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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诗歌散文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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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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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  末

  星期六,父亲母亲的登山朋友们相约去神木群中旅行,要两日方能回来。

  原先父母是算定了我也同去的,游览车内预先给订了位子,在朋友间也做了女儿同去的
承诺。

  在父母的登山旅行中必有车内唱歌表演之类的节目。尤其是一位沐伯伯,前年开始勤练
《橄榄树》这首歌,他是父母挚爱的朋友,唱这条歌无非是想令我欢喜。虽然这样迁就答应
在车上唱歌我听,而我,却是连籍口也不肯找的拒绝参加。

  之所以不去旅行,实在是习性已成。结群同游的事情最辛苦的是不能独处。再说万一长
辈们命我唱个歌什么,那便难堪了。

  众乐乐的事情在我来说仍是累人,而且艰难。

  父母中午才离开台北,我的不肯参加或许伤了他们的心。

  孝而不顺一向是自知的缺点,万里游子,只不过归来小歇,在这种事情上仍然做得自私
。有时候我也不很明白自己。

  母亲离家时依依叮咛冰箱里有些什么食物,我口中漫应着,将父母往门外送,竟无一丝
离情。

  对着一室寂寂,是骇然心惊,觉得自己这回做得过分。又骇只是不陪父母出游,竟然也
会有这样深重的罪恶感,家庭的包袱未免背得太沉重了。

  我将大门防盗也似的一层层下了锁,马上奔去打电话给姐姐和弟弟——这个周末谁也不
许回父母家来,理由对他们就也简单了,不要见任何人。

  在台湾,自己的心态并不平衡,怕出门被人指指点点,怕眼睛被人潮堵住,怕电话一天
四十几个,怕报社转来的大批信件,更怕听三毛这个陌生的名字,这些事总使我莫名其妙的
觉着悲凉。

  每一次,当我从一场座谈会,一段录音访问,一个饭局里出来,脸上虽然微微的笑着,
寂寞却是彻骨,挥之无力,一任自己在里面恍惚浮沉,直到再不能了。

  本性最是爱玩的人,来了台湾,只去了一趟古老的迪化街,站在城隍庙的门口看他们海
也似的一盏盏纸灯,看得痴迷过去。

  那一带是老区,二楼的窗口间或晒着大花土布做成的被套,就将那古代的桃红柳绿一个
竹竿撑进了放满摩托车的回廊。午后恹恹的阳光下,看见这样的风景,恍如梦中,心里涨得
满满的复杂滋味,又没有法子同谁去说。

  在每一个大城里,我的心总是属于街头巷尾,博物馆是早年的功课和惊叹,而今,现世
民间的活泼才是牢牢抓住我的大欢喜。

  只是怀念迪化街,台北的路认识的不多。

  迪化街上也有行人和商家,一支支笔塞进手中,我微微的笑着写三毛,写了几个,那份
心也写散了,匆匆回家,关在房间里话也懒得讲。

  自闭症是一点一点围上来的,直到父母离家,房门深锁,才发觉这种倾向已是病态得不
想自救。

  那么就将自己关起来好了,只两天也是好的。

  记事簿上的当天有三个饭局,我心里挣扎得相当厉害,事先讲明时间不够,每个地方到
一会儿便要离开,主人们也都同意了。

  再一想,每个地方都去一下诚意不够,不如一个也不去。

  电话道歉,朋友们当然大呼小叫了一场,也就放了我。

  我再度去检查了一下门锁,连那串铁链也给它仔细扣上。

  窗子全关,窗帘拉上,一屋的明暗里,除了寂寂之外,另有一层重重的压迫逼人。

  我将电话筒拿起来放在一边,书桌上读者的来信叠叠理清全放进衣箱里去。盆景搬去冲
水,即便是后面三楼的阳台,也给锁了个没有去路。

  然后我发觉这两幢里面打通的公寓已成了一座古堡,南京东路四段里的一座城堡。我,
一个人像十六世纪的鬼也似的在里面悄悄的坐着啃指甲。

  回台时带的夏天衣服没有几件,加纳利群岛没有盛夏,跟来的衣服太厚了。

  那次迪化街上剪了两块裙子布,送去店里请人做,拿回来却是说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合意
,虽然心中挑剔,当时还是道谢了,不敢说请人再改的话,毕竟人家已经尽心了。

  一向喜欢做手工,慢慢细细的做,总给人一份岁月悠长,漫无止境的安全和稳当。

  我趴在地毯上,将新裙子全部拆掉,一刀一刀再次剪裁,针线盒中找不到粉块,原子笔
在布的反面轻轻细细的画着。

  原先收音机里还放着音乐,听了觉得外界的事物又是一层骚扰,拍一下给它关掉了。

  说是没有耐性的人,回想起来,过去每搬一次家,家中的窗帘便全是日日夜夜用手缝出
来的。

  最爱在晚饭过后,身边坐着我爱的人,他看书或看电视,我坐在一盏台灯下,身上堆着
布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将那份对家庭的情爱,一针一针细细的透过指尖,缝
进不说一句话的帘子里去。然后有一日,上班的回来了,窗口飘出了帘子等他——家就成了


  有一年家里的人先去了奈及利亚,轮到我要去的前一日,那边电报来了,说要两条短裤。

  知道我爱的人只穿斜纹布的短裤,疯了似的大街小巷去找,什么料子都不肯,只是固执
而忠心的要斜纹。

  走到夜间商店打烊,腿也快累断了,找到的只有大胖子穿的五十四号,我无可奈何的买
下了。连夜全部拆开剪小,五十四号改成四十二号,第二日憔悴不堪的上飞机,见了面衣箱
里拿出两条新短裤,自己扑倒在床上呻吟,细密的针脚,竟然看不出那不是机器缝出来的东
西。

  缝纫的习惯便是这么慢慢养成了,我们不富裕,又是表面上看去朴素,其实小地方依旧
挑剔的人,家中修改的衣物总是不断的。

  难得回到自己的国家来,时间紧凑,玩都来不及才是,可是这生活少了一份踏实和责任
,竟有些迷糊的不快乐和茫然。

  天热得令人已经放弃了跟它争长短的志气。冷气吵人,电扇不是自然风,窗子不肯开,
没有风吹进来。

  整整齐齐的针脚使自己觉得在这件事上近乎苛求,什么事都不求完美的人,只是在缝纫
上付出又付出,要它十全十美。而我,在这份看来也许枯燥又单调的工作里,的确得到了无
以名之的满足,踏踏实实的缝住了自己的心。

  开始缝裙子是在正午父母离家时间,再一抬头,惊见已是万家灯火,朦胧的视线里,一
室幽暗,要不是起身开灯,那么天长地久就是一辈子缝下去都缝不转的了。

  深蓝底小白点的长裙只差荷叶边还没有上去,对着马上可以完工的衣服,倒是没有什么
太大的喜悦。这便有如旅行一般,眼看目的地到了,心中总有那么一份不甘心和怅然。

  夜来了,担心父母到了什么地方会打长途电话回来,万一电话筒老是搁着,他们一定胡
思乱想。当然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其实他们担心的事是不会发生的,这便是我的艰难了。

  刚刚放好电话,那边就响过来了,不是父母,是过去童年就认识的玩伴。

  “我说你们家电话是坏了?”

  “没有,拿下来了。”

  “周末找得到你也是奇迹!”

  我在这边笑着,不说什么。

  “我们一大群老朋友要去跳舞,都是你认识的,一起去吧!”

  “不去哦!”

  “在陪家里人?”

  “家里没人,一直到明天都没有人呢!”

  “那你是谁?不算人吗?”那边笑了起来,又说:“出来玩嘛!闷着多寂寞!”

  “真的不想去,谢罗!”

  那边挂了线,我扑在地上对着那滩裙子突然心恸。

  要是这条裙子是一幅窗帘呢!要是我缝的是一幅窗帘,那么永远永远回不去了的家又有
谁要等待?

  冰箱里一盆爱玉冰,里面浮着柠檬片,我爱那份素雅,拿来当了晚饭。

  吃完饭,倒了一盆冰块,躺下来将它们统统堆在脸上,一任冷冷的水滴流到耳朵和脖子
里去。

  电视不好看,冰完了脸再回到裙子上去,该是荷叶边要缝窄些了。

  想到同年龄的那群朋友们还在跳舞,那一针又一针长线便是整整齐齐也乱了心思。即便
是跟了去疯玩,几小时之后亦是曲终人散,深夜里跑着喊再见,再见,虽然也是享受,又何
苦去凑那份不真实的热闹呢!

  针线本不说话,可是电话来过之后,一缕缕一寸寸针脚都在轻轻问我:“你的足迹要缝
到什么地方才叫天涯尽头?”

  针刺进了手指,缓缓浮出一滴圆圆的血来。痛吗,一点也不觉得。是手指上一颗怪好看
的樱桃。

  这么漂亮的长裙子,不穿了它去跳圆舞曲,那么做完了就送人好了。送走了再做一条新
的。

  邻居不知哪一家人,每到夜间十二点整,闹钟必定大鸣。

  一定是个苦孩子考学校,大概是吃了晚饭睡一会儿,然后将长长的夜交给了书本。

  闹钟那么狂暴的声音,使我吓了一跳,那时候,正穿了新裙子低头在绑溜冰鞋。家里都
是地毯,走几步路都觉得局促。燠热的夜,胶水一样的贴在皮肤上,竟连试滑一下的兴致都
没有,懒懒的又脱了鞋子。

  听说青年公园有滑冰场,深夜里给不给人进去呢!

  这座城堡并不是我熟悉的,拉开窗帘一角看去,外面只是一幢又一幢陌生的公寓,看不
见海上升起的那七颗大星。

  夜,被夏日的郁闷凝住了,不肯流过。拂晓迟迟不来,那么我也去储藏室里找我的旧梦
吧!

  这个房间没有什么人进来的,一盏小黄灯昏暗,几层樟木箱里放着尘封的故事。

  每一次回台湾来,总想翻翻那本没有人再记得的厚书,重本红缎线装的厚书又被拿了出
来,里面藏着整个家族生命的谜。

  《陈氏永春堂宗谱》放在膝盖上,一个一个祖先的灵魂在幽暗的光影里浮动,那些名字
像鬼,可是他们曾经活活的一步一步从河南跋涉到浙江,再乘舟去定海。四百年的岁月重沉
沉的压在第几世子孙的心头。到我陈家已是第几世了?

  宗谱里明明写着:“女子附于父传之末仅叙明夫婿姓名不具生卒年月日者以其适人详于
夫家也。”

  难道女子是不入宗谱的吗?在我们的时代里,父亲将为我续下一笔吗?

  最爱细读祖父传奇的故事,辛酸血泪白手成家的一生。泰隆公司经售美孚煤油,祥泰行
做木材生意,顺和号销启新水泥,江南那里没有他的大事业。可是祖父十四岁时只是一个孤
伶伶小人儿,夹着一床棉被,两件单衣和一双布鞋到上海做学徒出来的啊!

  晚年的祖父,归老家乡,建医院,创小学,修桥铺路,最后没有为自己留下什么产业,
只是总在庙里去度了余生,没有见过面的祖父,在我的身上也流着你的血液,为什么不列上
我一个名字呢!

  家谱好看,看到祖宗茔葬的地点,便是怕了。

  他们的结尾总是大大的写着:“坟墓。”下面小字,葬什么什么地方,曾祖父葬“下屋
门坐南朝北栏土坟门大树下。”

  我放好了家谱,逃出了那个满是灵魂的小房间。

  柜子里翻出了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看看影中以前的自己,竟然比见了鬼还陌生。

  岁月悠悠,漫长没有止境,别人活了一生,终就还得了一个土馒头。那我呢,已活了几
场人生了,又得了些什么?

  想到身体里装着一个生死几次的灵魂,又吓得不敢去浴室,镜里的人万一仍是如花,那
就更是骇人心碎了。

  深夜的电话忘了再拿下来,是几点了,还有人打进来找谁?我冲过去,那边就笑了。

  “知道你没睡,去花市好不好?”

  “深夜呢!”我说。

  “你看看天色!”

  什么时候天已亮了。

  “是不去的,门都上锁了,打不开!”

  “一起去嘛!也好解解你的寂寞。”

  听见对方那个说法,更是笑着执意不去了。

  寂寞如影,寂寞如随,旧欢如梦,不必化解,已成共生,要割舍它倒是不自在也不必了。

  我迷迷糊糊的在地毯上趴着,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又是好一会不知身在何处。

  多么愿意便这样懒懒的躺下去,永远躺在一棵大树下吧!

  可是记事簿上告诉我,这是台北,你叫三毛,要去什么地方吃中饭呢!

  门锁着,我出不去。开锁吗,为什么?

  知道主客不是自己,陪客也多,缺席一个,别人不是正好多吃一份好菜。

  打电话去道歉,当然被骂了一顿,童年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又骂不散的。

  我猜为什么一回台湾便有些迷失,在家里,完全的呵护拿走了生命的挑战和责任,不给
负责的人,必然是有些不快乐的。

  回来好多天了,不会用母亲的洗衣机,胡乱将衣服用手搓了一下,拿去后阳台上晒。

  对面后巷一个主妇也在晒衣服,我向她笑了一笑。她好像有些吃惊,还回头看了一下。
回什么头呢,你又不是在街上,当然是专门笑给你的嘛!

  “你们的盆景长得真好呀!”我喊了过去。

  她是不惯这种喊话的,看得出来。僵僵的瞄了我一眼,纱门碰的一响,人是不见了。

  我慢慢的给竹竿穿衣服,心惊肉跳的,怕衣服要跌到楼下去。

  一盆素心兰晒到了大太阳,懒得搬它进房,顺手撑起一把花伞,也算给它了一个交代。

  这回离开,该带一把美浓的桐油纸伞走罗!

  伞是散吗,下雨天都不用伞的人,怎么老想一把中国伞呢!

  以前做过那么一个梦;伦敦雨雾迷镑的深夜街头,孤伶伶的穿了一条红艳如血的长裙子
,上面撑着一面中国桐油伞,伞上毛笔写着四个大字——风雨英雄。

  醒来还跟身边的人笑了一大场,那么幼稚的梦,居然会去做它,好没格调的。

  弟弟打电话来,说是全家去故宫看好东西去,问我也去吗。我不去,星期天的故宫更是
不去了。

  还有一条裙子没有改,这条才是奇怪,三段式的颜色,旗子一样。

  当时裁缝做得辛苦,还笑着对我说:“这么大胆的配色一辈子还没做过。”拿回新裙子
,才觉得反面的布比较不发亮,这种理由不能请人再改,于是全部拆开来给它翻个面。

  热热闹闹寂寞的星期天啊,我要固执的将你缝进这条快乐而明艳的裙子里去。

  幻想这是一幅船旗,飘扬在夏天的海洋上。

  嗅到海洋特有的气息,觉着微风拂面长裙飞舞,那片蓝澄澄的晴空,正串起了一架彩桥
,而我,乘风破浪的向那儿航去。

  船旗有许多种,代表不同的语言和呼唤。

  我的这一幅只要拿掉一个颜色,就成了一句旗语——我们要医生!

  奇怪,是谁教我认的旗帜,又有谁在呼唤着医生!

  我寂寞的女人啊!你在痴想什么呢!

  抬头望了一眼书桌上的放大照片,我的眼光爱抚的缠着照片里的人缱绻的笑了。什么时
候,又开始了这最亲密的默谈,只属于我们的私语。

  船长,我的心思你难道不明白吗,一切都开始了,我只是在静心等待着,等待那七颗星
再度升空的时候,你来渡了我去海上!

  家里死一般的寂静,针线穿梭,没有声音。

  将这未尽的青春,就这样一针一针的缝给天地最大的肯定吧!

