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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诗歌散文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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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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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出的书信

    亲爱的朋友:翻阅了将近一整夜的书信,却找不出一两封可以公开回信的题
材。书信专栏原本应该多采多姿、各色各样才叫美丽活泼,可是手边的来信,归
类起来却是如此的相同——千篇一律的抱怨和苦痛,好似没有几个人对自己拥有
的生活现况感觉欣赏与赞叹,也少有几个人除了看见自己之外还看见其他的人和
事。我将回不出的书信放在桌上,走到窗口去站了一会儿,想到书信中一个一个
自找苦痛的生命,看见高楼下深夜的灯火,心中禁不住要问——难道在这片灯火
下的人群真的那么不快乐吗?好似书信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羡慕他人,每一个人都
以为自己的遭遇是人间最不幸的,每一个人都只强烈的抱怨自己的命运甚而怪责
社会与家庭,而极少极少在文字中对自己之所以形成今日的局面有所检讨和反省


    反正自己永远是对的,总而言之,社会和生命是对不起人的。存着这种心态
生活的人,是没有法子通信的,这很难,真的很难,要改也很难,如果自己不改
,他人也是没法进言的。

    其实,任何一份生命都有它生长的创痛与成长的过程,这些过程仿佛是种子
,在日后的生活中都会彰显出来,于是我们的生命便在这许多的历练中愈见成熟
;生命的成熟过程其实避免不了挣扎和伤感,而生命之美,却也是人间世人加以
赋形和圆全的,这十分主观,见仁见智,各有所得。可是,如果只是一味的抱怨
,这份在我看来极有价值的存活,便显不出来了。有人问过我,人生最重要的是
什么?脱口而出的回答是——智慧。后来想了想,觉得不太周全,难道除了智慧
之外,快乐不重要吗?真诚不重要吗?金钱不重要吗?爱不重要吗?自由不重要
吗?勇气呢?健康呢?家庭呢?友谊和了解呢?难道这些都不重要?我又告诉自
己,这一切,其实都已被智慧所涵盖,在智慧的大前提下,其他的东西应该自然
而然随之而来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是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的计谋之一。如果我们对目前
生命的局面不能满意,而且已经尽力而为了,仍然不成,那么为什么不由这一个
局面中跨出来,再去开发一个更新的局面呢?许多人说:“我不能。”这句话没
有道理。你能,如果你下决心去做,你能的,问题是没有决心就真的不能了。当
然,在有计划的开始一个新的局面时,知己知彼却是不可忽视的要素。没有能力
去摘月亮的时候,我们便去摘果子吧。不喜欢桔子可以去摘葡萄,不喜欢葡萄还
可以去种菜呢。这封信其实也是写给自己的,也是写给许许多多来信中对上司不
满、跟丈夫不和、向社会反抗、同父母争执、与同学处不来……这种种人生普通
现象抱怨的朋友们。

    让我们彼此共勉,期许自我的生命得到接近完美的展现,尽可能减少缺陷的
心情,在心灵上脱离一层又一层的束缚,使得生命达到某种程度的自由,而这种
自由并不是白白便能得来的,如果我们不提升——或说返璞归真,不痛下决心去
调整局面,一切都是枉然。圣经上说智慧,佛经上也说智慧,我多么愿意自己是
一个追求真光的勇者,不怨怪客观环境的一切,尽力将生命的舵交给智慧之星的
引导,航向无边无涯的广阔人生。

    亲爱的朋友,包涵吧!尊重吧!这里面包括了对自己的那一份看重。偶尔抱
怨一次人生可能是某种情感的宣泄,也无不可,但是习惯性的抱怨而不谋求改变
,便是不聪明的人了。西班牙有一句谚语:“如果常常流泪,就不能看见星光。
”我很喜欢这句话,所以即使要哭,也只在下午小哭一下,夜间要去看星,是没
有时间哭的。再说,我还要去采果子呢。

    许多来信,在这里做一个总回,同样性质的信,便不再另回了。敬祝安康

    三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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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泪笑三年”的少年

    亲爱的好孩子:你的来信和文章收到很久了,去年夏天你正初中毕业,今年
,一个高一的学生,不知已经进入了哪一所学校就读?你的来信是正当考上高中
时写的,对不对?当然,陈姐姐(谢谢你对我的称呼)一定承诺你,不将文章与
来信公开发表,也不提你的名字。可是这一篇文章写得太动人了,写出了许许多
多少年人心中的苦痛、挣扎、反抗与追寻,更写出了一个少年人对整个人生期许
的无能为力与焦急。这样多的来信中,是你,好孩子,将这份共有的少年情怀表
达得最真切。

    你不寂寞

    大约已是半年过去了,我仍然不能从你的来信中完全释放出来,这也是因此
没敢立即提笔给你回信的原因,因为盼望自己的情绪不要因这样一封长信而混乱
,甚而与你同哭同笑,忘了在泪笑之外尚应当整理的一些观念。事实上,在这半
年内,你内心强烈的哭声,令我失眠了一次又一次。孩子,你不寂寞,陈姐姐看
见了你,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是没有人了解的。如果,你肯将内心的苦闷,不只
说给陈姐姐一个人听,相信你会有另外三五个朋友,而你,却是不肯说的,是不
是?父母也是苦的

    许多时候,做家长的人,因为本身担当着许多人生的艰辛和责任,这种生活
,并不全然完美,而又不得不承受下去,他们是伟大的!因为做父母的,从孩子
一出生,便成了爱的囚犯,而且这种父母囚犯,是终生的,不能因病外保,也没
有假释可言。亲爱的孩子,不要生气陈姐姐好似又在替父母讲话,请你看下去好
吗?也因为为人父母的艰难,父母们常常会忘了一点点小事情,那便是——孩子
对人生的选择尚在迷茫时期,孩子并不一定同意父母用在他们身上付出的关爱方
式,更别说强迫读书了。答案不是立即来的

    因为我们受了教育,便懂得了进一步的思考,有了思考,问题必然也同时增
多,问题多了,一旦想求“即刻的答案”,便会生消极甚而完全灰色的人生观。
而你,我亲爱的小弟弟,你去打架了,打了又打,哭了又哭,叫了又叫,只因为
这一切的人生,没有给你“立即、满意的答案”。可是,孩子,陈姐姐跟你的家
长和老师们一样的忧心呢,你说世上没有人爱你,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爱你吗?
少年真重要

    少年,是人生的一个时期,在这一个过程里,不只因为我们思想不再天真,
同时我们的生理状况,也为着未来的成长在做极大的预备工作,这是内外两种改
变的交织,是不很容易度过而又极重要的一个时期。有的少年,在度过这几年的
时光里,非常艰难;有些少年,稍稍平和些,这和生理有着必然的关系,而又不
能只以人生哲学或思想来说服平衡这种现象,更不能以为责骂或处罚便是唯一的
方法。很可惜,一般的父母大半用了令孩子反感的教育手段,虽然那是出于爱。


    可贵的迷茫

    你写的是《泪笑三年》,而从你这么诚挚的心声里,我没有看见笑,只看见
黑暗中一次又一次不受了解的呐喊和眼泪。孩子,人生最可贵的事情,在我看来
,便是少年的迷茫。迷茫“生”的问题,迷茫生的追寻,迷茫生的痛苦。“迷茫
”表示你在思考,表示你不人云亦云,这是极好的第一步,为什么却认为自己是
一个坏孩子呢?别人说你是坏孩子,难道你便相信了?你做给他们看,你不坏。


    也曾有一个少年

    跟你讲一个故事。也曾经有过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因为对人生找不到答案,
在一个台风之夜割腕自杀。当然,她被救了,手上缝了二十八针,这些针痕,至
今留在她的左手上,一生都不能消去。她不只试了一次要放弃生命,她的一生中
试过三次,在二十六岁以前。留下的是两个疤痕和至今救不回来的胃病。现在,
这个少年已经长大了,她也会思想那些过去的日子,她也不只在少年时受过挫折
,可是,而今的她,一个仍然觉得年轻的女人,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家庭,没有固
定的居所,没有太多的朋友,没有什么人了解他,也没有足够一生吃用不愁的金
钱,没有子女,没有时间,没有太完美的健康……。可是,她是快乐的,安详的
,明朗的,而且不找人去打架。这一切,不是她有多么聪明换来的,这一切是一
个奇迹,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可以公公平平得到的奇迹,那便是时间。这个故事的
主人,你是看过她的,请你用想象力去想一下,她也会是一个如你一般的少年,
这条路,她也走过的,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我们要什么

    孩子,你说,联考的压力是一种魔鬼,它逼了你三年,而今仍有另外一个三
年的鬼要逼你。孩子,你真会用字,用得好,可见你表达的能力强于打架。可是
,为什么又去打呢?为什么不写呢?每天需十分钟,把内心的挣扎,诚诚实实的
写出来,然后,将它锁在抽屉里,不给任何人看。如果你真正那么不喜欢书本,
安静下来,找一个好天气,在清晨的校园里——不要在夜间,慢慢的吹吹口哨,
静静的了解一下自己,问问自己,问问我这一生,对什么样的事情感兴趣?我有
什么别人不及的天赋和潜能?我有什么长处?我有什么短处?如果那么厌恶上学
,那么去选一门感兴趣的手艺是不是也行得通?如果仍想上大学,那么便不要再
挣扎,静心看书,去挤那个窄门。万一进了大学,则要做一个认真的学生,而不
是混文凭的那种人。安 静

    孩子,不要急,不要再头破血流的度过少年期,请你安静你的心,不要再哭
,不乐观也不悲观,轻轻的问一问自己,你的一生做那一种工作最使你愉快胜任
。不要去管那些功利主义社会下人们对职业贵贱的价值观,管你自己的心,如果
你觉得做一个一般人看来卑微的职业,而内心快乐,那么便一步一步去实行吧!
在我的观念中,工作只有不同,没有贵贱。我也哭过少年

    亲爱的孩子,在我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我跟自己父母的相处也是不很融洽的
,我的师长们因为要照顾的太多,对我也不能付出全部的关心与爱,我也曾如你
一般的哭了许多年。可是现在我长大了,我明白了一些少年时代不太清楚的事情
,也学会了包容和感激,虽然我的父母仍然当我是小孩子一样的管束,可是我不
反抗他们了,因为生命来自父母,养育之恩无法回报,“孝子爱日”这句话的意
思也慢慢懂了。我们多活一天,与父母的相处便少了一天,这么想,是不是每一
天的日子都是珍爱的呢?不再跟你讲这种话了,你要反感的,让时间来对你讲这
些感受吧,时间会给你一切的答案。孩子,不要太急,不要急,慢慢的活,人生
比较长。

    我是有用的人

    现在你是个高中生了,请你答应陈姐姐,每天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好孩子
,一个有用的人,我不担忧明天的日子,可是今天的一日,我要尽可能做得完美
。我要常常微笑,真心的笑,我也可能哭,可是不为挫折而哭,我只为了伤害他
人之后的羞愧而哭。我要静听内心的声音,看看自己是一块什么样的材料,便用
来做什么样的东西——而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有价值的。”我是你的朋友

    不要忘了,亲爱的少年,我是你的朋友。世上有许多陈姐姐,不是只有我一
个。跟你同年龄的少年做做朋友也是很好的,他们不是看轻你,是你太敏感,老
要动不动便去打人,别人当然怕你了。介绍你看一本书好不好,书名叫做《小王
子》,是法国飞行家ANTOINE DE SAINT-EXUPERY写的
一本绝对不枯燥的好书。有中译本,而且译得很好,你去找来看一看好吗?太多
的话想跟你讲,可是窗外的阳光那么明亮又美好,我想最好放开这些内心深渊的
对话,去享受十五分钟只晒太阳的初春。你看,人生并不是那么完全是痛苦的,
看完这封信,你也去晒十分钟的太阳好吗?阳光真美,是不是?祝你快乐陈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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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记

    前两年多,我刚从远地做了一场长长的旅行回来。为着说说远方的故事,去
了台中。

    也就是在台中那一场公开谈话结束之后,“明道文艺社”的社长,老友陈宪
仁兄邀我次日清晨去一趟设在台中县乌日乡的明道高级中学,说校长汪广平先生
很喜欢我去参加学校的升旗典礼,如果能够去一趟,是十分欢迎的。汪校长自然
是早已认识的长辈。当时,立即就答应了,可是为着早起这桩事情,担了一夜的
心,深怕睡了就醒不来,所以没有敢睡,一直等着天亮。

    生平怕的事情不多,可是最怕学校和老师。这和我当年是个逃学生当然有着
不可分隔的心理因素。

    明道中学是台湾中部著名的好学校,去了更心虚。升国旗,唱国歌,面对着
那大操场上的师长和同学,我都站得正正的,动都不敢动。就是身上那条蓝布裤
子看上去不合校规,弄得十分不自在,而那次去台中,没有带裙子。

    升完了旗,汪校长笑眯眯的突然点到我的名字,说请上台去讲十分钟的话。
当时,我没法逃掉,吓得很厉害,因为校长怎么上千百人都不点名,光就点了我
——而且笑笑的。

    只有一步一步上去了,心里一直想古时的曹植,曹植走了七步路出来了一首
诗,那么我走了几步可以上台去讲十分钟的话?那么多精明的老师都在看着我,
笑笑的。

    就说了,说五分钟话送给女生,另外五分钟给男生。十分钟整,下台鞠躬。
说完,校长请同学们乖乖回教室去上课——好孩子的一天开始了。又说,要同学
跟三毛姐姐道个早安加再见吧!

