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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诗歌散文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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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我想每个30左右的人都看过三毛的书,记得高中的时候,身在课堂,心却随着三毛在撒和拉沙漠里流浪......................真的怀念三毛
(我抽空尽量把它传完,希望大家和我一起..........)

梦里花落知多少
 
不 死 鸟

  一年多前,有份刊物嘱我写稿,题目已经指定了出来:

  “如果你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你将会去做些什么事?”

  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有去答这份考卷。

  荷西听说了这件事情,也曾好奇的问过我——“你会去做些什么呢?”

  当时,我正在厨房揉面,我举起了沾满白粉的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发,慢慢的说:
“傻子,我不会死的,因为还得给你做饺子呢!”

  讲完这句话,荷西的眼睛突然朦胧起来,他的手臂从我身后绕上来抱着我,直到饺子上
桌了才放开。

  “你神经啦?”我笑问他,他眼睛又突然一红,也笑了笑,这才一声不响的在我的对面
坐下来。

  以后我又想到过这份欠稿,我的答案仍是那么的简单而固执:“我要守住我的家,护住
我丈夫,一个有责任的人,是没有死亡的权利的。”

  虽然预知死期是我喜欢的一种生命结束的方式,可是我仍然拒绝死亡。在这世上有三个
与我个人死亡牢牢相连的生命,那便是父亲、母亲,还有荷西,如果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在
世上还活着一日,我便不可以死,连神也不能将我拿去,因为我不肯,而神也明白。

  前一阵在深夜里与父母谈话,我突然说:“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的这条路,你们也
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母亲听了这话,眼泪迸了出来,她不敢说一句刺激我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喃喃的说:
“你再试试,再试试活下去,不是不给你选择,可是请求你再试一次。”

  父亲便不同了,他坐在黯淡的灯光下,语气几乎已经失去了控制,他说:“你讲这样无
情的话,便是叫爸爸生活在地狱里,因为你今天既然已经说了出来,使我,这个做父亲的人
,日日要活在恐惧里,不晓得那一天,我会突然失去我的女儿。如果你敢做出这样毁灭自己
的生命的事情,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与你为仇,我世世代代都要与你为仇,
因为是——你,杀死了我最最心爱的女儿——。”

  这时,我的泪水瀑布也似的流了出来,我坐在床上,不能回答父亲一个字,房间里一片
死寂,然后父亲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出去。母亲的脸,在我的泪光中看过去,好似静静的在抽
筋。

  苍天在上,我必是疯狂了才会对父母说出那样的话来。

  我又一次明白了,我的生命在爱我的人心中是那么的重要,我的念头,使得经过了那么
多沧桑和人生的父母几乎崩溃,在女儿的面前,他们是不肯设防的让我一次又一次的刺伤,
而我,好似只有在丈夫的面前才会那个样子。

  许多个夜晚,许多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躲在黑暗里,思念荷西几成疯狂,相思,像虫
一样的慢慢啃着我的身体,直到我成为一个空空茫茫的大洞。夜是那样的长,那么的黑,窗
外的雨,是我心里的泪,永远没有滴完的一天。

  我总是在想荷西,总是又在心头里自言自语:“感谢上天,今日活着的是我,痛着的也
是我,如果叫荷西来忍受这一分又一分钟的长夜,那我是万万不肯的。幸好这些都没有轮到
他,要是他像我这样的活下去,那么我拚了命也要跟上帝争了回来换他。”

  失去荷西我尚且如此,如果今天是我先走了一步,那么我的父亲、母亲及荷西又会是什
么情况?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对我的爱,让我的父母在辛劳了半生之后,付出了他们全部
之后,再叫他们失去爱女,那么他们的慰藉和幸福也将完全丧失了,这样尖锐的打击不可以
由他们来承受,那是太残酷也太不公平了。

  要荷西半途折翼,强迫他失去相依为命的爱妻,即使他日后活了下去,在他的心灵上会
有怎么样的伤痕,会有什么样的烙印?如果因为我的消失而使得荷西的馀生再也不有一丝笑
容,那么我便更是不能死。

  这些,又一些,因为我的死亡将带给我父母及丈夫的大痛苦,大劫难,每想起来,便是
不忍,不忍,不忍又不忍。

  毕竟,先走的是比较幸福的,留下来的,也并不是强者,可是,在这彻心的苦,切肤的
疼痛里,我仍是要说——“为了爱的缘故,这永别的苦杯,还是让我来喝下吧!”

  我愿意在父亲、母亲、丈夫的生命圆环里做最后离世的一个,如果我先去了,而将这份
我已尝过的苦杯留给世上的父母,那么我是死不瞑目的,因为我明白了爱,而我的爱有多深
,我的牵挂和不舍便有多长。

  所以,我是没有选择的做了暂时的不死鸟,虽然我的翅膀断了,我的羽毛脱了,我已没
有另一半可以比翼,可是那颗碎成片片的心,仍是父母的珍宝,再痛,再伤,只有他们不肯
我死去,我便也不再有放弃他们的念头。

  总有那么一天,在超越我们时空的地方,会有六张手臂,温柔平和的将我迎入永恒,那
时候,我会又哭又笑的喊着他们——爸爸、妈妈、荷西,然后没有回顾的狂奔过去。

  这份文字原来是为另一个题目而写的,可是我拒绝了只有三个月寿命的假想,生的艰难
,心的空虚,死别时的碎心又碎心,都由我一个人来承当吧!

  父亲、母亲、荷西,我爱你们胜于自己的生命,请求上苍看见我的诚心,给我在世上的
时日长久,护住我父母的幸福和年岁,那么我,在这份责任之下,便不再轻言消失和死亡了


  荷西,你答应过的,你要在那边等我,有你这一句承诺,我便还有一个盼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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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又天涯

  我的朋友,今夜我是跟你告别了,多少次又多少次,你的眼光在默默的问我,Echo
,你的将来要怎么过?你一个人这样的走了,你会好好的吗?你会吗?你会吗?

  看见你哀怜的眼睛,我的胃马上便绞痛起来,我也轻轻的在对自己哀求——不要再痛了
,不要再痛了,难道痛得还没有尽头吗?

  明日,是一个不能逃避的东西,我没有退路。

  我不能回答你眼里的问题,我只知道,我胃痛,我便捂住自己的胃,不说一句话,因为
这个痛是真真实实的。

  多少次,你说,虽然我是意气飞扬,满含自信若有所思的仰着头,脸上荡着笑,可是,
灯光下,我的眼睛藏不住秘密,我的眸子里,闪烁的只是满满的倔强的眼泪,还有,那一个
海也似的情深的故事。

  你说,Echo,你会一个人过日子吗?我想反问你,你听说过有谁,在这世界上,不
是孤独的生,不是孤独的死?有谁?请你告诉我。

  你也说,不要忘了写信来,细细的告诉我,你的日子是怎么的在度过,因为有人在挂念
你。

  我爱的朋友,不必写信,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是走了,回到我的家里去,在那儿,有
海,有空茫的天,还有那永远吹拂着大风的哀愁海滩。

  家的后面,是一片无人的田野,左邻右舍,也只有在度假的时候才会出现,这个地方,
可以走两小时不见人迹,而海鸥的叫声却是总也不断。

  我的日子会怎么过?

  我会一样的洗衣服,擦地,管我的盆景,铺我的床。偶尔,我会去小镇上,在买东西的
时候,跟人说说话,去邮局信箱里,盼一封你的来信。

  也可能,在天气晴朗,而又心境安稳的时候,我会坐飞机,去那个最后之岛,买一把鲜
花,在荷西长眠的地方坐一个静静的黄昏。

  再也没有鬼哭神号的事情了,最坏的已经来过了,再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有时会胃痛,
会在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有些食不下咽。

  也曾对你说过,暮色来时,我会仔细的锁好门窗,也不再在白日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因为我很明白,昨日的风情,只会增加自己今日的不安全,那么,我的长裙,便留在箱子
里吧。

  又说过,要养一只大狼狗,买一把猎枪,要是有谁,不得我的允许敢跨入我的花园一步
,那么我要他死在我的枪下。

  说出这句话来,你震惊了,你心疼了,你方才知道,Echo的明日不是好玩的,你说
,Echo你还是回来,我一直是要你回来的。

  我的朋友,我想再问你一句已经问过的话,有谁,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独的生,不是孤
独的死?

  青春结伴,我已有过,是感恩,是满足,没有遗憾。

  再说,夜来了,我拉上窗帘,将自己锁在屋内,是安全的,不再出去看黑夜里满天的繁
星了,因为我知道,在任何一个星座上,都找不到我心里呼叫的名字。

  我开了温暖的落地灯,坐在我的大摇椅里,靠在软软的红色垫子上,这儿是我的家,一
向是我的家。我坐下,擦擦我的口琴,然后,试几个音,然后,在那一屋的寂静里,我依旧
吹着那首最爱的歌曲——甜蜜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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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在青山月在天

  从香港回来的那个晚上,天文来电话告别,说是她要走了,算一算我再要真走的日期,
发觉是很难再见一面了。

  其实见不见面哪有真的那么重要,连荷西都能不见,而我尚且活着,于别人我又会有什
么心肠。

  天文问得奇怪:“三毛,你可是有心没有?”

  我倒是答你一句:“云在青山月在天。”你可是懂了还是不懂呢?

  我的心吗?去问老天爷好了。不要来问我,这岂是我能明白的。

  前几天深夜里,坐在书桌前在信纸上乱涂,发觉笔下竟然写出这样的句子:

  “我很方便就可以用这一支笔把那个叫做三毛的女人杀掉,因为已经厌死了她,给她安
排死在座谈会上好了,‘因为那里人多’——她说着说着,突然倒了下去,麦克风嘭的撞到
了地上,发出一阵巨响,接着一切都寂静了,那个三毛,动也不动的死了。大家看见这一幕
先是呆掉了,等到发觉她是真的死了时,镁光灯才拚命无情的闪亮起来。有人开始鼓掌,觉
得三毛死对了地方,‘因为恰好给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她又一向诚实,连死也不假装——
。”

  看着看着自己先就怕了起来,要杀三毛有多方便,只要动动原子笔,她就死在自己面前。

  那个老说真话的三毛的确是太真了,真到句句难以下笔,现在天马行空,反是自由自在
了,是该杀死她的,还可以想一百种不同的方式。

  有一天时间已经晚了,急着出门,电话却是一个又一个的来缠,这时候,我突然笑了,
也不理对方是谁,就喊了起来:“告诉你一件事情,你要找的三毛已经死啦!真的,昨天晚
上死掉的,倒下去时还拖断了书桌台灯的电线呢!”

  有时真想发发疯,做出一些惊死自己的事情来,譬如说最喜欢在忍不住别人死缠的电话
里,骂他一句“见你的鬼!”

  如果对方吓住了,不知彬彬有礼而又平易近人的三毛在说什么,可以再重复好几句:“
我是说——见你的鬼,见你的鬼!见你的鬼!”

  奇怪的是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绑住我,就连不见对方脸上表情的电话里,也只骗过那么一
次人——说是三毛死掉啦。例如想说的那么一句简单的话“见你的鬼”便是敢也不敢讲。

  三毛只是微笑又微笑罢了,看了讨厌得令自己又想杀掉她才叫痛快。

  许多许多次,在一个半生不熟的宴会上,我被闷得不堪再活,只想发发痛,便突然说:
“大家都来做小孩子好不好,偶尔做做小孩是舒服的事情。”

  全桌的人只是看我的黑衣,怪窘的陪笑着,好似在可怜我似的容忍着我的言语。

  接着必然有那么一个谁,会说:“好啊!大家来做小孩子,三毛,你说要怎么做?”

  这一听,原来的好兴致全都不对劲了,反倒只是礼貌的答一句:“算啦!”

  以后我便一直微笑着直到宴会结束。

  小孩子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问得那么笨的人一定做不成小孩子。

  对于这种问题的人,真也不知会有谁拿了大棒子在他身后追着喝打,打得累死也不会有
什么用的,省省气力对他笑笑也够了,不必拈花。

  原先上面的稿子是答应了谢材俊的,后来决定要去把里岛,就硬是赖了过去:“没办法
,要去就是要去,那个地方这次不去可能死也不会去了,再说又不是一个人去,荷西的灵魂
也是同去的。”

  赖稿拖上荷西去挡也是不讲理,谁来用这种理由疼惜你真是天晓得,别人早已忘了,你
的心里仍是冰天雪地,还提这个人的名字自己讨不讨人嫌?

  三三们(按:意指文艺杂志《三三集刊》的同仁们)倒是给我赖了,没有一句话,只因
为他们不要我活得太艰难。

  今天一直想再续前面的稿子,发觉又不想再写那些了,便是随手改了下来,如果连他们
也不给人自由,那么我便不写也罢。写文章难道不懂章法吗,我只是想透一口气而已,做一
次自由自在的人而不做三毛了。

  跟三三几次来往,最怕的倒不是朱老师,怕的却是马三哥,明明自己比他大,看了他却
老是想低头,讨厌他给人的这份压迫感。

  那天看他一声不响的在搬书,独个儿出出进进,我便逃到后院去找桃花,还故意问着:
“咦,结什么果子呀!什么时候给人采了吃呀!”

  当然没有忘了是马三哥一个人在做事,我只是看不见,来个不理不睬——你去苦好罗!
我看花还更自在呢。

  等到马三哥一个人先吃饭要赶着出门,我又凑上桌,捞他盘里最大的虾子吃,唏哩哗啦
只不过是想吵闹,哪里真是为了吃呢。

  跟三三,就是不肯讲什么大道理,去了放松心情,尽挑不合礼数的事情做,只想给他们
闹得个披头散发,胡说八道,才肯觉得亲近,也不管自己这份真性情要叫别人怎么来反应才
好。

  在三三,说什么都是适当,又什么都是不当,我哪里肯在他们里面想得那么清楚。在这
儿,一切随初心,初心便是正觉,不爱说人生大道理便是不说嘛!

  要是有一天连三三人也跟我一本正经起来,那我便是不去也罢,一本正经的地方随处都
是,又何必再加一个景美。

  毕竟对那个地方,那些人,是有一份信赖的,不然也不会要哭便哭得个天崩地裂,要笑
也给它笑得个云开月出,一切平常心,一切自然心。

  跟三三,我是随缘,我不化缘。

  其实叫三三就像没在叫谁,是不习惯叫什么整体的,我只认人的名字,一张一张脸分别
在眼前掠过,不然想一个群体便没什么意思了。

  天文说三毛于三三有若大观园中的妙玉,初听她那么说,倒没想到妙玉的茶杯是只分给
谁用的,也没想她是不是槛外人,只是一下便跳接到妙玉的结局是被强盗掳去不知所终的—
—粗暴而残忍的下场,这倒是像我呢。

  再回过来谈马三哥,但愿不看见你才叫开心,碰到马三哥总觉得他要人向他交代些什么
,虽然他待我一向最是和气,可是我是欠了马三哥什么,见了便是不自在呢。就如宝玉怕去
外书房那一样的心情。

  刚刚原是又写完了另一篇要交稿,马三哥说:“你的草稿既然有两份不同的,不如都写
出来了更好。”

  我说:“两篇完全不同的,一篇要杀三毛,另一篇是写三三。”

  他又说两篇都好,我这一混,就写了这第三篇,将一二都混在一起写,这份“放笔”也
是只敢对三三任一次性。奇怪的是,不是材俊在编这一期的集刊吗?怎么电话里倒被马三哥
给迫了稿,材俊我便是不怕他,见面就赖皮得很。

  几次对三三人说,你们是散了的好,散了才是聚了,不散不知聚,聚多了反把“不散的
聚”弄得不明白了。说是说得那么清楚,有一次匆匆跑去景美,见不到人,心中又不是滋味
,好似白去了似的有些怅然。

  到底跟荷西是永远的聚了还是永远的散了?自己还是迷糊,还是一问便泪出,这两个字
的真真假假自己就头一个没弄清楚过,又跟人家去乱说什么呢?

  那次在泰国海滩上被汽艇一拖,猛然像放风筝似的给送上了青天,身后系着降落伞,涨
满了风,倒像是一面彩色的帆,这一飞飞到了海上,心中的泪滴得出血似的痛。死了之后,
灵魂大概就是这种在飞的感觉吧?荷西,你看我也来了,我们一起再飞。

  回忆到飞的时候,又好似独独看见三三里的阿丁也飞了上来,他平平的张开了双手,也
是被一把美丽的降落伞托着,阿丁向我迎面飞过来,我抓不住他,却是兴奋的在大喊:“喂
,来接一掌啊!”

  可是风是那么的紧,天空是那样的无边无涯,我们只来得及交换一个眼神,便飞掠过了
,再也找不到阿丁的影子,他早已飞到那一个粉红色的天空里去了。

  我又飞了一会儿,突然看见阿丁又飞回来了,就在我旁边跟着,还做势要扑上来跟我交
掌,这一急我叫了起来:“别乱闯,当心绳子缠住了大家一起掉下去!”