  午后的夏日没有蝉声,巷口悠长的喊声破空而来——收

买旧报纸旧瓶啊——
  我停了针线,静听着那一声声胜于夜笛的悲凉就此不再传来。可是那声音又在热炽如火
的烈日下哀哀的一遍又一遍的靠近了。

  想到父亲书房铁柜上那层层叠叠的报纸,几乎想冲下楼去,唤住那个人,将报纸全部送
给他,再请他喝一碗凉凉的爱玉冰。

  可是我不知父亲的习惯,他收着报纸是不是有另外的用途。又疑心母亲的钱是藏在什么
报堆里,怕送走了一份双方的大惊吓。

  竟是呆呆的听着那唤声渐行渐远,而我,没有行动,只是觉着滋味复杂的辛酸。

  再去阳台上摸摸衣服,都已经干了。将竹竿往天上一竖,蓝天里一件一件衣服直直的滑
落下来,比起国外的晒衣绳又多了一份趣味,这陌生的喜悦是方才懂的,居然因此一个人微
笑起来。

  绉绉的农服在熨斗下面顺顺贴贴的变平滑了,这么热的天再用热气去烫它们,衣服都不
反抗,也是怪可怜的,它们是由不得自己的啊!

  昨天吃的爱玉冰碗没有冲洗,经过厨房一看,里面尽是蚂蚁。

  不忍用水冲掉这些小东西,只好拿了一匙砂糖放在阳台上,再拿了碗去放在糖的旁边,
轻轻的对它们说:“过来吃糖,把碗还给我,快快过来这边,不然妈妈回来你们没命罗!”

  想到生死的容易,不禁为那群笨蚂蚁着急,甚而用糖从碗边铺了一条路,它们还是不肯
出来。

  我再回房去缝裙子,等蓝色的那一段缝好了,又忍不住想念着蚂蚁,它们居然还是不顺
着糖路往外爬。

  我拿起碗来,将它轻轻的丢进了垃圾筒。就算是妇人之仁也好,在我的手中,不能让一
个不攻击我的生命丧失,因为没有这份权利。

  三层的裙子很缓慢的细缝,还是做完了。我的肩膀酸痛视线朦胧,而我的心,也是倦了。

  我将新裙子用手抚抚平,将它挂在另外一条的旁边。

  缝纫的踏实是它的过程,当这份成绩放在眼前时,禁不住要问自己——难道真的要跟谁
去跳圆舞曲,哪儿又响着夏日海上的微风呢!

  去浴室里用冷水浸了脸,细细的编了辫子,换一件精神些的旧衣,给自己黯淡的眼睛涂
亮,憔悴的脸上只一点点淡红就已焕发。可是我仍然不敢对镜太久,怕看见瞳仁中那份怎么
也消失不了的相思和渴望。

  星期天很快要过去了,吹不着海风的台北,黄昏沉重,翻开自己的电话簿,对着近乎一
百个名字,想着一张张名字上的脸孔,发觉没有一个可以讲话的人。

  在这个星期天的黄昏里,难道真的跟谁去讲两条裙子的故事。

  听见母亲清脆的声音在楼下跟朋友们道别,我惊跳起来,飞奔到厨房去,将那一小锅给
我预备的稀饭慌忙倒掉,顾不得糟蹋天粮,锅子往水槽里丢下去。

  父母还没有走上楼,我一道道的锁急着打开,惊见门外一大盒牛奶,又拾起来往冰箱里
乱塞。

  他们刚刚进门,便笑着迎了上去:“回来啦!好不好玩?”

  母亲马上问起我的周末来,我亮着眼睛喊道:“都忙不过来到!只有早饭是在家里吃的
,乱玩了一大场,电话又多,晚上还跟朋友去跳了一夜的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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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夏娃开场白

  《永远的夏娃》是很久以来就放在心里的一个标题,两年来,它像一块飘浮不定的云,
千变万化,总也不能捉住它,给它定下清晰的形状来。

  起初想出这个名字,倒是为了一个西籍女友,因为她的种种遭遇,使我总想到其他许许
多多在我生命中经历过的女友们,她们的故事,每一篇都是夏娃的传奇。当时,很想在这个
标题下,将她们一个一个写出来。后来,我又不想写这些人了。可是专栏得开了,夏娃这个
名字我还是很爱,因为它不代表什么,也不暗示什么,专栏既然要一个名字,我就用了下来
,它本身实在是没有意义的。

  俄国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说过一句使我十分心惊的话,他说:“除非太卑鄙得偏爱自己
的人,才能无耻的写自己的事情。”

  我有一阵常常想到这句话,使得写作几乎停顿,因为没有写第三者的技巧和心境;他人
的事,没有把握也没有热情去写;自己的事,又心虚得不敢再写,我不喜欢被人看视成无耻
的人,可是老写自己生活上的事,真是觉得有些无耻。

  后来我们搬家了,新家门口每天早晨都会有一匹白马驮着两个大藤篮跟着它的主人走过
,沿途叫卖着:“苹——果——啊!”

  每听见马蹄哒哒的来了,还不等那个做主人的叫嚷,我就冲出去靠在栏杆上看,直看到
他们走远。

  这匹马天天来,我总也不厌的看它,每当荷西下班回来了,我照例按压不住内心的欢喜
向他喊着:“今天马又来了!”

  马总是来的,而我的喜悦,却像当初第一次见它时一样的新鲜。

  有一天,再也忍不住了,跟荷西说:“我要把这匹马写出来。”

  他说:“有什么好写的,每天来,每天去的。”

  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我要把它写下来,说我天天看见一匹马经过,不知为什么有说不
出的欢喜和感动。

  后来,我又想到许多我生命中经历的事,忍不住想写,不写都不行,当时,总会想到杜
斯妥也夫斯基那句话——老写自己的事是无耻的——每想这句话,心中便气馁得很,呆呆的
坐下来看电视,什么也不写了。可是那匹马啊,一直在心底压着,总得把它写出来才好。

  又有一阵,一个朋友写信给我,他说:“你总不能就此不写了,到底你做的是文以载道
的工作!”

  我被这句话吓得很厉害,从来没有想到载什么东西的问题,这更不能写了,不喜欢那么
严重。

  以后有一段长时间就不写什么了。

  今天荷西下班来对我说,工地上有个工人朋友家住在山里面,如果我们跟他回去,可以
去看看这人养的猪羊,还有他种的菜。我们去了,挖了一大筐蔬菜回来,我的心,因为这一
个下午乡间的快乐,又恨不得将它写了下来。久已不肯动笔的人,还是有这种想望。

  回来后我一直在写作的事情上思想,想了又想,结果想明白了,我的写作,原本是一种
游戏,我无拘无束的坐下来,自由自在的把想写的东西涂在纸上。在我,是这么自然而又好
玩的事情,所以强迫自己不写,才会是一种难学的忍耐,才会觉得怅然若失,我又何苦在这
么有趣的事情上节制自己呢!

  象现在,我在上面把那匹马写了出来,内心觉得无比的舒畅,这真是很大的欢喜。我做
这件事,实在没有目的,说得诚实些,我只是在玩耍罢了,投身在文章里,竟是如此快乐,
连悲哀的事,写到情极处,都是快乐的感觉,这一点,连自己也无由解释的,总是这样下去
了吧,我毕竟是一个没有什么大道理的人啊。

  《永远的夏娃》将会是我一些美丽的生命的记忆,在别人看来,它们可能没有价值,在
我,我不如不去想它价值不价值的问题,自由得像空气一般的去写我真挚的心灵。其实,它
不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写了对事情还是一样的,可是既然我想写了,我就不再多想,欢天
喜地的将它们写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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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足天使——鞋子的故事

                                  ——永远的夏娃

  我们的朋友,开小饭店的亚当,在上个月意外的中了一张奖券,奖金大约是一百多万西
币,折合台币五十多万的样子。

  这个数目,在生活这么高的地方,要置产是不太可能,如果用来买买生活上的小东西,
便是足足有余了。

  在我碰到亚当的太太卡门时,我热烈的恭喜了她一番,最后很自然的问她:“你买了些
什么新的东西吗?”

  卡门非常愉快的拉我回家,向我展示了她一口气买下的二十八双新鞋子,我蹲下去细细
的欣赏了一番,竟没有一双是我敢穿在脚上的,尤其可怕的是,她居然买了一双花格子布做
的细跟高统长靴——真难为她找得到这么难看的东西。

  我告辞了卡门出来,心里一想再想,一个多了一些金钱的人,在生活上,精神上,通往
自由之路的理想应该更畅通些才是,她不用这些钱去享受生命,竟然买下了二十几双拘束自
己双脚的东西回来,实在不明白这是出自什么心理。

  其实我个人对鞋子一向亦是十分看重的,回忆起童年时代的生活,我常常搬了小板凳坐
在阳光下,看家中老佣人替我纳鞋底,做新鞋,等不及的要她挑一块小花布做鞋面。

  那时候,抗战已经胜利了,我们家住在南京鼓楼。一幢西式的大房子里,有前院有后院
,还有一个停车的偏院。童年的生活,所记得的不外是玩耍的事情,玩耍又好似与奔跑总脱
不开关系,虽然不过是三四岁吧,可是当年如何跨了大竹杆围着梧桐树骑竹马,如何在雪地
里逃不及吃了堂哥一颗大雪弹,如何上家中假山采桑叶,又如何在后院被鹅追赶,这种种愉
快的往事,全得感谢我脚下那双舒服的纯中国鞋子。那时候我们家的孩子们,夏天穿的是碎
布衬底,缝上鞋面,加上一条布绊扣横在脚面上,如同蚕豆瓣似的舒服布鞋。冬天的棉鞋便
没有横绊扣,它们的形状是胖胖的如同元宝似的一种好玩的东西,穿着它好似踏进温暖的厚
棉被似的,跑起路来却不觉得有什么重量。

  记得有一年圣诞节,母亲给我穿上了一双硬帮帮的小皮鞋,我吃了一惊,如同被套了个
硬壳子一般的不舒服,没有几天,新鲜的感觉过了,我仍是吵着要回旧布鞋来穿,还记得母
亲叹了口气,温柔的对我说:“外面多少小孩子饭都没得吃,你们有皮鞋穿,还要嫌东嫌西
的吵。”

  到了台湾,大人背井离乡,在离乱的大时代里,丢弃了故乡一切的一切,想来在他们的
内心是感触极深的。可是做孩子的我们,哪懂那些天高地厚的道理,当我从中兴轮上下来,
进了台北建国北路那幢小小的日式房子,发觉每一个人都要脱鞋才能上榻榻米的地时,简直
没将我高兴得发狂,跟着堂哥和姐姐尽情的又叫又跳,又低头看着自己完全释放的光脚丫,
真是自由得心花怒放,又记得为了大家打赤足,堂哥竟乱叫着:“解放了!解放了!”为了
这一句可怕的共产党才用的字,我们这些也跟着乱喊起解放来的小孩子还被大人打了一顿,
喝叱着:“以后再也不许讲这句话,再喊要打死!”

  天晓得我们只是为了光脚在高兴而已。

  初进小学的时候,我姐姐是三年级,我是一年级。

  我们班上的同学大部份不穿鞋子,这使我羡慕得不堪,每天下了课,打扫教室的时候,
我便也把鞋袜脱了,放在书包里,一路滴滴答答的提着水桶泼进教室去玩。下课回家时,踏
着煤渣路和鸡粪,一步一刺的慢慢走着,再怎么也不肯穿上鞋子,快到家之前,舒兰街的右
边流着一条小河,我坐下来洗洗脚,用裙子擦擦干,这才穿上鞋袜,衣冠整齐的回到母亲面
前去给她看。

  小学生的日子,大半穿的是白球鞋,高小时比较知道爱美了,球鞋常常洗,洗清洁了还
给涂上一种鞋粉,晒干了时,便雪也似的白亮,衬上白袜子,真是非常清洁美丽的,那时候
我的鞋子就是这一种,上学的路也仍是那一条,小小的世界里,除了家庭、学校之外,任何
事都没有接触。社会的繁华复杂,人生的变化、欢乐和苦痛都是小说里去看来的,我的生活
,就像那双球鞋似的一片雪白。

  球鞋也是布做的,布的东西接近大自然,穿着也舒适,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大家都改穿
起皮鞋来了,连小孩子都逃不掉,如果我穿了球鞋出门,母亲便会说:“新鞋子搁着不穿吗


  再放着又要小了。”

  我的回答照例千篇一律:“新鞋磨脚呢!再说穿新鞋天一定下雨。”

  少女时代的我是个非常寂寞的怪物,念书在家,生活局限在那一幢寂寂的日式房子的高
墙里,很少出门,没有朋友,唯一的真快乐,就是埋头狂啃自己喜爱的书籍,那时候我自卑
感很重,亲友间的聚会大半都不肯去。回想起来,在那一段没有身分也没有路走的黯淡时代
里,竟想不起自己穿过什么式样什么颜色的鞋子,没有路的人,大概鞋子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再想起我的鞋,已是十六岁了,那时候,我在顾福生老师的画室里开始学画,每星期去
两次,因为遇见了这位改变我一生的恩师,我的生活慢慢的找到了光明和希望,朦朦胧胧的
烟雾逐渐的散去,我的心也苏醒了似的快乐起来。

  有一阵,母亲带我们去永和镇父亲的朋友郑伯伯的鞋厂里订做皮鞋,姐姐挑了黑色的漆
皮,那几年我一向穿得非常素暗,可以说是个铁灰色的女孩,可是,我那天竟看中了一块明
亮柔和的淡玫瑰色的皮革,坚持要做一双红鞋。鞋子做好了,我踏着它向画室走去,心情好
得竟想微笑起来,那是我第一双粗跟皮鞋,也是我从自己藏着的世界里甘心情愿的迈出来的
第一步,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好似还在幽暗而寂寞的光线里神秘的发着温柔的霞光。

  灰姑娘穿上了红鞋,一切都开始不同了。

  因为顾老师给我的启发和帮助。我慢慢的认识了许多合得来的朋友,潜伏了多年的活泼
的本性也跟着逐渐美丽的日子焕发起来。那时候,生活一日一日的复杂广阔,不知什么时候
开始,我已成了一匹年轻的野马,在心灵的大草原上快活的奔驰起来,每天要出门时,竟会
对着一大堆鞋子发愣,不知要穿哪一双才好。

  那时候流行的鞋子都是尖头细跟的,并不自然,也不很美丽,可是它们有许多其他的用
处,踢人、踩人都是很好的工具。又因为鞋跟一般都做得高,穿上了之后,总觉得自己长大
了很多,在迫切渴望成长的年龄里,它给了我某种神秘的满足感,那已不是虚荣心可以解释
的了。

  我的凉鞋时代来得很晚,如果说木拖板也算某种形式的凉鞋,那便另当别论了。可是在
记忆里,我从来没有穿木拖上过街。总觉得将趾脚露出来是在海边和洗澡时才能做的事情。
那时候的社会风气跟现在不同,越不接近大自然的装扮,越是一般的觉得好看,也可以说,
当时的文明,是那个样子的。十八岁的时候,做了一件旗袍,上面扣着硬高领不能咽口水,
下面三寸高跟鞋只能细步的走,可是大家都说好看,我那时傻得厉害,还特为去拍了一张照
片留念。三寸高跟鞋一生也只穿了那么一年,以后又回到了白球鞋,原因是什么自己也不记
得了,球鞋从那时候一直到现在,我都极爱穿。

  在我进了华冈的校园里去做旁听生的时候,我的朋友强尼从远远的夏威夷给我寄来了一
双美丽的淡咖啡色的凉鞋,收到那个包裹的时候,真是说不出有多么新鲜高兴,那时候市面
上也有空花皮鞋卖了,可是完全平底,简直没有什么鞋面,只有两条简单皮革绕过的凉鞋,
在那时的台北真是不多见,我在家里试穿着它们,乱动着完全释放的脚趾,那份自由的欢欣
,竟像回到了儿时第一次在榻榻米上光脚跳上跳下的心情。第二天,我马上将它穿在脚上跑
到学校去了。父亲在我放学回来时才看见我那副样子,他很愣了一会儿,最后才婉转的对我
说,“你这种像打光脚一样的鞋子,还是不要穿了吧!别人会误会你是中山北路那些陪外国
人的吧女呢!”

