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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诗歌散文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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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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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手成家

    其实,当初坚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而不是荷西。后来长期留了下来
,又是为了荷西,不是为了我。

    我的半生,飘流过很多国家。高度文明的社会,我住过,看透,也尝够了,
我的感动不是没有,我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也受到它们的影响。但是我始终没
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将我的心也留下来给我居住的城市。

    不记得在哪一年以前,我无意间翻到了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那期
书里,它正好在介绍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释的,属于前世回忆
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的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等我再回到西班牙来定居时,因为撒哈拉沙漠还有一片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
地方,是西国的属地,我怀念渴想往它奔去的欲望就又一度在苦痛着我了。

    这种情怀,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几乎被他们视为一个笑话。我常常说,我要
去沙漠走一趟,却没有人当我是在说真的。也有比较了解我的朋友,他们又将我
的向往沙漠,解释成看破红尘,自我放逐,一去不返也——

    这些都不是很正确的看法。

    好在,别人如何分析我,跟我本身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等我给自己排好时间,预备去沙漠住一年时,除了我的父亲鼓励我之外,另
外只有一个朋友,他不笑话我,也不阻止我,更不拖累我。他,默默的收拾了行
李,先去沙漠的磷矿公司找到了事,安定下来,等我单独去非洲时好照顾我。

    他知道我是个一意孤行的倔强女子,我不会改变计划的。

    在这个人为了爱情去沙漠里受苦时,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
流浪下去了。

    那个人,就是我现在的丈夫荷西。

    这都是两年以前的旧事了。        

    荷西去沙漠之后,我结束了一切的琐事,谁也没有告别。上机前,给同租房
子的三个西班牙女友留下了信和房租。关上了门出来,也这样关上了我一度熟悉
的生活方式,向未知的大漠奔去。        

    飞机停在活动房子的阿雍机场时,我见到了分别三个月的荷西。他那天穿着
卡其布土色如军装式的衬衫,很长的牛仔裤,拥抱我的手臂很有力,双手却粗糙
不堪,头发胡子上盖满了黄黄的尘土,风将他的脸吹得焦红,嘴唇是干裂的,眼
光却好似有受了创伤的隐痛。我看见他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居然在外形和面部
表情上有了如此剧烈的转变,令我心里震惊的抽痛了一下。

    我这才联想到,我马上要面对的生活,在我,已成了一个重大考验的事实,
而不再是我理想中甚而含着浪漫情调的幼稚想法了。从机场出来,我的心跳得很
快,我很难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半生的乡愁,一旦回归这片土地,感触不能自
己。

    撒哈拉沙漠,在我内心的深处,多年来是我梦里的情人啊!我举目望去,无
际的黄沙上有寂寞的大风呜咽的吹过,天,是高的,地是沉厚雄壮而安静的。

    正是黄昏,落日将沙漠染成鲜血的红色,凄艳恐怖。近乎初冬的气候,在原
本期待着炎热烈日的心情下,大地化转为一片诗意的苍凉。荷西静静的等着我,
我看了他一眼。

    他说:“你的沙漠,现在你在它怀抱里了。”

    我点点头,喉咙被梗住了。

    “异乡人,走吧!”荷西在多年前就叫我这个名字,那不是因为当时卡缪的
小说正在流行,那是因为“异乡人”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确切的称呼。因为我在
这个世界上,向来不觉得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份子,我常常要跑出一般人生活着的
轨道,做出解释不出原因的事情来。机场空荡荡的,少数下机的人,早已走光了


    荷西肩起了我的大箱子,我背着背包,一手提了一个枕头套,跟着他迈步走
去。        

    从机场到荷西租下已经半个月的房子,有一段距离,一路上,因为我的箱子
和书刊都很重,我们走得很慢,沿途偶尔开过几辆车,我们伸手要搭车,没有人
停下来。

    走了快四十分种,我们转进一个斜坡,到了一条硬路上,这才看见了炊烟和
人家。荷西在风里对我说:“你看,这就是阿雍城的外围,我们的家就在下面。
”远离我们走过的路旁,搭着几十个千疮百孔的大帐篷,也有铁皮做的小屋,沙
地里有少数几只单峰骆驼和成群的山羊。

    我第一次看见了这些总爱穿深蓝色布料的民族,对于我而言,这是走进另外
一个世界的幻境里去了。

    风里带过来小女孩们游戏时发出的笑声。

    有了人的地方,就有了说不出的生气和趣味。

    生命,在这样荒僻落后而贫苦的地方,一样欣欣向荣的滋长着,它,并不是
挣扎着在生存,对于沙漠的居民而言,他们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
的事。我看着那些上升的烟火,觉得他们安详得近乎优雅起来。

    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释里,就是精神的文明。

    终于,我们走进了一条长街,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砖的四方房子散落在夕阳下


    我特别看到连在一排的房子最后一幢很小的、有长圆形的拱门,直觉告诉我
,那一定就是我的。

    荷西果然向那间小屋走去,他汗流浃背的将大箱子丢在门口,说:“到了,
这就是我们的家。”

    这个家的正对面,是一大片垃圾场,再前方是一片波浪似的沙谷,再远就是
广大的天空。

    家后面是一个高坡,没有沙,有大块的硬石头和硬土。邻居们的屋子里看不
到一个人,只有不断的风剧烈的吹拂着我的头发和长裙。荷西开门时,我将肩上
沉重的背包脱下来。

    暗淡的一条短短的走廊露在眼前。

    荷西将我从背后拎起来,他说:“我们的第一个家,我抱你进去,从今以后
你是我的太太了。”

    这是一种很平淡深远的结合,我从来没有热烈的爱过他,但是我一样觉得十
分幸福而舒适。

    荷西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尽了,我抬眼便看见房子中间那一块四方形的大
洞,洞外是鸽灰色的天空。

    我挣扎着下地来,丢下手里的枕头套,赶快去看房间。

    这个房子其实不必走路,站在大洞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一间较大的面向
着街,我去走了一下,是横四大步,直五大步。另外一间,小得放下一个大床之
外,只有进门的地方,还有手臂那么宽大的一条横的空间。

    厨房是四张报纸平铺起来那么大,有一个污黄色裂了的水槽,还有一个水泥
砌的平台。

    浴室有抽水马桶,没有水箱,有洗脸池,还有一个令人看了大吃一惊的白浴
缸,它完全是达达派的艺术产品—不实际去用它,它就是雕塑。我这时才想上厨
房浴室外的石阶去,看看通到哪里。

    荷西说:“不用看了,上面是公用天台,明天再上去吧。我前几天也买了一
只母羊,正跟房东的混在一起养,以后我们可以有鲜奶喝。”听见我们居然有一
只羊,我意外的惊喜了一大阵。

    荷西急着问我对家的第一印象。

    我听见自己近似做作的声音很紧张的在回答他:“很好,我喜欢,真的,我
们慢慢来布置。”

    说这话时,我还在拼命打量这一切,地是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墙是空心
砖原来的深灰色,上面没有再涂石灰,砖块接缝地方的干水泥就赤裸裸的挂在那
儿。

    抬头看看,光秃秃吊着的灯泡很小,电线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墙左角
上面有个缺口,风不断的灌进来。

    打开水龙头,流出来几滴浓浓绿绿的液体,没有一滴水。

    我望着好似要垮下来的屋顶,问荷西:“这儿多少钱一个月的房租?”“一
万,水电不在内。”(约七千台币)

    “水贵吗?”“一汽油桶装满是九十块,明天就要去申请市政府送水。”

    我嗒然坐在大箱子上,默然不语。

    “好,现在我们马上去镇上买个冰箱,买些菜,民生问题要快快解决。”我
连忙提了枕头套跟他又出门去。

    这一路上有人家,有沙地,有坟场,有汽油站,走到天快全暗下来了,镇上
的灯光才看到了。

    “这是银行,那是市政府,法院在右边,邮局在法院楼下,商店有好几家,
我们公司的总办公室是前面那一大排,有绿光的是酒店,外面漆黄土色的是电影
院——。”

    “那排公寓这么整齐,是谁住的?你看,那个大白房子里有树,有游泳池—
—我听见音乐从白纱窗帘里飘出来的那个大厦也是酒家吗?”“公寓是高级职员
的宿舍,白房子是总督的家,当然有花园,你听见的音乐是军官俱乐部——。”


    “啊呀,有一个回教皇宫城堡哪,荷西,你看——。”

    “那是国家旅馆,四颗星的,给政府要人来住的,不是皇宫。”“沙哈拉威
人住哪里?我看见好多。”

    “他们住在镇上,镇外,都有,我们住的一带叫坟场区,以后你如果叫计程
车,就这么说。”

    “有计程车?”“有,还都是朋驰牌的,等一下买好了东西我们就找一辆坐
回去。”在同样的杂货店里,我们买下了一个极小的冰箱,买了一只冷冻鸡,一
个煤气炉,一条毯子。

    “这些事情不是我早先不弄,我怕先买了,你不中意,现在给你自己来挑。
”荷西低声下气的在解释。

    我能挑什么?小冰箱这家店只有一个,煤气炉都是一样的,再一想到刚刚租
下的灰暗的家,我什么兴趣都没有了。

    付钱的时候,我打开枕头套来,说:“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也来付一点。”
这是过去跟荷西做朋友时的旧习惯,搭伙用钱。

    荷西不知道我手里老是拎着的东西是什么,他伸头过来一看,吓了天大的一
跳,一把将枕头套抱在胸口,又一面伸手掏口袋,付清了商店的钱。

    等我们到了外面时,他才轻声问我:“你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钱?怎么放在枕
头套里也不讲一声。”

    “是爸爸给我的,我都带来了。”

    荷西绷着脸不响,我在风里定定的望着他。

    “我想——我想,你不可能习惯长住沙漠的,你旅行结束,我就辞工,一起
走吧!”“为什么?我抱怨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辞工作?”荷西拍拍枕头套,对
我很忍耐的笑了笑。

    “你的来撒哈拉,是一件表面倔强而内心浪漫的事件,你很快就会厌它。你
有那么多钱,你的日子不会肯跟别人一样过。”“钱不是我的,是父亲的,我不
用。”

    “那好,明天早晨我们就存进银行,你——今后就用我赚的薪水过日子,好
歹都要过下去。”

    我听见他的话,几乎愤怒起来。这么多年的相识,这么多国家单独的流浪,
就为了这一点钱,到头来我在他眼里还是个没有份量的虚荣女子。我想反击他,
但是没有开口,我的潜力,将来的生活会为我证明出来的。现在多讲都是白费口
舌。那第一个星期五的夜间,我果然坐了一辆朋驰大桥车回坟场区的家来。沙漠
的第一夜,我缩在睡袋里,荷西包着薄薄的毯子,在近乎零度的气温下,我们只
在水泥地上铺了帐篷的一块帆布,冻到天亮。星期六的早晨,我们去镇上法院申
请结婚的事情,又买了一个价格贵得没有道理的床垫,床架是不去梦想了。

    荷西在市政府申请送水时,我又去买了五大张沙哈拉威人用的粗草席、一个
锅、四个盘子、叉匙各两份,刀,我们两个现成的合起来有十一把,都可当菜刀
用,所以不再买。又买了水桶、扫把、刷子、衣夹、肥皂、油米糖醋……。

    东西贵得令人灰心,我拿着荷西给我薄薄的一叠钱,不敢再买下去。父亲的
钱,进了中央银行的定期存户,要半年后才可动用,利息是零点四六。中午回家
来,方才去拜访了房东一家,他是个很慷慨的沙哈拉威人,起码第一次的印象彼
此都很好。

    我们借了他半桶水,荷西在天台上清洗大水桶内的脏东西,我先煮饭,米熟
了,倒出来,再用同样的锅做了半只鸡。

    坐在草席上吃饭时,荷西说:“白饭你撒了盐吗?”

    “没有啊,用房东借的水做的。”

    我们这才想起来,阿雍的水是深井里抽出来的浓咸水,不是淡水。

    荷西平日在公司吃饭,自然不会想到这件事。

    那个家,虽然买了一些东西,但是看得见的只是地上铺满的席子,我们整个
周末都在洗扫工作,天窗的洞洞里,开始有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小孩子们在探头
探脑。        

    星期天晚上,荷西要离家去磷矿工地了,我问他明日下午来不来,他说要来
的,他工作的地方,与我们租的房子有快一百公里来回的路程。那个家,只有周
末的时候才有男主人,平日荷西下班了赶回来,夜深了,再坐交通车回宿舍。我
白天一个人去镇上,午后不热了也会有沙哈拉威邻居来。

    结婚的文件弄得很慢。我经过外籍军团退休司令的介绍,常常跟了卖水的大
卡车,去附近几百里方圆的沙漠奔驰,夜间我自己搭帐篷睡在游牧民族的附近,
因为军团司令的关照,没有人敢动我。我总也会带了白糖、尼龙龟线、药、烟之
类的东西送给一无所有的居民。

    只有在深入大漠里,看日出日落时一群群飞奔野羚羊的美景时,我的心才忘
记了现实生活的枯燥和艰苦。

    这样过了两个月独自常常出镇去旅行的日子。

    结婚的事在我们马德里原户籍地区法院公告时,我知道我快真正安定下来了
。家,也突然成了一个离不开的地方。

    那只我们的山羊,每次我去捉来挤奶,它都要跳起来用角顶我,我每天要买
很多的牧草和麦子给它吃,房东还是不很高兴我们借他的羊栏。

    有的时候,我去晚了一点,羊奶早已被房东的太太挤光了。我很想爱护这只
羊,但是它不肯认我,也不认荷西,结果我们就将它送给房东了,不再去勉强它
。        

    结婚前那一阵,荷西为了多赚钱,夜班也代人上,他日以继夜的工作,我们
无法常常见面。家,没有他来,我许多粗重的事也自己动手做了。

    邻近除了沙哈拉威人之外,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这个太太是个健悍的卡纳
利群岛来的女人。

    每次她去买淡水,总是约了我一起去。

    走路去时水箱是空的,当然跟得上她的步子。

    等到买好十公升的淡水,我总是叫她先走。

    “你那么没有用?这一生难道没有提过水吗?”她大声嘲笑我。“我——这
个很重,你先走——别等我。”

    灼人的烈日下,我双手提着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来,喘一口气,再
提十几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发抖,面红耳赤,步子也软了,而
家,还是远远的一个小黑点,似乎永远不会走到。

    提水到家,我马上平躺在席子上,这样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有时候煤
气用完了,我没有气力将空桶拖去镇上换,计程车要先走路到镇上去叫,我又懒
得去。

    于是,我常常借了邻居的铁皮炭炉子,蹲在门外扇火,烟呛得眼泪流个不停


    在这种时候,我总庆幸我的母亲没有千里眼,不然,她美丽的面颊要为她最
爱的女儿浸湿了——我的女儿是我们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也似的扶养大的啊!她
一定会这样软弱的哭出来。我并不气馁,人,多几种生活的经验总是可贵的事。
        

    结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听窗外吹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吃饭坐在地上,睡觉换一个房间再躺在
地上的床垫。

    墙在中午是烫手的,在夜间是冰凉的。电,运气好时会来,大半是没有电。
黄昏来了,我就望着那个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静悄悄的像粉一样撒下来。夜来了
,我点上白蜡烛,看它的眼泪淌成什么形象。

    这个家,没有抽屉,没有衣柜,我们的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东西
装大纸盒,写字要找一块板来放在膝盖上写。夜间灰黑色的冷墙更使人觉得阴寒


    有时候荷西赶夜间交通车回工地,我等他将门卡塔一声带上时,就没有理性
的流下泪来,我冲上天台去看,还看见他的身影,我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

    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赶到了他,一面喘气一面低头跟他走。“你留下来行
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我双手插在口袋里,顶着风向他哀
求着。

    荷西总是很难过,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红了。“三毛,明天
我代人的早班,六点就要在了,留下来,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远?而且我没有
早晨的乘车证。”

    “不要多赚了,我们银行有钱,不要拚命工作了。”

    “银行的钱,将来请父亲借我们买幢小房子。生活费我多赚给你,忍耐一下
,结婚后我就不再加班了。”

    “你明天来不来?”“下午一定来,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问问木材的价钱,
我下工了回来可以赶做桌子给你。”

    他将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将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
回头去看,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我挥手。有时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
间也会开了车来叫我。

    “三毛,来我们家吃晚饭,看电视,我们再送你回来,不要一个人闷着。”
我知道他们的好意里有怜悯我的成份,我就骄傲的拒绝掉。那一阵,我像个受伤
的野兽一样,一点小小的事情都会触怒我,甚而软弱的痛哭。

    撒哈拉沙漠是这么的美丽,而这儿的生活却是要付出无比的毅力来使自己适
应下去啊!

    我没有厌沙漠,我只是在习惯它的过程里受到了小小的挫折。第二日,我拿
着荷西事先写好的单子去镇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问问价钱。等了很久才轮到我,
店里的人左算右算,才告诉我,要两万五千块以上,木料还缺货。

    我谢了他们走出来,想去邮局看信箱,预计做家具的钱是不够买几块板的了
。走过这家店外的广场,我突然看见这个店丢了一大堆装货来的长木箱,是极大
的木条用铁皮包钉的,好似没有人要了。我又跑回店去,问他们:“你们外面的
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给我?”说这些话,我脸涨红了,我一生没有这样为了几块
木板求过人。老板很和气的说:“可以,可以,你爱拿几个都拿去。”

    我说:“我想要五个,会不会太多?”

    老板问我:“你们家几个人?”

    我回答了他,觉得他问得文不对题。

    我得到了老板的同意,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叫了两辆驴车,将五个
空木箱装上车。

    同时才想起来,我要添的工具,于是我又买了锯子、榔头、软尺、两斤大小
不同的钉子,又买了滑轮、麻绳和粗的磨沙纸。我一路上跟在驴车的后面,几乎
是吹着口哨走的。

    我变了,我跟荷西以前一样,经过三个月沙漠的生活,过去的我已不知不觉
的消失了。我居然会为了几个空木箱这么的欢悦起来。到了家,箱子挤不进门。
我不放心放在门外,怕邻居来拾了我的宝贝去。

    那一整天,我每隔五分钟就开门去看木箱还在不在。这样紧张到黄昏,才看
见荷西的身影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我赶紧到天台上去挥手打我们的旗语,他看懂了,马上跑起来。跑到门口,
他看见把窗子也挡住了的大木箱,张大了眼睛,赶快上去东摸西摸。“那里来的
好木头?”我骑在天台的矮墙上对他说:“我讨来的,现在天还没黑,我们快快
做个滑车,把它们吊上来。”

    那个晚上,我们吃了四个白水煮蛋,冒着刺骨的寒风将滑车做好,木箱拖上
天台,拆开包着的铁条,用力打散木箱,荷西的手被钉子弄得流出血来,我抱住
大箱子,用脚抵住墙帮忙他一块一块的将厚板分开来。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家具,为什么我们不能学沙哈拉威人一辈子
坐在席子上。”

    “因为我们不是他们。”

    “我为什么不能收,我问你。”我抱住三块木条再思想这个问题。“他们为
什么不吃猪肉?”荷西笑起来。

    “那是宗教的问题,不是生活形态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爱吃骆驼肉?基督教不可吃骆驼吗?”

    “我的宗教里,骆驼是用来穿针眼的,不是当别的用。”

    “所以我们还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伤。”

    这是很坏的解释,但是我要家具是要定了,这件事实在使我着愧。

    第二日荷西不能来,那一阵我们用完了他赚的薪水,他拚命在加班,好使将
来的日子安稳一点。

    第三日荷西还是不能来,他的同事开车来通知我。

    天台上堆满了两人高的厚木条,我一个早晨去镇上,回来木堆已经变成一人
半高了,其他的被邻居取去压羊栏了。
 

回复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对面垃圾场捡了好几个空罐头,打了洞
,将它们挂在木堆四同,有人偷宝贝,就会响,我好上去捉。我还是被风骗了十
几次,风吹过,罐子也会响。        

    那个下午,我整理海运寄到的书籍纸盒,无意间看到几张自己的照片。一张
是穿了长礼服,披了毛皮的大衣,头发梳上去,挂了长的耳环,正从柏林歌剧院
听了《弄臣》出来。

    另外一张是在马德里的冬夜里,跟一大群浪荡子(女)在旧城区的小酒店唱
歌跳舞喝红酒,我在照片上非常美丽,长发光滑的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我看着看着一张一张的过去,丢下大叠照片,废然倒在地上,那对心情,好
似一个死去的肉体,灵魂被领到望乡台上去看他的亲人一样怅然无奈。

    不能回首,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我要去守我的木条,这时候,再没
有什么事,比我的木箱还重要了。        

    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
来走这么一遭啊!(其实,青菜豆腐都尝不到。)

    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能看到——“长河落日圆,大漠荒烟直”的幸运
儿又有几个如我?(没有长河,烟也不是直的。)再想——古道西风瘦马,夕阳
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个意境里,是框得上我了。(也没有瘦马,有瘦驼。)        


    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因为荷西会回家来,住到星期天晚上再去。荷西
不是很罗曼蒂克的人,我在沙漠里也风花雪月不起来了,我们想到的事,就是要
改善环境,克服物质上精神上的大苦难。我以前很笨,做饭做菜用一个仅有的锅
,分开两次做,现在悟出道理来了,我将生米和菜肉干脆混在一起煮,变成菜饭
,这样简单多了。星期五的晚上,荷西在烛光下细细的画出了很多图样的家具式
样叫我挑,我挑了最简单的。

    星期六清晨,我们穿了厚厚的毛衣,开始动工。

    “先把尺寸全部锯出来,你来坐在木板上,我好锯。”

    荷西不停的工作,我把锯出来的木板写上号码。

    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太阳升到头顶上了,我将一块湿毛巾盖在荷西的头上
,又在他打赤膊的背上涂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来,我不会做什么事,但是我可
以压住木条,不时拿冰水上来给他喝,也将闯过来的羊群和小孩们喝走。

    太阳像溶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我被晒得看见天地都在慢慢的旋转。荷西不
说一句话,像希腊神话里的神祗一样在推着他的巨石。我很为有这样的一个丈夫
骄傲。

    过去我只看过他整齐打出来的文件和情书,今天才又认识了一个新的他。吃
完菜饭,荷西躺在地上,我从厨房出来,他已经睡着了。我不忍去叫醒他,轻轻
上天台去,将桌子、书架、衣架和厨房小茶几的锯好木块,分类的一堆一堆区别
开来。

    荷西醒来已是黄昏了,他跳起来,发怒的责怪我:“你为甚么不推醒我。”
我低头不语,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不必分辩他体力不济。要给他休息之类的
话,荷西脑袋是高级水泥做的。

    弄到夜间十一点,我们居然有了一张桌子。

    第二天是安息日,应该停工休息,但是荷西不做就不能在心灵上安息,所以
他还是不停的在天台上敲打。

    “给我多添一点饭,晚上可以不再吃了。衣架还得砌到墙里去,这个很费事
,要多点时间。”

    吃饭时荷西突然抬起头来,好似记起什么事情来了似的对我笑起来。“你知
道我们这些木箱原来是装什么东西来的?那天马丁那个卡车司机告诉我。”“那
么大,也许是包大冰柜来的?”