    才说呢,一刹间,男生的帽子哗一下丢上了天空,朝阳下蓝天里,就看见一
群飞鸽似的帽子漫天翻舞,夹着女生的尖叫——就在校长和老师们的面前。

    当时,嗳!我笑湿了眼眶——为着这不同的一个时代和少年。在我的时代里
,哪有这种师生的场面?

    以后,想起乌日乡,总看见听见晴空里那些帽子在尖叫。

    后来,宪仁兄问我给不给明道的弟弟妹妹们写些东西?我猛点头,说:“写
好了!当然写!”

    《明道文艺》是一份极好的刊物,这许多年来,坚守着明确的方向默默耕耘
。它不只是一份最好的学校刊物,也是社会上一股难得的清流,校外订阅的人也
是极多。

    就这么,“三毛信箱”,因为个人深喜《明道文艺》的风格,也就一期一期
的写了下来。

    感谢宪仁兄的鼓励,使得一向最懒于回信的我,回出了一些比较具有建设性
的读者来信。

    其实,回信之后,受善最多的人,可能还是我自己。藉着读者朋友的来信,
看见了本身的不足和缺点,这些信件,是一面又一面明镜,擦拂了我朦胧的内心
。这份收获,是读者给予的,谢谢来信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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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学记


序一:我家老二——三小姐

                                  陈嗣庆

    我的女儿陈平本来叫做陈懋平。“懋”是家谱上属于她那一代的排行,“平
”是因为在她出生那年烽火连天,做为父亲的我期望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战争,而
给了这个孩子“和平”的大使命。后来这个孩子开始学写字,她无论如何都学不
会如何写那个“懋”字。每次写名字时,都自作主张把中间那个字跳掉,偏叫自
己陈平。不但如此,还把“陈”的左耳搬到隔壁去成为右耳,这么弄下来,做父
亲的我只好投降,她给自己取了名字,当时才三岁。后来我把她弟弟们的“懋”
字也都拿掉了。有一年,她又自作主张,叫自己ECHO,说:“这是符号,不
是崇洋。”她做ECHO做了好多年。有一年,问也没问我,就变成“三毛”了
。变三毛也有理由,她说因为是家中老二。老二如何可能叫三毛,她没有解释。
只说:“三毛里面暗藏着一个易经的卦——所以。”我惊问取名字还卜卦吗?她
说:“不是,是先取了以后才又看易经意外发现的,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听说
,每一家的老二跟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三毛长大以后也很支持这种说法。她的
道理是:“老二就像夹心饼干,父母看见的总是上下那两块,夹在中间的其实可
口,但是不容易受注意,所以常常会蹦出来捣蛋,以求关爱。”三毛一生向父母
抱怨,说她备受家庭冷落,是挣扎成长的。这一点,我绝对不同意,但她十分坚
持。其实,我们做父母的这一生才是被她折磨。她十九岁半离家,一去二十年,
回国时总要骂我们吃得太好,也常常责怪我们很少给她写信。她不晓得,写字这
回事,在她是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在我们来说,写一封信千难万难。三毛的家
书有时每日一封,什么男朋友啦、新衣服啦、跟人去打架啦、甚至吃了一块肉都
来信报告。我们收到她的信当然很欣慰,可是她那种书信“大攻击”二十年来不
肯休战。后来她花样太多,我们受不了,回信都是哀求的,因为她会问:“你们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吃、穿、住、爱、乐,最好写来听听以解乡愁。”我们回
信都说:“我们平安,勿念。”她就抓住这种千篇一律的回信,说我们冷淡她。
有一次回国,还大哭大叫一场,反正说我们二十年通信太简单,全得靠她的想象
力才知家中情况。她要家人什么事都放下,天天写信给她。至于金钱,她倒是从
来不要求。

    三毛小时候很独立,也很冷淡,她不玩任何女孩子的游戏,她也不跟别的孩
子玩。在她两岁时,我们在重庆的住家附近有一座荒坟,别的小孩不敢过去,她
总是去坟边玩泥巴。对于年节时的杀羊,她最感兴趣,从头到尾盯住杀的过程,
看完不动声色,脸上有一种满意的表情。

    在重庆,每一家的大水缸都埋在厨房地里,我们不许小孩靠近水缸,三毛偏
偏绝不听话。有一天大人在吃饭,突然听到打水的声音激烈,三毛当时不在桌上
。等到我们冲到水缸边去时,发现三毛头朝下,脚在水面上拚命打水。水缸很深
,这个小孩子居然用双手撑在缸底,好使她高一点,这样小脚才可打到水面出声
。当我们把她提着揪出来时,她也不哭,她说:“感谢耶稣基督。”然后吐一口
水出来。

    从那一次之后,三毛的小意外不断的发生,她自己都能化解。有一次骑脚踏
车不当心,掉到一口废井里去,那已是在台湾了,她自己想办法爬出来,双膝跌
得见骨头,她说:“咦,烂肉裹的一层油原来就是脂肪,好看好看!”

    三毛十三岁时跟着家中帮忙的工人玉珍到屏东东港去,又坐渔船远征小琉球
。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在东港碰到一个军校学生,居然骗人家是十六岁!她
交了今生第一个男朋友。在她真的十六岁时,她的各方男朋友开始不知哪里冒出
来了。她很大方,在家中摆架子——每一个男朋友来接她,她都要向父母介绍,
不来接她就不去。这一点,做为父亲的我深以为荣,女儿有人欣赏是家门之光,
我从不阻止她。

    等到三毛进入文化大学哲学系去做选读生时,她开始轰轰烈烈的去恋爱,舍
命的去读书,勤劳的去做家教、认真的开始写她的《雨季不再来》。这一切,都
是她常年休学之后的起跑。对于我女儿初恋的那位好青年,做为父亲的我,一直
感激在心。他激励了我的女儿,在父母不能给予女儿的男女之情里,我的女儿经
由这位男友,发挥了爱情正面的意义。当然,那时候的她并不冷静,她哭哭笑笑
,神情恍惚,可是对于一个恋爱中的女孩而言,这不是相当正常吗?那时候,她
总是讲一句话:“我不管这件事有没有结局,过程就是结局,让我尽情的去,一
切后果,都是成长的经历,让我去——。”她没有一失足成千古恨,这怎么叫失
足呢?她有勇气,我放心。我的二女儿,大学才念到三年级上学期,就要远走他
乡。她坚持远走,原因还是那位男朋友。三毛把人家死缠烂打苦爱,双方都很受
折磨,她放弃的原因是:不能缠死对方,而如果再住台湾,情难自禁,还是走吧


    三毛离家那一天,口袋里放了五块钱美金现钞,一张七百美金汇票单。就算
是多年前,这也实在不多。我做父亲的能力只够如此。她收下,向我和她母亲跪
下来,磕了一个头,没有再说什么。上机时,她反而没有眼泪,笑笑的,深深看
了全家人一眼,慢,可是她不肯回头。这时我强忍着泪水,心里一片茫然,三毛
的母亲哭倒在栏杆上,她的女儿没有转过身来挥一挥手。

    我猜想,那一刻,我的女儿,我眼中小小的女儿,她的心也碎了。后来她说
,她没碎,她死了,怕死的。

    三毛在西班牙做了三个月的哑巴、聋子,半年中的来信,不说辛酸。她拚命
学语文了。

    半年之后,三毛进入了马德里大学,来信中追问初恋男友的消息——可见他
们通信不勤。

    一年之后的那个女孩子,来信不一样了。她说,女生宿舍晚上西班牙男生“
情歌队”来窗外唱歌,最后一首一定特别指明是给她的。她不见得旧情难忘,可
是尚算粗识时务——

    她开始新天新地,交起朋友来。学业方面,她很少说,只说在研读中世纪神
学家圣·多玛斯的著作。天晓得,以她那时的西班牙文程度怎能说出这种大话。
后来她的来信内容对我们很遥远,她去念“现代诗”、“艺术史”、“西班牙文
学”、“人文地理”……我猜想她的确在念,可是字里行间,又在坐咖啡馆、跳
舞、搭便车旅行、听轻歌剧……这种蛛丝马迹她不明说,也许是以为不用功对不
起父母。其实我对她的懂得享受生命,内心暗喜。第二年,三毛跑到巴黎、慕尼
黑、罗马、阿姆斯特丹……她没有向家中要旅费,她说:“很简单,吃白面包,
喝自来水,够活!”

    有一天,女儿来了一封信,说:“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从今以后,一
定戒烟。”我们才知道她抽烟了。三毛至今对不起我们,她说:“会戒死。”我
们不要她死,她就一直抽。

    她的故事讲不完,只有跳过很多。

    三毛结婚,突然电报通知,收到时她已经结好婚了。我们全家在台湾只有出
去吃一顿饭,为北非的她祝福。这一回,我细观女儿来信,她冷静又快乐,物质
上没有一句抱怨,精神上活泼又沉潜。我们并没有因为她事先不通知而怪责她。
这个老二,作风独特,并不是讲一般形式的人——她连名字都自己取,你拿她怎
么办?二十年岁月匆匆,其中有五年半的时间女儿没有回过家,理由是“飞机票
太贵了。”等到她终于回来了,在第一天清晨醒来时,她向母亲不自觉的讲西班
牙文,问说:“现在几点钟?”她讲了三遍,母亲听不懂,这才打手势,作刷牙
状。等她刷好牙,用国语说:“好了!脑筋转出来了,可以讲中文。”那一阵,
女儿刷牙很重要,她在转方向,刷好之后一口国语便流出来。有一回,看见一只
蟑螂在厨房,她大叫:“有一只虫在地上走路!”我们说,那叫“爬”,她听了
大喜。

    三毛后来怎么敢用中文去投稿只有天晓得。她的别字在各报社都很出名,她
也不害羞,居然去奖励编辑朋友,说:“改一错字,给一元台币,谢谢!”她的
西班牙文不好,可是讲出来叫人笑叫人哭都随她的意。

    三毛一生最奇异的事就是她对金钱的态度,她很苦很穷过,可是绝对没有数
字观念,也不肯为了金钱而工作。苦的那些年,她真的酱油拌饭,有钱的时候,
她拚命买书、旅行,可是说她笨嘛,她又不笨,她每一个口袋里都有忘掉的钱,
偶尔一穿,摸到钱,就匆匆往书店奔去。她说,幸好爱看书,不然人生乏味。她
最舍不得的就是吃,吃一点东西就要叫浪费。有人请她吃上好的馆子,吃了回来
总是说:“如果那个长辈不请我吃饭,把饭钱折现给我,我会更感谢他,可惜。


    女儿写作时,非常投入,每一次进入情况,人便陷入“出神状态”,不睡不
讲话绝对六亲不认——她根本不认得了。但她必须大量喝水,这件事她知道。有
一次,坐在地上没有靠背的垫子上写,七天七夜没有躺下来过,写完,倒下不动
,说:“送医院。”那一回,她眼角流出泪水,嘿嘿的笑,这才问母亲:“今天
几号?”那些在别人看来不起眼的文章,而她投入生命的目的只为了——好玩。


    出书以后,她再也不看,她又说:“过程就是结局。”她的书架,回国不满
一年半,已经超过两千本,架上没有存放一本自己的作品。三毛的书,我们全家
也不看,绝对不看。可是她的书,对于我们家的“外交”还是有效。三毛的大弟
做生意,没有新书,大弟就来拿去好多本——他不看姐姐,他爱古龙。大弟拿三
毛的书去做“生意小赠品”。东送一本,西送一本。小弟的女儿很小就懂得看书
,她也拒看小姑的书,可是她知道——

    小姑的书可以去当礼物送给老师。我们家的大女儿除了教钢琴谋生之外,开
了一家服饰店,当然,妹妹的书也就等于什么“你买衣服,就送精美小皮夹一只
”一样——附属品。三毛的妈妈很慷慨,每当女儿有新书。妈妈如果见到人,就
会略带歉意的说:“马上送来,马上送来。”好似销不出去的冬季牛奶,勉勉强
强请人收下。

    在这个家里,三毛的作品很没有地位,我们也不做假。三毛把别人的书看得
很重,每读好书一册,那第二天她的话题就是某人如何好,如何精采,逼着家人
去同看。这对于我们全家人来说真是苦事一桩,她对家人的亲爱热情,我们消受
不了。她一天到晚讲书,自以为举足轻重,其实——。