  我听了父亲的话倒是改了一点,从那时候起,我上学总是穿件白衬衫,洗得泛白了的蓝
卡其布裙,下面,还是那双凉鞋,就算别人先看我的脚,再一始头看我的衣,两相印证一番
,便错不到中山北路去了。

  凉鞋真是自由的象征,我跟它相见恨晚,一见钟情,这样的东西踩在脚下,一个人的尊
严和自由才真正流露了出来,人生自然的态度,生命的享受,竟然因为简简单单的脚下释放
,给了我许多书本里得不到的启示。

  当时,为了这份凉鞋的感动,我死命鼓励我的姐姐和大弟也来试试这种东西,大弟说得
有趣,一个大男人,把脚趾露出来是多么难为情的事情,如果要他穿这种鞋子,他里面还是
要加袜子。姐姐在当年是人人必争的淑女,更是不肯如我一般乱来,而今,她的孩子都上初
中了,姐姐寄来的照片里,居然也是一双早年死也不肯穿的凉鞋,真是沧海桑田。这个世界
变化得真快,我们还没有老,鞋子却打了好几十个圈子在流行了。

  离家以后我一直不再穿什么高跟鞋,那种东西,只是放在架上,也许一年一度去听歌剧
了,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了,为了对他人的敬重和礼貌,我才勉强把自己放入那不合自然的鞋
子里去忍耐几个小时。好在我这一生也只听过不到十次歌剧,婚礼吗,只有我自己那次,穿
的是一双凉鞋,我是新娘,不必去敬重他人。

  雪天来了,靴子又成了我的另一种经验,高高长统的马靴,总使我回忆起小时候那双黄
色橡皮长统雨鞋,台风一过,小孩子们都穿了那种有趣的东西在巷子里口止尚水。这甜蜜的
回忆,使我天生的对马靴产生了好感。在德国,长靴不是时髦,它是生活的必需品,穿着它
踏着厚厚的积雪去学校,在教室休息时,双脚往暖气管上一放,搁着烘干,跟同学们谈天说
地,那份舒适,女皇来了也不换。

  马靴不用来骑马,沙漠里的夜晚,竟也用得到它,靴子里插一把牛骨柄的小刀,外面长
裙一盖,谁也看不出里面的乾坤来。动刀子我是不会,可是在荒野夜行的时候,那份安全感
,就很不相同了。

  今年夏天我照例从加纳利群岛飞了两千里路去马德里看看朋友们,当年同住的女友全有
了小娃娃,拖儿带女的,一派主妇风味,她们脚下的鞋子,却失去了风华,半高跟素面,说
不出什么道理来,三个人一个样的鞋。

  那几日大家不停的见面,在有限的时间里,恨不能说尽无限平凡生活的哀乐,说着说着
话题绕到打扮上去了,这些女友们看我仍是一双凉鞋,就不甘心了,硬拖了我一家一家鞋店
去逛,要我买下一双四周有东西围住的“鞋子”,我试了几次,实在不舒服,她们硬说好看
,我无可奈何的买了一双,还是说了一句:“在我们那群岛上,度假的气氛浓,每个人都悠
悠闲闲的,这种鞋,跟当地气氛是不称的。”

  鞋子买了,我穿了一次,就给丢在旅馆里了,平日仍是几根带子绑在脚上,大街小巷的
去乱逛。

  回家来了,荷西惊见我竟多了一双高跟鞋,大笑了起来,硬是叫我穿了陪他出去。这种
东西,我给取了个名字,叫做“百步鞋”,走一步还可以,走十步已经不耐烦了,走百步必
然大发脾气,只有将它们脱下来光脚走下去来得自在,我喜欢我的心灵和我的肉体都与世无
争,鞋子决定我心情的宁静和舒泰,这是勉强不来的事。

  我常常看见我的女友们在照片中穿着高跟鞋,我想,这是我与她们在社会上的身分不同
而造成的差别,在这个社会上,尤其是办公室里的妇女,她们的衣着和打扮,不只是为着一
己的舒适,也包括了对工作环境和他人的恭敬,也许有一天,这种观念会慢慢改变过来,舒
适自然的打扮,其实才是对个人生命最大的认知和尊敬,那时候,踩一双平底凉鞋去参加鸡
尾酒会大概也不会被人视为失礼了。

  秋天来了,昨日清晨微微的下了一场怡人的小雨,我出门买菜时,已经脱线的凉鞋踩进
一个小水塘里,鞋底泡了水,每走一步,它们便“吱呀!”的响一声,我觉着好玩,快走了
几步,它们又接连着响了好几声,我再想试试,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狂跑起来,脚下的鞋,
竟然不断的唱起歌来——吱呀!吱呀!吱呀!好有节拍的。我想。无论中不中奖券,脚下的
凉鞋又得再买一双了。

  后记:兰小春给我来信,说起夏日和她的小孩豆豆不喜穿鞋子,每给他上鞋,他可爱的
小脚趾总是向里面拼命缩,努力争取赤足的自由,结论是——豆豆十分的乡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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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不亲,故乡人

                                        ——永远的夏娃

你看到的可不是我

  去年冬天我的日本朋友莫里在此地滨海大道旁摆小摊子卖东西。我常常跑去看他,一同
坐着晒太阳。

  有一日我对莫里说:“你知道吗,我在撒哈拉沙漠住着的时候,为了偷看当地人洗澡的
风俗,差点没给捉去打死。后来有人怀疑到是我,我当然死也不承认,硬赖给你们日本人,
嘿嘿,聪不聪明?”

  莫里听我这么说,坏坏的抿嘴笑着,放下正在做的一条项链,向我伸出手来。

  我虽不知他是什么居心,还是跳起来跟他重重的对握了一下,又问:“你干嘛?”

  “呵呵!”

  “什么意思?”我紧张了。

  “这个……每当我在国外做了什么不太体面的事情时,偶尔也会变成中国人哩!”

  我听了莫里这句话吃了一惊,出口骂了他一句:“丑恶的日本人。”又往他坐着的木箱
踢了一脚。

  这时荷西也下工走了过来,我还在逼问莫里:“到底变了几次?说!”

  莫里苦笑着向荷西求救,指指我,做出不能忍受的表情。

  荷西慢吞吞的说:“中国人日本人有什么好赖的,要是换了我在做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我一定跟旁观的人说——嘘,注意!你看到的可不是我,你看到的是那个住在我左边公寓的
那个叫做菲力的讨厌鬼。”

  这一回轮到莫里和我笑得东倒西歪。

总不能老做日本人

  政府明令开放观光的新闻传来时,我正安安静静的在给《皇冠》写一篇叫做《小路》的
文章,一打开报纸,发现这条大新闻,只差没喜得昏了过去,那一个星期里我给父母亲涂去
了近五封邮简,语无伦次。又给兰小春去了两次信叫她快存钱好背了小豆豆出来旅行,又写
给很多朋友明信片,总而言之一句话——快来欧洲看看吧,人生几何!

  因为父母来信首肯明年参加旅行团来欧,将在西班牙离团留下来跟荷西及我相聚一月,
这个承诺又使我过度兴奋而严重失眠,整天不停的对荷西唠叨:“要是爸爸妈妈来了你表现
不佳,当心我事后跟你拚命!”

  这种心情维持了好多天,那篇正在写的《小路》也给丢掉了,觉得它实在无关紧要。

  这一阵中文报上提的总是出国旅游这件事,看到许多篇有关国人出国之后种种怪异行为
的报导,我细细的看,慢慢的在脑子里印证,觉得报上写的事情句句属实,这勾起了我本身
的新愁旧恨,再看某大报一位导游先生口述的《洋相大观》,使我惊出汗来,以为是自己在
梦中说的,怎么跟那人讲的一色一样呢?

  想到明年开始有那么多的同胞要顶着中国人的名字在世界各地参观游览,我在喜过之后
反倒心乱如麻起来,镇日思潮起伏,极度的忧念和爱国情操混成一条浊流在我的心里冲激着
,人却变得沉默不堪。每当与荷西对看时,我总是故作轻松的笑笑,一开口话题又绕着我过
去对出国同胞的所闻所见讲个不完。

  荷西见我如此忧心忡忡,很不以为然的说:“人,是独立的,一个中国人不代表整体的
中国人,你这么担心同胞在外的言行,就是变相的侮辱他们。”

  “可是我是有根据的,我看过太多次像报上《洋相大观》里说的事情,天平一样公正的
心,难道自己的同胞还会冤枉他们吗?”

  “少数几个不算的。”荷西又说。

  “整团的中国人,整团,听清楚了!”我叫了起来。

  我在西班牙看过的国人考察团共有三次,单独来的朋友反而多,水准也好极了,可是让
我永生难忘的同胞就是那些“团”,相处一次就够结结实实,荷西不在场,才会说出相反
的话来,

  “总不能老说自己是日本人吧!”我叹了口气。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的同胞?”荷西暴跳起来。

  其实我是过分重视国家的荣辱才会有如此的忧念,在外旅行的团体不太可能跟当地人有
更深一步的了解,别人对我们的印象也是浮面的。吃饭,行路,谈话,甚而脸上的表情,都
可能是别人衡量我们的标准。我过去所见到的许许多多有辱国体的同胞行为如果不写出来觉
得违青了自己的良知,这篇文字可能绝不讨好,连荷西这个看不懂中文的人都不高兴我写,
我的同胞们看了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我们不是聋子
  两年半以前我回国去探望父母,家人带我去饮早茶,走进那一幢挤得水泄不通的大餐厅
,一阵乱哄哄的吵闹喧哗扑面而来,几乎将人袭倒。邻桌又坐了一群谈生意谈得拍桌对骂几
乎大打出手的客人,在那样令人神经衰弱的噪音里我们全家默默的吃了一顿,彼此没法交谈
一句。出来时在街上我生起气来了,脸色僵僵的,父亲长叹一声对我说:“不要气,如果这
种事也要气,身体还可能健康吗?”

  “这是消极的说法。”我大不以为然的说。

  “咦,你要怎么样?在公共场所说话太大声的人难道抓去坐牢吗?”大弟说了。

  “不安静不给他上菜。”我说。

  全家笑得一塌糊涂,我的小侄女突然说:“我们在幼稚园就是这样,谁吵就不给点心吃
。”

  这些事回想起来心里还是遗憾,进过幼稚园的人怎么都不上餐馆呢?

  在国外,我一共跟三个旅行团体有过接触(那时候叫考察团),有的是间接的友人跟团
来,有次是给拉去做零碎翻译,还有一次是国内工商界组团来,当时我尚在给一家商业杂志
写稿,总编嘱我去旅馆看看写一篇访问。

  旅馆的大厅本来是一个公共场所,偶尔大声说话并不犯法,可是同胞们一团总是二十多
个人,大家目中无人的“喊话”,声量惊人,四星高级旅馆宁静的气氛因为同胞的入侵完全
破坏,一些原先在看书或阅报的其他旅客在忍无可忍之下大半向我们轻藐又愤怒的瞪了一眼
无可奈何的离去。

  有一回我实在是窘迫不下去了,非常小心的微笑着向几位中年同胞说:“我们小声一点
说话好吧?”这句话说出来我脸就先红了,觉得对人太不礼貌,可是听的人根本没有什么反
应,他们的声量压过了我太多,虽然我的性情并不太温柔,可是总不能出手打人叫他们闭嘴
吧!

  大声谈话不是人格上的污点,绝对不是,可是在公共场所我们会变成不受欢迎的一群,
所到之处人人侧目皱眉,这总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吧!

为什么不有备而来

  俗语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旅行本是增长见闻最直接的吸收方法。现在的世界跟古代
不同,有关各国风土人情、名胜古迹的资料多不胜数。我个人的旅行方法是先看书,看地图
,大略了解了要去的国家是怎么个情形,然后再亲身去印证一番,我发觉用这种方法去行路
比毫无概念的进入一个陌生国度乱闯的收获要多得多。

  碰见过很多游遍欧洲再来到西班牙的同胞,交谈之下,他们所游所看的各国印象都很混
淆,说不出什么有见地的感想,更有些人连地理位置都弄不清楚,这当然是因为奔波太烈,
过分走马看花必然的结果。可是如果在家中稍稍念念书本再来,那么游览时间的不够消化是
可以因为事先的充实预备而补足的。

  亲耳听过国内带团来的先生将西班牙最著名的古城多雷托叫做“乡下”,在旅馆宣布:
“明天要去乡下旅行,参加的人请缴十五块美金。”

  “乡下”是什么地方,离马德里有多少公里来回,有些什么古迹文化和背景,带队的人
自己都说不清楚。

  去了“乡下”回来的同胞在看过了大画家格里哥的故居名画,古城无以伦比美丽的建筑
、彩陶、嵌金手工艺种种令人感动不已的景象之后,居然没有什么感想和反应。这情形令我
讶异非常,我觉得这是导游的失职,他带领了他的羊群去了一片青草地,却不跟这群羊解释
——这草丰美,应该多吃,可是羊也极可能回答牧羊人:我们要吃百货公司,不要吃草。

  这只是我看见少数同胞对文化的无感,并不代表我所认识的其他知识份子,这是一定要
声明的。很可惜知识和财富往往并不能两得,有家产的暴发户并不一定有家教,而出得起庞
大旅费跟团来旅游的往往是这批人占大多数。

请你一定要给小帐

  我的两个间接又间接的朋友跟团来到马德里,这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两人都在台做外销
生意。他们一抵达旅馆便马上打电话给我,我一分钟都没有耽搁就坐车去了他们下榻的旅馆


  当我跟他们见面时,旅馆正在分配房间给这群同胞,头发已花白了的茶房将这对夫妇的
两个大皮箱提进房间,有礼的平放在搁箱架上。这两个朋友就管跟我说话,无视于已经稍露
窘迫垂手立在一旁等小帐的人。

  当时我想他们可能没有当地钱,所以很快的掏出钱来给了茶房并且谢了他一声。

  “什么?还要给小帐的,这种习惯不好。”那位太太马上说了。

  “住进来提箱子给一次,搬出去提箱子再给一次,就好了。”我说。

  “我们跟团来的,说好一切全包,这种额外的开销不能加的。”她不但没有谢我,反而
有些怨怪我的口气。

  我突然很讨厌这个说话的太太,入境随俗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如此固执,损失的何止是
那几块钱小帐。

  我也是个节俭的人,婚后每年回马德里去一次,住同样的旅馆,里面工作的人总还记得
我,原因很简单,我离开的时候总是给小帐,连接线生都不忘记她,因为经常麻烦的人往往
是这位小姐。小帐一共加起来也不过几十块钱,换来的态度却是完全不同的。

  坚持不付小帐的同胞太多了,我们何苦在这件小事上被人轻慢呢。

大家来捏水果

  我赴旅馆接两位太太去逛百货公司,在大厅里碰到其他几位同胞都要去,所以我们大群
人就上街了。途中经过一间小小的店铺,里面陈列了成箱成排鲜艳如画,彩色缤纷的各色水
果。同胞们看了热烈的反应起来。

  那位留着小胡子的胖老板好端端的在店里坐着,突然间闯进一群吱吱喳喳的客人,连彼
此照个面的时间都没有,他的水果已经被十几双手拚命的又掐又捏又拎起来,无论是水蜜桃
、杏子、梨还是西瓜都逃不过那一只只有经验的指甲。

  这个老板好一会才回过神智,气得个发昏,大喊大叫的骂起山门来,我赶快跟他说:“
这些捏过的我们买,对不起,对不起!”

  这位老板还是狂怒着,啪一下把同胞手里抱的一个甜瓜夺了过去,瞪眼大喊了一声:“
野蛮人!”

  我听了这话也动了气,死命拉了同胞们离开,临走时对这老板说:“您太过分了,对顾
客是这样称呼的吗?”