    荷西听了笑个不住。“讲给你听好不好?”“难道是装机器来的?”

    “是——棺——材。五金建材店是从西班牙买了十五口棺材来。”我恍然大
悟,这时才想起,五金店的老板很和气的问我家里有几人,原来是这个道理。

    “你是说,我们这两个活人,住在坟场区,用棺材外箱做家具——”“你觉
得怎么样?”我又问他。

    “我觉得一样。”荷西擦了一下嘴站起来,就又上天台去做工了。我因为这
个意外,很兴奋了一下。我觉得不一样,我更加喜欢我的新桌子。不几日,我们
被法院通知,可以结婚了。

    我们结好婚,赶快弯到荷西总公司去,请求荷西的早班乘车证,结婚补助,
房租津贴,减税,我的社会健康保险——。        

    我们正式结婚的时候,这个家,有一个书架,有一张桌子,在卧室空间架好
了长排的挂衣柜,厨房有一个小茶几塞在炊事台下放油糖瓶,还有新的沙漠麻布
的彩色条纹的窗帘——。客人来了还是要坐在席子上,我们也没有买铁丝的床架
、墙,还是空心砖的,没有糊上石粉,当然不能粉刷。

    结婚后,公司答应给两万块的家具补助费,薪水加了七千多,税减了,房租
津贴给六千五一个月,还给了我们半个月的婚假。我们因为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字
,居然在经济上有很大的改善,我因此不再反传统了,结婚是有好处的。

    我们的好友自动愿代荷西的班,于是我们有一个整月完全是自己的时间。“
第一件事,就是带你去看磷矿。”

    坐在公司的吉普车上,我们从爆矿的矿场一路跟着输送带。开了一百多里,
直到磷矿出口装船的海上长堤,那儿就是荷西工作的地方。“天啊!这是詹姆士
宠德的电影啊!你是○○七,我是电影里那个东方坏女子——”

    “壮观吧!”荷西在车上说。

    “这个伟大工程是谁承建的?”

    “德国克虏伯公司。”荷西有些气短起来。

    “我看西班牙人就造不出这么了不起的东西来。”

    “三毛,你帮帮忙给我闭嘴好不好。”

    结婚的蜜月,我们请了向导,租了吉普车,往西走,经过“马克贝斯”进入
“阿尔及利亚”,再转回西属撒哈拉,由“斯马拉”斜进“茅里塔尼亚”直到新
内加边界,再由另外一条路上升到西属沙漠下方的“维亚西纳略”,这才回到阿
雍来。

    这一次直渡撒哈拉,我们双双坠入它的情网,再也离不开这片没有花朵的荒
原了。

    回到了甜蜜的家,只有一星期的假日了,我们开始疯狂的布置这间陋室。我
们向房东要求糊墙,他不肯,我们去镇上问问房租,都在三百美金以上,情形也
并不理想。

    荷西计算了一夜,第二天他去镇上买了石灰、水泥,再去借了梯子、工具,
自己动起手来。

    我们日日夜夜的工作,吃白面包、牛奶和多种维他命维持体力,但是长途艰
苦的旅行回来,又接着不能休息,我们都突然瘦得眼睛又大又亮,脚步不稳。

    “荷西,我将来是可以休息的,你下星期马上要工作,不能休息一两天再做
吗?”荷西在梯子上望也不望我。

    “我们何必那么省,而且——我——我银行里还有钱。”

    “你不知道此地泥水匠是用小时收工资的吗?而且我做得不比他们差。”“
你这个混蛋,你要把钱存到老了,给将来的小孩子乱用吗?”“如果将来我们有
孩子,他十二岁就得出去半工半读,不会给他钱的。”“你将来的钱要给谁用?
”我在梯子下面又轻轻的问了一句。“给父母养老,你的父母以后我们离开沙漠
,安定下来了,都要接来。”我听见他提到我千山万水外的双亲,眼睛开始湿了


    “父亲母亲都是很体谅我们而内心又很骄傲的人,父亲尤其不肯住外国——
”“管他肯不肯,你回去双手挟来,他们再要逃回台湾,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于是我为着这个乘龙快婿的空中楼阁,只好再努力调石灰水泥,梯子上不时
有啪啪的湿块落下来,打在我的头顶和鼻尖上。“荷西,你要快学中文。”

    “学不会,这个我拒绝。”

    荷西什么都行,就是语言很没有天份,法文搞了快十年,我看他还是不太会
讲,更别说中文了,这个我是不逼他的。

    最后一天,这个家,里里外外粉刷成洁白的,在坟场区内可真是鹤立鸡群,
没有编门牌也不必去市政府申请了。        

    七月份,我们多领了一个月的底薪,(我们是做十一个月的工,拿十四个月
的钱。)结婚补助,房租津贴,统统发下来了。荷西下班了,跑斜坡近路回来,
一进门就将钱从每一个口袋里掏出来,丢在地上,绿绿的一大堆。

    在我看来,也许不惊人,但是对初出茅庐的荷西,却是生平第一次赚那么多
钱。“你看,你看,现在可以买海棉垫了,可以再买一床毯子,可以有床单,有
枕头,可以出去吃饭,可以再买一个存水桶,可以添新锅,新帐篷——”

    拜金的两个人跪在地上对着钞票膜拜。

    把钱数清楚了,我笑吟吟的拿出八千块来分在一旁。

    “这做什么?”“给你添衣服,你的长裤都磨亮了,衬衫领子都破了,袜子
都是洞洞,鞋,也该有一双体面些的。”“我不要,先给家,再来装修我,沙漠
里用不着衣服。”

    他仍穿鞋底有洞的皮鞋上班。        

    我用空心砖铺在房间的右排,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再买了两个厚海棉垫,
一个竖放靠墙,一个贴着平放在板上,上面盖上跟窗廉一样的彩色条纹布,后面
用线密密缝起来。

    它,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长沙发,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墙,分外的明朗美
丽。桌子,我用白布铺上,上面放了母亲寄来给我的细竹廉卷。爱我的母亲,甚
至寄了我要的中国棉纸糊的灯罩来。

    陶土的茶具,我也收到了一份,爱友林复南寄来了大卷现代版书,平先生航
空送了我大箱的皇冠丛书,父亲下班看到怪里怪气的海报,他也会买下来给我。
姐姐向我进贡衣服,弟弟们最有意思,他们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来给荷西,穿
上了像三船敏郎——我最欣赏的几个男演员之一。

    等母亲的棉纸灯罩低低的挂着,林怀民那张黑底白字的“灵门舞集”四个龙
飞凤舞的中国书法贴在墙上时,我们这个家,开始有了说不出的气氛和情调。

    这样的家,才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        

    荷西上班时,我将书架油了一层深木色,不是油漆,是用一种褐色的东西刷
上去,中文不知叫什么。书架的感觉又厚重多了。我常常分析自己,人,生下来
被分到的阶级是很难再摆脱的。我的家,对沙哈拉威人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必
要的,而我,却脱不开这个枷锁,要使四周的环境复杂得跟从前一样。慢慢的,
我又步回过去的我了,也就是说,我又在风花雪月起来。荷西上班去了,我就到
家对面的垃圾场去拾破烂。

    用旧的汽车外胎,我拾回来洗清洁,平放在席子上,里面填上一个红布坐垫
,像一个鸟巢,谁来了也抢着坐。

    深绿色的大水瓶。我抱回家来,上面插上一丛怒放的野地荆棘,那感觉有一
种强烈痛苦的诗意。

    不同的汽水瓶,我买下小罐的油漆给它们厚厚的涂上印地安人似的图案和色
彩。骆驼的头骨早已放在书架上。我又逼着荷西用铁皮和玻璃做了一盏风灯。快
腐烂的羊皮,拾回来学沙哈威人先用盐,再涂“色伯”(明矾)硝出来,又是一
张坐垫。        

    圣诞节到了,我们离开沙漠回马德里去看公婆。

    再回来,荷西童年的书到大学的,都搬来了,沙漠的小屋,从此有了书香。
我看沙漠真妩媚,沙漠看我却不是这回事。

    可怜的文明人啊!跳不出这些无用的东西。        

    “这个家里还差植物,没有绿意。”

    有一个晚上我对荷西说。

    “差的东西很多,永远不会满足的。”“不会,所以要去各处捡。”

    那个晚上,我们爬进了总督家的矮墙,用四只手拼命挖他的花。“快,塞在
塑胶袋里,快,还要那一棵大的爬藤的。”

    “天啊,这个鬼根怎么长得那么深啊!”

    “泥土也要,快丢进来。”

    “够了吧!有三棵了。”荷西轻声问。

    “再要一棵,再一棵我就好了。”我还在拔。

    突然,我看到站在总督前门的那个卫兵慢慢踱过来了,我吓得魂飞胆裂,将
大包塑胶袋一下塞在荷西胸前,急叫他。

    “抱住我,抱紧,用力亲我,狼来了,快!”

    荷西一把抱住我,可怜的花被我们夹在中间。

    卫兵果然快步走上来,枪弹咔哒上了膛。

    “做什么?你们在这里鬼鬼祟祟?”“我——我们——”“快出去,这里不
是给你们谈情说爱的地方。”

    我们彼此用手抱紧,住短墙走去,天啊,爬墙时花不要掉出来才好。“嘘,
走大门出去,快!”卫兵又大喝。

    我们就慢步互抱着跑掉了,我还向卫兵鞠了一个十五度的躬。这件事我后来
告诉外籍军团的老司令,他大笑了好久好久。        

    这个家,我还是不满足,没有音乐的地方,总像一幅山水画缺了溪水瀑布一
样。为了省出录音机的钱,我步行到很远的“外籍兵团”的福利社去买菜。第一
次去时,我很不自在,我也不会像其他的妇女们一样乱挤乱抢,我规规矩矩的排
队,等了四小时才买到一篮子菜,价格比一般的杂货店要便宜三分之一。

    后来我常常去,那些军人看出我的确是有教养,就来路见不平了。他们甚而
有点偏心,我一到柜台,还没有挤进去,他们就会公然隔着胖大粗鲁的女人群,
高声问我:“今天要什么?”

    我把单子递过去,过了一会儿,他们从后门整盒的装好,我付了钱,跑去叫
计程车,远远车还没停好,就有军装大汉扛了盒子来替我装进车内,我不出半小
时又回家了。

    这里驻着的兵种很多,我独爱外籍兵团。(也就是我以前说的沙漠兵团。)
他们有男子气,能吃苦,尊重应该受敬重的某些妇女。他们会打仗,也会风雅,
每星期天的黄昏,外籍兵团的交响乐团就在市政府广场上演奏,音乐从《魔笛》
《荒山之夜》《玻丽路》种种古典的一直吹到《风流寡妇》才收场。

    录音机、录音带就在军营的福利社里省出来了。

    电视、洗衣机却一直不能吸引我。

    我们又开始存钱,下一个计划是一匹白马,现代的马都可以分期付款,但是
荷西不要做现代人,他一定要一次付清。所以只好再走路,等三五个月再说了。
        

    我去镇上唯一快捷的路径就是穿过两个沙哈拉威人的大坟场,他们埋葬人的
方式是用布包起来放在沙洞里,上面再盖上零乱的石块。我有一日照例在一堆堆
石块里绕着走,免得踏在永远睡过去的人身上打拢了他们的安宁。

    这时,我看见一个极老的沙哈拉威男人,坐在坟边,我好奇的上去看他在做
什么,走近了才发觉他在刻石头。

    天啊!他的脚下堆了快二十个石刻的形象,有立体凸出的人脸,有鸟,有小
孩的站姿,有妇女裸体的卧姿正张开着双脚,私处居然又连刻着半个在出生婴儿
的身形,还刻了许许多多不用的动物,羚羊、骆驼……

    我震惊得要昏了过去,蹲下来问他:“伟大的艺术家啊,你这些东西卖不卖
?”我伸手去拿起一个人脸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粗糙感人而自然的创作
,我一定要抢过来。

    这个老人茫然的抬头望我,他的表情好似疯了一样。

    我拿了他三个雕像,塞给他一千块钱,进镇的事也忘了,就往家里逃去。他
这才哑声嚷起来,蹒跚的上来追我。

    我抱紧了这些石块,不肯放手。

    他捉着我拉我回去,我又拼命问他:“是不是不够,我现在手边没有钱了,
我再加你,再加——。”

    他不会说话,又弯下腰去拾起了两只鸟的石像塞在我怀里,这才放我走了。
我那一日,饭也没有吃,躺在地上把玩赏着这伟大无名氏的艺术品,我内心的感
动不能用字迹形容。

    沙哈拉威邻居看见我买下的东西是花了一千块弄来的,笑得几乎快死去,他
们想,我是一个白痴。我想,这只是文化层次的不同,而产生的不能相通。

    对我,这是无价之宝啊!

    第二日,荷西又给了我两千块钱,我去上坟,那个老人没有再出现。烈日照
着空旷的坟场,除了黄沙石堆之外,一无人迹。我那五个石像,好似鬼魂送给我
的纪念品,我感激得不得了。        

    屋顶的大方洞,不久也被荷西盖上了。

    我们的家,又添了羊皮鼓,羊皮水袋,皮风箱,水烟壶,沙漠人手织的彩色
大床罩,奇形怪状的风沙聚合的石头——

    此地人叫它沙漠的玫瑰。我们订的杂志也陆续的寄来了,除了西班牙文及中
文的之外,当然少不了一份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

    我们的家,在一年以后,已成了一个真正艺术的宫殿。        

    单身的同事们放假了,总也不厌的老远跑来坐上一整天。

    没有家的人来了,我总想尽办法给他们吃到一些新鲜的水果和菜蔬,也做糖
醋排骨。

    荷西就这样交到了几个对我们死心塌地的爱友。        

    朋友们不是吃了就算了的,他们母亲千里外由西班牙寄来的火腿香肠,总也
不会忘了叫荷西下班带来分给我,都是有良心的人。

    有一个周末,荷西突然捧了一大把最名贵的“天堂鸟”的花回来,我慢慢的
伸手接过来,怕这一大把花重拿了,红艳的鸟要飞回天堂去。“马诺林给你的。
”我收到了比黄金还要可贵的礼物。

    以后每一个周末都是天堂鸟在墙角怒放着燃烧着它们自己。这花都是转给荷
西带回来的。

    荷西,他的书籍大致都是平原大野、深海、星空的介绍,他不喜欢探讨人内
心的问题,他也看,但总是说人生的面相不应那么去分析的。所以,他对天堂鸟
很爱护的换淡水,加阿斯匹灵片,切掉渐渐腐烂的茎梗,对马诺林的心理,他就
没有去当心他。

    马诺林自从燃烧的火鸟进了我们家之后,再也不肯来了。

    有一天荷西上工去了,我跑去公司打内线电话,打马诺林,我说我要单独见
他一面。

    他来了,我给他一杯冰汽水,严肃的望着他。

    “说出来吧!心里会舒畅很多。”

    “我——我——你还不明白吗?”他用手抱着头,苦闷极了的姿势。“我以
前有点觉得,现在才明白了。马诺林,好朋友,你抬起头来啊!”“我没有任何
企图,我没有抱一点点希望,你不用责怪我。”“不要再送花了好吗?我受不起
。”

    “好,我走了,请你谅解我,我对不起你,还有荷西,我——。”“毕葛,
(我叫他的姓)你没有侵犯我,你给了一个女人很大的赞美和鼓励,你没有要请
求我原谅你的必要——。”

    “我不会再麻烦你了,再见!”他的声音低得好似在无声的哭泣。荷西不知
道马诺林单独来过。

    过了一星期,他下班回来,提了一大纸盒的书,他说:“马诺林那个怪人,
突然辞职走了,公司留他到月底他都不肯,这些书他都送给我们了。”

    我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居然是一本——《在亚洲的星空下》。我的心里无
端的掠过一丝怅然。        

    以后单身朋友们来,我总特别留意自己的言行。在厨房里的主妇,代替了以
前挤在他们中间辩论天南地北话题的主要份子。        

    家布置得如此的舒适清洁而美丽,我一度开办的免费女子学校放长假了。我
教了邻近妇女们快一年的功课,但是她们不关心数目字,也不关心卫生课,她们
也不在乎认不认识钱。她们每天来,就是跑进来要借穿我的衣服,鞋子,要口红
,眉笔,涂手的油,再不然集体躺在我的床上,因为我已买了床架子,对于睡地
席的她们来说,是多么新鲜的事。

    她们来了,整齐的家就大乱起来。书不会念,贾桂琳甘迪、欧纳西斯等等名
人却比我还认识,也认识李小龙,西班牙的性感男女明星她们更是如数家珍;看
到喜欢的图片,就从杂志上撕走;衣服穿在布包下不告而取,过几天又会送回来
已经脏了扣子又被剪掉的。

    这个家,如果她们来了,不必编剧,她们就会自导自演的给你观赏惊心动魄
的“灾难电影”。

    等荷西买下了电视时,她们再用力敲门骂我,我都不开了。电视是电来时我
们唯一最直接对外面大千世界的接触,但是我仍不很爱看它。        


    在我用手洗了不知多少床单之后,一架小小的洗衣机被荷西搬回定来了。我
仍不满足,我要一匹白马,要像彩色广告上的那匹一样。        

    那时候,我在镇上认识了许多欧洲妇女。

    我从来没有串门子的习惯,但是,有一位荷西上司的太太是个十分投合的中
年妇人,她主动要教我裁衣服,我勉为其难,就偶尔去公司高级职员宿舍里看她


    有一天,我拿了一件接不上袖口的洋装去请教她,恰好她家里坐了一大群太
太们。

    起初她们对我非常应酬,因为我的学历比她们高。(真是俗人,学历可以衡
量人的什么?学历有什么用?)

    后来不知那一个笨蛋,问起我:“你住在哪一幢宿舍?我们下次来看你。”
我很自然的回答她们:“荷西是一级职员,不是主管,我们没有分配宿舍。”“
那也可以去找你啊!你可以教我们英文,你住镇上什么街啊?”我说:“我住在
镇外,坟场区。”

    室内突然一阵难堪的寂静。

    好心的上司太太马上保护我似的对她们说:“她的家布置得真有格调,我从
没有想过,沙哈拉威人出租的房子可以被她变成画报里似的美丽。”

    “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哈哈,怕得传染病。”另外一个太太又说。我
不是一个自卑的人,她们的话还是触痛了我。

    “我想,来了沙漠,不经过生活物质上的困难,是对每一个人在经验上多多
少少的损失。”我慢慢的说。

    “什么沙漠,算了,我们住在这种宿舍里,根本觉都不觉得沙漠。你啊!可
惜了,怎么不搬来镇上住,跟沙哈拉威人混在一起——啧啧——。”

    我告别出来的时候,上司太太又追出来,轻轻的说:“你再来哦!要来的哦
!”我笑笑点点头,下了楼飞奔我甜甜的小白屋去。

    我下定决心,不搬去镇上住了。        

    沙漠为了摩洛哥和茅里塔尼亚要瓜分西属撒哈拉时,此地成了风云地带,各
国的记者都带了大批摄影装备来了。

    他们都住在国家旅馆里,那个地方我自然不会常常去。

    那时我们买下了一辆车(我的白马),更不会假日留在镇上。恰好有一天,
我们开车回镇,在镇外五十多里路的地方,看见有人在挥手,我们马上停车,看
看那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是他的车完全陷到软沙里去了,要人帮忙。

    我们是有经验的,马上拿出一条旧毯子来,先帮这个外国人用手把轮胎下挖
出四条沟来,再铺上毯子在前轮,叫他发动车,我们后面再推。再软的沙地,铺
上大毯子,轮胎都不会陷下去。

    弄了也快一小时,才完全把他的车救到硬路上来。

    这个人是个通讯社派来的记者,他一定要请我们去国家旅馆吃饭。我们当时
也太累太累了,推脱掉他,就回家来了。

    这事我们第二天就忘了。        

    过了没有半个月,我一个人在家,听见有人在窗外说:“不会错,就是这一
家,我们试试看。”

    我打开门来,眼前站的就是那个我们替他推车的人。

    他手里抱了一束玻璃纸包着的大把——“天堂鸟”。

    另外跟着一个朋友,他介绍是他同事。

    “我们可以进来吗?”很有礼貌的问。

    “请进来。”我把他的花先放到厨房去,又倒了冰汽水出来。

    我因为手里托着托盘,所以慢步的在走。

    这时我听见这个外国人用英文对另外一个轻轻说:“天呀!我们是在撒哈拉
吗?天呀!天呀!”