  这一嚷阿丁闪了一下,又不见了,倒是吓出我一身汗来。

  毕竟人是必须各自飞行的,交掌都不能够,彼此能看一眼已是一霎又已是千年了。

  最是怕提笔,笔下一斟酌,什么大道理都有了伏笔,什么也都成了放在格子里的东西。

  天女散花时从不将花撒成“寿”字形,她只是东一朵,西一朵的掷,凡尘便是落花如雨
,如我,就拾到过无数朵呢。

  飞鸿雪泥,不过留下的是一些爪印,而我,是不常在雪泥里休息的,我所飞过的天空并
没有留下痕迹。

  这一次给三三写东西,认真是太放松了自己,马三哥说随我怎么写,这是他怕我不肯写
哄我的方法,结果我便真真成了一枝无心柳,插也不必插了,顺手沾了些清水向你们洒过几
滴,接得接不着这些水露便不是我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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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双亲:

  虽然旅行可以逃避一时,可是要来的仍是躲也躲不掉,回到迦纳利群岛已有一星期了。

  在马德里时曾打电话给你们,因为婆婆不放心我用电话,所以是在姐姐家打的。请你们
付电话费实是没有办法,婆家人怕我不付钱,所以不肯我打,只有请台北付款他们较安心。

  电话中与毛毛及素珍说了很久的话,虽然你们不在家,可是也是安慰的,毛毛说台北一
切都好,我亦放心些了。

  抵达此地已是夜间,甘蒂和她的丈夫孩子都在,另外邮局局长夫妇也来了,就如几个月
前我们回台时同样的那群朋友在接我。

  因是在夜里,甘蒂坚持将我的衣箱搬到她家,不肯我独自回去。虽说如此,看见隔墙月
光下自己房顶的红瓦,还是哽咽不能言语,情绪激动胃也绞痛起来,邮局局长便拉了我去他
们家弹电风琴给我听,在他们的大玻璃窗边仍是不断的张望我那久别了的白屋。又开了香槟
欢迎我的归来,一举杯,眼泪便狂泻下来,这么一搞只得下楼去打乒乓球,朋友们已是尽情
尽意的在帮助我度过这最艰难的一刻,不好再不合作。

  吵吵闹闹已是深夜,当晚便睡在他们家,白天回自己的房子总是光明些。

  清晨,克里斯多巴还在睡,我留下条子便回家去了。虽说家中几个月没人居住已是灰天
灰地,可是邻居知道我要回来,院子已扫过了,外面的玻璃也替我清洗了,要打扫的只是房
子里面。

  旅途中不断的有家书寄回去,瑞士、意大利、奥国及西班牙都有信寄出,不知你们是否
已收到?挂念得很。

  经过一个星期的打扫,家又变得清洁而美丽。院中的草也割了,树长大了,野鸟仍在屋
檐下筑巢,去年种的香菜也长了一大丛,甘蒂他们周末来时总是进来采的。花也开了几朵,
圣诞红是枯死了。

  回来第二天邮局开车拖下来一个大布口袋的信件,因我实在搬不动,所以他们送到家中
来,大半是这几个月积下来的,难得镇上的朋友那么照顾和帮忙。

  拆信拆了一个下午,回信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太多太多了。

  这几日已去法院申报遗产分割之事,因荷西没有遗嘱,公婆法律上当得的部分并不是我
们私下同意便成立,必须强迫去法院。法院说如果公婆放弃继承权,那么手续便快得多。事
情已很清楚,便是这幢小房子也不再是我的,公婆再三叮咛要快快弄清,所以一来就开始申
请文件,光是证明文件约要二十多张,尚得由西班牙南部公婆出生的地方开始办理,已托故
乡的舅舅在申请,我个人的文件更是困难,因西属撒哈拉已不存在,文件证明不知要去哪里
摸索。想到这些缓慢的公文旅行,真是不想活了。

  答应姆妈三五月内回台是不可能的事情,如说完全将此地的一切都丢掉不管亦是太孩子
气,只有一步一步的来熬吧。

  电话也去申请了,说是两个月之后便给装。过了那么多年没有电话的日子,回想起来仍
是非常幸福,现在为了一己的安全而被迫改变生活的型态是无奈而感伤,不过我仍然可以不
告诉外人电话号码,只打出去不给人打进来。

  这几天来一直在对神说话,请求她给我勇气和智慧,帮我度过这最艰难的时刻。我想智
慧是最重的,求得渴切的也是这个。

  夜里常常惊醒,不知身在何处,等到想清楚是躲在黑暗里,完全孤独的一个人,而荷西
是死了,明明是自己葬下他的,实在是死了,我的心便狂跳起来,跳得好似也将死去一般的
慌乱。开灯坐起来看书,却又听见海潮与夜的声音,这么一来便是失眠到天亮无法再睡。

  每天早晨大半是法院、警察局、市政府、社会福利局和房地产登记处这种地方弄文件,
下午两点左右回海边,傍晚总有朋友们来探望我,不然便是在院子里除草,等到体力消耗得
差不多了,夜间方才睡下,只要半夜不惊醒,日子总是好过些的。午夜梦回不只是文人笔下
的形容,那种感觉真是尝怕了又挽回不了任何事情。

  此地朋友仍是嫌太多,从来没有刻意去交朋友,可是他们不分国籍都来探望我,说的话
虽是情真意切,而我却没有什么感觉,触不到心的深处,反而觉得很累,只是人家老远的跑
来也是一番爱心诚意,不能拒人千里之外,总是心存感激的。

  旅途中,写的家信曾经一再的说,要离开此地另寻新的生活,可是回到了西班牙,一说
西班牙话,我的想法又有了改变,太爱这个国家,也爱迦纳利群岛。虽说中国是血脉,西班
牙是爱情,而非洲,在过去的六年来已是我的根,又要去什么地方找新的生活呢?

  这儿有我深爱的海洋,有荒野,有大风,撒哈拉就在对岸,荷西的坟在邻岛,小镇已是
熟悉,大城五光十色,家里满满的书籍和盆景,虽是一个人,其实它仍是我的家。

  台北是太好的地方,可是我的性情,热闹一时是可以应付下来,长久人来人往总是觉得
身心皆疲,那么多的朋友亲人在台北疼我,不是宠坏了我吗?虽然知道自己是永远也宠不坏
的,可是在台北那样的滚滚红尘里过日子总是太复杂了,目前最需要的还是恢复一个单纯而
清朗的日子,荷西在过去六年来教给我的纯净是不该失去的。

  爹爹,姆妈,我一时里不回到台北,对做父母的来说自是难过牵挂,其实人生的聚散本
来在乎一念之间,不要说是活着分离,其实连死也不能隔绝彼此的爱,死只是进入另一层次
的生活,如果这么想,聚散无常也是自然的现象,实在不需太过悲伤。

  请相信上天的旨意,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
有一个解释。几个月来,思想得很多,对于生死之谜也大致有了答案,这一切都蕴藏着因果
缘分,更何况,只要知道荷西在那个世界安好,我便坦然感恩,一样可以继续的爱他如同生
前一样。

  我们来到这个生命和躯体里必然是有使命的,越是艰难的事情便越当去超越它,命运并
不是个荒谬的玩笑,虽然有一度确是那么想过。

  偏偏喜欢再一度投入生命,看看生的韧力有多么的强大而深奥。当然,这一切的坚强不
是出于我自己,而是上天赋予我们的能力,如果不好好的去善用它不是可惜了这一番美意。

  姆妈的来信是前天收到的。姆妈,请你信任我,绝对不要以为我在受苦,个人的遭遇、
命运的多舛都使我被迫成熟,这一切的代价都当是日后活下去的力量。再说,世上有那么多
的苦难,我的这些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五于心中的落落寡欢,那已是没有办法的创伤,也
不去多想它了。

  健康情形非常好,甘蒂他们周末总是来的,昨天在他们家吃饭,过几日甘蒂教书的那一
班小学生要我去讲话,我想还是去上一课,有时甘蒂身体不适也讲好了由我去代课。

  许多你们去年在此认识的朋友来看我,尼柯拉斯下月与凯蒂回瑞士去结婚。记不记得,
就是我有一篇文章中写的,坐轮椅而太太生肝病去世的那个先生,他又要结婚了,约我同去
参加婚礼,我才从瑞士回来实是不打算再去了。

  还有许许多多朋友来看我,也讲不清楚,怎么有那么多人不怕烦的来,实是不明白。

  现在再次展读姆妈的来信,使我又一度泪出,姆妈,我的牵挂是因为你们对我的牵挂而
来,其实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福分,你们的四个孩子中看上去只有我一个好似孑然一身,
举目无亲,可是只要我本身不觉得辛酸,便不需对我同情,当然在你们的心中不会是同样的
想法,因为我是来自你们的骨肉,不疼惜我也办不到。

  如说我的心从此已没有创伤和苦痛,那便是说谎了,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失去了生活的能
力和信心,而今孩子是站在自己的脚上。爹爹、姆妈,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你们,如果这样说
仍是不能使你们安心,那么我变卖一切回台也是肯的,只是在台又要被人视为三毛,实在是
很厌烦的事情。

  说了那么多道理,笔下也呆笨起来了,还是不再写这些了。

  前天中午因为去南部的高速公路建好了,临时一高兴便去跑了一百多公里,车子性能好
,路面丝一样的平滑,远山在阳光下居然是蓝紫色的,驾驶盘稳稳的握在手里,那种快速的
飞驰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好,心中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掺在一起,真恨不得那样开到老死,虽
是一个人,可是仍是好的。

  也泡了咸蛋,不太会做,是此次在维也纳曼嫂教我的。这种东西吃起来最方便,只是不
知要多久才能咸。

  这个家照样有许多事做,仍然充满着过去的温馨和欢乐的回忆,荷西的感觉一日强大一
日,想起他仍是幸福的。

  我仍是个富足的人。

  甘蒂有一条新狗,平日叫我喂食,周末他们来了才自己喂。甘蒂说,我吃剩的食物便给
狗吃,狗那么大一条,当然是以它为主,平日煮了一大锅通心粉加碎肉,与狗一同吃。台北
的山珍海味却是不想念,能吃饭已很满足了,再说一个人吃饭也实在不是滋味。

  海滩风很大,有海鸥在哀鸣,去了两次海边散步,没有见到一个邻居。海是那么的雄壮
而美丽,对它,没有怨也没有恨,一样的爱之入骨。

  附近的番茄田也收获了,篱笆拆掉了,青椒也收成了,田主让我们去采剩下的果实,只
因为一个人吃不了,便没有去。

  往日总是跟荷西在田里一袋一袋的拾,做成番茄酱吃上半年也吃不完。洛丽,那个电信
局送电报的彼得的太太倒是给我送来了袋大青椒。这时候的黄昏大家都在田里玩。

  你们认识的路易斯,去年在他们家喝茶的那个智利朋友,一直要我去看他的律师,叫我
跟保险公司打官司。其实我是打定主意不去为这笔人寿保险争公理,虽然公司不赔偿是不合
理的,可是为了这笔也不会富也不会穷的金钱一再的上法院实是不智,因为付出的精神代价
必然比获得的金钱多太多,再说要我一再的述说荷西出事经过仍是太残忍。让快乐的回忆留
住,最最惊骇伤痛的应该不再去想它,钱固然是重要,可是这种钱尚要去争便不要也罢。

  下月初乘机去拉芭玛岛,明知那儿只是荷西的躯体,他并不在那儿,可是不忍坟地荒芜
,还是去整理一下才好安心。

  去了住拉蒙那位你们认识的医生家,约两三天便回来。

  去年在海中找到荷西尸体的男人没有留下地址,只知住在岛的北部。这事我一直耿耿于
怀,此次想去他的乡村打听,是要跪下谢他的。另外想打一条金链条给他,也是我的一点心
意,这种恩情一生无法回报,希望能找到此人才好。

  知道家人不喜写信却爱收信,十三年来家信没有断过,以后一样每周一封。爹爹,姆妈
,你们忙,只要写几个字来给我看看便安心了,不必费时给我长信。

  离此才几个月,洛丽在等第二个小孩的出生,三个朋友死了,尼柯拉斯下月再婚,孀居
的甘蒂的弟妇也已再婚两个月了,达尼埃在瑞士断了腿,海蒂全家已回美国去,胖太太的房
子卖了,另一对朋友分居,瑞典朋友梅尔已去非洲大陆长住,拉斯刚从泰国回来,琼却搬去
了新加坡。世界真是美丽,变化无常,有欢喜有悲哀,有笑有泪,而我也是这其中的一个,
这份投入有多么的好。

  中国虽在千山万水之外,可是我们共的是同样的星辰和月亮,爹爹,姆妈,非洲实在并
不远啊。

  谢谢姐姐、宾宾、毛毛在父母身边,替我尽了一份子女的孝心,更谢谢弟妹春霞和素珍
这样的好媳妇。想到我们一团和气的大家庭,仍是有些泪湿。多么的想念你们,还有那辆装
得下全家大小快十五人的中型汽车,还有往淡水的路,全家深夜去碧潭划船的月夜……。

  可是我暂时是不回来了,留在这个荒美的海边必然有我的理由和依恋,安静的日子也是
美丽的。等到有一天觉得不想再孤独了,便是离开吧。

  等你们的来信,请全家人为我珍重,在我的心里,你们仍是我的泉源和力量啊。


安康

                      女儿Echo上
                      六月三日一九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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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梦外

                                   ——《迷航之一》

  我不很明白,为什么特别是在现在,在窗帘已经垂下,而门已紧紧闩好的深夜,会想再
去记述一个已经逝去的梦。

  也问过自己,此刻海潮回响,树枝拍窗,大风凄厉刮过天空,远处野狗嗥月,屋内钟声
滴答。这些,又一些夜的声音应该是睡眠中的事情,而我,为什么却这样的清醒着在聆听,
在等待着一些白日不会来的什么。

  便是在这微寒的夜,我又披着那件老披肩,怔怔的坐在摇椅上,对着一盏孤灯出神。

  便是又想起那个梦来了,而我醒着,醒在漆黑的夜里。

  这不是唯一纠缠了我好多年的梦,可是我想写下来的,在今夜却只有这一个呢。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旷的大厦里,我一在那儿,惊惶的感觉便无可名状的淹了上
来,没有什么东西害我,可是那无边无际的惧怕,却是渗透到皮肤里,几乎彻骨。

  我并不是一个人,四周围着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亲人,知道他们爱我,我却仍是说不出
的不安,我感觉到他们,可是看不清谁是谁,其中没有荷西,因为没有他在的感觉。

  好似不能与四周的人交谈,我们没有语言,我们只是彼此紧靠着,等着那最后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们在无名的恐惧里等着别离。

  我抬头看,看见半空中悬空挂着一个扩音器,我看见它,便有另一个思想像密码似的传
达过来——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没有听见声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静的,这份死寂更使我惊醒。

  没有人推我,我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着向前走。

  ——前面是空的。

  我怕极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来,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拚命向四周张望着,寻找绕着我的亲人。发觉他们却是如影子似的向后退,飘着在远
离,慢慢的飘着。

  那时我更张惶失措了,我一直在问着那巨大无比的“空”——我的箱子呢,我的机票呢
,我的钱呢?要去什么地方,要去什么地方嘛!

  亲人已经远了,他们的脸是平平的一片,没有五官,一片片白镑镑的脸。

  有声音悄悄的对我说,不是声音,又是一阵密码似的思想传过来——走的只有你。

  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觉着冷,空气稀薄起来了,镑镑的浓雾也来了,我喊不出来,
可是我是在无声的喊——不要!不要!

  然后雾消失不见了,我突然面对着一个银灰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弧形的洞,
总是弧形的。

  我被吸了进去。

  接着,我发觉自己孤伶伶的在一个火车站的门口,一眨眼,我已进去了,站在月台上,
那儿挂着明显的阿拉伯字——六号。

  那是一个欧洲式的老车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铁轨,隔着我的月台,又有月台,火车在进站,有人上车下车。

  在我的身边,是三个穿着草绿色制服的兵,肩上缀着长长的小红牌子。其中有一个在抽
烟,我一看他们,他们便停止了交谈,专注的望着我,彼此静静的对峙着。

  又是觉着冷,没有行李,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置身何处。

  视线里是个热闹的车站,可是总也听不见声音。

  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压了上来,要我上车去,我非常怕,顺从的踏上了停着的列车,一
点也不敢挣扎。

  ——时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惊骇的从高处看见自己,挂在火车踏板的把手上,穿着一件白衣服,蓝长裤,头发
乱飞着,好似在找什么人。我甚而与另一个自己对望着,看进了自己的眼睛里去。

  接着我又跌回到躯体里,那时,火车也慢慢的开动了。

  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向我跑过来,她一直向我挥手,我看到了她,便突然叫了起来——
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声嘶力竭了,她却像是听不见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任火车将我载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来,仍是期望这个没有见过的女子能救我。

  这时,她却清清楚楚的对我讲了一句中文。

  她听不见我,我却清晰的听见了她,讲的是中文。整个情景中,只听见过她清脆的声音
,明明是中文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文的啊!

  风吹得紧了,我飘浮起来,我紧紧的抱住车厢外的扶手,从玻璃窗里望去,那三个兵指
着我在笑。

  他们脸上笑得那么厉害,可是又听不见声音。

  接着我被快速的带进了一个幽暗的隧道,我还挂在车厢外飘着,我便醒了过来。

  是的,我记得第一次这个噩梦来的时候,我尚在丹娜丽芙岛,醒来我躺在黑暗中,在彻
骨的空虚及恐惧里汗出如雨。

  以后这个梦便常常回来,它常来叫我去看那个弧形的银灰色的洞,常来逼我上火车,走
的时候,总是同样的红衣女子在含笑挥手。

  梦,不停的来纠缠着我,好似怕我忘了它一般的不放心。

  去年,我在拉芭玛岛,这个梦来得更紧急,交杂着其它更凶恶的信息。

  夜复一夜,我跌落在同样的梦里不得脱身。在同时,又有其它的碎片的梦挤了进来。

  有一次,梦告诉我:要送我两副棺材。

  我知道,要有大祸临头了。

  然后,一个阳光普照的秋日,荷西突然一去不返。

  我们死了,不是在梦中。

  我的朋友,在夜这么黑,风如此紧的深夜,我为什么对你说起上面的事情来呢?

  我但愿你永远也不知道,一颗心被剧烈的悲苦所蹂躏时是什么样的情形,也但愿天下人
永远不要懂得,血雨似的泪水又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为什么又提起这些事情了呢,还是让我换一个题材,告诉你我的旅行吧。

  是的,我结果是回到了我的故乡去,梦走了,我回台湾。

  春天,我去了东南亚,香港,又绕回到台湾。

  然后,有一天,时间到了,我在桃园机场,再度离开家人,开始另一段长长的旅程。

  快要登机的时候,父亲不放心的又叮咛了我一句:确定自己带的现款没有超过规定吗?
你的钱太杂了,又是马克,又是西币,又是美金和港纸。

  我坐在亲人围绕的椅子上开始再数一遍我的钱,然后将它们卷成一卷,胡乱塞在裙子口
袋里去。

  就在那个时候,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如同潮水似的渗了上来,悄悄的带我回到了那个梦
魇里去。有什么东西,细细凉凉的爬上了我的皮肤。

  我开始怕了起来,不敢多看父母一眼,我很快地进了出境室,甚而没有回头。我怕看见
亲人面貌模糊,因为我已被梦捉了过去,是真真实实的踏进梦里去了。梦里他们的脸没有五
官。

  我进去了,在里面的候机室里喝着柠檬茶,我又清醒了,什么也不再感觉。

  然后长长的通道来了,然后别人都放了手。只有我一个人在大步的走着,只有我一个人
,因为别人是不走了——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我的朋友,不要觉得奇怪,那只是一霎的感觉,一霎间梦与现实的联想而引起的回忆而
已,哪有什么梦境成真的事情呢?

