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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诗歌散文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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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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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天新地重建家园

    那天,其实我们已经走过了那座被弃的红砖屋。走了几步,一转念头,就往
右边的草丛里踩进去。

    达尼埃和歌妮停下了步子,歌妮喊了一声:“有蛇!”我也不理她,向着破
屋的地方大步走,一面用手拨开茅草,一面吹口哨。当我站在破砖破瓦的废屋里
时,达尼埃也跟了上来。“做什么?”他说“找找看有没有东西好捡。”我张望
着四周,就知道达尼埃立即要发脾气了。

    这一路下来,由台北到垦丁,开车走的都不是高速公路,而是极有情调的省
道,或者根本是些小路。达尼埃和歌妮是我瑞士来的朋友,他们辛苦工作了两三
年,存了钱,专程飞到台湾来看我。而我呢,放下了一切手边的工作,在春节寒
假的时候,陪着他们,开了一辆半旧的喜美车,就出发环岛来了。就因为三个人
感情太好,一路住旅馆都不肯分开,总是挤在一间。也不睡觉,不然是拚命讲话
,不然就是在吵架。

    达尼埃什么时候会生气我完全了解。

    只要我捡破烂,他就气。再说,一路下来,车子早已塞满了我的所谓“宝贝
”,很脏的东西。那叫做民俗艺品,我说的。歌妮同意,达尼埃不能妥协。

    “快走,草里都是蚊子。”达尼埃说。

    “你看——”我用手往空了的屋顶一指,就在那没有断裂的梁下,两盏细布
中国纱灯就吊在那儿。

    “太脏了!你还要?”“是很脏,但是可以用水洗干净。”

    “不许拿。”达尼埃说。

    我跳了几次,都够不上它们。达尼埃不帮忙,冷眼看着,开始生气。“你高
,你跳呀——”我向他喊。他不跳。

    四周再张望了一下,屋角有根破竹竿,我拿过来,轻轻往吊着纱灯的细绳打
了一下,那一对老灯,就落在我手里了。梁上哗哗的撒下一阵灰尘弄得人满身都
是,达尼埃赶快跳开。

    欢喜的观察了一下那一对灯,除了中国配色的大红大绿之外,一盏灯写着个
“柯”姓,另一盏写着“李”姓。

    我提着它们向歌妮跑去,她看见我手里的东西正想快乐的叫出来,一看身后
达尼埃不太好看的脸色,很犹豫的只好“呀!”了一声。“走,前面有人家,我
们讨水去冲一冲。”

    “算不算偷的?ECHO,是不是偷的?”歌妮悄悄的追着问。我笑着也不
答。屋顶都烂了的空房子,大门也没有,就算偷,也是主人请来的呀!向人借水
洗纱灯,那家人好殷勤的还拿出刷子和肥皂来。没敢刷,怕那层纱布要破,只有
细心的冲冲它们。干净些,是我的了。“待会儿骑协力车回去,别想叫我拿,你
自己想办法!”达尼埃无可奈何的样子叫着。他一向称我小姐姐的,哪里会怕他
呢。那辆协力车是三个人并骑的,在垦丁,双人骑的那种比较容易租到,我们一
定要找一辆三个人的。骑来的时候,达尼埃最先,歌妮坐中间,我最后。这么一
来,在最后面的人偷懒不踩,他们都不知道。

    向土产店要了一根绳子,把纱灯挂在我的背后,上车骑去,下坡时,风来了
,灯笼就飞起来,好似长了翅膀一样。土产店的人好笑好笑的对我用台语说:“
这是古早新嫁娘结婚时带去男家的灯,小姐你捡了去,也是马上会结婚的哦!”
歌妮问:“说什么?”我说:“拿了这种灯说会结婚的。”“那好呀!”她叫起
来。达尼埃用德文讲了一句:“神经病!”就拚命踩起车子来了。我们是清早就
出发的,由垦丁的“青年活动中心”那边向灯塔的方向骑,等到饿了,再骑回去
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在一间清洁的小食店里,我们三个人占了三张椅子,那
第四张,当心的放着两盏看上去还是脏兮兮的灯笼。达尼埃一看见它们就咬牙切
齿。点了蛋炒饭和冷饮。冷饮先来了,我们渴不住,捧着瓶子就喝。也就在那个
时候,进来了另外四个客人,在我们的邻桌坐下来。应该是一家人,爸爸、妈妈
,带着十五、六岁的一对女儿。当时我们正为着灯在吵架,我坚持那辆小喜美还
装得下东西,达尼埃说晚上等我和歌妮睡了,他要把灯丢到海里去。

    进来了别的客人,我们声音就小了,可是彼此敌视着。恨恨的。就因为突然
安静下来了,我听见邻桌的那个爸爸,用着好和蔼好尊重的语调,在问女儿们想
吃什么,想喝什么。那种说话的口吻。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教养、关怀、爱和包
涵。

    很少在中国听见如此可敬可亲的语气,我愣了一下。

    “别吵了,如果你们听得懂中文,隔壁那桌讲话的态度,听了都是享受,哪
里像我们。不信你听听,达尼埃。”我拍打了达尼埃一下。“又听不懂。”歌妮
听不懂,就去偷偷看人家,看一眼,又去看一眼。结论是,那个妈妈长得很好看
,虽然衣着朴素极了,可是好看。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偷看邻桌的四个人。

    歌妮会讲不太好的英文,达尼埃一句也不会。歌妮又爱跟人去讲话,她把身
子凑到那一桌去,搭讪起来啦!

    那桌的爸爸也听见了我们起初在讲德文,他见歌妮改口讲英文,就跟她讲起
某一年去德国旅行的事情来。

    说着说着,那桌年轻极了的妈妈,笑着问我:“是三毛吗?”我欣喜的赶快
点头。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喜欢结交这一家人。他们的衣着、谈吐、女儿、气质,
都是我在台湾少见的一种投缘,很神秘的一种亲切,甚而有些想明白的跟他们讲
,想做一个朋友,可不可以呢?后来,我们开始吃饭,我一直愣愣的看着那两盏
死命要带回台北的灯笼。我把筷子一放,用德文读:“我要把这两盏灯,送给隔
壁那桌的一家人。”

    “你疯了!疯啦!”达尼埃这才开始护起灯来。

    “没商量,一定要送,太喜欢他们了。”

    “那你一路跟我吵什么鬼?”达尼埃说。

    “要送。他们是同类的那种人,会喜欢的,我在旅行,只有这个心爱的,送
给他们。”

    当我表示要把灯送给那一家人的时候,他们很客气的推辞了一下,我立即不
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太唐突了。可是当他们答应收下的时候,我又大大的欢喜
了一场。忘了,这只是两盏脏得要命的老灯笼,还当宝贝去送人呢。

    分别的时候,交换了地址,一下发现都住在台北市的南京东路四段,只差几
条巷子就是彼此的家,我又意外的惊喜了一次。那是我不会忘记的一天——认识
了在台北工专教授“工业设计”的赖一辉教授,认识了在实践家专教授“色彩学
”的陈寿美老师,又认识了他们的一对女儿;依缦、依伶。

    再惊喜的发现,那些侄女们的儿童书籍——《雅美族的船》、《老公公的花
园》、《小琪的房间》,这些书籍里的图画,都是陈寿美老师的作品。为什么直
觉的喜欢了这家人,总算有了一部份的答案——我爱教书的人,我仰慕会画画的
人。虽然他们是留学美国的,我也很接受。因为在那次旅行之后,我自己也立即
要去美国了。那是一九八四年的春节。

    在机场挥泪告别了达尼埃和歌妮的第二天,我将衣服丢进箱子,暂别了父母
,飞向美国加州去。那时,还在教书的,抢着寒假的时间,再请老同学代课到春
假,使我在美国得到了整整六个星期的休息。那一年,因为燃烧性的狂热投入,
使得教书的短短两个学期中,失去了十四公斤的体重。我猜,大概要停了,不然
死路一条。

    美国的时候,妈妈打电话来,说,“那个好可爱的妹妹赖依伶,送来了一大
棵包心菜,说是去横贯公路上旅行时买下来的,从来没有吃过那么清脆的包心菜
。”

    丁神父来信,告诉我:“你的朋友赖老师一家带了朋友来清泉,还给我买了
核桃糖。”

    我正去信给依伶,她的来信已经埋伏在我的信箱里了。厚厚的一封,细细小
小的字,写了好多张,又画了地图,将她和全家人去横贯公路旅行的每一个地方
都画了出来。最后,把那些沿途乱丢垃圾的游客大骂了一顿,又叫我以后写文章
也应该一起来骂。我深以为是。

    这一家人,以后就由最小的依伶,十五岁吧,跟我通起信来。休息了六个星
期,忘不了学校和学生,急急赶了回来,务必教完了下学期才离开。我日日夜夜
的改作业,人在台北,却没有去赖家探望。他们体恤我,连依伶都不叫写信了。


    那个学期没能教完,美国的医生叫我速回加州去开刀。我走了,搬出了教职
员宿舍,搬去母亲借我住的一幢小公寓去。把书籍安置妥当,和心爱的学生道了
再见。

    妈妈的公寓在台北市民生东路底的地方,叫做“名人世界”,二十三坪,够
住了。我一个人住。

    邻居,很快的认识了,左邻、右舍都是和蔼又有教养的人。不很想走,还是
抱着衣服,再度离开台湾到美国去。

    “家”这个字,对于我,好似从此无缘了。

    在美国,交不到什么朋友,我拚命的看电视,一直看到一九八四年的年底。
“当我知道隔壁要搬来的人是你的时候,将我吓死了!”少蓉,我的紧邻,压着
胸口讲话。我嘻嘻的笑着,将她紧紧的一抱,那时候,我们已经很熟了。我喜欢
她,也喜欢她的先生。“名人世界”的八楼真是好风好水,邻居中有的在航空公
司做事,有的在教钢琴,有的教一女中,有的在化工厂做事。有的爱花,有的打
网球,李玉美下了班就写毛笔字。这些好人,都知道我的冰箱绝对是真空的,经
过我的门口,食物和饮料总也源源不绝的送进来“救济难民”。

    我的家——算做是家吧,一天一天的好看起来,深夜到清晨也舍不得睡的,
大厦夜班的管理员张先生,见了我总是很痛惜的说:“昨天我去巡夜,您的灯又
是开到天亮,休息休息呀!身体要紧。”他讲话的语气,我最爱听。

    我不能休息,不教书了,写作就来,不写作时,看书也似抢命。住在那幢大
楼里,是快乐的,我一直对父母说:“从管理员到电梯里的人,我都喜欢。妈妈
,如果我拚命工作存钱,这个公寓就向你和爸爸买下来好不好?”他们总是笑着
说:“你又绝对不结婚,也得存些钱养老。妈妈爸爸的房子给小孩子住也是天经
地义的,安心住着,每天回家来吃晚饭才是重要,买房子的事不要提了。”每天
晚上,当我从父母家回到自己的公寓去时,只要钥匙的声音一响。总有那个邻居
把门打开,喊一声:“三毛!回来了吗?早点睡喔!”我们很少串门子,各做各
的事情,可是,彼此又那么和睦的照应着。“名人世界”里真的住了一个我敬爱
的名人——孙越,可是很少看见他。一旦见了,欢天喜地。

    我的朋友,由大楼一路发展出去,街上卖水果的、卖衣服的、卖杯子的、卖
画的、卖书的。小食店的,自动洗衣店的、做饺子的、改衣服的,药房、茶行、
金店、文具……都成了朋友,三五日不见,他们就想念。

    我不想搬家,但愿在台湾的年年月月,就这么永远的过下去。“三毛姐姐:
我们快要搬家了,是突然决定的。那天,妈妈和我到延吉街附近去改裤子,看见
一家四楼的窗口贴着‘出售’的红纸,我们一时兴起,上去看了一下,妈妈立即
爱上了那幢房子。回来想了一夜,跟爸爸商量后,就去付了定金,所以我们现在
的家就要卖了。如果你不来看一下我们的小楼和屋顶花园,以后卖掉就看不到了
,如果你能来——”

    看着依伶的信时,已是一九八五年的二月了,正好在垦丁相识一年之后。这
一年,常常想念,可是总也没好意思说自己想去,他们那方面呢,怕我忙,不敢
打扰,都是有教养的人,就那么体恤来体恤去的,情怯一面。

    看了信,我立即拨电话过去,请问可不可以当天晚上就去赖家坐一下?那边
热烈的欢迎我,约好在一家书店的门口等。我从父母家吃过晚饭,才走三分钟,
就看见了依伶的身影。再走三分钟,走到一排排如同台北市任何一种灰色陈旧的
公寓巷子里,就在那儿,依伶打开了楼下公用的红门,将我往四楼上引。那儿,
灯火亮处,另外三张可亲的笑脸和一双拖鞋,已经在等着我了。进门的那一零间
,看见了柔和的灯光、优雅的竹帘、盆景、花、拱门,很特别的椅子、钢琴、书
架、鱼缸、彩色的靠垫……目不暇给的美和温暖,在这一间客厅里发着静静的光
芒。来不及坐下来,寿美将我一拉拉到她的卧室去,叫我看她的窗。即使在夜里
,也看到,有花如帘,有花如屏,真的千百朵小紫花,垂在那面窗外。

    “来看你的纱灯,”依缦对我说。我们通过曲折的拱门之外,穿过厨房、走
到多出来的一个通道,有宽宽的窗台,那两盏灯,并挂在许多盆景里,而我的右
手,一道木制的楼梯,不知通向哪儿?“上去吗?”我喊着,就往上跑。

    四楼的上面啊,又是一幢小楼,白色的格子大窗外,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小花
园。我在哪里?我真的站在一幅画的面前,还是只不过一场梦?花园的灯打开了
,我试试看走出去,我站在红砖块铺的院子中间,面四周的墙、花坛、明明鹿港
的风景。一丛丛蕨类草和一切的花果,散发着一种野趣的情调,而一切能爬墙的
植物,贴着红砖墙往上野野而自由的生长着。有花,又有花,垂到地面。我摸摸
树叶,发觉不是在一个梦里,我活活的看见了台北市中这神秘的一角,它竟然藏
在一条巷子里!就在父母家几步路外的巷子里。

    “看这棵樱花。”寿美说。

    我抬起头来,在那凸出的花坛里,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樱花,衬着台北市灰暗
的天空。它那么高,那么骄傲而自信的生长着,它,那棵樱花树,好似在对我说
话,它说:“我是你的,我将是你的,如果你爱我。”

    那一刻,当我看见了樱花的一刻,我的心里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感动,我突
然明白了上天冥冥的安排——在垦丁开始。那个夜晚,当我终于和赖家的人,很
自然又亲密的坐下来喝茶时,我捧着杯子,怯怯的问:“你们真的决定不住这儿
了?”他们看上去伤感又欢欣。他们说,付了定金的那幢比较大,也有屋顶小楼
和花园,他们决定了,很不舍,可是决定搬了。“有没有买主了?这一幢?”

    “有,还是你间接的朋友呢,说是林云大师的弟子,说你们见过面的。还有
另外两家人也来看过了,刊登卖屋的广告是在《国语日报》上的——我们喜欢这
份报。”

    “那位我间接的朋友,付了定金没有?”我说。

    “这两天来付。”“那我——那我——”我结结巴巴起来。

    “三毛,我们绝对没有卖你房子的意思,我们只是请你来看一看,因为要搬
家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心很乱。一下子飞快的想了很多事情。“可不可以
给我四天的时间?可不可以向对方拖一拖?可不可以告诉我价格?可不可以——
。”我急着问,他们好似很不安,怕我错会是向我卖房子似的。

    那夜,告别了这家可爱可亲的人,想到垦丁的偶遇,想到那和和乐乐的家庭
气氛,想到他们的教养和亲切,想到这份“和气”充满的屋子,想到这就是接着
了一份好风水,想到那棵樱花树……我突然想哭。吹着台北市冷冷的夜风,我想
,在这失去了丈夫的六年半里,在这世界上,居然还出现了一样我想要的东西,
那么我是活着的了。我还有爱——爱上了一幢小楼,这么一见钟情的爱上了它,
心里隐隐的知道,里面没有后悔。回到“名人世界”,我碰到了教钢琴的林老师
,她热烈的招呼我,我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恍恍惚惚的对她微笑又微笑。

    都夜深了,进了温馨的屋子,拿起电话来就往父母家里拨。接电话的是爸爸
。“爸爸,我有事求你——”

    “你一定要答应,我一生没有求过你,爸爸,你一定要答应我,我——”我
越说越大声。

    接电话的爸爸,突然听见这种电话,大概快吓死了。我猜,他一定以为我突
然爆发出来要去结婚,不然什么事情会用这种口气呢?“什么事?妹妹?”妈妈
立即抢过了电话。

    “妈妈——我看到了一幢房子,我一定要它,妈妈,对不起,我要钱,我要
钱……。”

    “你慢慢讲啊——不要哭嘛——要不要我马上过来?你不要哭呀——。”“
一幢房子,有花的,我想要,妈妈,请你答应我——。”“看上了一幢房子?也
不必急呀!明天你来了再讲嘛,电话里怎么讲呢?你这么一哭怎么睡觉呢?明天
妈妈一定听你的,慢慢讲——”“可是我的钱都在西班牙呀,妈妈,我要钱我要
钱我现在就要钱——。”“要钱大家可以想办法,你不要哭呀——。”

    “那你一时也没有那么一笔钱,我们怎么办嘛!?”

    “你那么坚持,明天爸爸妈妈同你一起去看,是不是依伶、依缦家的那幢呢
?”“是——我要。你们看不看我都要定了,可以先去贷款,再叫西班牙银行汇
过来,不然我——。”“不要急嘛!吓死人了!你听话,不要激动,洗一个热水
澡,快快去睡,明天——。”

    “什么明天?妈妈,你亲眼看到的,我什么都没有真心要过,现在我要了而
我一时没有你们一时也拿不出来那我急不急呢西班牙那边是定期的还要等期满,
那我——。”

    “妹妹,你安静、安静,爸爸有存款,你不要急成这种样子,安静下来,去
吃安眠药。爸爸这点钱还有,答应你,不要心乱,去睡觉。不过爸爸还是要去看
过。”爸爸在分机讲话,我听见了,大声抽了一口气,说了一个:“好”,又讲
:“对不起。”“爸爸,你看那棵樱花,你看。”

    爸爸站在赖家的小楼门口,探头向院子里看了一看,和蔼的说:“看见了!
看见了!”