    我的外孙女很节俭,可是只要是张晓风、席慕蓉的书籍,她一定把它们买回
来。有一回三毛出了新书,拿去请外甥女儿批评指教,那个女孩子盯住她的阿姨
说了一声:“你?”三毛在这件事上稍受挫折。另外一个孙女更有趣,直到前天
晚上,才知道三毛小姑嫁的居然不是中国人,当下大吃一惊。这一回三毛也大吃
一惊,久久不说话。三毛在家人中受不受到看重,已经十分清楚。目前我的女儿
回国定居已经十六个月了,她不但国语进步,闽南语也流畅起来,有时候还去客
家朋友处拜访住上两天才回台北。她的日子越来越通俗,认识的三教九流呀,全
岛都有。跑的路比一生住在岛上的人还多——她开始导游全家玩台湾。什么产业
道路弯来弯去深山里面她也找得出地方住,后来再去的时候,山胞就要收她做干
女儿了。在我们这条街上她可以有办法口袋空空的去实践一切柴米油盐,过了一
阵去付钱,商人还笑说:“不急,不急。”女儿跟同胞打成一片,和睦相处。我
们这幢大厦的管理员一看她进门,就塞东西给她吃。她呢,半夜里做好消夜一步
一步托着盘子坐电梯下楼,找到管理员,就说:“快吃,是热的,把窗关起来。
”她忙得很起劲,大家乐的会头是谁呀什么的,只要问她。女儿虽然生活在台北
市,可是活得十分乡土,她说逛百货公司这种事太空虚,她是夜市里站着喝爱玉
冰的人。前两天她把手指伸出来给我和她母亲看,戴的居然是枚金光闪闪的老方
戒指,上面写个大字“福”。她的母亲问她:“你不觉得这很土吗?”她说:“
嗳,这你们就不懂了。”

    我想,三毛是一个终其一生坚持心神活泼的人,她的叶落归根绝对没有狭窄
的民族意识,她说过:“中国太神秘太丰沃,就算不是身为中国人,也会很喜欢
住在里面。”她根本就是天生喜爱这个民族,跟她的出生无关。眼看我们的三小
姐——她最喜欢人家这么喊她,把自己一点一滴融进中国的生活艺术里去,我的
心里充满了复杂的喜悦。女儿正在品尝这个社会里一切光怪陆离的现象,不但不
生气,好似还相当享受鸡兔同笼的滋味。她在台北市开车,每次回家都会喊:“
好玩,好玩,整个大台北就像一架庞大的电动玩具,躲来躲去,训练反应,增加
韧性。”她最喜欢罗大佑的那首歌——《超级市民》,她唱的时候使任何人都会
感到,台北真是一个可敬可爱的大都市。有人一旦说起台北市的人冷淡无情,三
毛就会来一句:“哪里?你自己不会先笑呀?还怪人家。”

    我的女儿目前一点也不愤世,她对一切现象,都说:“很好,很合自然。”
三毛是有信仰的人,她非常赞同天主教的中国风俗化,看到圣母马利亚面前放着
香炉,她不但欢喜一大场,还说:“最好再烧些纸钱给她表示亲爱。”

    对于年轻的一代,她完全认同,她自己拒吃汉堡,她吃小笼包子。可是对于
吃汉堡的那些孩子,她说:“当年什么胡瓜、胡萝卜、狐仙还不都是外来货?”
我说狐仙是道地中国产,她说:“它们变成人的时候都自称是姓胡 !”

    只有年轻的一代不看中国古典文学这一点,她有着一份忧伤,对于宣扬中国
文学,她面露坚毅之色,说:“要有台北教会那种传福音的精神。”

    只述到这里,我的女儿在稿纸旁边放了一盘宁波土菜“抢蟹”——就是以青
蟹加酒和盐浸泡成的,生吃。她吃一块那种我这道地宁波人都不取入口的东西,
写几句我的话。

    我看着这个越来越中国化的女儿,很难想象她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消失过那么
久。现在的她相当自在,好似一辈子都生存在我们家这狭小的公寓里一样。我对
她说:“你的适应力很强,令人钦佩。”她笑着睇了我一眼,慢慢的说:“我还
可以更强,明年改行去做会计给你看,必然又是一番新天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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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我有话要说

                            缪进兰

    看见不久以前《中时晚报》作家司马中原先生的夫人吴唯静女士《口中的丈
夫》那篇文章,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于吴唯静女士的了解和同情。这篇文章,真是
说尽了做为一个家有写书人这种亲属关系的感受。

    我的丈夫一向沉默寡言,他的职业虽然不是写作,可是有关法律事务的讼诉
,仍然离不开那支笔。他写了一辈子。

    我的二女儿在公共场所看起来很会说话,可是她在家中跟她父亲一色一样,
除了写字还是写字,她不跟我讲话。他们都不跟我讲话。我的日子很寂寞,每天
煮一顿晚饭、擦擦地、洗洗衣服,生活在一般人眼中看来十分幸福。我也不是想
抱怨,而是,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家来了,吃完晚饭,这个做父亲的就把自己关
到书房里面去写公事。那个女儿也回到她房间里去写字、写字。

    他们父女两人很投缘——现在。得意的说,他们做的都是无本生意,不必金
钱投资就可以赚钱谋生。他们忘了,如果不是我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他们连柴
也没得烧。

    其实我就是三毛的本钱。当然她爸爸也是我。

    以前她写作,躲回自己的公寓里去写。我这妈妈每天就得去送“牢饭”。她
那铁门关得紧紧的,不肯开,我就只好把饭盒放在门口,凄然而去。有时第二天
、第三天去,那以前的饭还放在外面,我急得用力拍门,只差没哭出来。她写作
起来等于生死不明。这种情形,在国外也罢了,眼不见为净。在台湾,她这么折
磨我,真是不应该。

    说她不孝顺嘛,也不是的,都是写作害的。

    人家司马中原毕竟写了那么多书。我的女儿没有写什么书,怎么也是陷得跟
司马先生一样深,这我就不懂了。

    有很多时候她不写书,可是她在“想怎么写书”:她每天都在想。问她什么
话,她就是用那种茫茫然的眼光来对付我。叫她回电话给人家,她口里答得很清
楚:“知道了。好。”可是她一会儿之后就忘掉了。夜间总是坐在房里发呆,灯
也不开。最近她去旅行回来之后,生了一场病,肝功能很不好,反而突然又发痴
了。我哀求她休息,她却在一个半月里写了十七篇文章。现在报纸张数那么多,
也没看见刊出来,可是她变成了完全不讲一句话的人。以前也不大跟朋友交往,
现在除了稿纸之外,她连报纸也不看了。一天到晚写了又写。以前晚上熬夜写,
现在下午也写。电话都不肯听。她不讲话叫人焦急,可是她文章里都是对话。

    她不像她爸爸口中说的对于金钱那么没有观念,她问人家稿费多少毫不含糊
。可是她又心软,人家给她一千字两百台币她先是生气拒绝的,过一下想到那家
杂志社是理想青年开的,没有资金,她又出尔反尔去给人支持。可是有些地方对
她很客气,稿费来得就多,她收到之后,乱塞。找不到时一口咬定亲手交给我的
,一定向我追讨。她的确有时把钱交给我保管,但她不记帐,等钱没有了,她就
说:“我不过是买买书,怎么就光了,奇怪!”

    对于读者来信,我的女儿百分之九十都回信。她一回,人家又回,她再回,
人家再来,雪球越滚越大,她又多了工作,每天大概要回十七封信以上。这都是
写字的事情,沉默的,她没有时间跟我讲话。可是碰到街坊邻居,她偏偏讲个不
停。对外人,她是很亲爱很有耐性的。

    等到她终于开金口了,那也不是关心我,她在我身上找资料。什么上海的街
呀弄呀、舞厅呀、跑马场呀、法租界英租界隔多远呀、梅兰芳在哪里唱戏呀……
都要不厌其详的问个不休。我随便回答,她马上抓住我的错误。对于杜月笙那些
人,她比我清楚。她这么怀念那种老时光,看的书就极多,也不知拿我来考什么
?她甚至要问我洞房花烛夜是什么心情,我哪里记得。这种写书的人,不一定写
那问的题材,可是又什么都想知道。我真受不了。

    我真的不知道,好好一个人,为什么放弃人生乐趣就钻到写字这种事情里去
。她不能忍受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可是她那颠颠倒倒的二十四小时不是比上班的
人更苦?

    我叫她不要写了、不要写了,她反问我:“那我用什么疗饥?”天晓得,她
吃的饭都是我给她弄的,她从来没有付过钱。她根本胡乱找个理由来搪塞我。有
时候她也叫呀——“不写了、不写了。”这种话就如“狼来了!狼来了”,她不
写,很不快乐,叫了个一星期,把门砰一关,又去埋头发烧。很复杂的人,我不
懂。对于外界的应酬,她不得已只好去。难得她过生日,全家人为了她订了一桌
菜,都快出门去餐馆了,她突然说,她绝对不去,怕吵。这种不讲理的事,她居
然做得出来。我们只有去吃生日酒席——主角不出场。

    这一阵她肌腱发炎,背痛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哭了一次。医生说:“
从此不可伏案。”她说:“这种病,只有写字可以使我忘掉令人发狂的痛。”她
一字一痛的写,一放笔就躺下沉默不语,说:“痛得不能专心看书了,只有写,
可以分散我的苦。”那一个半月十七篇,就是痛出来的成绩。

    我的朋友们对我说:“你的女儿搬回来跟你们同住,好福气呀。”我现在恨
不得讲出来,她根本是个“纸人”。纸人不讲话,纸人不睡觉,纸人食不知味,
纸人文章里什么都看到,就是看不见她的妈妈。我晓得,除非我飞到她的文章里
也去变成纸,她看见的还只是我的“背影”。现在她有计划的引诱她看中的一个
小侄女——我的孙女陈天明。她送很深的书给小孩,鼓励小孩写作文,还问:“
每当你的作文得了甲上,或者看了一本好书,是不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个被洗脑的小孩拚命点头。可恨的是,我的丈夫也拚命点头。

    等到这家族里的上、中、下三代全部变成纸人,看他们不吃我煮的饭,活得
成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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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哪里来

    当我站在注册组的柜台前翻阅那厚厚一大叠课程表格时,已经差不多知道自
己那种贪心的欲望为何而来了。

    我尽可能不再去细看有关历史和美术的课程,怕这一头栽下去不能自拔。当
当心心的只往“英语课”里面去挑,看见有一堂给排在中午十二点十五分,一次
两小时,每周三次。学费九十六块美金一季。老师是位女士,叫做艾琳。至于她
的姓,我还不会发音。“好,我注这一门。”我对学校里的职员说。

    她讲:“那你赶快注册,现在是十二点差一刻,缴了费马上去教室。”“现
在就去上?”我大吃一惊,看住那人不动。

    “人家已经开学十几天了,你今天去不是可以快些赶上吗?”那位职员说。
“我还没有心理准备。”我说。

    “上学还要心理准备!不是你自己要来的吗?”那人说。

    这时,我看了一下手表,开始填入学卡,飞快的跑到另一个柜台去缴费,再
跑回注册组把收据送上。听见那人对我说:“D幢二○四教室就对了。”

    我站在校园里举目望去,一个好大的D字挂在一幢三层楼的墙外。于是,在
西雅图冬季的微雨里,往那方向奔去。

    找到了二○二,也找到了二○六,就是没有二○四。抓了好几个美国学生问
,他们也匆忙,都说不晓得。

    好不容易才发觉,原来我的教室躲在一个回字形的墙里面,那回字里的小口
,就是了。

    教室没有窗,两个门并排入口,一张椭圆形的大木桌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地方
,四周十几张各色椅子围着。墙上挂了一整面咖啡色的写字板,就是一切了。那
不是黑板。

    在空荡无人的教室里,我选了靠门的地方坐下,把门对面,我心目中的“上
位”留给同学。

    同学们三三两两的进来了,很熟悉的各就各位。就在那时候,来了一位东方
女生,她看见我时,轻微的顿了那么十分之一秒,我立即知道——是我,坐了她
的老位子。

    我挪了一下椅子,她马上说:“不要紧,我坐你隔壁。”她的英文标准,身
体语言却明显的流露出她祖国的教养;是个日本人。那时候,老师还没有来。同
学们脱帽子、挂大衣、放书本、拖椅子,一切都安顿了,就盯住我看个不停。

    坐在桌子前端的一位女同学盯得我特别锐利。她向我用英文叫过来:“你从
哪里来?”我说:“中国。”她说“中国什么地方?”我说:“台北。”她说:
“台北什么地方?”我说:“南京东路四段。”

    这时,那个女同学,短发、留海、深眼窝、薄嘴唇的,站起来,一拍手,向
我大步走来。我开始笑个不停。她必是个台北人。她把那个日本同学推开,拉了
一把椅子挤在我们中间,突然用国语说:“你像一个人。可是——怎么会突然出
现在我们这种小学校里呢?大概不是。我看不是——”

    “随便你想了。”我又笑说:“等一下我们才讲中文,你先坐回去。”她不
回去,她直接对着我的脸,不动。

    这时候同学们大半到齐了,十二三个左右,女多男少。大家仍然盯住我很好
奇的一句又一句:“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中国人?纯中国人?为什么现在才来
……”

    这全班都会讲英语,也不知还来上什么英语课。人种嘛,相当丰富。却是东
方人占了大半,当然伊朗应该算东方。只个棕色皮肤的男生说是南美洲,巴西上
来的。还有一个东欧人。那时,老师进来了。她的身体语言就是个老师样子。进
门大喊一声:“嗨!”开始脱她的外套。这一看见我,又提高了声音,再叫一声
——“嗨!”这一声是叫给我的。我不习惯这种招呼法,回了一句:“你好吗?
”全班人这一听,唏哩哗啦笑得前俯后仰。

    “哦——我们来了新同学。”老师说着又看了我一眼。她特别给了我一个鼓
励的微笑。

    那时,我也在看她。她——

    银白色齐耳直发、打刘海、妹妹头、小花枣红底衬衫、灰蓝背心、牛仔过膝
裙,不瘦不胖不化妆。那眼神,透出一种忠厚的顽皮和童心。温暖、亲切、美国
文化、十分的人味。

    我们交换眼光的那一霎间,其实已经接受了彼此。那种微妙,很难说。“好
!不要笑啦!大家把书摊出来呀——”老师看一下手表喊着。我也看一下手表,
都十二点半了。

    我的日本女同学看我没有书。自动凑过来,把书往我一推,两个人一起读。
一本文法书,封面写着:“经由会话方式,学习英文文法。”书名:《肩靠肩。
》我猜另有一本更浅的必叫《手牵手》。

    “好——现在我们来看看大家的作业——双字动词的用法。那六十条做完没
有?”老师说。

    一看那本书,我松了一口大气;程度很浅,就不再害怕了。“好——我们把
这些填空念出来,谁要念第一条?”