  过了几天,我在香港上机,飞过昆明的上空,飞过千山万水,迎着朝阳,瑞士在等着我
,正如我去时一样。

  日内瓦是法语区,洛桑也是。

  以往我总是走苏黎世那一站,同样的国家,因为它是德语区,在心理上便很不同了。

  常常一个人旅行,这次却是不同,有人接,有人送,一直被照顾得周全。

  我的女友熟练的开着车子,从机场载着我向洛桑的城内开去。

  当洛桑的火车站在黎明微寒的阳光下,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是迷惑得几乎连惊骇也不
会了——这个地方我来过的,那个梦中的车站啊!

  我怎么了,是不是死了?不然为什么这个车站跑了出来,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环视着车中的人,女友谈笑风生,对着街景指指点点。

  我又回头去看车站,它没有消失,仍是在那儿站着。

  那么我不是做梦了,我摸摸椅垫,冷冷滑滑的,开着车窗,空气中有宁静的花香飘进来
。这不是在梦中。

  我几乎忍不住想问问女友,是不是,是不是洛桑车站的六号月台由大门进去,下楼梯,
左转经过通道,再左转上楼梯,便是那儿?是不是入口处正面有一个小小的书报摊?是不是
月台上挂着阿拉伯字?是不是卖票的窗口在右边,询问台在左边?还有一个换钱币的地方也
在那儿,是不是?

  我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到了洛桑郊外的女友家里,我很快地去躺了下来。

  这样的故事,在长途旅行后跟人讲出来,别人一定当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人才会有
的想象吧。

  几天后,我去了意大利。

  当我从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时,仍是难忘那个车站的事情。

  当女友告诉我,我们要去车站接几个朋友时,我迟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去了。

  我要印证一些事情,在我印证之前,其实已很了然了。因为那不是似曾相识的感觉,那
个车站,虽然今生第一次醒着进去,可是梦中所见,都得到了解释,是它,不会再有二个可
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确定了这件事。

  我的朋友,为什么我说着说着又回到梦里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维也纳,我坐飞机
去奥国,行程里没有坐火车的安排,那么你为什么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节火车吧
!没有,我的计划里没有火车呢。

  在瑞士法语区,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没有相识的人,可是在德语区,却有好几家
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对于别的人,我并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却是如同我的亲人似的。既然已在瑞
士了,总忍不住想与她通一次电话。

  电话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岁的女儿听说是我,便尖叫了起来:“快来,妈妈,是E
cho,真的,在洛桑。”

  拉赫抢过话筒来,不知又对谁在唤:

  “是Echo,回来了,你去听分机。”

  “一定要来住,不让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电话中急促的说。

  “下一站是去维也纳哥哥处呢!不来了,电话里讲讲就好!”我慢慢的说。

  “不行!不看见你不放心,要来。”她坚持着。

  我在这边沉默不语。

  “你说,什么时候来,这星期六好吗?”

  “真的只想讲讲电话,不见面比较好。”

  达尼埃也在这儿,叫他跟你讲。”

  我并不知道达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们迦纳利群岛上邻居的孩子,回瑞士来念书已有
两年了。他现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小姐姐到——”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文传过来,我的胃马上闪电似的绞痛起来了。

  “达尼埃——”我几乎哽咽不能言语。

  “来嘛!”他轻轻的说。

  “好!”

  “不要哭,Echo,我们去接你,答应了?”

  “答应了。”

  “德莱沙现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电话,你们见见面。”又问我。

  “不要,不想见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来,乌苏拉和米克尔我去通知,还有希伯尔,都来这儿等你。”

  “不要!真的,达尼埃,体恤我一点,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拜托你!”

  “星期六来好不好?再来电话,听清楚了,我们来接。”

  “好!再见!”

  “喂!”

  “什么?”

  “安德列阿说,先在电话里拥抱你,欢迎你回来。”

  “好,我也一样,跟他说,还有奥托。”

  “不能赖哦!一定来的哦!”

  “好,再见!”

  挂断了电话,告诉女友一家,我要去哀庭根住几日。

  “你堂哥不是在维也纳等吗?要不要打电话通知改期?”女友细心的问。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台北时太忙太乱了,没有写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准备自己到了维也纳才拉了箱子去哥哥
家按铃呢!十三年未见面,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么去哀庭根?”女友问。

  “他们开车来接。”

  “一来一回要六小时呢,天气又不太好。”

  “他们自己要来嘛!”我说。

  女友沉吟了一下:

  “坐火车去好罗!到巴塞尔,他们去那边接只要十五分钟。”

  “火车吗?”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

  “每个钟头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烦人家开车。”女友又俐落的说。

  “他们要开车来呢!说——好几年没来洛桑了,也算一趟远足。”

  ——我不要火车。

  “火车又快又舒服,去坐嘛!”又是愉快的在劝我。

  “也好!”迟迟疑疑的才答了一句。

  要别人远路开车来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边是体恤我,我也当体恤她才是。再说
,那几天总又下着毛毛雨。

  “这么样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车去,上了车你便打电话过去那边,叫他们去巴塞尔等我
,跟歌妮讲,她懂法文。”我说。

  ——可是我实在不要去上火车,我怕那个梦的重演。

  要离开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着一杯热茶,把脸对着杯口,让热气雾腾腾的漫
在脸上。

  女友下楼来,又像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你!今天就穿这身红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梦来,怔怔地望着她出神。

  午间四点那班车实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对我喊着:“快!你先去,六号月台
。”

  我知道是那里,我知道怎么去,这不过是另外一次上车,重复过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冲上车,丢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车踏板边去,这时我的女友也朝我飞奔而来了。

  “你的行李票!”她一面跑一面递上票来。这时,火车已缓缓的开动了。

  我挂在车厢外,定定的望着那袭灰色车站中鲜明的红衣——梦中的人,原来是她。

  风来了,速度来了,梦也来了。

  女友跟着车子跑了几步,然后站定了,在那儿挥手又挥手。

  这时,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话:“再见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一旦她说了出来,仍是惊悸。

  心里一阵哀愁漫了出来,喉间什么东西升上来卡住了。

  难道人间一切悲欢离合,生死兴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数吗?

  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后一次听中文,以后大概不会再说什么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见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梦中去,你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这不
过又是一次心灵与心灵投契和感应,才令我的女友说出梦中对我的叮咛来。事实上这只是巧
合罢了,与那个去年大西洋小岛上的梦又有什么真的关连呢?

  车厢内很安静,我选的位子靠在右边单人座,过道左边坐着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人,后
面几排有一个穿风衣的男人闭着眼睛在养神。便再没有什么人了。

  查票员来了,我顺口问他:“请问去巴塞尔要多久?”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用法语回答我。

  “我不说法语呢!”我说的却是一句法语。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仍然固执地再重复了一遍法语。

  我拿出唯一带着的一本中文书来看。火车飞驰,什么都被抛在身后了。

  山河岁月,绵绵的来,匆匆的去。什么?什么人在赶路?

  不会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梦里,已被指定是这一条了,我只是顺着路在带着我远去
罢了。

  列车停了一站又一站,左边那对夫妇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好似只有我,是驶向终站唯一的乘客。

  身后有几个人走过来,大声的说笑着,他们经过我的身边,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梦幻中的三个兵,正目光灼灼的看着我,草绿色的制服,肩上缀着小红牌子。

  看我眼熟吗?其实我们早已见过面了。

  我对他们微微的笑了一笑,不怀好意的笑着。心里却浮上了一种奇异虚空的感觉来。

  窗外流过一片陌生的风景,这里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还有湖水的故乡。大地
挣扎的景象在这儿是看不见的,我反倒觉得陌生起来。

  难道在我的一生里,熟悉过怎么样的风景吗?没有,其实什么也没有熟悉过,因为在这
劳劳尘梦里,一向行色匆匆。

  我怔怔的望着窗外,一任铁轨将我带到天边。

  洛桑是一个重要的起站,从那儿开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个人了,茫茫天涯路,便是
永远一个人了。

  我是那么的疲倦,但愿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

  车厢内是空寂无人了,我贴在玻璃窗上看雨丝,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么人又在向我传达着梦中的密码,有思想叹息似的传进我的心里,有什么人在
对我悄悄耳语,那么细微,那么缓慢的在对我说——苦海无边……

  我听得那么真切,再要听,已没有声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心里轻轻的回答着,那么小心翼翼的私语着,你好在交换着一个不是属于这个尘
世的秘密。

  懂了,真的懂了。

  这一明白过来,结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顿时化作漫天杏花烟雨,寂寂、静静、茫茫地落了
下来。

  然而,春寒依旧料峭啊!

  我的泪,什么时候竟悄悄的流了满脸。

  懂了,也醒了。

  醒来,我正坐在梦中的火车上,那节早已踏上了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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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飞的天使

                                       ——迷航之二

  往巴塞尔的旅程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火车每停一个小站,我从恍惚的睡梦中惊醒,站上
挂着的总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藏身在这飞驰的巨兽里使我觉得舒适而安全,但愿我的旅程在这单调的节奏里永远晃过
去直到老死。

  对于去拉赫家做客的事情实在是很后悔的,这使我非常不快乐。要是他们家是一座有着
树林围绕的古堡,每天晚餐时彼此才见一次面,那么我的情况将会舒坦得多了。

  与人相处无论怎么感情好,如果不是家人的亲属关系,总是使我有些紧张而不自在。

  窗外一片朦胧,雨丝横横的流散着。我呵着白气,在玻璃上划着各样的图画玩。

  车子又停了一个小镇,我几乎想站起来,从那儿下车,淋着寒冷的雨走出那个地方,然
后什么也不计划,直走到自己消失。

  火车一站又一站的穿过原野,春天的绿,在细雨中竟也显得如此寂寞。其实还不太晚,
还有希望在下一次停车的时候走出去,还来得及丢掉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做一个永远
逃亡的士兵。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做,更别说下车了,这只是一霎间的想法罢了。

  我又闭上眼睛,第一次因为心境的凄苦觉得孤单。

  当火车驶入巴塞尔车站时,一阵袭上来的抑郁和沮丧几乎使我不能举步,那边月台上三
个正在张望的身影却开始狂喊着我的名字,没命的挥着手向我这节车厢奔来。

  对的,那是我的朋友们在唤我,那是我的名字,我在人世的记号。他们叫魂似的拉我回
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叹一口气,拿起自己的小提包,便也含笑往他们迎上去。

  “哎呀,Echo!”歌妮抢先扑了上来。

  我微笑的接过她,倦倦的笑。

  在歌妮身后,她的男朋友,我们在迦纳利群岛邻居的孩子达尼埃也撑着拐杖一步一跳的
赶了上来。

  我揉揉达尼埃的那一头乱发慢慢的说:“又长高了,都比我高一个头了。”

  说完我踮起脚来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这个男孩定定的看着我,突然眼眶一红,把拐杖往歌妮身上一推,双手紧紧环住我,什
么也不说,竟是大滴大滴的流下泪来。

  “不要哭!”我抱住达尼埃,也亲了他一下。

  “哥妮!你来扶他。”我将达尼埃交给在一边用手帕蒙住眼睛的小姑娘。

  这时我自己也有些泪湿,匆匆走向歌妮的哥哥安德列阿,他举过一只手来绕住我的肩,
低头亲吻我。

  “累不累?”轻轻的问。

  “累!”我也不看他,只是拿手擦眼睛。

  “你怎么也白白的了?”我敲敲他的左手石膏。

  “断了!最后一次滑雪弄的,肋骨也缠上了呢?”

  “你们约好的呀!达尼埃伤腿你就断手?”

  我们四个人都紧张,都想掩饰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惊骇和疼痛,而时间才过去不久,我们
没法装作习惯。在我们中间,那个亲爱的人已经死了。

  “走吧!”我打破了沉默笑着喊起来。

  我的步子一向跨得大,达尼埃跟歌妮落在后面了,只安德列阿拉提着我的小行李袋跟在
我旁边。

  下楼梯时,达尼埃发狠猛跳了几步,拿起拐杖来敲我的头:“走慢点,喂!”

  “死小孩!”我回过头去改用西班牙文骂起他来。

  这句话脱口而出,往日情怀好似出闸的河水般淹没了我们,气氛马上不再僵硬了,达尼
埃又用手杖去打安德列阿的痛手,大家开始神经质的乱笑,推来挤去,一时里不知为什么那
么开心,于是我们发了狂,在人群里没命的追逐奔跑起来。

  我一直冲到安德列阿的小乌龟车旁才住了脚,趴在车盖上喘气。

  “咦!你们怎么来的?”我压着胸口仍是笑个不停。

  歌妮不开车,达尼埃还差一年拿执照,安德列阿只有一只手。

  “你别管,上车好罗!”

  “喂!让我来开!让我来开嘛!”我披头散发的吵,推开安德列阿,硬要挤进驾驶座去。

  “你又不识路。”

  “识的!识的!我要开嘛!”

  安德列阿将我用力往后座一推,我再要跟他去抢他已经坐在前面了。

  “去莱茵河,不要先回家,拜托啦!”我说。

  安德列阿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当真把方向盘用力一扭,单手开车的。

  “不行!妈妈在等呀!”歌尼叫了起来。

  “去嘛!去嘛!我要看莱茵河!”

  “又不是没看过,等几天再去好罗!”达尼埃说。

  “可是我没有什么等几天了,我会死掉的!”我又喊着。

  “别发疯啦!胡说八道的。”达尼埃在前座说。

  我拿袖子捂住眼睛,仰在车垫上假装睡觉,一手将梳子递给歌妮:“替我梳头,拜托!”

  我觉着歌妮打散了我已经毛开了的粗辫子,细细的在刷我的头发。

  有一年,达尼埃的母亲在迦纳利群岛死了,我们都在他家里帮忙照顾他坐轮椅的父亲。

  拉赫全家过几日也去了群岛,我也是躺在沙发上,歌妮在一旁一遍又一遍的替我梳头,
一面压低了声音讲话,那时候她才几岁?十六岁?

  “有一件事情——”我呻吟了一声。

  “什么?”

  “我们忘了去提我的大箱子了!”说完我格格的笑起来。

  “怎么不早讲嘛!”安德列阿喊了起来。

  “管它呢!”我说。

  “你先穿我的衣服好罗!明天再去领。”歌妮说。

  “丢掉好啦!”我愉快的说。

  “丢掉?丢掉?”达尼埃不以为然的叫起来。

  “什么了不起,什么东西跟你一辈子哦!”说完我又笑了起来。

  哀庭根到了,车子穿过如画的小镇。一座座爬满了鲜花的房子极有风味的扑进眼里。欧
洲虽然有些沉闷,可是不能否认它仍有感人古老的光辉。

  我们穿过小镇又往郊外开去。夕阳晚风里,一幢瑞士小木屋美梦似的透着黄黄的灯光迎
接我们回家。楼下厨房的窗口,一幅红白小方格的窗帘正在飘上飘下。

  这哪里只是一幢普通人家的房子呢!这是天使住的地方吧!它散发着的宁静和温馨使我
如此似曾相识,我自己的家,也是这样的气氛呢!

  我慢慢的下了车,站在那棵老苹果树下,又是迟疑,不愿举步。

  拉赫,我亲爱的朋友,正扶着外楼梯轻快的赶了过来。

  “拉赫!”我拨开重重的暮色向她跑去。

  “哦!Echo!我真快乐!”拉赫紧紧的抱住我,她的身上有淡淡的花香。

  “拉赫!我很累!我全身什么地方都累。”

  说着我突然哭了起来。

  这一路旅行从来没有在人面前流泪的,为什么在拉赫的手臂里突然真情流露,为什么在
她的凝视下使我泪如泉涌?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看见你就放心了,谢谢上天!”

  “行李忘在车站了!”我用袖子擦脸,拉赫连忙把自己抹泪的手帕递给我。

  “行李忘了什么要紧!来!进来!来把过去几个月在中国的生活细细的讲给我听!”

  我永远也不能抗拒拉赫那副慈爱又善良的神气,她看着我的表情是那么了解又那么悲恸
,她清洁朴实的衣着,柔和的语气,都是安定我的力量,在她的脸上,一种天使般的光辉静
静的光照着我。

  “我原是不要来的!”我说。

  “不是来,你是回家了!如果去年不是你去了中国,我们也是赶着要去接你回来同住的
。”

  拉赫拉着我进屋,拍松了沙发的大靠垫,要我躺下,又给我开了一盏落地灯,然后她去
厨房弄茶了。

  我置身在这么温馨的家庭气氛里,四周散落有致的堆着一大叠舒适的暗花椅垫,古老的
木家具散发着清洁而又殷实的气息,雪亮的玻璃窗垂桂着白色荷叶边的纱帘,绿色的盆景错
落的吊着,餐桌早已放好了,低低的灯光下,一盘素雅的野花夹着未点的蜡烛等我们上桌。
靠近我的书架上放着几个相框,其中有一张是荷西与我合影,衬着荻伊笛火山的落日,两个
人站在那么高的岩石上好似要乘风飞去。

  我伸手去摸摸那张两年前的照片,发觉安德列阿正在转角的橡木楼梯边托着下巴望着我。

  “小姐姐,我的客房给你睡。”达尼埃早先是住在西班牙的瑞士孩子,跟我讲话便是德
文和西文夹着来的。

  “你在这里住多久?”我喊过去。

  “住到腿好!你呢?”他又叫过来,是在楼梯边的客房里。

  “我马上就走的呢?”

  “不可以马上走的,刚刚来怎么就计划走呢!”

  拉赫搬着托盘进来说,她叹了口气,在我对面坐下来沏茶,有些怔怔的凝望着我。

  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这家人孩子的朋友还是父母的朋友,我的情感对两代都那么真诚
而自然,虽然表面上看去我们很不相同,其实在内心的某些特质上我们实是十分相近的。

  虽是春寒料峭,可是通阳台的落地窗在夜里却是敞开的,冷得很舒服。歌妮在二楼的木
阳台上放音乐。

  “爸爸回来了!”歌妮喊起来。

  本是脱了靴子躺在沙发上的,听说奥托回来了,便穿着毛袜子往门外走去。

  夜色浓了,只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在树与树之间穿梭着:

  “奥帝,我来了!是我呀!”