  他将玻璃门对我脸上重重的关过来,那一次真是灰头灰脸,大家都扫了兴。两位太太问
我那个混蛋西班牙人骂我们什么丑话,我照实说了,她们也很硬,要再回去对骂,我做翻译
的自然是不肯了——那位水果店的老板其实是在自卫,不能算太错,再说先发动攻击的是我
们。

吃饭还是吵架

  我替一个考察团做了一点点口头的翻译工作,有一次全团吃晚饭的时候便硬要拉我同去
,我因见同胞实在是诚心诚意,盛情难却之下,便欣然答应了。

  二楼餐厅并不是我们中国人包下来的,四周还有其他的客人在吃饭。那一夜不知为什么
全体团员相处得非常和谐亲密,有人建议唱歌,大家附议,于是大合唱——《望春风》,一
面拍手一面唱。

  一个人,心里觉得愉快时喜欢唱一唱歌是自然的流露,即使在一个餐厅里拍手高唱都不
是什么太失礼的事,虽然这是很天真的行为。

  望过春风之后,坐在我很远的两个不认识的同胞大概是兴致太好了,他们哇一声同时跳
叫起来,彼此甩着手臂暴喊着划起拳来。

  这一番突然而来的声势就像爆炸似的骇惨了全餐厅的人,两位同胞胀红着脸叫来叫去,
别人初初以为他们是在吵架,又见手臂不停的挥着,茶房们都紧张的聚了过来,等到他们发
觉并不是什么争吵时,那份藐视又好笑的表情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猜拳是非常有趣的游戏,可是要看场合,闹酒更是在私人场合才可做的事。过了一会四
周的客人纷纷结帐而去,临去时厌恶的看着我们,有一个外籍客人的眼光跟我无意间碰到了
,我石像似的跟他对着,四周猜拳的叫喊仍像放大龙炮似的起落着,这个人居然悄悄的对我
做了一个很顽皮的鬼脸,我没有幽默感去反应他。在当时,因为过分窘迫,只觉得一切都像
在梦境中似的不真实,几几乎要流下泪来,后来这顿饭怎么结束的都不太清楚,只记得临走
时有一个同胞把桌上的烟灰缸摸到口袋里去。

  在国外看同胞划拳也只有那一次,这实在是一次例外又例外的事情,所以记了下来。

我不是好欺负的

  又碰过一种同胞,在外步步为营,总觉得外国人要欺生,觉得所有的人都有骗他的可能
,一天到晚担心的事情便是怕吃亏,这种同胞因为心虚的缘故,所以住往露出架子十足,一
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铜墙铁壁似的表情,望之令人生厌,他好似在对天下人宣告——本人不是
好欺负的。好厉害的中国人啊!

  有一个朋友单独来马德里,过分猜忌他人的心理已使这人成了一个不能快乐的怪物,任
何一次付帐,少到相当于台币一两百元的数目他都要一再的不放心的追问:“是不是弄错了
?会不会骗我们?你确定了吗?刚刚计程车有没有绕路?”

  我因为那几日一再的被这朋友无止无休的盘算金钱所困,烦得顶了他一场,两人不欢而
散。我呢,吃力不讨好,出钱出力出时间,落得是一场不愉快,这真叫伤感情。

  在有些古老的高楼建筑里,电梯是只限三个人一起进去的,有一次我的同胞们因为言语
不通,挤了四个人,门房看了赶上来阻止,起了一场争执,其中一位同胞气着对门房挥拳,
指着人家的鼻子说:“怎么,你看不起我,我揍你!”

  我死命的解释,那个同胞不听,硬说门房看不起我们。我又解释,他冲着我来了,说我
不爱国,我倒抽一口气硬是闭上了嘴。这四个人一涌都挤上了电梯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愉快的时光

  大伯父汉清先生及大伯母来西班牙时都已是七十多岁高龄的人了。那时我在沙漠,千里
迢迢的飞回马德里去陪伴。这一对亲人在西班牙相聚的时光可说是一段极愉快的回忆。

  我们共游了许多名胜古迹,最使我感动的还是他们对艺术的欣赏和好奇,伯父伯母不抢
购洋货,不考究饮食,站在马德里西比留斯广场边,一句一句的谦虚的要我解释塑像、建筑
、历史、渊源……在柏拉图美术馆里面,大伯父因为已是高龄,我讨了一把轮椅请他坐着,
由伯母及我推着他一间一间慢慢的去欣赏。这一对中国人,竟然在西班牙大画家戈耶的一幅
幅油画下面徘徊不忍离去。他们甚至并不冬烘,在国内还在为了裸体画是不是艺术的争论的
今天,大伯父母特别欣赏的竟是“公爵夫人的裸像”。遇见那么多的同胞,数伯父的问题最
多,他不停的发问,我不断的回答,西班牙死死板板的历史地理政治和民情一下子活了出来
,这便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秘密。当时我们下榻在一家普普通通的三星旅馆,不豪华不
气派,可是我相信他们所得的见闻比国内许许多多来抢购西班牙皮货的同胞多得多。

  有一位计程车司机对我说:“你们东方人的谦和气度真使人感到舒适,请你翻译给两位
老人家听。”

  我伯父客气的回了他一句:“四海一家,天涯比邻,只要人类还有一丝爱心存在,那一
国的人都是相同的。”

  这样的对话我乐于传译,真是有着春风拂面似的感动和平。

  这样的同胞国内很多的,怎么不多来一点呢!

第三类接触

  我看过同胞在飞机上把光脚跷得老高,也看过大批渔船船员在飞机上硬要两人挤一个位
子,更看过飞机正在起飞,同胞一等空中小姐查看完安全带马上站了起来跑到后排同伴扶手
上去斜着。还有一次是一大群同胞看别人叫酒,他们也乱叫,喝完了,空中小姐来收钱他们
不付,说不知道原来是要付钱的,那一次惊动了全机的乘客,一场好戏。

  两年前我与十六个同胞一起搭机由瑞士经香港回台,这些同胞是合约满了的远洋渔船的
渔民,一路上大家表现都很好,不吵不闹,一行人中我是唯一的女性,他们也很客气,不爱
吃的瑞士乳酪一律传来给我保存,这一路到了香港,当我们快要登上中华班机回台北时,一
个外国中年旅客一不小心从下降的电动楼梯上绊了一交,重重的一路滚下来,当时我就在靠
楼梯下面的椅子上坐着,本能的一声惊呼,冲上去要接住这位绊交的人,万万没有想到,我
的同胞们看见别人绊倒,竟然不约而同的哄笑怪叫,甚而大力鼓掌,如同看马戏一般的兴奋
起来。

  我弯下腰去替那位旅客拾起了旅行袋,又拉了他的手肘问他:“摔伤没有?你自己动动
看?你还好吧?”这位旅客面红耳赤低声道谢而去,他后来也上了同班飞机去台北,请问他
对我们中国人的第一印象如何?

我一定要说

  我认识的一位西班牙朋友洛丽是一位极美丽而聪慧的西班牙女郎,她嫁的是中国丈夫,
说的是一口许多中国人都及不上的京片子,去过台湾三次,师大国语中心的高材生。当她与
我谈起台湾时眉飞色舞喜形于色,显见她对中国的深情。

  有一天我们在一起吃饭,她突然说:“台湾只有一样事情我不能忍受。”我问她是什么
,她说吃完饭才能讲,吃完饭我又问她,她说:“你猜。”

  我很自然的回答她:“餐馆内的厕所。”

  后来我们都不再讲了,因为彼此意见相同,不愿再呕心一次。

  隐地先生写过一本《欧游随笔》,三年前隐地随团游欧数十天,在他的书里也曾提到一
件类似的事情,同团的同胞在飞机上用了厕所不冲水,隐地接着进去看见黄金万两几乎将他
骇昏,赶快替前一位同胞做善后工作,又庆幸跟着进去的人恰好是他而不是一个外国人,总
算保住一点中国人的颜面。

  我个人在大加纳利岛上一共看过四次同胞随地小便的情形,三次是站在渔船甲板上对着
车水马龙的热闹码头洒水。另一次是在大街上,喝醉了,当街出丑。

  我其实并未看清楚,每次都是荷西将我的脖子用力一扭,轻轻说:“别看,你的同胞在
方便。”

  “你怎么知道是中国渔船?”我也悄悄的问。

  “国旗在那里飘呢!”荷西笑了。

  他总是笑,我一对自己的同胞生气荷西就要笑:“三毛,你真是荣辱共存呀!好严重呀
!中国人真团结关心呀!”

  这种地方我没有幽默感,一点也没有。

  有一次我们家来了七八个同胞,其中我只认识一位,这些同胞坐了一小时左右,非常有
礼的告别了,当我们送客上车再进屋来时,发觉地上许多脏木鞋印,一路由洗手间印到客厅
的地毯上,我心思比荷西快了一步,抢先开了洗手间的门,低头一看——我老天爷!!液体
横流。原来他们没有用抽水马桶,错把欧洲洗脚用的白瓷缸当做了代用品。

  荷西不让我擦地,自己闷声不响的去提了一桶水和拖把进来,一面发怒一面骂:“为什
么?为什么?”

  我听他怪我自己人,又反气了起来,无理的跟他对骂:

  “在台湾,没有这种怪瓷缸,这就是为什么了。”

  “他们刚刚上厕所不关门,我好怕你经过受窘,台湾厕所没有门的吗?”他又说。

  “荷西,他们是渔船的船员,船上生活那么苦,举止当然不会太斯文,你——”

  荷西见我傻起来了,便是笑让下去。

  “好啦!荣辱共存又来啦!”总是如此结束争论。

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写到这里荷西走了过来,又问我到底写了些什么,我说我写了一些心里不吐不快的真情
,写了些我亲身见到的同胞在外的言行。

  荷西又是不快,说:“你难道就不能写别的?”

  “可是政府明令开放观光了。”

  “你所见的只是极小部份的中国人呀!怎么这么写出来呢?”

  “小部份也是我的同胞。”

  “你不能回过去写那篇诗意盎然的《小路》吗?”

  “不能,《小路》可以等,这篇不能等。”

  爱之深,忧之切,我以上所写的事情在每一个民族里都可能发生,并不止是中国人,可
是我流的不是其他民族的血液,我所最关心的仍是自己的同胞和国家。恳请我的故乡人在外
旅行时自重自爱,入境随俗,基本的行仪礼貌千万不要太忽略。至于你会不会流利的外语,
能不能正确的使用刀叉,是不是衣着时髦流行,反而是一些极次要的问题了——你看郎静山
先生一袭布衣,一双布鞋环游世界,那份飘逸的美多么替中国人风光。

  在国内也许你是你,我是我,在路上擦臂而过彼此一点感觉也没有,可是当我们离开了
自己的家园时,请不要忘了,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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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故事

                                        ——永远的夏娃

  我喜欢漫游,也喜欢黄昏和黑夜交接的那一段时光。

  我们现在的家,座落在一个斜斜山坡的顶上。前面的大玻璃窗看出去,星罗棋布的小白
房在一脉青山上迤逦着筑到海边。

  厨房的后窗根本是一幅画框,微凤吹拂着美丽的山谷,落日在海水上缓缓转红,远方低
低的天边,第一颗星总像是大海里升上来的,更奇怪的是,墙下的金银花,一定要开始黄昏
了,才发出淡淡的沁香来。这时候,一天的家务差不多都做完了,咖啡热着,蛋糕烘烤得恰
到好处。荷西已经下工回来,电视机也开始唱广告歌。我换上舒服的凉鞋,把荷西的茶点小
心的用托盘搬出来,这才摸摸他的头,对他说:“我走了。”

  这时候的荷西,也许在看报,也可能盯着电视,也可能开始吃东西,他照例含糊的说一
句:“旅途愉快!”便将我打发去了。

  我轻轻的带上房门,呼吸着第一口甚而还有些寒冷的空气,心情不知怎的就那么踏实欢
喜起来。

  很少在清晨散步,除了住在撒哈拉的那一阵经常早起之外,以后可以说没有在极早的时
光里生活过。

  早晨是一日的开始,心情上,有一日的负担和算计,迎接未知的白日,总使人紧张而戒
备。黄昏便是不同,它是温柔的夜的前奏,是释放、舒畅,教人享受生命最甜美的一段时光


  这两年多来,无论住在那里,家总是安置在近海的地方,黄昏长长的漫步成了生活里不
可或缺的习惯。

  在丹娜丽芙岛,现在的住家,我每日漫游的路途大致是相同的。后山下坡,穿过海也似
的芭蕉园,绕过灌溉用的大水池,经过一排极华丽的深宅大院,跟“水肺”站着谈一会闲话
,再下坡,踏过一片野菊花,转弯,下到海岸线,沿着海边跑到古堡,十字港的地区就算是
到了,穿进峡谷似的现代大旅馆,到渔港看船,广场打个转,图书馆借本书,这才原路回来


  每日经过女友黛娥的家,她总是抱了孩子想跟我一块去游荡,有时候看见她近乎委屈的
巴望着我,总觉得自己拒绝得有些残忍。

  总是哄她,用各种理由不带她去,有时候远远看见她向我走来,干脆装着不看见,掉头
就跑,这样无情的一次一次甩掉她,她居然也不生气。

  我喜欢适度的孤单,心灵上最释放的一刻,总舍不得跟别人共享,事实上也很难分享这
绝对个人的珍宝,甚至荷西自愿留在家里看电视,我的心里都暗藏了几分喜悦。

  清风明月都该应是一个人的事情,倒是吃饭,是人多些比较有味道。

  每次散步,那条乡间小路上可以说是碰不到一个人影的,只有“水肺”,像是赴约会似
的等在他华厦的大门口,苦盼着我经过。

  “水肺”是一个八十多岁生病的德国老头子,跟他单身的儿子住在一幢极大的房子里,
父子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儿子中年了,好似也病着似的。

  这一家异乡人没有朋友,也不外出做事,种了一园的玫瑰花。老人因为肺水肿,已经不
太能动了,天天趴在花园的门上,见我去了,老远的就一步一步将我吞下去似的望。

  第一次经过老人的门口,就是被他喂喂的叫过去的。我过去了,他隔着镶花铁门,把手
蓦然伸出来牢牢捉住人不放,手指冰冷的,骷髅似的大眼洞瞪着人,肺里风箱似的响,总是
说:“上个月医生就说要死了,可是这个月都快完了,还没有死。”

  “水肺”是我自己心里给老人叫的名字,他们姓什么从来不知道,散步去了,每天被他
捉住,随他乱扯什么我都忍着听,后来日子久了,究竟是烦了,常常坚决的抽开他的手,转
身逃开去。

  有一次老人突然问我:“你穷不穷?你先生穷不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唐突的问我,站着不响,没有回答他,带些愠怒的微笑着。

  他又突然说:“我唯一的儿子,死了不放心他,订婚两次,结果都给人跑掉了,如果,
如果你肯跟他——我们是有钱的人,将来都是你的,不信你进来看,进来看呀——”

  我静静的看着老人,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不为钱结婚。”

  “可是也可以为钱结婚,是不是,是不是?”

  老人又伸出手来急切的死拉住我,我悄悄抬眼往他身后望去,老人那个苍白沉默的中年
儿子正躲在窗帘后面的一角偷看我。

  后来我告诉荷西老人的事,荷西将我骂了一顿,说:“你已经结婚了,怎么还去跟人家
争为不为金钱出嫁的事情,干脆把他骂过去才是。”

  我也想过要骂这个老人,可是一经过他们的家门,看见那一园寂寂的玫瑰,心里总有些
说不出的不忍和悲凉,便又和颜悦色的对待他了。

  前几天老人真的死了,晚上死的,第二天清早就搬去葬了,好方便的,大概早就预备着
等他死的。

  听见了这个消息的黄昏,一样在散步,经过死去老人的门口,发觉跟他长得那么相像的
儿子,居然代替了父亲的位置,穿了一件鲜明的红毛衣,一色一样的趴在家门口。我看见了
他,本想上去说几句哀悼的话,没想到他先对我喂喂的叫了起来,那个姿势和声音,就像他
父亲第一次看见我时死命的把我叫过去一个样子,我被他这怪异的举动,吓得头发根根竖了
起来,青着脸往山下没命的逃,一回头,那个儿子的半身,还挂在门外向我招手。身后如此
华丽的洋房,却像个大坟似的,埋葬着一个喂喂呼叫的寂寞的活人,也是够残忍的了。

  这几天还是经过死去老人的家门前,那个儿子不挂在门上了——他在窗后面看我,不知
是忌什么,总是加快了脚步,怕一个那么堪怜的人,也算是生命的无奈吧。

  我是不喜欢芭蕉园的,一走进去,再好的夕阳都幽暗暧昧起来,无风的时候四周静得要
窒息,稍稍吹过一点点微风,芭蕉叶又马上夸张的沙沙乱响。

  从小听带我长大的女工人玉珍说鬼,她每说鬼时,总要顺手一指过去在父母家中院里的
一丛芭蕉树,说:“鬼啊,就在那种树下面,还会哭哦!女的,抱了小孩吱吱惨哭!”