    他哪里看见什么花呢,他看见的是女儿在恋爱的一颗心。

    爸爸妈妈初见赖老师、寿美、依缦。而依伶,因为送包心菜去过,是认识的
。爸爸妈妈喜欢上了这家人。其实,两家人很像。妈妈开始谈起一同去代书那儿
办过户的事情,赖家的人,给了我一幢他们也是心爱的房子,那种表情,谦卑得
好似对不起我似的。他们一定要减价,说是房子给了我。他们心里太快乐了。我
们一定不肯他们减价,赖老师很坚持,不肯多讲,定要减。我在微雨中跟在爸爸
妈妈的伞下一路走回家。我又讲那棵花,爸爸说,他确定看见了。妈妈说:“那
‘名人世界’就要出租了?”寿美跟我说,他们的那幢新房子要等四月中旬才能
搬过去,我能不能等呢?是我的东西,当然能等,我欣欣然的等待,不敢再常常
去,免得给人压力。没敢跟“名人世界”的邻居讲起要搬家的事。相处太融洽了
,如果早就说起搬家,大家要难过的。既然一定难过,不如晚些才伤心。跟街头
的朋友,我说了。卖水果的那位正在替顾客削水果,一听,就说:“那你以后就
不会回来了。”我向他保证一定回来的。他说:“难罗!我会很想念你,我太太
也会想念你。”说着他给了我一个苹果,一定不肯收钱。

    卖画的朋友听我快要搬了,一定要请我去吃水饺,一定要吃。我去吃,他在
街口做生意,向饺子店的老板娘减:“叫她多吃,切些卤菜,向我收钱。”

    邻居们在我心里依依不舍,有时,听见他们的钥匙在开门,我会主动的跑出
去,喊一声:“下班了吗?早些休息。”

    如果他们没在做什么,我也会主动的跑去邻居家坐一会儿,不然请他们来家
里坐坐。

    相聚的时间一天一天短了,我心里悲伤,而他们不知道。

    当寿美在四月份一个明媚的天气里,将那一串串钥匙交在我手中的时候,我
看见她眼中好似闪过一层泪光。赖老师的那串,连钥匙圈都给了我。依伶、依缦
没有看见,她们在拚命帮着搬家工人运东西。告别的时候,寿美回了一下头,她
又回了一下头,在那一霎间,我怕她就要热泪奔流。一直说:“还是你们的家,
随时回来,永远欢迎你们来的。”

    小屋空了,我进去,发觉清洁公司的人在替我打扫,我吃了一惊。交给我的
,是一幢完完全全干净的屋子。这种做法,在中国,可能不多,人走了,还替他
人着想,先付了钱,要把地板擦得雪亮的给我。

    清洁工人也走了。我一个人,在屋子里,一个衣柜一个抽屉的开开关关。进
入依伶、依缦的睡房,看见抽屉上贴着一块块小纸片,上面,童稚的字迹,写着
——制服、袜子、手帕……”这些字,是她们儿童时代一笔一划写下来,再用心
贴在每一格抽屉上的。住了十一年的房子,不要说她们,注视着这些字,在安静
的小房间里,我看得呆了过去。

    想,就留下这间卧室吧,不去动它,也算是个纪念。

    可是我一个人要两间卧室三个床做什么?

    家具走了,竹帘拆了,盆景走了,花瓶走了,鱼缸不在了,书籍不见了,而
我的朋友,也走了。对着一帘窗外的花朵,感觉到的竟然是一份说不出的寂寥。
这个房子,突然失去了生机。“名人世界”的家一时还不能搬,我决定将家具、
盆景、电话和一切的墙上饰物都留下来。这样妈妈出租的时候,别人看了悦目,
就会很快租掉的。虽然,舍不得那个带着浓烈欧洲古老风味的大床。那本来就是
一种古典欧风味道的布置,是我慢慢经营出来的。

    于是,八德路上的那些家具店,就成了每天去走一遍的地方。那儿离新家很
近。看到一套米白色粗麻的沙发,忍不住跑进店里想去试坐一下。店里,出来了
一个美得如同童话故事插图里的女孩,我们对笑了一下,问了价格,我没说什么
,她哎呀一下的叫了起来,突然拉住我的双手,说:“是三毛吗?”

    我不好意思,谢了她,快快的走了。

    第二天晚上,爸爸妈妈和我又一同散步去看那套沙发。我没敢进去,站在店
外等,请父母进去看。没想到,父母很快的也出来了。“怎么?”我说。“他们
店里正在讲三毛三毛的,我们不敢偷听,赶快出来。”我们三个人,好老实的,
就一路逃回家了。

    不行,我还是想那套沙发。

    厚着脸皮又去了,来接待我的还是那个美丽脱俗的女孩,我发现,她居然是
那儿的老板娘。

    这一回,没有跑,跟到店的里面,坐下来,一同喝起茶来。另外一个开着门
的办公室里,放着绘图桌,一个好英俊的青年有些着涩的走出来跟我打招呼,我
发觉,原来他是老板。说着说着,我指着墙上一张油画,说那张好,这个老板跳
了起来,孩子似的叫:“是我画的!”

    一问之下,文化大学美术系的毕业生——邹仁定。我的学弟嘛!这种关系,
一讲就亲多了。“文化人”向心力很重,再说,又是个美术系的,我喜欢画画的
人。

    “怎么样?学弟,去看我的新家吗?”

    他说好,他的太太毓秀也想去,把店交给哥哥,我们三个人一走就由小巷子
里走到了我的家。

    “以前,这个家是四个人住的,现在我想把它改成一两个人用的,功能不同
,房间就拆,你说呢?”我问学弟。

    “你要怎么做?”他问。

    “你敢不敢替我做?如果我的要求跟一般人不同?”我盯着这个稚气未脱的
学弟,知道他同时在做室内设计的。

    “这个房子本身的塑造性就高。以前住的人必然不俗,很可能是艺术家。”
学弟说。

    “就是。”我说。

    那时,我立即想到寿美,她除了教书,替人画插画之外,一向兼做着室内设
计。当初爱上了她的屋子,不是她一手弄成的作品吗?可是,我不敢扰她。如果
要求寿美将她自己的家、自己孩子的卧室连墙打掉,在心理上,她必然会痛。如
果我要将她心爱的磁砖打掉,钉上木板,她可能打不下手;如果我说,屋顶小楼
向着后院的那面窗要封掉,她可能习惯性的不能呼吸。不能找她,只为了联想到
她对这幢房子的深情。请她做,太残忍了。“我要,这幢房子的墙,除了两三面
全白之外,其他全部钉上最不修饰、没有经过处理的杉木板,也就是说,要一幢
小木屋。不要怕这种处理,放胆的去做。”

    “想一想。”学弟说。我猜,他的脑筋里立即有了画面。

    “想要孩子的这一间,连墙打掉,成为客厅曲折的另一个角落,将地板做高
,上面放大的座垫、小的靠垫,成为楼下再一个谈天的地方。”“我看见了。”
“我要,每一个房间都有书架,走到哪里手边都有书籍。”

    “可以,除了楼上。”“楼上大小七个窗,我们封上两个,做书架。”

    “好。”“所有的家具,除了一套沙发之外,全部木工做,包括床和饭桌,
也用杉木去做。不处理过的那种,粗犷的,乡土的,可是不能刺手。”学弟喘了
一口气,说:“你不后悔哦!没有人叫我这么做过,那种木头,太粗了。”

    “不悔。”我笑着说。“那么我回去画图样,给你看?”

    “好。不要担心,我们一起来。”

    天气开始慢慢的热起来,我的新家也开始大兴土木,为了屋顶花园的那些花
,常常跑去浇水。碰见了木工师傅,他们一脸的茫然和惧怕。学弟说,师傅讲,
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木工,很不自在,他们只想拚命做细活。

    “把钉痕打出来,就是这样,钉子就打在木板上,不要怕人看见钉子,要勇
敢。”

    我拍拍师傅的肩,鼓励他。

    “小姐不要后悔哦!”“不会。放胆去做,假想,你在钉一幢森林里的小木
屋,想,窗外都是杉木。你呼吸,窗外全是木头的香味。”

    师傅笑了,一个先笑,另外两个也笑了起来。“怪人小姐呢。”一个悄悄的
说,用闽南语,我听见了。

    天好热,我诚诚恳恳的对师傅说:“楼下就有间杂货店,请你们渴了就下去
拿冰汽水喝,那位张太太人很好,她答应我每天晚上才结一次帐。不要客气,做
工辛苦,一定要去拿水喝,不然我要难过的,好吗?好吗?让我请你们。”师傅
们很久很久才肯点头,他们,很木讷的那种善良人。

    我喜欢木匠,耶稣基督在尘世上的父亲不就是个木匠吗?

    当,学弟将我的冷气用一个活动木板包起来,在出气口打上了木头的格子架
时,我知道,我们的默契越来越深,而他的太太,毓秀,正忙着我的沙发。我全
然的将那份“信”,完全交托给这一对夫妇。而我,也不闲着,迪化街的布行里
,一次又一次的去找花布,要最乡土的。

    “那种,你们老祖母时代留下来的大花棉布,越土的越好。不,这太新了,
我要更老的花色。”

    最后,就在八德路的一家布行里,跌在桌子底下翻,翻出了的确是他们最老
最不卖,也不存希望再卖的乡土棉布。

    “小姐要这种布做什么?都不流行了。”

    我快乐的向店员女孩挤一下眼睛,说,“是个秘密,不能说的。”这一块又
一块花色不同的棉布,跑到毓秀的手中去,一次又一次。窗帘,除了百叶之外,
就用米色粗胚布。毓秀要下水才肯做,我怕她累,不肯,结果是仁定,在深夜里
,替我把布放在澡缸里浸水,夫妇两个三更半夜的,把个阳台晒成了林怀民的舞
台一样。我看见了,当一个人,信任另外一个人的时候,那个被信任的,受到了
多大的鼓励。当然,这并不是全部的人都如此反应,而我的学弟,他就是这样。


    灯,是家里的灵魂,对于一个夜生活者来说,它绝对是的。什么心情,什么
样的灯光,要求学弟在每一盏灯的开关处,一定加上调光器。客厅顶灯,用了一
把锯掉了柄的美浓雨伞,撑开来,倒挂着。请伞铺少上一道桐油,光线透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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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大,用中伞。卧室,另一把美浓纸伞灯,极大的,小房间反过来用大伞,
我,就睡在它下面。妈妈来看,吓了一跳,觉得太美了,又有些不放心。

    “伞,散,同音,不好吧?”

    “不,你看,伞字下面都是小人躲着,百子千孙的。再说,我一个人睡,跟
谁去散呢?喂,妈妈,你要不要我百子千孙呢?”“乱讲!乱讲!出去不要乱讲
,什么生小孩子什么的——”我笑倒在妈妈的肩上。我吓她:“万一我有了小孩
呢?”“神经病!”“万一去了一趟欧洲回来有了个小孩呢?”我再整她。

    妈妈平静的说:“我一样欢迎你回来。”

    “好,你放心,不会有。”我大喊。

    这一回,妈妈在伞灯下擦起眼睛来了。

    这个家,一共装了二十盏灯,全不同,可是全配得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
,楼上楼下的。

    植物在夜间也得打灯,跑去电器行,请我的朋友电工替我做了好多盏小灯。
那时候,寿美,最爱植物的,也送来了一盏夹灯,用来照的,当然又是盆景。可
是我还没有盆景。盆景是生命,等人搬过来的时候一同请进来吧。

    我正由台南的一场演讲会上夜归。开车的是林蔚颖,他叫我陈姐姐。车子过
了台中,我知道再往北上就是三义,那个木材之乡。我怯怯的问着林蔚颖:“我
们,可不可以,在这个晚上,去三义弯一下?只要十五分钟,你肯不肯呢?”

    他肯了,我一直向他说谢谢、谢谢。

    店都打烊了,人没睡,透着灯火的店,我们就去打门。也说不出要什么,一
看看到一组二十几张树桩做成的凳子,好好看的。那位客气的老板说:“明天再
上一次亮光漆,就送出去了。”我赶紧说:“不要再亮了,就这种光度,拜托分
两个给我好不好?”他肯了,我们立即搬上汽车后座怕他后悔。

    “那个大牛车轮,你卖给我好吗?”

    “这个不行,太古老了,是我的收藏。”

    我不说什么,站着不肯走。

    旁边一位小姐,后来知道也是姓赖的,就指着对街说:“那边有卖好多牛车
轮,我带你们过去,那个人大概睡了啦!让我来叫醒他。”我就厚着脸皮催着她
带路。

    在蒙蒙的雾色里,用手电简照来照去——我又多了两只牛车轮。加上自己早
有的,三个了。他们真好,答应给运到台北来。那两只随车带来的树根凳子,成
了进门处,给客人坐着换鞋的东西,衬极了。眼看这个家一点一点的成长,成形
,我夜间梦着都在微笑。四十五天以后的一个夜里,仁定、毓秀,交还给我新家
的钥匙。木工师傅再巡一遍就要退了。我拦住两位师傅,不给他们走,拿出一支
黑色水笔来,请求他们在衣柜的门上,给我写下他们的名字,算做一场辛苦工作
后的纪念。

    师傅们死不肯去签名,推说字不好看。我说我要的是一份对你们的感激,字
好不好看有什么重要?他们太羞了,一定不肯。不能强人所难,我有些怅然的谢
了他们,道了真心诚意的再见。家,除了沙发、桌子、椅垫、灯光之外,架上仍
是空的。学弟说:“这以后,要看你的了。你搬进来,我们再来看。”

    要搬家了,真的可以搬了,我在夜晚回家去的时候,才去按了“名人世界”
好几家人的门铃。

    “要走了,大后天搬。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一日为邻,终生为友,将来,
你们来看看我?”

    “怎么?那么突然?”林老师金燕叫了起来。

    “不突然,只是我没说。”“你走了我们不好玩了,一定要走吗?”

    我点点头。“以后,还会回来的。”我说。

    “去一个陌生的公寓多寂寞,不像我们这种大厦,开了门喊来喊去的。”林
老师说。

    “是会寂寞的,我先有了心理准备。”

    “什嘛!三毛要走啦?!”走廊的门,一扇一扇开了起来。我点点头,有些
疲倦的笑着。

    “我们请你吃饭!”“我们跟你帮忙!”“再多住一阵!”“我不喜欢你走
!”“怎么那么突然?”

    我一直说:“会回来的,真的,会回来的。”

    大家还是难过了。没有办法,连我自己。过了两个晚上,左邻、右舍、对门
,全都涌到家里来。他们,一样一样的东西替我包扎,一包一包的书籍为我装箱
,一次一次替我接听永远不给人安宁的电话,说——三毛不在家。

    我的父母兄弟和姐姐都要来帮忙,我说不必来任何一个人,我的邻居,就是
我的手足,他们——嗳——

    垦丁,纱灯,一棵樱花树,一幢天台的小楼,带着我的命运,离开了曾经说
过但愿永远不要搬的房子。

    那一天,六月一日中午,一九八五年。全家的人全部出动,包括小弟才五岁
的女儿天明,一边在“名人世界”,一边在育达商校的那条巷子,跟着搬家公司
,一趟一趟的在烈日下穿梭。星期天,老邻居也当然过来递茶递水。

    我,好似置身在一个中国古老的农业社会里,在这时候,人和人的关系,显
出了无比的亲密和团结。我累,我忙,可是心里被这份无言的爱,扎扎实实的充
满着。

    不后悔我的搬,如果不搬,永远不能体会出,有这么多人在深深的关爱着我
。新家一片大乱,爸爸做了总指挥,他太了解我,把挂衣服和放被褥的事情派给
家中的女性——妈妈、姐姐、弟妹。把书籍的包裹,打开来,一堆一堆的书放在
桌上、椅上、地板上,是弟弟们流着汗做的苦工。爸爸叫我,只要指点,什么书
上哪一个架。什么瓶,在什么地方,我才发觉,怎么那么多东西啊,才一个人的
。光是老碗和土坛子就不知有多少个,也不是装泡菜的,也不是吃饭的,都成了
装饰。

    腹稿事先打得好,什么东西放什么地方没有犹豫,弄到黄昏,书都上架了,
这件大事一了,以后的细细碎碎,就只有自己慢慢去做了。那一夜,印度的大块
绣巾上了墙,西班牙的盘子上了墙,早已框好的书上了墙。彩色的桌布斜铺在饭
桌上;拼花的床罩平平整整的点缀了卧室。苏俄木娃娃站在大书前,以色列的铜
雀、埃及的银盘、沙漠的石雕、法国的宝瓶、摩洛哥的镜子、南美的大地之母、
泰国的裸女,意大利的瓷做小丑、阿拉伯的神灯、中国的木鱼、瑞典的水晶、巴
西的羊皮、瑞士的牛铃、奈及利亚的鼓……全部各就各位——和谐的一片美丽世
界,它们不争吵。照片,只放了两张,一张跟丈夫在晨雾中搭着肩一同走的挂书
桌右墙。一张丈夫穿着潜水衣的单独照放在床头。而后,拿出一大串重重的褐色
橄榄木十字架,在另一面空墙上挂好,叹了一口气,看看天色,什么时候外面已
经阳光普照了。电话响了,第一次新家的电话打来的是妈妈。“妹妹,你没有睡
?”她说。“没有,现在去花市。”我说。

    “要睡。”“要去花市,要水缸里有睡莲,要小楼上全是植物。”

    “家,不能一天造成的,去睡”

    “妈妈,人生苦短,比如朝露——。”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命令你睡觉!”

    “好。”我答应了,挂掉电话,数数皮包里的钱就去拿钥匙,穿鞋子。那个
下午,我有了三缸莲花,满满一室青绿青绿的盆景。不行,我不能休息,地板得
重擦一次,玻璃窗怎么不够明亮,屋顶花园还没有浇水,那盏唯一没有调光器的
立灯得换成八十烛光的,书架上的书分类不够好……对不起你,妈妈,如果你以
为我正在睡觉,那我也就安心。

    人生那么短,抢命似的活是唯一的方法,我不愿慢吞吞的老死。“妹妹,你
这次搬家,让妈妈爸爸送你一架电视机好不好?”父母同时说,我在他们家里。


    “嗯——自己买,只买一架录放影机好了,从来不看电视的,不用电视机了
。买录影机去租名片来看,这个我喜欢。”

    “那你怎么看?”大弟吓了一跳似的。

    “就用录影机看呀!”我奇怪的说。

    “看哪里呀!”大弟叫了起来。“就看好片子呀!”我也大惊。

    “没有电视机,你想只用录影机看片子?!”

    “有什么不对?”“你白痴啦!嗳唷——。”

    我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电视机和录影机的相联关系,这又大吃一惊。过了
三天,妈妈带了一个长得好整齐又和气的青年人来,他带来了电视机和录放影机
,我只有将它们放在屋内最不显眼的角落。那个青年人,装好天线,热心的教我
怎么使用。我的问题多,他一样一样耐心给我讲解。我问他什么名字,他说叫他
小张好了。小张又来过两次,都是因为我太笨,他教过的就给忘了。那一阵睡眠
不足,记忆力立即丧失一半,我知道,眼看精神崩溃就在面前了。那个录影机,
的确给了我极大的快乐。每个星期,我放自己三小时假;看影片。一周一次,其
他的时间,仍然交给了要写的歌词、家事,还有三更半夜小院里的静坐。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又想到小张,没过几个月,杉林溪那边峡谷崩石,压死
了许多游客,小张的尸体,是最后给认出来的一个。小张接的天线,成了他和我
一种友谊的纪念,我永远不会把这条线拆掉。他的死,又给了我更多的启示,对
于眼前的一分一秒,都更加的去热爱它。

    “你呀——把那个家当成假的,有空走过去玩玩,洒洒花,就好了。晚上还
是回来吃饭、睡觉。”妈妈说。

    “那怎么行,它明明是真的。”我说。

    “夜里我想想你,怕你寂寞,那边没有熟邻居,太静了。”

    “妈妈,我好早就出国的,习惯了,你何必自苦?”