    我走进小房间时,他们又从沙发里马上站起来接托盘。

    “不要麻烦,请坐。”他们东张西望,又忍不住去摸了我坟场上买来的石像
。也不看我,啧啧赞叹。一个用手轻轻推了一下我由墙角挂下来的一个小脚踏车
的锈铁丝内环,这个环荡了一个弧形。

    “沙漠生活,我只好弄一点普普艺术。”我捉住铁环向他笑笑。“天啊!这
是我所见最美丽的沙漠家庭。”

    “废物利用。”我再骄傲的笑了。

    他们又坐下沙发。“当心!你们坐的是棺材板。”

    他们唬一下跳起来,轻轻翻开布套看看里面。

    “里面没有木乃伊,不要怕。”

    最后他们磨了好久,想买我一个石像。

    我沉吟了一下,拿了一只石做的鸟给他们,鸟身有一抹自然石块的淡红色。
“多少钱?”“不要钱。对懂得欣赏它的人,它是无价的,对不懂得的人,它一
文不值。”“我们——意思一下付给你。”

    “你们不是送了我天堂鸟吗?我算交换好了。”

    他们千恩万谢的离去。        

    又过了几个星期,我们在镇上等看电影,突然有另一个外地人走过来,先伸
出了手,我们只有莫名其妙的跟他握了一握。“我听另外一个通讯社的记者说,
你们有一个全沙漠最美丽的家,我想我不会认错人吧!”

    “不会认错,在这儿,我是唯一的中国人。”

    “我希望——如果——如果不太冒昧的话,我想看看你们的家,给我参考一
些事情。”

    “请问您是——。”荷西问他。

    “我是荷兰人,我受西班牙政府的托,来此地承造一批给沙哈拉威人住的房
子,是要造一个宿舍区,不知可不可以——。”“可以,欢迎你随时来。”荷西
说。

    “可以拍照吗?”“可以,不要挂心这些小事。”

    您的太太我也可以拍进去吗?”

    “我们是普通人,不要麻烦了。”我马上说。

    第二日,那个人来了,他拍了很多照片,又问我当初租到这个房子时是什么
景象。

    我给他看了第一个月搬来时的一卷照片。

    他走时对我说:“请转告你的先生,你们把美丽的罗马造成了。”我回答他
:“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        

    人,真是奇怪,没有外人来证明你,就往往看不出自己的价值。我,那一阵
,很陶醉在这个沙地的城堡里。        

    又有一天,房东来了,他一向很少进门内来坐下的。他走进来,坐下了,又
大摆大摇的起身各处看了一看。

    接着他说:“我早就对你们说,你们租下的是全撒哈拉最好的一幢房子,我
想你现在总清楚了吧!”

    “请问有什么事情?”我直接的问他。

    “这种水准的房子,现在用以前的价格是租不到的,我想——涨房租。”我
想告诉他——“你是只猪。”

    但是我没有说一句话,我拿出合约书来,冷淡的丢在他面前,对他说:“你
涨房租,我明天就去告你。”

    “你——你——你们西班牙人要欺负我们沙哈拉威人。”

    他居然比我还发怒。“你不是好回教徒,就算你天天祷告,你的神也不会照
顾你,现在你给我滚出去。”

    “涨一点钱,被你污辱我的宗教——。”他大叫。

    “是自己污辱你的宗教,你请出去。”

    “我——我——你他妈的——”

    我将我的城堡关上,吊桥收起来,不听他在门外骂街。我放上一卷录音带,
德弗乍克的“新世界”交响曲充满了房间。

    我,走到轮胎做的圆椅垫里,慢慢的坐下去,好似一个君王。
 

回复

背影

逃学为读书(代序)


  两年多以前的夏天,我回国去看望久别的父母,虽然只在家里居住了短短的两个月,可
是该见的亲友却也差不多见到了。

  在跟随父母拜访长一辈的的父执时,总有人会忍不住说出这样的话来:“想不到那个当
年最不爱念书的问题孩子,今天也一个人在外安稳下来了,怎不令人欣慰呢!”

  这种话多听了几遍之后,我方才惊觉,过去的我,在亲戚朋友之间,竟然留下了那么一
个错误的印象,听着听着,便不由得在心里独自暗笑起来。

  要再离家之前,父亲与我挤在闷热的贮藏室里,将一大盒一大箱的书籍翻了出来,这都
是我初出国时,特意请父亲替我小心保存的旧书,这一次选择了一些仍是心爱的,预备寄到
遥远的加纳利群岛去。

  整理了一下午,父亲累得不堪,当时幽默的说:“都说你最不爱读书,却不知烦死父母
的就是一天一地的旧书,倒不如统统丢掉,应了人家的话才好。”

  说完父女两人相视而笑,好似在分享一个美好的秘密,乐得不堪。

  算起我看书的历史来,还得回到抗战胜利复员后的日子。

  那时候我们全家由重庆搬到南京,居住在鼓楼,地址叫“头条巷四号”的一幢大房子里。

  我们是浙江人,伯父及父亲虽然不替政府机关做事,战后虽然回乡去看望过祖父,可是
,家仍然定居在南京。

  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有的堂兄姐念中大,有的念金陵中学,连大我三岁的亲姐姐也进
了学校,只有我,因为上幼稚园的年纪还不够,便跟着一个名叫兰瑛的女工人在家里玩耍。
那时候,大弟弟还是一个小婴儿,在我的记忆里,他好似到了台湾才存在似的。

  带我的兰瑛本是个逃荒来的女人,我们家原先并不需要再多的人帮忙,可是因为她跟家
里的老仆人,管大门的那位老太太是亲戚,因此收留了她,也收留了她的一个小男孩,名叫
马蹄子。

  白天,只要姐姐一上学,兰瑛就把我领到后院去,叫马蹄子跟我玩。我本来是个爱玩的
孩子,可是对这个一碰就哭的马蹄子实在不投缘,他又长了个癞痢头,我的母亲不知用什么
白粉给他擦着治,看上去更是好讨厌,所以,只要兰瑛一不看好我,我就从马蹄子旁边逃开
去,把什么玩具都让给他,他还哭。

  在我们那时候的大宅子里,除了伯父及父亲的书房之外,在二楼还有一间被哥哥姐姐称
做图书馆的房间,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个大窗,对着窗外的梧桐树,房间内,全是
书。

  大人的书,放在上层,小孩的书,都在伸手就够得到的地板边上。

  我因为知道马蹄子从来不爱跟我进这间房间,所以一个人就总往那儿跑,我可以静静的
躲到兰瑛或妈妈找来骂了去吃饭才出来。

  当时,我三岁吧!

  记得我生平第一本看的书,是没有字的,可是我知道它叫《三毛流浪记》,后来,又多
了一本,叫《三毛从军记》,作者是张乐平。

  我非常喜欢这两本书,虽然它的意思可能很深,可是我也可以从浅的地方去看它,有时
笑,有时叹息,小小的年纪,竟也有那份好奇和关心。

  “三毛”看过了。其他凡是书里有插图画的儿童书,我也拿来看看。记得当时家里有一
套孩子书,是商务印书馆出的,编的人,是姐姐的校长,鼓楼小学的陈鹤琴先生,后来我进
了鼓楼幼稚园,也做了他的学生。

  我在那样的年纪,就“玩”过《木偶奇遇记》、《格林兄弟童话》、《安徒生童话集》
,还有《爱的教育》、《苦儿寻母记》、《爱丽丝漫游仙境》……许多本童话书,这些事,
后来长大了都问过父亲,向他求证,他不相信这是我的记忆,硬说是堂兄们后来在台湾告诉
我的,其实我真没有说谎,那时候,看了图画、封面和字的形状,我就拿了去问哥哥姐姐们
,这本书叫什么名字,这小孩为什么画他哭,书里说些什么事情,问来问去,便都记住了。

  所以说,我是先看书,后认字的。

  有一日,我还在南京家里假山堆上看桑树上的野蚕,父亲回来了,突然拿了一大叠叫做
金元券的东西给我玩,我当时知道它们是一种可以换马头牌冰棒的东西,不禁吓了一跳,一
看姐姐,手上也是一大叠,两人高兴得不得了,却发现家中老仆人在流泪,说我们要逃难到
台湾去了。

  逃难的记忆,就是母亲在中兴轮上吐得很厉害,好似要死了一般的躺着。我心里非常害
怕,想帮她好起来,可是她无止无境的吐着。

  在台湾,我虽然年龄也不够大,可是母亲还是说动了老师,将我和姐姐送进国民学校去
念书,那时候,我已经会写很多字了。

  我没有不识字的记忆,在小学里,拼拼注音、念念国语日报,就一下开始看故事书了。

  当时,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每个月《学友》和《东方少年》这两本杂志出书的时候,姐
姐也爱看书,我不懂的字,她会教,王尔德的童话,就是那时候念来的。

  初小的国语课本实在很简单,新书一发,我拿回家请母亲包好书皮,第一天大声朗读一
遍,第二天就不再新鲜了。我甚至跑去跟老师说,编书的人怎么不编深一点,把我们小孩子
当傻瓜,因为这么说,还给老师骂了一顿。

  《学友》和《东方少年》好似一个月才出一次,实在不够看,我开始去翻堂哥们的书籍。

  在二堂哥的书堆里,我找出一些名字没有听过的作家,叫做鲁迅、巴金、老舍、周作人
、郁达夫、冰心这些字,那时候,才几岁嘛,听过的作家反而是些外国人,《学友》上介绍
来的。

  记得我当时看了一篇大概是鲁迅的文章,叫做《风筝》,看了很感动,一直到现在还记
得内容,后来又去看《骆驼祥子》,便不大看得懂,又看了冰心写给小读者的东西,总而言
之,那时候国语日报不够看,一看便看完了。所以什么书拿到手来就给吞下去。

  有一日大堂哥说:“这些书禁了,不能看了,要烧掉。”

  什么叫禁了,也不知道,去问母亲,她说:“有毒”,我吓了一大跳,看见哥哥们蹲在
柚子树下烧书,我还大大的吁了口气,这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们住的地方,叫做朱厝仑的,开始有了公共汽车,通车的第一天,
全家人还由大伯父领着去坐了一次车,拍了一张照片留念。

  有了公车,这条建国北路也慢慢热闹起来了,行行业业都开了市,这其中,对我一生影
响最大的商店也挂上了牌子——建国书店。

  那时候,大伯父及父亲千辛万苦带了一大家人迁来台湾,所有的一些金饰都去换了金元
券给流掉了,大人并没有马上开业做律师,两房八个孩子都要穿衣、吃饭、念书,有的还要
生病。我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家里的经济情形一定是相当困难的,只是我们做孩子的并不知
觉而已。

  当我发现“建国书店”是一家租书店的时候,一向很听话的我,成了个最不讲理的孩子
,我无止无休的缠住母亲要零钱。她偶尔给我钱,我就跑去书店借书。有时候母亲不在房内
,我便去翻她的针线盒、旧皮包、外套口袋,只要给我翻出一毛钱来,我就往外跑,拿它去
换书。

  “建国书店”实在是个好书店,老板不但不租低级小说,他还会介绍我和姐姐在他看来
不错的书,当时,由赵唐理先生译的,劳拉·英格儿所写的全套美国移民西部生活时的故事
书——《森林中的小屋》、《梅河岸上》、《草原上的屋》、《农夫的孩子》、《银湖之滨
》、《黄金时代》这些本无聊的故事简直看疯了我。

  那时候,我看完了“建国书店”所有的儿童书,又开始向其他的书籍进攻,先是《红花
侠》,后是《三剑客》,再来看《基度山恩仇记》,又看《唐吉诃德》。后来看上了《飘》
,再来看了《简爱》、《虎魄》、《傲慢与偏见》、《咆哮山庄》、《雷绮表姐》……我跌
入这一道洪流里去,痴迷忘返。

  春去秋来,我的日子跟着小说里的人打转,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惊觉,自己已是高小五
年级的学生了。

  父母亲从来没有阻止过我看书,只有父亲,他一再担心我那种看法,要看成大近视眼了。

  奇怪的是,我是先看外国译本后看中国文学的,我的中文长篇,第一本看的是《凤萧萧
》,后来得了《红楼梦》已是五年下学期的事情了。

  我的看书,在当时完全是生吞活剥,无论真懂假懂,只要故事在,就看得下去,有时看
到一段好文章,心中也会产生一丝说不出的滋味来,可是我不知道那个字原来叫做“感动”


  高小的课程原先是难不倒我的,可是算术加重了,鸡兔同笼也来了,这使得老师十分紧
张,一再的要求我们演算再演算,放学的时间自然是晚了,回家后的功课却是一日重于一日


  我很不喜欢在课堂上偷看小说,可是当我发觉,除了这种方法可以抢时间之外,我几乎
被课业迫得没有其他的办法看我喜欢的书。

  记得第一次看《红楼梦》,便是书盖在裙子下面,老师一写黑板,我就掀起裙子来看。

  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的大雪,贾政写家书,正想
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
贾政连忙站起身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
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着宝玉高歌而去——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
归彼大荒!”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的望着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
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的坐着、痴痴的听着,好似老师在很
远的地方叫着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

  老师居然也没有骂我,上来摸摸我的前额,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的摇摇头,看着她,恍惚的对她笑了一笑。那一刹那间,我顿然领悟,什么叫做
“境界”,我终于懂了。

  文学的美,终其一生,将是我追求的目标了。

  《红楼梦》,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

  又过了一年,我们学唱《青青校树》,六年的小学教育终成为过去,许多同学唱歌痛哭
,我却没有,我想,这倒也好,我终于自由了。

  要升学参加联考的同学,在当时是集体报名的,老师将志愿单发给我们,要我们拿回家
去细心的填。

  发到我,我跟她说:“我不用,因为我决定不再进中学了。”

  老师几乎是惊怒起来,她说:“你有希望考上,为什么气馁呢?”

  我哪里是没有信心,我只是不要这一套了。

  “叫你妈妈明天到学校来。”她仍然将志愿单留在我桌上,转身走了。

  我没有请妈妈去学校,当天晚上,父亲母亲在灯下细细的读表,由父亲一笔一划亲手慎
重的填下了我的将来。

  那天老师意外的没有留什么太重的家庭作业,我早早的睡下了,仰躺在被里,眼泪流出
来,塞满了两个耳朵。

  做小孩子,有时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问都不问你一
声。

  那一个漫长的暑假里,我一点也不去想发榜的事情,为了得着一本厚厚的《大戏考》欣
喜若狂,那一阵眼睛没有看瞎,也真是奇迹。

  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凡事不关心,除了这些被人称为“闲书”的东西之外,我是一个
跟生活脱了节的十一岁的小孩,我甚而没有什么童年的朋友,也实在忙得没有时间出去玩。

  最最愉快的时光,就是搬个小椅子,远远的离开家人,在院中墙角的大树下,让书带我
去另一个世界。

  它们真有这种魔力。

  我是考取了省中的,怎么会进去的,只有天晓得。小学六年级那年,生活那么紧张,还
偷看完了整整一大部《射雕英雄传》。

  这看完并不算浪费时间,可怕的是,这种书看了,人要发呆个好多天醒不过来。

  进了中学,看书的嗜好竟然停了下来,那时候我初次坐公车进城上学,四周的同学又是
完全陌生的脸孔,一切都不再像小学一般亲切熟悉。新环境的惊愕,使我除了努力做乖孩子
,不给旁人比下来之外,竟顾不了自己的心怀意念和兴趣。

  我其实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人,学校安排的课程听上去是那么有趣,美术、音乐、英文
、历史、国文、博物……在这些科目的后面,应该蕴藏了多少美丽的故事。数学,也不该是
死板的东西,因为它要求一步一步的去推想、去演算,这和侦探小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我是这么的渴求新的知识,我多么想知道一朵花为什么会开,一个艺术家,为什么会为
了爱画、爱音乐甘愿终生潦倒,也多么想明白,那些横写的英文字,到底在向我说些什么秘
密……。

  可惜我的老师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些我渴羡的故事。

  美术就是拿些蜡做的水果来,把它画得一模一样;音乐是单纯的唱歌;地理、历史,应
该是最好玩的科目,可是我们除了背书之外,连地图都很少画。

  我最爱的英文老师,在教了我们一学期之后,又去了美国。

  数学老师与我之间的仇恨越来越深,她双眼盯住我的凶光,好似武狭小说中射来的飞镖
一样。

  初一那年我的成绩差强人意,名次中等,不留级。

  暑假又来了,我丢下书包,迫不及待的往租书店跑,那时候,我们已搬到长春路底去居
住,那儿也有租书店,只是那家店,就不及“建国书店”高贵,它是好书坏书夹杂着,我租
书有年,金杏枝的东西,就没去错拿过它。

  也是在那个夏天,父亲晒大樟木箱,在一大堆旧衣服的下面,被我发觉了封尘多少年的
宝藏,父母自己都早已忘了的书籍。

  那是一套又一套的中国通俗小说。

  泛黄的、优美细腻的薄竹纸,用白棉线装订着,每本书前几页有毛笔画出的书中人物,
封面正左方窄窄长长的一条白纸红框,写着这样端正秀美的毛笔字——水浒传、儒林外史、
今古奇观……。

  我第一次觉着了一本书外在形式的美。它们真是一件件艺术品。

  发觉了父亲箱底那一大堆旧小说之后,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当时为了怕书店里的旧俄
作家的小说被别人借走,我在暑假开始时,便倾尽了我的零用钱,将它们大部份租了下来,
那时手边有《复活》、《罪与罚》、《死灵魂》、《战争与和平》、《卡拉马助夫兄弟们》
,还有《狂人日记》与《安娜卡列尼拉》……这些都是限时要归还的。

  现在我同时又有了中国小说。一个十二岁的中国人,竟然还没有看过《水浒传》,使我
羞愧交加,更是着急的想去念它。

  父亲一再的申诫我:“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书拿得远一点,不要把头埋进去呀!”

  我那一个夏天,是做了一只将头埋在书里的驼鸟,如果问我当时快不快乐,我也说不出
来,我根本已失去了自己,与书本溶成一体了,那里还知道个人的冷暖。

  初二那年,连上学放学时挤在公共汽车上,我都抱住了司机先生身后那根杠子,看我那
被国文老师骂为“闲书”的东西。

  那时候我在大伯父的书架上找到了《孽海花》、《六祖坛经》、《阅微草堂笔记》、还
有《人间词话》,也看租来的芥川龙之介的短篇,总而言之,有书便是好看,生吞活剥,杂
得一塌糊涂。

  第一次月考下来,我四门不及格。

  父母严重的警告我,再不收收心,要留级了。又说,看闲书不能当饭吃,将来自己到底
要做什么,也该立下志向,这样下去,做父母的怎么不担心呢。

  我那里有什么立志的胸怀,我只知看书是世界上最最好玩的事,至于将来如何谋生,还
远得很哪。

  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有羞耻心,有罪恶感,觉得成绩不好,是对不住父母的行为。

  我勉强自己收了心,跟每一位老师合作,凡书都背,凡课都听,连数学习题,我都一道
一道死背下来。

  三次数学小考,我得满分。

  数学老师当然不相信我会突然不再是白痴了,她认为我是个笨孩子,便该一直笨下去。

  所以,她开始怀疑我考试作弊。当她拿着我一百分的考卷逼问我时,我对她说:“作弊
,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

  她气得很不堪,冷笑了一下,下堂课,她叫全班同学做习题,单独发给我一张考卷,给
了我几个听也没有听过的方程式。

  我当场吃了鸭蛋。

  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这位数学老师,拿着蘸得饱饱墨汁的毛笔,叫我立正,站在她划在
地下的粉笔圈里,笑吟吟恶毒无比的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

  在我的脸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因为墨汁太多了,它们流下来,
顺着我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

  “现在,转过去给全班同学看看。”她仍是笑吟吟的说。

  全班突然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哄笑,只有一个同学没有笑,低下头好似要流泪一般。

  我弄错了一点,就算这个数学老师不配做老师,在她的名分保护之下,她仍然可以侮辱
我,为所欲为。

  画完了大花脸,老师意犹未尽,她叫我去大楼的走廊上走一圈。我僵尸般的走了出去,
廊上的同学先是惊叫,而后指着我大笑特笑,我,在一刹那间,成了名人。

  我回到教室,一位好心的同学拖了我去洗脸,我冲脸时一句话都没有说,一滴泪都没有
掉。

  有好一阵,我一直想杀这个老师。

  我照常上了几天课,照常坐着公共汽车晃去学校。

  有一天,我站在总统府广场的对面,望着学校米黄色的平顶,我一再的想,一再的问自
己,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喜爱的东西?我在这儿到底是在忍耐
什么?这么想着想着,人已走到校门口,我看一下校门,心里叹着:“这个地方,不是我的
,走吧!”

  我背着书包,一坐车,去了六张犁公墓。

  在六张犁那一大堆土馒头里,我也埋下了我不愉快的学校生涯。

  那时候,我认识的墓地有北投陈济棠先生的墓园,有阳明山公墓,有六张犁公墓,在现
在市立殡仪馆一带也有一片没有名字的坟场。这些地方,我是常客。世上再没有跟死人做伴
更安全的事了,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

  逃学去坟场其实很不好玩,下起雨来更是苦,可是那儿安静,可以用心看书。

  母亲不知我已经不上学了,每天一样给我饭钱,我不吃饭,存了三五元,去牯岭街当时
的旧书店(当时不放地摊的),买下了生平第一本自己出钱买下的书,上下两册,叫做《人
间的条件》。

  我是不太笨的,旷课两三天,便去学校坐一天,老师看见我了,我再失踪三五天。

  那时家中还没有装电话,校方跟家长联络起来并不很方便。

  我看书的速度很快,领悟力也慢慢的强了,兴趣也更广泛些了,我买的第二本书,也是
旧的,是一本《九国革命史》,后来,我又买进了国语日报出的一本好书,叫做《一千零一
个为什么》,这本书里,它给小孩子讲解自然科学上的常识,浅浅的解释,一目了然,再不
久,我又买下了《伊凡·傅罗姆》这本太感人的旧书,后来差不多从不吃饭,饭钱都换了书
。在逃学完完全全释放的时光里,念我真正爱念的东西,那真是生命最大的享受。

  逃课的事,因为学校寄了信给家里,终于到了下幕的时候。

  当时,我曾经想,这事虽然是我的错,可是它有前因,有后果,如果连父母都不了解我
,如果父亲也要动手打我,那么我不如不要活了。

  我休学了一年,没有人说过一句责备我的话。父亲看了我便叹气.他不跟我多说话。

  第二年开学了,父母鼓励我再穿上那件制服,勉强我做一个面对现实的人。而我的解释
,跟他们刚好不太一样,面对自己内心不喜欢的事,应该叫不现实才对。

  母亲很可怜,她每天送我到学校,看我走进教室,眼巴巴的默默的哀求着我,这才依依
不舍的离去,我低头坐在一大群陌生的同学里,心里在狂喊:“母亲,你再用爱来逼我,我
要疯了!”