    “我。”我喊了第一声。

    这时大半的人都在喊:“我、我、我……”

    “好——,新来的同学先念。”老师说。

    正要开始呢,教室的门被谁那么砰的一声推开了,还没回头看,就听见一个
大嗓门在大说:“救命——又迟到了,真对不起,这个他妈的雨……。”

    说着说着,面对老师正面桌子的方向涌出来一大团颜色和一个活动大面积。
她,不是胖。厚厚的大外套、双手抱着两大包牛皮纸口袋、肩上一个好大的粗绳
篮子,手上挂着另外一个披风一样的布料,臂下夹着半合的雨伞。她一面安置自
己的全身披挂,一面说:“在我们以色列,哪有这种鬼天气。我才考上驾驶执照
,雨里面开车简直怕死了。前几天下雪。我惨——”。我们全班肃静,等待这个
头上打了好大一个蝴蝶结的女人沉淀自己。她的出现,这才合了风云际会这四个
字。

    那个女人又弄出很多种声音出来。等她哗叹了一口气,把自己跌进椅子里去
时,我才有机会看见跟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女人。那第二个,黑色短发大眼睛,淡
红色慢跑装,手上一个简单的布口袋,早已安静得如同睡鸟似的悄悄坐下了。她
是犹太人,看得出——由她的鼻子。

    “好——我们现在来看看双字动词——”老师朝我一点头。我正又要开始念
,那个头发卷成一团胡萝卜色又扎了一个大黑缎子蝴蝶结的女人,她往我的方向
一看,突然把身体往桌上哗的一扑,大喊一声:“咦——”接着高声说:“你从
哪里来的?”那时,坐在我对面始终没有表情的一位老先生,领先呀的一声冲出
来。他的声音沙哑,好似水鸭似的。这时全班就像得了传染病的联合国一般;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不要再笑了。”老师喊。

    我发觉,我们的老师有一句口头语,在任何情况之下,她都只用一个方法来
制止或开头,那就是大喊一声:“好——”

    老师一指我,说:“好——你来做第一题。”一听到那个好字又出来了,我
瞪住书本略略吱吱的抖得快抽筋。这时笑气再度扩散,原先憋在全班同学胸口的
那股气,乘机爆发出来。大家东倒西歪,教室里一片大乱。

    “好——今天我们那么开心,课就先不上了。”

    老师想必很怕热,她把那件背心像用扇子似的一开一合的扇。这时大家喊:
“不要上啦!不要上啦!”

    “好——我们来自我介绍,新同学来一遍。”老师说。

    我说:“不行,这么一来你们认识了我,我又不认识你们。”

    “好——”老师说:“全体旧同学再来一遍自我介绍,向这位新同学。然后
,这位新同学再向大家介绍她自己。行不行?”全班听了,纷纷把文法课本拍拍
的乱合起来,又弄出好大的声音。以前在开学第一天自我介绍过了的人,好似向
我做报告似的讲得精简。等到那个不大肯有表情的米黄毛衣老先生讲话时,全班
才真正安静了下来。

    “我叫阿敏,是伊朗人,以前是老国王时代的军官,后来政变了,我逃来美
国,依靠儿子生活。”另外两个伊朗同学开始插嘴:“老王好、老王好。”

    对于伊朗问题,大家突然很感兴趣,七嘴八舌的冲着阿敏一句一句问个不停
。阿敏虽然是军官,英文毕竟不足应战,我我我的答不上话来。那个伊朗女同学
突然说:“我们还有一个坏邻居——伊拉克,大混帐……”全班三个伊朗人突然
用自己的语言激烈的交谈起来。一个先开始哭,第二个接着哭,第三个是男的阿
敏,开始擤鼻涕。我说:“我们中国以前也有一个坏邻居,就是——”我一想到
正在借读邻居的文法书,这就打住了。

    老师听着听着,说:“好——现在不要谈政治。新同学自我介绍,大家安静
。”“我嘛——”我正要说呢,对面那个还在哭的女同学一面擦眼睛一面对我说
:“你站起来讲。”

    我说:“大家都坐着讲的,为什么只有我要站起来?”

    她说:“我是想看看你那条长裙子的剪裁。”

    全班乘机大乐,开始拍手。

    我站起来,有人说:“转一圈、转一圈。”我推开椅子,转一圈。老师突然
像在看西班牙斗牛似的,喊了一声:“哦类!”

    我一听,楞住了,不再打转,问老师:“艾琳,你在讲西班牙文?”这时候
,一个日本女同学正蹲在地上扯我的裙子看那斜裁功夫,还问:“那里买的?那
里买的?”

    老师好得意,笑说:“我的妈妈是英国移民,我的爸爸是墨西哥移民,美国
第一个墨西哥民航飞机驾驶师就是他。”我对地上那个同学说:“没得买,我自
己乱做的啦!”

    “什么鬼?你做裙子,过来看看——”那个红头发的女人砰一推椅子,向我
走上来——她口中其实叫我——你过来看看。“好——大家不要开始另一个话题
。我们请这位新同学介绍自己。”老师说。“站到桌子上去讲。”那个还在研究
裁缝的同学轻轻说。我回了她一句日文:“请多指教。”

    “好——”我说:“在自我介绍之前,想请教艾琳一个重要问题。”我坐了
下来,坐在椅子上。

    “好——你请问。”老师说。

    “我问,这个班考不考试?”我说。

    老师沉吟了一下,问说:“你是想考试还是不想考试呢?”她这句反问,使
我联想到高阳的小说对话。

    “我不想考试。如果你想考试我,那我就说再见,不必介绍了。”我说。这
一说,全班开始叫:“不必啦!不必啦!”

    那个蝴蝶结正在啃指甲,听到什么考不考的,惊跳起来,喊说:“什么考试
!开学那天艾琳你可没说要考试——。”

    艾琳摊一摊手,说:“好——不考试。”

    这一说,那个巴西男孩立即站起来,说:“不考?不考?那我怎么拿证书?
我千辛万苦存了钱来美国,就是要张语文证书。不然,不然我做事的旅馆要开除
我了——”

    蝴蝶结说:“不要哭,你一个人考,我们全部签字证明你及格。”巴西男孩
不过二十二岁,他自己说的。老师走过去用手从后面将他抱了一抱,说:“好!
你放心,老师给你证书。”

    这才开始我的自我介绍了。教室突然寂静得落一根针都能听见。我走上咖啡
板,挑出一支黄色短粉笔,把笔横躺着画,写下了好大的名字,宽宽的。

    我说,在我进入美国移民局的当时,那位移民官问我:“你做什么来美国?
”我跟他说:“我来等待华盛顿州的春天。”

    那个移民官笑了一笑,说:“现在正是隆冬。”我笑说:“所以我用了等待
两字。”他又说:“在等待的这四个月里,你做什么?”我说:“我看电视。”


    说到这儿,艾琳急着说:“你的入境,跟英国作家王尔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美国税务官问王尔德有什么东西要报关,王尔德说;除了我的才华之外,什么
也没有。”这时几个同学向老师喊:“不要插嘴,给她讲下去呀!”

    老师又挤进来一句:“他报才华,你等春天。”

    大家就嘘老师,艾琳说:“好——对不起。”

    “好——”我说:“我不是来美国看电视等春天的吗?我真的开始看电视。
我从下午两点钟一直看到深夜、清晨。我发觉——春天的脚步真是太慢了。”

    我看看四周,同学们聚精会神的。

    “我去超级市场——没有人跟我讲话。我去服装店——没有人跟我讲话。我
去公寓里公共的洗衣烘衣房——有人,可是没有人跟我讲话。我去邮局寄信,我
想跟卖邮票的人讲话,他朝我身后看,叫——下一位。我没有人讲话,回到公寓
里,打开电视机,那个‘朝代’里的琼考琳丝突然出现,向我尖叫——你给我闭
嘴!”同学们开始说了:“真的,美国人大半都不爱讲话,在我们的国家呀——
”老师拍拍手,喊:“好——给她讲下去呀!”

    我说:“于是我想,要找朋友还是要去某些团体,例如说教堂呀什么的。可
是华盛顿州太美了,大自然就是神的殿堂,我去一幢建筑物里面做什么。于是我
又想——那我可以去学校呀!那时候,我东挑西选,就来到了各位以及我的这座
社区学院。”一个同学问我:“那你来西雅图几天了?”

    我说:“九天。”蝴蝶结慢慢说:“才九天英文就那么会说了!不得了。”


    这时候,大家听得入港,谁插嘴就去嘘谁。我只得讲了些含糊的身世等等。
“你什么职业?”“无业。”

    “你什么情况?”“我什么情况?”“你的情况呀!”“我的经济情况?”
“不是啦!”“我的健康情况?”“不是、不是、你的情——况?”“哦——我
的情况。我结过婚,先生过世了。”

    还不等别人礼貌上那句:“我很遗憾。”讲出来,我大喊一声:“好——现
在大家都认识我了吗?”

    老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说:“各位同学看到了,我们得到了多么有趣的一
位新同学。”她吸一口气,说:“好——我们现在把书翻开来,今天要讲——虚
拟式。”

    这时候那个台北人月凤一打桌子,叫道:“艾琳、艾琳,ECHO是个作家
,她在我们的地方出了好多书——”。

    老师不翻书了,说:“真的吗?”

    “真的、真的。”月凤喊。

    我说:“我不过是写字,不是她口中那样的。”

    这时候,那个坐在对面极美的日本女同窗向我用手一指,说:“对啦——我
在《读者文摘》上看过你抱着一只羊的照片。老天爷,就是你,你换了衣服。”


    老师忘掉了她的“虚拟式”问说:“你为什么抱羊?在什么地方抱羊?”我
答:“有一次,还打了一只羊的耳光呢。”

    教室里突然出现一片羊声,大家开始说羊。说到后来起了争论,是澳洲的羊
好,还是纽西兰的羊毛多。

    老师说:“好——现在休息十分钟再上课。”

    这一休息,我一推椅子,向月凤使了一个眼色,她立刻会意,两个人一同跑
到走廊上去。我拉了她一把,说:“我们去楼下买书。快,只有十分钟。”

    那下一小时,并没有上课,包括老师在内都不肯进入文法。就听见:“那你
的国家是比美国热情罗?”“那你没有永久居留怎么躲?”“那你原来还是顿顿
吃日本菜呀?”“那你一回去不是就要被杀掉了吗?”“那你先生在瑞士,你留
在这里做什么?”“那你靠什么过日子?”“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转美术课?”“
那跟你同居的美国朋友讲不讲什么时候跟你结婚?”“那这样子怎么成?”“那
不如算了!”“那——”

    下课时间到了,大家噼哩啪啦推椅子,还在说个没完。下楼梯时又喊又叫又
挥手:“后天见!后天见!”