  我从不唤他奥托,我是顺着拉赫的唤法叫他奥帝的。

  奥帝匆匆忙忙穿过庭园,黑暗中步子是那么稳又那么重,他的西装拿在手里,领带已经
解松了。

  我开了门灯,跑下石阶,投入那个已过中年而依旧风采迷人的奥帝手臂里去,他棕色的
胡子给人这样安全的欢愉。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奥帝只重复这一句话,好似我一向是住在他家里的一样。

  拉赫是贤慧而从容的好主妇,美丽的餐桌在她魔术般的手法下,这么丰丰富富的变出来
。外面又开始下着小雨,夜却是如此的温暖亲切。

  “唉!”奥帝满足的叹了口气,擦擦两手,在灯下微笑。

  “好!Echo来了,达尼埃也在,我们总算齐了。”他举起酒杯来与我轻轻碰杯。

  拉赫有些心不在焉,忡忡的只是望着我出神。

  “来!替你切肉。”我拿过与我并肩坐着的安德列阿的盘子来。

  “你就服侍他一个人。”达尼埃在对面说。

  “他没有手拿刀子,你有拐杖走路呢!”

  达尼埃仍是羡慕地摇摇他那一头鬈毛狗似的乱发。

  我们开始吃冰淇淋的时候,安德列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去城里跳舞。”他说。

  我们停住等他走,他竟也不走,站在那儿等什么似的。灯光下看他,实在是一个健康俊
美的好孩子。

  “你怎么不走?”歌妮问他,又笑了起来。

  “有谁要一起去?”他有些窘迫的说,在他这个年纪这样开口请人已很难得了。

  “我们不去,要说话呢!”我笑着说。

  “那我一个人去啦!”他粗声粗气的说,又看了我一眼,重重的拉上门走了。

  我压低声音问拉赫:“安德列阿几岁了?”

  “大罗!今年开始做事了。”

  “不搬出去?像一般年轻人的风气?”

  “不肯走呢!”拉赫笑着说。

  如果我是这家的孩子,除非去外国,大概也是舍不得离开的吧!

  “以前看他们都是小孩子,你看现在歌妮和达尼埃——”

  我笑着对拉赫说,那两个孩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在分冰淇淋呢!

  “再过五年我跟歌妮结婚。”达尼埃大声说。

  “你快快出来赚钱才好,歌妮已经比你快了!”我说。

  “孩子们长得快!”拉赫有些感喟,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这一对孩子。

  “怎么样?生个火吧?”奥帝问我们。

  其实这个家里是装了暖气的,可是大家仍是要个壁炉,我住在四季如春的迦纳利群岛,
对这种设备最是欢喜。

  对着炉火,我躺在地上,拉赫坐在摇椅里织着毛线,奥帝伸手来拍拍我,我知道他要讲
大道理了,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Echo,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好再痛苦下去。”

  被他这么碰到了痛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拿起垫子来压住脸。

  “迦纳利群岛不该再住了,倒是想问问你,想不想来瑞士?”

  “不想。”

  “你还年轻,那个海边触景伤情,一辈子不可以就此埋下去,要有勇气追求新的生活—
—”

  “明天就走,去维也纳。”我轻轻的说。。

  “箱子还在车站,明天走得了吗?”

  “火车站领出来就去飞机场。”

  “票划了没有?”

  我摇摇头。

  “不要急,今天先睡觉,休息几天再计划好了。”拉赫说。

  “西伯尔还要来看你呢!”达尼埃赶快说。

  “谁叫你告诉他的?”我叹了口气。

  “我什么?乌苏拉、米克、凯蒂和阿尔玛他们全都没说呢!”

  达尼埃冤枉的叫了起来。

  “谁也不想见,我死了!”我拿垫子又蒙住脸。

  “Echo要是你知道,去年这儿多少朋友为你们痛哭,你就不会躲着不肯见他们了。
”拉赫说着便又拿手帕擦眼角。

  “拉赫,我这里死了,这里,你看不见吗?”我敲敲胸口又叹了口气,眼泪不干的流个
不停。

  “要不要喝杯酒?嗯!陪奥帝喝一杯白兰地。”奥帝慈爱的对我举举杯子。

  “不了!我去洗碗!”我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这是一个愉快又清洁的卧房,达尼埃去客厅架了另外一个小床,别人都上楼去了。

  我穿着睡袍,趴在卧室的大窗口,月光静静的照着后院的小树林,枝丫细细的映着朦朦
的月亮,远天几颗寒星,夜是那么的寂静,一股幽香不知什么风将它吹了进来。

  我躺在雪白的床单和软软的鸭绒被里,仿佛在一个照着月光的愁人的海上飘进了梦的世
界。

  “小姐姐!”有人推开房门轻轻的喊我。

  “谁?”

  “达尼埃!已经早晨九点了。”

  我不理他,翻过身去再睡。

  “起来嘛!我们带你去法国。”

  我用枕头蒙住了头,仍是不肯动。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沉睡下去又有多好,带我回到昨夜
的梦里不要再回来吧!

  我闭着眼睛,好似又听见有人在轻唤我,在全世界都已酣睡的夜里,有人温柔的对我低
语:“不要哭,我的,我的——撒哈拉之心。”

  世上只有过这么一个亲人,曾经这样捧住我的脸,看进我的眼睛,叹息似的一遍又一遍
这样轻唤过我,那是我们的秘密,我们的私语,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名字——撒哈拉之心。

  那么是他来过了?是他来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他来看我?在梦与梦的夹缝里,我们仍
然相依为命,我们依旧悄悄的通着信息。

  ——不要哭,我的心。

  我没有哭,我很欢喜,因为你又来了。

  我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答应过,你将转回来,带我
同去。

  拉赫趴在窗台上看了我好一会儿我都不觉得。

  “做什么低低的垂着头?不睡了便起来吧!”她甜蜜的声

音清脆的吹了过来,
  我望着她微笑,伸着懒腰,窗外正是风和日丽的明媚如洗的五月早晨。

  我们去火车站领出了行李便往飞机场开去。

  “现在只是去划票,你是不快走的罗!”歌妮不放心的说。

  “等我手好了带你去骑摩托车。”安德列阿说。

  “就为了坐车,等到你骨头结起来呀!”我惊叹的笑起来。

  “这次不许很快走。”达尼埃也不放心了。

  在机场瑞航的柜台上,我支开了三个孩子去买明信片,划定了第二天直飞维也纳的班机。

  那时我突然想起三岁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片中的母亲叫孩子
去买大饼,孩子回来母亲已经跳江了。

  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联想呢?

  我收起机票对迎面走来的安德列阿他们笑。

  “喂喂!我们去法国吧?”我喊。

  “车顶上的大箱子怎么办?过关查起来就讨厌了。”安德列阿说。

  “要查就送给海关好罗!”我说。

  “又来了!又要丢掉箱子了,那么高兴?”达尼埃笑了起来。

  “放在瑞士海关这边嘛!回来时再拿。”我说。

  “那有这样的?”歌妮说。

  “我去说,我说就行,你赌不赌?”我笑说。

  “那么有把握?”

  “不行就给他查嘛!我是要强迫他们寄放的。”

  于是我们又挤上车,直往法国边界开去。

  那天晚上,等我与维也纳堂哥通完电话才说次日要走了。

  “那么匆忙?”拉赫一愣。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又不能真住一辈子。”我坐在地板上,仰起头来看看她。

  “还是太快了,你一个人回去过得下来吗?”奥帝问。

  “我喜欢在自己家里。”

  “以后生活靠什么?”奥帝沉吟了一下。

  “靠自己,靠写字。”我笑着说。

  “去旅行社里工作好啦!收入一定比较稳当。”歌妮说。

  “写字已经是不得已了,坐办公室更不是我的性情,情愿吃少一点,不要赚更多钱了!
”我喊起来。

  “为什么不来瑞士又不回台湾去?”达尼埃问着。

  “世界上,我只认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是我海边的家,还要什么呢?我只想安静简单
的过完我的下半辈子。”

  火光照着每一张沉默的脸,我丢下拨火钳,拍拍裙子,笑问着这一家人:“谁跟我去莱
茵河夜游?”

  炉火虽美,可是我对于前途、将来,这些空泛的谈话实在没有兴趣,再说,谈又谈得出
什么来呢,徒然累人累己。不如去听听莱茵河的呜咽倒是清爽些。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发觉又是新的旅程放在前面,心里无由的有些悲苦,就要看到十
三年没有见面的二堂哥了,作曲教钢琴的哥哥,还有也是学音乐的曼嫂,还有只见过照片的
小侄儿,去维也纳的事便这样的有了一些安慰。在自己哥哥的家里,不必早起,我要整整的
大睡一星期,这么一想,可以长长的睡眠在梦中,便又有些欢喜起来。

  虽然下午便要离开瑞士,还一样陪着拉赫去买菜,一样去银行,去邮局,好似一般平常
生活的样子,做游客是很辛苦的事情,去了半日法国弄得快累死了。

  跟拉赫提了菜篮回来,发觉一辆红色的法国“雪铁龙”厂出的不带水小铁皮平民车停在
门口。

  这种车子往往是我喜欢的典型的人坐在里面,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漫画书里玛法达
的爸爸便有这样一辆同样的车。它是极有性格的,车上的人不是学生就是那种和气的好人。

  “我想这是谁的车,当然应该是你的嘛!希伯尔!”

  我笑着往一个留胡子的瘦家伙跑过去,我的好朋友希伯尔正与达尼埃坐在花园里呢!

  “怎么样?好吗?”我与他重重的握握手。

  “好!”他简短的说,又上去与拉赫握握手。

  “两年没见了吧!谢谢你送给荷西的那把刀,还有我的老盆子,也没写信谢你!”我拉
了椅子坐下来。

  希伯尔的父母亲退休之后总有半年住在迦纳利群岛我们那个海边。跟希伯尔我们是掏垃
圾认识的,家中那扇雕花的大木门就是他住在那儿度假时翻出来送我们的。

  这个朋友以前在教小学,有一天他强迫小孩子在写数学,看看那些可怜的小家伙,只是
闷着头在那教室里演算,一个个屈服得如同绵羊一般,这一惊痛,他改了行,做起旧货买卖
来,再也没有回去教书。别人说他是逃兵,我倒觉得只要他没有危害社会,也是一份正当而
自由的选择和兴趣。

  “Echo,我在报上看见你的照片。”希伯尔说。

  “什么时候?”我问。

  “一个月以前,你在东南亚,我的邻近住着一个新加坡来的学生,他知道你,拿了你的
剪报给我看,问我是不是。”

  达尼埃抢着接下去说:“希伯尔就打电话来给拉赫,拉赫看了剪报又生气又心痛,对着
你的照片说——回来!回来!不要再撑了。”

  “其实也没撑——”说着我突然流泪了。

  “嘿嘿!说起来还哭呢!你喜欢给人照片里那么挤?”达尼埃问。

  我一甩头,跑进屋子里去。

  过了一会儿,拉赫又在喊我:“Echo,出来啊!你在做什么?”

  “在洗头,烫衣服,擦靴子呢!”我在地下室里应着。

  “吃中饭啦!”

  我包着湿湿的头发出来,希伯尔却要走了。

  “谢谢你来看我。”我陪他往车子走去。

  “Echo,要不要什么旧货,去我那儿挑一样年代久的带走?”

  “不要,真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

  “好——祝你……”他微笑的扶着我的两肩。

  “祝我健康,愉快。”我说。

  “对,这就是我想说的。”希伯尔点点头,突然有些伤感。

  “再见!”我与他握握手,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无限温柔的再看我一眼,然后一言
不发的转身走了。

  就算是一个这样的朋友,别离还是怅然。

  下午三点多钟,歌妮和奥帝已在机场等我们了。

  我们坐在机场的咖啡室里。

  “多吃一点,这块你吃!”拉赫把她动也没动的蛋糕推给我。

  “等一下我进去了你们就走,不要去看台叫我好不好!”我匆匆咽着蛋糕。

  “我们去看,不喊你。”

  “看也不许看,免得我回头。”

  “好好照顾自己,不好就马上回来,知道吗?”拉赫又理理我的头发。

  “这个别针是祖母的,你带去罗!”拉赫从衣领上拿下一个花别针来。

  “留给歌妮,这种纪念性的东西。”

  “你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带去好了!”拉赫又说。

  我细心的把这老别针放在皮包里,也不再说什么了。

  “听见了!不好就回来!”奥帝又叮咛。

  “不会有什么不好了,你们放心!”我笑着说。

  “安德列阿,你的骨头快快结好,下次我来就去骑摩托车了。”我友爱的摸摸安德列阿
的石膏手,他沉默着苦笑。

  “七月十三号迦纳利群岛等你。”我对达尼埃说。

  “一起去潜水,我教你。”他说。

  “对——。”我慢慢的说。

  扩音器突然响了,才播出班机号码我就弹了起来,心跳渐渐加快了。

  “Echo,Echo——”歌妮拉住我,眼睛一红。

  “怎么这样呢!来!陪我走到出境室。”我挽住歌妮走,又亲亲她的脸。

  “奥帝!拉赫!谢谢你们!”我紧紧的抱着这一对夫妇不放。

  安德列阿与达尼埃也上来拥别。

  “很快就回来哦!下次来长住了!”拉赫说。

  “好!一定的。”我笑着。

  “再见!”

  我站定了,再深深的将这些亲爱的脸孔在我心里印过一遍,然后我走进出境室,再也没
有回头。
 

回复

似曾相识燕归来

                                       ——迷航之三

  维也纳飞马德里的班机在巴塞罗纳的机场停了下来。

  由此已是进入西班牙的国境了。

  离开我的第二祖国不过几个月,乍听乡音恍如隔世,千山万水的奔回来,却已是无家可
归。好一场不见痕迹的沧桑啊!繁忙的机场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归程,而我,是
不急着走的了。

  “这么重的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呀?”

  海关人员那么亲切的笑迎着。

  “头发卷。”我说。

  “好,头发卷去马德里,你可以登机了。”

  “请别转我的箱子,我不走的。”

  “可是你是来这里验关的,才飞了一半呢!”

  旁边一个航空公司的职员大吃一惊,他正在发国内航线的登机证。

  “临时改了主意,箱子要寄关了,我去换票……”

  马德里是不去的好,能赖几天也是几天,那儿没有真正盼着我的人。

  中途下机不会吓着谁,除了自己之外。

  终于,我丢掉了那沉沉的行李,双后空空的走出了黄昏的机场。

  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心里却夹着那么巨大的惊惶。自由了!我自由吗?为什么完全
自由的感觉使人乍然失重。

  一辆计程车停在面前,我跨了进去。

  “去梦特里,请你!”

  “你可别说,坐飞机就是专诚来逛游乐园的吧?”司机唬的一下转过身来问我。

  哪里晓得来巴塞罗纳为的是什么,原先的行程里并没有这一站。我不过是逃下来了而已。

  我坐在游乐场的条凳上,旋转木马在眼前一圈又一圈的晃过。一个金发小男孩神情严肃
的抱着一匹发亮的黑马盯住我出神。

  偶尔有不认识的人,在飘着节日气氛的音乐里探我:“一个人来的?要不要一起去逛?”

  “不是一个人呢?”我说。

  “可是你是一个人嘛!”

  “我先生结伴来的。”我又说。

  黄昏尽了,豪华的黑夜漫住五光十色的世界。

  此时的游乐场里,红男绿女,挤挤攘攘,华灯初上,一片歌舞升平。

  半山上彩色缤纷。说不尽的太平盛世,看不及的繁华夜景,还有那些大声播放着的,听
不完的一条又一条啊浪漫温的歌!

  我置身在这样欢乐的夜里,心中突然涨满了无由的幸福。

  遗忘吧!将我的心从不肯释放的悲苦里逃出来一次吧!那怕是几分钟也好。

  快乐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快乐是禁地,生死之后,找不到进去的钥匙。

  在高高的云天吊车上,我啃着一大团粉红色的棉花糖,吹着令人瑟瑟发拌的冷风,手指
绕着一双欲飞的黄气球,身边的位子没有坐着什么人。

  不知为何便这样的快乐,疯狂的快乐起来。

  脚下巴塞罗纳的一片灯海是千万双眼睛,冷冷的对着我一眨又一眨。

  今天不回家,永远不回家了。

  公寓走廊上的灯光那么的黯淡,电铃在寂寂的夜里响得使人心惊。门还没有开,里面缓
缓走来的脚步声却使我的胃紧张得抽痛起来。

  “谁?”是婆婆的声音。

  “Echo!”

  婆婆急急的开着层层下锁的厚门,在幽暗的光线下,穿黑衣的她震惊的望着我,好似看
见一个坟里出来的人一般。

  “马利亚妈妈!”我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她,眼里涌出了泪。

  “噢!噢!我的孩子!我孤伶伶的孩子!”婆婆叫了起来,夹着突然而来的呜咽。

  “什么时候来马德里的?吓死人啊!也不通知的。”

  “没有收到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是翡冷翠的,说在瑞士,邮票又是奥地利的,我们那里弄得懂是怎么回事,还
是叫卡门看了才分出三个地方来的!”

  “我在巴塞罗纳!”

  “要死罗!到了西班牙怎么先跑去了别的地方?电话也不来一个!”婆婆又叫起来。

  我将袖子擦擦眼睛,把箱子用力提了进门。

  “睡荷西老房间?”我问。

  “睡伊丝帖的好了,她搬去跟卡门住了。”

  在妹妹的房内我放下了箱子。

  “爸爸睡了?”我轻轻的问。

  “在饭间呢!”婆婆仍然有些泪湿,下巴往吃饭间抬了一下。

  我大步向饭厅走去,正中的吊灯没有打开,一盏落地灯静静黄黄的照着放满盆景的房间
。电视开着,公公,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背着我坐在椅子上。

  我轻轻的走上去,蹲在公公的膝盖边,仰起头来喊他:

  “爸爸!”

  公公好似睡着了,突然惊醒,触到我放在他膝上的手便喊了起来:“谁?是谁?”

  “是我,Echo!”

  “谁嘛!谁嘛!”公公紧张了,一面喊一面用力推开我。

  “你媳妇!”我笑望他,摸摸他的白发。

  “Echo!啊!啊!Echo!”