    妈妈擦擦眼睛不再说什么。

    突然发觉,寂寞的可能是她。爸爸整天上班,我不要她操心,姐弟各自成家
立业——而妈妈,整天一个人,守着那几盘菜,眼巴巴等着黄昏过去,好有人回
来吃饭。这就是她的一生一世。一——生——一——世——的——妈妈。

    “妈妈,明年夏天,我去西班牙,把那边完全结束,永远回来了好吗?”“
真的?”妈妈一楞。我点点头,不敢看她,又点点头,我藉故走到浴室去。

    夜里,爸爸看完了电视新闻,我试探的说:“爸爸,空军医院对面在盖一幢
大厦,明年交屋,我们散步过去看看样品屋怎么样?不买,只是参观参观。”

    他们上当了,跟了我去。

    “你们看,五十六坪,四房两厅,分期付,还有贷款,住高楼视线也辽阔,
又凉快……”我说。

    “装修费,我西班牙卖了房子够了,还有一笔定期,再把你们现在太旧了的
公寓卖掉。如果有必要,我的新家也可以卖,莲花也不必了,只养蚊子的。爸爸
妈妈,你们苦了一生,理所当然应该在晚年住一幢过得去的房子——。”

    “我们两个老人,何必搬呢?将来——听说内湖的松柏山庄什么的不错,最
好的养老院了。”“什么话,你们住养老院那我靠谁?”我叫了起来。

    爸爸突然很快慰,立刻拿出定金,说好第二天再开支票给出售的公司,就定
了下来。

    爸爸买了一幢新房子,突然而然的,只为了我说:“如果你们进养老院那我
靠谁?”

    再没有这句话使父母更高兴的了,就因为这样,他们的内心,不会因为儿女
的各自分飞而空虚。

    “那你将来、明年、房子好了,就跟我们住了?”

    “当然嘛,那一幢小楼,不过是我的任性而已呀——现在告诉你们真话了,
我哪里在乎它呢。”我笑了起来。

    那是一九五年的秋天,那个夜晚的对话。

    一九八六年十月我下飞机,全家人都在接,除了爸爸。

    处理掉了加纳利群岛的一切,我换机、换机再换机、换机,一路不停的飞回
了台湾。

    坐在弟弟的车里,他递上来一个信封,是英文的,爸爸漂亮极了的书法,写
着——给我的女儿。

    打开来一看,又是英文信,写着:

    我亲爱的女儿,请你原谅我不能亲自来机场接你。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了
,切望你的心里,不要藏着太多的悲伤,相反的,应该仰望美好的未来。

    这一次,你在加纳利岛上处理事情的平静和坚强,使爸爸深感骄傲。我在家
中等着你的归来。爱你的父亲

    我看了,不说什么,将信放入口袋中去。

    知道爸爸不肯在中文里用这些字,他用英文写出“亲爱的女儿”和“爱你的
爸爸”自然而然,而这种出自内心的深情,要他用中文来表达,是很羞涩的。这
就是他为什么去写英文的道理。回家了,仍睡父母的旧家。

    大睡了一天一夜,起床后正是一个星期天的黄昏。爸爸妈妈等着我醒来,迫
不及待的带着我走向他们的那幢新房子。在一大堆水泥、砖块、木材的工地上,
爸爸指着第十四层楼,对我说:“看见了没有?左边那一个阳台,就是我们未来
的家。现在我们走上去看里面,爸爸在地上划了粉笔印子代表家具和厨柜的位置
。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合不合意,我们才开始装修。明年春天,我们可以搬进去
了,计划做好多好多书架给你放书——。”我听着听着,耳边传来了一年以前自
己的声音,在夜色里向爸爸说:“爸爸,你看那棵樱花,看见没有,那棵樱花?


    我有一些恍惚,我的小楼、我的睡莲、我的盆景、书、娃娃、画、窗外的花
帘、室内的彩布、石像、灯、铜器、土坛……“我的家——我的生命”,都在眼
前淡去。它们渐行渐远,远到了天边,成为再也看不见的盲点。

    我紧紧的拉住妈妈的手,跟她说:“当心,楼梯上有水,当心滑倒。爸爸,
你慢慢走,十四楼太高。这个电梯晚上怎么不开……前面有块木板,看到了?不
要绊了——。”

    分别二十年后的中秋节,我站在爸爸妈妈的身边,每天夜里去看一次那幢即
将成为我们的家。我常常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切,都在梦中进行。而另一种幸福
,真真实实的幸福,却在心里滋长,那份滋味,带着一种一切已经过去了的辛酸
,疲倦、安然的释放,也就那么来了。

    “我们去你家玩,小姑,好不好?”

    小弟的孩子天明、天白叫喊着。

    “什么家?”“那个嘛!有屋顶花园又有好多梯子的家嘛!带我们去玩好不
好?”“好呀!不过那只是个去玩玩的地方,可以去浇花。那不再是小姑的家了
。”“那你的家在哪里?”“阿一丫、阿娘(注:阿一丫、阿娘是宁波话中祖父
、祖母的意思。)住在哪里,小姑的家就在哪里。”

    “不可惜,明天我们就去看它——那个屋顶花园。我们一起去浇水玩好不好
?不能赖喔——来,勾勾手指,明天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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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记

    对于出书这种事情,其实是没有太多感觉的。在这辽阔的生活之海里,写作
不过是百分之十的观照,其他的日子才是真真实实活着的滋味。我的书,从来没
有请求知名人士写序的习惯。总是家人说一些话,就算数了。这样比较简单。

    至于我的母亲在她的序里叫我“纸人”。我觉得很有意思。其实比我更纸的
人还有很多。

    这半年来,健康情形不好,反倒比较用功,共写了七十多篇,却并没有拿出
来发表的打算。印成书的,其实只是一系列的“生活大纲”,坚守记录事实,绝
不给人生下定义。

    母亲说,我常会哀叫:“不写了!不写了!”又说,这就好比牧童在喊:“
狼来了!狼来了!”一般。这倒是实在话。

    对于写字这回事,最不喜欢有人逼。每被人勉强时,就明明看见一只狼在树
林的边缘盯住我,于是自然会喊:“狼来罗!”这一年以后,又会开始大幅度的
旅行。前几年看书看得很起劲,那绝对不是有目的的行为,那是享受。

    读书和旅行,是我个人生命中的两颗一级星。快乐最深的时光,大半都由这
两件事情中得来。而这种经验,其实又交杂着一种疼痛,说不明白的。

    回想记录在纸上生活,大概每十年算做一大格,变动总会出现。迫使我想到
席慕蓉的一首诗,大意是这样的:你不必跟我说再见,再见的时候,我已不是当
年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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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手记



序  言

    麦田已经快收割完了,农夫的孩子拉着稻草人的衣袖,说“来,我带你回家
去休息吧!”

    稻草人望了望那一小片还在田里的麦子,不放心的说“再守几天吧,说不定
鸟儿们还会来偷食呢!”

    孩子回去了,稻草人孤孤单单的守着麦田。

    这时躲藏着的麻雀成群的飞了回来,毫不害怕的停在稻草人的身上,他们吱
吱喳喳的嘲笑着他“这个傻瓜,还以为他真能守麦田呢?他不过是个不会动的草
人罢了!”

    说完了,麻雀张狂的啄着稻草人的帽子,而这个稻草人,像没有感觉似的,
直直的张着自己枯瘦的手臂,眼睛望着那一片金黄色的麦田,当晚风拍打着他单
薄的破衣服时,竟露出了那不变的微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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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洋大盗

    说起来我们陈家,因为得自先祖父陈公宗绪的庇荫,世世代代书香门第,忠
厚传家。家产不多,家教可是富可敌国。

    我们的家谱“永春堂”里,不但记载子孙人数,帐房先生更是忠心耿耿,每
年各房子弟的道德品行收入支出更是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我生长在这样一个
家庭里,照理说应该是人人必争,家家必买的童养媳,其实不然。这拿《圣经》
上的话来说,就是——我的父母是葡萄树,我却不是枝子。拿我自己的话来说,
就是——算命先生算八卦,一算算到中指甲——我这个败家女,就这样把家产一
甲两甲的给败掉了。

    自我出生以来,我一直有个很大的秘密,牢牢的锁在我的心里,学会讲话之
后,更是守口如瓶,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给他们来个不认帐,不透露半点口风


    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使得我这么神秘呢?我现在讲给你一个人听,你
可别去转告张三李四,就算你穷不住了,出卖了我这份情报,我这样一个只有三
毛钱的小人物,你也卖不出好价钱来的。我再说,自我出生以来,就明白了我个
人的真相,我虽然在表面上看去,并不比一般人长得难看或不相同,其实不然透
了。“我——是——假——的。”我不但是假的,里面还是空的,不但是空的,
我空得连幅壁画都没有。我没有脑筋,没有心肠,没有胆子,没有骨气,是个真
真的大洞口。

    再拿个比方来说,我就像那些可怕的外星人一样,他们坐了飞盘子,悄悄地
降落在地球上,鬼混在这一批幸福的人群里面,过着美满的生活,如果你没有魔
眼,没有道行,这种外星人,你是看他们不出,捉他们不到的。

    我,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我并不喜欢做空心的人,因为里面空荡荡的,老是站不住,风一吹,旁人无
意间一碰,或是一枝小树枝拂了我,我就毫无办法的跌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我自小到十四岁,老是跌来跌去,摔得鼻青眼肿,别人看了老是笑我,我别
的没有,泪腺和脾气倒是很争气,只是一跌,它们就来给我撑面子。

    十四年来,我左思右想,这样下去,不到二十岁,大概也要给跌死了,如果
不想早死,只有另想救命的法子。

    我干什么才好呢?想来想去,只有学学那批不要脸的小日本邻居们——做小
偷。这个世界上那么大,又那么挤,别人现成的东西多得是,我东摸一把,西偷
一点,填在我的空洞洞里,日子久了,不就成了吗?这决定一下,我就先去给照
了一张X光片子。

    医生看了一下,说:“是真空的,居然活了十四年,可敬之至。”我唰一顺
手抽了那张空片子,逃回家来,将它塞到床下面去存档案。二十年后再去照它一
张,且看看到时候将是不是一条货真价实的好汉。我因为没有心,没有胆子,所
以意志一向很薄弱,想当小偷的事是日本人给的灵感,却没有真正的去进行过,
任着自己度着漫无目的的岁月。

    有一年,街坊邻居们推举我们家做中山区的模范家庭,区公所的人自然早已
认识我父母亲的为人,但是他们很仔细,又拿了簿子来家里查问一番。

    问来问去,我们都很模范,眼看已快及格了,不巧我那时经过客厅,给那位
先生看到了。他好奇的问我母亲:“咦,今天不是星期天,你的女儿怎么不上学
呀?”

    我母亲很保护我的说:“我这女儿身体不好,休学在家。”

    他又问:“生什么病啊?看上去胖胖的啊?”

    母亲说:“生的是器官蜂巢状空洞症,目前还没有药可医,很令人头痛。”
那次模范家庭的提名,竟因为我生了这种怪病,我们全家都被淘汰下来。那位先
生说得了不治之症的人,是不好做旁人的榜样的。那夜我静静的躺在黑暗里,眼
角渗出丝丝的泪来。我立志做小偷的事,也在那种心情之下打好了基础。

    说起世上的偷儿来,百分之一百是贪心势利、六亲不认的家伙。我当年虽然
没有拜师,悄悄出道,这个道理不用人教,却也弄得清楚明白。我东张西望,眼
睛不放过家里一桌一椅,最后停留在我亲生父母身上,要实习做偷儿,先拿他们
来下手,被捉到了也好办些,不会真正交给警察局。

    我仔细的打量打量这两个假定受害人。他们为人方正本分,对自己刻苦、谨
严,对旁人宽厚怜悯,做事情负责认真,对子女鞠躬尽瘁,不说人长短,不自夸
骄傲,不自卑,不自怜,积债不会讨,付钱一向多付——

    我从来没有好好计算过自己父母大人,今儿这么细细一看,他们这两位除了
外表风度神采还对付得过去之外,这里面那些东西,可早已过时啦!不时兴的渣
子啦!别人不要的东西,他们却拿来当珍珠宝贝啦!再加上几十年前碰到一个“
基度山大伯爵”之后,这两个人变得越来越傻,愚不可及,连我这空心人,要偷
偷他们可也真没有什么好处。

    想想偷儿就算实习阶段,这两个傻子可也不值得一试,不偷,不偷。出门去
打了一个圈子,空心人饿了十四年,头重脚轻,路都走不稳,这一累,摸着墙爬
回家来,不再考虑,趁着父母大人在午睡,就把他们那点不可口的东西,拿来塞
了下去,消不消化我可不在乎,先填了这个蜂巢似的大洞洞再做打算。

    偷了自己父母,不动声色,眼看案子没发,看准姐姐,拿她给吃下去,做下
一个受害者。

    这个女娃儿,大不了偷儿两三岁,温柔敦厚,念书有耐性,对人有礼貌,冬
天骑车上学不叫冷,高中住校吃大锅饭不翻胃,两只瘦手指,指甲油不会涂,弹
钢琴、拉小提琴却总也不厌——我将她翻来覆去看,又是一个傻瓜。

    请你学音乐,就是要你做歌星赚大钱,你怎么古典来古典去,鼻子不去垫高
,头发不去染黄,你这一套不时髦,不流行,我想来想去不爱偷,看在自己人的
份上,吃下你一点点,心里可是不甘心不情愿。

    案子既然是在家里做开的,只好公平一点,给它每个人都做下一点,免得将
来案发了不好看。大弟弟我本来是绝对不敢去偷他的,他是花斑大老虎兼小气鬼
,发起脾气来老是咬人的脚,我一旦偷他还了得吗?先不给他咬死也算运气了。


    有这么一天,老虎回来了,走路一跛一拐,长裤子盖着老虎脚,也看不出有
什么不对。等老虎吃完饭,怕热,脱了长裤看电视,这一望,了不得,空心人尖
声大叫,招来全家大小争看老虎。这只花斑大虎,从爪子到膝盖,都给皮肉翻身
,上面还给武松缝上了一大排绳子哪。

    空心人蹲下来,一声一声轻数虎爪上的整齐针线,老虎大吼一声:“看个鬼
啊!我跌破了皮,你当我是怪物?”

    空心人灵机一动,一吼之间,老虎胆给偷吸过来了,这傻畜牲还不知不觉,
空心人背向失胆者,嘿嘿偷笑不已。

    再说,老虎也是小气鬼,小气鬼者,你丢我捡也。

    空心偷儿流鼻涕,向老虎要卫生纸,他老给半张。偷儿半夜开大灯偷颜如玉
,他给送支小蜡炬进来好做案。姐夫请吃统一牛排,这只饥饿的虎居然说:“我
不吃牛排,我吃钞票,你请喂我现款最实惠。”你说这只陈家虎,小气鬼,是真
的吧!他又是个假的。

    永康街那个职业乞丐,你且去问问看,这好多年来,是不是有只花毛大虎爪
,老是五十一百的塞了他去吃牛肉面?这一只宝宝,真是又傻又假,纸老虎也。


    偷儿偷了他那么一点点仁心仁术,节俭实在,也真没高了多少道行。亏本亏
得很大。

    小弟弟,本是一代豪杰,值得一偷。

    没想偷儿不看牢地,这师大附中的“良心红茶”给他打球口渴时喝多了,别
的倒也没什么,肚子里一些好东西,都给这红茶冲来冲去就给良心掉了。

    看我这个弟弟,“排座次”是倒数第一,论英雄可是文的一手,武的一手。
他,操守、品格、性情、学识,样样不缺,外表相貌堂堂,内心方方正正。这还
不算,乒乓、撞球、桥牌,杀得敌人落花流水,看得空心姐姐兴奋落泪。

    空心偷儿静待此弟慢慢长成,给他偷个昏天黑地。

    这个幺弟,父亲花了大钱,请他继承父志,就是希望他吐出“良心良茶”,
将这吹牛、拍马、势利、钻营、谄媚、诈欺这些大大流行,而老子当年没赶上的
东西,给去用功念来,好好大显身手光宗耀祖一番。

    不巧幺弟交友不慎,引上歧途。

    厚黑学,他不修;登龙术,他不练;学业已竟,大器未成也,呜呼。这是幺
傻!幺傻!偷儿看看这个毛毛,一无可偷,叹了口气,还是出去做案子吧!

    偷儿全家可是傻门忠烈,学不到什么高来高去的功夫,罢也!罢也!出了家
门,独行侠东家一转,西家一混,六亲不认,好友照偷,这才发觉,家外世界何
其之大,可偷之物何其之多,偷儿得意满志,忙得不亦乐乎。

    《白云堂》给她偷山换水,邵大师给她一园芳草花卉、虫鱼飞鸟一网兜收。
《制乐小集》难得赶集,偷儿却也食了他们一大包豆芽菜。《台北人》旅行美国
,偷儿啃下他现代文学。祝老夫子打一个瞌睡,英诗放在袋里叮叮当当逃着跑。
天文台蔡先生不留意,星星月亮偷来照贼路。“五月画会”“七月不会”时,斑
斑点点,方块线条,生吞活剥硬“会”下去。

    诗人方莘正——《睡眠在大风上》,偷儿在去年的夏天拨开丛丛的水柳去找
林达。惠特曼的头发长得成了他坟上的青草,一个不会吹口哨的少年轻轻给他理
一理。荷马瞎了眼睛唱歌,你可别告诉旁人是谁偷了他的灵魂之窗。伊索原来就
是奴隶,我吃了他的肉,可不是那只蛤蟆。沙林杰在麦田里捕来捕去,怎也捕不
到我这宝贝。海明威你现在不杀他,他将来自己也杀自己。毕卡索的马戏班,高
更的黑妞,塞尚的苹果,梵谷的向日葵,全给偷儿在草地上一早餐给吃了下肚—



    达立的软表偷来做案更精确。《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全给一个一个偷上床。
《猎人日记》是偷儿又一章,只有《罪与罚》,做贼心虚,碰也不肯去碰它。

    你问,你这个偷儿专偷文人,都是又穷又酸的东西,要它来干嘛?不然,不
然,你可别小看了偷儿,这些地粮只是拿来塞塞肚子的,真正好东西还在后头哪
——。

    几年下来,偷儿积案如山,已成红花大侠。一日里,偷了中华机票,拜别父
母兄弟,飘洋过海,向这花花世界、万丈红尘里舍命奔去。“天啊!江洋大盗来
啦!”