    我站在走廊上决不定回不回公寓。这时,老师艾琳走过我,她说:“你刚才
说不会发音我的姓,那没关系。我除了丈夫的姓之外,还有一个本姓,叫做VE
LA。这是西班牙文。”

    我笑看着她,用英文说:“帆。帆船。”“好——对了,我是一面帆。”她
说:“亲爱的,因为你的到来,为我们的班上,吹来了贸易风。”

    我说:“好——那么我们一起乘风破浪的来航它一场冬季班吧!”回到寂静
的公寓,我摊开信纸,对父母写家书。写着写着,发觉信上居然出现了这样的句
子:“我发现,在国际同学的班级里,同舟共济的心情彼此呼应,我们是一群满
怀寂寞的类形——在这星条旗下。我自信,这将会是一场好玩的学校生活。至于
读英文嘛,那又不是我的唯一目标,课程简单,可以应付有余。我的老师,是一
个充满爱心又有幽默感的女士,在她给我的第一印象里,我确信她不会体罚我。
这一点,对于我的安全感,有着极大的安抚作用。”

    想了一会,提笔再写:“我的计划可能会有改变。念完冬季班,那个春天来
临的时候,我想留下来,跟着老师进入校园的春花。你们放心,我从今日开始,
是一个极快乐的美国居民。最重要的是;老师说——不必考试,只需游戏读书。
竞争一不存在,我的心,充满了对于生命的感激和喜悦。注意,我夏天才回来啦
!”又写了一段:“这里的生活简单,开销比台北那种人情来往省了太多。一季
的学费,比不上台北任何英文补习班。经济实惠,钱一下多出来了。勿念。”

    我去邮局寄信,那位扶拐杖卖邮票的先生,突然说:“出了一套新邮票,都
是花的。我给你小额的,贴满芳香,寄去你的国家好吗?”这是一个美国人在西
雅图的卫星小城,第一次主动的对我讲了一串话。我投邮,出了邮局,看见飘动
的星条旗,竟然感到,那些星星,即使在白天,怎么那么顺眼又明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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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教室像游乐场

    当我的车子开进校园中去找停车位时,同学阿敏的身影正在一棵树下掠过。
我把车子锁好,发足狂奔,开始追人,口里叫着他的名字。追到阿敏时,拍的打
他一下,这才一同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上学不过三五次,对于这种学校生活已经
着了迷。初上课时以为功课简单,抱着轻敌的自在而去。每周几堂课事实上算不
得什么,老师艾琳也是个不逼人的好家伙。可是课后的作业留得那么多,几十页
的习题加上一个短篇小说分析,那不上课的日子就有得忙了。

    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很实心的人,文法填充每一条都好好写,小说里的单字
也是查得完全了解才去教室。这样认真的念书,虽然什么目的也没有,还是当它
一回事似的在做,做得像真的一样,比较好玩。

    我在教室里挂外套,放书籍,再把一大盘各色糖果放在桌上,这才对阿敏说
:“刚才停车场边的那只松鼠又出来了,看到没有?”阿敏听不懂松鼠这个英文
字,我就形容给他听:“是一种树林里的小动物,有着长——长——毛——毛的
尾巴,它吃东西时,像这样……”说着丢了一颗糖给六十岁的阿敏,接着自己剥
一颗,做松鼠吃东西的样子。阿敏就懂了。

    这时第三个同学走进教室;必然是我们这三个最早到。伊朗女同学一进来就
喊:“快点,拿来抄。”我把习题向她一推,她不讲话,口里咬着水果糖,哗哗
抄我的作业。

    在我们教室的玻璃门上,学校贴了一张醒目的告示,严重警告:“在这个区
域里,绝对禁止食物、饮料,更不许抽烟。”

    上学的第一天,大家都做到了,除了那个头发上打大蝴蝶结的以色列同学阿
雅拉。

    阿雅拉念书时含含糊糊的,我问她:“你怎么了?”她把舌头向我一伸,上
面一块糖果。我们的老师艾琳在第二节课时,开始斜坐在大家的椭圆形桌子上,
手里一罐“七喜汽水”。当我发现老师的饮料时,心里十分兴奋,从此以后,每
次上课都带一大盘糖果。彩色的东西一进教室,大家都变成了小孩子,在里面挑
挑拣拣的,玩得像真的一样。老师对于糖果也有偏爱,上课上到一半,会停,走
上来剥一颗红白相间的薄荷糖,再上。于是我们全班念书时口里都是含含糊糊的
,可是大家都能懂。

    在这个班上,日本女同学是客气的,我供应每天三块美金的甜蜜,她们就来
加茶水和纸杯子。这一来教室里每个人都有了各自的茶叶包。老师特别告诉我们
,在走廊转角处有个饮水机——热水。就这样,我们在那“绝对不许”的告示下
做文盲,包括老师。

    在我们的班上,还是有小圈圈的。坐在长桌两端的人,各自讲话。同国籍的
,不肯用英文。害羞的根本很安静。男生只有三个,都是女生主动去照顾他们,
不然男生不敢吃东西。

    我的座位就在桌子的中间,所以左边、右边、对面、旁边的同学,都可以去
四面八方的讲话。下了课,在走廊上抽烟时,往往只拉了艾琳,那种时刻,讲的
内容就不同。什么亨利·詹姆斯,费滋杰罗,福克纳,海明威……这些作家的东
西,只有跟老师谈谈,心里才舒畅。

    上课的情形是这样的:先讲十分钟闲话,同时彼此观赏当日衣着,那日穿得
特美的同学,就得站起来转一圈,这时大家赞叹一番。衣服看过了,就去弄茶水
,如果当日老师又烘了个“香蕉蛋糕”来,还得分纸盘子。等到大家终于把心安
定时,才开始轮流做文法句子。万一有一个同学不懂,全班集中精神教这一个。
等到好不容易弄懂了,已经可以下课。

    第二堂必有一张漫画,影印好了的,分给同学。画是这种的:画着一个人躺
在地上死了,旁边警察在交谈。其中一景是个警察的手枪还在冒烟。开枪的警察
说:“什么,一个游客?我以为是个恐怖分子呢。”

    游客和恐怖分子这两个字发音很接近,就给误打死了,背景是影射苏俄的那
种俄式建筑。

    同学们看了这张漫画,都会笑一阵。不笑的属于英文特糟的两三个,大家又
去把他们教成会笑,这二十分钟又过去了。接下来一同读个短篇小说。

    我在这短篇小说上占了大便宜,是因为老师拿来给我们念的故事,我全部念
过,虽然如此,绝对不会杀风景,把结局给讲出来,甚而不告诉他人——这种故
事我早就看过了。

    看故事时大家像演广播剧,每一小段由同学自动读,每个人的了解程度和文
学修养在这时一目了然。碰到精彩的小说时,教室里一片肃静。这些故事,大半
悲剧结束。我们不甘心,要救故事主角。老师说:“文学的结局都是悲的居多,
大家不要难过。”

    有一天,我们又念着一个故事;书中一对结婚六十年的老夫妇,突然妻子先
死了。那个丈夫发了疯,每天在田野里呼叫太太的名字。这样,那老人在乡村与
乡村之间流浪了三年,白天吃着他人施舍的食物,晚上睡在稻草堆里。直到一个
夜晚,老人清清楚楚看见他的太太站在一棵开满梨花的树下,向他招手。他扑了
上去。第二天,村人发现老人跌死在悬崖下。那上面,一树的花,静静的开着。


    当我们读完这篇二千字左右的故事时,全班有好一会儿不想讲话。老师等了
一下,才说:“悲伤。”我们也不吃糖、也不响、也不回答,各自出神。那十几
分钟后,有个同学把书一合,说:“太悲了。不要上了。我回家去。”

    “别走。”我说:“我们可以来修改结局。”

    我开始讲:“那村庄里同时住着一个守寡多年的寡妇,大家却仍叫她马波小
姐。这个马波小姐每天晚上在炉火边给她的侄儿打毛衣。在寂静的夜晚,除了风
的声音之外,就听见那个疯老头一声一声凄惨的呼唤——马利亚——马利亚——


    你在那里呀——。这种呼叫持续了一整年。那马波小姐听着听着叹了口气,
突然放下编织的毛衣袖子,打开大门,直直的向疯老头走去,上去一把拎住他的
耳朵,大声说:“我在这里,不要再叫了,快去洗澡吃饭——你这亲爱的老头,
是回家的时候了。”说完这故事,对面一个女同学丢上来一支铅笔,笑喊着:“
坏蛋!坏蛋!你把阿嘉莎·克莉丝蒂里面的马波小姐配给这篇故事的男人了。”
这以后,每念一个故事,我的工作就是:修改结局。老师突然说:“喂!你可以
出一本书,把全世界文学名著的结局都改掉。”以后教室中再没有了悲伤,全是
喜剧结尾。下课时,彼此在雨中挥手,脸上挂着微笑。

    没多久,中国新年来了,老师一进教室就喊:“各位,各位,我们来过年吧
!”“什么年哦——我们在美国。”我说。

    “你们逃不过的。说说看,要做什么活动送给全班?”老师对着月凤和我。
“给你们吃一盘炒面。”我说。

    大家不同意,月凤也加了菜,大家还是不肯,最后,我说:“那我要演讲,
月凤跟我一同讲,把中国的年俗讲给大家听。”“什么罗——你——”月凤向我
大喊,全班鼓掌送给她,她脸红红的不语了。那一个下午,月凤和我坐在学校的
咖啡馆里,对着一张白纸。上面只写了一个英文——祖宗。

    “怎么讲?”月凤说。“从送灶神讲起。”我说。“灶神英文怎么讲?”月
凤说。“叫他们夫妻两个厨房神好了。”我说:“不对、不对,还是从中国的社
会结构讲起——

    才给过年。”两个人说来说去,发觉中国真是个有趣而充满幻想的民族。这
一来,不怕了,只担心两小时的课,不够讲到元宵花灯日呢。好,那第三天,我
们跑到教室去过中国年。艾琳非常得意拥有月凤和我这种学生,居然到处去宣传
——那学校中的老师们全来啦!我跑上写字板上,先把那片海棠叶子给画得清楚
,那朵海棠花——台湾,当然特别画得大一点。

    在挤满了陌生人的教室里,我拍一拍月凤的肩膀,两人很从容的笑着站起来
。开场白是中国古老的农业社会;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大地休息。好啦
!中国人忙完了一年。开始过节。年,是一种怪兽……。在听众满眼元宵灯火的
神往中,我们的中国新年告一段落,那十二生肖趴在写字板上。同学拚命问问题
:“我属猪,跟谁好一点?”“那属蛇的呢?属蛇的又跟那种动物要好?”

    那些来听讲的老师们有些上来跟月凤和我握手,说我们讲活了一个古老的文
明。艾琳简直陶醉,她好似也是个中国人似的骄傲着。她把我用力一抱,用中文
说:“恭喜!恭喜!”我在她耳边用西班牙文说:“这是小意思啦!”

    月凤跟我,在这几班国际学生课程里,成了名人。那些老师都去他们的班上
为我们宣传。这种事情,实在很小家气,土啦。从月凤和我的演讲之后,班上又
加了一种读书方法——

    演说。人人争着说。我们打招呼、看衣服、读文法、涂漫画、改小说、吃糖
果、切蛋糕、泡茶水、然后一国一国的文化开始上演。

    那教室,像极了一座流动的旋转马。每一个人骑在一匹响着音乐的马上,高
高低低的旋转不停。我快乐得要疯了过去。“各位,昨天我去看了一场电影——
《远离非洲》。大家一定要去看,太棒了。”我一进教室就在乱喊。跑到墙上把
电影院广告和街名都给用大头钉钉在那儿。又说:“午场便宜一块钱。”那天的
话题变成电影了。艾琳进门时,我又讲。艾琳问我哭了没有,我说哭了好几场,
还要再去看。这一天下午,我们教室里给吵来了一台电视机和录放影机。以后,
我们的课又加了一种方式——看电影。

    在这时候,我已经跑图书馆了,把《远离非洲》这本书给看了一遍,不好,
是电影给改好的。我的课外时间,有了满满的填空。吞书去了。我开始每天去学
校。没有课的日子,我在图书馆里挑电影带子看,看中国纪录片。图书馆内有小
房间,一个人一间,看完了不必收拾,自有职员来换带子。我快乐得又要昏过去


    我每天下午在学校里游戏,饿了就上咖啡馆,不到天黑不回家。于是,我又
有了咖啡座的一群。

    学校生活开始蔓延到外面去。那阿雅拉首先忍不住,下了课偷偷喊我,去参
加她家的犹太人节庆。日本同学下了课,偷偷喊我,去吃生鱼片。伊朗同学下了
课,偷偷喊我,来家里尝尝伊朗菜。南斯拉夫同学下了课,偷偷喊我,回家去聊
天。巴西同学下了课,偷偷喊我——来喝巴西咖啡。月凤下了课,偷偷喊我,给
我五个糯米肌?
艾琳下了课,偷偷喊我——又来一本好书。

    咖啡馆的那一群散了会,偷偷喊我——我们今晚去华盛顿大学听印度音乐再
去小酒店。

    我变成了一个偷偷摸摸的人,在西雅图这陌生的城郊。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贼。”在艾琳的办公室门口,我捧着一杯咖啡对她说
。艾琳笑看了我一眼,说:“哦,我在美国土生土长了一辈子,只有一个朋友。
你才来一个多月,就忙不过来。”“你也快要忙不过来,因为我来了。”我上去
抱一下艾琳,对她说:“亲爱的。”说完赶快跑。情人节快到了,要吓她一次,
叫她终生难忘我们这一班。“哗,那么美丽的卡片!”班上同学叫了起来。