  公公几乎撞翻了椅子,将我抱住,一下子老泪纵横。

  “爸爸,忍耐,不要哭,我们忍耐,好不好?”我喊了起来。

  我拉着公公在饭厅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双臂仍是绕着他。

  “叫我怎么忍?儿子这样死的,叫我怎么忍——”

  说着这话,公公抓住我的黑衣号啕大哭。

  能哭,对活着的人总是好事。

  我拉过婆婆的手帕来替公公擦眼泪,又是亲了他一下,什么话也不说。

  “还没吃饭吧!”婆婆强打起精神往厨房走去。

  “不用麻烦,只要一杯热茶,自己去弄。先给爸爸平静下来。”我轻轻的对婆婆说。

  “你怎么那么瘦!”公公摸摸我手臂喃喃的说。

  “没有瘦。”我对公公微笑,再亲了他一下。

  放下了公公,跟在婆婆后面去厨房翻柜子。

  “找什么?茶叶在桌上呢。”婆婆说。

  “有没有波雷奥?”我捂着胃。

  “又要吃草药?胃不好?”婆婆问。

  我靠在婆婆的肩上不响。

  “住多久?”婆婆问。

  “一星期。”我说。

  “去打电话。”她推推我。

  “快十点了,打给谁嘛!”我叹了口气。

  “哥哥姐姐他们总是要去拜访的,你去约时间。”婆婆缓缓的说。

  “我不!要看,叫他们来看我!”我说。

  门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婆婆微笑了,说:“卡门和伊丝帖说是要来的,给你一打岔我
倒是忘了。”

  走廊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灯一盏一盏的被打开,两张如花般艳丽的笑脸探在厨房门口
,气氛便完全不同了。

  “呀——”妹妹尖叫起来,扑上来抱住我打转。

  姐姐卡门惊在门边,笑说:“嗄!也有记得回来的一天!”

  接着她张开了手臂将我也环了过去。

  “这么晚了才来!”我说。

  “我们在看戏呢!刚刚演完。”妹妹兴高采烈的喊着。

  荷西过世后我没有见过妹妹,当时她在希腊,她回马德里时,我已在台湾了。

  “你还是很好看!”妹妹对我凝视了半晌大叫着又扑上来。

  我笑着,眼睛却是湿了。

  “好,Echo来了,我每天回家来陪三件黑衣服吃饭。妈妈,你答不答应呀?”妹妹
又嚷了起来。

  “我叫她去看其他的哥哥姐姐呢?”婆婆说。

  “啊!去你的!要看,叫有车的回来,Echo不去转公共汽车。”

  “喂!吃饭!吃饭!饿坏了。”卡门叫着,一下将冰箱里的东西全摊了出来。

  “我不吃!”我说。

  “不吃杀了你!”妹妹又嚷。

  公公听见声音挤了过来,妹妹走过顺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脸:“好小孩,你媳妇回来该高
兴了吧!”

  我们全都笑了,我这一笑,妹妹却砰一下冲开浴室的门在里面哭了起来。

  妹妹一把将浴室的门关上,拉了我进去,低低的说:“你怎么还穿得乌鸦一样的,荷西
不喜欢的。”

  “也有穿红的,不常穿是真的。”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讲话?”她紧张的又问。

  “这里不行,去卡门家再说。”我答应她。

  “不洗澡就出来嘛!”卡门打了一下门又走了。

  “Echo,记住,我爱你!”妹妹郑重其事的对我讲着。二十二岁的她有着荷西一式
一样的微笑。

  我也爱你,伊丝帖!荷西的手足里我最爱你。

  “明天我排一整天的戏,不能陪你!”卡门咽着食物说。她是越来越美了。

  “演疯了,最好班也不上了,天天舞台上去混!”婆婆笑说。

  “你明天做什么?”卡门又问。

  “不出去,在家跟爸爸妈妈!”我说。

  “我们要去望弥撒的。”婆婆说。

  “我跟你去。”我说。

  “你去什么?Echo,你不必理妈妈的嘛!”妹妹又叫起来。

  “我自己要去的。”我说。

  “什么时候那么虔诚了?”卡门问。

  我笑着,也不答。

  “Echo是基督教,也望弥撒吗?”婆婆问。

  “我去坐坐!”我说。

  吃完了晚饭我拿出礼物来分给各人。

  卡门及伊丝帖很快的便走了,家中未婚的还有哥哥夏米叶,都不与父母同住了。

  我去了睡房铺床,婆婆跟了进来。

  “又买表给我,其实去年我才买了一只新的嘛!荷西葬礼完了就去买的,你忘记了?”

  “再给你一个,样式不同。”我说。

  没有,我没有忘,这样的事情很难忘记。

  “你——以后不会来马德里长住吧?”婆婆突然问。

  “不会。”我停了铺床,有些惊讶她语气中的那份担心。

  “那幢迦纳利群岛的房子——你是永远住下去的罗?当初是多少钱买下的也没告诉过我
们。”

  “目前讲这些都还太早。”我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如果你活着,住在房子里面,我们是不会来赶你的,可是一旦你想卖,那
就要得我们同意了,法律怎么定的想来你也知道了。”婆婆缓缓的又说。

  “法律上一半归你们呀!”我说。

  “所以说,我们也不是不讲理,一切照法院的说法办吧!

  我知道荷西赚很多钱——”

  “妈妈,晚安吧!我胃痛呢!”我打断了她的话,眼泪冲了出来。

  不能再讲了,荷西的灵魂听了要不安的。

  “唉!你不肯面对现实。好了,晚安了,明天别忘了早起望弥撒!”婆婆将脸凑上来给
我亲了一下。

  “妈妈,明天要是我起不来,请你叫我噢!”我说。

  终于安静下来了,全然的安静了。

  我换了睡袍,锁上房门,熄了灯,将百叶窗卷上,推开了向着后马路的大窗。

  微凉的空气一下子吹散了旅途的疲劳,不知名的一棵棵巨树在空中散布着有若雪花一般
的白色飞絮,路灯下的黑夜又仿佛一片迷镑飞雪,都已经快五月了。

  我将头发打散,趴在窗台上,公寓共用的后院已经成林。

  我看见十三年前的荷西、卡门、玛努埃、克劳弟奥、毛乌里、我,还有小小的伊丝帖在
树下无声无影的追逐。

  ——进来!荷西!不要犹豫,我们只在这儿歇几天,便一同去岛上了。

  ——来!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了。

  梦中,我看见荷西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手中捧着一本用完了的练习簿。

  “妈妈!再不买新本子老师要打了,我没有练习簿——”

  “谁叫你写得那么快的!”婆婆不理。

  “功课很多!”小孩子说。

  “向你爸爸去要。”妈妈板着脸。

  小孩子忧心如焚,居然等不及爸爸银行下班,走去了办公室,站在那儿嗫嚅的递上了练
习簿,爸爸也没有理他,一个铜板也不给。

  七岁的孩子,含着泪,花了一夜的时间,用橡皮擦掉练习簿的每一个铅笔字,可是老师
批改的红笔却是怎么也擦不去,他急得哭了起来。

  夜风吹醒了我,那个小孩子消失了。

  荷西,这些故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们,我给你买各色各样的练习簿,放在你
的坟上烧给你。

  婚后六年日子一直拮据,直到去年环境刚刚好转些荷西却走了。

  梦中,总是一个小孩子在哭练习簿。

  我的泪湿透了枕头。

  “Echo!”婆婆在厨房缓缓的喊着。

  我惊醒在伊丝帖的床上。

  “起来了!”我喊着,顺手拉过箱子里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嗳呀!太晚了。”我懊恼的叫着往洗澡间跑。

  “妈妈!马上好。”我又喊着。

  “不急!”

  我梳洗完毕后快速的去收拾房间,这才跑到婆婆那儿去。

  “你不是去教堂?”婆婆望了一眼我的衣着。

  “噢,这个衣服——”我又往房间跑去。

  五月的天气那么明媚,我却又穿上了黑衣服。

  “实在厌死了黑颜色!”我对婆婆讲。

  “一年满了脱掉好罗!”她淡淡的说。

  “不是时间的问题,把悲伤变成形式,就是不诚实,荷西跟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管,随便你穿什么。至于我,是永远不换下来的了。

  荷西过去之后我做了四套新的黑料子,等下给你看。”婆婆平和的说,神色之间并没有
责难我的意思。

  公公捧着一个小相框向我走来,里面有一张荷西的照片。

  “这个相框,花了我六百五十块钱!”

  “很好看。”我说。

  “六百五十块呀!”他又说了一句。

  六百五十块可以买多少练习簿?

  “你们好了没有?可以走了吧!”公公拿了手杖,身上又是一件黑外套。

  “啊!我们三个人真难看。”我叹了口气。

  “什么难看,不要乱讲话。”公公叱了我一句。

  星期天的早晨,路边咖啡馆坐满了街坊,我挽着公婆的手臂慢慢的走向教堂,几个小孩
子追赶着我们,对我望着,然后向远处坐着的哥哥姐姐们大喊:“对!是Echo,她回来
啦!”

  我不回头,不想招呼任何人,更受不了别人看我的眼光。

  黑衣服那么夸张的在阳光下散发着虚伪的气息。

  “其实我不喜欢望弥撒。”我对婆婆说。

  “为什么?”

  “太忙了,一下唱歌,一下站起来,一下跪下去,跟着大家做功课,心里反而静不下来
。”我说。

  “不去教堂总是不好的。”婆婆说。

  “我自己跟神来往嘛!不然没人的时候去教堂也是好的。”

  我说。

  “你的想法是不对的。”公公说。

  我们进了教堂,公公自己坐开去了,婆婆与我一同跪了下来。

  “神啊!请你看我,给我勇气,给我信心,给我盼望和爱,给我喜乐,给我坚强忍耐的
心——你拿去了荷西,我的生命已再没有意义——自杀是不可以的,那么我要跟你讲价,求
你放荷西常常回来,让我们在生死的夹缝里相聚——我的神,荷西是我永生的丈夫,我最懂
他,忍耐对他必是太苦,求你用别的方法安慰他,补偿他在人世未尽的爱情——相思有多苦
,忍耐有多难,你虽然是神,也请你不要轻看我们的煎熬,我不向你再要解释,只求你给我
忍耐的心,静心忍下去,直到我也被你收去的一日——。”

  “Echo,起来了,怎么又哭了!”

  婆婆轻轻的在拉我。

  圣乐大声的响了起来。

  “妈妈,我们给荷西买些花好吗?”

  教堂出来我停在花摊子前,婆婆买了三朵。

  一路经过熟悉的街道,快近糕饼铺的时候我放掉公婆自己转弯走了。

  “你们先回家,我马上回来。”

  “不要去花钱啊!”婆婆叫着。

  我走进了糕饼店,里面的白衣小姑娘看见我就很快的往里面的烤房跑去。

  “妈妈,荷西的太太来了!”她在里面轻轻的说,我还是听到了。

  里面一个中年妇人擦着手匆匆的迎了出来。

  “回来啦!去了那么久,西班牙文都要忘了吧!”平静而亲切的声音就如她的人一般。

  “还好吗?”她看住我,脸上一片慈祥。

  “好!谢谢你!”

  她叹了口气,说:“第一次看见你时你一句话也不会讲,唉!多少年过去了!”

  “很多年。”我仍是笑着。

  “你的公公婆婆——对你还好吗?来跟他们长住?”口气很小心谨慎的。

  “对我很好,不来住。下星期就走了。”

  “再一个人去那么远?两千多公里距离吧?”

  “也惯了。”我说。

  “请给我一公斤的甜点,小醉汉请多放几个,公公爱吃的。”我改了话题。

  她秤了一公斤给我。

  “不收钱!孩子!”她按住我的手。

  “不行的——”我急了。

  “荷西小时候在我这儿做过零工,不收,这次是绝对不收的。”她坚决的说。

  “那好,明天再来一定收了?”我说。

  “明天收。”她点点头。

  我亲了她一下,提了盒子很快的跑出了店。

  街角一个少年穿着溜冰鞋滑过,用力拍了我一下肩膀:

  “让路!”

  “呀!Echo!”他已经溜过了,又一煞车急急的往我滑回来。

  “你是谁的弟弟?”我笑说。

  “法兰西斯哥的弟弟嘛!”他大叫着。

  “来马德里住了?要不要我去喊哥哥,他在楼上家里。”他殷勤的说。

  “不要,再见了!”我摸摸他的头发。

  “你看,东尼在那边!”少年指着香水店外一个金发女孩。

  我才在招呼荷西童年时的玩伴,药房里的主人也跑了出来:“好家伙!我说是Echo
回来了嘛!”

  “你一定要去一下我家,妈妈天天在想你。”

  东妮硬拉着我回家,我急着赶回去帮婆婆煮饭一定不肯去。

  星期天的中午,街坊邻居都在外面,十三年前就在这一个社区里出进,直到做了荷西的
妻子。

  这条街,在荷西逝去之后,付出了最真挚的情爱迎我归来。

  婆婆给我开了门,接过手中的甜点,便说:“快去对面打个招呼,人家过来找你三次了
!”

  我跑去邻居家坐了五分钟便回来了。

  客厅里,赫然会着哥哥夏米叶。

  我靠在门框上望着他,他走了过来,不说一句话,将我默默的抱了过去。

  “夏米叶采了好大的玫瑰花来呀!”婆婆在旁说。

  “给荷西的?我们也买了。”我说。

  “不,给你的,统统给你的。”他说。

  “在哪里?”

  “我跟夏米叶说,你又没有房间,所以花放在我的卧室里去了,你去看!”婆婆又说。

  我跑到公婆的房里去打了个转,才出来谢谢夏米叶。

  婚前,夏米叶与我有一次还借了一个小婴儿来抱着合拍过一张相片,是很亲密的好朋友
,后来嫁了荷西之后,两个便再也没有话讲了,那份亲,在做了家人之后反而疏淡了。

  “两年多没见你了?”我说。

  夏米叶耸耸肩。

  “荷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意大利。”

  “还好吗?”他说。

  “好!”我叹了口气。

  我们对望着,没有再说一句话。

  “今天几个人回家吃饭呀?妈妈!”我在厨房里洗着一条条鳟鱼。

  “伊丝帖本来要来的,夏米叶听说你来了也回家了,二姐夫要来,还有就是爸爸、你和
我了。”

  “鳟鱼一人两条?”我问。

  “再多洗一点,洗好了去切洋葱,爸爸是准备两点一定要吃饭的。”

  在这个家中,每个人的餐巾卷在银质的环里,是夏米叶做的,刻着各人名字的大写。

  我翻了很久,找出了荷西的来,放在我的盘子边。

  中饭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圆圆坐满了桌子,公公打开了我维也纳带来的红酒,每人一杯
满满的琥珀。

  “来!难得大家在一起!”二姐夫举起了杯子。

  我们六个人都碰了一下杯。

  “欢迎Echo回来!”妹妹说。

  “爸爸妈妈身体健康!”我说。

  “夏米叶!”我唤了一声哥哥,与他照了一下杯子。

  “来!我来分汤!”婆婆将我们的盘子盛满。

  饭桌上立刻自由的交谈起来。

  “西班牙人哪,见面抱来亲去的,在我们中国,离开时都没有抱父母一下的。”我喝了
一口酒笑着说。

  “那你怎么办?不抱怎么算再见?”伊丝帖睁大着眼睛说。

  姐夫咳了一声,又把领带拉了一下。

  “Echo,妈妈打电话要我来,因为我跟你的情形在这个家里是相同的,你媳妇,我
女婿,趁着吃饭,我们来谈谈迦纳利群岛那幢房子的处理,我,代表妈妈讲话,你们双方都
不要激动……”

  我看着每一张突然沉静下来的脸,心,又完全破灭得成了碎片,随风散去。

  你们,是忘了荷西,永远的忘记他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我看了一下疼爱我的公公,他吃饭时一向将助听器关掉,什么也不愿听的。

  “我要先吃鱼,吃完再说好吗?”我笑望着姐夫。

  姐夫将餐巾啪一下丢到桌子上:“我也是很忙的,你推三阻四做什么?”

  这时妈妈突然戏剧性的大哭起来。

  “你们欺负我……荷西欺负我……结婚以后第一年还寄钱来,后来根本不理这个家了…
…”

  “你给我住嘴!你们有钱还是荷西Echo有钱?”

  妹妹叫了起来。

  我推开了椅子,绕过夏米叶,向婆婆坐的地方走过去。

  “妈妈,你平静下来,我用生命跟你起誓,荷西留下的,除了婚戒之外,你真要,就给
你,我不争……”

  “你反正是不要活的……”

  “对,也许我是不要活,这不是更好了吗?来,擦擦脸,你的手帕呢?来……”

  婆婆方才静了下来,公公啪一下打桌子,虚张声势的大喊一声:“荷西的东西是我的!”

  我们的注意力本来全在婆婆身上,公公这么一喊着实吓了全家人一跳,他的助听器不是
关掉的吗?

  妹妹一口汤哗一下喷了出来。

  “呀——哈哈……”我扑倒在婆婆的肩上大笑起来。

  午后的阳光正暖,伊丝帖与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

  “你不怪他们吧!其实都是没心机的!”她低低的说,头都不敢抬起来看我。

  “可怜的人!”我叹了口气。

  “爸爸妈妈很有钱,你又不是不晓得,光是南部的橄榄园……”

  “伊丝帖,连荷西的死也没有教会你们一个功课吗?”我慢慢的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有些吃惊。

  “人生如梦——”我顺手替她拂掉了一丝树上飘下来的飞絮。

  “可是你也不能那么消极,什么也不争了——”

  “这件事情既然是法律的规定,也不能说它太不公平。再说,看见父母,总想到荷西的
血肉来自他们,心里再委屈也是不肯决裂——”

  “你的想法还是中国的……”

  “只要不把人逼得太急,都可以忍的。”

  我吹了一下麦管,杯子里金黄色的泡沫在阳光下晶莹得眩目。

  我看痴了过去。

  “以后还会结婚吗?”伊丝帖问。

  “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笑望着她。

  远处两个小孩下了秋千,公园里充满了新剪青草地的芳香。

  “走!我们去抢秋千!”我推了一下妹妹。

  抓住了秋千的铁链,我一下子荡了出去。

  “来!看谁飞得高!”我喊着。

  自由幸福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么真真实实,不是假的。

  “你知道——”妹妹与我交错而过。

  “你这身黑衣服——”我又飞越了她。

  “明天要脱掉了——”我对着迎面笑接来的她大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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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落知多少

                                   ——迷航之四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正要从丹娜丽芙岛搬家回到大迦纳利岛自己的房子里去。

  一年的工作已经结束,美丽无比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

  荷西与我坐在完工的堤边,看也看不厌的面对着那份成绩欣赏,景观工程的快乐是不同
凡响的。

  我们自黄昏一直在海边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天空里如梦
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着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着快乐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说:“快许
十二个愿望,心里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
人长久——”

  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着说:“新年
快乐!”然后轻轻一吻。

  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并不太吉
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他,他的眸
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罗!”