    喊声震天,偷儿嘿嘿冷笑不已。

    不巧,一日偷儿做案路过米国,米国处处玉米丰收,偷儿吃得不亦乐乎。突
然玉米田里冒出一个同道,偷儿独行红花侠,初见同行,慌忙双手送上米花一大
把,这个同道看了哈哈大笑:“偷吃的不算好汉!猪也!”

    “不偷吃,偷什么?本人空心贼,全得吃下去才好。”

    “你千辛万苦来了米国,如何不偷它一个博士?”

    “博士有什么用处?吃起来是咸是甜?”

    “非也,博士不是食物也。”

    “不可吃,不是我的路子,不偷也罢。”

    偷儿冷眼一看同行,偷得面黄饥瘦,身上却背了一个大包袱。“里面放的是
‘博士’吗?你做什么不吃它。”

    “你这猪只知偷吃,真不知博士好处?”

    “不知,请多指教。”“这博士偷来是辛酸血泪,到手了可有好处——最起
码的也还可以将它换个如花似玉的‘赔’嫁夫人也。懂了吧!”

    偷儿四处一张望,轻声告诉同行后:“鄙人是空心贼,不下肚的东西,背着
嫌重,是夫人也不换道,谢谢哥哥指导,他日再见吧!”告别玉米田,偷儿飞向
三千里路云和月。

    台北家人黄梁一梦,偷儿却已做下弥天大案。

    她,偷西班牙人的唐吉珂德,偷法国人蒙娜丽莎的微笑,偷德国人的方脑袋
黑面包,偷英国人的雨伞和架子,偷白人的防晒油,偷红人的头皮,偷黑人的牙
膏——

    真是无人不偷,无所不偷。

    当心江洋大盗独行红花侠啊——

    你看这只被叫猪的偷儿,吃得肥头胀脑,行动困难,想来可以不等个二十年
,就再去照照片子,看看敢情可是不是条真好汉了。不然,不然,偷儿心里明明
白白,空心人,最重要的好东西还没有吃下去,不能洗手不干啊——

    有这么一日,大盗东奔西跑,挤在人群里辛苦工作,恰好看见前面有这么一
条好汉施施然而来,茫茫人海,踏破铁鞋,终于给碰上了。偷儿大盗红花独行侠
,这眼睛一亮,追上去将那人在灯火阑珊处硬给捉到,拖来墙角腥风血雨给他活
活吞食下去。这一填满肚子,兴奋得眼泪双流。

    二十年辛苦,今日这才成了正果,阿弥陀佛。

    你看看这成了正果的大圣吃下什么好东西——“无耻,虚伪,自私,贪心,
懦弱,肤浅,无情,无义,狼心,狗肺——。”

    这一高兴,叫了计程车,直奔医院,挂紧急号,请照X光片子,看看这成了
条什么血气男子。

    空心人这下才有脸见见天日。

    医生一看片子,连叫:“不好,不好。”

    空心人面色一白,轻问:“怎么个不好?”

    “怎么个都好,就是你刚刚吃下什么东西,烂得你五官六脏臭气薰天,快,
快,护士小姐,预备开刀房,救人一命——。”

    偷儿大叫:“刚刚吃下去的是好东西,不要给掏出来啊!意志不自由,不签
字,不开刀啊——。”

    偷儿再叫再求,头上中了金针一灸,不省人事。

    这偷儿,被医生掏光多年寻求刚刚吃下去的宝物,醒来就号啕大哭,丧心病
狂,奔去天国,向上帝告状。

    上帝看见这九十九只羊之外的一只,竟然自己奔回来了,大喜过望,捉住了
小黑羊儿放在栏中,再也不放手了。

    两年的时光,短促得如同一声叹息,这只羊儿左思右想,岂能永远这样躺卧
在青草地上,被领在可安歇的水边了此残生?不甘心,不甘心,且等浪子回头,
东山再起。

    有一日,上帝数羊儿数睡了。偷儿一看时机到也、怀中掏出一块试金石,东
试试,西试试,这次案子给它做得漂亮一点——偷它一粒金子做的心。

    不巧刚得手,上帝就醒来了,他大喝一声——:“三毛,三毛,你平日在我
的园子里偷吃烂果子,我也不罚你了,现在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偷儿吓得跪了下去,对上帝说:“我没有偷吃苹果,我知道那是你留给牛顿
的。”上帝说:“偷心也是不好的,我每个人都只分了一个心,你怎好拿两个?
”我说:“我不是偷了就算了,我把自己这颗碎过的心用浆糊粘好了,换给这个
人。”

    上帝听了摇头叹息,说:“一个是傻瓜,一个是骗子,我不要再看见你们,
都给我滚出园子去。”

    偷儿一吓,再跪哭问:“要给滚去哪里?”

    上帝沉吟了一下,说:“出于尘土,归于尘土,你给我回到地球上的泥巴里
打滚去。”

    偷儿一听,再哭,哀哀伏地不肯起,说道:“那个地方,你久不去察看,早
已满布豺狼虎豹,四处漫游,强食弱肉,我怎好下界去送死?”上帝毕竟是有恩
惠慈爱的,他对我一抬手,说:“孩子,起来,我告诉你要去的好地方——。”


    偷儿静听了天父的话,悲喜交织,伏地拜了四大拜,快步去池塘里喝足了清
水,把身上碧绿的芭蕉叶披风盖盖好,挟着《换心人》,高歌着——

    ——久为簪组束,幸此南荑遂,闲依木仍邻,偶似沙漠客,晓耕翻露土,夜
傍尚屋羊,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黄——

    就这样头也不回的往撒哈拉大漠奔去。
 

回复

亲爱的婆婆大人

    我先生荷西与我结婚的事件,虽然没有罗曼蒂克到私奔的地步,但是我们的
婚礼是两个人走路去法院登记了一下,就算大功告成,双方家长都没有出席。

    在我家庭这方面,因为我的父母对子女向来开明体谅,我对他们可以无话不
谈,所以我的婚事是事先得到家庭认可,事后突然电报通知日期。这种作风虽然
不孝失礼,但是父母爱女心切,眼见这个天涯浪女选得乘龙快婿,岂不悲喜交织
,他们热烈的接纳了荷西。我的父亲甚而对我一再叮咛,如基督教天父对世人所
说一般——这是我的爱子(半子),你今天要听从他。

    在荷西家庭方面,不知我的公婆运气为什么那么不好,四女一子的结婚,竟
没有一次是先跟他们商量的。(还有两子一女未婚,也许还有希望。)

    这些宝贝孩子里,有结婚前一日才宣布的(如荷西),有结过了婚才写信的
(如在美国的大姐),更有,人在马德里父母面前好好坐着,同时正在南美哥伦
比亚教堂悄悄授权越洋缺席成婚的(如二姐)。这些兄弟姐妹,明明寻得如花美
眷,圆满婚姻,偏偏事先都要对父母来这一手不很会心的幽默。在家毫无动静,
在外姐妹八人守望相助,同心协力,十六手蔽天,瞒得老父老母昏头转向,要发
威风,生米已成熟饭——迟也。

    这也许是家教过分严格、保守、专制下才弄出来的悲喜闹剧。(看官不要以
为只有中国传统文化才讲家教,西方世界怪现象也是一大堆的啊!)

    好,自我结婚之后,身分证冠上夫家姓,所以我对自己娘家,就根本不去理
会他们了。(假的。)

    在我公婆这方面,我明知天高皇帝远,本来可以不去理会,但是为了代尽子
责,每周一信,信中晨昏定省,生活起居饮食细细报告。但愿负荆请罪,得到公
婆欢心,也算迟来的幸福。大凡世上男人,在外表上看去,也许严肃凶狠,其实
他们内心最是善良,胸襟宽大,意志薄弱。对待这种人,只需小施手腕,便可骗
来真心诚意。

    有其子必有其父也,我的公公很快的与我通起信来。爱我之情,一如爱荷西
。因为笔者本是女人,婆婆也是同性,我不但知己知彼,尚且知道举一而反三。
看看自己如此小人,想想对方也不会高明到那儿去,除非我算八卦算错了,也许
出乎意料之外,算出一个观世音婆婆来(她是不是女的还不知道),或者又算出
一个圣母玛丽亚婆婆来(这个是真的而且是处女)。那么,我一定是会得到恩惠
慈爱的。

    可惜,我的婆婆都不是以上这两种女人。

    结婚半年过去了,我耐心写信,婆婆只字不回。我决不气馁,一心一意要盗
婆婆的心,这还得一步一步慢慢来。(本人开篇便自承是江洋大盗,不是什么很
好的东西。)

    各位媳妇读者,你的婚姻,如果是夏娃自做主张给亚当吃了禁果,诸如此类
建立起来的,那么,你跟我的情形差不多,我劝告你对待你的婆婆,绝对不可大
意。

    如果,你还是夏娃,但是是由婆婆将你用肋骨做出来送给丈夫,那么你下文
就不必再看下去,以免浪费宝贵的时间。

    (但是,为了小心起见,《孔雀东南飞》的故事你还没有忘记,还是请你也
耐性看看我的下文,也可做不飞的参考。)

    话说,吃了禁果的两个人,自知理亏,将自己早早流放到世界的尽头去牧羊
,过起夫妇生活来。

    这种生活,忽而打架吵闹,忽而相亲相爱,平淡的日子,倒也打发掉了。我
在写回给娘家的信中,寄去披头散发照片,背书——

    乱发如芳草,更行更远更生——照片居所看似苍凉凄惨如下地狱,实在内心
幸福无边如上天堂。

    离远天皇老婆婆,任我在家胡作非为,呼风唤雨,得意放纵已忘形矣。好,
这时候,你不要忘了,古时候有位白先生讲过几句话——离离原上卓,一岁一枯
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冬天来了,你这一片碧绿芳草地的地主荷西老板突然说:“圣诞节到了,我
们要回家去看母亲。”

    我一听此语,兴奋泪出,捉住发言人,急问:“是哪一个母亲?你的还是我
的?”答:“我们的。”(外交词令也,不高明。)

    那时,你便知道,你的原上草“荣”已过了,现在要“枯”下去啦!(哭下
去啦!)

    你不必在十二月初发盲肠炎、疝气痛、胃出血、支气管炎,或闪了腰、断了
腿这种苦肉计,本人都一一试过,等到十二月二十日,你照样会提了小箱子,被
大丈夫背后抵住小刀子上飞机,壮士成仁去也。

    我因生长在一个法律世家,自小耳濡目染,看尽社会一切犯罪行为。加上亲
生父母又是真正一流正人君子,常常告诫——在外做人处事,先要自重自省,要
设身处地,为别人的环境心情着想,这样才能做好世界公民——(法律和解程序
第一步总是这么说的。)于是,我在婚后,常常反省自己,再检讨自己,细数个
人做了葛家媳妇的种种罪状。

    这一算,不得了,无论是民事、刑事,我全犯了不只是“告诉乃论”的滔天
大罪。

    举例来说,对婆婆而言,我犯了奸淫、抢劫、诈欺、侵占、拐逃、虐待、伤
害、妨碍家庭等等等等不可饶恕的罪行。

    这一自觉,先就英雄气短起来。

    我告诉你,不要怕,坏事既然做透了,脸皮干脆就厚一点,心虚是你自己的
秘密,可别给婆婆看出来。

    好,你越想越明白,你突然发觉,你的婆婆一定恨你恨到心坎里去了。你不
要怀疑自己可靠的想象力,不会错,她恨你,她是你的第一号“假想敌”,你在
这一路坐飞机飞去她家时,这个敌人的初步形象已经应该在脑海里创造出来了。
“假想敌”产生了,你不要太天真,此人可能是CIA中央情报局,而你把自己
分到FBI联邦调查局,你可不能掉以轻心,以为好歹总是自己人,虽然都是个
局,说不定也可能是场“骗局”或“赌局”哦。

    到了马德里,下了飞机,虽然事先通知,自然不会有人来献花迎接罪犯。(
那些穿了便衣,带了手铐的人不在等着你,已是大幸了,应该赶快去买一张奖券
。)

    在机扬,我定说口渴,要先去咖啡馆坐坐,磨菇了三杯汽水,还是不情不愿
的上了计程车。(这汽水里怎么没有大肠菌,好给我来个急性肠炎去住医院不见
客啊!)

    终于,我双脚轻微发抖,站在婆婆美丽的公寓门外。放下箱子,我紧张的对
荷西说:“按铃!按铃!说我来了。”

    那做儿子的当然不会理你这一些疯话。他,拿出身上钥匙,自己开门进去。
(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你的先生,大步走到长得没有尽头的走廊里去,口中叫着:“爸爸,妈妈,
我们回来了。”

    这时候,我胆子再大,也不敢跨越雷池一步,面带僵硬微笑,站立门外,倒
数一分一秒,七、六、五、四、三、二、一……突然,我见到走廊尽头,奔杀出
大批人马来,公公一马当先,婆婆第二,小姑尖叫推挤,大哥二哥远远张开手臂
。(都是大胡子。)我知时辰已到,命也,运也,这才一横心,也快快飞奔而入
,本想先投入公公怀里比较保险,不想被婆婆先捉来紧紧抱住,对我左看右看,
眉开眼笑。“假想敌”果然厉害,手段高明,要防,要防,

    我们葛家新媳妇就此被拖进门。

    “父亲,母亲,我做了很对不起你们的事,请原谅。”(注意,你要说——
“我”,不可说“我们”,儿子是被拐逃,无罪也。)如是中国婆婆,你要更厉
害一点,进门就跪下双膝,叩头如捣蒜,不必担心,这不是程门立雪三百天叫你
冻死,你婆婆如果是个道行很高的人,自会拉你起来的。

    要称呼你的“假想敌”——“母亲”,对你一定是挣扎过来,才叫得出的,
不要不甘心,你还有“妈妈”,那才是真的爱称。外交词令,不可疏忽。难道你
要叫她——葛太太吗?(那你第一回合就败了,笨人也!)

    我进入公婆家之后,东张西望,但见这个家,整整齐齐,明窗净几,浴室洁
白,阳台花木扶疏,各间卧室床铺四棱八角,厨房刀叉雪亮,退休公公衣着清洁
高雅,大哥二哥裤管笔挺,小姑亲切有礼。这些成绩,我都细细看在眼里,悄悄
算在婆婆帐上,“假想敌”的武林道行又升一级。深深呼吸,预备以羽量级之身
,打重量级之战。(婆婆是你的敌人,要卧薪尝胆,不可忘,不可忘!)

    好,在你自己家,或你“妈妈”家,你可以睡到十三点不起床,你可以煮白
水拌酱油喂先生,你可以一星期不洗一次衣服,你也可以抓先生的头发,踢他的
小腿,乱开他的支票簿,等等等等坏事放心去做,不会有报应。

    现在,你是不巧被迫住进敌人的家里。(她与你有仇,她不告诉你,你也要
坚定自己的假设,再小心去求证。)

    害人是自己先害的,防人当然可不要太大意,处处都是陷阱机关哪。你的“
假想敌”如果是个笨蛋,你才进门,她就丢你一个大花瓶,将你打得头破血流,
那是正中下怀,你马上可以夺门逃走——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但是原罪在你,
你有良心,就不必去验伤告她——那你的见识可也低得不够看啦!

    反过来说,我的“假想敌”就是不同,她高来高去,不骂你也不打你,这就
更可怕。我看看,她过的桥,也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出一大半。我要细细回想——
《孙子兵法》、《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这等
好书都可替你出主意,《孝女经》、朱子家训也有反效果,必要时也要翻翻。对
待婆婆之道,书里比比都是先例。

    我在婆婆家住了几日,从来不肯忘掉,我面对的是一个恨死你的人,你的想
象力不能松驰下来,要牢牢记住。(本人是有心机的,嘿嘿!)在婆婆家做客,
你不要做一个不设防的城市,你虽是客人,却也不要忘了,你也是媳妇。

    早晨你听见婆婆起床上浴室了,你马上也得爬起来,穿衣、打扮、漱洗之后
,不等敌人抢到抹布、扫把,你就先下手为强,抢夺过来。家中清洁工作,你要
做得尽善尽美。(不可给敌人捉到小辫子!)好,在婆家,对公婆姐妹我自知友
爱,但是对荷西,往往原形毕露。我独自在浴室时,常常轻轻告诫自己——你不
要骂荷西,他现在是她的,你骂他,她会打你——这是小孩子也明白的道理,不
是秘密。

    好,也许你听我说,不要在婆婆面前骂先生,许会挨打。你听得太真切,就
会想,好,那么我甜甜蜜蜜的对待她儿子,我原来也是爱他的啊!这样假想敌也
许可以和解了。

    你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你所谓的甜蜜,我请问你要用什么方式表现出来?你
有没有想过,你很自然的赖在先生身旁看电视,对你婆婆看来,可能已经伤了风
化。

    再问,你看过你婆婆坐在公公膝盖上吃蛋糕吗?一定没有吧?所以,我在婆
婆面前,绝对也不去坐在荷西膝盖上,也不去靠他当椅垫,更绝对不可以亲他,
这是死罪。

    你甚至电视也不要看,下午电视长片来了,你正好在厨房里面对着大批油腻
碗盘锅筷、刀叉茶杯,这是最好不过。

    万一你在厨房里磨了半天出来,公公睡午觉,小姑子、哥哥们都出去了,婆
婆正跟她爱子在电视室里说着话。你讪讪的走进去,轻轻的坐下来,婆婆没有望
你一眼,你再悄悄的坐到先生一旁去,想加入谈话,但是先生好似突然有点厌你
,很轻微的躲闪了一下,如果你敏感,你才会知道,原来你得了麻疯病啦!这时
候,你的脑筋就不要乱动气,让你心爱的先生做夹心饼干是很令他受苦的。你应
该走开去,心再坏,有时也要公平讲理。(偶尔为之,不会太伤元气的。)

    你既然没人说话,你就要注意,也许你清晨七点起床,追踪敌人,打扫,铺
床,买菜,厨房洗切,开饭,上菜,再洗了大批锅盘,也许你做惯了娘家的二小
姐,你也会累,会想学公公去睡个午觉,但是敌人张着眼,你闭着眼,岂不太危
险?我劝你不要贪小失大,你还是去后阳台,收下干了的衣服,找出烫衣台来,
在厨房把美丽小姑子的牛仔裤给她熨熨平,她念书之外尚交男朋友,不要再加重
她的工作。

    “假想敌”是你最危险的敌人,她对你婚姻的结局是悲是喜,有着重大的掌
握权。(天下有不爱母亲的儿子吗?)

    她,有“恋子情结”,你丈夫(我丈夫也一样),有“恋母情结”,这是天
地间自然运行的道理之一。如果你硬是不肯明白,要“人定胜天”,那么请你去
问问心理学家弗洛依德大师,后果如何的不堪设想。我虽然也练过一点催眠小术
,但是治这个病,可还没有段数。

    也许烫完了衣服,已是万家灯火的傍晚了,你久住沙漠,或许也喜欢投入车
水马龙的红男绿女中凑凑热闹,看看闪亮的霓虹灯,再尝尝做文明人的苦乐。

    你可以试试看,问一句——“可以跟荷西出去走走吗?”