  我坐一节课,再拿起书包逃出校去,那时候我胆子大了,不再上坟墓,我根本跑到省立
图书馆去,在那里,一天啃一本好书,看得常常放学时间已过,都忘了回家。

  在我初二下那年,父母终于不再心存幻想,将这个不成器的孩子收留在家,自己教育起
来。

  我的逃学读书记也告一段落了。

  休学在家,并不表示受教育的终止。

  当时姐姐高中联考上榜了二女中,可是她实在受不了数学的苦难,又生性喜欢音乐,在
经过与父母的恳谈和了解之下,她放弃了进入省中的荣誉,改念台北师范学校音乐科,主修
钢琴,副修小提琴。也因为这一个选择,姐姐离家住校,虽然同在台北市里住着,我却失去
了一个念闲书的好伴侣。

  姐姐住校去了,我独占了一间卧室,那时我已办妥休学手续,知道不会再有被迫进教室
的压力,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那一年的压岁钱,我去买了一个竹做的美丽书架,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架上零零落落的
几十本书,大半是父亲买回来叫我念的。

  每天黄昏,父亲与我坐在藤椅上,面前摊着《古文观止》,他先给我讲解,再命我背诵
,奇怪的是,没有同学竞争的压力,我也领悟得快得多,父亲只管教古文,小说随我自己看


  英文方面,我记得父亲给我念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是奥·亨利写的《浮华世界》,后来
又给我买了《小妇人》、《小男儿》这些故事书,后来不知为了什么,母亲每一次上街,都
会带英文的漫画故事给我看,有对话、有图片,非常有趣而浅近,如《李伯大梦》、《渴睡
乡的故事》(中文叫《无头骑士》吗?)、《爱丽丝漫游仙境》、《灰姑娘》这些在中文早
已看过的书,又同英文一面学一面看,英文就慢慢的会了。

  真的休学在家,我出门去的兴趣也减少了,那时很多同年龄的孩子们不上学,去混太保
太妹,我却是不混的,一直到今天,我仍是个内心深爱孤静而不太合群的人。

  每一次上街,只要母亲同意,我总是拿了钱去买书,因为向书店借书这件事情,已不能
满足我的求知欲了。一本好书,以前是当故事看,后来觉着不对,因为年龄不同了,同样一
本书每再看看,领悟的又是一番境界,所以买书回来放在架上,想起来时再反复的去回看它
们,竟成了我少年时代大半消磨时间的方法。

  因为天天跟书接近,它们不但在内容方面教育我,在外型方面,也吸引了我,一个房间
,书多了就会好看起来,这是很主观的看法,我认定书是非常优雅美丽的东西,用它来装饰
房间,再合适不过。

  竹书架在一年后早已满了,父亲不声不响又替我去当时的长沙街做了一个书橱,它真是
非常的美丽,狭长轻巧,不占地方,共有五层,上下两个玻璃门可以关上。

  这一个书架,至今在我父母的家里放着,也算是我的一件纪念品吧!

  在我十五、六岁时,我成了十足的书奴,我的房间,别人踏不进脚,因为里面不但堆满
了我用来装饰房间的破铜烂铁,其他有很多的空间,无论是桌上、桌下、床边、地板上、衣
橱里,全都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书籍,在性质上,它们也很杂,分不出一个类别来,总是文学
的偏多了些。

  台湾的书买得不够,又去香港方面买,香港买不满足,又去日本方面买,从日本那边买
的大半是美术方面的画册。

  现在回想起来,我每年一度的压岁钱和每周的零用,都是这么送给了书店。

  我的藏书,慢慢的在亲戚朋友间有了名声,差不多年龄的人,开始跑来向我借。

  爱书的人,跟守财奴是一色一样的,别人开口向我借书,我便心痛欲死,千叮万咛,请
人早早归还,可惜借书不还的人是太多了。

  有一次,堂哥的学音乐的同学,叫做王国梁的,也跑来向我借书,我因跟二堂哥懋良感
情至深,所以对他的同学也很大方,居然自己动手选了一大堆最爱的书给国梁,记得拿了那
么多书,我们还用麻绳扎了起来,有到腰那么高一小堆。

  “国梁,看完可得快快还我哦!”我看他拎着我的几十本书,又不放心的追了出去。

  国梁是很好的朋友,也是守信用的人,当时他的家在板桥,书当然也放在板桥。就有那
么不巧,书借了他,板桥淹了一次大水,我的书,没有救出来。国梁羞得不敢来见我,叫别
人来道歉,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心痛得哭了起来,恨了他一场,一直到他去了法国,都没有
理他。而今想不到因为那一批书债,半生都过去了,国梁这个名字却没有淡忘,听说前年国
梁带了法国太太回台,不知还记不记得这一段往事。我倒是很想念他呢。

  其实水淹了我的几十本书,倒给我做了一个狠心的了断,以后谁来借书都不肯了,再也
不肯。

  在这些借书人里,也有例外的时候,我的朋友王恒,不但有借必还,他还会多还我一两
本他看过的好书。王恒也是学音乐的,因为当年借书,我跟他结成挚友,一直到现在。

  那时候,国内出版界并不如现在的风气兴旺,得一套好书并不很容易,直到“文星”出
了小本丛书,所谓国内青年作家的东西才被比较有系统的做了介绍。我当时是一口气全买。
那时梁实秋先生译的《莎士比亚全集》也出了,在这之前,虽然我已有了“世界”出版的朱
生豪先生译的那一套,也有英文原文的,可是爱书成奴,三套比较着,亦是怡然。

  又过了不久,台湾英文翻版书雨后春笋般的出现了,这件事情在国际间虽然将台湾的名
声弄得很坏,可是当时我的确是受益很多的。一些英文哲学书籍,过去很贵的,不可能大量
的买,因为有了不道德的翻版,我才用很少量的金钱买下了它们。

  爱书成痴,并不是好事,做一个书呆子,对自己也许没有坏处,可是这毕竟只是个人的
欣赏和爱好,对社会对家庭,都不可能有什么帮助。从另一方面来说,学不能致用,亦是一
种浪费,很可惜,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父亲常常问我:“你这么啃书啃书,将来到底要做什么?

  不如去学一技之长的好。”

  我没有一技之长,很惭愧的,至今没有。

  离家之后,我突然成了一个没有书籍的人,在国外,我有的不过是一个小房间,几本教
科书,架上零零落落。

  我离开了书籍,进入了真真实实的生活。

  在一次一次的顿悟里,那沉重的大书架,不知不觉化作了我的灵魂和思想,突然发觉,
书籍已经深深植根在我身体里,带不带着它们,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在象牙塔里看书,实是急不得的,一旦机缘和功力到了某个程度,这座围住人的塔,自
然而然的会消失的,而“真理”,就那么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的向人显现了。

  我从来没有妄想在书本里求功名,以致于看起书来,更是如鱼得水,“游于艺”是最高
的境界,在那儿,我的确得到了想象不出的愉快时光,至于顿悟和启示,那都是混在念书的
欢乐里一起来的,没有丝毫强求。

  而今在荷西与我的家里,两人加起来不过一千六百多本书,比起在父母家的盛况,现在
的情形是萧条多了,望着架上又在逐渐加多的书籍,一丝甜蜜和些微的怅然交错的流过我的
全身,而今我仍是爱书,可是也懂得爱我平凡的生活,是多少年的书本,才化为今日这份顿
悟和宁静。我的心里,悄悄的有声音在对我说:“这就是了!这就是一切了。”
 

回复

背  影

  那片墓园曾经是荷西与我常常经过的地方。

  过去,每当我们散步在这个新来离岛上的高岗时,总喜欢俯视着那方方的纯白的厚墙,
看看墓园中特有的丝杉,还有那一扇古老的镶花大铁门。

  不知为什么,总也不厌的怅望着那一片被围起来的寂寂的土地,好似乡愁般的依恋着它
,而我们,是根本没有进去过的。

  当时并不明白,不久以后,这竟是荷西要归去的地方了。

  是的,荷西是永远睡了下去。

  清晨的墓园,鸟声如洗,有风吹过,带来了树叶的清香。

  不远的山坡下,看得见荷西最后工作的地方,看得见古老的小镇,自然也看得见那蓝色
的海。

  总是痴痴的一直坐到黄昏,坐到幽暗的夜慢慢的给四周带来了死亡的阴影。

  也总是那个同样的守墓人,拿着一个大铜环,环上吊着一把古老的大钥匙向我走来,低
低的劝慰着:“太太,回去吧!

  天暗了。”

  我向他道谢,默默的跟着他穿过一排又一排十字架,最后,看他锁上了那扇分隔生死的
铁门,这才往万家灯火的小镇走去。

  回到那个租来的公寓,只要母亲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门便很快的打开了,面对的,是
憔悴不堪等待了我一整天的父亲和母亲。

  照例喊一声:“爹爹,姆妈,我回来了!”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躺下来,望着天
花板,等着黎明的再来,清晨六时,墓园开了,又可以往荷西奔去。

  父母亲马上跟进了卧室,母亲总是捧着一碗汤,察言观色,又近乎哀求的轻声说:“喝
一口也好,也不勉强你不再去坟地,只求你喝一口,这么多天来什么也不吃怎么撑得住。”

  也不是想顶撞母亲,可是我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摇摇头不肯再看父母一眼,将自己侧
埋在枕头里不动。母亲站了好一会,那碗汤又捧了出去。

  客厅里,一片死寂,父亲母亲好似也没有在交谈。

  不知是荷西葬下去的第几日了,堆着的大批花环已经枯萎了,我跪在地上,用力将花环
里缠着的铁丝拉开,一趟又一趟的将拆散的残梗抱到远远的垃圾桶里去丢掉。

  花没有了,阳光下露出来的是一片黄黄干干的尘土,在这片刺目的,被我看了一千遍一
万遍的土地下,长眠着我生命中最最心爱的丈夫。

  鲜花又被买了来,放在注满了清水的大花瓶里,那片没有名字的黄土,一样固执的沉默
着,微风里,红色的、白色的玫瑰在轻轻的摆动,却总也带不来生命的信息。

  那日的正午,我从墓园里下来,停好了车,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发呆。

  不时有认识与不认识的路人经过我,停下来,照着岛上古老的习俗,握住我的双手,亲
吻我的额头,喃喃的说几句致哀的语言然后低头走开。我只是麻木的在道谢,根本没有在听
他们,手里捏了一张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白纸,上面写着一些必须去面对的事情——:

  要去葬仪社结帐,去找法医看解剖结果,去警察局交回荷西的身份证和驾驶执照,去海
防司令部填写出事经过,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去市政府请求墓地式样许可,去社会福利局
申报死亡,去打长途电话给马德里总公司要荷西工作合同证明,去打听寄车回大加纳利岛的
船期和费用,去做一件又一件刺心而又无奈的琐事。

  我默默的盘算着要先开始去做哪一件事,又想起来一些要影印的文件被忘在家里了。

  天好似非常的闷热,黑色的丧服更使人汗出如雨,从得知荷西出事时那一刻便升上来的
狂渴又一次一次的袭了上来。

  这时候,在邮局的门口,我看见了父亲和母亲,那是在荷西葬下去之后第一次在镇上看
见他们,好似从来没有将他们带出来一起办过事情。他们就该当是成天在家苦盼我回去的人


  我还是靠在车门边,也没有招呼他们,父亲却很快的指着我,拉着母亲过街了。

  那天,母亲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材衫,一条白色的裙子,父亲穿着他在仓促中赶回这个离
岛时唯一带来的一套灰色的西装,居然还打了领带。

  母亲的手里握着一把黄色的康乃馨。

  他们是从镇的那头走路来的,父亲那么不怕热的人都在揩汗。

  “你们去哪里?”我淡然的说。

  “看荷西。”

  “不用了。”我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我们要去看荷西。”母亲又说。

  “找了好久好久,才在一条小巷子里买到了花,店里的人也不肯收钱,话又讲不通,争
了半天,就是不肯收,我们丢下几百块跑出店,也不知够不够。”父亲急急的告诉我这件事
,我仍是漠漠然的。

  现在回想起来,父母亲不只是从家里走了长长的路出来,在买花的时候又不知道绕了多
少冤枉路,而他们那几日其实也是不眠不食的在受着苦难,那样的年纪,怎么吃得消在烈日
下走那么长的路。

  “开车一起去墓地好了,你们累了。”我说。

  “不用了,我们还可以走,你去办事。”母亲马上拒绝了。

  “路远,又是上坡,还是坐车去的好,再说,还有回程。”

  “不要,不要,你去忙,我们认得路。”父亲也说了。

  “不行,天太热了。”我也坚持着。

  “我们要走走,我们想慢慢的走走。”

  母亲重复着这一句话,好似我再逼她上车便要哭了出来,这几日的苦,在她的声调里是
再也控制不住了。

  父亲母亲默默的穿过街道,弯到上山的那条公路去。

  我站在他们背后,并没有马上离开。

  花被母亲紧紧的握在手里,父亲弯着身好似又在掏手帕揩汗,耀眼的阳光下,哀伤,那
么明显的压垮了他们的两肩,那么沉重的拖住了他们的步伐,四周不断的有人在我面前经过
,可是我的眼睛只看见父母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份肉体上实实在在的焦渴的感觉又使人昏眩
起来。

  一直站在那里想了又想,不知为什么自己在这种情境里,不明白为什么荷西突然不见了
,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父母竟在那儿拿着一束花去上一座谁的坟,千山万水的来与
我们相聚,而这个梦是在一条通向死亡的路上遽然结束。

  我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只是在那儿想痴了过去。

  对街书报店的老板向我走过来,说:“来,不要站在大太阳下面。”

  我跟他说:“带我去你店里喝水,我口渴。”

  他扶着我的手肘过街,我又回头去找父亲和母亲,他们还在那儿爬山路,两个悲愁的身
影和一束黄花。

  当我黄昏又回荷西的身畔去时,看见父母亲的那束康乃馨插在别人的地方了,那是荷西
逝后旁边的一座新坟,听说是一位老太太睡了。两片没有名牌的黄土自然是会弄错的,更何
况在下葬的那一刻因为我狂叫的缘故,父母几乎也被弄得疯狂,他们是不可能在那种时刻认
仔细墓园的路的。

  “老婆婆,花给了你是好的,请你好好照顾荷西吧!”

  我轻轻的替老婆婆抚平了四周松散了的泥沙,又将那束错放的花又扶了扶正,心里想着
,这个识别的墓碑是得快做了。

  在老木匠的店里,我画下了简单的十字架的形状,又说明了四周栅栏的高度,再请他做
一块厚厚的牌子钉在十字架的中间,他本来也是我们的朋友。

  “这块墓志铭如果要刻太多字就得再等一星期了。”他抱歉的说。

  “不用,只要刻这几个简单的字: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

  “下面刻上——你的妻子纪念你。”我轻轻的说。

  “刻好请你自己来拿吧,找工人去做坟,给你用最好的木头刻。这份工作和材料都是送
的,孩子,坚强呵!”

  老先生粗糙有力的手重重的握着我的两肩,他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要付钱的,可是一样的感谢您。”

  我不自觉的向他弯下腰去,我只是哭不出来。

  那些日子,夜间总是跟着父母亲在家里度过,不断的有朋友们来探望我,我说着西班牙
话,父母便退到卧室里去。

  窗外的海,白日里平静无波,在夜间一轮明月的照耀下,将这拿走荷西生命的海洋爱抚
得更是温柔。

  父亲、母亲与我,在分别了十二年之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便是那样的度过了。

  讲好那天是早晨十点钟去拿十字架和木栅栏的,出门时没见到母亲。父亲好似没有吃早
饭,厨房里清清冷冷的,他背着我站在阳台上,所能见到的,也只是那逃也逃不掉的海洋。

  “爹爹,我出去了。”我在他身后低低的说。

  “要不要陪你去?今天去做哪些事情?爹爹姆妈语言不通,什么忙也帮不上你。”

  听见父亲那么痛惜的话,我几乎想请他跟我一起出门,虽然他的确是不能说西班牙话,
可是如果我要他陪,他心里会好过得多。

  “哪里,是我对不起你们,发生这样的事情……”

  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开了门便很快的走了。

  不敢告诉父亲说我不请工人自己要去做坟的事,怕他拚了命也要跟着我同去。

  要一个人去搬那个对我来说还是太重的十字架和木栅栏,要用手指再一次去挖那片埋着
荷西的黄土,喜欢自己去筑他永久的寝园,甘心自己用手,用大石块,去挖,去钉,去围,
替荷西做这世上最后的一件事情。

  那天的风特别的大,拍散在车道旁边堤防上的浪花飞溅得好似天高。

  我缓缓的开着车子,堤防对面的人行道上也沾满了风吹过去的海水,突然,在那一排排
被海风蚀剥得几乎成了骨灰色的老木房子前面,我看见了在风里,水雾里,踽踽独行的母亲


  那时人行道上除了母亲之外空无人迹,天气不好,熟路的人不会走这条堤防边的大道。

  母亲腋下紧紧的夹着她的皮包,双手重沉沉的各提了两个很大的超级市场的口袋,那些
东西是这么的重,使得母亲快蹲下去了般的弯着小腿在慢慢一步又一步的拖着。

  她的头发在大风里翻飞着,有时候吹上来盖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么多的东西
,几乎没有一点法子拂去她脸上的乱发。

  眼前孤伶伶在走着的妇人会是我的母亲吗?会是那个在不久以前还穿着大红衬衫跟着荷
西与我像孩子似的采野果子的妈妈?是那个同样的妈妈?为什么她变了,为什么这明明是她
又实在不是她了?

  这个憔悴而沉默妇人的身体,不必说一句话,便河也似的奔流出来了她自己的灵魂,在
她的里面,多么深的悲伤,委屈,顺命和眼泪像一本摊开的故事书,向人诉说了个明明白白


  可是她手里牢牢的提着她的那几个大口袋,怎么样的打击好似也提得动它们,不会放下
来。

  我赶快停了车向她跑过去:“姆妈,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叫我。”

  “去买菜啊!”母亲没事似的回答着。

  “我拿着超级市场的空口袋,走到差不多觉得要到了的地方,就指着口袋上的字问人,
自然有人会拉着我的手带我到菜场门口,回来自己就可以了,以前荷西跟你不是开车送过我
好多次吗?”母亲仍然和蔼的说着。

  想到母亲是在台北住了半生也还弄不清街道的人,现在居然一个人在异乡异地拿着口袋
到处打手势问人菜场的路,回公寓又不晓得走小街,任凭堤防上的浪花飞溅着她,我看见她
的样子,自责得恨不能自己死去。

  荷西去了的这些日子,我完完全全将父母亲忘了,自私的哀伤将我弄得死去活来,竟不
知父母还在身边,竟忘了他们也痛,竟没有想到,他们的世界因为没有我语言的媒介已经完
全封闭了起来,当然,他们日用品的缺乏更不在我的心思里了。

  是不是这一阵父母亲也没有吃过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过?

  只记得荷西的家属赶来参加葬礼过后的那几小时,我被打了镇静剂躺在床上,药性没有
用,仍然在喊荷西回来,荷西回来!父亲在当时也快崩溃了,只有母亲,她不进来理我,她
将我交给我眼泪汪汪的好朋友格劳丽亚,因为她是医生。我记得那一天,厨房里有油锅的声
音,我事后知道母亲发着抖撑着用一个小平底锅在一次一次的炒蛋炒饭,给我的婆婆和荷西
的哥哥姐姐们开饭,而那些家属,哭号一阵,吃一阵,然后赶着上街去抢购了一些岛上免税
的烟酒和手表、相机,匆匆忙忙的登机而去,包括做母亲的,都没有忘记买了新表才走。

  以后呢?以后的日子,再没有听见厨房里有炒菜的声音了。为什么那么安静了呢,好像
也没有看见父母吃什么。

  “姆妈上车来,东西太重了,我送你回去。”我的声音哽住了。

  “不要,你去办事情,我可以走。”

  “不许走,东西太重。”我上去抢她的重口袋。

  “你去镇上做什么?”妈妈问我。

  我不敢说是去做坟,怕她要跟。

  “有事要做,你先上来嘛!”

  “有事就快去做,我们语言不通不能帮上一点点忙,看你这么东跑西跑连哭的时间也没
有,你以为做大人的心里不难过?你看你,自己嘴唇都裂开了,还在争这几个又不重的袋子
。”她这些话一讲,眼睛便湿透了。

  母亲也不再说了,怕我追她似的加快了步子,大风里几乎开始跑起来。

  我又跑上去抢母亲袋子里沉得不堪的一瓶瓶矿泉水,她叫了起来:“你脊椎骨不好,快
放手。”

  这时,我的心脏不争气的狂跳起来,又不能通畅的呼吸了,肋骨边针尖似的刺痛又来了
,我放了母亲,自己慢慢的走回车上去,趴在驾驶盘上,这才将手赶快压住了痛的地方。

  等我稍稍喘过气来,母亲已经走远了。

  我坐在车里,车子斜斜的就停在街心,后望镜里,还是看得见母亲的背影,她的双手,
被那些东西拖得好似要掉到了地上,可是她仍是一步又一步的在那里走下去。

  母亲踏着的青石板,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心,她几乎步伐踉跄了,可是手上的重担却不
肯放下来交给我,我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

  回忆到这儿,我突然热泪如倾,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辛酸那么苦痛,只要还
能握住它,到死还是不肯放弃,到死也是甘心。

  父亲,母亲,这一次,孩子又重重的伤害了你们,不是前不久才说过,再也不伤你们了
,这么守诺言的我,却是又一次失信于你们,虽然当时我应该坚强些的,可是我没有做到。

  守望的天使啊!你们万里迢迢的飞去了北非,原来冥冥中又去保护了我,你们那双老硬
的翅膀什么时候才可以休息?