  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一路上走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手紧紧交握着,好像要将彼此的生命握进永恒。

  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
悲伤。

  不肯在租来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一车子。清晨六时的码头上
,一辆小白车在等渡轮。

  新年没有旅行的人,可是我们急着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关了一年的家,野草齐膝,灰尘满室,对着那片荒凉,竟是焦急心痛,顾不得新年不新
年,两人马上动手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给花洒水,送电报的朋友在木栅门外喊
着:“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的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电报总使人
心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

  我胡乱签了个名,一面回身喊车房内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给我看。”荷西一把抢了过去。

  原来是新工作来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报到。

  只不过几小时的光景,我从机场一个人回来,荷西走了。

  离岛不算远,螺旋桨飞机过去也得四十五分钟,那儿正在建新机场,新港口。只因没有
什么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岛,大的渡轮也就不去那边了。

  虽然知道荷西能够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着小箱子离家,仍然使我不舍而
辛酸。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过了一星期漫长的等待,那边电报来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来,我们住旅馆。”

  刚刚整理的家又给锁了起来,邻居们一再的对我建议:

  “你住家里,荷西周末回来一天半,他那边住单身宿舍,不是经济些嘛!”

  我怎么能肯。匆忙去打听货船的航道,将杂物、一笼金丝雀和汽车托运过去,自己推着
一只衣箱上机走了。

  当飞机着陆在静静小小的荒凉机场时,又看见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两座黑里带火蓝的
大山。

  我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说不出的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荷西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机场外面走去。

  “这个岛不对劲!”我闷闷的说。

  “上次我们来玩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不晓得,心里怪怪的,看见它,一阵想哭似的感觉。”我的手拉住他皮带上的绊扣不
放。

  “不要乱想,风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刚刚赶上看杏花呢!”

  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又安慰似的亲了我一下。

  只有两万人居住的小城里租不到房子。我们搬进了一房一厅连一小厨房的公寓旅馆。收
入的一大半付给了这份固执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经开始请客了,婚后几年来,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组长,水
里另外四个同事没有带家眷,有两个还依然单身。我们的家,伙食总比外边的好些,为着荷
西爱朋友的真心,为着他热切期望将他温馨的家让朋友分享,我晓得,在他内心深处,亦是
因为有了我而骄傲,这份感激当然是全心全意的在家事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
,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
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的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
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的葡萄酒,
再送一满怀的鲜花。

  我们也是记恩的人,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田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弯腰帮忙收获
。做热了,跳进蓄水池里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便是不肯松手。

  过去的日子,在别的岛上,我们有时发了神经病,也是争吵的。

  有一回,两人讲好了静心念英文,夜间电视也约好不许开,对着一盏孤灯就在饭桌前钉
住了。

  讲好只念一小时,念了二十分钟,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表,再念了十分钟,一个音节
发了二十次还是不正确,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己人的,看见他的
动作,手中的原子笔啪一下丢了过去,他那边的拍纸簿哗一下摔了过来,还怒喊了一声:“
你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骂重话,我呆了几分钟,也不知回骂,冲进浴室拿了剪刀便绞头发,边剪
边哭,长发乱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进来,看见我发疯,竟也不上来抢,只是倚门冷笑:“你也不必这种样子,我走
好了。”

  说完车钥匙一拿,门砰一下关上离家出走去了。

  我冲到阳台上去看,凄厉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哪里肯停下来,车子唰一下就不见了。

  那一个长夜,是怎么熬下来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着离家的人身上没有钱,那么狂怒
而去,又出不出车祸。

  清晨五点多他轻轻的回来了,我趴在床上不说话,脸也哭肿了。离开父母家那么多年了
,谁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对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设防的啊!

  荷西用冰给我冰脸,又拉着我去看镜子,拿起剪刀来替我补救剪得狗啃似的短发。一刀
一刀细心的给我勉强修修整齐,口中叹着:“只不过气头上骂了你一句,居然绞头发,要是
一日我死了呢——”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令我大恸,反身抱住他大哭起来,两人缠了一身的碎发,就是不肯放
手。

  到了新的离岛上,我的头发才长到齐肩,不能梳长辫子,两人却是再也不吵了。

  依山背海而筑的小城是那么的安详,只两条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们从不刻意结交朋友,几个月住下来,朋友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他们对我们真挚友爱
,三教九流,全是真心。

  周末必然是给朋友们占去了,爬山,下海,田里帮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个老学校,
深夜睡袋里半缩着讲巫术和鬼故事,一群岛上的疯子,在这世外桃源的天涯地角躲着做神仙
。有时候,我快乐得总以为是与荷西一同死了,掉到这个没有时空的地方来。

  那时候,我的心脏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压迫来,绞痛也来。小小一袋菜场买回来的
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气提上四楼。

  不敢跟荷西讲,悄悄的跑去看医生,每看回来总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的时间,那一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阳台上,对
着大海,半杯红酒,几碟小菜,再加一盘象棋,静静的对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们走路去看恐怖片,老旧的戏院里楼上楼下数来数去只有五个人,铁椅子漆成
铝灰色,冰冷冷的,然后迷雾凄凄的山城里一群群鬼飘了出来捉过路的人。

  深夜散场时海潮正涨,浪花拍打到街道上来。我们被电影和影院吓得彻骨,两人牵了手
在一片水雾中穿着飞奔回家,跑着跑着我格格的笑了,挣开了荷西,独自一人拚命的快跑,
他鬼也似的在后面又喊又追。

  还没到家,心绞痛突然发了,冲了几步,抱住电线杆不敢动。

  荷西惊问我怎么了,我指指左边的胸口不能回答。

  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楼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两人握着手静静醒到天明。

  然后,缠着我已经几年的噩梦又紧密的回来了,梦里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什么令我害
怕的地方,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

  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的从梦魅里逃出来,发觉手被荷西握着,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泪
便是满颊。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个生死的预告。

  以为先走的会是我,悄悄的去公证人处写下了遗嘱。

  时间不多了,虽然白日里仍是一样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这份预感是不是也传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机器坏了一个螺丝钉,只修两小时,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麻烦的脱
掉潜水衣就往家里跑,家里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店铺问过去:

  “看见Echo没有?看见Echo没有?”

  找到了什么地方的我,双手环上来,也不避人的微笑痴看着妻子,然后两人一路拉着手
,提着菜篮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时候了。

  总觉相聚的因缘不长了,尤其是我,朋友们来的周末的活动,总拿身体不好挡了回去。

  周五帐篷和睡袋悄悄装上车,海边无人的地方搭着临时的家,摸着黑去捉螃蟹,礁石的
夹缝里两盏镑镑的黄灯扣在头上,浪潮声里只听见两人一声声狂喊来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
那种喊法,天地也给动摇了,我们尚是不知不觉。

  每天早晨,买了菜蔬水果鲜花,总也舍不得回家,邻居的脚踏车是让我骑的,网篮里放
着水彩似的一片颜色便往码头跑。骑进码头,第一个看见我的岸上工人总会笑着指方向:

  “今天在那边,再往下骑——”

  车子还没骑完偌大的工地,那边岸上助手就拉信号,等我车一停,水里的人浮了起来,
我跪在堤防边向他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来。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樱桃也是好的,靠着荷西,左边的衣袖总是湿的。

  不过几分钟吧,荷西的手指轻轻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

  每见他下沉,我总是望得痴了过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问我:“你们结婚几年了?”

  “再一个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张望那个已经看不见了的人,心里慌慌的。

  “好得这个样子,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

  我听了笑笑便上车了,眼睛越骑越湿,明明上一秒还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着夫妻,
怎么一分手竟是魂牵梦萦起来。

  家居的日子没有敢浪费,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紧了些。

  有时候中午才到码头,荷西跟几个朋友站着就在等我去。

  “Echo,银行里还有多少钱?”荷西当着人便喊出来。

  “两万,怎么?”

  “去拿来,有急用,拿一万二出来!”

  当着朋友面前,绝对不给荷西难堪。掉头便去提钱,他说的数目一个折扣也不少,匆匆
交给尚是湿湿的他,他一转手递给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闷了一场,有时次数多了,也是会委屈掉眼泪的。哪里知道那是荷西在人
间放的利息,才不过多久,朋友们便倾泪回报在我的身上了呢?

  结婚纪念的那一天,荷西没有按时回家,我担心了,车子给他开了去,我借了脚踏车要
去找人,才下楼呢,他回来了,脸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给他开饭——我们一日只吃一顿的正餐。坐下来向他举举杯,惊见桌上一个红
绒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你先别生气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他喊了起来。

  我微微的笑了,没有气,痛惜他神经病,买个表还多下几小时的水。那么借朋友的钱又
怎么不知去讨呢?

  结婚六年之后,终于有了一只手表。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走过来双手在我身后环住。

  又是这样不祥的句子,教人心惊。

  那一个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声里,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时的他,十七岁时那个大树下
痴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后在我枕畔共着呼吸的亲人。

  我一时里发了疯,推醒了他,轻轻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说:“荷西,我爱你!”

  “你说什么?”他全然的骇醒了,坐了起来。

  “我说,我爱你!”黑暗中为什么又是有些呜咽。

  “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

  “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

  那边不等我讲下去,孩子似的扑上来缠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为着这几句对话,在
深夜里泪湿满颊。

  醒来荷西已经不见了,没有见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厨房看,洗净的
牛奶杯里居然插着一朵清晨的鲜花。

  我痴坐到快正午。这样的夜半私语,海枯石烂,为什么一日泛滥一日。是我们的缘数要
到了吗?不会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惧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点心,两人见了面竟是赧然。就连对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水果核丢来
丢去的闹着。

  一日我见阳光正好,不等荷西回来,独自洗了四床被单。

  搬家从来不肯带洗衣机,去外面洗又多一层往返和花费,不如自己动手搓洗来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单还在放夹子的时候心又闷起来了,接着熟悉的绞痛又来。我丢下了水
桶便往楼下走,进门觉着左手臂麻麻的感觉,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烈酒,躺在床上动
也不敢动。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心,中午穿着潜水衣便开车回来了。

  “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恹恹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着。

  “没有病,何必急呢!医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吗。来,坐过来……”

  他湿湿的就在我身边一靠,若有所思的样子。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听见没有
——”

  “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

  “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飘到老死
——”

  “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见他快步走出去,头低低的,大门轻轻扣上了。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着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而
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的纠缠着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什么样的岁
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一点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着。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着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颈子,竟
会无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续约,我
们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

  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着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

  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着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着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一句让你等了十三年的话,
让我用残生的岁月悄悄的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吧!

  我亲吻着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虽然口中一直叫着“荷西安息!荷西安息!
”可是我的双臂,不肯放下你。

  我又对你说:“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你只是睡了
!”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身上的,是
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吧,我爱的
人!跟着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也是枯残,
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什么不告诉我,这
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几度想放开你,又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黄土下的你寂
寞,而我,也是孤伶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边。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着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子的心,是
埋在什么地方。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大的奥秘是荷西,而你,不说什么的收了回去,只让
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
的身上痛哭。

  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了那儿去握住你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抱到我
们一起烂成白骨吧!

  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涌。最后
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着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的回来了,不要为我悲伤,你看我,
不是穿着你生前最爱看的那件锦绣彩衣来见你了吗?

  下机后去镇上买鲜花,店里的人惊见是远去中国而又回来的我,握住我的双手说不出一
句话来,我们相视微笑,哪里都浮上了泪。

  我抱着满怀的鲜花走过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车子停了,里面不识的人,只对我淡淡的
说:“上车来吧!送你去看荷西。”

  下了车,我对人点头道谢,看见了去年你停灵的小屋,心便狂跳起来。在那个房间里,
四支白烛,我握住你冰凉苍白的双手,静静度过了我们最后的一夜,今生今世最后一个相聚
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气走上了那条通向墓园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经过排排安睡外人。我上石阶,
又上石阶,向左转,远远看见了你躺着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乱,我的呼吸急促,我忍不住
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来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只是疯了似的向你跑去。

  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谁了。

  我丢了花,扑上去亲吻你,万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体。是我远走了,你的坟地才如此荒
芜,荷西,我对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来哭你的,先给你插好了花,注满清水在瓶子
里,然后就要下山去给你买油漆。

  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啊!

  我走路奔着下小城,进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还去文具店买了黑色的
粗芯签字笔。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们匆匆拥抱了一下,心神溃散,无法说什么别后的情形。

  银行的行长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园,我谢了他,只肯他的大车送到门口。

  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便是在你
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进墓园,那边传来了丁字镐的声音,那个守墓地的在挖什么人的坟?

  我一步一步走进去,马诺罗看见是我,惊唤了一声,放下工具向我跑来。

  “马诺罗,我回来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双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汗。

  “天热呢!”他木讷的说。

  “是,春天已经尽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一个坟已被挖开,另外一个工人在用铁条撬开棺材,远远的角落里,站着
一个黑衣的女人。

  “你们在捡骨?”我问。

  马诺罗点点头,向那边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来。

  “五年了?”我轻轻问她,她也轻轻的点点头。

  “要装去那里?”

  “马德里。”

  那边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传来了喊声:“太太,过来看一下签字,我们才好装小箱!”

  那个中年妇人的脸上一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一下双手,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行不行?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

  “不行的,不看怎么交代,怎么向市政府去缴签字——”

  那边又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

  她点点头,手绢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经打开的棺木,那个躺着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连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马诺罗和另外一个掘坟人将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一天一地的
飞灰,白骨,这才露了出来。

  我仍是骇了一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着。

  “我代看了,等会儿这位太太签字。”

  阳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着双肩的孤单女人扶到大树下去靠着。

  我被看见的情景骇得麻了过去,只是一直发冷发抖。

  “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她点头。

  我抓住她的手,“待会,装好了小箱,你回旅馆去睡一下。”

  她又点头,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

  离开了那个女人,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一幕不能一时里便忘掉,我扶着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恢复那场惊
骇,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龙头那边的水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艰难。

  知道你的灵魂不在那黄土下面,可是五年后,荷西,叫我怎么面对刚才看见的景象在你
的身上重演?

  我静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再次给自己的脸拚命去浸冷水,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坟地走过去。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安·葛罗
。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着十字架,漆着四周
的木珊。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着的,一遍又一遍的跑着在回
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

  我靠在树下等油漆干透,然后再要涂一次,再等它干,再涂一次,涂出一个新的十字架
,我们再一起掮它吧!

  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我只
是要靠着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的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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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孩子的爱情

                                     ——谈话记录之一

  今天要说的只是一个爱的故事,是一个有关三十岁就过世的一个男孩子,十三年来爱情
的经过,那个人就是我的先生。他的西班牙名字是Jose,我给他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荷
西,取荷西这个名字实在是为了容易写,可是如果各位认识他的话,应该会同意他该改叫和
曦,和祥的“和”,晨曦的“曦”,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他说,那个“曦”字实
在太难写了,他学不会,所以我就教他写这个我顺口喊出来的“荷西”了。

这么英俊的男孩!

  认识荷西的时候,他不到十八岁,在一个耶诞节的晚上,我在朋友家里,他刚好也来向
我的一些中国朋友祝贺耶诞节。

  西班牙有一个风俗,耶诞夜十二点一过的时候,邻居们就要向左邻右舍楼上、楼下一家
家的恭贺,并说:“平安。”有一点像我们国人拜年的风俗。那时荷西刚好从楼上跑下来,
我第一眼看见他时,触电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
以做为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上,也该是一种满足了,那是我对他的第一次印象。过了不久,
我常常去这个朋友家玩,荷西就住在附近,在这栋公寓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我们就常
常在那里打棒球,或在下雪的日子里打雪仗,有时也一齐去逛旧货市场。口袋里没什么钱,
常常从早上九点逛到下午四点,可能只买了一支鸟羽毛,那时荷西高三,我大学三年级。

表弟来罗!

  有一天我在书院宿舍里读书,我的西班牙朋友跑来告诉我:“Echo,楼下你的表弟
来找你了。”“表弟”在西班牙文里带有嘲弄的意思,她们不断地叫着“表弟来罗!表弟来
罗!”

  我觉得很奇怪,我并没有表弟,那来的表弟在西班牙呢?于是我跑到阳台上去看,看到
荷西那个孩子,手臂里抱了几本书,手中捏着一顶他常戴的法国帽,紧张得好像要捏出水来


  因为他的年纪很小,不敢进会客室,所以站在书院外的一棵大树下等我,我看是他,匆
匆忙忙地跑下去,到了他面前还有点生气,推了他一把说:“你怎么来了?”他不说话,我
紧接着问:“你的课不是还没有上完吗?”他答道:“最后两节不想上了。”我又问:“你
来做什么?”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比他大了很多,所以总是以一个姊姊的口气在教训他。他在
口袋里掏出了十四块西币来(相当于当时的七块台币),然后说:

  “我有十四块钱,正好够买两个人的入场券,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但是要走路去,
因为已经没有车钱了。”我看了他一眼。我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觉得这个小孩子有一点不对
劲了,但是我还是答应了他,并且建议看附近电影院的电影,这样就不需要车钱。第二天他
又逃课来了,第三天、第四天……

  于是树下那个手里总是捏着一顶法国帽而不戴上去的小男孩,变成了我们宿舍里的一个
笑话,她们总是喊:“表弟又来罗!”我每次跑下楼去,总要推荷西一把或打他一下,对他
说:

  “以后不要来了,这样逃课是不行的!”因为最后两节课他总是不上,可是他仍是常常
来找我。因为两个人都没钱,就只有在街上走走,有时就到皇宫去看看,捡捡人家垃圾场里
的废物,还会惊讶的说:“你看看这支铁钉好漂亮哟!哇!你看看这个……”渐渐地我觉得
这个交往不能再发展下去了,因为这个男孩子认真了,而他对我是无能为力的,因为他大学
还没有念,但老实说我心里实在是满喜欢他的。

你再等我六年!