    “每人写一句话,送给艾琳过情人节。”我说。

    那张卡片尺寸好大,写着——送给一个特别的人。全张都是花朵。夸张的。
“这种事情呀,看起来很无聊,可是做老师的收到这类的东西,都会深——受感
动。”

    “你怎么知道?”有人问。

    “我自己也当过老师呀!有一年,全班同学给了我一张卡片,我看着那一排
排名字,都哭 !”我说。

    大家上课时悄悄的写,写好了推给隔壁的。我们很费心,画了好多甜心给老
师,还有好多个吻。这种事,在中国,打死不会去做。等到第二节上课时,一盒
心形的巧克力糖加一张卡片,放在桌子前端艾琳的地方。艾琳照例拿着一罐汽水
走进来。

    当她发现那卡片时,咦了一声,打开来看,哗的一下好似触电了一般。“注
意!艾琳就要下雨了。”我小声说。

    同学们静静的等待老师的表情,都板着脸。

    那老师,那《读者文摘》一般的老师,念着我们写的一句又一句话,眼泪哗
哗的流下来。

    “哦——艾琳哭了。”我们开始欢呼。

    另一班的老师听见这边那么吵,探身进来轻问:“发生了什么事吗?”当她
发现艾琳在站着哭时,立即说一声:“对不起。”把门给关上了。她以为我们在
整人。

    这一回,艾琳和我们再度一同欢呼,大家叫着:“情人节快乐!情人节快乐
!”于是我们推开书本,唱向每一个同学,大家轻轻一抱,教室里乒乒乓乓的都
是撞椅子的声音。抱到月凤时,我们两个中国人尖叫。在咖啡馆的落地大玻璃外
,艾琳走过;我向她挥挥手,吹一个飞吻给她。她笑着,吹一个飞吻给我,走了
。我下课也赖在学校,不走。“那是我的好老师 。”我对一位同桌的人说。他
也是位老师,不过不教我的。我们同喝咖啡。“你们这班很亲爱啊。”这位老师
说。

    “特别亲爱,不错。”我说。

    “我听说,有另外一个英文老师,教美国文学的,比你现在的课深,要不要
下学季再去修一门?”这位物理老师说。

    “她人怎么样?”我小心翼翼的问。

    “人怎么样?现在就去看看她,很有学问的。”这位老师一推椅子就要走。
“等等,让我想一想”我喊着,可是手臂被那老师轻轻拉了一下,说:“不要怕
,你有实力。”

    我们就这样冲进了一间办公室。

    那房间里坐着一位特美的女老师——我只是说她的五官。“珍,我向你介绍
一位同学,她对文学的见解很深,你跟她谈谈一定会吃了一惊的。”我的朋友,
这位物理老师弯着腰,跟那坐着不动不微笑的人说。我对这位介绍人产生了一种
抱歉。那位珍冷淡的答了一声:“是吗?”

    我立即不喜欢这个女人。“你,大概看过奥·亨利之类的短篇小说吧?”她
很轻视人的拿出这位作家来,我开始气也气不出来了。

    “美国文学不是简单的。”珍也不再看我们两个站在她面前的人,低头去写
字。“可是,她特别的优秀,不信你考她,没有一个好作家是她不知道的。”那
个男老师还要自找没趣。

    珍看了我一眼,突然说:“我可不是你们那位艾琳,我——

    是深刻的。我的班,也是深刻的。如果你要来上课,可得早些去预排名单,
不然——”

    “不然算了,谢谢你。”我也不等那另一个傻在一边的物理老师,把门哗一
拉,走了。

    在无人的停车场里,我把汽车玻璃后窗的积雪用手铺铺平,慢慢倒下一包咖
啡馆里拿来的白糖,把雪拌成台湾的清冰来吃。那位物理老师追出来,我也不讲
什么深刻,捧了一把雪给他,说:“快吃,甜的。”

    “你不要生气,珍是傲慢了一点。”他说。

    我回答他:“没受伤。”把那捧甜雪往他脖子里一塞,跳进车里开走了。开
的时候故意按了好长一声喇叭。我就要无礼。回到公寓里,外面的薄雪停了。我
跑到阳台上把雪捏捏紧,做了三个小小的雪人。远远看去,倒像三只鸭子。

    我打开航空信纸开始例行的写家书。

    写着:“幸好我的运气不错,得了艾琳这样有人性又其实深刻的一位好老师
,虽然她外表上看去不那么深。不然我可惨罗!下学季还是选她的游乐场当教室
,再加一堂艺术欣赏。不必动手画的,只是欣赏欣赏。下星期我们要看一堂有关
南斯拉夫的民俗采风幻灯片,怎么样,这种课有深度吧?再下一堂,是希特勒屠
杀犹太人的纪录电影。对呀!我们是在上英文呀!下雪了,很好吃。再见!情人
节快快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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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不是读书天

    我早就认识了他,早在一个飘雪的午后。

    那天我们安静的在教室里读一篇托尔斯泰的短篇,阿雅拉拿起一颗水果糖从
桌子右方弹向我的心脏部位。中弹之后,用眼神向她打过去一个问号,她用手指
指教室的玻璃门。我们在二楼。我用双手扳住桌沿,椅子向后倒,人半仰下去望
着走廊,细碎的雪花漫天飞舞着,这在西雅图并不多见。

    “很美。”我轻轻对阿雅拉说。

    艾琳老师听见了,走向玻璃,张望了一下,对全班说:“外面下雪了,真是
很美。”

    于是我们放下托尔斯泰,一同静静观雪。

    下课时,我跑到走廊上去,阿雅拉笑吟吟的跑出来,两个人靠在栏杆上。“
亲爱的,我刚才并不是叫你看雪。”她说。

    又说:“刚才经过一个男老师,我是要你看他。”

    “我知道你讲的是谁。索忍尼辛一样的那个。”

    “对不对?他嘛——你也注意到了。”

    我们的心灵,在那一霎间,又做了一次不必言传的交流。阿雅拉太精彩,不
愧是个画家。

    阿雅拉顺手又剥一颗糖,很得意的说:“在班上,只我们两个特别喜欢观察
人。”那个被我们看中的男老师,此刻正穿过校园朝我的方向走来。我并不动,
静立在一棵花树下已经好久了。

    等他快走向另一条小径时,我大声喊出来:“哈罗!PA-PERMAN”
这个被我喊成“纸人”的人这才发现原来我在树底下。他微微一笑,大步走上来
,说:“嗨!你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我笑说的同时,把头发拉拉,给他看:“注意,头上肩
上都是樱花瓣,风吹下来的。”

    “真的 !”这位美国大胡子这才赞叹起来。

    “这种事情,你是视而不见的。”我说。

    “你知道,我是只看印刷的——”他打打自己的头,对我挤了一下眼睛,笑
着。他又要讲话,我嘘了他一声,这时微风拂过,又一阵花雨斜斜的飘下来。我
沉浸在一种宁静的巨大幸福里。

    “这使你联想到什么?”这位朋友问我。

    “你说呢?”我的表情严肃起来。

    “莫非在想你的前半生吧?”

    “不是。”我们一同走了开去,往另一丛樱花林。“这使我,想起了我目前
居住的美国。”我接着说:“我住在华盛顿州。”又说:“这又使我想起你们的
国父——华盛顿以及他的少年时期。”“春天,跟国父有关吗?”他说。

    “跟他有关的是一棵樱花树、一把锯子,还有,在他锯掉了那棵树之后,那
个没有迫着国父用棍子打的爸爸。”我一面走一面再说:“至于跟我有关的是—
—我很想问问你,如果说,在现代的美国,如果又有一个人——女人,也去锯掉
一棵樱花树——”,我们已经走到了那更大的一片樱树林里,我指着那第一棵花
树,说:“譬如说——这一棵——”

    我身边守法的人大吃一惊,喊:“耶稣基督,原来——。”

    “原来我不是在花下想我的——新——愁——旧——恨——”我的英文不好
,只有常用中国意思直译过去,这样反而产生一种奇异的语文效果,不同。

    在春日的校园里,一个中年人笑得颠三倒四的走开,他的背后有我的声音在
追着——“华盛顿根本没有砍过什么树,是你们一个叫WEEN的人给编出来的
——”

    当我冲进教室里去的时候,同学们非常热烈的彼此招呼。十几天苦闷假期终
于结束,春季班的开始,使人说不出有多么的欢喜。“你哦,好像很快乐的样子
。”同学中的一位说。

    “我不是好像很快乐。”我把外套脱下,挂在椅背上;“我是真的、真的好
快乐。”“为什么?”“春来了、花开了、人又相逢,学校再度开放,你说该不
该?”“ECHO讲出这几句话来好像一首歌词。”同学们笑起来。“而且押韵
——注意喔。”我唱了起来。

    这一生,没有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一位老师,曾经带给我如此明显的喜悦
,想不到,却在美国这第四次再来的经验里,得到了这份意外的礼物。

    是老师艾琳的功劳。想到艾琳她就进来了。

    全新的发型、小耳环、新背心、脸上春花般的笑,使得我的老师成了世上最
美的人。

    我从不去管人的年龄。艾琳几岁?到底。

    她一进来。先嗨来嗨去的看学生,接着急急的说:“各位,等下放学绝对不
要快回家,你们别忘了到那些杏花、李花树下去睡个午觉再走。”果然是我的好
老师,懂得书本以外时时刻刻的生活教育。她从来没有强迫我们读书。

    却因为如此,两个日本同学换了另一班。

    她们说:“那个隔班的英文老师严格。”

    我不要严的那位,我是艾琳这一派的。再说,她留下那么重的作业我们也全
做的,不须督促。

    新来的学期带来了新的同学和消息,艾琳说:“各位,学校给了我们这一班
一个好漂亮的大教室,可以各有书桌,还有大窗,不过那在校分部,去不去呀?


    大家楞了一下,接着全体反对起来。

    “我们围着这张大会议桌上课,可以面对面讲话,如果变成一排一排的,只
看到同学的背后,气氛就不亲密了。”我说。

    “校分部只是建筑新,不像学校,倒像个学店。”

    “说起商店,校分部只有自动贩卖机,没有人味的。”

    “有大窗” ”老师说。

    “有了窗不会专心读书,都去东张西望了。”

    艾琳沉吟了一会儿,说:“好——那我们留在这个小房间里。”“对了——
”全班齐声说。

    对了,班上去了几个旧同学,来了两个新同学,这一走马换将,那句:“你
哪里来的?”又开始冒泡泡。

    当然,为着礼貌,再重新来一次自我介绍。

    来的还是东方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刘杰克,夫妇两个一起从台湾来的,太太做事。杰克开创电脑公司,
他一个人来上个没有压力的英文课。

    我观察这位刘同学,立即喜欢了他。

    我看一眼阿雅拉,她对我点一个头,我们显然接受这位和蔼可亲又朴朴素素
的好家伙。杰克合适我们班上的情调,步伐一致。而且有童心。另外一位女同学
,是东南亚中的一国人。

    她略棕色,黑发卷曲着长到腰部,身材好,包在一件黑底黄花的连身裙里,
手上七个戒指是她特别的地方。眼窝深,下巴方,鼻子无肉,嘴唇薄……是个好
看的女人。

    杰克有着一种不知不觉的自信,二十八九岁吧,活得自在怡然的。我猜他必
然有着位好太太。

    那位新女同学,英文太烂,只能讲单字,不能成句子。这使她非常紧张。艾
琳马上注意到她的心态,就没有强迫她介绍自己。她只说了她的来处。

    第一堂课时,我移到这位新来的女同学身边去,把书跟她合看,她的感激非
常清楚的传达到我心里,虽然不必明说。

    下了第一堂课,我拉她去楼下书店买教材,她说不用了。我看着她,不知没
有书这课怎么上下去呢。

    “我,来试试。”她说。

    我突然明白了,其实班上的同学都是存心来上课的,虽然我们很活泼。而这
一位女人,完全不是来念书的,她只是来坐坐。她连书都不要,不是节省,是还
在观望。

    这位谁也懒得理的新同学跟我孤零零的坐着。她的不理人是一种身体语言的
发散。说说话就要去弄一下肩上的长发,对于本身的外貌有着一份不放心和戒备
——她很注意自己——自卑。虽然她讲话不会加助动词,这无妨我们的沟通,可
是当我知道她住在美国已经十一年了,而且嫁给一个美国人已经十六年了时,还
是使我吃了一惊。

    “那你先生讲你国家的话?”我问。

    “不,他只讲英语。”说到她的丈夫,她不知不觉流露出一种自得。也许是
很想在班上找个姊妹淘吧,她突然用高跟鞋轻轻踢了我一脚,那鞋子是半吊在脚
上的,所谓风情。

    这在另一个女人如此,我一定能欣赏,可是同样半脱着鞋的她,就不高尚。
新同学说:“你,找个美国老头子嫁了,做个美国人,不好?”我笑看着她不语
。她又说:“嫁个白人,吃他一辈子,难道不要?”