  终于有泪了。那么我还不是行尸走肉,父亲,母亲,你们此时正在安睡,那么让我悄悄
的尽情的流一次泪吧。

  孩子真情流露的时候,好似总是背着你们,你们向我显明最深的爱的时候,也好似恰巧
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影。

  什么时候,我们能够面对面的看一眼,不再隐藏彼此,也不只在文章里偷偷的写出来,
什么时候我才肯明明白白的将这份真诚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向你们交代得清清楚楚呢。
 

回复

克 里 斯


  在我居所附近的小城只有一家影印文件的地方,这些个月来,因为不断的跟政府机关打
交道,因此是三天两头就要去一趟的。

  那天早晨我去复印的却不是三、五张文件,而是一式四份的稿子。

  等着影印的人有三、五个,因为自己的份数实在太多,虽则是轮到我了,却总是推让给
那些只印一张两张纸的后来者。

  最后只剩下一个排在我后面的大个子,我又请他先印,他很谦虚的道谢了我,却是执意
不肯占先,于是我那六七十张纸便上了机器。

  “想来你也能说英语的吧?”背后那人一口低沉缓慢的英语非常悦耳的。

  “可以的。”我没法回头。因为店老板离开了一下,我在替他管影印机。

  “这么多中国字,写的是什么呢?”他又问。

  “日记!”说着我斜斜的偷看了这人一眼。

  他枯黄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淡蓝而温和的眼睛,方方的脸上一片未刮干净的白胡渣,
个子高大,站得笔挺,穿着一件几乎已洗成白色了的淡蓝格子棉衬衫,斜纹蓝布裤宽宽松松
的用一条旧破的皮带扎着,脚下一双凉鞋里面又穿了毛袜子。

  这个人我是见过的,老是背着一个背包在小城里大步的走,脸上的表情一向茫茫然的,
好似疯子一般,失心文疯的那种。有一次我去买花,这个人便是痴痴的对着一桶血红的玫瑰
花站着,也没见他买下什么。

  店老板匆匆的回来接下了我的工作,我便转身面对着这人了。

  “请问你懂不懂易经?”他马上热心的问我,笑的时候露出了一排密集尖细的牙齿,破
坏了他那一身旧布似的恬淡气氛,很可惜的。

  看见尖齿的人总是使我联想到狼。眼前的是一条破布洗清洁了做出来的垮垮的玩具软狼
,还微微笑着。

  “我不懂易经,不是每一个中国人都懂易经的。”说着我笑了起来。

  “那么风水呢?中国的星象呢?”他追问。

  在这个天涯海角的小地方,听见有人说起这些事,心里不由得有些说不出的新鲜,我很
快的又重新打量了他一下。

  “也不懂。”我说。

  “你总知道大城里有一家日本商店,可以买到豆腐吧?”他又说。

  “知道,从来没去过。”

  “那我将地址写给你,请一定去买——”

  “为什么?”我很有趣的看着他。

  他摊了摊手掌,孩子气的笑了起来,那份淡淡的和气是那么的恬静。总是落了一个好印
象。

  “那家店,还卖做味哙汤的材料——”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

  “把地址讲我听好了。”我说。

  “瓦伦西亚街二十三号。我还是写下来给你的好——”说着他趴在人家的复印机上便写。

  “记住啦!”我连忙说。

  他递过来一小片纸,上面又加写了他自己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原来住在小城的老区里
,最旧最美的一个角落,住起来可能不舒适的。

  “克里斯多弗·马克特。”我念着。

  他笑望着我,说:“对啦!ECHO!”

  “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有些被人愚弄了的感觉,却没有丝毫不快,只觉这个人有
意思。

  “好!克里斯,幸会了!”我拿起已经影印好的一大叠纸张便不再等他,快步出门去了。

  影印店隔壁几幢房子是“医护急救中心”的,可是小城里新建了一家大医院,当然是设
了急诊处的,这个中心的工作无形中便被减少到等于没有了。

  我走进中心去,向值班的医生打了招呼,便用他们的手术台做起办公桌来,一份一份编
号的稿纸摊了满台。

  等我将四份稿件都理了出来,又用钉书机钉好之后,跟医生聊了几句话便预备去邮局寄
挂号信了。

  那个克里斯居然还站在街上等我。

  “ECHO,很想与你谈谈东方的事情,因为我正在写一篇文章,里面涉及一些东方哲
学家的思想……”

  他将自己的文章便在大街上递了过来。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烟尘迷漫,风沙满街,阳
光刺目,更加上不时有大卡车轰轰的开过,实在不是讲话看文章的地点。

  “过街再说吧!”我说着便跑过了大街,克里斯却迟迟穿不过车阵。

  等他过街时,我已经站在朋友璜开的咖啡馆门口了,这家店的后院树下放了几张木桌子
,十分清静的地方。

  “克里斯,我在这里吃早饭,你呢?”我问他,他连忙点点头,也跟了进来。

  在柜台上我要了一杯热茶,自己捧到后院去。克里斯想要的是西班牙菊花茶,却说不出
这个字,他想了一会儿,才跟璜用西文说:“那种花的……”

  “好,那么你写哪方面的东西呢?”

  我坐下来笑望着克里斯。

  他马上将身上背着的大包包打了开来,在里面一阵摸索,拿出了一本书和几份剪报来。

  那是一本口袋小书,英文的,黑底,彩色的一些符号和数字,书名叫做——《测验你的
情绪》。封面下方又印着:

  “用简单的符号测出你,以及他人潜意识中的渴望、惧怕及隐忧。”“五十万本已经售
出”。右角印着克里斯多弗·马克特。

  看见克里斯永不离身的背包里装的居然是这些东西,不由得对他动了一丝怜悯之心。这
么大的个子,不能算年轻,西班牙文又不灵光,坐在那张木椅上嫌太挤了,衣着那么朴素陈
旧,看人的神情这样的真诚谦虚,写的却是测验别人情绪的东西。

  我顺手翻了翻书,里面符号排列组合,一小章一个名称:

  《乐观》、《热情》、《积极》、《沮丧》……

  “这里还有一份——”他又递过来一张剪报之类的影印本,叫做:“如何测知你与他之
间是否真正了解。”

  这类的文字最是二加二等于四,没有游离伸缩,不是我喜欢的游戏。

  “你的原籍是德国,拿美国护照,对吗?”我翻着他的小书缓缓的说。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的说。

  我笑而不答。

  “请你告诉我,中国的妇女为何始终没有地位,起码在你们的旧社会里是如此的,是不
是?”

  我笑望着克里斯,觉得他真是武断。再说,影印文件才认识的路人,如何一坐下来便开
始讨论这样的问题呢!

  “我的认知与你刚刚相反,一般知书识礼的中国家庭里,妇女的地位从来是极受尊重的
……”我说。

  克里斯听了露出思索的表情,好似便要将整个早晨的光阴都放在跟我的讨论上去似的。
这使我有些退却,也使我觉得不耐。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便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我放下两杯茶钱。

  “你不是来吃早饭的吗?”

  “这就是早饭了,还要再吃什么呢?”我说。

  “要不要测验你自己的情绪?”

  “既然是潜意识的东西,还是让它们顺其自然一直藏着吧!”我笑了。

  “用你的直觉随便指两个符号,我给你分析……”

  我看了书面上的好几个符号,顺手指了两个比较不难看的。

  “再挑一个最不喜欢的。”他又说。

  “这个最难看,白白软软的,像蛆一样。”说到那个蛆字,我夹了西班牙文,因为不知
英文怎么讲,这一来克里斯必是听不懂了。

  “好,你留下电话号码,分析好了打电话给你——”

  我留下电话时,克里斯又说起八卦的事情,我强打住他的话题便跑掉了。

  等我去完邮局,骑着小摩托车穿过市镇回家时,又看见了克里斯站在一家商店门口,手
中拎着一串香蕉,好似在沉思似的。

  “克里斯再见!”我向他大喊一声掠过,他急急的举起手来热烈的挥着,连香蕉也举了
起来。

  我一路想着这个人,一直好笑好笑的骑回家去。

  四万居民的小城并不算太小,可是每次去城里拿信或买东西时总会碰到克里斯。

  若是他问我要做些什么事,我便把一串串待做的事情数给他听。轮到我问克里斯时他答
的便不同:“我只是出来走走,你知道,在玩——”

  克里斯那么热爱中国哲学家的思想,知道我大学念过哲学系,便是在街上碰到了,跟在
我身旁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碰巧有时我不急着有事,两人喝杯茶也是孔子、老子、庄子的谈个不停。事实上清谈哲
学最是累人,我倒是喜欢讲讲豆腐和米饭的各种煮法,比较之下这种生活上的话题和体验,
活泼多了。

  只知道克里斯在城内旧区租了人家天台上的房间为家。

  照他说的依靠发表的东西维生,其实我很清楚那是相当拮据的。

  认识克里斯已有好一阵了,不碰见时也打电话,可是我从不请他来家里。家是自己的地
方,便是如克里斯那么恬淡的人来了也不免打破我的宁静。他好似跟我的想法相同,也不叫
我去他的住处。

  有一阵夜间看书太剧,眼睛吃了苦头,近视不能配眼镜,每一付戴上都要头晕。眼前的
景象白花花的一片,见光更是不舒服。

  克里斯恰好打电话来,一大清早的。

  “ECHO,你对小猫咪感不感兴趣呢?”

  “不知道,从来没有开过——”我迷迷糊糊的说。

  “小猫怎么开呢?”他那边问。

  “我——以为你说小赛车呢——”

  跟克里斯约好了在小城里见面,一同去看小猫,其实猫我是不爱的。

  在跟克里斯喝茶时他递过来几本新杂志,我因眼睛闹得厉害,便是一点光也不肯面对,
始终拿双手捂着脸说话,杂志更别想看了。

  “再不好要去看医生了。”我苦恼的说。

  “让我来治你!”他慢慢的说。

  “怎么治呢?”我揉着酸涩的眼睛。

  “我写过一本书,简单德文的叫做《自疗眼睛的方法》,你跟我回去拿吧!”

  原来克里斯又出过一本书。可是当时我已是无法再看书“讲出来我听好了,目前再用眼
会瞎掉的。”

  “还要配合做运动,你跟我回家去我教你好吗?”

  “也好——”我站起来跟克里斯一路往城外走去。

  克里斯住的区叫做圣法兰西斯哥,那儿的街道仍是石块铺的,每一块石头缝里还长着青
草,沿街的房子大半百年以上,衬着厚厚的木门。

  那是一幢外表看去几乎已快塌了的老屋,大门根本没有了颜色,灰净的木板被岁月刻出
了无以名之的美。

  克里斯拿出一把好大的古钥匙来开门,凤吹进屋传来了风铃的声响。

  我们穿过一个壁上水渍满布的走廊,掀开一幅尼龙彩色条子的门帘,到了一间小厅,只
一张方形小饭桌和两把有扶手的椅子便挤满了房间,地上瓶瓶罐罐的杂物堆得几乎不能走路
,一个老太太坐在桌子面前喝牛奶,她戴了眼镜,右眼玻璃片后面又塞了一块白白的棉花。

  这明明是个中国老太太嘛!

  “郭太太,ECHO来了!”克里斯弯身在这位老太太的耳旁喊着,又说:“ECHO
,这是我的房东郭太太!”

  老太太放下了杯子,双手伸向我,讲的却是荷兰语:“让我看看ECHO,克里斯常常
提起的朋友——”

  以前在丹娜丽芙岛居住时,我有过荷兰紧邻,这种语文跟德文有些相似,胡乱猜是能猜
懂的,只是不能说而已。

  “你不是中国人吗?”我用英文问。

  “印尼华侨,独立的时候去了荷兰,现在只会讲荷语啦!”

  克里斯笑着说,一面拂开了椅上乱堆的衣服,叫我坐。

  “克里斯做一杯檬檬水给ECHO——”老太太很有权威的,克里斯在她面前又显得年
轻了。

  “这里另外还住着一位中国老太太,她能写自己的名字,你看——”克里斯指指墙上钉
的一张纸,上面用签字笔写着中文——郭金兰。

  “也姓郭?”我说。

  “她们是姐妹。其实都没结婚,我们仍叫她们郭太太。”

  “我呀——在这里住了十七年了,荷兰我不喜欢,住了要气喘——”老太太说。

  “听得谨?”克里斯问我。

  我点点头笑了起来。这个世界真是有趣。她说的话我每一句都懂,可是又实在是乱猜的
,总是猜对了。

  克里斯将我留在小厅里,穿过天井外的一道梯阶到天台上去了。

  我对着一个讲荷语的中国老太太喝柠檬水。

  过了一会儿,克里斯下来了,手里多了几本书,里面真有他写的那本。

  “不要看,你教吧!”我说。

  “好!我们先到小天井里去做颈部运动。”说着克里斯又大声问老太太:“郭太太,E
CHO要用我的法子治眼睛,你也来天井坐着好吗?”

  老太太站了起来,笑咪咪的摸出了房门,她坐在葡萄藤下看着我,说:“专心,专心,
不然治不好的,这个法子有用——”

  我照着克里斯示范的动作一步一步跟,先放松颈部,深呼吸,捂眼睛静坐十分钟,然后
转动眼球一百次……。

  “照我的方法有恒心的去做,包你视力又会恢复过来——”

  我放开捂住的眼睛,绿色的天井里什么时候聚了一群猫咪,克里斯站在晒着的衣服下,
老太太孩童似的颜面满怀兴趣的看着我。

  “讲你的生平来我听——”老太太吩咐着。

  “说什么话?”我问克里斯。

  “西班牙文好啦!郭太太能懂不能讲——”

  我吸了口气,抬眼望着天井里露出来的一片蓝天,便开始了:“我的祖籍是中国沿海省
份的一个群岛,叫做舟山,据一本西班牙文书上说,世界以来第一个有记载的海盗就是那个
群岛上出来的——而且是个女海盗。我的祖父到过荷兰,他叫汽水是荷兰水。我本人出生在
中国产珍奇动物熊猫的那个省份四川。前半生住在台湾,后半生住在西班牙和一些别的地方
,现在住在你们附近的海边,姓陈。”

  克里斯听了仰头大笑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他那样大笑过。老太太不知听懂了多少,也
很欣赏的对我点头又微笑。

  “克里斯,现在带ECHO去参观房子——”老太太又说,好似在跟我们玩游戏似的粲
然。

  “房子她看到了嘛!小厅房、天井、你们的睡房——”克里斯指指身旁另一个小门,门
内两张床,床上又有一堆猫咪蜷着。

  “天台上的呢——”老太太说。

  克里斯的脸一下不太自在了:“ECHO,你要参观吗?”

  “要。”我赶快点头。

  我跟着克里斯跑上天台,便在那已经是很小的水泥地上,立着一个盆子似的小屋。

  “看——”克里斯推开了房门。

  房间的挤一下将眼睛堵住了。小床、小桌、一个衣柜、几排书架便是一切了,空气中飘
着一股丢不掉的霉味。不敢抬头看屋顶有没有水渍,低眼一瞧,地上都是纸盒子,放满了零
碎杂物,几乎不能插脚。

  我心中默默的想,如果这个小房间的窗子打开,窗台上放一瓦盆海棠花,气氛一定会改
观的。就算那么想,心底仍是浮上了无以名之的悲伤来。那个床太窄了,克里斯是大个子,
年纪也不算轻了。

  “天台都是你的,看那群远山,视野那么美!”我笑着说。

  “黄昏的时候对着落日打打字也很好的!。”

  “那你是喜欢的了——”克里斯说。

  “情调有余,让天井上的葡萄藤爬上来就更好了——”我又下了楼梯与老太太坐了一下
。克里斯大概从来没有朋友来过,一直在厨房里找东西给我尝。我默默的看着这又破又挤却
是恬然的小房子,一阵温柔和感动淡淡的笼罩了我。两位老太太大概都九十好多了,克里斯
常在超级市场里买菜大半也是为着她们吧。

  那天我带回去了克里斯的小黑皮书和另外一些他发表在美国杂志上的剪俄,大半是同类
的东西。

  在家里,我照着克里斯自疗眼睛的方法在凉棚下捂住脸,一直对自己说:

  “我看见一棵在微风中轻摆的绿树,我只看见这棵优美的树,我的脑子里再没有复杂的
影像,我的眼睛在休息,我只看见这棵树……”

  然后我慢慢转动眼球一百次,直到自己头昏起来。

  说也奇怪,疲倦的视力马上恢复了不少,也弄不清是克里斯的方法治对了我,还是前一
晚所原的高单位维他命A生了效用。

  眼睛好了夜间马上再去拚命的看书。

  克里斯的那些心理测验终于细细的念了一遍。

  看完全部,不由得对克里斯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此人文字深入浅出,流畅不说,讲
的还是有道理的,竟然不是枯燥的东西。

  我将自己初次见他时所挑的那两个符号的组合找了出来,看看书内怎么说。深夜的海潮
风声里,赫然读出了一个隐藏的真我。

  这个人绝对在心理上有过很深的研究。克里斯的过去一直是个谜,他只说这十年来在岛
上居住的事,前半生好似是一场空白。他学什么的?

  我翻翻小书中所写出的六十四个小段落的组合,再看那几个基本的符号——八八六十四
,这不是我们中国八卦的排法。

  另外一本我也带回家来的治眼睛的那本书注明是克里斯与一位德国眼科医生合著的,用
心理方法治疗视弱,人家是眼科,那么克里斯又是谁?他的书该有版税收入的,为什么又活
得那么局促呢?

  那一阵荷西的一批老友来了岛上度假,二十多天的时间被他们拖着到处跑,甚至坐渡轮
到邻岛去,岛上没有一个角落,不去踩一踩的。一直跟他们疯到机场,这才尽兴而散。

  朋友们走了,我这才放慢步子,又过起悠长的岁月来。

  “ECHO,你失踪了那么多日子,我们真担心极了,去了那儿?”克里斯的声音在电
话中传来。

  “疯去了!”我叹了口气。

  “当心乐极生悲啊!”他在那边温和的说。

  “正好相反,是悲极才生乐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

  “来家里好吗?两位郭太太一直在想你——”

  克里斯的家越来越常去了,伴着这三个萍水相逢的人,抱抱猫咪,在天井的石阶上坐一
下午也是一场幻想出来的亲情,那个家,比我自己的家像家。他们对待我亦是自自然然。

  始终没有请克里斯到我的家来过,两位老太太已经不出门了,更是不会请她们。有时候
,我提了材料去他们家做素菜一起吃。

  那日我又去找克里斯,郭太太说克里斯照旧每星期去南部海边,要两三天才回来,我看
了看厨房并不缺什么东西,坐了一会便也回家了。

  过了好一阵在城内什么地方也没碰见克里斯,我也当作自然,没想到去找他。

  一天清晨,才六点多种,电话铃吵醒了我,我迷述糊糊的拿起话筒来,那边居然是郭太
太。

  “ECHO,来!来一越!克里斯他不好了——”

  老太太从来不讲电话的,我的渴睡被她完全吓醒了。两人话讲不通,匆匆穿衣便开车往
小城内驶去。

  乒乒乓乓的赶去打门,老太太耳朵不好又不快来开。

  “什么事——”在冷风里我瑟瑟的发抖,身上只一件单衣。

  “发烧——”另外一个老太太抢着说。

  那个姐妹好似一夜未睡,焦急的脸将我当成了唯一的拯救。

  “我去看看——”我匆匆跑上了天台。

  克里斯闭着眼睛躺在那张狭小的床上,身上盖了一床灰蒙蒙的橘色毯子。他的嘴唇焦裂
,脸上一片通红,双手放在胸前剧烈的喘着。我进去他也没感觉,只是拚命在喘。

  我伸手摸摸他额头,烫手的热。

  “有没有冰?”我跑下楼去问,也不等老太太回答,自己跑去了厨房翻冰箱。

  那个小冰箱里没有什么冰盒,我顺手拿起了一大袋冷冻豌豆又往天台上跑。

  将克里斯的头轻轻托起来,那包豆子放在他颈下。房内空气混浊,我将小窗打开了一条
缝。克里斯的眼睛始终没有张开过。
 

回复

“我去叫医生——”我说着便跑出门去,开车去急救中心找值班医生。

  “我不能去,值班不能走的。”医生说。

  “人要死了,呼吸不过来——”我喊着。

  “快送去医院吧!”医生也很焦忽的说。

  “抬不动,他好像没知觉了。你给叫救护车,那条街车子进不去。快来!我在街口等,
圣法兰西斯哥区口那儿等你的救护车——”

  克里斯很快被送进了小城那家新开的医院,两个老太太慌了手脚,我眼看不能顾她们,
迳自跟去了医院。

  “你是他的什么人?”办住院手续时窗口问我,那时克里斯已被送进急诊间去了。

  “朋友。”我说。

  “有没有任何健康保险?”又问。

  “不知道。”

  “费用谁负责,他人昏迷呢。”

  “我负责。”我说。

  医院抄下了我的身分证号码,我坐在候诊室外等得几乎麻掉。

  “喂!你——”有人推推我,我赶快拿开了捂着脸的手,站了起来。

  “在病房了,可以进去。”

  也没看见医生,是一个护士小姐在我身边。

  “什么病?”