  我的童年被鬼故事吓得很厉害,直到现在,看见芭蕉心里还是不自在。

  散步的路,不经过密密的蕉林就到不了海边。这一段长路,总是跑的,有时候天气阴暗
,出门之前总再三拜托荷西:

  “过十五、二十分钟左右请你站出来在阳台上给我看看,好少怕一点。”

  跑过一段蕉园,抬起头来往老远高岗上的家里望,荷西如果站在那儿,那怕是个小黑点
,心里也好过些。后来我天天叫他出来站一站,他不耐烦了,不再理我,我就一口气跑下去
,两边树影飞也似的掠过,奔出林子,海边的路来了,这也就过了,可惜的是,芭蕉园里从
来没有停下来看看是不是可以吃它一根绿蕉,总是太怕了些。

  从海岸一直走到古堡那一条路是最宽敞的,没有沙滩,只有碎石遍地,那么长一条滩,
只孤伶伶一棵松树委委屈屈的站着,树下市政府给放了条长木椅。

  这儿没有防波堤,巨浪从来不温柔,它们几几乎总是灰色的一堆堆汹涌而来,复仇似的
击打着深黑色怪形怪状的原始礁岩,每一次的冲击,水花破得天一般的高,惊天动地的散落
下来,这边的大海响得万马奔腾,那边的一轮血红的落日,凄艳绝伦的静静的自往水里掉。

  这两种景象配合起来,在我的感动里,竟是想象中世界末日那份摄人心魂的鬼魅和怪异
,又想到日本小林正树导演的《怪谈》中的几场片景。这样的画面,总有一份诗意的凶恶,
说不出是爱还是不爱,可是每天经过那张松树下的木椅,还是忍不住被吸引过去,坐下来看
到痴了过去。

  过了古堡,进入街道、商店、大旅馆……,混入各色各样的外籍游客里去,这本是个度
假的胜地,冬暖夏凉,虽是小街小巷,人世的鲜明活泼毕竟比大自然的景象又多了一层温柔


  经过小小的渔港,船都拉上了滩,没有预备出海的迹象,有些面熟的年轻人坐着钓鱼,
老人在补网,穿热裤的金发游客美女在他们身边哗笑走过,这么不同的生活和人种同住在弹
丸大小的十字港,却平静得两不相涉,亦是有趣的画面。

  港口的椅子上,一个外国老太太,一个西班牙老渔夫,两个人话也不通,笑眯眯的靠在
一起坐着,初恋似的红着脸。

  过了那么多年,《巴黎最后的探戈》才在西班牙解禁了。

  港口电影院的队伍排列另外一条街。

  一看是这张电影,连忙跑上去看挂着的剧照,人群里却有人在叫着:“喂,三毛,三毛
!”

  发觉另外一个女友卡门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挤在买票的队伍里,跑了上去问她:“你
干嘛?”

  她暧昧的笑,神经兮兮的问我:“你看不看?看不看?”

  “像你这种小气巴拉的样子,我就不看。”我拍拍她的头,斜斜睇着她,她一下气得很。

  “这不是色情片,它有它本身的意义。”她十分严肃的分析起来,声音也大了。

  “啊!这么严重,我更不要看了。”我又笑她,她气得想掐我又不敢离开队伍。

  “我去买冰棒,你吃不吃?”我问地,她摇摇头,用手指指远方,原来是她的摄影家先
生慢慢晃来了。

  在广场向老祖母买冰棒,向她要柠檬的,她必定给人凤梨的,要凤梨的,她一定弄成柠
檬的,跟她换,她会骂人。

  很喜欢向她买冰棒,总得站好,专心想好,相反的要,得来才是正的。

  我一向是向她要柠檬,得来正是我要的凤梨。有一次想,如果向老太婆买桔子冰棒,不
知她弄成什么,结果她没弄错,我大大失望一番,以为桔子会变草莓的。

  荷西叫我顺便去图书馆借海洋方面的书。

  我跑进去拿了一本褚威格,一本卫斯特,这是荷西最受不了的两个作家,他自己不下来
借,结果便是如此活该。

  夜来了,黄昏已尽,巷内一家家华丽高贵的衣饰店看花了人的眼,看痛了人的心,繁华
依然引人,红尘十丈,茫茫的人世,竟还是自己的来处。

  回程下雨了,将借来的书塞进毛衣里面,发狂的往家里跑。一日将尽,接着来的,将是
漫漫长夜,想到雨夜看书的享受,心里又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悦和欢欣,夜是如此的美,黑夜
淋雨,更是任性的豪华。

  跑过蕉园的外国,先去守园老夫妇的小瓦房,老婆婆正在屋内搬了空罐头预备接漏雨呢。

  坐了一会,老公公回来了,跳上去捉住他,叫他陪着穿过蕉林,天越走越黑,雨却不大
了,老公公一再的问,荷西怎么不捉鱼给他吃了。

  快到家门了,开始小跑,这是一天的运动,跑到家里,冲进门去,愉快的喊着:“回来
啦!”

  那时候,荷西看见我总很高兴的样子。

  我们十点钟吃简单的晚饭。

  夜间十二时上床开始看书,我叹了口气,对荷西说:“散步太快乐了,这么快乐,也许
有一天散成神仙,永远不再回家了,你说好不好?”

  荷西不置可否。

  结婚四年了,我也知道,这种鬼话,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能回答我。

  “如果我成仙去了,你不要忘了吃东西,蛋炒饭冰箱里总是有一盘的。”

  荷西还是专心做他的填字游戏,咿咿啊啊的假装听着。

  我又自说自话了好一阵,这才拿起书来,默默的看了下去。

  看了一会,还是搁下书来想了一下——荷西不知道会不会找不到蛋炒饭。
 

回复

饺子大王

                                      ——永远的夏娃

  我个人在日常生活上的缺点很多,优点却很少。

  比较认识我的人都会发觉,就因为我做任何无关紧要的小事情都过份专注的缘故,因此
在大事上反倒成了一个心不在焉的糊涂人。

  套一句西班牙的说法,我是一个“常常在瓦伦西亚的月亮里的人”,也就是说,那个地
方的月色特别的美,对月的人,往往魂飞天外,忘了身在何处,而成了嫦娥一枚也。

  当那日我极专心的提了两大包重重的食物和日用品从小铺子里走出来时,虽然觉得眼前
寂寂的窄街上好似有个影子挡在我面前,可是我连无意识的抬头望一下的想法都不曾有,茫
茫的越过这个人往我的车子走去。

  虽然当时正是烈日当空,可是我一向是踏在月亮里走着的人,心没带在身上是十分普通
的事。

  走了几步,这个人却跟了上来,居然又犹犹豫豫的在侧面看我,再看我,又打量我。

  我一样茫茫然的开车门,弯下身将手里的东西丢进去,对身边的人没有什么知觉。

  “请问你是三毛吗?”这个人突然用国语说。

  听见自己国家的语言多少使我有些意外,很快的站直了身子,微笑着客气的说:“是啊
!您也是中国人吗?”

  不知为什么,这个人听到我那么客气而有礼的回答,居然露出窘气不堪的表情来,斜斜
的侧过头去,自言自语的用乡音长叹了一声:“唉——莽记塌啦!”

  一个长久失乡的人突然听到乡音,心里的震动是不能形容的,虽然我们家自小讲国语,
可是父母亲戚之间仍然用家乡话。眼前这个人一句话,轰开了我久已不去接触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的人、物,像火花一般在脑海里纷纷闪烁起来。而我,张大着眼睛呆望着来人
,却像被点穴了一般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

  “这个人我认识的呀!”我心里喊了起来。

  “哎呀!表姐夫啊!”终于尖叫了出来。

  这个姐夫将手一摊,做了个——“这不就是我吗!”的表情,默默上前来接过我手里另
一包东西放进车里去,我呢,仍然歇斯底里的站在一边望着他,望着他,呐呐不能成言。

  我的表姐,是父亲嫡亲大姐的第六个孩子,所以我们称她六表姐。多年前,表姐与现在
的表姐夫如何认识,如何结婚,我都在一旁看过热闹,跟这位表姐夫并不生疏。当时家族里
所有的小孩都喜欢这个会开船又会造船的人,跟着他四处乱跑,因此我们总是叫这表姐夫是
“孩子王”。

  想不到十一年的岁月轻轻掠过,相逢竟成陌路。

  表姐夫犹犹豫豫不敢认我,而我,比他更惊人,居然笑问他是不是中国人。

  相见之后快快开车带姐夫回去,心绪虽然稍稍平静下来,却又再生感触,但觉时光飞逝
,人生如梦,内心不由得涌出一丝怅然和叹息来。

  这一次表姐夫从纽约运高粱来丹娜丽芙岛,船要泊一个星期,他事先写给我的信并未收
到,停了两天码头仍不见我的影子。这一下船,叫了计程车,绕了半个岛找到我们住的地方
来,来了却没有人应门,邻居说,三毛是去买菜了,就在附近呢。表姐夫在街上转着等我,
却在路上碰到了。

  这几年来,我一直以为表姐夫仍在日本造船,却不知他为了航海年资,又回到船上去工
作了。多年前的他,是个日本回来的平头小伙子,而今的他,却已做了五年的船长,头发竟
然也星星的花白了。

  十一年不见,这中间有多少沧桑,坐定了下来,却发觉我这方面,竟没有太多过去值得
再去重述。

  表姐夫一向是话不多的,我问,他答,对话亦是十分亲切自然。

  先问家族长辈们平安健康,再问平辈表姐妹兄弟事业和行踪,又问小辈们年龄和学业,
这一晃,时间很快的过去了。

  说着说着已是午饭时分,匆匆忙忙弄了一顿简单的饭菜请姐夫上桌,同时心里暗忖,这
星期天还得好好再做一次像样的好菜请请远客才是。

  说着闲话,正与姐夫商量着何处去游山玩水,却见荷西推门进来了。

  这荷西,但见他身穿一件蓝白棋子布软绉衬衫,腰扎一条脏旧不堪牛仔短裤,脚踏脱线
穿底凉鞋,手提三五条死鱼,怀抱大串玉米,长须垢面,面露恍笑,正施施然往厨房走去—
—他竟没看见,家里除了我还有别人坐着。

  平日看惯了荷西出出入入,倒也没有什么知觉。今日借了表姐夫眼光将他打量了三数秒
,不禁骇了一跳——他那副德性,活脱是那《水浒传》里打渔的阮小七!只差耳朵没有夹上
一朵石榴花。

  这一看,微微皱眉,快快向他喊了过去:“荷西,快来见过表姐夫!”

  荷西回头,突见千山万水那边的亲戚端坐家中,自是吓了天大的一跳。

  表姐夫呢,见到表妹千辛万苦,寻寻觅觅,嫁得的妹夫却是如此这般人物,想来亦是惊
愕交织,面上不由得浮出一丝悲凉之色来。

  三人惊魂甫定,表姐夫与荷西相谈之下,发觉在学校里念的竟是差不多的东西,这一来
,十分欢喜,下午便结伴游山玩水去也。

  说了上面那么多家务事,还是没有一个跟题目相干的字写出来,这实在也不奇怪。天下
的事,总有因果,所谓姐夫来访正是因的一面的讲述,而饺子的出现,却是由这个原因而带
来的结果,所以没有法子不把这些事情扯进去。

  话说当天夜晚将表姐夫送回船去,相约周末再去船上参观,又约周日表姐夫与船上同仁
一同再来家中聚餐。

  临去时,顺便问了姐夫,可否带女友上船,姐夫满口答应,并说:“好呀!欢迎你的朋
友来吃饺子,饺子爱吃吗?”

  荷西中文虽是听不懂,可是这两个字他是有印象的,别了姐夫之后,在车内他苦恼的说
:“怎么又要吃饺子,三吃饺子真不是滋味。”

  这不能怪荷西,他这一生,除了太太做中国菜之外,只被中国家庭请去吃过两次正正式
式的晚饭,一次是徐家,吃饺子,一次是林家,也吃饺子,这一回自己表姐夫来了,又是饺
子。

  我听了荷西的话便好言解释给他听,饺子是一种特别的北方食物,做起来也并不很方便
,在国外,为了表示招待客人的热忱,才肯包这种麻烦的东西。这一次船上包饺子更是不易
,他们自己都有多少人要吃,我们必要心怀感激才是。

  我的女友们听说周末荷西和我要上大船去,羡慕得不堪,都想跟去凑热闹。

  我想了一会,挑了玛丽莎和她三岁的小女儿玛达。原因很简单,玛丽莎长住内陆马德里
,从来没有上过一条大船,这一次她千里迢迢来丹娜丽芙看望我,并且来度假一个月,我应
该给她这个难得的机会的,还有一个理由,这个女友在马德里单身时,跟我同租过房子,住
了一年,她爱吃中国菜。

  为了不肯带丹娜丽芙的女友黛娥和她的丈夫孩子同去,这一位,在努力游说失效之余,
还跟我呕了一场好气。

  船上的同胞,对我们的热忱和招待令我有些微激动,虽然面上很平静的微笑着,心里却
是热热湿湿的,好似一场蒙蒙春雨洒在干燥的非洲荒原上一般,怀乡的泪,在心里慢慢的流
了个满山遍野,竟是舒畅得很。

  荷西说是南方女婿,不爱吃饺子,饭桌上,却只见他埋头苦干,一口一个,又因为潜水
本事大,可以不常呼吸,别人换气时,他已多食了三五十个,好大的胃口。

  玛丽莎是唯一用叉子的人,只见她,将饺子割成十数小块,细细的往口里送,我斜斜睇
她一眼,对她说:“早知你这种食法,不如请厨房别费心包了,干脆皮管皮,馅管馅,一塌
糊涂分两盘拿上来,倒也方便你些。”

  我说话一向直率,看见荷西那种吃法,便笑着说:“还说第三次不吃了,你看全桌山也
似的饺子都让在你面前。”

  “这次不同,表姐夫的饺子不同凡响,不知怎么会那么好吃。”荷西大言不惭,我看他
吃得那样,心中倒也跟着欢喜起来。

  时间飞快的过去,我们要下船回家了,表姐夫才说,临时半夜开船巴西,次日相约到家
吃饭的事已经没有可能了。

  “可是我已经预备了好多菜。”我叫了起来。

  “你们自己慢慢吃吧!哪!还有东西给你带回去。”表姐夫居然提了大包小包,数不清
多少珍贵的中国食物塞给荷西。

  厨房伙委先生还挑出了台湾常吃的大白菜,硬要我们拿去。

  跟船出海的唯一的大管轮先生的夫人,竟将满桌剩下的饺子也细心的用袋子装好了,厨
师先生还给特意洒上麻油。

  离船时,虽然黄昏已尽,夜色朦胧,可是当我挥手向船舷上的同胞告别时,还是很快的
戴上了太阳眼镜。

  表姐夫送到车门边,荷西与他热烈的拥抱分手,我头一低,快快坐进车内去,不敢让他
看见我突然泪水弥漫的眼睛。

  多少年离家,这明日又天涯的一刹那间的感触和疼痛,要控制起来仍是相当的困难,好
在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不然这世上大半的人会是什么情形,真是只有天知道了。

  世上的事情,真要看它个透彻,倒也没有意思,能哭,总是好事情。

  我是个B型的人,虽然常常晴天落大雨,可是雨过天青亦是来得个快。

  夜间荷西睡下了,我坐在地上,将表姐夫给的好东西摊了一地,一样一样细细的看——
酱油、榨菜、辣萝卜、白糟鱼、面条、柠檬茶、黄冰糖、大包巧克力、大盒口香糖,甚至杀
虫粉、防蚊油、李小龙英文传记,他都塞给了我们。

  这一样一样东西,代表了多少他没有说出口来的亲情,这就是我的同胞,我的家人,对
他们,我从来没有失去过信心、爱和骄傲。

  看到最后,想到冰箱里藏着的饺子和白菜,我光脚悄悄跑进厨房去,为了怕深夜用厨房
吵到荷西和邻居,竟然将白菜轻轻切丝,拌了酱油,就着冷饺子生吃下去,其味无穷。

  数十个胖胖的饺子和一棵白菜吃完,天已快亮了,这才漱漱口,洒些香水,悄悄上床睡
觉。

  冰箱里就剩了五个饺子,在一只鲜红的盘子里躺着,好漂亮的一幅图画,我禁不住又在
四周给排上了一圈绿绿的生菜。

  第二日吃中饭,荷西跟玛丽莎对着满桌的烤鸡和一大锅罗宋汤生气。

  “做人也要有分寸,你趁人好睡偷吃饺子也罢了,怎么吃了那么多,别人还尝不尝?你
就没想过?自私!”荷西噜噜苏苏的埋怨起来。

  “来来,吃鸡,”我笑着往玛丽莎的盘子里丢了三只烤鸡腿去。

  “啊!你吃光了饺子,就给人吃这个东西吗?”玛丽莎也来发话了,笑吟吟的骂着。

  “三毛,我要吃饺子。”小家伙玛达居然也凑上一角,将鸡腿一推,玫瑰色的小脸可爱
的鼓着。

  “吃饺子又不犯死罪,不成叫我吐出来?”