    如果婆婆说——“上午不是已经出去过了,怎么又要跑?”

    请你就不必板下脸来顶嘴——“上午是跟你去买菜,不算。”你更不能发神
经病,不得允许就穿了大衣逃出去夜游不归。尊重敌人,尽量减少冲突,是自己
不跌倒的第一要素。毕竟你还是个羽量级的稻草人哪。

    圣诞节终于来了,前三天,婆婆会算一算聚餐人数有多少,公,婆,五女三
子,四婿,一媳,两阿姨,叔叔,婶婶,堂兄堂妹,大哥外国女友,小妹法文老
师,十四个尖叫踢打翻滚全来的外孙儿女……
 

回复

一共是三十七个全家福。

    ——圣诞大菜今年轮到新人做,我们要吃糖醋肉,要炒杂碎,要酱爆鸡——
家庭大会全体兴高采烈举手通过。我心扑通扑通快跳出口腔来,看了一眼荷西,
他埋头在侦探小说里好似耳朵塞住,眼睛也瞎了。这时候,你方才知道,在鸡叫
之前,你亲爱的丈夫,要像耶稣的门徒彼得一样,三次不认主。

    二十三日,你清早起床,提了三个大菜篮和一个小拖车要去采买一营人吃的
东西。

    你伸头去看婆婆,她正跪在地上清理大批待用餐具。你转身去找小姑子,她
一向是早晨会男朋友下午上学的,自然一根头发也看她不到。你轻轻去房间内,
假装换长靴,抬头看了一眼你亲爱的丈夫。(还在床上蜷着。)——你来帮忙提
菜篮好吗?

    恰好婆婆走进来,你的丈夫此时又换名“彼得”了,他大声回答——你自己
去,男人不进菜场——(彼得第二次不认主。)你不要恨他,在他母亲面前,他
如何能替你做奴隶?

    你独自大步走往菜场的路上去,双手无法照习惯叉在口袋里,走路又被这些
空篮子撞来撞去不方便。但是,我对你说,你就算这么狼狈,你的头还是要抬得
高高的,胸挺得直直的,这样,一种热热咸咸的液体才会倒流进肚子里去,不会
弄坏了你涂得漂亮的大眼睛。

    所以,事实上看来,也许你是输了,但是这盘赌局还没完,不到结果,是看
不出谁是赢家的,你不要先泄了气,至要,至要!二十四日圣诞夜来了,清早起
床,婆婆已去做头发,公公照例散步,妹妹会男友,大哥去滑雪,二哥不知何处
去,荷西去找老同学,家中空空荡荡。

    另外大批英雄好汉,要夜间才拖儿带女回来全家同福。

    你想,咦,大好机会,此时不溜更待何时,我去百货公司给自己买件新衣服
虚荣风光一番。

    不要跑,你忘了,你是今夜的中流砥柱,三十七人的圣诞大菜,要你用两个
大平底锅弄出来。你乐得哈哈大笑,天下哪有如此好的机会,对你的假想敌显显
威风,你不是弱者,你不比她能力低,这正好借机,杀婆婆锐气,增自己威风,
此时不进攻,更待何时?你不要想,自己臂力不够,切不了这小山也似的肉;你
也不要撑不住四个月前才断掉过又接起来的腿踝。你要这样用大智慧告诉自己—
—肉体的软弱是一时的,精神的胜利是永久的——再打个比方你听,你的体力也
许已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但是你的意志却是——不尽长江滚滚来啊。

    你如果还是要反复烦人的问自己——我为什么,我这是为了什么——那么,
你这稻草人可真就是空心草包了。

    为什么?为了你自己。(我不要吃那么多肉。)我再告诉你,你做这些,吃
是一个人吃不了的,但是好处在后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的圣诞节不过一年一次,回到沙漠自己家,你又可
得回一个完全不同,更加敬重爱护你的好丈夫,你这个生意,是稳赚不赔的啊!
(你回想《红楼梦》,到头来是谁嫁了贾宝玉?你可不要再学林小姐,她可爱至
情,到头来是死路一条啊!)平安夜,圣善夜。大菜终于上桌了,一道又一道,
三十六个人,吃得团团圆圆幸福无边。你这新鲜人,当然被忘掉了。那还不好么
,假想敌头一次不紧迫钉人,你也不必步步追踪,正好松下心情来,酱油白糖大
蒜乱洒一番,岂不回复到一点“自己家中”胡作非为的好时光。

    等到前厅开香槟了,你才挤进人群里,擦擦油垢的手,就着荷西杯子大喝一
口,他自然也不会察觉你在身边。(不要急,圣经上说,“彼得”三次不认主,
鸡叫之后,他良心发现,出去掩面痛哭,当时耶酥只慈爱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破
口大骂他。所以,你也不要骂,荷西也自会出去痛哭。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也。
)好公公,东张西望,捉来墙角新媳妇,拥抱亲吻,当众高呼——厨娘万岁,万
岁,万万岁!

    你不要得意忘形,也跟着万起岁来。婆婆辛苦一生,公公没有赞过她一句,
今日赞你,是有人性,也是手腕。你最好急流勇退,收下大批盘碗,再去厨房将
自己消失。不要也跟着去疯了在客厅跳舞,婆婆也在清理桌子椅子,也累了,你
更要有始有终,功劳苦劳不能此时给她抢去。(你不要忘了,你这等白羊星座下
出生的女子,就是掠夺成性的。)

    对付重量级的假想敌,你的方法只能以柔克刚,不要用鸡蛋去碰石头。

    平安夜啊!给我平安的睡一觉啊!稻草人的干草已经累得一札一札的散开啦
!你闭着眼睛,在冰冷的洗碗水里数着一只一只绵羊。

    可爱可怀念的沙漠啊!我多么的想快快回去。

    曲终人快散了,我再擦擦手,出来与成了家的几个姐姐们告别。“你们一定
要来看看我们的新游泳池,荷西说明天可以一起跟爸爸妈妈来。”三姐夫开口了
。(冬天看你游泳池?)

    “明天?我——我跟几个朋友约了见一面,她们过去是跟我同租房子住的,
我要去看看她们。”我急着反对。

    “不行,不行,你难道自己姐姐家一次都不肯去?你那些什么约会打电话去
回掉。”二姐也来插嘴了。

    “好了,不要再噜苏了,我们来排,四个姐姐,两个阿姨,叔叔婶婶每家都
各分一天,我们要学做中国菜。”

    “我,荷西,我们不是二十六号就要回沙漠?”

    “哈!这个,你老哥已经早替你们做好圈套了,荷西重感冒,医生证明在此
,嘿嘿,你们可以逍遥到明年一月六号。”

    你知道叔嫂授受不亲,你落水,他是不会救你的。你急回头找荷西,“眼睛
”尖叫——救命——。

    可怕的双重人格,“彼得”又不肯望你了。(鸡已快叫了,你已不认主三次
了,你怎么还不出去痛哭。彼得啊!彼得啊!”)

    假想敌笑眯眯的望着你,你不要代彼得出去痛哭,你也笑容满面的回报她。
谈谈打打,打累了,打不过了,你马上来个“和谈”,不要再用头去撞墙。

    这个大家庭的马厩里,一共分别养了十一匹各色现代好马,但是以后的“家
庭访问”你还是跟了荷西,在地下车、地上车里像都市之鼠似的钻出钻进,更每
天抢同胞餐馆的生意,今天二姐家外烩,明日婶婶家自助餐,《媛珊食谱》都快
翻烂了。你也许在冰天雪地的夜间,回到假想敌的家来,看看自己突然粗糙起来
的双手,会恨不得用它来掐死你的先生,你扑过去预备行凶,(那时卧室的门你
可别忘记了要锁好。)但是你的荷西行动比你更快,沉喝——你做什么?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自从进了你的家,我失去了自己,我也失去了你。我有的只
是一大群假想出来的敌人,我打来打去,我累也要累疯了。”“她们那么爱你,
爱得我出乎意料之外,你还要不满意。你看,他们天天吃你做的浆糊,一句都不
抱怨,你现在还来恩将仇报,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

    好,你不必再做疯女十八年状,你熄灯,吃一粒“烦宁”,开好闹钟,盖好
你这几根枯草,睡觉吧,梦里自有流泪谷让你飘浮的一路回沙漠。

    (彼得,彼得,不要忘了,你日后是倒钉十字架惨死的。)

    假想敌,在圣诞节后不久,才上街去买了一份礼物给你。你不会输她的,她
的大床上早已铺好了你带去给她的彩色沙漠大床罩。(嘿嘿,你还是先下手为强
的。)

    这份圣物,是一本厚厚的《西班牙春夏秋冬各季时菜大全》。你的外国礼节
不可忘,当面打开之后,马上赞赏惊叹啧啧感到称谢,你的敌人会笑眯眯的说:
“上来亲吻母亲道谢。”

    你不要犹豫,上去重重的亲她面颊。(好在你是不涂口红,不会留下血印。
)“西方菜也要学着做,荷西瘦得很,要给他按时吃自己本国风土的菜。”(本
国风土对我们而言,是骆驼肉。)

    新年过去了,将来的美丽的星期天正是六号。你不要太天真,还没有完全出
笼之前,不要乱拍翅膀出声音,假想敌不老也不聋。眼看假想敌一日一日悲伤起
来,我恨不得化做隐身人,不要让她看到我,免得这拐逃案又得再翻出来算帐。


    她的幺儿本来是可以不必那么早就飞出老巢的,是我这只海鸥乔纳森将他拐
逃到另外一个一百世纪时光之外的地方去,伤尽了老鸟的心。原罪在我,我怎么
能怪她要恨我呢?

    夜深人静,我悄悄的起床,打开皮包来,数数私房钱,还有一万多块。第二
日清晨起床,你看见婆婆正将牛肉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预备中午吃。我上去从
背后抱住婆婆的腰,对她说:“母亲,我们回家来,你辛苦了太久,为什么今天
不让你儿子带你出去吃海鲜,父亲、哥哥们、妹妹,我们全家都出去吃,你喜欢
吗?”

    你说这些话,绝不能虚情假意,假想敌是何等精细人物,你的声调表情骗得
过她吗?

    所以,我来教你一个方法,你根本不必装模作样来体谅她,你不是有丰富的
想象力吗?你此时不用你的天才,更待何时?你将眼睛一闭,心一横,“想象”
婆婆就是你久别的“妈妈”,你集中精神去幻想,由外而内;你会发觉,你的心
,马上地软,会爱她,会说真心话。至于一直占据你心房的“真妈妈”,你要暂
时将她关在另外一个心房里,不许她跑出来。假想敌,你用这种小魔术,就可将
她罩住了。

    婆婆公公家境不算太富,但是南部安塔露西亚还是也种了几棵橄榄树。他们
不是穷人,可是生性节俭,很少外出吃饭,偶尔能被儿子请出上馆子,亦是满心
欢喜的答应下来了。

    这一家,小姑、大弟、二哥自去餐厅相聚,我们两对夫妇,荷西挽母亲,媳
妇挽公公,倒也是一幅天伦亲子美满图。

    婆婆风度高贵,公公绅士派头,荷西英俊迫人,只有媳妇,大聚餐三十六人
吃罢之后,面色一直死灰,久久不能回复玫瑰花般美丽的面颊。龙虾、大蟹、明
虾、蛤蜊、鲑鱼,随大家乱吃,这里不是华西街,这里是马德里热闹大街上最著
名的海鲜店啊!

    你的劣根性又发,虚荣心又起,细细默想,你在沙漠梦寐以求的一些新衣服
,现在都已经放在桌上了,这些人正在吃你的衣服,一个扣子,一条拉链,一块
红布,一只袖子,现在又在吃皮带了。你不要心痛,不要着急,你是天下第一人
,难道算术还不及小学生吗?你来算算,你的好丈夫,婆婆怀胎九月,给他血肉
生命,二十多年来,无论念书、识字、上少年法庭、生病、穿衣、吃饭、上街、
理发,辛辛苦苦扶养长大,她花了多少私房钱?公公卖了多少担橄榄?你再看一
眼荷西,如此好青年,你付这一桌海鲜钱,就可得来,这个生意做的是赔还是赚


    你再将心一横,又回想自己亲生父母如何将你捧在手中,掌上明珠也似的养
出来,你一想再想,别人父母岂不是一样心血对待他们的心肝宝贝?

    这一来,你热泪几乎夺眶而出,不能反哺自己亲生父母,那么明虾夹几个给
荷西父母盘子,岂不一样回报?(不公平也,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又不夹了。)


    但愿荷西明白妻心,如果这样开导他,我们以身各殉双方父母,都是不够而
又不够啊!(天下只有男的殉女的,女的殉男的。殉父母的孝子,还得打了灯笼
去四处乱找。别找了,找不到的。)要走了,整理行李。小姑在旁依依不舍,你
以手足之情,幻想她是亲生妹妹,漂亮衣服分不分给她?分。

    小女孩,情窦初开,公婆家规极严,没有几件体面衣服,她只好常常换男朋
友来代替换衣服。

    这不只是手足情深,这是为将来留下后步。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三毛星殒西
天,留下未来小侄儿女,还得向这漂亮妹妹托孤,好给荷西再寻幸福。这一步,
要事先安排好的,不可临时抱佛脚。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你心跳又到一百五十
下。公公豁达,照常风雨无阻的去散步,不再送别。

    婆婆面部表情冰冻如大雪山。我,这罪犯,以待罪之心进葛家们,再以待罪
之心出葛家门,矛盾、心虚、悔恨,不敢抬头,蹲下穿靴子,姿势如同对假想敌
下跪。

    小姑冒雨下楼叫车。(有车的都上班去了,无人送也。)

    等小姑奔上楼来大叫——快,车来了——

    我紧张得真想冲出门外,以免敌人感情激动,突然凶性爆发来对付我。这婆
婆,一听车来了,再也忍不住,果然拚了老命箭也似的撞过来,我立定不动,预
备迎接狂风暴雨似的耳光打上来。(我是左脸给你打,右脸再给你打,我打定主
意决不回手,回手还算英雄吗?)我闭上眼睛,咬住牙齿,等待敌人进攻。哪知
这敌人将我一把紧紧抱在怀里,呜咽泪出,发抖的说:“儿啊!你可得快快回来
啊!沙漠太苦了,这儿有你的家。妈妈以前误会你,现在是爱你的了。”(看官
仔细,这敌人这才用了“妈妈”自称,没有用“母亲”。)假想敌被我弄哭了,
我自始至终只有防她,没有攻她,她为什么要哭呢?小姑及荷西上来扳开婆婆的
手臂,叫着:“妈妈不要捣蛋,下面车子等不及了,快快放手。”

    我这才从婆婆怀里挣扎出来。

    这一次,我头也仰得高高的,腰也撑得直直的,奇怪的是,没有什么东西倒
流入肚。

    秋天的气候之下,居然有一片温暖的杏花春雨,漫漫的浸湿了我的面颜。我
们再回过来看看上文那位白先生说的话(他还没说完哪)。三毛回过婆婆家,他
又替婆婆讲了——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凄凄满别情——。我终于杀死
了我的假想敌。

    我亲爱的维纳斯婆婆,在号角声里渐渐的诞生了。
 

回复

西风不识相

    我年幼的时候,以为这世界上只住着一种人,那就是我天天看见的家人、同
学、老师和我上学路上看到的行人。

    后来我长大了,念了地理书,才知道除了我看过的一种中国人之外,还有其
他不同的人住在不同的地方。

    我们称自己叫黄帝的子孙,称外国人以前都叫洋鬼子,现在叫国际友人。以
前出国去如果不是去打仗,叫和番。现在出国去,无论去做什么都叫镀金或者留
洋。

    我们家里见过洋鬼子的人,要先数祖父和外祖父这两个好汉。他们不但去那
群人里住过好久,还跟那些人打了很多交道,做了几笔生意,以后才都平安的回
国来,生儿育女。

    我的外祖父,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他在英国时那个漂亮的女朋友。他八十多
岁了,高兴起来,还会吱吱的说着洋话,来吓唬家里的小朋友。我长大以后,因
为常常听外祖父讲话,所以也学了几句洋鬼子说的话。学不对时,倒也没发生什
么特别的现象;不巧学对了时,我的眼睛就会一闪一闪冒出鬼花,头顶上轰一下
爆出一道青光,可有鬼样。

    我因为自以为会说了几句外国话,所以一心要离开温暖的家,去看看外面那
批黄毛碧眼青牙血嘴的鬼子们是怎么个德性。我吵着要出走,父母力劝无用,终
日忧伤得很。

    “你是要镀金?要留洋?还是老实说,要出去玩?”

    我答:“要去游学四海,半玩半读,如何?”

    父母听我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来,更是伤心,知道此儿一旦飞出国门,一
定丢人现眼,叫外国人笑话。

    “这样没有用的草包,去了岂不是给人吃掉了。”他们整日就反反复复的在
讲这句话,机票钱总也不爽快的发下来。

    外祖父看见我去意坚定,行李也打好了,就叫父母说:“你们也不要那么担
心,她那种硬骨头,谁也不会爱去啃她,放她去走一趟啦!”总司令下了命令,
我就被父母不情不愿的放行了。

    在闷热的机场,父亲母亲抹着眼泪,拉住我一再的叮咛:“从此是在外的人
啦,不再是孩子罗!在外待人处世,要有中国人的教养,凡事忍让,吃亏就是便
宜。万一跟人有了争执,一定要这么想——退一步,海阔天空。绝对不要跟人呕
气,要有宽大的心胸……。”我静静的听完了父母的吩咐,用力的点点头,以示
决心,然后我提起手提袋就迈步往飞机走去。

    上了扶梯,这才想起来,父母的帐算得不对,吃亏怎么会是便宜?退一步如
果落下深渊,难道也得去海阔天空?

    我急着往回跑,想去看台下问明白父母才好上路,不想后面闪出一个空中少
爷,双手捉住我往机舱里拖,同时喊着:“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快快上机去也
,不可再回头了。”

    我挣扎的说:“不是不是,是弄明白一句话就走,放我下机啊!”这人不由
分说,将我牢牢绑在安全带上。机门徐徐关上,飞机慢慢的滑过跑道。我对着窗
户,向看台大叫:“爸爸,妈妈,再说得真切一点,才好出去做人啊!怎么是好
……”

    飞机慢慢升空,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叹一口气,靠在椅子上,大势已去
,而道理未明,今后只有看自己的了。

    我被父亲的朋友接下飞机之后,就送入了一所在西班牙叫“书院”的女生宿
舍。这个书院向来没有中国学生,所以我看她们是洋鬼子;她们看我,也是一种
鬼子,群鬼对阵,倒也十分新鲜。

    我分配到的房间是四个人一间的大卧室,我有生以来没有跟这么多人同住的
经验。

    在家时,因为我是危险疯狂的人物,所以父亲总是将我放在传染病隔离病房
,免得带坏了姐姐和弟弟们。

    这一次,看见我的铺位上还有人睡,实在不情愿。但是我记着父母临别的吩
咐,又为着快快学会语文的缘故,就很高兴的开始交朋友。第一次跟鬼子打交道
,我显得谦卑、有礼、温和而甜蜜。第一两个月的家信,我细细的报告给父母听
异国的情形。

    我写着:“我慢慢的会说话了,也上学去了。这里的洋鬼子都是和气的,没
有住着厉鬼。我没有忘记大人的吩咐,处处退让,她们也没有欺负我,我人胖了
……。”

    起初的两个月,整个宿舍的同学都对我好极了。她们又爱讲话,下了课回来
,总有人教我说话,上课去了,当然跟不上,也有男同学自动来借笔记给我抄。


    这样半年下来,我的原形没有毕露,我的坏脾气一次也没有发过。我总不忘
记,我是中国人,我要跟每一个人相处得好,才不辜负做黄帝子孙的美名啊!