  “初看是急性肺炎,验血报告还没下来——”

  我匆匆忙忙的跑着找病房,推开门见克里斯躺在一个单人房里,淡绿色的床单衬着他憔
悴的脸,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他的眼睛始终闭着。

  “再烧要烧死了,拿冰来行不行——”我又冲出去找值班的护士小姐。

  “医生没说。”冷冷淡淡的,好奇的瞄了我一眼。

  在我的冰箱里一向有一个塑胶软冰袋冻着的,我开车跑回去拿了又去医院。

  当我偷偷的将冰袋放在克里斯颈下时,他大声的呻吟了医生没有再来,我一直守到黄昏。

  郭太太两姊妹和我翻遍了那个小房间,里面一堆堆全是他的稿件,没有列出来的原稿。
可是有关健康保险的单子总也没有着落。克里斯可说没有私人信件,也找不到银行存摺,抽
屉里几千块钱丢着。

  “不要找了,没有亲人的,同住十年了,只你来找过他。”

  另一位郭太太比较会讲西班牙文,她一焦急就说得更好了。

  我问起克里斯怎么会烧成那样的,老太太说是去南部受了风寒,喝了热柠檬水便躺下了
,也没见咳,不几日烧得神智不清,她们才叫我去了。

  我再去医院,医生奇怪的说岛上这种气候急性肺炎是不太可能的,奇怪怎么的确生了这
场病。

  到了第五日,克里斯的病情总算控制下来了,我每日去看他,有时他沉睡,有时好似醒
着,也不说话,总是茫茫然的望着窗外。

  两个老太太失去了克里斯显得惶惶然的,她们的养老金汇来了,我去邮局代领,惊讶的
发觉是那么的少,少到维持起码的生活都是太艰难了。

  到了第六日,克里斯下午又烧起来了,这一回烧得神智昏迷,眼看是要死掉了。我带了
老太太们去看他,她们在他床边不停的掉眼泪。

  我打电话去给领事馆,答话是死亡了才能找他们,病重不能找的,因为他们不能做什么。

  第七日清晨我去医院,走进病房看见克里斯在沉睡,脸上的红潮退了,换成一片死灰。
我赶快过去摸摸他的手,还是热的。

  茶几上放着一个白信封,打开来一看,是七日的帐单。

  这个死医院,他们收到大约合两百美金一天的住院费,医药急诊还不在内。

  残酷的社会啊!在里面生活的人,如果不按着它铺的轨道乖乖的走,便是安分守己,也
是要吃鞭子的。没有保险便是死好罗!谁叫你不听话。

  我拿了帐单匆匆开车去银行。

  “给我十万块。”我一面开支票,一面对里面工作的朋友说。

  “开玩笑!一张电话费还替你压着没付呢!”银行的人说。

  “不是还有十几万吗?”我奇怪的说。

  “付了一张十四万的支票,另外零零碎碎加起来,你只剩一万啦!”

  “帐拿来我看!”我紧张了。

  一看帐卡,的确只剩一万了,这只合一百二十美金。那笔十四万的帐是自己签出的房捐
税,倒是忘了干净。

  “别说了,你先借我两万!”我对朋友说。

  他口袋里掏了一下,递上来四张大票。两万块钱才四张纸,只够三十小时的住院钱。

  我离开了中央银行跑到对街的南美银行去。进了经理室关上门便喊起来:“什么美金信
用卡不要申请了,我急用钱!”

  经理很为难的看着我。为了申请美金户的信用卡,他们替我弄了一个月,现在居然要讨
回保证金。

  “ECHO,你急钱用我们给你,多少?信用卡不要撤了申请——”

  “借我十六万,马上要——”

  总得准备十天的住院费。

  经理真是够义气,电话对讲机只说了几句话,别人一个信封送了进来。

  “填什么表?”我问。

  “不用了!小数目,算我借你,不上帐的。”

  “谢了,半个月后还给你。”我上去亲了一下这个老好人,转身走掉了。

  人在故乡就有这个方便,越来越爱我居住的小城了。

  自从克里斯病了之后,邮局已有好几天未去了,我急着去看有没有挂号信。

  三封挂号信等着我,香港的、台湾的、新加坡的,里面全是稿费。

  城里有一个朋友欠我钱,欠了钱以后就躲着我,这回不能放过他。我要我的三万块西币
回来。

  一个早晨的奔走,钱终于弄齐了。又赶着买了一些菜去郭太太那儿。

  方进门,老太太就拚命招手,叫我去听一个电话,她讲不通。

  “请问那一位,克里斯不在——”我应着对方。

  南部一个大诱馆夜总会打来的,问我克里斯为什么这星期没去,再不去他们换人了。

  “什么?背冰?你说克里斯没去背冰?他给冷冻车下冰块?”

  我叫了起来,赫然发现了克里斯赖以谋生的方法。

  这个肺炎怎么来的也终于有了答案。

  想到克里斯满房没有刊登出来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纪,我禁不住深深的难过起
来。

  “是这样的,克里斯,你的那本小书已经寄到台湾去了,他们说可以译成中文,预付版
税马上汇来了,是电汇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换成西币,黑市去换的,我们还赚了——


  在克里斯的床边,我将那一包钱放在他手里。说着说着这事变成了真的,自己感动得很
厉害,克里斯要出中文书了,这还了得。

  克里斯气色灰败的脸一下子转了神色,我知他心里除了病之外还有焦虑,这种金钱上的
苦难是没有人能说的,这几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钱,没有说话。

  “请给我部分的钱去付七天的住院费——”我跌在他身边去数钱。

  数钱的时候,克里斯无力的手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对他笑笑,斜斜的睇了他一眼。

  克里斯又发了一次烧,便慢慢的恢复了。

  那几日我不大敢去医院,怕他要问我书的事情。

  我在克里斯的房内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东西太深了,文字也太深,
我看不太懂。他写了一大堆。

  没几日,我去接克里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执的挺着。

  “什么素别再吃啦!给你换鲜鸡汤吧!”我笑着说,顺手将一块做好的豆腐倒进鸡汤里
去。

  克里斯坐在老太太旁边晒太阳,一直很沉静,他没有问书的事情,这使我又是心虚了。

  后来我便不去这家人了。不知为什么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门铃响了,我正在院中扫地,为着怕是邻居来串门子,我脱了鞋,踮着脚先跑
去门里的小玻璃洞里悄悄张望,那边居然站着克里斯,那个随身的大背包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开锁请他进来,这儿公车是不到的,克里斯必是走来的,大病初愈的人如何吃得
消。他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

  “快坐下来,我给你倒热茶。”我说。

  克里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微微笑着,眼光打量着这个客厅,我不禁赧然,因为从来没有
请他到家里来过。

  “这是荷西。”他望着书桌上的照片说。

  “你也来认识一下他,这边墙上还有——”我说。

  那个黄昏,第一次,克里斯说出了他的过去。

  “你就做过这件事?”我沉沉的问。

  “还不够罪孽吗?”他叹了口气。

  二次世界大战时,克里斯,学心理的毕业生入了纳粹政府,战争最后一年,集中营里的
囚犯仍在做试验,无痛的试验。

  一个已经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关进隔音的小黑房间一个月,没有声音,不能见光,不
给他时间观念,不与他说话,大小便在里面,不按时给食物。

  结果,当然是疯了。

  “这些年来,我到过沙摩阿、斐济、加州、加纳利群岛,什么都放弃了,只望清苦的日
子可以赎罪,结果心里没法平静——”

  “你欠的——”我叹了口气说。

  “是欠了——”他望着窗外的海,没有什么表情。“不能弥补,不能还——”

  “有没有亲人?”我轻轻的问。

  “郭太太她们——”接着他又说:“她们日子也清苦,有时候我们的收入混着用。”

  “克里渐,这次病好不要去下冰了,再找谋生的方法吧!”

  我急急的冲口而出。

  克里斯也没有惊讶我这句话,只是呆望着他眼前的茶杯发楞。

  “你的书,不是印着五十万册已经售出了吗?版税呢?”我很小心的问。

  “那只是我谋生的小方法。”克里斯神情黯然的笑笑,“其实一千本也没卖出去,出版
商做广告,五十万本是假的——”

  “那些较深的心理方面的文稿可以再试着发表吗?”

  “试了五十多次,邮费也负担不起了——”

  “你想不想开班教英文——”我突然叫了起来,“我来替你找学生——”

  “让我先把你的债还完,南部下星期又可以工作了,他们付得多——”

  “克里斯,别开玩笑,那不是我的钱——”

  他朝我笑了笑,我的脸刷一下热了起来。

  克里斯坐了一会儿说是要走,问明他是走路来的,坚持要送他。

  知道克里斯只为了研究的兴趣残酷的毁过另一个人的一生,我对他仍是没有恶感。这件
事是如此的摸触不着,对他的厌恶也无法滋长,我只是漠然。

  他们家,我却是真不去了。

  过了好一阵,我收到一封信,是丢进我门口的信箱来的,此地有信箱而邮差不来,所以
我从没有查看信箱的习惯,也不知是搁了多久了。

  “ECHO,我的朋友,跟你讲了那些话之后,你是不是对我这个人已有了不同的看法
。本来我早已想离开这个岛的,可是十年来与郭太太们相依为命,实是不忍心丢下高年的她
们远走。

  你为了我的病出了大力,附上这个月所剩的五千元,算做第一期的债款。

  出书是你的白色谎话,在我病中给了我几天的美梦和希望,谁也明白,我所写的东西在
世上是没有价值的。

  我很明白为什么你不大肯再来家里,你怕给我压力,事实上,就算是在金钱上回报了你
,你所施给我的恩情,将成为我另一个十字架,永远背负下去。

  我也不会再去烦你,没有什么话可说,请你接受我的感谢!克里斯上”

  我握着那五千块钱,想到克里斯没法解决的生活和两位清苦的老太太,心中执意要替他
找学生教英文了。

  世上的事情本来便是恩怨一场,怎么算也是枉然,不如叫它们随风而去吧!

  那天早晨我骑车去小城,在那条街上又见克里斯的格子衬衫在人群里飘着,我加足油门
快速的经过他,大喊一声:

  “克里斯再见!”

  他慌慌张张的回过头来,我早已掠过了,远远的他正如第一次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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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之夜

  我们一共是四个人——拉蒙、巧诺、奥克塔维沃,还有我。

  黄昏的时候我们将车子放在另一个山顶的松林里,便这样一步一步的走过了两个山谷,
再翻一个草原就是今夜将休息的洞穴了。

  巧诺和奥克塔维沃走得非常快,一片晴朗无云的天空那样广阔的托着他们的身影,猎狗
戈利菲的黑白花斑在低低的芒草里时隐时现。

  山的棱线很清楚的分割着天空,我们已在群山的顶峰。

  极目望去,是灰绿色的仙人掌,是遍地米黄的茅草,是秃兀的黑石和粗犷没有一棵树木
的荒山,偶尔有一只黑鹰掠过寂寞的长空,这正是我所喜欢的一种风景。

  太阳没有完全下山,月亮却早已白白的升了上来,近晚的微风吹动了衰衰的荒原,四周
的空气里有一份夏日特有的泥土及枯草蒸发的气味。在这儿,山的庄严,草原的优美,大地
的宁静是那么和谐的呈现在眼前。

  再没有上坡路了,我坐在地上将绑在鞋上以防滑脚的麻绳解开来,远望着一座座在我底
下的群山和来时的路,真有些惊异自己是如何过来P的。

  拉蒙由身后的谷里冒了出来,我擦擦汗对他笑笑,顺手将自己掮着的猎枪交给了他。

  这一个小时山路里,我们四人几乎没有交谈过。这种看似结伴同行,而又彼此并不相连
的关系使我非常怡然自由,不说话更是能使我专心享受这四周神奇的寂静。于是我便一直沉
默着,甚而我们各走各的,只是看得见彼此的身影便是好了。

  “还能走吗?马上到了。”拉蒙问。

  我笑笑,站起来重新整了一下自己的背包,粗绳子好似陷进两肩肉里似的割着,而我是
不想抱怨什么的。

  “不久就到了。”拉蒙越过我又大步走去。

  齐膝的枯草在我脚下一批一批的分合着,举头望去,巧诺和奥克塔维沃已成了两个小黑
点,背后的太阳已经不再灼热,天空仍旧白花花的没有一丝夕阳。

  这是我回到加纳利群岛以后第一次上大山来走路,这使我的灵魂喜悦得要冲了出来,接
近大自然对我这样的人仍是迫切的需要,呼吸着旷野的生命,踏在厚实的泥土中总使我产生
这么欢悦有如回归的感动。跟着这三个乡下朋友在一起使我无拘无束,单纯得有若天地最初
的一块石头。

  事实上那天早晨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来山里的。我是去镇上赶星期六必有的市集,在挤得
水泄不通的蔬菜摊子旁碰到了另一个村落中住着的木匠拉蒙,他也正好上镇来买木材。

  “这里不能讲话,我们去那边喝咖啡?”我指指街角的小店,在人堆里对拉蒙喊着。

  “就是在找你呢!电话没人接。”拉蒙笑嘻嘻的跑了过来。

  拉蒙是我们的旧识,四年前他给我们做过两扇美丽的木窗,以后便成了常有来往的朋友。

  这次回来之后,为着我开始做木工,常常跑到拉蒙乡下的家里去用他的工具,杏仁收成
的上星期亦是去田里帮忙了一整天的。

  拉蒙是一个矮矮胖胖性子和平的人,他的头发正如木匠刨花一般的卷曲,连颜色都像松
木。两眼是近乎绿色的一种灰,鼻子非常优美,口角总是含着一丝单纯的微笑,小小的身材
衬着一个大头,给人一种不倒翁的感觉。他从不说一句粗话,他甚而根本不太讲话,在他的
身上可以感觉到浓浓的泥土味,而我的眼光里,土气倒也是一份健康的气质。

  在镇外十几里路的一个山谷里,拉蒙有一片父母传下来的田产,溪边又有几十棵杏树,
山洞里养了山羊。他的砖房就在田里,上面是住家,下面是工作房,一套好手艺使得这个孤
伶伶的青年过得丰衣足食,说他孤伶亦是不算全对,因为他没有离乡过一步,村内任何人与
他都有些亲戚关系。

  “不是昨天才见过你吗?”我奇怪的问。

  “晚上做什么,星期六呢?”他问。

  “进城去英国俱乐部吃饭,怎么?”

  “我们预备黄昏去山上住,明天清早起来打野兔,想你一起去的。”

  “还有谁?”

  “巧诺、奥克塔维沃,都是自己人。”

  这当然是很熟的人,拉蒙的两个学徒一个刚刚服完兵役回来,一个便是要去了。跟巧诺
和奥克塔维沃我是合得来的,再说除了在工作房里一同做工之外,也是常常去田野里一同练
枪的。

  拉蒙是岛上飞靶二十九度冠军,看上去不显眼,其实跟他学的东西到也不会少的。

  “问题是我晚上那批朋友——”我有些犹豫。

  我还有一些完全不相同的朋友,是住在城里的律师、工程师、银行做事的,还有一些在
加纳利群岛长住的外国人。都是真诚的旧友,可是他们的活动和生活好似总不太合乎我的性
向。

  我仍在沉吟,拉蒙也不特别游说我,只是去柜上叫咖啡了。

  “你们怎么去?”我问。

  “开我的车直到山顶,弯进产业道路,然后下来走,山顶有个朋友的洞穴,可以睡人。”

  “都骑车去好吗?”我问。因为我们四个人都有摩托车。

  “开车安稳些,再说以后总是要走路的。”

  “好,我跟人家去赖赖看,那种穿漂亮衣服吃晚饭的事情越来越没道理了。”我说。

  “你去?”拉蒙的脸上掠过一阵欣喜。

  “下午六点钟在圣璜大教堂里找我,吃的东西我来带。要你几发子弹,我那儿只有四发
了。”

  回到家里我跟女友伊芙打电话,在那一端可以听出她显然的不愉快:“倒也不是为了你
临时失约,问题是拿我们这些人的友情去换一个乡下木匠总是说不过去的。”

  “不是换一个,还有他的两个学徒和一只花斑狗,很公平的。”我笑着说。

  “跟那些低下的人在一起有什么好谈的嘛。”伊芙说。

  “又不是去谈话的,清谈是跟你们城里人的事。”我又好笑的说。

  伊芙的优越感阻止了她再进一步的见识,这是很可惜的事情。

  “随你吧!反正你是自由的。”最后她说。

  放下了电话我有些不开心,因为伊芙叫我的朋友是低下人,过一会我也不再去想这件事
情了。生命短促,没有时间可以再浪费,一切随心自由才是应该努力去追求的,别人如何想
我便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了。

  事实上我所需要带去山上的东西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瓶水,一把摺刀,一段麻绳和一条
旧毯子,为了那三个人的食物我又加添了四条长硬面包,一串香肠,两斤炸排骨和一小包橄
榄,这便是我所携带的全部东西了。

  我甚而不再用背包、睡袋及帐篷。毛毯团成一个小筒,将食物卷在里面,两头扎上绳子
,这样便可以背在背上了。

  要出门的时候我细细的锁好门窗,明知自己是不回来过夜,卧室的小台灯仍是给它亮着。

  虽然家中只有一个人住着,可是离开小屋仍使我一时里非常的悲伤。

  这是我第一次晚上不回家,我的心里有些不惯和惊惶,好似做了什么不讨人欢喜的事情
一般的不安宁。

  在镇上的大教堂里我静悄悄的坐了一会儿,然后拉蒙和奥克塔维沃便来会我了。

  我的车弯去接乡下的巧诺,他的母亲又给了一大包刚刚出锅的咸马铃薯。

  “打枪要当心呀!不要面对面的乱放!”老妈妈又不放心的叮咛着。

  “我们会很小心的,如果你喜欢,一枪不放也是答应的。”

  我在车内喊着。

  于是我们穿过田野,穿过午后空寂的市镇向群山狂奔而去。

  车子经过“狩猎人教堂”时停了一会儿,在它附近的一间杂货店里买了最便宜的甜饼。
过了那个山区的教堂便再也没有人烟也没有房舍了。

  其实我们根本已是离群索居的一批人了。

  我在海边,拉蒙在田上,巧诺和奥克塔维沃的父母也是庄稼人。可是进入雄壮无人的大
山仍然使我们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

  难怪拉蒙是每星期天必然上山过一整天的。这又岂止是来猎野兔呢!必然是受到了大自
然神秘的召唤,只是他没有念过什么书,对于内心所感应到的奥秘欠缺语言的能力将它表达
出来罢了。

  我真愿意慢慢化作一个实实在在的乡下人,化作泥土,化作大地,因为生命的层层面貌
只有这个最最贴近我心。

  “ECHO,山洞到啦!”

  草原的尽头,我的同伴们在向我挥手高喊起来。

  我大步向他们走过去,走到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将背着的东西往地上一摔便迳自跑了进
去。

  那是一个入口很窄而里面居然分成三间的洞穴。洞顶是一人半高的岩石,地下是松软的
泥土。已经点上了蜡烛。

  在这三间圆形的洞穴里,早有人给它架了厨房和水槽。一条铁丝横过两壁,上面挂着几
条霉味的破毯子,墙角一口袋马铃薯和几瓶已经发黄的水,泥土上丢满了碎纸、弹壳和汽水
瓶。

  “太脏了!空气不好,没有女人的手来整理过吧?”

  说着我马上蹲在地上捡起垃圾来。这是我的坏习惯,见不得不清洁的地方,即使住一个
晚上亦是要打扫的。

  “如果这个洞的岩石全部粉刷成纯白色,烛台固定的做它九十九个,泥巴地糊水泥,满
房间铺上木匠店里刨花做的巨大垫子,上面盖上彩色的大床毯,门口吊一盏风灯,加一个雕
花木门,你们看看会有多么舒服。”我停下工作对那三个人说着。

  这是女人的言语,却将我们带进一份童话似的憧憬里去。

  “买下来好罗!主人要卖呢!”拉蒙突然说。

  “多少钱?”我急切的问。

  “他说要一万块。”巧诺赶紧说。

  “我们还等什么?”我慢慢的说,心里止不住的有些昏眩起来,一万块不过是拉蒙半扇
木窗的要价,一百五十美金而已,可是我们会有一个白色的大山洞——“我是不要合买的哦
!”我赶快不放心的加了一句。旁边的人都笑了。

  “以后,只要下面开始选举了,那些扩音机叫来叫去互骂个不停的时候,你们就上山来
躲,点它一洞的蜡烛做神仙。如果你们帮忙抬水泥上来,我在同意给分给一人一把钥匙的,
好不好呢?”

  “就这么给你抢去了?”拉蒙好笑的说。

  “我是真的,请你下星期去问清楚好吗?”我认真的叮咛了一声。

  “你真要?”奥克塔维沃有些吃惊的问。

  “我真想要,这里没有人找得到我。”

  也不懂为什么我的心为什么只是寻求安静,对于宁静的渴求已到了不能解释的地步,难
道山下海边的日子静得还不够刻骨吗?

  我跑出洞口去站着,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一轮明月在对面的山脊上高悬着,大地在这
月圆之夜化作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哪像是在八月盛夏的夜晚呢。

  这儿的风景是肃杀的,每一块石头都有它自己苍凉的故事。奇怪的是它们并不挣扎亦不
呐喊,它们只是在天地之间沉默着。

  那样美的洞儿其实是我的幻想,眼前,没有整理的它仍是不能吸引人的。

  “你们不饿吗?出来吃东西吧!”我向洞内喊着。

  不远处巧诺和奥克塔维沃从洞里抬出来了一个好大的纸匣,外面包着塑胶布,他们一层
一层的解开来,才发觉里面居然是一个用干电池的电视机。

  我看得笑了起来,这真是一桩奇妙的事。

  天还不算全暗,我拔空了一个圆圈的草地,跑去远处拾了一些干柴,蹲在地上起了一堆
烤香肠用的野火,又去洞里把毯子拉出来做好四个躺铺,中型的石块放在毯子下面做枕头。

  那边两个大孩子趴在地上认真的调电视机,广告歌已唱了出来,而画面一直对不好。

  “ECHO,你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拉蒙问。

  “乡下长大的就好罗!可惜不是。”我将包东西的纸卷成一个长筒趴下来吹火。

  “老板,叫他们把电视搬到这边来,我们来吃电视餐。”我喊着一般人称呼拉蒙的字眼
愉快的说。

  火边放满了各人带来的晚餐,它们不是什么豪华精致的东西,可是在这么乡野的食物下
,我的灵魂也得到了饱足,一直在狂啃拉蒙带来的玉米穗,倒是将自已的排骨都分给别人了


  影片里在演旧金山警匪大战,里面当然几个美女穿插。我们半躺着吃东西、看电视,彼
此并没有必须交谈的事情,这种关系淡得有若空气一般自由,在这儿,友谊这个字都是做作
而多余的,因为没有人会想这一套。

  月光清明如水,星星很淡很疏。

  夜有它特别的气息,寂静有它自己的声音,群山变成了一只只巨兽的影子,蠢蠢欲动的
埋伏在我们四周。

  这些强烈隐藏着的山夜的魅力并不因为电视机文明的侵入而消失,它们交杂混合成了另
外一个奇幻的世界。

  巧诺深黑的直短头发和刷子一般的小胡子使他在月光、火光及电视荧光的交错里显得有
些怪异,他的眼白多于瞳仁,那么专心看电视的样子使我觉得他是一只有着发亮毛皮的野狼
,一只有若我给他取的外号——“银眼睛”一般闪着凶光露着白齿的狼。

  奥克塔维沃的气质又是完全不同的了,他是修长而优美的少年,棕色的软发在月光下贴
服的披在一只眼睛上,苍白的长手指托着他还没有服兵役的童稚的脸。

  在工作室里,他不止帮我做木框,也喜欢看我带去的一张一张黑白素描,他可以看很久
,看得忘了他的工作。

  我盯着他看,心里在想,如果培植这个孩子成为一个读书人,加上他生活的环境,是不
是有一天能够造就出加纳利群岛一个伟大的田园诗人呢?