  我格格的笑着,自然也不去碰鸡腿,经过昨晚那一番大宴,谁还吃得下这个。

  失去的爱情,总是令人怀念的,这三个外国人,开始天天想念饺子,像一群失恋的人般
曾经沧海起来,做什么菜侍候都难为水哦。

  我生长在一个原籍南方的中国家庭里,虽然过去在父母膝下承欢时,连猪肉和牛肉都分
不清楚,可是为人妻子以来,普通的中国菜多少也摸索着做得差强人意。荷西因此很不爱去
中国饭店吃饭,他总说我做得比饭店里的口味好,却不知道,国外的中国饭店有他们的苦衷
,如果不做酱糊和杂碎,那批外国人会说吃的不是中国莱,可能还会闹着不付钱呢。

  这一回,荷西说着不吃的饺子吃出了味道,我心里却为难了起来。

  饺子皮到底是怎么出来的,我知道是面粉。

  面粉要掺凉水,热水,还是温水?不知道。

  掺水揉面要不要放盐?更没听说过。

  听说馒头是要发的,那么饺子面发不发?

  真买了面粉回来,是筛是不筛?多揉了会不会揉出面筋来呢?

  我跑到小店里去张望,架子上排着一大排蔬菜,这不行呢,没听说用蕃茄、五米、青椒
、洋葱,还有南瓜做饺子馅的。

  我站着细细的想了一想,打长途电话去问马德里的徐伯伯要怎么和面应该是个好主意,
可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用这个长途电话去吓他,总是不礼貌。再说,我自己有个毛病,旁
人教的,不一定学得来,自己想的,倒是不会太错。

  爱迪生不是小学四年级就给学校赶了出来吗?我的情形跟他乱像的呢。

  求人不如求己,我来给这饺子实验实验,就算和不出饺子皮,错和个小面人出来烤烤,
吹口气,看它活不活?不也很有趣吗?

  那一阵我是很忙的,女友玛丽莎来此度假,部份是为了来看我。我坚持她顿顿在家里吃
,好叫她省了伙食费。全家才四个人吃饭,可是荷西吃得重,玛丽莎吃得轻,玛达是个小娃
娃,又得另外做营养的食物,我自己呢,吃这些人多下来的,跟母亲的习惯一色一样。

  第一顿饺子开出来,我成了个白面人,头发一拍,蓬一下一阵白烟往上冒。

  这次的成绩,是二十七个洋葱牛肉饺,皮厚如城墙,肉干如废弹,吃起来洋葱吱吱响。

  大家勉强吃了一两个,荷西变得好客气,直说做的人劳苦功高,应该多吃。倒是玛达小
娃娃并不挑剔,一旁吃得好高兴,荷西看她那个样子,恶作剧的对玛丽莎说:“三毛这些饺
子皮是用茶杯擀出来的,当心吃下玻璃碴。”

  玛丽莎本来就是个神经质的母亲,这一唬,拎了玛达便往洗手间跑,掏她的脖子,硬迫
她把口里的饺子给吐出来。

  这些人这么不给人面子实在令人叹息,也因为他们如此激将,激出了我日后定做饺子大
王的决心来。

  一个人,大凡肯虚心反省自己的过失,将来不再重蹈,成功的希望总是会有的。

  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固然是好,动脑筋改正自己的错误更是重要,小如做菜,大如齐家、
治国,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

  我初次的饺子皮是用温水和出来的。第二次便知道可以用冷水了,因为不是做蒸饺,是
做水饺。

  外国的蔬菜大半跟他们的人一般,硬帮帮的多,那么由我来以柔克刚像对荷西一样。再
硬的粗脆包心菜,都给细细的切成末碎,再拿热水来煮软,然后找出一双清洁的麻纱袜子,
将包心菜倒进去,挤掉水分,掺进碎肉里去。

  玛丽莎坚持三岁的小孩吃猪肉太油腻,我便用牛肉馅,趁她不注意,给它混进了一大匙
猪油,她竟也吃不出来,还说这个小肉牛又嫩又滑,吃起来一包香油呢!

  开始时,我的饺子们是平平的,四周用叉子压压好,东一个西一个躺在满桌细细的干面
粉上,如同一群沙滩上的月亮,有上弦月,也有下弦月。

  再实验几次之后,它们站起来啦,一只只胖胖的,有若可爱的小白老鼠排着队去下锅。

  擀面棍这个东西外国自然也有,可是我已习惯了用细长优美的长杯子做饺子皮,没有再
去换它的必要,再说,用久了的东西,总多了一份感情。

  一个多月的时光飞逝而去,玛丽莎和玛达已经从马德里来了两封好亲热的信,而我这个
厨房里,也是春去秋来,变化很多,不消一个钟头,一百个热腾腾的饺子可以面不改色的马
上上桌。连粗手粗脚的荷西,也能包出小老鼠来了,他还给它们用小豆子加眼睛,看了不忍
心给丢下锅去烫死。

  我的饺子,终于有了生命。

  这个十字港游客那么多,我开始日日夜夜谱狂想曲,想用饺子把这些人荷包里的钱全骗
过来——一个饺子二十块,十个饺子两百块,一百个饺子两千块……如果我一天做八小时,
卖八小时,还有八小时可以数钱。

  饺子这个东西,第一次吃可能没有滋味,第二次吃也不过如此,只要顾客肯吃第三次,
那么他就如同吃了爱情的魔药,再也不能离开我的饺子摊了。

  我不敢说全世界的人都会吃饺子吃上瘾,可是起码留大胡子的那一批,我是有把握的。

  荷西每天望着空荡荡的电锅,幸福而又惊讶的叹道:“三毛,我们这两个南方人,都给
饺子换了北方了的胃,可怕呀!”

  天天说要去卖饺子,可也没有实现过。

  以前荷西和我卖过一次鱼,小小受了一点教训,做梦的事,可以天花乱坠,真的要美梦
变成钞票,还是需要大勇气和大牺牲的。

  虽说钱是决心不用饺子去换了,可是我的手艺那么高明了,总还是希望表现一次,满足
这小小的虚荣心。

  机会终于来了,去年我在大加纳利岛上班的某国领事馆的老板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她
近日里要陪马德里来的总领事到丹娜丽芙来巡视一天,同来的还有几个总馆里的人,说想见
我这半途脱逃的秘书呢。

  她的信中又说,这一次来,完全是很轻松的观光,没有认真的西班牙官方的人要会面,
问我丹娜丽芙有什么不气派而菜扎实的小饭店可以介绍大伙吃一餐。

  这还用说吗!丹娜丽芙最好的馆子就开在我们家的阳台上嘛!名字叫“饺子大王”。

  我一再的对荷西说:“小子,你不要怕,这些人再怎么高贵,也挑剔不了我的饺子,何
况我从前做秘书的那个月,打字错得自己都不认识,邮票把加洛斯国王倒过来贴,他们眼睛
都不眨一下,是一群见过世面的人。这次招待他们,是我心甘情愿,顺便也证实一下,我这
个人啊,是美食大师,当初做那个秘书,实在是大材小用,所以逃了,不是上司虐待了我。


  “你能吗?”荷西十分忧愁。

  吃一顿饭又不是什么大事情。盲目的自夸自满只有愚人才会,展示自己的真本实力,便
不应拿愚昧来做形容。我虽是谦虚的人,可是在给人吃饺子这件事上,还是有些骄傲的,毕
竟我是一步一步摸索着才有今天的啊!

  你看过这样美丽的景色吗?满布鲜花的阳台上,长长一个门板装出来的桌子,门上铺了
淡桔色手绣出来滚着宽米色花边的桌布,桌上一瓶怒放的天堂鸟红花,天堂鸟的下面,一只
只小白鹤似的饺子静静的安眠着。

  这些饺子,有猪肉的,有牛肉的,有石斑鱼的,有明虾的,有水芹菜的,还有凉的甜红
豆沙做的,光是馅便有不知多少种。

  在形状上,它们有细长的,有微胖的,有绞花边的,有站的,有躺的。当然,我没有忘
记在盘子的四周,放上一些青菜红萝卜来做点缀,红萝卜都刻成小朵玫瑰花。

  当这些过去的上司们惊叹着拿着盘子绕长桌转圆圈的时候,我衣着清洁美丽的交臂靠在
柱子上安然的微笑着。

  “三毛,你实在太客气了,今天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一生都会记住。”

  我的顶头上司,那个美丽的妇人真诚的悄声谢我。

  我呢,跑到洗手间去哈哈大笑起来。

  我那里是为谁做这些事情呢,我不过是在享受我的生命,拿饺子当玩具,扮了一桌童年
时便梦想着的货真价实的家家酒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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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荒 梦

                                          ——永远的夏娃

  在我的小学时代里,我个人最拿手的功课就是作文和美术。当时,我们全科老师是一个
教学十分认真而又严厉的女人。她很少给我们下课,自己也不回办公室去,连中午吃饭的时
间,她都舍不得离开我们,我们一面静悄悄的吃便当,一面还得洗耳恭听老师习惯性的骂人


  我是常常被指名出来骂的一个。一星期里也只有两堂作文课是我太平的时间。也许老师
对我的作文实在是有些欣赏,她常常忘了自己叫骂我时的种种可厌的名称,一上作文课,就
会说:“三毛,快快写,写完了站起来朗诵。”

  有一天老师出了一个每学期都会出的作文题目,叫我们好好发挥,并且说:“应该尽量
写得有理想才好。”

  等到大家都写完了,下课时间还有多,老师坐在教室右边的桌上低头改考卷,顺口就说
:“三毛,站起来将你的作文念出来。”

  小小的我捧了簿子大声朗读起来。

“我的志愿——
  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
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更重要
的是,人们常常不知不觉的将许多还可以利用的好东西当作垃圾丢掉,拾破烂的人最愉快的
时刻就是将这些蒙尘的好东西再度发掘出来,这……”

  念到这儿,老师顺手丢过来一只黑板擦,打到了坐在我旁边的同学,我一吓,也放下本
子不再念了,呆呆的等着受罚。

  “什么文章嘛!你……”老师大吼一声。她喜怒无常的性情我早已习惯了,可是在作文
课上对我这样发脾气还是不太常有的。

  “乱写!乱写!什么拾破烂的!将来要拾破烂,现在书也不必念了,滚出去好了,对不
对得起父母……。”老师又大拍桌子惊天动地的喊。

  “重写!别的同学可以下课。”她瞪了我一眼便出去了。

  于是,我又写:

  “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夏天卖冰棒,冬天卖烤红薯的街头小贩,因为这种职业
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更重要的是,一面做生意,一面可以
顺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里,有没有被人丢弃的好东西,这……”

  第二次作文缴上去,老师划了个大红叉,当然又丢下来叫重写。结果我只好胡乱写着:
“我长大要做医生,拯救天下万民……”。老师看了十分感动,批了个甲,并且说:“这才
是一个有理想,不辜负父母期望的志愿。”

  我那可爱的老师并不知道,当年她那一只打偏了的黑板擦和两次重写的处罚,并没有改
悼我内心坚强的信念,这许多年来,我虽然没有真正以拾荒为职业,可是我是拾着垃圾长大
的,越拾越专门,这个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什么处罚也改不了我。当初胡说的什么拯救天下
万民的志愿是还给老师保存了。

  说起来,在我们那个时代的儿童,可以说是没有现成玩具的一群小孩。树叶一折当哨子
,破毛笔管化点肥皂满天吹泡泡,五个小石子下棋,粉笔地上一画跳房子,粗竹筒开个细缝
成了扑满,手指头上画小人脸,手帕一围就开唱布袋戏,筷子用橡皮筋绑绑紧可以当手枪…
…那么多迷疯了小孩子的花样都是不花钱的,说得更清楚些,都是走路放学时顺手捡来的。

  我制造的第一个玩具自然也是地上拾来的。那是一支弧形的树枝,像滚铁环一样一面跑
一面跟着前面逃的人追,树枝点到了谁谁就死,这个玩具明明不过是一枝树枝,可是我偏喜
欢叫它“点人机”,那时我三岁,就奠定了日后拾荒的基础。

  拾荒人的眼力绝对不是一天就培养得出来的,也不是如老师所说,拾荒就不必念书,干
脆就可以滚出学校的。

  我自小走路喜欢东张西望,尤其做小学生时,放学了,书包先请走得快的同学送回家交
给母亲,我便一人田间小径上慢吞吞的游荡,这一路上,总有说不出的宝藏可以拾它起来玩


  有时是一颗弹珠,有时是一个大别针,有时是一颗狗牙齿,也可能是一个极美丽的空香
水瓶,又可能是一只小皮球,运气再好的时候,还可以捡到一角钱。

  放学的那条路,是最好的拾荒路,走起来也顶好不要成群结队,一个人玩玩跳跳捡捡,
成绩总比一大批人在一起好得多。

  捡东西的习惯一旦慢慢养成,根本不必看着地下走路,眼角闲闲一飘,就知那些是可取
的,那些是不必理睬的,这些学问,我在童年时已经深得其中三昧了。

  做少女的时代,我曾经发狂的爱上一切木头的东西,那时候,因为看了一些好书,眼光
也有了长进,虽然书不是木头做的,可是我的心灵因为啃了这些书,产生了化学作用,所谓
“格调”这个东西,也慢慢的能够分辨体会了。

  十三岁的时候,看见别人家锯树,锯下来的大树干丢在路边,我细看那枝大枯枝,越看
越投缘,顾不得街上的人怎么想我,掮着它走了不知多少路回到家,宝贝也似的当艺术品放
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心一意的爱着它。

  后来,发现家中阿巴桑坐在院子里的一块好木头上洗衣服,我将这块形状美丽的东西拾
起来悄悄打量了一下,这真是宝物蒙尘,它完全像复活岛上那些竖立着的人脸石像,只是它
更木头木脑一点。我将这块木头也换了过来,搬了一块空心砖给阿巴桑坐着,她因为我抢去
她的椅子还大大的生了一场气。

  在我离家远走之前,我父母的家可以说堆满了一切又一切我在外面拾回来的好东西。当
时我的父母一再保证,就是搬家,也不会丢掉我视为第二生命的破铜烂铁。

  有些有眼光的朋友看了我当时的画室,赞不绝口,也有一些亲戚们来看了,直接了当的
说:“哎呀,你的房间是假的嘛!”这一句话总使我有些泄气,对于某些人,东西不照一般
人的规矩用,就被称做假的。

  我虽然是抗战末期出生的“战争儿童,”,可是在我父母的爱护下,一向温饱过甚,从
来不知物质的缺乏是什么滋味。

  家中四个孩子,只有我这个老二,怪异的有拾废物的毛病,父亲常常开导我,要消费,
要消耗,社会经济才能繁荣,不要一块碎布也像外婆似的藏个几十年。这些道理我从小听到
大,可是,一见了尚可利用的东西,又忍不住去捡,捡回来洗洗刷刷,看它们在我的手底下
复活,那真是太快乐的游戏。

  离开了父母之后,我住的一直是外国的学生宿舍,那时心理上没有归依感,生命里也有
好几年没有再捡东西的心情。

  无家的人实在不需要自己常常提醒,只看那空荡荡的桌椅就知道这公式化的房间不是一
个家。

  那一阵死书念得太多,头脑转不灵活,心灵亦为之蒙尘,而自己却找不出自救之道,人
生最宝贵的青春竟在教科书本中度过实是可惜。

  不再上学之后,曾经跟其他三个单身女孩子同住一个公寓,当时是在城里,虽然没有地
方去捡什么东西,可是我同住的朋友们丢掉的旧衣服、毛线、甚而杂志,我都收拢了,夜间
谈天说地的时候,这些废物,在我的改装下,变成了布娃娃、围裙、比基尼游泳衣……。

  当时,看见自己变出了如此美丽的魔术,拾荒的旧梦又一度清晰的浮到眼前来,那等于
发现了一个还没有完全枯萎的生命,那份心情是十分感动自己的。

  到那时为止,拾破烂在我的生活中虽然没有停顿,可是它究竟只是一份嗜好,并不是必
须赖以生存的工作,我也没有想过,如果有一日,整个的家庭要依靠别人丢弃的东西一草一
木的重组起来,会是怎么美妙的滋味。

  等我体会出拾荒真正无以伦比的神秘和奇妙时,在撒哈拉沙漠里,已被我利用在大漠镇
外垃圾堆里翻捡的成绩,布置出了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家,那是整整两年的时间造成的奇迹


  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是一块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过去小学老师曾说:“要拾破烂,现
在就可以滚,不必再念书了!”