  有一日,天已经很冷了,我们没有地方去,把横在街上的板凳,搬到地下车的出风口,
当地下车经过的时候一阵热风吹出来,就是我们的暖气。两个人就冻在那个板凳上像乞丐一
样。这时我对荷西说,“你从今天起不要来找我了。”我为什么会跟他说这种话呢?因为他
坐在我的旁边很认真的跟我说:“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
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
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他又说:“在我自己的家里得不到家庭的温暖
。”我听到他这个梦想的时候,突然有一股要流泪的冲动,我跟他说:“荷西,你才十八岁
,我比你大很多,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个梦了,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个
树下的话,我也不会再出来了,因为六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也不
会等你六年。你要听我的话,不可以来缠我,你来缠的话,我是会怕的。”他楞了一下,问
:“这阵子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我跟你讲这些话,是因
为你实在太好了,我不愿意再跟你交往下去。”接着,我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一齐走
到马德里皇宫的一个公园里,园里有个小坡,我跟他说:“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这是最后一
次看你,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他说:“我站这里看你走好了。”我说:“不!不!不!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而且你要
听我的话哟,永远不可以再回来了。”

  那时候我很怕他再来缠我,我就说:“你也不要来缠我,从现在开始,我要跟我班上的
男同学出去,不能再跟你出去了。”

  这么一讲自己又紧张起来,因为我害怕伤害到个初恋的年轻人,通常初恋的人感情总是
脆弱的。他就说:“好吧!我不会再来缠你,你也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因为我们这几
个星期来的交往,你始终把我当作一个孩子,你说‘你不要再来缠我了’,我心里也想过,
除非你自己愿意,我永远不会来缠你。”

  讲完那段话,天已经很晚了,他开始慢慢的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回头,一面回头,脸上
还挂着笑,口中喊着:“Echo再见!Echo再见!”我站在那里看他,马德里是很少
下雪的,但就在那个夜里,天下起了雪来。荷西在那片大草坡上跑着,一手挥着法国帽,仍
然频频的回头,我站在那里看荷西渐渐的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与皑皑的雪花里,那时我几乎
忍不住喊叫起来:“荷西!你回来吧!”可是我没有说。以后每当我看红楼梦宝玉出家的那
一幕,总会想到荷西十八岁那年在那空旷的雪地里,怎么样跑着、叫着我的名字:“Ech
o再见!EAcho再见!”

  他跑了以后,果然没有再来找过我,也没有来缠过我。我跟别的同学出去的时候,在街
上常会碰见他,他看见我总是用西班牙的礼节握住我的双手,亲吻我的脸,然后说:“你好
!”

  我也说:“荷西!你好,这是我的男朋友××人。”他就会跟别人握握手。

他留了胡子,长大了!

  这样一别,别了六年,我学业告了一个段落,离开西班牙,回到了台湾。在台湾时,来
了一位西班牙的朋友,他说: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Jose呀!”我说:“记得呀!”他说:“噢!他现在不同了,
留了胡子,也长大了。”“真的!”他又说:

  “我这里有一封他写给你的信还有一张照片,你想不想看?”我惊讶的说:“好呀!”
因为我心里仍在挂念着他,但那位朋友说:“他说如果你已经把他给忘了,就不要看这封信
了。”我答道:“天晓得,我没有忘记过这个人,只是我觉得他年纪比我小,既然他认真了
,就不要伤害他。”我从那个朋友手中接过那封信,一张照片从中掉落出来,照片上是一个
留了大胡子穿着一条泳裤在海里抓鱼的年轻人,我立刻就说:“这是希腊神话里的海神嘛!
”打开了信,信上写着:“过了这么多年,也许你已经忘记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诉你一
个秘密,在我十八岁那个下雪的晚上,你告诉我,你不再见我了,你知道那个少年伏枕流了
一夜的泪,想要自杀?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约的期限是六年。”就是这样的
一封信,我没有给他回信,把那封信放在一边,跟那个朋友说:“你告诉他我收到了这封信
,请代我谢谢他。”半年以后,我在感情上遇到了一些波折,离开台湾,又回到了西班牙。

荷西,我回来了!

  当时荷西在服最后的一个月兵役,荷西的妹妹老是要我写信给荷西,我说:“我已经不
会西班牙文了,怎么写呢?”然后她强迫将信封写好,声明只要我填里面的字,于是我写了
一封英文的信到营区去,说:“荷西!我回来了,我是Echo,我在××地址。”结果那
封信传遍营里,却没有一个人懂英文,急得荷西来信说,不知道我说些什么,所以不能回信
给我,他剪了很多潜水者的漫画寄给我,并且指出其中一个说:“这就是我。”我没有回信
,结果荷西就从南部打长途电话来了:

  “我二十三日要回马德里,你等我噢!”到了二十三日我完全忘了这件事,与另一个同
学跑到一个小城去玩,当我回家时,同室的女友告诉我有个男孩打了十几个电话找我,我想
来想去,怎么样也想不起会是那个男孩找我。正在那时我接到我的女友——一位太太的电话
,说是有件很要紧的事与我商量,要我坐计程车去她那儿。我赶忙乘计程车赶到她家,她把
我接进客厅,要我闭上眼睛,我不知她要玩什么把戏忙将拳头握紧,把手摆在背后,生怕她
在我手上放小动物吓我。当我闭上眼睛,听到有一个脚步声向我走来,接着就听到那位太太
说她要出去了,但要我仍闭着眼睛。突然,背后一双手臂将我拥抱了起来,我打了个寒颤,
眼睛一张开就看到荷西站在我眼前,我兴奋得尖叫起来,那天我正巧穿着一条曳地长裙,他
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套头毛衣。他揽着我兜圈子,长裙飞了起来,我尖叫着不停地捶打着他
,又忍不住捧住他的脸亲他。站在客厅外的人,都开怀的大笑着,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和荷
西虽不是男女朋友,感情却好得很。

  在我说要与荷西永别后的第六年,命运又将我带回到了他的身旁。

你是不是还想结婚?

  在马德里的一个下午,荷西邀请我到他的家去。到了他的房间,正是黄昏的时候,他说
:“你看墙上!”我抬头一看,整面墙上都贴满了我发了黄的放大黑白照片,照片上,剪短
发的我正印在百叶窗透过来的一道道的光纹下。看了那一张张照片,我沉默了很久,问荷西
:“我从来没有寄照片给你,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他说:“在徐伯伯的家里。你常常寄
照片来,他们看过了就把它摆在纸盒里,我去他们家玩的时候,就把他们的照片偷来,拿到
相馆去做底片放大,然后再把原来的照片偷偷地放回盒子里。”我问:“你们家里的人出出
进进怎么说?”“他们就说我发神经病了,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还贴着她的照片发痴。”我
又问:“这些照片怎么都黄了?”

  他说:“是嘛!太阳要晒它,我也没办法,我就把百叶窗放下,可是百叶窗有条纹,还
是会晒到。”说的时候,一副歉疚的表情,我顺手将墙上一张照片取下来,墙上一块白色的
印子。我转身问荷西:“你是不是还想结婚?”这时轮到他呆住了,仿佛我是个幽灵似的。
他呆望着我,望了很久,我说:“你不是说六年吗?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了。”我突然忍不
住哭了起来,又说:“还是不要好了,不要了。”他忙问“为什么?怎么不要?”那时我的
新愁旧恨突然都涌了出来,我对他说:“你那时为什么不要我?如果那时候你坚持要我的话
,我还是一个好好的人,今天回来,心已经碎了。”他说:“碎的心,可以用胶水把它黏起
来。”我说:“黏过后,还是有缝的。”他就把我的手拉向他的胸口说:“这边还有一颗,
是黄金做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吧!”

  七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我只是感觉冥冥中都有安排,感谢上帝,给了我六年这么美满的生活,我曾经在书上说
过:“在结婚以前我没有疯狂的恋爱过,但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却有这么大的信心,把我的
手交在他的手里,后来我发觉我的决定是对的。”如果他继续活下去,我仍要说我对这个婚
姻永远不后悔。所以我认为年龄、经济、国籍,甚至于学识都不是择偶的条件,固然对一般
人来说这些条件当然都是重要的,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彼此的品格和心灵,这才是我
们所要讲求的所谓“门当户对”的东西。

你不死、你不死……

  荷西死的时候是三十岁。我常常问他:“你要怎么死?”他也问我:“你要怎么死?”
我总是说:“我不死。”有一次《爱书人》杂志向我邀一篇“假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
怎么办?”的稿子,我把邀稿信拿给荷西看,并随口说:“鬼晓得,人要死的时候要做什么
!”他就说:“这个题目真奇怪呀!”我仍然继续的揉面,荷西就问我:“这个稿子你写不
写!你到底死前三个月要做什么,你到底要怎么写嘛?”我仍继续地揉面,说:“你先让我
把面揉完嘛!”“你到底写不写啊?”他直问,我就转过头来,看着荷西,用我满是面糊的
手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傻子啊!我不肯写,因为我还要替你做饺子。”讲完这话,我
又继续地揉面,荷西突然将他的手绕着我的腰,一直不肯放开,我说:“你神经啦!”因为
当时没有擀面棍,我要去拿茶杯权充一下,但他紧搂着我不动,我就说:“走开嘛!”

  我死劲地想走开,他还是不肯放手,“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话正说了一半,我
猛然一回头,看到他整个眼睛充满了泪水,我呆住了,他突然说:“你不死,你不死,你不
死……。”

  然后又说:“这个《爱书人》杂志我们不要理他,因为我们都不死。””那么我们怎么
样才死?”我问。“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穿上干干净净的衣
服,一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说:好吧!一齐去吧!”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为《爱
书人》写那篇稿子,《爱书人》最近也问我,你为什么没有写呢?我告诉他们因为我有一个
丈夫,我要做饺子,所以没能写。

你要叫他爸爸

  我的父母要到迦纳利群岛以前,先到西班牙,荷西就问我看到了我爸爸,该怎么称呼?
是不是该叫他陈先生?我说:

  “你如果叫他陈先生,他一下飞机就会马上乘原机回台北,我不是叫你父亲作爸爸吗?
”他说:“可是我们全家都觉得你很肉麻呀!”原来在西班牙不叫自己的公公婆婆作父亲、
母亲,而叫××先生,××太太。但我是一个中国人,我拒绝称呼他们为先生、太太,我的
婆婆叫马利亚,我就称她马利亚母亲,叫公公作西撒父亲。荷西就说:“我,叫爸爸陈先生
好了!”

  我说:“你不能叫他陈先生,你要叫他爸爸。”结果我陪我的父母在西班牙过了十六天
,回到迦纳利群岛,荷西请了假在机场等我们。我曾对他说:“我的生命里有三个人,一个
是爸爸,一个是妈妈,还有就是你,再者就是我自己,可惜没有孩子,否则这个生命的环会
再大一点,今天我的父母能够跟你在一起,我最深的愿望好像都达成了,我知道你的心地是
很好的,但你的语气和脾气却不一定好,我求求你在我父母来的时候,一次脾气也不可发,
因为老人家,有的时候难免会有一点噜嗦。”他说:“我怎么会发脾气?我快乐还来不及呢
!”为了要见我的父母,他每天要念好几小时的英文,他的英文还是三年以前在奈及利亚学
的。当他看到我们从机场走出来时,他一只手抱着妈妈,另一只手抱着爸爸,当他发现没有
手可以抱我时就对我说:“你过来。”然后他把我们四个人都环在一起,因为他已经十六天
没有看到我了。然后又放开手紧紧地抱抱妈妈、爸爸,然后再抱我。他第一眼看到爸爸时很
紧张,突然用中国话喊:“爸爸!”然后看看妈妈,说:

  “妈妈!”接着,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下头拚命去提箱子,提了箱子又拚命往车
子里乱塞,车子发动时我催他:“荷西,说说话嘛!你的英文可以用,不会太差的。”他说
用西班牙文说:“我实在太紧张了,我已经几个晚上没睡觉了,我怕得不得了。”那时我才
明白,也许一个中国人喊岳父、岳母为爸爸妈妈很顺口,但一个外国人你叫他喊从未见过面
的人为爸、妈,除非他对自己的妻子有太多的亲情,否则是不容易的。回到家里,我们将房
间让给父母住,我和荷西就住进更小的一间。有一天在餐桌上,我与父母聊得愉快,荷西突
然对我说,该轮到他说话了,然后用生硬的英语说:“爹爹,你跟Echo说我买摩托车好
不好?”荷西很早就想买一辆摩托车,但要通过我的批准,听了他这句话,我站起来走到洗
手间去,拿起毛巾捂住眼睛,就出不来了。从荷西叫出“爹爹”这个字眼时(爹爹原本是三
毛对爸爸的称呼),我相信他与我父母之间又跨进了一大步。

  我的父母本来是要去欧洲玩的,父亲推掉了所有的业务,打了无数的电话、电报、终于
见到了他们的女婿,他们相处整整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和荷西曾约定只要我俩在一起小孩子
还是别出世吧,如果是个女的我会把她打死,因为我会吃醋,若是个男孩,荷西要把他倒吊
在阳台上,因为我会太爱那孩子,事后,我也讶异这样孩子气及自私的话竟会从一对夫妻的
口中说出。当我的父母来了一个月后,荷西突然问:

  “你觉不觉得我们该有一个孩子?”我说:“是的,我觉得。”他又说:“自从爸妈来
了以后,家里增添了很多家庭气氛,我以前的家就没有这样的气氛。”

永远的挥别
  在我要陪父母到伦敦以及欧洲旅游时,荷西到机场来送行,他抱着我的妈妈说:“妈妈
,我可不喜欢看见你流泪哟!

  明年一月你就要在台北的机场接我了,千万不要难过,Echo陪你去玩。”我们坐的
是一架小型的螺旋桨飞机,因为我们要住的那个小岛,喷气机是不能到的。上飞机前,我站
在机肚那里看荷西,就在那时,荷西正跳过一个花丛,希望能从那里,再看到我们,上了飞
机,我又不停的向他招手,他也不停的向我招手,直到服务小姐示意我该坐下。坐下后,旁
边有位太太就问我:“那个人是你的丈夫吗?”我说:“是的。”她又问荷西来做什么,我
就将我父母来度假他来送行的事简单的告诉她,她就告诉我:“我是来看我儿子的。”然后
就递给我一张名片,西班牙有一个风俗,如果你是守寡的女人,名片上你就要在自己的名字
后面,加上一句“某某人的未亡人”,而那名片上正有那几个字,使我感到很刺眼,很不舒
服,不知道要跟她再说些什么,只好说声:“谢谢!”没想到就在收到那张名片的两天后,
我自己也成了那样的身份……

  (说到这里,三毛的声音哽咽,她在台上站了很久,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演讲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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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写作生活

                                 ——谈话记录之二

  晚上七点半。外头是倾盆大雨。

  在耕莘文教院的讲堂里,原只安排两百个的座位,却挤了不下六百人,大门口是怎么都
挤不进去了。文教院的陆达诚神父陪着主讲人三毛女士在前头领路,嘴里一迭声嚷着:

  “对不起,请让路!请让路!”

  三毛依然长发披肩,黑色的套头毛衣下是件米色长裙,脸上有着淡淡的妆,素净中更透
着几分灵秀。瞧着讲堂中拥挤的情况,三毛紧张了,直问人:“我要不要带卫生纸上台?这
么多人,这么多人,我怕我自己会先‘下雨’。”三毛是担心面对这么多人演讲时,说着说
着会控制不了情绪而流泪,她却说成“自己先下雨”,倒教旁人先笑开了。

  站在讲台上,三毛用一贯低低柔缓的声调,对满堂或坐、或站、或席地的朋友说:“没
想到我在台湾有这么多的朋友,尤其今晚外头的雨这么大。”然后三毛就开始演说今晚的讲
题:我的写作生活。

下雨天看到这么多朋友真好

各位朋友:

  很抱歉今天晚了一刻钟才开始,我是很守时的人,刚刚我一直在等陆神父来带我。

  最近我的日子过得很糊涂,一直记不清是哪一天要演讲,直到前天有位朋友打电话给我
说:我们后天在耕莘文教院见。

  我吓了一跳,不过,我那时想,没关系,大概只有二十个人。

  可以随便说说,可是没想到我在台湾有这么多的朋友。

  今天又在下雨,听说这一阵台北不是雨季,可是我回来以后,发觉总是在下雨。我以为
今天不会有那么多朋友来,看见你们,我很怕,一直想逃走。

  希望我的话对各位不会有不好的影响过去我教过书,常上讲台,但教书的时候有课本,
现在跟各位说话没有课本,我担心今天随口所说的,对各位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我特别要
提出一位年轻读者的来信,做为今天这个谈话的开始。刚回台湾时,我收到一位高中女生的
来信,我记不得她的名字了,这位读者说她在初三的时候,因为升学压力太重而想自杀,在
那个时候,她看了我的书,因而有了改变,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改变,可是她一直说是我的书
救了她。我觉得这个孩子有点“笨”,因为,任何一本我的书都救不了你,只有自己可以救
自己,别人不能救你的。她说她现在已是高中生了,而最近我丈夫的去世,她说她觉得人生
还是假的,她还是要死。我收到这封信好几个月了,一直不知怎么回信,可是我很挂念这位
朋友,因为她的信写得很真诚。希望她还是把我忘记吧,因为这是一个不好的影响。

  不知道这位朋友今天有没有在场,或是有她的朋友,请转告她,信收到了,并请她千万
不要灰心,因为别人的遭遇毕竟不是发生在她身上。

  从未立志做作家,倒曾下过决心要当画家的妻子今天的讲题是“我的写作生活”,我实
在只是一个家庭主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别人把我当作家看,这种改变,使我很不习惯,
而且觉得当不起。作家应该是很有学问或是很有才华的人,我呢,做了六年的家庭主妇,不
曾是专业作家,以后也不会是。

  我从来没有立志要做作家。小时候,父母会问,师长会问,或者自己也会问自己:长大
了要做什么?我说就要做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太太。“有没有对象呢?”他们会问,我说:

  “有的。”“是谁呢?”“就是那个西班牙画家毕卡索!”因为小时候,我很喜欢美术
。以后,写作文的时候,我总说要做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妻子,并没有说自己要成为艺术家。

  我的功课不行,数学考零分,唯一能做得好的只有国文,班上同学大约有十个人的作文
是我“捉刀”的小时候,数学成绩很不好,常常考零分,有一次考得最高分是五分,我都不
知道是怎么搞的,应该也是零分才对。我的作文好,小学五年级时参加演讲的演讲稿是自己
写的,每次壁报上一定有我的作品,我的家庭很幸福,可是有一次,我把老师感动得流泪了
,因为我告诉他我是孤儿,还写了大约有五千字的《苦儿流浪记》。

  进了初中以后,班上同学大约有十个人的作文是我写的。

  因为他们写不出来,我就说拿来拿来,我替你写。后来,又学写唐诗,在作文本上写了
十几首。我发觉自己虽然别的事做不好,但还可以动笔,这是一条投机取巧的路。

  初二时,不喜欢学校生活,离开学校自己念书。到了大学,我跟许多高中毕业的同学一
起念哲学系,发现我的国文比不上他们,大一的国文考试,《春秋》是什么时候,谁写的作
品之类的题目,我都不晓得,所以国文就不及格了。后来我去找老师,我说:“老师,我是
少年失学,不知道《春秋》是什么时代修的,我觉得这是文学史的问题。”老师说:“你应
该晓得的呀!”我说:“对!我知道的也是国文类的,可是并不是这一类的。”后来他说:
“那你要补考罗。”我说:“补考还是不会及格的,只有一个方法,我可不可以补给你六篇
作文。”他问我要写多少字,我说随我写吧。