    这几句英文,她讲得好传神。

    听见她讲出这种话来,我的眼前突然看到了那长年的越南战争、饥饿、死亡
,以及那一群群因此带回了东南亚新娘的美国人。又上课了,阿雅拉一把将我拉
过去,说:“那个女人你别理她——廉价。”“她有她的生长背景和苦难,你不
要太严。”

    “我们犹太人难道不苦吗?就没有她那种下贱的样子。”阿雅拉过份爱恶分
明,性子其实是忠厚的,她假不来。

    这个班级,只有我跟这位新同学做了朋友,也看过来接她的好先生——年纪
大了些,却不失为一个温文的人。我夸她的先生,她说:“没有个性,不像个男
人。”

    听见她这么衡量人,我默默然。

    没上几次课,这位同学消失了,也没有人再问起过她。至于杰克,他开始烘
蛋糕来班上加入我们的游乐场教室,大家宝爱他。我终于看清楚了这可敬可爱的
全班人,在相处了三个月之后。阿敏不再来上学了,虽然过去是伊朗老王旗下的
军官,很可能为生活所迫,听说去做了仓库的夜间管理员。

    南斯拉夫来的奥娃以前是个秘书,目前身分是难民。为着把她四年不见的母
亲接来美国相聚,她放弃了学业,去做了包装死鱼冷冻的工作。这两个弃学的人
,本身的遭遇和移民,和政治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在这种巨大的力量下,人,
看上去变成如此的渺小而无力。看见他们的消失,我心里怕得不得了。

    “不要怕,你看我们以色列人,是什么都不怕的。”阿雅拉说。我注视着那
三五个日本女同学,她们那么有守有分有礼又有自信。内心不由得对这个国家产
生再一度的敬——虽然他们过去对中国的确有着错失,却不能因此把这种事混到
教室的个人情感上来。日本女同学的丈夫们全是日本大公司——他们叫做“会社
”派驻美国的代表。她们生活安稳,经济情况好,那份气势也就安然自在。我们
之间很友爱的。

    瑞恰也是个犹太人,她的黑短发,慢跑装,球鞋,不多说话,都在表现出她
内在世界的平衡和稳当。那份永远只穿两套替换衣服的她,说明了对于本身价值
的肯定。她的冷静中自有温柔,是脑科开刀房的护士。

    阿雅拉同是犹太人,却是个调色盘。从她每次更新的衣服到她的现实生活,
都是一块滚动的石头。在她的人格里,交杂着易感、热忱、锐利、坦白、突破以
及一份对待活着这件事情强烈的爱悦。越跟她相处、越是感到这人的深不可测和
可贵,她太特殊了。却是个画家。

    伊朗女同学仍是两个。一个建筑师的太太,上课也不放弃她那“孔雀王朝”
的古国大气,她披金戴钻,衣饰华丽,整个人给人的联想是一匹闪着沉光的黑缎
绣着金线大花。真正高贵的本质,使她优美,我们很喜欢她。

    讲起她的祖国,她总是眼泪打转。忍着。

    另一位伊朗同学完全相反,她脂粉不施,头发用橡皮筋草草一扎,丈夫还留
在伊朗,他带着孩子住在美国。说起伤心事来三分钟内可以趴在桌上大哭,三分
钟后又去作业边边上用铅笔画图去了。画的好似一种波斯画上的男女,“夜莺的
花园”那种童话故事里的神秘。虽然遭遇堪怜,却因为本性的快乐,并没有悲伤
得变了人。

    古托是唯一南美洲来的,深黑的大眼睛里饱藏寂寞,不过二十多岁,背井离
乡的滋味正开始品尝。好在拿到语文证书可以回去参加嘉年华会了。他是我们班
的宠儿,不跟他争的。月凤是个台北人,别跟她谈历史文学,跟她讲股票她最有
这种专业知识。那分聪明和勤劳,加上瘦瘦而细致的脸孔,使人不得不联想到张
爱玲笔下那某些个精明能干又偏偏很讲理的女子。月凤最现实,却又现实得令人
赞叹。她是有家的,据说家事也是一把抓,精采。

    日本同学细川,阅读方面浩如烟海,要讲任何世界性的常识,只有她。有一
次跟她讲到日本的俳句,不能用英文,我中文,她日文,笔谈三天三夜不会谈得
完。在衣着和表情上,她不那么绝对日本风味,她是国际的。在生活品味上,她
有着那么一丝“雅痞”的从容和讲究,又是个深具幽默感的人。不但如此,金钱
上亦是慷慷慨慨的一个君子。我从来没有在日本人之间看过这么出众的女子。一
般日本人,是统一化的产品,她不是。班上总共十几个同学,偏偏存在着三分之
一的人,绝对没法形容。他们五官普通、衣着普通、思想普通,表现普通,使人
共处了快三个月,还叫不全他们的名字。

    这是一种最适合做间谍的人们。怎么看他们的样子,就怎么忘记。他们最大
的优点,就在那惊人的坚持普通里。

    “我觉得我们这班太精采了。”我靠在门边跟老师艾琳说话。“的确很棒。
”艾琳说:“可是,你是那个团结全班感情的力量,要加上——你,班里面才叫
好了。”

    我笑着看她,说:“不是,是你在我们里面才叫好了。”

    “现在可以走了吧?”我问艾琳。

    “我又没有留你。”艾琳说:“你现在一个人去哪里?”

    我摇摇车钥匙,说:“进城——PIKEPLACEMAEKET去玩。”
那里数百家小店,够疯了。

    “祝你快乐!”艾琳收拾杂物一同下楼。

    我跑得好快,跑到老远才回头,高叫:“艾琳,我也祝你快乐!快乐!”说
起快乐,在春季班还没注册以前,阿雅拉找我,说:“有一门课叫做——快乐画
廊。我们三个,瑞恰、你、我,下学季一起去修,好不好?”

    我很惊讶居然存在这种保证学生心情的科目,跑到注册组去查课目表,这才
发现阿雅拉看英文字是有边读边,没边念中间的。那门课叫做“画廊游览”。游
览是我给想的中文,原意是由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并不停留太久。英文用了
HOP-PING这个字。阿雅拉把它看成HAPPY,真是充满想象力。

    想象中全班十几个人由老师带了一家一家看画廊,看完再同去吃一家情调午
餐才散课,那必然非常快乐才是。于是我们三个就去注了册,上了课。那不是国
际学生班。

    起初,我忍住那份疏远而客气的人际关系,五堂课以后,不去了。反正不去
了。那一班,不是真诚的班。艺术罩顶,也没有用。假的。

    “噢,做人真自由。”跷课以后,我满意的叹了口气。阿雅拉和瑞恰也不喜
欢那堂课的一切,可是她们说,付了学费就得忍下来。我们彼此笑骂:“没品味
的、没品味的。”也不知到底是放弃了叫做没品味,还是坚持下去叫做没品味。


    说到坚持下去,除了我们这种不拿学分的同学之外,其他中国学生大半只二
十多岁,他们或由台湾去、或由中国大陆去,都念得相当认真。表现第一流。

    这种社区大学容不下雄心大志的中国青年,上个一两年,就转到那种名校去
了。他们念书为的是更好的前途,跟我的没有目的很不相同。在这七八个中国同
学里,没有懦弱的人。一群大孩子,精采绝伦的活着,那成绩好不必说,精神上
也是开开朗朗、大大方方的。

    就这样,北京来的周霁,成了我心挚爱的朋友。我老是那么单字喊他——“
霁——呀——”远远听起来,就好似在叫——“弟——呀——。”

    弟的老师私底下跟我喝过一次咖啡,她说:“你们中国学生,特别特别优秀
,无论那一边来的,都好得不得了。这个周霁绝不是个普通人,不信你试试他。


    我不必试他,我知道。

    春天来了,午后没课的时候,霁的脚踏车被我塞进汽车后座,他和我这一去
就去了湖边。两个人,在那波光闪闪的水影深处,静下心来,诚诚恳恳的谈论我
们共同的民族。

    在美国,我哭过一次,那事无关风月,在霁的面前,我湿湿的眼睛,是那份
说不清楚的对于中华民族爱成心疼的刻骨。跟霁交往之后,汽车的后座垫子永远
没有了靠垫。我把靠背平放,成了小货车,摆的是霁随时上车的附属品——他的
单车。春天来了,没有人在读书。

    我们忽而赶场大减价,忽而赶场好电影,忽而碰到那东南亚来的女人跟着另
一个美国老头在卖名贵化妆品——不是她的先生。我们匆匆做功课、快快买瓶饮
料、悠悠然躺在草上晒太阳。艾琳说,这才叫做生活嘛!热门音乐大集会,艾琳
买好票,兴奋的倒数日子——再三天后的晚上,我要去听我的儿子打鼓——他是
一个音乐家,住在好莱坞。

    我的日子不再只是下课捏雪人,我的日子也不只是下课泡咖啡馆、图书馆,
我脱离了那一幢幢方盒子,把自己,交给了森林、湖泊、小摊子和码头。

    那种四季分明的风啊,这一回,是春天的。

    在咖啡馆里,我再度看见了那位“纸人老师”。他的每一个口袋里都有纸片
,见了人就会拿出来同读。那种折好的东西,是他丰富知识的来源,他的行踪不
出西雅图。

    “你还想砍树吗?”他笑问着我。

    “现在不想了。”我笑说:“倒是湖边那些水鸭子,得当心我们中国人,尤
其是北京来的。”

    纸人老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弄得安静的咖啡馆充满了假日的气息。“北
京烤鸭?”他说。“怎么样?我们去中国城吃?”我把桌子一拍。

    “你不回家吗?”他说。

    “你、我什么家?都没家人的嘛!”

    于是,纸人也大步走了。在那一次的相聚里,我们不知为什么那么喜欢笑,
笑得疯子一般都没觉得不好意思。嗳,都中年了。咦——都中年了吗?

    回到住的地方,做好功课,活动一下僵硬的肩膀,我铺开信纸,照例写家书
。写下:“爸爸、妈妈”这四个字之后,对着信纸发呆,窗外的什么花香,充满
了整个寂静的夜。一弯新月,在枝丫里挂着。我推开笔,口中念念有词,手指按
了好多个数目——电话接通了。妈妈——我高喊着。台湾的妈妈喜出望外,连问
了好多次——好不好?好不好?“就是太好了呀!忍不住打电话来跟你讲,可以
比信快一点。”我快速的说:“春天来了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都是花海哦也不
冷了我来不及的在享受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对呀我是在上课呀也有用功呀不过
还来得及做别的事情呀我很好的好得不得了都穿凉鞋了不会冻到别担心我……”
 

回复

我先走了

    那天我刚进教室才坐下,月凤冲进来,用英文喊了一句:“我爸爸——”眼
睛哗的一红,用手蒙住了脸。月凤平日在人前不哭的。我推开椅子朝她走去。

    “你爸怎么了?”我问。

    “中风。”“那快回去呀——还等什么?”

    月凤在美国跟着公公婆婆,自己母亲已经过世,爸爸在台北。说时艾琳进门
了,一听见这消息,也是同样反应。一时里,教室突然失去了那份欢悦的气息,
好似就要离别了一般。

    那一天,我特别想念自己的父母,想着想着,在深夜里打电话给月凤,讲好
一同去订飞机票,一同走了。毕竟,我还有人子的责任。就决定走了,不等学期
结束。

    “什么哦——你——”阿雅拉朝我叫起来。

    “我不能等了。”我说。“你爸也没中风,你走什么?”同学说。

    我的去意来得突然,自己先就呆呆的,呆呆的。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促的,躲在心里的枷锁不可能永远不去面对处理。我计划
提早离开美国,回台湾去一个月,然后再飞赴西班牙转飞加纳利群岛——去卖那
幢空着的房子了。

    这是一九八六年五月中旬。

    学校其实并不小,只是在我们周遭的那几十个人变成很不安——月凤要暂时
走了,带走了他们的朋友ECHO

    阿雅拉和瑞恰原先早已是好朋友,连带她们由以色列派来美国波音飞机公司
的丈夫,都常跟我相聚的。

    这匆匆忙忙的走,先是难过了那二十多个连带认识的犹太朋友。他们赶着做
了好多菜,在阿雅拉的家里开了一场惜别会。我好似在参加自己的葬礼一般,每
一个朋友,在告别时都给了我小纪念品和紧紧的拥抱,还有那一张张千叮万咛的
地址和电话。细川慎慎重重的约了月凤和我,迎到她家中去吃一顿中规中矩的日
本菜。我极爱她。

    霁听到我要走,问:“那你秋天再来不来?那时候,我可到华盛顿州立大学
去了。”

    我肯定以后为了父母的缘故,将会长住台湾。再要走,也不过短期而已。我
苦笑着替我的“弟”整整衣领,说:“三姐不来了。”一个二十岁的中国女孩在
走廊上碰到我,我笑向娇小的她张开手臂,她奔上来,我抱住她的书和人。她说
:“可是真的,你要离开我们了?”说着她呜呜假哭,我也呜的哭一声陪伴她,
接着两人哈哈笑。奥娃也不知听谁说的我要走了。请了冷冻工厂的假,带着那千
辛万苦从南斯拉夫来的妈妈,回到学校来跟我道别。

    在班上,除了她自己,我是唯一去过奥娃国家的人。两人因此一向很亲。巴
西的古托用葡萄牙文唤我——姐,一再的说明以后去巴西怎么找他,在班上,我
是那个去过亚马逊大河的人。在巴西情结里,我们当然又特别些。

    杰克中文名字叫什么我至今不晓得,却无妨我们的同胞爱。他说:“下回你
来西雅图,我去机场接。”

    我笑说:“你孤单单给乖乖留着,艾琳是不会欺负你的。别班可说不定。”
伊朗那大哭大笑的女同学留下一串复杂的地址,说:“我可能把孩子放到加州,
自己去土耳其会晤一次丈夫。也可能就跟先生园伊朗。你可得找我,天涯海角用
这五个地址连络。”

    一群日本女同学加上艾琳,鬼鬼崇崇的,不知在商量什么。我忙着打点杂物
,东西原先不多,怎么才五个多月,竟然如此牵牵绊绊。一发心,大半都给放下
了,不必带回台湾——尤其是衣服。决定要走之后,月凤比较镇定了,她去忙她
的琐事。毕竟月凤去了,台北还有人情礼物不得不周到。她买了好多东西。就算
这样吧,我们两人的课还是不愿停。

    艾琳一再的问:“上飞机前一天的课你们来不来?”