  她这话只有一半是对的,学校可以滚出来,书却不能不念的。

  垃圾虽是一样的垃圾,可是因为面对它的人在经验和艺术的修养上不同,它也会有不同
的反应和回报。

  在我的拾荒生涯里,最奇怪的还是在沙漠。这片大地看似虚无,其实它蕴藏了多少大自
然的礼物,我至今收藏的一些石斧、石刀还有三叶虫的化石都是那里得来的宝贝。

  更怪异的是,在清晨的沙漠里,荷西与我拾到过一百多条长如手臂的法国面包,握在手
里是热的,吃在嘴里外脆内软,显然是刚刚出炉的东西,没法解释它们为什么躺在荒野里,
这么多条面包我们吃不了,整个工地拿去分,也没听说吃死了人。

  还有一次西班牙人已经开始在沙漠撤退了,也是在荒野里,丢了一卡车几百箱的法国三
星白兰地,我们捡了一大箱回来,竟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结果仍是放在家里人就离开了,离
开沙漠时,有生以来第一回,丢了自己东西给人捡,那真说不出有多心痛。

  我们定居到现在的群岛来时,家附近靠海的地方也有一片垃圾场,在那儿,人们将建筑
材料、旧衣鞋、家具、收音机、电视、木箱、花草、书籍数也数不清,分也分不完的好东西
丢弃着。

  这个垃圾场没有腐坏的食物,镇上清洁队每天来收厨房垃圾,而家庭中不用的物件和粗
重的材料,才被丢弃在这住宅区的尽头。

  也是在这个大垃圾场里,我认识了今生唯一的一个拾荒同好。

  这人是我邻居葛雷老夫妇的儿子,过去是苏黎世一间小学校的教师,后来因为过份热爱
拾荒自由自在的生涯,毅然放下了教职,现在靠拾捡旧货转卖得来的钱过日子。

  在他住父母家度假的一段时间里,他是我们家的常客,据他说,拾荒的收入,不比一个
小学老师差,这完全要看个人的兴趣。我觉得那是他的选择,外人是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来
下评论的。

  我的小学老师因为我曾经立志要拾荒而怒叱我,却不知道,我成长后第一个碰见的专业
拾荒人居然是一个小学老师变过来的,这实在是十分有趣的事情。

  这个专业的拾荒同好,比起我的功力来,又高了一层,往往我们一同开始在垃圾堆里慢
慢散步,走完了一趟,我什么也没得着,他却抬出一整面雕花的木门来送荷西,这么好的东
西别人为什么丢掉实在是想不透。

  我的拾荒朋友回到瑞士之后不久,他的另一个哥哥开车穿过欧洲再坐船也来到了加纳利
群岛。这一次,我的朋友托带来了一架货真价实的老式瑞士乡间的运牛奶的木拖车,有三分
之二的汽车那么长,轮子、把手什么都可以转。它是绑在车顶上飘洋过海而来的一个真实的
梦。我惊喜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一本淡绿封面,精装,写着老式花体英文字母,插
画着精美钢笔线条画的故事书《威廉特尔》轻轻的又放在我手里,看看版本,竟是一九二○
年的。

  这两样珍贵非常的东西使我们欢喜了好一阵,而我们托带去的回报,是一个过去西班牙
人洗脸时盛水用的紫铜面盆和镶花的黑铁架,一个粗彩陶绘制的磨咖啡豆的磨子,还有一块
破了一个洞又被我巧妙的绣补好了的西班牙绣花古式女用披肩。当然,这些一来一往的礼物
,都是我们双方在垃圾堆里掏出来的精品。

  拾荒不一定要在陆上拾,海里也有它的世界。荷西在海里掏出来过腓尼基人时代的陶瓮
,十八世纪时的实心炮弹、船灯、船窗、罗盘、大铁链,最近一次,在水底,捡到一枚男用
的金戒指,上面刻着一九四七年,名字已被磨褪得看不出来了。海底的东西,陶瓮因是西班
牙国家的财产归了加地斯城的博物馆,其他的都用来装饰了房间,只有那只金戒指,因为不
知道过去是属于什么人的,看了心里总是不舒服,好似它主人的灵魂还附在它里面一样。

  拾荒赔本的时候也是有的,那是判断错误拾回来的东西。

  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见极大极大一个木箱,大得像一个房间,当时我马上想到,它可以放
在后院里,锯开门窗,真拿它来当客房用。

  结果我付了大卡车钱、四个工人钱。大箱子运来了,花园的小门却进不去。我当机立断
,再要把这庞然大物丢掉,警察却跟在卡车后面不肯走,我如果丢了,他要开罚单,绕了不
知多少转,我溜下车逃了,难题留给卡车司机去处理吧。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大箱子居然挡
在门口。支解那个大东西的时候,我似乎下决心不再张望路上任何一草一木了。

  前一阵,荷西带了我去山里看朋友,沿途公路上许多农家,他们的垃圾都放在一个个小
木箱里。

  在回程的路上,我对荷西说:“前面转弯,大树下停一停。”

  车停了,我从从容容的走过去,在别人的垃圾箱内,捧出三大棵美丽的羊齿植物。

  这就是我的生活和快乐。

  拾荒的趣味,除了不劳而获这实际的欢喜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永远是一份未知,在
下一分钟里,能拾到的是什么好东西谁也不知道,它是一个没有终止,没有答案,也不会有
结局的谜。

  我有一天老了的时候,要动手做一本书,在这本书里,自我童年时代所捡的东西一直到
老年的都要写上去,然后我把它包起来,丢在垃圾场里,如果有一天,有另外一个人,捡到
了这本书,将它珍藏起来,同时也开始拾垃圾,那么,这个一生的拾荒梦,总是有人继承了
再做下去,垃圾们知道了,不知会有多么欢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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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 人 记

                                  ——永远的夏娃

  居住在加纳利群岛不觉已有两年了。

  一直很想将这儿亲身经验的一些“治疗师”用巫术治病的情形纪录下来。

  知道《皇冠》在这个群岛上拥有可观的订户和读者,住在这儿的侨胞,看了以下的文字
时,很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肯介绍这个美丽而现代的北非观光胜地的旅游事业,偏偏
要去写些旁门左道的巫术,好似这儿是个无比落后荒谬的地区一般。

  我因为去年曾经给这个群岛写了一个中篇游记,收录在《哭泣的骆驼》那本书里,因此
有关加纳利群岛的其他,无心再在这儿重述了。

  有兴趣写的还是几次接受土地郎中治病的经过情形。

  第一次听说加纳利人相信巫术是在沙漠里居住的时候。

  那时,许多加纳利岛的工人过海去沙漠的小镇讨生活,他们或多或少总会说说自己故乡
的事情。

  我们的朋友之—马诺林是大加纳利岛去的,他可以说是同乡们中的知识分子,本身极爱
思考,也很喜欢心灵学方面的知识,据说,他的养父,过去一度是做巫人的,后来娶了他的
母亲,才改在香烟厂去做事了。

  马诺林在性格方面有他的神秘性,思想有时候十分的怪异,我跟他很谈得来,而荷西就
比较没有办法进入这个人的心灵领域里去。

  当时,我们的沙哈拉威邻居的男孩子,一个名叫巴新的,不知为什么迷上了一个沙漠里
的妓女,几个月来鬼魔附体似的,白天糊涂到家人也不太认识,可是只要黄昏一来,他的步
子就会往女人住的那个方向走。家里的东西不但偷出去卖,连邻居那儿都红着吓人的眼睛死
赖着借钱,钱一到手,人就摇摇晃晃的被吸去了,好似那个妓女勾着他的魂一般。

  有一天巴新晃进来借钱,我看他实在可怜,给了他三百,这点钱上女人那里去自然是不
够的,他又可怜巴巴的求。马诺林当时恰好在我们家,也给了他两百,他才低着头走了。

  “这个孩子可怜,中了蛊。”马诺林说。

  我一听,全身寒毛肃立,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讲这么可怕的话。

  “中的还是加纳利群岛那边人搞过来的鬼东西。”马诺林又说。

  “迷女人呀?”我又吓吓的探了一句。

  “不小心,吃下了一点别人放的不该吃的东西,就回不了头了。”

  “你怎么晓得?”荷西很不以为然的问。

  “这种东西,发起来一个样子,没有那个女人,就是死路一条,妓女常常用这种方法去
教人中迷的。”

  本想反驳马诺林这过份荒谬无知的说法,后来想到他家庭的背景——养父是巫人,母亲
开过酒吧。在他生长的环境里,这样的迷信可能还是存在的。我因此便不说什么,笑笑的看
着他,可是心里是不相信这一套的。

  “巴新也真可怜,十六岁的小家伙,爱上那个女人之后完全变了,有一次三更半夜来敲
门借钱,好像毒瘾发作的人一样,我们开慢了一点,他就疯了似的一直敲一直敲,真开了,
他又不响了,呆呆的站在月光里,好可怕好可怕的红眼睛瞪着人看。”我越说越怕,声音也
高昂起来了。

  马诺林听了低头沉思了好一会。

  “他们家是保守的回教家庭,出了这样个儿子,真是伤心透了,上礼拜巴新还给绑起来
打,有什么用,一不看好,又逃出去了。”我又说。

  这时候马诺林抬头很奇异的抹过一丝微笑,说:“可以解掉的嘛!”

  “巴新是初恋狂,性格又内向,所以这个怪样子,不是你说的中了什么蛊。”我很简单
的说。

  马诺林也不争辩,站起来,穿过我们的天台,到巴新家里的楼梯口去。

  “要巴新的妈妈来跟我谈。”马诺林对我说。

  虽是沙漠女人,为了谈儿子,匆匆忙忙就跑过来了,马诺林低低的对她不知讲什么,巴
新的母亲猛点头,一句一句答应着,又擦眼泪,不停的擦泪。

  没过第三天,巴新意外的好了,人也精神起来了,很快活的坐在大门口,黄昏也不出去
,接连十多天都没再出去,以后完全好了。

  我心里奇怪得不得了,又不能问巴新。

  马诺林来了,我自是逼上去死死追问,可是他也不肯讲,只说:“这种事只有巴新的妈
妈可以化解,如果没有母亲,就难了。”

  “可是做了什么呢?”我又追问着。

  “小魔术。”马诺林仍是笑而不答。

  我们是不相信的,看了巴新仍不相信。直到来了丹娜丽芙岛,发觉连乡下女人要抓住丈
夫的心,都还相信这些巫术,真教人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慢慢的也听习惯了这些事。

  当然,我说的这些只是一般少数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男人,并不能代表大半的加纳利民
风,这些事在城市里是不常听讲的。

  个人第一次接触到一个治疗师,是在两年前的冬天。那时候,我得了一次恶性感冒,初
来这个岛上,没有一个相识的朋友,那时候荷西又单独去了半年沙漠,我一个人居住在海边
生病。

  感冒了近乎一个多月,剧烈的咳嗽和耳痛将人折磨得不成样子,一天早午要两次开车去
镇上打针,可是病情始终没有丝毫进展。

  医生看见我那副死去活来的样子非常同情,他惊异的说:

  “开给你的抗生素足足可以杀死一只大象了,你怎么还不好呢?”

  “因为我不是那只象。”我有气无力的答着。

  药房的人看我一次又一次的上门,也是非常不解,他们觉得我吃药吃得太可怕了。

  “这种东西不要再用了,你啊,广场上那个卖草药的女人去试试看吧!”药剂师无可奈
何的建议着。

  我流着冷汗,撑着走了几十步,在阳光下找到了那个被人叫“治疗师”的粗壮女人。

  “听说你治病?”那一阵真是惨,眼前金星乱冒的虚弱,说话都说不动。

  “坐下来,快坐下来。”治疗师很和气,马上把我按在广场的一把椅子上。

  “咳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耳朵里面也很痛,发烧”。

  女人一面听一面很熟练的抓了一把草药。

  “来,把手给我,不要怕”。治疗师把我的双手合起来交握在她手掌里抱在胸前,闭上
了眼睛喃喃有词的说了一段话,又绕到我背后,在我背上摸摸,在耳朵后面各自轻轻弹了一
下,双手在我颈下拍拍,这就算治过了。

  我完全没有被她迷惑,排拒的斜望着这个乡下女人,觉得她很滑稽。阳光下,这种治疗
的气氛也不够吸引人。

  那份药,收了相当于三块美金的代价,念咒是不要钱的,总算是很有良心了。

  说也奇怪,熬了三次草药服下去,人不虚了,冷汗不流了,咳出一大堆秽物,缠绵了近
四十天的不适,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想,那还是以前服的抗生素突然有了作用。治疗师的草药不过是也在那时候服了下去
,巧合罢了。

  虽然那么说,还是去买了一包同样的草药寄给台北的父母收藏。

  治疗师笑着对我说:“其实,这只是一种煮肉时放进去用的香叶子,没有什么道理,治
好你的,是上面来的力量。”她指指天上。

  我呆呆的看着她,觉得很有趣,好在病也过了,实在不必深究下去。

  “你怎么学的?”我站在她摊子边东摸西看,草药的味道跟台湾的青草店差不多,很好
闻的。

  “老天爷赐的特别的天赋,学不来的呀!”很乐天的笑着。

  “你还会什么?”又问她。

  “爱情,叫你先生爱你一辈子。”女人粗俗的恶狠狠的对我保证,我想她这是在开人玩
笑了,掉头笑着走开去。世上那有服药的爱情。

  加纳利群岛一共大小七个岛,巫风最盛的都说是多山区的拉芭尔玛岛,据说一般居住在
深山里的乡民万一生了小毛小病,还是吃草药,不到真的严重了不出来看医生的。

  有的甚而连草药都不用,只用巫术。

  荷西与我曾经在这个多山的岛上,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抢拔了一些毛发去,她拉了我
一小撮头发,荷西是胡子。这件事去年已经写在游记里了。至今不明白,这个女人抢我们的
毛发是有什么作用。

  很有趣的是,我们被拔了毛发那日回旅社去,不放心的请教了旅馆的主人,问他们有没
有拔毛的风俗。

  旅馆主人笑说:“是巫术嘛!”

  我们没说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那种不愉快的感觉过了好多天都萦绕在心里,挥之不
去。

  在芭尔玛岛居住又住了十数日。一天旅馆楼下隔邻的人要请巫师来家里,清洁工人就来
跟我们说了。

  “治什么?”

  “那家太太瘫在床上好多年啦!还送到马德里去治过,没有好。”

  我马上跑去请旅社主人带我去看,他很干脆,当时便答应了,并且说,瘫在床上的是他
堂嫂嫂,有亲戚关系的。

  下午五点多钟吧,他们打电话上来叫我,说巫师来了。当然,为了尊敬对方,他是说:
“治疗师来了!”