  而我为什么仍然将书本的教育看得那么重要,难道做一个乡村的木匠便不及一个诗人吗?

  我又想到自已我不清楚我是谁,为什么在这千山万水的异乡,在这夏日的草原上跟三个
加纳利群岛的乡下人一起看电视。我的来处跟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拉蒙在远处擦枪,我们的四把枪一字排开,枪筒发出阴森的寒光来。他做事的样子十分
专注而仔细,微胖的身材使人误觉这是迟钝,其实打飞靶的人是不可能反应缓慢的,他只是
沉静土气得好似一块木头。

  “拉蒙!”我轻喊着。

  “嗯!”

  “干什么要打野兔,你?”

  “有很多呢!”

  “干什么杀害生命?”

  拉蒙笑笑,也讲不出理由来。

  “明天早晨我们只打罐子好不好?”

  “不好。”

  “我觉得打猎很残忍。”

  “想那么多做什么。”

  我怔怔的看着拉蒙慢吞吞的样子说不出话来。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在他这句话里,
还是不要再谈下去的好。

  电视片演完了,巧诺满意的叹了口气,都二十多岁的人了,电视里的故事还是把他唬得
怪厉害的。

  我收拾了残食去喂戈利菲,其实它已经跟我们一块儿吃过些了。

  我们拿出自己的毛毯来盖在身上,枕着石头便躺下了。

  “谁去洞里睡?”巧诺说。

  没有人回答。

  “ECHO去不去?”又问。

  “我是露天的,这里比较干净。”我说。

  “既然谁都不去洞里,买下它又做什么用呢。”

  “冬天上来再睡好了,先要做些小工程才住得进去呢!”我说。

  “冬天禁猎呢!”拉蒙说。

  “又不是上来杀兔子的!”我说。

  这时我们都包上了毛毯,巧诺不知什么地方又摸出来了一个收音机,反正他是不肯谛听
大自然声音的毛孩子。

  “明天几点起来?”我问。

  “五点半左右。”拉蒙说。

  我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毯子窝窝紧,然后闭上了眼睛。

  收音机放得很小声,细微得随风飘散的音乐在草原上回荡着。

  “ECHO”奥克塔维沃悄悄的喊我。

  “什么?”

  “你念过书?”

  “一点点,为什么?”

  “书里有什么?”

  “有信息,我的孩子,各色各样的信息。”

  称呼别人——“我的孩子”是加纳利群岛的一句惯用语,街上不认识的人问路也是这么
叫来叫去的。

  “做木匠是低贱的工作吗?”又是奥克塔维沃在问,他的声音疲倦又忧伤。

  “不是,不是低贱的。”

  “为什么读书人不大看得起我们呢?”

  “因为他们没有把书念好呢!脑筋念笨了。”

  “你想,有一天,一个好女孩子,正在念高中的,会嫁给一个木匠吗?”

  “为什么不会有呢!”我说。

  我猜奥克塔维沃必是爱上了一个念书的女孩子,不然他这些问题哪里来的。

  奥克塔维沃的眼睛望着黑暗,望着遥远遥远的地方。这个孩子与巧诺,与他的师父拉蒙
又是那么的不相同,他要受苦的,因为他的灵魂里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喂!塔维沃!”我轻轻的喊。

  “嗯!”

  “你知道耶稣基督在尘世的父亲是约瑟?”

  “知道。”

  “他做什么的?”

  “木匠。”

  “听我说,两件事情,玛利亚并没有念过高中。一个木匠也可以娶圣女,明白了吗?”
我温柔的说。

  奥克塔维沃不再说什么,只是翻了一个身睡去。

  我几几乎想对他说:“你可以一方面学木工,一方面借书看。”我不敢说这句话,因为
这个建议可能造成这孩子一生的矛盾,也可能使世上又多一个更受苦的灵魂,又是何必由我
来挑起这点火花呢!

  这是奥克塔维沃与我的低语,可是我知道拉蒙和巧诺亦是没有睡着的。

  火焰烧得非常微弱了,火光的四周显得更是黑暗,我们躺着的地方几乎看不到什么,可
是远处月光下的山脊和草原却是苍白的。

  天空高临在我们的头上,没有一丝云层,浩渺的清空呈现着神秘无边的伟大气象。

  四周寂无人声,灌木丛里有啾啾的虫鸣。

  我们静默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电台的夜间节目仍在放歌曲,音乐在微风里一阵一阵飘散。

  我仍然没有睡意,卷在毯子里看火光如何静兀的跳跃,在做熄灭前最华丽的燃烧。

  对于自己的夜不归家仍然使我有些惊异,将一己的安全放在这三个不同性别的朋友手里
却没有使我不安,我是看稳看准他们才一同来的,这一点没有弄错。

  “拉蒙!”我轻轻的试着喊了一声。

  “嗯!”睡意很浓的声音了。

  “月亮太大了,睡不着。”

  “睡吧!”

  “明天可不可以晚一点起来?”

  他没有回答我。

  收音机在报时间,已是子夜了。有高昂悲哀的歌声在草上飘过来:

  “我也不梳头呀!我也不洗脸呀!直到我的爱人呀!从战场回来呀!

  ……

  ……”

  我翻了一个身,接着又是佛兰明哥的哭调在回荡:

  “啊……当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另外一个人的名字,我便流泪成河……。”

  我掀开毯子跑到巧诺那儿去关收音机,却发觉他把那个小电晶体的东西抱在胸口已经睡
着了。

  我拉了两张毯子,摸了拉蒙身畔的打火机进入黑黑的洞穴里去。

  泥地比外面的草原湿气重多了,蜡烛将我的影子在墙上反映得好大,我躺着,伸出双手
对着烛光,自己的手影在墙上变成了一只嘴巴一开一合的狼。

  我吹熄了火,平平的躺在泥土上,湿气毫不等待的开始往我的身体里侵透上去,这么一
动不动的忍耐睡眠还是不来。

  过一会儿我打了第一个喷嚏,又过了一会儿我开始胸口不舒服,然后那个可恶的胃痛一
步一步重重的走了出来。

  我又起身点了火,岩洞显得很低,整座山好似要压到我的身上来,顺着胃的阵痛,岩顶
也是一起一伏的在扭曲。

  已经三点多了,这使我非常焦急。

  我悄悄的跑出洞外,在月光下用打火机开始找草药,那种满地都有的草药,希望能缓冲
一下这没法解决的痛。

  “找什么?掉了什么?掉了什么东西吗?”拉蒙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来。

  “露易莎草。”我轻轻的说。

  “找到也不能吃的,那个东西要晒干再泡。”

  “是晒枯了,来时看见的,到处都有呢。”

  “怎么了?”

  “胃痛,很痛。”

  “多盖一床毯子试试看。”

  “不行的,要嚼这种叶子,有效的。”

  拉蒙丢开毯子大步走了过来,我连忙做手势叫他不要吵醒了另外两个睡着的人。

  “有没有软纸?”我问拉蒙。

  拉蒙摸了半天,交给我一条洁白的大手帕,我真是出乎意外。

  “我要用它擤鼻涕!”我轻轻的说。

  “随便你啦!”

  拉蒙睡意很浓的站着,他们都是清晨六点就起床的人,这会儿必是太困了。

  “你去睡,对不起。”我说。

  这时我突然对自己羸弱的身体非常生气,草也不去找了,跑到洞内拖出自己的毯子又在
外面地上躺下了。

  “不舒服就喊我们。”拉蒙轻手轻脚的走了。

  虽然不是愿意的,可是这样加重别人的心理负担使我非常不安。

  我再凑近表去看,的确已经三点多钟了,可是我的胃和胸口不给人睡眠,这样熬下去到
了清早可能仍是不会合眼的。

  想到第二天漫山遍野的追逐兔子,想到次日八月的艳阳和平原,想到我一夜不睡后强撑
着的体力,想到那把重沉沉的猎枪和背包,又想到我终于成了另外三个自由人的重担……

  这些杂乱的想法使我非常不快活,我发觉我并不是个好同伴,明天拖着憔悴的脸孔跟在
这些人后面追杀兔子也不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了。

  那么走了吧!决定回家去!山路一小时,开车下山一小时半,清晨五点多我已在家了。

  我是自由的,此刻父母不在身边,没有丈夫,没有子女,甚而没有一条狗。在这种情形
下为什么犹豫呢!这样的想着又使我的心不知怎么的浸满了悲伤。

  家有里什么药都有,去了就得救了,家又不是很远,就在山脚下的海边嘛!

  我坐起来想了一下,毯子可以留下来放在洞穴里,水不必再背了,食物吃完了,猎枪要
拿的,不然明天总得有人多替我背一把,这不好。

  我要做的只是留一张条子,拿着自己的那一串钥匙,背上枪,就可以走了。

  我远望着那一片白茫茫的草原,望过草原下的山谷,再翻两座没有什么树林的荒山便是
停车处了。产业道路是泥巴的,只有那一条,亦是迷不了路。

  我怕吗?我不怕,这样安静的白夜没有鬼魅。我是悄悄的走了的好。没有健康的身体连
灵魂都不能安息呢!

  我忍着痛不弄出一点声音,包香肠的粗纸还在塑胶袋里面,我翻了出来,拉出钥匙圈上
的一支小原子笔,慢慢的写着:

  “走了,因为胃痛。

  我的车子开下去,不要担心。下星期再见!谢谢一切。”

  我将字条用一块石头压着,放在巧诺伸手可及的地方。又将明早要吃的甜饼口袋靠着石
块,这样他们一定看见了。

  如果他们早晨起来看不见我,没发觉字条,焦急得忘了吃甜饼便四野去找人又怎么办?
我不禁有些担心了,这一挂心胃更是扭痛起来。

  于是我又写了两张字条:“你们别找我,找字条好了,在甜饼旁的石头下。”

  我将这另外两张字条很轻很细微的给它们插进了巧诺的领口,还有拉蒙的球鞋缝里。

  再看不到便是三个傻瓜了。

  于是我悄悄的摸到了那管枪,又摸了几发子弹,几乎弯着身子,弓着膝盖,在淡淡的星
空下丢弃了沉睡在梦中的同伴。

  “嘘!你。”拉蒙竟然追了上来,脸色很紧张。

  “我胃痛,要走了。”我也被他吓了一跳。

  “要走怎么不喊人送。”他提高了声音。

  “我是好意,自己有脚。”

  “你这是乱来,ECHO,你吓得死人!”

  “随便你讲,反正我一个人走。”

  “我送你!”拉蒙伸手来接我的枪。

  “要你送不是早就喊了,真的,我不是什么小姐,请你去睡。”

  拉蒙不敢勉强我,在我的面前有时他亦是无可奈何。

  “一来一回要五小时,就算你送到停车的那个山脚回来也要两小时,这又为了什么?”

  “你忘了你是一个女人。”

  “你忘了我有枪。”

  “送你到停车的地方。”拉蒙终于说。

  我叹了口气,很遗憾自己给人添的麻烦,可是回去的心已定了,再要改也不可能。

  “拉蒙,友谊就是自由,这句话你没听过吗?如果我成了你们的重担,那么便不好做朋
友了。”

  “随你怎么讲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的。”

  “分析给你听,岛上没有狼,没有毒蛇,山谷并不难走,车子停得不远,月光很亮,我
也认识路,如果你陪我去,我的胃会因为你而痛得更厉害,请你不要再纠缠了,我要走了。


  “ECHO,你是骄傲的,你一向看上去温和其实是固执而拒人千里的。”

  “讲这些有什么用嘛!我不要跟你讲话,要走了!”我哀叫起来。

  “好!你一个人走,我在这边等,到了车子边放一枪通知,这总可以了吧!半路不要去
吃草。”

  我得了他的承诺,便转身大步走开去了。

  不,我并不害怕,那段山路也的确不太难走,好狗戈利菲送了我一程,翻过山谷时滑了
一下,然后我便走到了停车的地方,我放了一枪,那边很快的也回了一枪,拉蒙在发神经病
,那么一来巧诺和奥克塔维沃必是被吵醒了。

  我甚而对这趟夜行有些失望,毕竟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夜里穿过群山和幽谷,可是
它什么也没有发生,简单平淡得一如那晚并不朦胧的月光。

  在产业道路上我碰到了另外一辆迎面开来的车子,那辆车倒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块空路给
我开过去。

  交错时我们都从窗口探出上半身来。

  “谢啦!”我喊着。

  “怎么,不打猎了吗?”那边车上一个孤伶健壮的老人,车内三条猎狗。

  “同伴们还在等天亮呢!”我说。

  “再见啦!好个美丽的夜晚啊!”老人大喊着。

  “是啦!好白的夜呢!”我也喊着。

  这时我的胃又不痛了,便在那个时候,车灯照到了一大丛露易莎草,我下车去用小刀割
了一大把,下次再来便不忘记带着晒干的叶子上来了。

  注:过去曾亦写过一篇叫做《荒山之夜》的文字,那已是几年前在沙漠的事了。

  这次的记录也是在一座荒山上,同样是在夜间,因此我便不再用其它的题目,仍然叫它
《荒山之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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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乡回乡

  几天前,新闻局驻马德里代表刘先生给我来了长途电话,说是宋局长嘱我回国一次,日
期就在眼前,如果同意回去,收拾行装是刻不容缓的事了。

  起初,我被这突然而来的电话惊住了,第一个反应是本能的退却,坚持没有回台的计划
和准备,再说六月初当是在摩洛哥和埃及的。

  放下了电话,我的心绪一直不能平静,向国际台要接了台湾的家人,本是要与父母去商
议的,一听母亲声音传来竟然脱口而出;“妈妈,我要回家了!”

  可怜的母亲,多少相思便在这一句话里得到化解。只说肯回去,对父母也如施恩。这一
代的儿女是没有孝道的。

  我让自己安静下来,再拨电话去找马德里的刘先生,说是喜欢回台,谢谢美意。

  半生的日子飘飘零零也是挡了下来,为什么一提回国竟然情怯如此。

  每次回国,未走之前已是失眠紧张,再出国,又是一场大恸。十四年在外,一共回去过
三次,抵达时尚能有奢侈的泪,离去时竟连回首都不敢。我的归去,只是一场悲喜,来去匆
匆。

  在这边,夏天的计划全都取消了,突然而来的琐事千头万绪。

  邻居的小男孩来补英文,我跟他说以后不再上课了,因为ECHO要回中国去。

  本来内向的孩子,听了这句话,便是痴了过去,过了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我跟你
走。绝对不吵的!”

  要走的事情,先对一个孩子说了,他竟将自己托付了给我,虽是赤子情怀,这份全然的
信,一样使我深思感动。

  朋友们听见我要去了的话,大半惊住了,ECHO,不可以!

  你再想想,不可以,你是这里的人了,要去那么远做什么,不行的——。”

  我说,我仍会回来的,那些人不肯相信,只怕我一去不返?硬是要留下人的翅膀来。

  其实在一九八五年之前,是不会永远离开群岛的,放下朋友容易,丢下亲人没有可能。
五年之后请求捡骨,那时候心愿已了,何处也可成家,倒不一定要死守在这个地方了。

  我通知马德里的朋友,夏天不必来岛上了,那时我已在远方。

  “不行的!你讲,去多久?不能超过两个月,听见没有!

  不能这样丢下我们,去之前先来马德里见面,只我一个人跟你处两天,别人不要告诉—
—。”

  “才回一趟自己的国家你们就这个样子,要是一天我死了呢?”我叹了口气。

  “你还没有死嘛!”对方固执的说。

  “马德里机场见一面好了,告诉贝芭,叫她也来,别人不要说了。”

  不到一会儿,长途电话又来了,是贝芭,声音急急的:

  “什么机场见,什么回中国去了,你这是没有心肝,八月我们岛上看谁去?——”

  我是没有心肝的人,多少朋友前年共过一场生死,而今要走了却是懒于辞行。

  父母来过一次岛上,邻居想个礼物都是给他们,连盆景都要我搬回去给妈妈,这份心意
已是感激,天下到处有情人,国不国籍倒是小事了。

  那天黄昏,气温突降,过了一会儿,下起微微的细雨来,女友卡蒂狂按我的门铃。

  “哗!你也要走了!一定开心得要死了吧!”

  卡蒂再过几日也要回瑞士去了。

  “惊喜交织!”我哈哈的笑着。

  “怎么样?再去滑一次冰,最后一次了。”

  “下雨到!再说,我还在写稿呢!”

  “什么时候了,不写算了嘛!”

  我匆匆换了短裤,穿起厚外套,提着轮式冰鞋,便与卡蒂往旧飞机场驶去。

  卡蒂的腿不好,穿了高低不同的鞋子,可是她最喜欢与我两人去滑冰。

  在那片废弃的机场上,我慢慢的滑着,卡蒂与她的小黑狗在黄昏的冷雨里,陪着我小跑。

  “这种空旷的日子,回台湾是享受不到了!”我深深的吸了口气。

  “舍不得吧!舍不得吧!”卡蒂追着我喊。

  我回头朝她疼爱的笑了一眼,身上用耳机的小录音机播出音乐来,脚下一用劲,便向天
边滑去。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

  走了!走了!心里不知拌成了什么滋味,毕竟要算是幸福的人啊!

  写了一张台湾朋友的名单,真心诚意想带些小礼物,去表达我的爱意。那张名单是那么
的长,我将它压在枕头下面,不敢再去想它。

  本来便是失眠的人,决定了回国之后,往往一夜睁眼到天亮。往事如梦,不堪回首,少
小离家的人,只是要再去踏一踏故国的泥土,为什么竟是思潮起伏,感触不能自已。

  梦里,由台湾再回岛上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常去的孤坟。梦里,仆跌在大雪山荻伊
笛的顶峰,将十指挖出鲜血,而地下翻不到我相依为命的人——中国是那么的远,远到每一
次的归去,都觉得再回来的已是百年之身。

  一次去,一场沧桑,失乡的人是不该去拾乡的,如果你的心里还有情,眼底尚有泪,那
么故乡不会只是地理书上的一个名词。

  行装没有理好,心情已是不同,夜间对着月光下的大西洋,对着一室静静的花草,仍是
有不舍,有依恋,这个家因为我的缘故才有了欣欣向荣的生命,毕竟这儿也是我真真实实的
生活与爱情啊!

  这份别离,必然也是疼痛,那么不要回去好了,不必在情感上撕裂自己,梦中一样可以
望乡,可是梦醒的时候又是何堪?

  绿岛小夜曲不是我喜欢的歌,初夏的夜晚却总听见有人在耳边细细幽幽的唱着,这条歌
是淡雾形成的带子,里面飘浮着我的童年和亲人。

  再也忘不掉的父亲和母亲,那两个人,永不消失的对他们的情爱,才是我永生的苦难和
乡愁啊!

  一个朋友对我说:“我知道你最深,不担心你远走,喝过此地的水就是这儿的人了。你
必回来。”

  水能变血吗?谁听过水能变成血的?

  要远行了,此地的离情也如台湾,聚散本是平常事,将眼泪留给更大的悲哀吧。

  “多吃些西班牙菜,此去吃不着这些东西了。”

  朋友只是往我盘里夹菜,脸上一片蒙蒙的伤感。我却是食不下咽了!

  上次来的时候,母亲一只只大虾剥好了放在我盘里,说的也是相同的话,只是她更黯然。

  离乡又回乡,同时拥有两个故乡的人,本当欢喜才对,为什么我竟不胜负荷?