    我和月凤都答:“来。”

    “一定来?”同学们问。

    “一定来,而且交作业。”我说。

    艾琳问我,要不要她写一张证明,说我的确上过她的班级而且认真、用功等
等好话。

    我非常感谢她的热忱,可是觉得那实在没有必要——“我,一生最大的事业
,不过是放心而已。”我不再需要任何他人的证明了。在离开美国四天以前,我
在学校老师中间放出了消息——加纳利群岛海边花园大屋一幢,连家具出售,半
卖半送。七月中旬买卖双方在那遥远的地方会面交屋。

    几个老师动了心,一再追问我:“怎么可能?海景、城市夜景、花园、玻璃
花房、菜园,再加楼上楼下和大车库,才那么点钱。”我说:“是可能。当一个
人决心要向那儿告别时,什么价都可能。”为着卖一幢千万里之外的房子,我在
美国的最后几天闹翻了学校十分之一的老师们。

    最后,每一个人都放弃了,理由:“我们要那么远的房子做什么?”我知道
卖不成的,可是却因此给了好几个美国家庭一场好梦。要去学校上那对我来说是
“最后的一课”的那天,我在桌子上查好生字、做完全本英文文法——包括还没
有教的、整理清所有的上课笔记,再去买了惯例三块美金的糖果,这才早早开车
去了学校。咖啡馆里围坐了一桌亲爱的同胞手足加同学。我们都是中国人,相见
有期。没有人特别难过。

    霁是唯一大陆来的,他凝神坐着,到了认识我快半年的那一天,还说:“不
可思议。不可思议。”

    我知当年他在大陆念医学院时,曾是我的读者。而今成了我的“弟”呀,还
没弄明白这人生开了什么玩笑。

    坐了一会儿,一个中国同学踢了我一脚,悄悄说:“你就过去一下,人家在
那边等你好久了。”

    我抬眼看去,那个纸人老师一个人坐在方桌前,面前摊着一堆纸,在阅读。
我静悄悄的走向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明天走,是吗?”他笑着。

    “明天中午。”我说。“保持连络。”他说。“好。”我说。我们静坐了五
分钟,我站了起来,说:“那么我们说再见了。”他推开椅子也站了起来,把我
拉近,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我走了。霁的接待家庭里的主妇,也是学校的职
员唐娜,又跟我换了一个角落,在同样的学校咖啡馆里话别。我们很少见面,可
是看见霁那么健康快乐的生活在美国,就知道唐娜这一家给了他多少温暖。“谢
谢你善待他。”我说。

    “也谢谢你善待他。”唐娜说。

    我们拥抱一下,微笑着分开。我大步上楼,走进那真正属于我的教室。这一
回,心跳加速。

    这一回,不再是我到得最早,全班的同学早都到了。我一进门,彼此尖叫。
那个上课写字的大桌子居然铺上了台布。在那优雅的桌巾上,满满的菜啊——走
遍世界吃不到——各国各族的名菜,在这儿为月凤和我摆设筵席。

    “哦——”我叹了口大气:“骗子——你们这群骗子,难怪追问我们来不来
、来不来。”我惊喜的喊了起来。

    “来——大家开始吃——世界大同,不许评分。”

    我们吃吃喝喝、谈谈笑笑、闹闹打打的。没有一句离别的话。至于月凤,是
要回来的。

    杰克的蛋糕上写着月凤和我的名字。太爱我们了,没烤对,蛋糕中间塌下去
一块。大家笑他技术远不够,可是一块一块都给吞下去了,好快。

    最后的一课是我给上的,在写字板上留下了台湾以及加纳利群岛的连络地址
。这一回,写下了全名,包括丈夫的姓。同学们才知我原来是葛罗太太,在法律
上。

    写着同样颜色的黄粉笔,追想到第一次进入教室的那一天,我也做着同样的
事情。

    时光无情,来去匆匆——不可以伤感呀,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即使千里搭
长棚。

    下课钟响起了,大家开始收拾桌子,一片忙乱。阿雅拉没有帮忙,坐着发楞
。“好了,再见。”我喊了一声就想逃。

    艾琳叫着:“不——等等。”

    “你还要干什么?”我抖着嘴唇问她。

    艾琳拉起了身边两位同学的手,两位同学拉住了我和月凤的手,我们拉住了
其他同学的手。我们全班十几个人紧紧的拉成一个圆圈圈。我在发抖,而天气并
不冷。

    艾琳对我说:“月凤是可以再相见的,你——这一去不返。说几句话告别罗
——”那时阿雅拉的眼泪瀑布似的在面颊上奔流。我好似又看见她和我坐在她家
的草坪上,用小剪刀在剪草坪。我又听见她在说:“我生一个孩子给你,你抱去
养,我给你我和以撒的孩子。”为了她那一句话,我要终生终世的爱她。

    我再看了一眼这群亲爱的同学和老师,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我的心狂跳
起来,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开始慢慢的一句一句说——看我们大家的手,
拉住了全世界不同民族的信心,爱心,以及和平相处的希望。在这一个班级里,
我们彼此相亲、相爱。这,证明了,虽然我们的生长背景全然不同,可是却都具
备了高尚的人格和情操,也因此,使我们得到了相对的收获和回报。

    艾琳,是一位教育家,她对我们的尊重和爱,使得我们改变了对美国的印象
。我深深的感谢她。

    我们虽然正在离别——中国人,叫做“分手”,可是内心尽可能不要过份悲
伤。让我们把这份欢乐的时光,化为永远的力量,在我们遭遇到伤痛时,拿出来
鼓励自己——人生,还是公平的。

    如果我们记住这手拉手、肩靠肩的日子,那么世界大同的理想不会再是一个
白日梦。注意,我们都是实践者,我们要继续做下去,为了爱、为了人、为了世
界的和平。

    最后,我要感谢我们的小学校BELLEUVECOM-MUNITYCO
LLEGE。没有它,没有我们的好时光。

    闹学记

    再见了,亲爱的同窗,不要哭啊——阿雅拉。好——现在,让我们再来欢呼
一次——春来了、花开了、人又相逢、学校再度开放——万岁——。

    飞机在一个艳阳天里升空,我听见有声音在问我:“你会再来吗?”我听见
自己在回答:“这已是永恒,再来不来,重要吗?”
 

回复

经验之谈

    老兄,我醒着

    一九七一年的冬天,当时我住在美国伊利诺大学的一幢木造楼房里。那是一
幢坐落在街角的房子,房子对面是一片停车场,右手边隔着大街有一家生意清淡
的电影院,屋后距离很远也有人家,可是从来没见人影,也就是说,无论白天或
晚上,这幢建筑的周遭是相当安静的。

    这幢老房子并不是大型的学生宿舍,一共三层楼加地下室。楼下,在中午时
属于大学教授们做俱乐部用,供应午餐,夜间就不开放了。二楼有一间电视室、
一间图书室以及一个小型办公室,到了下午五点,办公的小姐就走了。

    多余的房间一共可以容纳十四个女学生,每人一间,住得相当宽敞也寂莫,
因为彼此忙碌,很少来往。我们也没有舍监。记得感恩节那日是个“长周末”,
节日假期加上周六周日一共可以休息四整天,宿舍里的美国同学全部回家去了,
中国同学除了我之外还有三个,她们也各有去处。我虽也被人邀请一同回家过节
,却因不喜做客拘束,婉谢了朋友的好心好意。就这样,长长的四整天,我住在
一幢全空了的大房子里——完全孤独的。也是那一天,初雪纷飞,游子的心空空
洞洞。窗外天地茫茫,室内暖气太足,在安静得令人窒息的巨大压迫下,落一根
针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我守住黄昏,守过夜晚,到了深夜两点,把房门的喇叭锁咔一下按下。我躺
在床上,把窗帘拉开,那时,已经打烊的小电影院的霓虹灯微微透进室内,即使
不开灯,还是看得见房间内的摆设。躺下去没有多久,我听见楼下通往街上的那
扇大门被人“呀”的一声推开了——照习惯,那扇门总是不关的,二十四小时不
锁。我以为,是哪一个同住的女学生突然回来了,并不在意。

    可是我在听。进来的人,站在楼下好一会儿,不动。

    然后,轻轻的脚步声上了二楼,我再听,上了三楼,我再听,脚步向我的房
门走来,我再听——有人站在我的门口。

    大概一分钟那么久,房外没有动静,我没有动静——我躺着——等。我听见
有钥匙插进我那简单的门锁里,我盯住把手看,幽暗的光线中,那个门柄慢慢的
正在被人由外面转开。

    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那把柄千真万确的在转动。

    有人正在进来。一个影子,黑人,高大、粗壮,戴一顶鸭舌帽,穿桔红夹克
、黑裤子、球鞋,双手空着,在朦胧中站了几秒,等他找到了我的床,便向我走
来。

    他的手半举着,我猜他要捂我的嘴,如果我醒着,如果我开始尖叫。当他把
脸凑到我仰卧的脸上来时,透过窗外的光,我们眼睛对眼睛,僵住了。“老兄,
我醒着”我说。

    我叫他BROTHER。他没有说话,那时,我慢慢半坐了起来。我可以扭
亮我的床头灯,不知为什么,我的意念不许我亮灯。我听见那个人粗重的喘息声
——他紧张,很紧张。

    在这种时刻,任何一个小动作都可以使一个神经绷紧的人疯狂,我不能刺激
他。“你不想说话吗?”我又说。

    他的双手不放下来,可是我感觉到他放松了。他不说话,眼光开始犹豫。这
一切,都在极暗的光线里进行着。

    “你坐下来,那边有椅子。”我说。

    他没有坐,眼睛扫过我伸手可及的电话。

    “我不会打电话、不会叫、不会反抗你,又请你不要碰我。要钱、请你自己
拿,在皮包里——有两百块现金。”我慢慢的说,尽可能的安静、温和、友善。


    他退了一步,我说:“你要走吗?”

    他又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他一共退了三步。

    “那你走了。”我说。那个人点了点头,又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头,他
还在退,他快退到门口去了。

    “等一下。”我喊停了他。

    “你这个傻瓜,告诉我,你怎么进来的?”我开始大声了。

    “你的大门开着。钥匙放在第十四号邮件格子里,我拿了,找十四号房门—
—就进来啦!”这是那人第一次开口,听他的声音,我已了然,一切有关暴行的
意念都不会再付诸行动。这个人正常了。“那你走呀!”我叫起来。

    他走了,还是退着走的,我再喊:“把我的备用钥匙留下来,放在地板上。
你走,我数到三你就得跑到街上去,不然——不然——我——”我没有开始数,
他就走了。

    我静听,那脚步声踏过木板楼梯,嗒嗒嗒嗒直到楼下。我再听,那扇门开了
又合起来,我凝神听,雪地上一片寂静。

    我跳起来,光脚冲到楼下,冲到大门,把身体扑上去,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去
压那个锁,我再往楼上跑,跑过二楼,跑到三楼自己的房间,再锁上门。

    我往电话跑去,拿起听筒,一个女人的声音立即回答我:“接线台,接线台
,我可以帮助你吗?”

    我发觉自己的牙齿格格在响,我全身剧烈的发抖好似一片狂风里被摧残的落
叶,我说不出一句话,说不出一个字。

    我把电话挂回去,跑到衣柜里面,把背脊紧紧抵住墙。用双手抱住自己的两
肩,可是我止不住那骨头与骨头的冲击。我一直抖一直抖,抖到后来,才开始如
同一个鬼也似的笑起来——听见那不属于人的一种笑声,我又抖、又抖、又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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