    四个人住的房间,每天清晨起床了就要马上铺好床,打开窗户,扫地,换花
瓶里的水,擦桌子,整理乱丢着的衣服。等九点钟院长上楼来看时,这个房间一
定得明窗净几才能通过检查,这内务的整理,是四个人一起做的。

    最初的一个月,我的同房们对我太好,除了铺床之外,什么都不许我做,我
们总是抢着做事情。

    三个月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开始不定期的铺自己的床,又铺别人
的床,起初我默默的铺两个床,以后是三个,接着是四个。最初同住时,大家抢
着扫地,不许我动扫把。三个月以后,我静静的擦着桌子,挂着别人丢下来的衣
服,洗脏了的地,清理隔日丢在地上的废纸。而我的同房们,跑出跑进,丢给我
灿烂的一笑,我在做什么,她们再也看不到,也再也不知道铺她们自己的床了。
我有一天在早饭桌上对这几个同房说:“你们自己的床我不再铺了,打扫每人轮
流一天。”

    她们笑眯眯的满口答应了。但是第二天,床是铺了,内务仍然不弄。

    我内心十分气不过,但是看见一个房间那么乱,我有空了总不声不响的收拾
了。我总不忘记父母叮嘱的话,凡事要忍让。半年下来,我已成为宿舍最受欢迎
的人。我以为自己正在大做国民外交,内心沾沾自喜,越发要自己人缘好,谁托
的事也答应。我有许多美丽的衣服,搬进宿舍时的确轰动过一大阵子,我的院长
还特别分配了我一个大衣柜挂衣服。

    起初,我的衣服只有我一个人穿,我的鞋子也是自己踏在步子下面走。等到
跟这三十六个女孩子混熟了以后,我的衣柜就成了时装店,每天有不同的女同学
来借衣服,我沉着气给她们乱挑,一句抗议的话也不说。

    开始,这个时装店是每日交易,有借有还,还算守规矩。渐渐的,她们看我
这鬼子那么好说话,就自己动手拿了。每天吃饭时,可以有五、六个女孩子同时
穿着我的衣服谈笑自若,大家都亲爱的叫着我宝贝、太阳、美人…………等等奇
怪的称呼。说起三毛来,总是赞不绝口,没有一个人说我的坏话。但是我的心情
,却越来越沉落起来。

    我因为当时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平日下课了总在宿舍里念书,看上去不像其
他女同学那么的忙碌。

    如果我在宿舍,找我的电话就会由不同的人打回来。

    ——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

    ——三毛,我在外面吃晚饭,你醒着别睡,替我开门。

    ——三毛,我的宝贝,快下楼替我去烫一下那条红裤子,我回来换了马上又
要出去,拜托你!

    ——替我留份菜,美人,我马上赶回来。

    放下这种支使人的电话,洗头的同学又在大叫——亲爱的,快来替我卷头发
,你的指甲油随手带过来。

    刚上楼,同住的宝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长骂人了,你怎么没扫地。
这样的日子,我忍着过下来。每一个女同学,都当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宿舍里选
学生代表,大家都选上我,所谓宿舍代表,就是事务股长,什么杂事都是我做。


    我一再的思想,为什么我要凡事退让?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我要助人
?因为那是美德。为什么我不抗议?因为我有修养。为什么我偏偏要做那么多事
?因为我能干。为什么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是在家里。我的父母用中国的礼教来
教育我,我完全遵从了,实现了;而且他们说,吃亏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货真
价实成了一个便宜的人了。对待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的社会,我父母所教导的那
一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确是人人的宝贝,也是人人眼里的傻瓜。

    我,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完全丧失了自信。一个完美的中国人,在
一群欺善怕恶的洋鬼子里,是行不太通的啊!我那时年纪小,不知如何改变,只
一味的退让着。

    有那么一个晚上,宿舍的女孩子偷了望弥撒的甜酒,统统挤到我的床上来横
七竖八的坐着、躺着、吊着,每个人传着酒喝。这种违规的事情,做来自是有趣
极了。开始闹得还不大声,后来借酒装疯,一个个都笑成了疯子一般。我那夜在
想,就算我是个真英雄林冲,也要被她们逼上梁山了。

    我,虽然也喝了传过来的酒,但我不喜欢这群人在我床上躺,我说了四次—
—好啦!走啦!不然去别人房里闹!但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我忍无可忍,站起
来把窗子哗的一下拉开来,而那时候她们正笑得天翻地覆,吵闹的声音在深夜里
好似雷鸣一样。“三毛,关窗,你要冻死我们吗?”不知哪一个又在大吼。

    我正待发作,楼梯上一阵响声,再一回头,院长铁青着脸站在门边,她本来
不是一个十分可亲的妇人,这时候,中年的脸,冷得好似冰一样。

    “疯了,你们疯了,说,是谁起的头?”她大吼一声,吵闹的声音一下子完
全静了下来,每一个女孩子都低下了头。

    我站着靠着窗,坦然的看着这场好戏,却忘了这些人正在我的床上闹。“三
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国学生的份上,从来不说你,你
替我滚出去,我早听说是你在卖避孕药——你这个败类!”

    我听见她居然针对着我破口大骂,惊气得要昏了过去,我马上叫起来:“我
?是我?卖药的是贝蒂,你弄弄清楚!”

    “你还要赖,给我闭嘴!”院长又大吼起来。

    我在这个宿舍里,一向做着最合作的一分子,也是最受气的一分子,今天被
院长这么一冤枉,多少委屈和愤怒一下子像火山似的爆发出来。我尖叫着沙哑的
哭了出来,那时我没有处世的经验,完全不知如何下台。我冲出房间去,跑到走
廊上看到扫把,拉住了扫把又冲回房间,对着那一群同学,举起扫把来开始如雨
点似的打下去。我又叫又打,拚了必死的决心在发泄我平日忍在心里的怒火。

    同学们没料到我会突然打她们,吓得也尖叫起来。我不停的乱打,背后给人
抱住,我转身给那个人一个大耳光,又用力踢一个向我正面冲过来女孩子的胸部
。一时里我们这间神哭鬼号,别间的女孩子们都跳起床来看,有人叫着——打电
话喊警察,快,打电话!

    我的扫把给人硬抢下来了,我看见桌上的宽口大花瓶,我举起它来,对着院
长连花带水泼过去,她没料到我那么敏捷,退都来不及退就给泼了一身。

    我终于被一群人牢牢的捉住了,我开始吐捉我的人的口水,一面破口大骂—
—婊子!婊子!

    院长的脸气得扭曲了,她镇静的大吼——统统回去睡觉,不许再打!三毛,
你明天当众道歉,再去向神父忏悔!

    “我?”我又尖叫起来,冲过人群,拿起架子上的厚书又要丢出去,院长上
半身全是水和花瓣,她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走掉了。女孩子们平日只知道我是小
傻瓜,亲爱的。那个晚上,她们每一个都窘气吓得不敢作声,静静的溜掉了。

    留下三个同房,收拾着战场。我去浴室洗了洗脸,气还是没有发完,一个人
在顶楼的小书房里痛哭到天亮。

    那次打架之后,我不肯道歉,也不肯忏悔,我不是天主教徒,更何况我无悔
可忏。

    宿舍的空气僵了好久,大家客气的礼待我,我冷冰冰的对待这群贱人。借去
的衣服,都还来了。“三毛,还你衣服,谢谢你!”

    “洗了再还,现在不收。”

    每天早晨,我就是不铺床,我把什么脏东西都丢在地上,门一摔就去上课,
回来我的床被铺得四平八稳。

    以前听唱片,我总是顺着别人的意思,从来不抢唱机。那次之后,我就故意
去借了中国京戏唱片来,给它放得个锣鼓喧天。以前电话铃响了,我总是放下书
本跑去接,现在我就坐在电话旁边,它响一千两百下,我眉毛都不动一下。

    这个宿舍,我尽的义务太多,现在豁出去,给它来个孙悟空大闹天宫。大不
了,我滚,也不是死罪。

    奇怪的是,我没有滚,我没有道歉,我不理人,我任着性子做事,把父母那
一套丢掉,这些鬼子倒反过来拍我马屁了。早饭我下楼晏了,会有女同学把先留
好的那份端给我。

    洗头还没擦干,就会有人问:“我来替你卷头发好不好?”

    天下雨了,我冲出去淋雨,会有人叫:“三毛,亲爱的,快到我伞下来,不
要受凉了。”

    我跟院长僵持了快一个月。有一天深夜,我还在图书室看书,她悄悄的上来
了,对我说:“三毛,等你书看好了,可以来我房间里一下吗?”我合起书下楼
了。院长的美丽小客厅,一向是禁地,但是那个晚上,她不但为我开放,桌上还
放了点心和一瓶酒,两个杯子。

    我坐下来,她替我倒了酒。“三毛,你的行为,本来是应该开除的,但是我
不想弄得那么严重,今天跟你细谈,也是想就此和平了。”

    “卖避孕药的不是我。”

    “打人的总是你吧!”“是你先冤枉我的。”“我知道冤枉了你,你可以解
释,犯不着那么大发脾气。”

    我注视着她,拿起酒来喝了一口,不回答她。

    “和平了?”“和平了。”我点点头。

    她上来很和蔼的亲吻我的面颊,又塞给我很多块糖,才叫我去睡。这个世界
上,有教养的人,在没有相同教养的社会里,反而得不着尊重。一个横蛮的人,
反而可以建立威信,这真是黑白颠倒的怪现象。以后我在这个宿舍里,度过了十
分愉快的时光。

    国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绝不可国民跌交。那样除了受人欺负
之外,建立的邦交也是没有尊严的。

    这是《黄帝大战蚩尤》第一回合,胜败分明。

    我初去德国的时候,听说我申请的宿舍是男女混住的,一人一间,好似旅馆
一样,我非常高兴。这一来,没有舍监,也没有同房,精神上自由了很多,意识
上也更觉得独立,能对自己负全责,这是非常好的制度。

    我分到的房间,恰好在长走廊的最后第二间。起初我搬进去住时,那最后一
间是空的,没几日,隔壁搬来了一个金发的冰岛女子。冰岛来的人,果然是冰冷
的,这个女人,进厨房来做饭时,她只对男同学讲话,对我,从第一天就讨厌了
,把我上上下下的打量。那时候流行穿迷你裙,我深色丝袜上,就穿短短一条小
裙子;我对她微笑,她瞪了我一眼就走出去了。看看我自己那副德性,我知道要
建交又很困难了,我仍然春风满面的煮我的白水蛋。那时候,我在“歌德书院”
啃德文,课业非常重,逼得我非用功不可。起初我的紧邻也还安分,总是不在家
,夜间很晏才回来,她没有妨碍我的夜读。过了两三个月,她交了大批男朋友,
这是很值得替她庆幸的事,可是我的日子也开始不得安宁了。

    我这个冰山似的芳邻,对男朋友们可是一见即化,她每隔三五天就抱了一大
堆啤酒食物,在房间里开狂欢会。

    一个快乐的邻居,应该可以感染我的情绪。她可以说经常在房内喝酒,放着
高声的吵闹嘶叫的音乐,再夹着男男女女兴奋的尖叫,追逐,那高涨的节日气氛
的确是重重的感染了隔着一道薄薄墙壁的我,我被她烦得神经衰弱,念书一个字
也念不进去。我忍耐了她快两三星期,本以为发高烧的人总也有退烧的一天。但
是这个人的烧,不但不退,反而变本加厉,来往的男朋友也很杂,都不像是宿舍
的男同学。

    她要怎么度过她的青春,原来跟我是毫无关系的,但是,我要如何度过我的
考试,却跟她有密切的关连。

    第四个星期,安静了两天的芳邻,又热闹起来了。第一个步骤一定是震耳欲
聋的音乐开始放起来,然后大声谈笑,然后男女在我们共通的阳台上裸奔追戏,
然后尖叫丢空瓶子,拍掌跳舞……我那夜正打开笔记,她一分不差的配合着她的
节目,给我加起油来。我看看表,是夜间十点半,还不能抗议,静坐着等脱衣舞
上场。到了十二点半,我站起来去敲她的房门。

    我用力敲了三下,她不开;我再敲再敲,她高兴的在里面叫——“是谁?进
来。”

    我开了门,看见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居然挤了三男两女,都是裸体的。我找
出芳邻来,对她说:“请你小声一点,已经十二点半了。”她气得冲了过去,把
我用力向外一推,就把门嘭一下关上,里面咔哒上了锁。我不动声色,也不去再
打她的门。我很明白,对付这种家伙,打架是没有用的,因为她不是西班牙人,
西班牙人心地到底老实忠厚。她那天吵到天亮才放我阖了两三小时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我旷了两堂课,去学生宿舍的管理处找学生顾问。他是一个中
年的律师,只有早晨两小时在办公室受理学生的问题。“你就这个邻居骚扰了你
,可是我们没有接到其他人对她的抗议。”“这很简单,我们的房间在最后两间
,中间隔着六个浴室和厨房,再过去才是其他学生的房间,我们楼下是空着的大
交谊室,她这样吵,可能只会有我一个人真正听得清楚。”

    “她做的事都是不合规定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抗议就请她搬走
,并且我也不能轻信你的话。”

    “这就是你的答复吗?”我狠狠的盯着这个没有正义感的人。“到目前为止
是如此!再见,日安!”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闯学生顾问的门。

    “请你听一卷录音带。”我坐下来就放录音。

    他听了,马上就叫秘书小姐进来,口授了一份文件。

    “你肯签字吗?”我看了一下文件,有许多看不懂的字,又一个一个问明白
,才签下了我的名字。“我们开会提出来讨论,结果会公告。”

    “您想,她会搬出去?”

    “我想这个学生是要走路了。”他叹了口气说。

    “贵国的学生,很少有像你这样的。他们一般都很温和,总是成绩好,安静
,小心翼翼。以前我们也有一次这样的事情——两个人共一个房间的宿舍,一个
是台湾来的学生;他的同房,在同一个房间里,带了女朋友同居了三个月,他都
不来抗议,我们知道了,叫他来问,他还笑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听
了心都抽痛起来,恨那个不要脸的外国人,也恨自己太善良的同胞。“我的事什
么时候可以解决?”“很快的,我们开会,再请这位冰岛小姐来谈话,再将录音
带存档,就解决了。”“好,谢谢您,不再烦您了,日安!”我重重的与他握了
握手。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芳邻静悄悄的搬走了,事情解决得意外的顺利。这事
过了不久,我在宿舍附近的学生食堂排队吃饭,站了一会,觉得听见有人在说中
文,我很自然的转过身去,就看见两个女同胞排在间隔着三五个人的队里。我对
她们笑笑,算打招呼。“哪里来的?”一个马上紧张的问。

    “西班牙来的。”另外一个神秘兮兮的在回答。

    “你看她那条裙子,啧,啧……。”

    “人家可风头健得很哪!来了没几天,话还不太会说,就跟隔房的同学去吵
架。奇怪,也不想想自己是中国人——”

    “你怎么知道她的事情?”

    “学生会讲的啊!大家商量了好久,是不是要劝劝她不要那么没有教养。我
们中国人美好的传统,给她去学生顾问那么一告,真丢脸透了!你想想,小事情
,去告什么劲嘛——

    她还跟德国同学出去,第一次就被人看见了……。”

    我听见背后自己同胞对我的中伤,气得把书都快扭烂了,但是我不回身去骂
她们,我忍着胃痛搬了一盘菜,坐得老远的一个人去吃。我那时候才又明白了一
个道理,对洋鬼子可以不忍,对自己同胞,可要百忍,吃下一百个忍字,不去回
嘴。

    我的同胞们所谓的没有原则的跟人和平相处,在我看来,就是懦弱。不平等
条约订得不够,现在还要继续自我陶醉。

    我到美国去的第一个住处,是托一个好朋友事先替我租下的房子,我只知道
我是跟两个美国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造的平房。我到的第一天,已是深夜了,
我的朋友和她的先生将我送到住处,交给我钥匙就走了。

    我用钥匙开门,里面是反锁着的,进不去。

    我用力打门,门开了,房内漆黑一片,只见一片鬼影幢幢,或坐或卧;开门
的女孩全裸着,身体重要的部分涂着银光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倒也好新鲜


    “嗨!”她叫了一声。“你来了,欢迎,欢迎!”另外一个女孩子也说。

    我穿过客厅里躺着的人,小心的不踏到他们,就搬了箱子去自己房间里。这
群男男女女,吸着大麻烟,点着印度的香,不时敲着一面小铜锣,可是沉醉的那
个气氛里,他们倒也不很闹,就是每隔几分钟的锣声也不太烦人。

    那天清晨我起来,开门望去,夜间的聚会完毕了,一大群如尸体似的裸身男
女交抱着沉沉睡去,余香还燃着一小段。烟雾里,那个客厅像极了一个被丢弃了
的战场,惨不忍睹。

    这些人是十分友爱和平的,他们的世界加入了我这个分租者,显得格格不入
。比较之下,我太实际,他们太空虚,这是我这方面的看法。

    在他们那方面的看法,可能跟我刚刚完全相反。

    虽然他们完全没有侵犯我、妨碍我,但是我还是学了孟母,一个月满就迁居
了。我自来有夜间阅读的习惯,搬去了一个小型的学生宿舍之后,我遇到了很多
用功的外国女孩子。

    住在我对间的女孩,是一个正在念教育硕士的勤劳学生,她每天夜间跟我一
样,要做她的功课。我是静的,她是动的,因为她打字。她几乎每夜打字要打到
两点,我觉得这人非常认真,是少见的女孩子,心里很赞赏她,打字也是必须做
的事情,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这样的生活,我总是等她夜间收班了,才能静下
来再看一会书,然后睡觉。过了很久,我维持着这个夜程表,绝对没有要去计较
这个同学。有一夜,她打完了字,我还在看书,我听见她开门了,走过来敲我的
门,我一开门,她就说:“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门上面那块毛玻璃透出来的光
,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耻,是要人告诉你才明白?嗯?”