  这位治疗师也真有意思,听说他平日在市政府上班,兼给人念咒治病,穿得很时髦,体
格十分魁伟,很有人自信的样子,怎么看都没有阴气,是个阳间的人物。

  我跟去楼下这家请巫师的人家时,那个瘫着的女人居然被移开了,只有空床放着,这不
免使我有些失望,人总是残忍的,对悲惨的事,喜欢看见了再疼痛,看不见,就不同了。

  治疗师在房内大步走来走去,好像散步一样,也不做法,不念咒,然后简单的说:“把
床换到这头来。”又说:“从今天起,这扇门关上,走另外一边出入。”

  说完他走掉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跟在旅社主人后面走出来时,我不解的问他:“你想床换了位置,再开开门关关门,瘫
女人就会走路了吗?怎么可能呢?”

  他停下来很奇怪的看着我,说:“谁说她会走路来的?”

  “不是明明请人来医她的吗?”我更不懂了。

  “谁有那么大的法力叫瘫子走路,那不过是个兼差的治疗师而已呀!”他叫了起来。

  “他来到底是做什么?”

  “来治我堂嫂嫂的伤风感冒,你看吧,不出一星期一定好,这个人在这方面很灵的。”

  “就这样啊?”

  “就这样?你以为巫术是做什么,是给你上天下地长生不老的吗?”

  去年荷西远赴奈及利亚去工作,我一个人住在家里。有一天,因为滂沱大雨,车子在乡
间小路上熄了火,我不顾一切下来死命推车,一时过去车祸受伤过的脊椎又大痛了起来。

  我一连去看了七八次医生,睡在硬地上,都不能减轻那剧烈的痛。

  那时家中正在油漆,工人看见我痛得那个样子,马上热心的要开车送我上山去找“治疗
师”。

  当时不知为什么那么无知,竟然表示肯去试试,跟油漆匠约了次日一同去看那个传说中
的瞎子治疗师。

  一个受伤的脊椎必然需要时间给它复元,而我去痛心切,大意的将身体那么重要的部位
去交给一个瞎子老人,实在是不可饶怒的愚昧。

  这个瞎子很著名,乡下人相信他,我们社区的油漆匠也有脊椎的毛病,所以才把我给带
去看。

  去了原来是给脊椎痛的人“拔火罐”,跟中国的老方法差不多。有趣的是,瞎老人用个
马铃薯放在脊椎上,马铃薯上再插一根火柴,火柴由他的助手女儿一燃上,马上从上面罩个
玻璃杯,这一来,开始贴着肉推,痛得差不多要叫,治疗也好了。治好的人,也是助手来,
拿长条的宽绷带将胸口到下腰紧紧的绑起来,这个在医学上有没有根据我不知道,可是我个
人绑了几天之后,痛减轻了很多。

  当我回到自己的医生处去检查时,跟他说起瞎子治疗师的事,当然被他大骂了一顿,我
也就没有再回去给放马铃薯了。

  今年换了居处,来了美丽的丹娜丽芙岛,这儿景色非常美丽,四季如春,冬不冷,夏不
热,而我,在这么怡人的岛上,居然一连发了数个月的微烧,医生查遍身体,却找不出毛病


  在这种情形之下,又有人好意来带我去找“治疗师”了。

  据说,那是一个极端灵验的南美委内瑞拉远道而来的治疗师,专治疑难病痛。我女友的
母亲因为手腿麻木,要去看,把我也一同捉了去。

  治疗师住在山里面,我们清晨几点到,已经有一长队的人在等着了,等待的人,绝大多
数是没有知识的乡村妇女们。

  她们说,这一个比较贵,多少要放五百、一千西币。虽然照习俗,治疗师本人是不定价
不讨钱的,因为这天赋治病的异能,是该用来解除众生的苦痛,所以不能要钱。说是这么说
的,可是每一个都拿。

  南美来的术师长得非常动人,深奥的眼睛摄人心魂似的盯住每一个哀愁的女人。他是清
洁的,高贵的,有很深的神学味道,在他的迫视下,一种催眠似的无助感真会慢慢的浮升上
来。

  每一个病人到他面前,他照例举木十字架出来在人面前一左一右的晃,然后轻轻的祷告
,静静的听病人倾诉。当时场内的气氛有若教堂,每一个穷苦的女人受了他的催眠,走出去
时,绿绿蓝蓝的大钞票就掏出来了。

  这是个江湖术士,草药都不用了。轮到我时我退开了,不肯给他看。

  同去的女友的母亲接受治疗之后大概一时感动得十分厉害,出门还流下了眼泪。

  最假的治疗师最会赚钱,也最受人们爱戴,这是我的一大发现。

  比较起来,我喜欢市政府那个叫人搬庆的治疗师,他什么气氛都不制造,连病人也不必
看,多么干脆。

  西班牙本土人爱孩子,加纳利群岛人也爱孩子,更爱男孩子。荷西与我结婚四年,没有
生育,在这儿简直被乡下人看成人间悲剧,他们一再的追究盘问,实在使人啼笑皆非。

  有一天,打扫女工玛丽亚匆匆的跑上楼来激动的问我:

  “要不要一个男娃娃?”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马上想到一定是个弃婴,叫了出来:“在那里?”

  “什么在那里,我打听到一个治疗师,治好了不知其数的不孕妇人,生的都是男娃佳。
”她愉快的向我宣布。

  我听了叹了口气。这些愚民村姑,怎么会无知可怜到这个样子。

  “什么口欧!我不去。”我很无礼的回答。

  “你去,你今天下午去,明年这个时候请我参加孩子受洗典礼。”玛丽亚有这么固执的
信心。

  “我不相信,不去,不去。”简直神经嘛。

  玛丽亚走了,过了一下,带来了我很面熟的一个希腊邻居太太,手里抱了个小婴儿。

  “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结婚几年没有孩子,也是别人介绍我去那个治疗师那里治
了几次,现在有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你如果肯去,我下午可以带路。”那个太太很温柔
的说。

  “我们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小孩。”我硬着头皮说。在一旁听的玛丽亚做了一个昏倒的表
情,她三十六岁,有四个小孩,最大的十七岁。

  “千万不要这么说,你去试试,太多的女人被这个老人医好了。”希腊太太又说。

  “痛不痛?”我动摇了。

  “不痛,要拉手臂,两手交抱,治疗师从后面抱起来拉,脊椎骨头一节节响,就好了。”

  “嘎!”我听了脊椎马上真痛起来。

  “我们都是要帮助你,去一次怎么样?”

  我开始愠怒起来,觉得这两个女人太讨厌了。

  到了下午,希腊先生热情的来了,不由分说,就拿了我的毛衣皮包自说自话的下楼了。

  我无可奈何,强忍了怒,锁了门,走下楼时,他们这对过份热心的夫妇已在车内等着我
了。

  治疗师也是个老人,他很得意的说,连葡萄牙那边都有不孕的女人慕名来找他,结果都
怀孕了,而且生男孩。

  接着老人站在一格高楼梯上,叫我双手交抱,手臂尽量往背后伸,他从后面抱住我,将
我凌空举起来乱晃,骨头果然卡拉拉乱响,我紧张得尖叫了起来,他又将我上下乱顿,这一
来,受伤过的脊椎马上剧痛,我几乎是打架似的从老人手臂里又叫又喊的挣脱下地。

  在一旁看的希腊夫妇很不甘心,一齐叫着:“这不算,再摔一次,再摔一次。”

  “差不多啦,下次再来,下星期六早晨来最好。”老人被我乱叫得有些不乐,门外候诊
的另外几个女人马上露出了害怕的神情来。

  我送了治疗师两百块钱,那么少,他还是谢了又谢,这一点使我十分喜欢他,可是我再
也不会回去找他了。还是把时间让给葡萄牙女人去吧。

  治疗师,我们背地叫他们巫师,在这儿还有很多很多,我去过的还有其他三四个,不过
都没有什么过份特别,不值得记述,比起我所见过的奈及利亚与贝宁国(早先称做达荷美)
,真正非洲丛林里的巫师又更是厉害恐怖邪门了千万倍,我在奈及利亚看过一次女巫对当地
女神“水妈咪”的献祭,当时身受的惊吓可能一生也不能忘怀,这是加纳利群岛之外的故事
,放在以后再说了。
 

回复

谈心
自爱而不自怜

    三毛大姐您好:前些日子在城区部参加了您的座谈,一直有股冲动想写信给
您,虽然料必此种来信您定看得不胜其烦,但相信您定能深切了解一个不快乐者
的心情,因此很抱歉又给您增添麻烦,只希望能藉您的指点,给我精神上的鼓舞


    我是淡江夜间部的学生。基于那种对自我的期许,我参加了大学联考。现在
我正积极的准备托福,由于英文程度不挺好,因而让自己搞得好累,有不胜负荷
之感。出国留学的真正目的为何?我真的不知道,可能就只为了逞强吧!由于自
小好胜心强,再加上感情的挫折,让我一直有股“向上爬”的意思,三毛姐,别
劝我放弃出国,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在座谈会中,您提到“我真的很不快乐”。我好感动,您知道吗?因为我也
觉得自己好孤单,好寂寞。三毛姐,您能否告诉我,是什么力量支持您孤独的浪
迹天涯?您精神上的寄托为何?既然您不快乐,难道不曾想过以死作为解脱(很
抱歉我直言)?三毛姐,原谅我的用词不当和辞不达意。我心里一直很苦闷,但
是没人能指点我,再下去,准上松山精神病院。

    三毛姐,不管您有多忙,请您务必给我回信好吗?但,请您不要劝我放弃出
国的念头,我现在所需要的是您的鼓励,我也想去尝尝那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
觉。再次声明,绝非意气用事。附上像片一张,看看我该是何种人物?当然最重
要的,为了寄回像片您就得给我回信的,不是吗?先谢了,三毛姐!陈惠凤

    陈小姐:你的照片寄回,请查收。

    为了讨回这张照片而强迫一个人回信,是勉强他人的行为。可是看了内容之
后,仍然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不由得想写几句话给你。你的来信很不快乐,个性
看似倔强,又没有执着的目标和对象,对前途一片茫然,却又在积极预备托福考
试。

    照片中的你,看上去清秀又哀愁。没有直直的站着,靠在一棵树上。姿势是
靠着,感觉却不能放松,不只是因为面对镜头,而是根本不能放松。两手握着书
本,不是扎扎实实的握,而是像一件道具似的在做样子。

    要我由照片中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实在不很容易,可是您的身体语言,
毕竟也说明了一些藏着的东西。眼神很弱,里面没有确定的自信和追求。这一点
,观察十分主观,请原谅。(我猜,这是一张你自己较满意的照片。)

    事实上,没有一个人是禁得起分析的,能够试着了解,已是不容易了。来信
中,两度提起:“别劝我放弃出国,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我并不认识你,也
没有任何权利劝导别人的选择。而你,潜意识里,可能对出国之事仍有迷茫,便
肯定那一份否决会在我的回信中出现,因此自己便先问了,又替我回答了。(其
实是你自己在挣扎。)你说:“出国留学的真正目的可能就只是为了逞强。”我
看了心里十分惊讶。又说:“一直有股向上爬的意愿。”而结论是,出国就是向
上爬,又使我十二分的诧异。

    在我的人生观里,向上爬,逞强,都不是以出不出国为准则的。我以为,不
断的自我突破,自我调整,自我修正,才是一生中向上爬的力量。如果,一个人
,在台湾不能快乐,不能有自信,那么到了国外,便能因为出过国,而有所改变
,有所肯定吗?或者,是不是我们少数人,有着不能解释的民族自卑,而觉得到
国外去,便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再肯定呢?很抱歉我的直言,因为你恰好问到了我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能到国外去体验一下不同的风俗人情,也是可贵的。至于
“也想尝尝异乡为客的感觉”,这个“也”字,其实并不可能每一个人都相同。
再说,国外居,大不易,除了捕捉一份感觉之外,自己的语文条件、能力、健康
,甚而谋生的本事,都是很现实而不那么浪漫的事情,请先有些心理准备和认识
才去。

    是的,在座谈会上,我曾经说过,我的日子不是每天都快乐,而且有时因为
压力大,非常不快乐。许多时候,我的不快乐,并不是因为寂寞,而是太多的“
不得已”没法冲破,太多的兴趣和追求,因为时间不够用,而不得不割舍。事实
上,我十分安然于一本好书、一个长夜和一杯热茶的宁静生活。对于人生,这已
是很大的福分,因为我们没有生活在战乱和极权统治的国家里,这份自由,是我
十分感激而珍爱的。不敢再多求什么了,只求时间的安排上,能够稍稍宽裕一点
就好了。是什么支持我浪迹天涯?是求知欲,是自信,更是“万物静观皆自得”
的对大地万物的那份欣赏。

    你又问我,不快乐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以死为解脱?我很诚实的答复你:
有过,有过两次。可是当时年纪小,不懂得——死,并不是解脱,而是逃避。

    我也反问,一个叫我三毛姐姐的大学生;如果你,有死的勇气,难道没有活
的勇气吗?

    请你,担负起对自己的责任来,不但是活着就算了,更要活得热烈而起劲,
不要懦弱,更不要别人太多的指引。每一天,活得踏实,将份内的工作,做得尽
自己能力之内的完美,就无愧于天地。请不要怪责我这种回信的方法,孩子,你
太没有自信,也太要听别人的话了,有些自怜,更有些作茧自缚。请放开眼去望
一望,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物和人,是值得我们去真诚的付出,也值得真诚的
去投入——这里面,也包括你自己。请不要小看了自己,试着自爱,而不是自怜
,去试试看,好不好?松山精神病院不必再去想它,这又是自我逃避的一个地方
。国外是,松山又是,却不知,逃来逃去,逃不出自己的心魔。天下本无事,庸
人自扰之。以这句话,与你共同勉励,因为我自己,也有想不开的时候,也有挣
不脱的枷。我们一同海阔天空的做做人,试一试,请你,也是请我自己。

    最后,我很想说的是:一个人,有他本身的物质基础和基因。如果我们身体
好一点,强壮些,许多烦恼和神经质的反应,都会比较容易对付,这便必须一个
健康的身体来支持我们。你做不做运动?散不散步?有没有每天大笑三次?有没
有深呼吸?吃得够不够营养?以上都是快乐的泉源之一二,请一定试试看。请试
半个月,看看有没有改变好吗?

    照片上的你,十分孱弱,再胖些或再精神些,心情必然有些转变的。这封信
回得很长,因为太多此类的来信,多多少少都是想要求鼓励与指引。我的看法是
,我们活着,要求他人的帮助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无论如何,他人告诉你一件
事情或由你自己去了解一件事情,在本质上是不相同的。了解自己是由内而来的
,当你了解了,不必别人来指引,也便能明白。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人能替你
找出生命之路。

    谢谢你!祝健康快乐

    三毛上

    又及:如果你观察了自己几个月,发觉情绪的低潮是周期性的,那么可能是
生理上的情形。医生可以帮助我们解决许多病状,心理的和生理的,请你再想想
好吗?
 

回复

祝福中国

    金门居住的先生:您没有留下名字,信封上,只有一个邮箱号码。

    牛皮纸做的信,红丝线装订出来的边,一个大红盘花扣,左面一个春字,是
信的外观。

    打开来,七个毛笔字,就只写了这两句话:“祝福中国,祝福您。”壬戌岁
末的上面,一个浅红色的印章,也看不出是什么字。淡淡的红色;您故意盖淡的
,那么谦虚的情怀在一颗章里显得明明白白。受不起这么盛重的一针一线,当不
起这三个字的祝福。您,没有留下名字的朋友,您的名字和颜色——就叫中国。


    这份宝贝,是收信中一件极品。双手捧着它,不知如何的珍爱,正如不知如
何的爱中国,才叫合了一个人的心愿。

    我要好好的看守自己,对待自己,活得像一个唐人女子,来报答我们共同的
父母。他们的名字,也叫中国,正如你我。

    另外,也照着没有姓名的地址回了一张信给您。一张白纸,上面没有黑字,
盖的只是印章,也只是一颗我爱之如狂的章。笨笨拙拙的,刻了四个字,那便算
是我的回信。您想来也收到了。再不必说什么,有心的人,我们各自在自己的岗
位上去努力,就算彼此的鼓励。您懂,我也懂了。也祝福中国,祝福您。

    三毛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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