  瞎编的故事竟把老师感动哭了后来,我写了一篇三万多字,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
童年生活,从我的祖父开始讲起,中间还有恋爱故事,其中我伯父并没有恋爱,是我编的。

  老师要求我用毛笔写,我写不来,就用签字笔写成毛笔字的味道。这篇写得非常好,故
事有真有假,还有情节,老师看了,把我叫过去,说:“你是我的学生中最有才华的。你写
的关于上一代的事,都是真的吗?”我就说:“真假你还是别管吧,这篇作品你还喜欢吗?
”他说:“老师看了很感动,一夜没有睡觉,老师都流泪了。”

  我很幸运,打小学到现在投稿没被退过这件事以后,我发现自己从小做什么事都不对劲
,不顺利,最顺利的事就是写文章,因此,在大学里我就开始写文章,但也不是很勤的。我
有一个很光荣的纪录是从小学开始投稿,到现在还没有被退过稿。

  我的青少年时代出了一本书《雨季不再来》,这本书是被强迫出版的,因为如果我不出
书,别人也可以把那些文章辑成一个集子出书,而我连版税都拿不到。其实那些东西都很不
成熟,都不应该发表,是我在二十二岁以前发表的文章,文字非常生涩,感情非常空灵,我
不喜欢空灵这两个字,但那是那个时期我写时所不能伪装的一些感情,这是我的第一本书。

  写作在我生活中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它是蛋糕上面的樱桃然后,我离开台湾到西班牙
去,生活的改变以及其他一些事,使我停笔了。有位朋友每回写信总说,你不写实在太可惜
了,因为你才刚刚开始写。我就跟他说:我现在正在改变中,这时候不想写东西,免得将来
后悔。这位朋友是个编辑,他说,好的,我等你,我要等你几个月呢?我说:你慢慢的等。
这一等,等了十年。

  有一天,我坐在沙漠的家里,发觉我又可以写作了。所以,我觉得等待并不是一件坏事
情,不要太急。现在又有朋友在问我:三毛,你又不写了,要多久才会再写呢?我说,你别
急,等我。他说:要等多久呢?我说:大概要另外一个十年。他一听,马上说:那不是等死
了吗?我说:这究竟不是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如果硬逼着我写,反而写不好,而十年以后,
我也许又是另一个面目出现了。

  我认为写作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人问我:你可知道你在台湾是很有名的人吗?我说
不知道,因为我一直是在国外。他又问:你在乎名吗?我回答说,好像不痛也不痒,没有感
觉。他就又问我,你的书畅销,你幸福吗?我说,我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福,这些都是不相
干的事。又有别人问我,写作在你的生活里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吗?我说:它是最不重要的一
部分。他又问:如果以切蛋糕的比例来看,写作占多少呢?我说:就是蛋糕上面的樱桃嘛!

  生活比写作重要;我重视生活,远甚写作也许,各位会认为写作是人生的一种成就,我
很真诚的说一句:人生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了,固然写出一本好书也可以留给后世很多好的
影响。至于我自己的书呢,那还要经过多少年的考验。我的文字很浅,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就
可以看,一直看到老先生,可是这并不代表文学上的价值,这绝对是两回事。

  有一年,我正在恋爱,跟我的荷西走在马德里的一个大公园,清早六点半,那时我替《
实业世界》写稿,那天已到交稿的最后一天了,我烦得不得了。我对荷西说:明天不跟你见
面了,因为我一定要交稿了。荷西说:这样好了,明天清早我再带你来公园走,走到后来,
你的文章就会出来了。我继续跟他在公园里走,可是脑子一直在想文章的事,这时,看到公
园的园丁,在冬天那么冷的清早,爬到好高的树上锯树。

  我看了锯树的人,就对荷西说:他们好可怜,这么冷,还要待在树上。荷西却对我说了
一句话,他说:我觉得那些被关在方盒子里办公,对着数目字的人,才是天下最可怜的。如
果让我选择,我一定要做那树上的人,不做那银行上班的人。

  听了荷西的这番话,我回家就写了封信给杂志编辑说,对不起,下个月的专栏要开天窗
了,我不写了。

写作只是我的游戏之一

  所以我是一个很重视生活的人,远甚于写作,写作只是我的游戏之一。别人也许会问:
你是不是游戏人生呢?我要说:我是游戏人生。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来玩的,孔子就说“游
于艺”,这几个字包含了多少意义,用最白话的字来说就是玩。我说的玩不是舞厅的玩,也
不是玩电动玩具的玩,或者抽大麻的那种,不是,我的人生一定要玩得痛快才走,当然走不
走不在我,但起码我的人生哲学是做任何事一定要觉得好玩地才去做,绝不会为了达成一个
目的,而勉强自己。我说这话是非常紧张的,这句话说出来很不好,但这只是对我自己,不
是对别人,而且我的人生观是任何事情都是玩,不过要玩得高明,譬如说,画画是一种,种
菜是一种,种花是一种,做丈夫是一种,做妻子也是一种,做父母更是一种,人生就是一个
游戏,但要把它当真的来玩,是很有趣的。

  很多人看了我的书,都说:三毛,你的东西看了真是好玩。我最喜欢听朋友说“真是好
玩”这句话,要是朋友说:你的东西有很深的意义,或是说——,我也不知怎么说,因为很
少朋友对我说这个,一般朋友都说,看你的东西很愉快,很好玩。我就会问:我写的东西是
不是都在玩?他们说:是啊。

  一个小朋友告诉我:“你写的东西好好玩!”我觉得这是一种前不久我碰到一个小学四
年级的小朋友,他说:你的东西很好玩。我觉得这是一种赞美,过去写的东西不好玩,像《
雨季不再来》,因为年纪轻不知道怎么游戏人间,过了好苦闷的青少年时代。后来知道自己
在世上的时间,过一天就短一天,我一定要享受人生。怎么享受呢?像我的《沙漠中的故事
》,对不起,又提我的书。第一篇《沙漠中的饭店》就是玩做菜,第二篇《结婚记》是如何
结婚,扮家家酒,第三篇写在沙漠里替人看病,也是玩,还有一篇很好玩的叫《沙漠观浴记
》,看当地的人如何洗澡。这些东西都是在心情很好时,发现自己的生活这么美丽,为什么
不把它写出来呢?不知不觉就写出来了,并没有所谓的“使命感”或是“文以载道”,我都
没有。

  虽然我写的都是些平淡的家庭生活,很平淡,但有一点不得不说,很多生活枯燥的朋友
给我来信说我的文章带给他们快乐,我在这里要强调的是:你的生活就是你的文章。我是基
督徒,我要感谢天地的主宰——我们称为神,因为它使我的生活曾经多彩多姿过,至于将来
会怎么样,不知道。

  为什么我的笔名叫“三毛”?停笔十年后第一次投稿被刊出的我来说说停笔十年后,第
一次投搞到《联合报》,刊出来的感觉。写稿的时候还不知道该用什么名字,我从来不叫三
毛,文章写好后,就想:我已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改变了很多,我不喜欢再用一个文诌诌的
笔名,我觉得那太做作,想了很久,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干脆就叫三毛好了。后来又
要跟荷西解释三毛是什么意思,结果他听懂了,他画了一个人头,头上三根毛,说:三毛就
是这个吗?我说:是呀!

  荷西说:哎呀,这一向是我的商标嘛!

  这篇文章寄出以后,一直患得患失,心理负担很重,我知道这不是一篇很有内容的文章
,只是比较俏皮一点而已。结果,十天后,我接到寄至撒哈拉沙漠的《联合报》航空版,看
见文章登出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实在是太快了。我拿了这张报纸就走,那时我和荷
西还没有车子,可是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手拿报纸就在沙漠上一直走,打算走到工地去告诉
他,我走在他的交通车会经过的路上,后来,交通车过来了,他看见我就叫司机停车,我往
他跑过去,他说:不得了,你已经投中了!我说,是,是,就在这里。他问:你怎么证明那
就是你呢?我说:你看了那个笔名的字嘛!那真是很快乐的一天,到现在都不能忘记,十年
以后,第一次写文章,在沙漠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分享,而这个人是看不懂我的文章的人,
可是还是很高兴,像孩子一样在沙漠里跳舞。

  爱、希望和幸福,是上天给人们的礼物那以后写了很多沙漠的文章,直到现在还有很多
没有写出来,很多朋友说,你跟我们说的沙漠和你写的沙漠不一样,因为有很多很好听很神
秘的东西都没有写。我说,这并不可惜,我的人生里还有更大的幸福。他说:可是读者在等
你的文章。我说:读者有读者的幸福,他们不应从我这儿得到幸福,他们应该自己追求自己
的幸福。当然,我认为一个作家是不是受欢迎,是不是受到欣赏,作家自己固然也有努力,
但是读者的热情也是一份极大的鼓励和共鸣。

  有位朋友告诉我:三毛,你跟每一个人都可以做朋友。我说:我是一个人很孤僻的人,
有时候多接了电话,还会嫌烦嫌吵。这次回来,他又对我说:你知道你的优点在哪里吗?你
始终教人对生命抱着爱和希望。这是他告诉我的,不是我自己说的。然而就却说:我都一天
到晚想跳楼呢!他又说:可是,这次你回来还是给我这种感觉。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就是
这次你回来,还是给四周的朋友们对人生的信心和盼望,这是你自己所不自觉的。我听了这
句话后,觉得是他给我的鼓励,而不是我给他的鼓励,因为爱、希望和幸福,都不是物质的
,我始终认为这是上天的礼物。我们有这么多器官,像座化学工厂,这是很普通的事,但对
抽象无形的东西,绝不是器官所能产生的,思想、爱、信、望都不是。

  婚姻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之一;对男孩女孩都一样我发现今天在座的,女孩子比男孩子
多,以我个人的经验,我愿意告诉各位朋友,尤其是女孩子——婚姻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不
要怕,如果各位有很多未婚的朋友的话,跳开写作的题材不谈,我很诚恳的说,人生最大的
幸福,对男孩女孩都一样,可是因为我是女孩子,我不知道男孩子的心理,婚姻是人生最美
的事情之一。以我体验的生活,我去过很多国家,包括东欧一些地区还不太承认中华民国护
照的时候,我已经用中华民国护照堂堂正正去过很多无邦交的国家,去过很多奇奇怪怪的国
家,非洲、欧洲、南美,看过不同的人,吃过不同的食物,学过不同的语言,这都不是人生
的幸福。我始终强调婚姻的幸福和爱,我的文章挑不出一些一般人认为有深度的人性矛盾的
地方,我的文章比较少,也许好的文学对人性的描写比较深刻,但是,我长大后,不喜欢说
谎,记录的东西都是真实的,而我真实生活里,接触的都是爱,我就不知道还要写什么恨的
事或矛盾的事,或者复杂的感情,因为我都没有。

  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生活;我的人生观,就是我的

爱情观

  过去我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到了三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开始变成越来越单纯,甚至于
刚回台北的时候,看到汽车还会怕,听见电话铃响会不习惯,因为结婚以后六年间,我们家
都没装过电话。后来可以装电话了,我和我先生想了一下,他说:“我们还是不要吧!”我
说:“好,我们不要电话。”所以请我来谈谈我的写作生活的话,对于一些真正热爱写作的
朋友,可能得不到什么,但是我有信心,我相信有很多朋友,在爱情上有疑惑,或者有恐惧
的话,以我自己的经验,我还是告诉各位婚姻是一件值得一试的事。

  我的写作生活,如果不是我的丈夫荷西给我自由,给我爱和信心,那么一本书都写不出
来。再说,我翻译了一套西班牙文的漫画书叫做《娃娃看天下》,这本书过去我不太重视它
,现在我非常的重视它,所以我又把它交给皇冠出版社再印,这本书大概有一千页,是我们
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这不能算是写作,算是家庭生活。整整八个月的时间,我们吃完晚饭,
我先生和我就把电视关掉,门锁起来不许人进来,开个小灯,他坐在我对面,开始翻译《娃
娃看天下》,经过八个月译了一千页。所以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生活。这真是奇怪
,别人一定说,今天去听三毛讲话,她真是胡说八道,乱讲的,因为她说的是这样奇怪的话
,“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生活。”但是我还要说一句,“我的人生观,就是我的爱
情观。”

  我的作品几乎全是传记文学式的。不真实的事情,我写不来我希望不要再等十年我就能
够再拿笔写,我以后要走我的路,找寻我的路,但是有一点,我知道我做不到的,就是写不
真实的事情。我很羡慕一些会编故事的作家,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很会编故事,他们可以编
出很多感人的故事来,你问他:“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说是真真假假掺在一起的,那么
我认为这也是一种创作的方向,但是我的文章几乎全是传记文学式的,就是发表的东西一定
不是假的。如果有一天你们不知道我到世界哪一个角落去了,因为我又要走了。你们在没有
看到我发表文章的时候,也许你们会说:“三毛不肯写,因为她不肯写假话。她要写的时候
,写的就是真话。当她的真话不想给你知道的时候她就不写。”所以说,各位今天来听我说
话,实在是白来。

  我是个好家庭主妇,与荷西在一起的六年是上天给我的恩赐一定有人奇怪,为什么我离
开台湾十年,没有写过文章,结婚以后反而写文章?别人都说作家如果是家庭主妇就不能写
文章,否则柴、米、油、盐弄不清楚。我是个家庭主妇,非常管家,因为喜欢家。我认为神
给了我六年了不起的日子,我相信我的丈夫来到我的生命里他是负有很重要的任务、使命,
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六年来,他带我去这里,去那里,去撒哈拉沙漠,他让我做一个自
由的妻子,从来没有干涉过我,让我的个性自由发展,虽然他不了解我的文章,可是他跟每
个人说:“我的太太是作家。”大家都不太相信,他不懂中文,却非常骄傲这点。出了一本
书叫《温柔的夜》,以后就没有再写,朋友问我,《联合报》痖弦先生也常写信给我:“三
毛怎么不写了呢?也不敢催你。”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爱护我的朋友的来信,其实我几
乎有一年时间,就是最后……我现在说话有一个坏习惯,会说“这是最后一年,”所谓最后
一年就是我先生在世的最后一年。平常我写稿的习惯是晚上写,白天睡觉。在最后一年的时
候,我突然发觉我写稿时,我先生是早上睡觉,而他应该早上六点钟起来,所以晚上十一点
时,我跟他说:“荷西,你去睡觉,我要开始写稿了,因为我实在欠人太多,没办法,你去
睡觉。”他就把我的茶放好去睡,我就不管他开始抽烟、喝茶,把自己放到文章里去。

  为了荷西睡不着觉,我又停笔了最后一篇文章写的是《永远的马利亚》,记得写了将近
四天,而且写得不好,写到早上六点钟的时候,偷偷溜进卧室睡觉,我小心的走进去,怕吵
醒荷西,结果发现他拿被单蒙在头上,我一进去,他就“哇!”的一声跳起来了,大叫一声


  “你终于写完了!”我就问他:“你没有睡?”他说:“我不敢讲,因为房子太小了,
我也不敢动,我就把被单蒙着头,看你几点钟会进来嘛!结果你终于写完了。”我问他这种
情形有多久?

  他说:“不是继续了多久,从你跟我结婚以后开始写文章,我就不能睡觉。”我说:“
你知道我在外面,为什么不能睡?”我骂他,因为我心疼。我说:“你为什么不睡觉?”他
说:“我不晓得,我不能睡。”我说:“那我就不能写文章了啊!”他说:

  “你可以写。”于是我说我下午写,他说好陪我写,我说可是晚上还要写,他说好。于
是我每写一个钟头就回头看他,他翻来覆去的不能睡,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忘了
吗?

  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拉着你的手。”我听了之后一阵黯然,简单的说:
“荷西,那么我从今以后停笔了。”从那时候开始有十个月,我真的没写,别人问我,我说
先生不能睡觉,他们觉得好笑说:“他不能睡别理他好了!”我说:

  “他的工作有危险性的,我希望他睡得好。”后来我的父母来问为什么十个月没写文章
,我说:“荷西不能睡觉。”父亲问为什么荷西不能睡觉?我说:“我不能告诉你,反正他
不能睡觉。”他们又追问,后来我说了,因为我们是很开明的家庭,我说:“六年来,他不
论如何睡,一翻身第一件事一定找我的手,然后再呼呼大睡。”

  所以,荷西和我的生活如果继续下去,可能过些年以后三毛也就消失了,我也跟我的母
亲说:“对一个没念什么书的人,五本书太多了,我不写了。”我母亲问为什么?我说:

  “我生活非常幸福,如果我的写作妨碍我的生活,我愿意放弃我的写作。”母亲说这是
不相冲突的两件事情,但是我还是没有写,直到荷西离开这个世界。

答复听讲者的问题

  我想我留点时间,给爱护我的朋友发问。这是我回台北后第一次面对这么多朋友,我的
心里有感谢有感动,有慌张害怕,但是我很高兴各位能跟我谈谈。现在还有二十分钟时间。

  问:三毛小姐,你以后准备住哪里?

  答:以后住哪里,我说不上来。我觉得人的路当然要靠自己的脚走,可是我们上面还有
一位神,它默默地在带领你,可是你不晓得。我本来在一个小岛上住着,那个岛只有两万人
,八百多平方公里,我父亲、母亲去了以后惊叹:“桃花源原来就在这个地方。”我以为自
己会在哪里住下去,结果还是离开了。下个月要离开台湾,到很多的地方,走很多的国家,
因为飞机票钱差不多,然后回到西班牙,但是,我想我以后会常回台湾。的确,是有朋友问
我要到哪里去,我说要到这里、那里,因为从今以后没有人等我了,我慢慢的走和快快的走
是一样的,所以将来住哪里,我真的不知道。问这题目的朋友,如果你知道去哪里好,请告
诉我。

  问:流浪是很孤独的,你如何排除你生活上的孤寂?

  答:我听过一首流行歌曲唱:“我背着我的吉他去流浪,带朵什么花。”我很恨这种歌
,那是没流浪过的人才写得出流浪是件浪漫的事情,这样的人不必去流浪,因为他流浪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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