    我回头看看那盏书桌上亮着的小台灯,实在不可能强到妨碍别一间人的睡眠
。我叹了口气,无言的看着她美而僵硬的脸,我经过几年的离家生活,已经不会
再气了。

    “你不是也打字吵我?”

    “可是,我现在打好了,你的灯却不熄掉。”

    “那么正好,我不熄灯,你可以继续打字。”

    说完我把门轻轻在她面前阖上,以后我们彼此就不再建交了。绝交我不在乎
,恶狗咬了我,我绝不会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在我到图书馆去做事
时,开始有男同学约我出去。

    有一个法学院的学生,约我下班了去喝咖啡,吃“唐纳子”甜饼,我们聊了
一会儿,就出来了。

    上了他的车,他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把车一开开到校园美丽的湖边去。停
了车,他放上音响,手很自然的往我圈上来。

    我把车窗打开,再替他把音乐关上,很坦然的注视着他,对他开门见山的说
:“对不起,我想你找错人了。”

    他非常下不了台,问我:“你不来?”

    “我不来。”我对他意味深长的笑笑。“好吧!算我弄错了,我送你回去。
”他耸耸肩,倒很干脆。到了宿舍门口,我下了车,他问我:“下次还出来吗?


    我打量着他,这人实在不吸引我,所以我笑笑,摇摇头。

    “三毛,你介不介意刚刚喝咖啡的钱我们各自分摊。”

    语气那么有礼,我自然不会生气,马上打开皮包找钱付给他。这样美丽的夜
色里,两个年轻人在月光下分帐,实在是遗憾而不罗曼蒂克。美国,美国,它真
是不同凡响。

    又有一天,我跟女友卡洛一同在吃午饭,我们各自买了夹肉三明治,她又叫
了一盘“炸洋葱圈”,等到我吃完了,预备付帐,她说:“我吃不完洋葱圈,你
分吃。”

    我这傻瓜就吃掉她剩下的。

    算帐时,卡洛把半盘洋葱圈的帐摊给我出,合情合理,我自然照付了。这叫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鱼饵是洋葱做的。

    也许看官们会想,三毛怎么老说人不好,其他留洋的人都说洋鬼子不错,她
尽说反话。

    有一对美国中年夫妇,他们非常爱护我,本身没有儿女,对待我视如己出,
周末假日再三的开车来宿舍接我去各处兜风。他们夫妇在山坡上有一幢惊人美丽
的大洋房,同时在镇上开着一家成衣批发店。感恩节到了,我自然被请到这人家
去吃大菜。

    吃饭时,这对夫妇一再望着我笑,红光满面。

    “三毛,吃过了饭,我们有一个很大的惊喜给你。”

    “很大的?”我一面吃菜一面问。

    “是,天大的惊喜,你会快乐得跳起来。”

    我听他们那么说,很快的吃完了饭,将盘子杯子帮忙送到厨房洗碗机里面去
,再煮了咖啡出来一同喝。

    等我们坐定了,这位太太很情感激动的注视着我,眼眶里满是喜悦的泪水。
她说:“孩子,亲爱的,我们商量了好多天,现在决心收养你做我们的女儿。”
“你是说领养我?”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气极了,他们决心领养我,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但是,他们没有“问我
”,他们只对我“宣布”他们的决定。

    “亲爱的,你难道不喜欢美国?不喜欢做这个家里的独生女儿?将来——将
来我们——我们过世了,遗产都是你的。”

    我气得胃马上痛起来,但面上仍笑眯眯的。

    “做女儿总是有条件的啊!”我要套套我卖身的条件。

    “怎么谈条件呢?孩子,我们爱你,我们领养了你,你跟我们永远永远幸福
的住在一起,甜蜜的过一生。”

    “你是说过一辈子?”我定定的望着她。

    “孩子,这世界上坏人很多,你不要结婚,你跟着爹地妈咪一辈子住下去,
我们保护你。做了我们的女儿,你什么都不缺,可不能丢下了父母去结婚哦!如
果你将来走了,我们的财产就不知要捐给哪一个基金会了。”

    这样残酷的领儿防老,一个女孩子的青春,他们想用遗产来交换,还觉得对
我是一个天大的恩赐。

    “再说吧!我想走了。”我站起来理理裙子,脸色就不自然了。我这时候看
着这两个中年人,觉得他们长得是那么的丑恶,优雅的外表之下,居然包着一颗
如此自私的心。我很可怜他们,这样的富人,在人格上可是穷得没有立锥之地啊


    那一个黄昏,下起薄薄的雪雨来,我穿了大衣,在校园里无目的的走着。我
看着萧杀的夜色,想到初出国时的我,再看看现在几年后的我;想到温暖的家,
再联想到我看过的人,经过的事,我的心,冻得冰冷。

    我一再的反省自己,为什么我在任何一国都遭受到与人相处的问题,是这些
外国人有意要欺辱我,还是我自己太柔顺的性格,太放不开的民族谦让的观念,
无意间纵容了他们;是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长驱而入啊!

    我多么愿意外国人能欣赏我的礼教,可惜的是,事实证明,他们享受了我的
礼教,而没有回报我应该受到的尊重。

    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咛我的话,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化做一只弄风白额
大虎,变成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的不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孙
 

回复

这样的人生

    我搬到北非加纳利群岛住时,就下定了决心,这一次的安家,可不能像沙漠
里那样,跟邻居的关系混得过分密切,以至于失去了个人的安宁。在这个繁华的
岛上,我们选了很久,才选了离城快二十多里路的海边社区住下来。虽说加纳利
群岛是西班牙在海外的一个省份,但是有一部分在此住家的,都是北欧人和德国
人。我们的新家,座落在一个面向着大海的小山坡上,一百多户白色连着小花园
的平房,错错落落的点缀了这个海湾。

    荷西从第一天听我跟瑞典房东讲德国话时,就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后来我们
去这社区的办公室登记水电的申请时,我又跟那个丹麦老先生说英文,荷西更是
不乐;等到房东送来一个芬兰老木匠来修车房的门时,我们干脆连中文也混进去
讲,反正大家都不懂。“真是笑话,这些人住在我们西班牙的土地上,居然敢不
学西班牙文,骄傲得够了。”荷西的民族意识跑出来了。

    “荷西,他们都是退休的老人了,再学另一国的话是不容易的,你将就一点
,做做哑巴算了。”

    “真是比沙漠还糟,我好像住在外国一样。”“要讲西班牙文,你可以跟我
在家里讲,我每天噜苏得还不够你听吗?”荷西住定下来了,每天都去海里潜水
,我看他没人说话又被外国人包围了,心情上十分落寞。

    等到我们去离家七里路外的小镇邮局租信箱时,这才碰见了西班牙同胞。“
原来你们住在那个海边。唉!真叫人不痛快,那么多外国人住在那里,我们邮差
信都不肯去送。”

    邮局的职员看我们填的地址,就摇着头叹了一口气。

    “那个地方,环境是再美不过了,偏偏像是黄头发人的殖民地,他们还问我
为什么不讲英文,奇怪,我住在自己的国家里,为什么要讲旁人的话。”荷西又
来了。

    “你们怎么处理海湾一百多家人的信?”我笑着问邮局。

    “那还不简单,每天抱一大堆去,丢在社区办公室,绝对不去一家一家送,
他们要信,自己去办公室找。”

    “你们这样欺负外国人是不对的。”我大声说。

    “你放心,就算你不租信箱,有你的信,我们包送到家。你先生是同胞,是
同胞我们就送。”

    我听了哈哈大笑,世上就有那么讨厌外国人的民族,偏偏他们赚的是游客生
意。“你们讨厌外国人,西班牙就要饿死。”

    “游客来玩玩就走,当然欢迎之至。但是像你们住的地方,他们外国人来了
,自成一区,长住着不肯走,这就讨厌透了。”

    荷西住在这个社区一个月,我们申请的新工作都没有着落,他又回到对面的
沙漠去做原来的事情。那时撒哈拉的局势已经非常混乱了,我因此一个人住了下
来,没有跟他回去。

    “三毛,起初一定是不惯的,等我有假了马上回来看你。”

    荷西走的时候一再的叮咛我生活上的事情。

    “我有自己的世界要忙,不会太寂寞的。”

    “你不跟邻居来往?”“我一向不跟邻居来往的,在沙漠也是人家来找我,
我很少去串门子的。现在跟这些外国人,我更不会去理他们了。”

    “真不理?”“不理,每天一个人也够忙的了。”

    我打定主意跟这些高邻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我之后来在两个月之内,认识了那么多的邻居,实在不算我的过错。荷西不
在的日子,我每天早晨总是开了车去小镇上开信箱、领钱、寄信、买菜、看医生
,做这些零碎的事情。

    我的运气总不很好,每当我的车缓缓的开出那条通公路的小径时,总有邻居
在步行着下坡也要去镇上办事。

    我的空车停下来载人是以下几种情形:遇见年高的人我一定停车,提了东西
在走路的人我也停车,小孩子上学我顺便带他们到学校,天雨我停车,出大太阳
我也停车。总之,我的车很少有不满的时候,当然,我载客的对象总是同一个社
区里住着的人。我一向听人说,大凡天下老人,都是噜苏悲伤自哀自怜,每日动
也不动,一开口就是寂寞无聊的一批人。所以,我除了开车时停车载这些高年人
去镇上办事之外,就硬是不多说太多的话,也决不跟他们讲我住在哪一幢房子里
,免得又落下如同沙漠邻居似的陷阱里去。

    荷西有假回来了,我们就过着平淡亲密的家居生活。他走了,我一个人种花
理家,见到邻居了,会说话也不肯多说,只道早午安。“你这种隐士生活过得如
何?”荷西问我。

    “自在极了。”“不跟人来往。”“唉啊!想想看,跟这些七老八十的人做
朋友有什么意思。本人是势利鬼,不受益的朋友绝对不收。”

    所以我坚持我的想法,不交朋友。都是老废物嘛,要他们做什么,中国人说
敬老敬老,我完全明白这个道理,给他们来个敬而远之。所以,我常常坐在窗口
看着大海上飘过的船。荷西不回来,我只跟小镇上的人说说话;邻居,绝对不理


    有那么一天中午,我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向着海发呆,身上包了一块旧毛巾,
抽着线算算今天看过的船有几只。

    窗下面我看见过不知多少次的瑞典清道夫又推着他的小垃圾车来了,这个老
人胡子晒得焦黄,打赤膊,穿一条短裤,光脚,眼光看人时很锐利,身子老是弯
着。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扫这个社区的街道。我问过办公室的卡司先生,这清道夫
可是他们请来的?他们说:“他退休了,受不了北欧的寒冷,搬到这里来长住。
他说免费打扫街道,我们当然不会阻止他。”

    这个老疯子说多疯就有多疯,他清早推了车出来,就从第一条街扫起,扫到
我这条街,已经是中午了。他怎么个扫法呢?他用一把小扫子,把地上的灰先收
起来,再用一块抹布把地用力来回擦,他擦过的街道,可以用舌头添。

    那天他在我窗外扫地,风吹落的白花,这老人一朵一朵拾起来。海风又大吹
了一阵,花又落下了,他又拾;风又吹,他又拾。这样弄了快二十分钟,我实在
忍不住了,光脚跑下石阶,干脆把我那棵树用力乱摇,落了一地的花,这才也蹲
下去一声不响的帮这疯子拾花。

    等我们捡到头都快碰到一起了,我才抬起头来对他嘻嘻的笑起来。“您满意
了吧?”我用德文问他。

    这老头子这才站直了身子,像一个希腊神祗似的严肃的盯着我。“要不要去
喝一杯茶?”我问他。

    他点点头,跟我上来了。我给他弄了茶,坐在他对面。

    “你会说德文?”他好半晌才说话。

    “您干嘛天天扫地?扫得我快疯了,每天都在看着您哪。”

    他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微笑,他说:“扫地,是扫不疯的,不扫地才叫人不舒
服。”“干嘛还用抹布擦?您不怕麻烦?”

    “我告诉你,小孩子,这个社区总得有人扫街道,西班牙政府不派人来扫,
我就天天扫。”

    他喝了茶,站起来,又回到大太阳下去扫地。

    “我觉得您很笨。”我站在窗口对他大叫,他不理。

    “您为什么不收钱?”我又问他,他仍不理。

    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老疯子的身旁多了一个小疯子,只要中午看见他来了,
我就高兴的跑下去,帮他把我们这半条街都扫过。只是老疯子有意思,一板一眼
认真扫,小疯子只管摇邻居的树,先把叶子给摇下来,老人来了自会细细拾起来
收走,这个美丽的社区清洁得不能穿鞋子踩。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老人可有意思得很,他跟我心里的老人有很大的出入。
又有一天,我在小镇上买菜,买好了菜要开车回来,才发觉我上一条街的德国老
夫妇也提了菜出来。

    我轻轻按了一下喇叭,请他们上车一同回家,不必去等公共汽车,他们千谢
万谢的上来了。

    等到了家门口,他们下车了,我看他们那么老了,心里不知怎的发了神经病
,不留神,就说了:“我住在下面一条街,十八号,就在你们阳台下面,万一有
什么事,我有车,可以来叫我。”说完我又后悔了,赶快又加了一句:“当然,
我的意思是说,很紧急的事,可以来叫我。”

    “嘻嘻!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心脏病发了,就去叫你,是不是?”我就是
这个意思,但给这精明的老家伙猜对了我的不礼貌的同情,实在令我羞愧了一大
阵。

    过了一个星期,这一对老夫妇果然在一个黄昏来了,我开门看见是他们,马
上一紧张,说:“我这就去车房开车出来,请等一下。”“嗯,女孩子,你开车
干什么?”老家伙又盯着问。

    “我那里知道做什么。”我也大声回答他。

    “我们是来找你去散步的。人有脚,不肯走路做什么。”

    “你们要去哪里散步?”我心里想,这两个老家伙,加起来不怕有一百八十
岁了,拖拖拉拉去散步,我可不想一起去。

    “沿着海湾走去看落日。”老婆婆亲切地说。

    “好,我去一次,可是我走得很快的哦!”我说着就关上了门跟他们一起下
山坡到海边去。

    三个小时以后,我跛着脚回来,颈子上围着老太太的手帕,身上穿着老家伙
的毛衣,累得一到家,坐在石阶上动都不会动。“年轻人,要常常走路,不要老
坐在车子里。走这一趟就累得这个样子,将来老了怎么是好。”老家伙大有胜利
者的意味,我抓头瞪了他一眼,一句都不能顶他。世上的老人五花八门,我慢慢
的喜欢他们起来了。

    当然,我仍是个势利极了的人,不受益的朋友我不收,但这批老废物可也很
给我受益。

    我在后院里种了一点红罗卜,每星期荷西回来了就去拔,看看长了多少,那
一片萝卜老也不长,拔出来只是细细的线。

    有一日我又一个人蹲在那里拔一个样品出来看看长了没长,因为太专心了,
短墙上突然传来的大笑声把我吓得跌坐在地上。“每天拔是不行的,都快拔光啦
!”

    我的右邻手里拿着一把大油漆刷子,站在扶梯上望着我。“这些菜不肯长。
”我对他说。

    “你看我的花园。”他说这话时我真羞死了。这也是一个老头子,他的院子
里一片花红柳绿,美不胜收,我的园子里连草也不肯长一根。我马上回房内去抱
出一本园艺的书来,放在墙上,对他说:“我完全照书上说的在做,但什么都不
肯长。”

    “啊!看书是不行的,我过来替你医。”他爬过梯子,跳下墙来。两个月后
,起码老头子替我种的洋海棠都长得欣欣向荣。

    “您没有退休以前是花匠吗?”我好奇的问他。

    “我一辈子是钱匠,在银行里数别人的钱。退休了,我内人身体不好,我们
就搬到这个岛来住。”

    “我从来没有见过您的太太。”

    “她,去年冬天死了。”他转过头去看着大海。

    “对不起。”我轻轻的蹲着挖泥巴,不去看他。

    “您老是在油漆房子,不累吗?”

    “不累,等我哪一年也死了,我跟太太再搬来住,那时候可是我看得见你,
你看不见我们了。”

    “您是说灵魂吗?”“你怕?”“我不怕,我希望您显出来给我看一次。”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他失去了老伴,还能过得这么的有活力,令我几乎反
感起来。

    “您不想您的太太?”我刺他一句。

    “孩子,人都是要走这条路的,我当然怀念她,可是上帝不叫我走,我就要
尽力欢喜的活下去,不能过分自弃,影响到孩子们的心情。”“您的孩子不管您
?”“他们各有各的事情,我,一个人住着,反而不觉得自己是废物,为什么要
他们来照顾。”

    说完,他提了油漆桶又去刷他的墙了。

    养儿何须防老,这样豁达的人生观,在我的眼里,是大智慧大勇气的表现。
我比较了一下,我觉得,我看过的中国老人和美国老人比较悲观,欧洲的老人很
不相同,起码我的邻居们是不一样的。我后来认识了艾力克,也是因为他退休了
,常常替邻居做零工,忙得半死也不收一毛钱。有一天我要修车房的门,去找芬
兰木匠,他不在家,别人就告诉我去找艾力克。

    艾力克已经七十四岁了,但是他每天拖了工具东家做西家修,怎也老不起来
。等他修完了车房门之后,他对我说:“今天晚上我们有一个音乐会,你想不想
来?

    “在谁家?什么音乐会?”

    “都是民歌,有瑞典的、丹麦的、德国的,你来听,我很欢喜你来。”那天
晚上,在艾力克宽大的天台上,一群老人抱着自己的乐器兴高采烈的来了,我坐
在栏杆上等他们开场。

    他们的乐器有笛子,有小提琴,有手风琴,有口琴,有拍掌的节奏,有幽扬
的口哨声,还有老太太宽宏的歌声尽情放怀的唱着。艾力克在拉小提琴,一个老
人顽皮的走到我面前来一鞠躬,我跳下栏杆跟他跳起圆舞曲来。我从来没有跟这
么优雅的上一代跳过舞,想不到他们是这样的吸引我;他们丰盛的对生命的热爱
,对短促人生的把握,着实令我感动。那个晚上,月亮照在大海上,衬着眼前的
情景,令我不由得想到死的问题。生命是这样的美丽,上帝为什么要把我们一个
一个收回去?我但愿永远活下去,永远不要离开这个世界。

    等我下一次再去找艾力克时,是因为我要锯一截海边拾来的飘流木。开门的
是安妮,一个已外七十岁了的寡妇。“三毛,我们有好消息告诉你,正想这几天
去找你。”

    “什么事那么高兴?”我笑吟吟的打量着穿游泳衣的安妮。

    “艾力克与我上个月开始同居了。”

    我大吃一惊,欢喜得将她抱起来打了半个转。

    “太好了,恭喜恭喜!”

    伸头去窗内看,艾力克正在拉琴。他没有停,只对我点了点头,我跑进房内
去。“艾力克,我看你那天晚上就老请安妮跳舞,原来是这样的结果啊!”安妮
马上去厨房做咖啡给我们喝。

    喝咖啡时,安妮幸福的忙碌着,艾力克倒是有点沉默,好似不敢抬头一样。
“三毛,你在乎不结婚同居的人吗?”安妮突然问我。“那完全不是我的事,你
们要怎样做,别人没有权利说一个字。”“那么你是赞成的?”“我喜欢看见幸
福的人,不管他们结不结婚。”

    “我们不结婚,因为结了婚我前夫的养老金我就不能领,艾力克的那一份只
够他一个人活。”

    “你不必对我解释,安妮,我不是老派的人。”

    等到艾力克去找锯子给我时,我在客厅书架上看放着的像片,现在不但放有
艾力克全家的照片,也加进了安妮全家的照片。艾力克前妻的照片仍然放在老地
方,没有取掉。

    “我们都有过去,我们一样怀念着过去的那一半。只是,人要活下去,要再
寻幸福,这并不是否定了过去的爱情……。”

    “你要说的是,人的每一个过程都不该空白的过掉,我觉得你的做法是十分
自然的。安妮,这不必多解释,我难道连这一点也不了解吗?”借了锯子我去海
边锯木头,正是黄昏,天空一片艳丽的红霞。我在那儿工作到天快黑了,才拖了
锯下的木头回家。我将锯子放在艾力克的木栅内时,安妮正在厨房高声唱着歌,
七十岁的人了,歌声还是听得出爱情的欢乐。

    我慢慢的走回家,算算日期,荷西还要再四天才能回来。我独自住在这个老
年人的社区里,本以为会感染他们的寂寞和悲凉,没有想到,人生的尽头,也可
以再有春天,再有希望,再有信心。我想,这是他们对生命执着的热爱,对生活
真切的有智慧的安排,才创造出了奇迹般灿烂的晚年。

    我还是一个没有肯定自己的人,我的下半生要如何度过,这一群当初被我视
为老废物的家伙们,真给我上了一课在任何教室也学不到的功课。
 

回复

士为知己者死

    我的先生荷西有一个情同手足的朋友,名叫做米盖。这个朋友跟荷西兴趣十
分投合,做的工作也相同,服兵役时又分派在一个单位,可以说是荷西的另一个
兄弟。

    三年前荷西与我到撒哈拉去居住时,我们替米盖也申请到了一个差事,请他
一同来沙漠唱唱情歌。

    当时荷西与我有家了,安定了下来,而米盖住在单身宿舍里。周末假日,他
自然会老远的回家来,在我们客厅打地铺,睡上两天,大吃几顿,才再去上班。


    这样沙漠苦乐兼有的日子过了很久,我们慢慢的添了不少东西,也存了一点
点钱。而米盖没有家累的单身生活,却用得比我们舒服。他花钱没有计划,借钱
给朋友一出手就是一大笔;高兴时买下一大堆音响设备,不高兴时就去买张机票
回西班牙故乡去看女朋友。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我常
常对米盖说,快快成家吧。因为他故乡青梅竹马的贝蒂已经等了他十多年了。

    当时米盖坚持不肯结婚的理由只有一个,他不愿意他最爱的人来沙漠过苦日
子。

    他总是说,等有一天,他有了像样的家,有了相当的积蓄,有了身价,才能
再接贝蒂来做他的妻子。

    米盖所讲的一个好丈夫的必备条件,固然是出于他对贝蒂的爱护。但是在我
看来,娶一个太太,并不是请一个观音菩萨来家里日夜供奉的。所以,我认为他
的等待都失于过分周全而又不必的。等到撒哈拉被瓜分掉,我独自搬到沙漠对面
大西洋的小岛上来居住时,荷西周末总是坐飞机来看我。米盖,自然也会一同来
,分享我们家庭的温暖。

    米盖每次来加纳利岛,总会赶着上街去买很多贵重的礼物,交给我寄去他千
里外故乡的女友;有时也会托我寄钱去给他守寡的母亲。这是一个个性奔放,不
拘小节,花钱如水的朋友。米盖的薪水,很可以维持一个普通的家庭生活,但是
他自由得如闲云野鹤,结婚的事情就这样遥遥无期的拖下来。

    有一日我收列米盖女友写给我的一封长信,在她不很通顺的文笔之下,有心
人一样可以明白她与米盖长年分离的苦痛和无奈。一个这样纯情女子的来信,深
深的感动了我,很希望帮助米盖和她,早早建立他们的家庭。

    米盖下一次跟荷西再回家来时,我就替贝蒂向他苦苦的求婚。我给他看贝蒂
的来信,他看了信眼圈都湿了,仰头躺在沙发上不响。“我太爱她了,不能给她
好日子过,我怎么对得起她。”

    “你以为她这几年在故乡苦苦等你,她的日子会好过?”

    “我没有钱结婚。”“哈!”荷西听见他这么说大叫了一声。

    “世界上有些笨女人就是不要钱的。像三毛,我没花钱她就跑去沙漠嫁我了
。”我笑嘻嘻的望着米盖,很鼓励的对他说:“贝蒂也会是个好妻子,你不要怕
,结婚不会是一件严重的事情。”

    那时烤鸡的香味充满了整幢房子,桌上插着野花,录音机在播放优美的音乐
。米盖面前,坐着两个幸福的人,真是一幅美满温暖的图画。米盖被我们感动了
,他拿出那个月的薪水来交给我去银行存起来,又请荷西捉刀,写了一封恭恭敬
敬的信给他的准岳父,再打长途电话去叫贝蒂预备婚礼。而同一天,我已经替他
在我们这沿海的社区找到了一幢美丽的小房子先租了下来。米盖过了二十天左右
,终于再从沙漠来我们家,住了一天,荷西替他恶补了一下新婚的常识,才壮志
从容的上了飞机回西班牙去娶太太了。“不要担心,你们结婚后,打电报来告诉
我你们的班机,荷西不在,我可以去接你们。”我对米盖说。

    最高兴的人还是荷西,他很喜欢米盖也有了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家。更何况他
们的家并不建立在艰苦的沙漠里。在一开始上,贝蒂就方便多了。

    天下的夫妇,虽然每一对都不相同,但是只有两件事情是婚后必须面临的:
第一件是赚钱,第二件是吃饭。

    照理说,男的大部分是被派出去赚钱,而女的留在家里煮饭。米盖结婚之后
,自然也不例外。他努力去沙漠赚钱,假日一定飞回家来陪着贝蒂,跟我的先生
一样的模范。

    我们因为将米盖一向视为荷西的手足,过去米盖不知在我们家吃过多少次饭
,所以贝蒂与米盖结婚了快三个月后,我们忍不住去讨旧债,一定要贝蒂做饭请
我们吃。

    米盖平日有一个绰号,叫做“教父”。因为他讲义气,认朋友,满腔热血,
是识货的,他都卖。米盖的太太请客,虽是我们去吵出来的结果,但是荷西对米
盖有信心,想必米盖会山珍海味的请我们大吃一场,所以前一日就不肯多吃饭,
一心一意要去大闹天宫。那个星期日的早晨,荷西当然拒绝吃饭,连牛奶也不肯
喝一滴,熬到中午十二点半,拖了我就往米盖家去叫门。

    叫了半天门,贝蒂才慢慢的伸出头来,满头都是发卷,对我们说:“可不可
以先回去,我刚刚起床。”

    我们不以为意,又走回家去。一路上荷西吓得头都缩了起来,他问我:“卷
头发时候的女人,怎么那么可怕。还好你不弄这一套,可怜的米盖,半夜醒来岂
不吓死。”

    在家里看完了电视新闻,我们再去等吃的,这一次芝麻开门了。米盖并没有
出来迎接我们。我们伸头去找,他在铺床,手里抱了一条换下来的床单,脚下夹
着一只扫把,身上还是一件睡衣。看见了我们,很抱歉的说:“请坐,我这就好
了。”

    荷西又跑去厨房叫贝蒂:“嫂嫂,你兄弟饿疯了,快给吃的啊!”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我跑去厨房里想帮忙,看见厨房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锅汤在熬,贝蒂埋头在
切马铃薯。

    我轻轻的打开冰箱来看,里面有四片肉,数来数去正好一人一片,我也不敢
再问了。

    等到三点钟,我们喝完了细面似的清汤,贝蒂才捧出了炸马铃薯和那四片肉
来。我们很客气的吃完了那顿饭,还没有起身,米盖已经飞快的收拾了盘子,消
失在厨房里。不久,厨房里传来了洗碗的水声。我回想到米盖过去几年来,在我
们家吃完了饭,跟荷西两个把盘子一堆就下桌的样子,再看看他现在的神情,我
心里不知怎的产生了一丝怅然。

    “米盖结婚以后,安定多了,现在我一定要他存钱,我们要为将来着想。”
贝蒂很坚决的在诉说她的计划。她实在是一个忠心的妻子,她说的话都没有错,
但是在我听来,总觉得我对米盖有说不出的怜悯和淡淡的不平。

    等我们要走了时,米盖才出来送我们,口里很难堪的说了一句:“下次再来
吃,贝蒂今天身体不好,弄少了菜。”

    我赶快把他的话打断了,约贝蒂第二日去买东西,不要米盖再说下去。在回
家的路上,荷西紧紧的拉住我,轻轻的对我说:“谢谢你,太太!”“谢我做什
么?”“因为你不但喂饱你的先生,你也没有忘记喂饱他的朋友。”其实,贝蒂
喂不饱我的先生荷西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因为她不是他的太太。我更不在乎我
做客有没有吃饱,只是告别时米盖欲言又止的难堪表情,在我心里反复的淡不下
去。

    世界上每一个人生下来,自小都养成了一句不可能不用的句子,就是“我的
”这两个字。人,不但有占有性,更要对外肯定自己拥有的东西。于是,“我的
”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弟弟,“我的”朋友……都产生了。

    这种情形,在一个女人结婚之后,她这个“我的丈夫”是万万不会忘记加上
去的。所以,丈夫在婚纸上签上了名,就成了一笔女人的财产。对于荷西,我非
常明白他的个性,他是个有着强烈叛逆性的热血男儿,用来对待他唯一的方法,
就是放他去做一个自由的丈夫。他出门,我给他口袋里塞足钱;他带朋友回家来
,我那怕是在沙漠居住时,也尽力做出好菜来招待客人;他夜游不归,回来我只
字不提;他万一良心发现了,要洗一次碗,我就马上跪下去替他擦皮鞋。

    因为我私心里也要荷西成为“我的”丈夫,所以我完完全全顺着他的心理去
做人行事。又因为荷西是一个凡事必然反抗的人,我一放他如野马似的出去奔狂
,他反而中了圈套,老做相反的事情。我越给他自由,他越不肯自由,日子久了
,他成了“我的好丈夫”,而他内心还以为“叛妻”之计成功。我们各自暗笑,
得其所哉,而幸福家庭的根基,就因此打得十分稳健了。

    我很想把这种柔道似的“驯夫术”传授给米盖的太太贝蒂,但是吃过她那一
顿冰冷的中饭之后,我的热情也给冻了起来。米盖的结婚,是我代贝蒂苦苦求的
婚,现在看见他威风已失,满面惶惑,陪尽小心的样子,我知道这个“教父”已
经大江东去,再也不能回头了,我的内心,对他有说不出的抱歉。日子很快的过
去,沙漠那边的战事如火如荼,米盖与荷西的公司仍然没有解散,而职员的去留
,公司由个人自己决定。“你怎么说?你难道要他失业?”贝蒂问我。

    “我不说什么,荷西如果辞了工作回来,别处再去找也一样的。”“我们米
盖再危险也得去,我们没有积蓄,只要不打死,再危险也要去上工的。”我看了
她一眼,不说话。没有积蓄难道比生命的丧失还要可怕吗?等荷西辞了工回来,
我们真的成了无业游民。我们每日没有事做,总在海边捉着鱼,过着神仙似悠闲
的日子。

    只有米盖,在近乎百分之八十的西班牙同事都辞工的情形下,他还是风尘仆
仆的奔波在沙漠和工作之间。而那时候,游击队已经用迫击炮在打沙漠的磷矿工
地了。

    贝蒂每一次看见我们捉了大鱼,总要讨很多回去。我因为吃鱼已经吃怕了,
所以乐得送给别人。

    过去我们去超级市场买菜,总会在贝蒂的家门口停一停,接了她一起去买菜
。等到荷西失业老是在打鱼时,贝蒂的冰箱装满了鱼,而她也藉口没时间,不再
上市场了。

    每一次米盖从烽火乱飞的沙漠休假回家来,他总是坐在一盘鱼的前面,而且
总是最简单的烤鱼。

    “我们米盖,最爱吃我做的鱼。”贝蒂满意的笑着,用手爱抚的摸着她丈夫
的头发。米盖靠在她的身边,脸上荡漾着一片模糊而又伤感的幸福。

    “我的米盖”成了贝蒂的口头语,她是那么的爱护他,努力存积着他赚回来
的每一分钱。她梦想着将来有很多孩子,住在一幢豪华的公寓里;她甚而对她理
想中卧室的壁纸颜色,都一次又一次的提出来跟米盖谈个不休。她的话越来越多
,越说越觉得有理,而荷西和米盖都成了默然不语的哑子,只有我有一声没一声
的应付着她。

    她,开始发胖了,身上老是一件半旧的洋装,头发总也舍不得放下发卷,最
后看电影去时,她只拿头巾把发卷也包在里面。她已忘了,卷头发是为了放下来
时好看,而不是把粉红的卷子像水果似的老长在她头上。

    那个星期日的夜间,米盖第二日又得回到沙漠去上工。他的神情沮丧极了,
他提出来跟贝蒂说了,他不想再去,但是这不是他自己可以左右的事情。所以他
再不愿,也苦笑着一次一次的回到沙漠去。“这样吧!明天我们清早来送你去机
场,可以不必叫计程车了。”荷西对米盖说。

    第二日清晨,贝蒂穿了睡袍出来送米盖,米盖抱住她亲了又亲,一再的嘱咐
着她:“宝贝,我很快就回来了,你不要担心我。”我看贝蒂穿着睡衣,知道她
不去机场,于是我也不想跟去了。米盖依依不舍的上了车,等到车门关上了,贝
蒂才惊叫了一声往车子跑去,她上去把米盖拖下车来,手就去掏他的口袋。“荷
西送你去,你的计程车钱可以交出来了。”她把米盖口袋里的两张钞票拿出来,
那恰好是一趟计程车的钱。

    “可是贝蒂,我不能没有一毛钱就这样上飞机。我要在那边七天,你不能一
点钱也不给我。”

    “你宿舍有吃有住,要用什么钱?”贝蒂开始凶了。

    “可是,宝贝,……有时候我可能想喝一瓶汽水。”

    “不要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荷西在一旁听得要暴跳起来,他把米盖拉上车,一句话都不说就加足油门开
走了。我靠在木栅门边看着这一幕喜剧,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你看,一个男人
,就是要我们来疼,现在我们存了快二十万了,如果我不这么严,还有将来的计
划吗?”

    我想贝蒂这样的爱着米盖,她的出发点也许是对的,但我打心眼里不同意她
。懒得说话,就走回家去了。

    我总是有点重男轻女,我老是在同情米盖。

    岛上的杏花开了,这是我们离开沙漠后的第一个春天,荷西与我约了米盖夫
妇一起去踏青。

    当我们满山遍野去奔跑的时候,贝蒂就把两只手抱住米盖,娇小的身体整个
吊在米盖的身上。

    夫妻之间走路的方式各有不同,亲密些亦是双双俪影,我走不动路时也常常
会叫荷西背我。但是在原来就已经崎岖的山路上,给这甜蜜的包袱贝蒂那么一来
,弄得我们行动困难极了。荷西一气先跑上山,一转弯,就此不见了。

    动手升火煮饭时,我四处去拾枯树枝,她还是抱着她的米盖不放。“荷西去
哪里了?你怎么不管他?”

    “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肚子饿了会找来的。”

    “先生不能像你放羊似的给放开了,像对米盖,我就不离开他。”说完她又
仰头去亲了一下先生。

    等荷西来一起吃完了用树枝烧出来的饭,我蹲在一旁把泥土拨在柴上弄熄了
火,贝蒂收拾了盘子。这一转身,荷西跟米盖已经逃之夭夭了。我慢慢的在捡一
种野生的草药,贝蒂等着米盖回来,已经焦急不快起来。

    我采草药越采越远,等到天下起大雨来,我才飞快的抱了一大把草往车子里
冲,那时荷西与米盖也不知从那里冒出来了,手里抱了一大怀的野白花。

    荷西看见了我,拿起花就往我脸上压过来,我拿了草药跟他对打得哈哈大笑
。再一回头,贝蒂铁青着脸坐在车里面,米盖带给她的花被她丢在脚下,米盖急
得都快哭了似的趴在她的侧面,轻轻的在求饶:“宝贝,我不过是跑开了一下,
不是冷落你了,你不要生气。”

    我们给贝蒂的脸色真的吓住了,也不敢再吵,乖乖的上了车。一路回来,空
气紧张得要冻住了。我知道,以贝蒂这样的性格,米盖离开她一分钟,她都会想
到爱不爱的事情上去,这种不能肯定丈夫情感的太太,其实在她自己亦是乏味的
吧!浮士德将他的影子卖给了别人。当那天米盖小心翼翼的扶着贝蒂下车时,我
细细的看着地上,地上果然只有贝蒂的影子,而米盖的那一边,什么都看不见。


    一个做太太的,先拿了丈夫的心,再拿他的薪水,控制他的胃,再将他的脚
绑上一条细细的长线放在她视力所及的地方走走;她以爱心做理由,像蜘蛛一样
的织好了一张甜蜜的网,她要丈夫在她的网里面唯命是从;她的家也就是她的城
堡,而城堡对外面的那座吊桥,却再也不肯放下来了。

    现在的米盖还是幸福的活在贝蒂的怀里。我们偶尔会看见他,贝蒂已经大腹
便便了,他们常常在散步。米盖看见荷西时,头一低,一句话都没有,只听贝蒂
代他说话。

    我亲眼见到一个飞扬自由年轻的心,在婚后短短的时间里,变成一个老气横
秋,凡事怕错,低声下气,而口袋里羞涩得拿不出一分钱来的好丈夫。

    上个月我们开车要回马德里去看公婆,在出发坐船回西班牙之前,我们绕过
米盖的家门,我们问米盖:“你们复活节回不回故乡去?”米盖说:“路费太贵
了,贝蒂说不必去了。”“要不要我们路过你家乡时,去看看你的母亲和妹妹?


    “不必去了,我这边信也很少写。”

    “要不要送点钱去给你母亲?”我悄悄的问他,眼睛一直望着房门。“也不
用了,她,大概还好。”米盖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乎苦涩的冷淡。车开时,贝蒂也
出来了,她靠在米盖身边笑咪咪的向我们挥着手。“那个米盖,唉!天哦!”荷
西长叹一声。

    “哪个米盖?”“三毛,你怎么了?”“米盖没有了,在他娶贝蒂的那一天
开始,他已经死了。”

    “那么那边站的男人是谁?”

    “他不叫米盖,他现在叫贝蒂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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