  这边情同手足,那儿本是同根。人如飞鸟,在时空的幻境里翱翔,明日此时我将离开我
的第二祖国,再醒来已在台湾,那个我称她为故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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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迹天涯话买卖

  自小以来最大的想望就是做个拾破烂的人,一直到现在都认为那是一份非常有趣而生动
的职业。

  小时候常常看见巷子里叫卖竹竿的推车,那个车子岂只是卖几根竹竿而已,它简直是把
全套家家酒的美梦放在一个小孩子的面前。木屐、刷子、小板凳,卖到筛子、锅碗、洗衣板
,什么样的宝贝都挤在那一台小车里,羡慕得我又迷上了这种行业。

  后来早晚两次来的酱菜车又一度迷惑了我,吃是并不想吃,那一层层的变化对一个小人
来说又是一番梦境,大人买,我便站在一边专心的一盘一碗的颜色去看它个够,那真叫缤纷


  念小学的时候常常拿用过的练习簿去路边的小铺子换橄榄,挤在一大群吱吱喳喳的同学
里研究着那些玻璃瓶里红红绿绿的零食,又曾想过,就算不拾破烂,不卖竹竿,不贩酱菜,
开这么一家杂食铺也算是不错的事情。

  再后来迷上了中药房的气氛,看着那一墙的小抽屉一开又一开,变出来的全是不同的草
根树皮,连带加上一个个又美又诗意的名字,我又换了念头,觉得在中药房深深的店堂里守
着静静的岁月,磨着药材过一生也是一种不坏的生涯。

  后来我懂得一个人离家去逛台北了,看见了形形色色的社会,更使我迷失了方向,一下
想卖干货,一会想贩花布,还有一阵认真的想去庙里管那一格一格的签条——在我看来,它
们都是极有趣的谜语。夏天来了,也曾想开个冰果店,红豆、绿豆、八宝、仙草、爱玉、杏
仁、布丁、凤梨、木瓜、酸梅汤……给它来个大混卖。

  总而言之,我喜欢的行业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就是个“杂”。杂代表变化,变化代表
一种美,美代表我追求的东西,至于它们哪一种比较赚钱我倒是没有想过。

  小孩子的人生观是十分单纯的,无形的职业如医生、律师、作家、科学家这些事对我都
太遥远,我看得见的就是眼前街上形形色色的店铺和生计,真是太好看了。

  父亲常常说我是杂七杂八的人,看手相的人一看我的掌纹总是大吃一惊,兴奋得很,因
为这么乱的掌纹他可以多盖好几小时。

  童年到现在我从来不是个纯净而有定向的小孩,脑子里十分混乱古怪。父亲预言我到头
来必然一事无成,这点他倒是讲中了。

  离开台湾之前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在冷冷的冬天大街小巷的漫游,有店看店,没店
看街,没街便去翻垃圾,再有趣的娱乐也不过如此了。

  那时候是十一年前的台北,记忆中没有几家百货公司,“南洋”是记得的,别家都没有
印象了。就算是去过,也可能里面货色不多,不如小街小巷里的商店好看,所以说不出什么
道理来。

  初次离家时,傻瓜似的带了大批衣服——大概是预备一辈子“爱用国货”下去。虽然穿
的也是所谓洋装的东西,可是挤在西班牙同学里面总觉得自己异国风味得相当厉害,这份不
同的情调使我心理上极度的没有归属感,是虚荣或者不是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时父亲管我每月一百美金的生活费,缴六十美金给书院吃住,还有四十美金可以零花
,那时西班牙生活程度低,四十美金跑跑百货公司足足有余,那时候一件真毛皮大衣也只需
六十美金就可以买下一件了。

  马德里有好几家极大极大的百货公司,衣食住行只差棺材没有卖,其他应有尽有,本该
是个大开眼界的好地方,可惜当时的我青春过份,什么都不关心,下了课书本一丢,坐了地
下车就往百货公司跑,进了电梯,走出来那一层必然是女装部,傻气得可以,却不知道青春
少年本身便是光华,哪里需要衣服来衬托。

  那一阵情歌队夜间老是到宿舍窗口下来唱歌,其中必有一支唱给那个名叫ECHO的中
国女孩,我自是被宠昏了头,浸在阳台的月色里沉醉。回忆起来我的浪漫和堕落便是如此开
的头,少年清明的理想逐渐淡去,在迷迷糊糊的幸福里我成了一颗大千世界的浮尘。

  青春的甜美和迷人而今回想起来仍然不能全然的否定,虽然我的确是个百货公司里的常
客和俗人。跟百货公司结了缘也是那一年开始的。

  其实小店仍有小店的气氛和美,可是为了贪图方便总是喜欢在百货公司里流连,在外离
家的人一切都不踏实,对生命其他的追求也觉得很可笑,倒是单纯物质的欲望来得实实在在
,这种事百货公司最能满足我的渴求和空虚。

  以后我去了西柏林念语文,德国人凡事认真实在,生活的情调相对的失去了很多,我的
课业重到好似天天被人用鞭子在背后追着打似的紧张,这使我非常的不快乐。时间永远不够
用,睡觉吃饭乘车都觉得一个个生字在我后面咻咻的赶。

  那时学校在闹区最繁华的KURFURSTEDAMM大道的转角处,这条美丽的大道
长三公里半,不但是商业的中心,也是艺术家们工作游乐的街头,在这条街上西柏林最大的
数家百货公司差不多都是排着来的。

  总是在上学的途中早一站下车,一面快步的赶路,一面往经过的百货公司里去绕路打转
,每天上学进去逛一圈便是我唯一的娱乐了。

  换了国家,换了生活程度,父亲涨了我五十美金的生活费,日子还是过得东倒西歪。每
吃一次新鲜牛排总不知不觉的会写信回家去报告,母亲看得心酸,我却不太自觉,只等她航
空寄来了牛肉干才骇了我一跳。

  那时候我很需要钱,可是从来不去超支银行的存款,父亲说一百五十美金,我便照他的
嘱咐去生活,百货公司天天去,都是眼睛吃吃冰淇淋,也就是说,纯吃茶式的。

  有一日在报纸上看见一个很醒目的广告,征求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孩替法国珂蒂公司做香
水广告,要拍照,也要现场去推销香水。当时我要钱心切,虽然知道自己并不合报上要求的
标准,可是还是横着心寄了好多张彩色照片去,没想到那家公司竟然选中了我,给我相当四
十美金一天的马克,在当时那是很高的薪水了,工作时间是十天,我一算可以赚四百美金,
这一大笔金钱使我下定了去工作的决心,学校的课业先去向老师问了来,教师好意的说一天
五小时的课,十天是缺课五十小时,这将来怎么可能赶上同学?我向她力争夜间可以拚命自
修,我非要去赚这一笔大钱。

  学校一弄好,我便去跑了好几家租戏装的仓库,租到一件墨绿色缎子,大水袖,镶淡紫
色大宽襟,身前绣了大朵淡金色菊花的“东方衣服”,穿上以后倒有几分神秘的气氛,第一
日拍了些照片,第二日叫我去上工,当我知道我要会抛头露面的地方竟是西柏林最大的“西
方百货公司”时,我望着身上那件戏袍哭笑不得。我一定要去!四百美金是两个半月的生活
费,父亲可以不再为我伏案这么久,光是这件事就一定不能退下来。

  虽然我不必做店员的工作,而只需要站在香水部门向每一个顾客微笑,喷他们一些叫做
什么米的象征东方神秘的新出品香水,可是第一天进百货公司,那个部门的负责人还是给我
结结实实的上了一课,强悍的老太婆要我在一天之内记住所有百货公司货品的名称和柜台,
每一层都不能弄错,加上当时是圣诞节之前,又加了大批圣诞货,这真使我急得要流下泪来
,我说我只是来喷香水的,她说你在这儿就是公司的一份子,顾客问到你,你要什么都答得
出来,天晓得当时我不过才学了不到三个月的德文,尤其是工具方面的东西那是不可能在一
天之内记得住的,她交给我电话簿似的一本货单便走了。

  几小时的工作可以每四小时休息二十分钟,那时候我总是躲到洗手间去,脱下丝袜,把
发肿的脚浸在冷水里。

  照理说进入一个大如迷城似的百货公司去工作应是正合我意,可是那些五花八门美不胜
收的一切东西就像一个陷阱,天天张着幽暗的大口等我落下去,我虽然虚荣,可是也知道我
是失足不起的。

  当我看见成千上万的顾客抱着彩色纸包装的大批货品出门,我的心竟然因为这份欠缺而
疼痛起来。那么多穿着皮裘的高贵妇人来买昂贵的香水,我却为着一笔在她们看来微不足道
的金钱在这儿做一场并不合我心意的好戏。那缺着的五十堂课像一块巨石般重重的压在胸口
,白天站得腿已不是自己的了,夜间回去还得一面啃着黑面包一面读书至深夜,下工的时候
哪怕骨头累得都快散了,那几块马克的计程车费总也舍不得掏出来,再渴再冷,公车的站牌
下总是靠着捧着一本书的我。

  生命有时候实在是一个玩笑。一个金钱和时间那么拮据的穷学生,竟在圣诞节之前被安
置进一幢百货公司里去。

  在那次累死人的经验之后,我了解了店员罚站的苦痛,也恨透了百货公司。当那一千六
百块马克的支票拿到手时,我珍惜得连一双丝袜都舍不得买。赚钱的不易多少是懂得了一些
,内心对父母的感激和歉疚却是更深更痛。那一阵我渴望快快念完学校出来做事,父亲夜深
伏案的影像又清清楚楚的浮现出来——不能再拖累他了!

  那次百货公司的工作,并不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赚钱,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珍惜的
花钱。经过德国生活的磨炼之后,我的本性被改掉了许多。至今父亲还说德国人有本事,他
亲生的女儿在家里,想修改她一丝一毫都不可能,德国人在几个月之内就将她改成了另一副
形象。

  几年前我去撒哈拉沙漠,那一番渺茫的天地又给了我无边的启示,物质的欲望越来越淡
,心境的清明却是一日亮似一日。以后虽然离了沙漠又回到繁华的社会里来,可是百货公司
竟跟我失了缘份,就连普通的店铺都不再吸引我。

  唯一没有使我改变的是童年的梦想,人是返老还童的,去年荷西远赴奈及利亚工作,一
个人在海边住了快七八个月,那时候的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在高高的天空下,在空旷的沙滩
旁,拾我的飘流物和垃圾。

  现在要是女友们邀我去逛百货公司,大半是拒绝的。理由是:“那么多的东西,看得眼
睛也塞住了。”别人总是奇怪:

  “那不是很好吗?没有东西看叫什么百货公司呢?”我再对她们说:“那么多货品的名
字,你去背背看。”别人一头雾水,喃喃自语:“奇怪,为什么要背呢?为什么……。”

  这几日因为荷西的家人来度假,我们开车上了高山,进入国家公园的松林里去,那日烟
雾镑镑,四周白茫茫一片,大家惋惜得很,觉得白来了一场。我脱口而出:“这样才好。”
他们大为不解,扫兴嘛!“怎么还好呢?”“这叫空无一物啊!”我很满意的叹了口气。

  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政府开放的自由港,重税进口的东西在这儿便宜得多了,家人们自
然而然的涌进百货公司里去购物,我甘愿坐在外面街上的露天咖啡座等候。荷西的姐姐奇怪
的说:

  “这个人连百货公司都舍不得逛,怪女人一个呢。”

  我照例答了一句:“眼睛会堵住,太杂了。”

  “你难道什么都不要?”又问。

  我笑了笑摇摇头。真的太杂了,眼花撩乱好没意思。

  百货公司虽然包括了人生种种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可是那儿的东西我真的不要了;不
是“难道什么都不要”,我还是要的。可是我要的东西不在那儿,我现在经营的东西太大也
太小了,大过百货公司,又小得一颗跳动的心就可装满。它们是什么我也说不出来,就让它
成为一个我自己也不去猜测的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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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禅台北

  那一阵子我一直在飞,穿着一双白色的溜冰鞋在天空里玩耍。

  初学飞的时候,自己骇得相当厉害,拚命乱扑翅膀。有时挣扎太过,就真的摔了下来。

  后来,长久的单独飞行,已经练出了技术。心不惊,翅膀几乎不动,只让大气托着已可
无声无息的翱翔。

  那时我不便常下地了,可是那双红色轮子的溜冰鞋仍是给它绑在脚上。它们不太重,而
且色彩美丽。

  飞的奥秘并不复杂。只有一个最大的禁忌,在几次摔下来时已被再三叮咛过了——进入
这至高的自由和天堂的境界时,便终生不可回头,这事不是命令,完全操之在己。喜欢在天
上,便切切记住——不要回顾,不可回头,不能回头——因为毕竟还是个初学飞行的人。有
一日,道行够了,这些禁忌自然是会化解掉的,可是目前还是不要忘了嘱咐才好。

  我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连在天上慢慢转弯的时候,都只轻轻侧一下身体和手臂。至于
眼底掠过的浮影,即使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都不敢回首。我的眼睛始终向着前面迎来的穹
苍。

  有一日黄昏,又在天上翱翔起来,便因胆子壮了一些,顽心大发,连晚上也不肯下地回
家了。

  夜间飞行的经验虽然没有,三千里路云和月,追逐起来却是疯狂的快乐。

  这一来,任着性子披星戴月,穿过一层又一层黑暗的天空,不顾自己的体力,无穷无尽
的飞了下去。

  那时候,也许是疲倦了,我侧着身子半躺着,下面突然一片灯火辉煌,那么多的人群在
华灯初上的夜里笑语喧哗,连耳边掠过的风声都被他们打散了。

  我只是奇异的低头看了一眼,惊见那竟是自己的故乡,光芒万丈的照亮了漆黑的天空。

  我没有停飞,只是忍不住欢喜的回了一下头。

  这一动心,尚未来得及喊叫,人已坠了下来。

  没有跌痛,骇得麻了过去,张开眼睛,摸摸地面,发觉坐在台北国父纪念馆广场侧门的
石阶上,那双溜冰鞋好好的跟着我。奇怪的是怎么已经骤然黄昏。

  我尚不能动弹,便觉得镁光灯闪电似的要弄瞎我的眼睛,我举起手来挡,手中已被塞进
了一支原子笔,一本拍纸簿,一张微笑的脸对我说:‘三毛,请你签名!”

  原来还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怎么自己倒是忘了。

  在我居住的地方,再没有人这样叫过它。而,好几千年已经过去了。

  我拿起笔来,生涩的学着写这两个字,写着写着便想大哭起来——便是故乡也是不可回
首的,这个禁忌早已明白了,怎么那么不当心,好好飞着的人竟是坠了下来。我掉了下来,
做梦一般的掉了下来,只为了多看一眼我心爱的地方。

  雨水,便在那时候,夹着淡红色的尘雾,千军万马的向我杀了过来。

  我定定的坐着,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不能逃跑,便只有稳住自己,看着漫漫尘水如何的
来淹没我。

  那时我听见了一声叹息:“下去了也好,毕竟天上也是寂冥——”那么熟悉又疼爱的声
音在对我说:“谁叫你去追赶什么呢!难道不明白人间最使你动心的地方在哪儿吗?”

  雨是什么东西我已不太熟悉了,在我居住的地方,不常

下雨,更没有雨季
  没有雨的日子也是不大好的,花不肯开,草不愿长,我的心园里也一向太过干涩。

  有一阵长长的时期,我悄悄的躲着,倒吞着咸咸的泪水,可是它们除了融腐了我的胃以
外,并没有滋润我的心灵。后来,我便也不去吞它们了。常常胃痛的人是飞不舒服的。

  据说过那边去的人——在我们世上叫做死掉的人,在真正跨过去之前,是要被带去“望
乡台”上看的。他们在台上看见了故乡和亲人,方知自身已成了灵魂,已分了生死的界限,
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因为心中不舍、灵魂也是会流泪的,然后,便被带走了。故乡,亲人,
只得台上一霎相望便成永诀。

  我是突然跌回故乡来的。

  跌下来,雨也开始下了。坐在国父纪念馆的台阶上,高楼大厦隔住了视线,看不见南京
东路家中的父亲和母亲,可是我还认识路,站起来往那个方向梦游一般的走去。

  雨,大滴大滴的打在我的身上、脸上、头发上。凉凉的水,慢慢渗进了我的皮肤,模糊
了我的眼睛,它们还是不停的倾盆而来,直到成为一条小河,穿过了那颗我常年埋在黄土里
已经干裂了的心。

  然后,每一个早晨,每一个深夜,突然在雨声里醒来的时候,我发觉仍然是在父母的身
边。

  “望乡台”不是给我的,没有匆匆一霎便被带走,原来仍是世上有血有肉的人。

  这是一个事实,便也谈不上悲喜了。

  既然还是人,也就不必再挣扎了。身落红尘,又回来的七情六欲也是当然。繁华与寂寞
,生与死,快乐与悲伤,阳光和雨水,一切都是自然,那么便将自己也交给它吧!

  一向是没有记事簿的人,因为在那边岛上的日了里要记住的事情不多。再说,我还可以
飞,不愿记住的约会和事情来时,便淡然将溜冰鞋带着飞到随便什么地方去。

  回来台北不过三四天,一本陌生的记事本却因为电话的无孔不入而被填满到一个月以后
还没有在家吃一顿饭的空档。

  有一天早晨,又被钉在电话旁边的椅子上,每接五个电话便玩着写一个“正”字,就如
小学时代选举班长和什么股长一般的记票方式。当我划到第九个正字时,我发了狂,我跟对
方讲。“三毛死掉啦!请你到那边去我她!”挂掉电话自己也骇了一跳,双手蒙上了眼睛。

  必然是疯了,再也不流泪的人竟会为了第九个正字哭了一场。这一不逞强,又使我心情
转到自己也不能明白的好。翻开记事簿,看看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想想将会遇到的一
个一个久别了的爱友,我跳进自己的衣服里面去,向看家的母亲喊了一声:“要走啦!尽快
回来!好大的雨呀!”便冲了出去。

  不是说天上寂寞吗,为什么人间也有这样的事情呢。中午家中餐桌上那一付孤伶伶的碗
筷仍然使我几乎心碎。

  五月的雨是那么的欢悦,恨不能跳到里面去,淋到溶化,将自己的血肉交给厚实的大地
。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的身上将会变出一滩繁花似锦。

  对于雨季,我已大陌生,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可是我一直在雨的夹缝里穿梭着,匆匆忙忙的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都是坐在一
滴雨也不肯漏的方盒子里。

  那日吃完中饭已是下午四点半了,翻了一下记事簿,六点半才又有事情,突然得了两小
时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站在雨中,如同意外出笼了的一只笨鸟,快乐得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我奔去了火车站前的广场大厦找父亲的办公室。那个从来没有时间去的地方。

  悄悄推开了木门,跟外间的秘书小姐和父亲两个年轻的好帮手坐了几分钟。然后父亲的
客人走了,我轻轻走进去,笑着喊:“终于逃出来玩啦!”

  父亲显见的带着一份也不隐藏的惊喜,他问我要做什么。

  我说:“赶快去踩踩台北的街道呀!两小时的时间,想想有多奢侈,整整两小时完全是
自己的到!”

  父亲马上收拾了公事包,拿了一把雨伞,提早下班,与我一同做了逃学的孩子。

  每经过一个店铺,一片地摊,一家小食店,父亲便会问我:“要什么吗?想要我们就停
下来!”

  那里要什么东西呢?我要的是在我深爱的乱七八糟的城市里发发疯,享受一下人世间的
艳俗和繁华罢了。

  雨仍是不停的下着。一生没有挡雨的习惯,那时候却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替我张开了一把
伞。那个给我生命的人。

  经过书店,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结果就是被吸了进去。那么多没有念过的书使我兴奋着
急得心慌,摸了一本又一本。看见朋友们的书也放在架上,这些人我都认识,又禁不住的欢
喜了起来。

  过街时,我突然对父亲说:“回国以来,今天最快乐,连雨滴在身上都想笑起来到!”

  我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街,突然看见橱窗内放着李小龙在影片中使的“双节棍”,我脱口
喊出来:“买给我!买给我!”

  奇怪的是,做小孩子的时候是再也不肯开口向父亲讨什么东西的。

  父亲买了三根棍子,付账时我管也不管,跑去看别的东西去了。虽然我的口袋里也有钱。

  受得泰然,当得起,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功学社的三楼有一家体育用品社的专柜,他们卖溜冰鞋——高统靴的那种。

  当我从天上跌下来时尚带着自己那双老的,可是一走回家,它们便消失了。当时我乱找
了一阵,心中有些懊恼,实在消失了东西的也不能勉强要它回来,可是我一直想念它们,而
且悲伤。

  父亲请人给我试冰鞋,拿出来唯一的颜色是黑的。

  “她想要白的,上面最好是红色的轮子。”父亲说。

  “那种软糖一样的透明红色。”我赶快加了一句。

  商店小姐客气的说白色的第二天会有,我又预先欢喜了一大场。

  雨仍然在下着,时间也不多了,父亲突然说:“带你去坐公共汽车!”

  我们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了站牌。父亲假装老练,我偷眼看他,他根本不大会找车站,毕
竟也是近七十的父亲了,以他的环境和体力,实在没有挤车的必要。可是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随时给我机会教育,便也欣然接受。

  我从不视被邀吃饭是应酬。相聚的朋友们真心,我亦回报真心。这份感激因为口拙,便
是双手举杯咽了下去。

  雨夜里我跑着回家,已是深夜四时了。带着钥匙,还没转动,门已经开了,母亲当然在
等着我。

  那么我一人在国外时,她深夜开门没有女儿怎么办?这么一想又使我心慌意乱起来。

  我推了母亲去睡,看出她仍是依依不舍,可是为着她的健康,我心硬的不许她讲话。

  跑进自己全是坐垫的小客厅里,在静静的一盏等着我回家的柔和的灯火及父亲预先替我
轻放着的调频电台的音乐声里,赫然来了两样天堂里搬下来的东西。

  米色的地毯上站着一辆枣红色的小脚踏车,前面安装了一个纯白色的网篮,篮子里面,
是一双躺着的溜冰鞋。就是我以前那双的颜色和式样。

  我呆住了,轻轻上去摸了一下,不敢重摸,怕它们又要消失。

  在国外,物质生活上从来不敢放纵自己,虽然什么也不缺,那些东西毕竟不是悄然而来
,不是平白得到,不是没有一思再思,放弃了这个才得来了那个的。

  怎么突然有了一份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只因我从天上不小心掉了回家。

  我坐在窗口,对着那一辆脚踏车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雨是在外面滴着,不是在梦中。
可是我怕呢!我欢喜呢;我欢喜得怕它们又要从我身边溜走。我是被什么事情吓过了?

  第二日,在外吃了午饭回来,匆匆忙忙的换上蓝布裤,白衬衫,踏了球鞋,兴冲冲的将
脚踏车搬下楼去,母亲也很欢喜,问我:“去哪里溜冰呢?不要骑太远!”

  我说要去国父纪念馆,玩一下便回家,因为晚饭又是被安排了的。

  骑到那个地方我已累了,灰灰的天空布满了乌云。我将车子放在广场上时,大滴的雨又
豆子似的洒了下来。

  我坐在石凳上脱球鞋,对面三个混混青年开口了:“当众脱鞋!”

  我不理他们,将球鞋放在网蓝内,低头绑溜冰鞋的带子。

  然后再换左脚的鞋,那三个人又喊:“再脱一次!”

  我穿好了冰鞋坐着,静等着对面的家伙。就是希望他们过来。

  他们吊儿郎当的慢慢向我迫来,三个对一个,气势居然还不够凌人。

  还没走到近处,我头一抬,便说:“你别惹我!”

  奇怪的是来的是三个,怎么对人用错了文法。

  他们还是不走,可是停了步子。其中的一个说,“小姐好面熟,可不可以坐在你身边—
—。”

  椅子又不是我的,居然笑对他们说:“不许!”

  他们走开了,坐到我旁边的凳子上去,嘴巴里仍是不干不净。

  雨大滴的洒了下来。并不密集。我背着这三个人慢慢试溜着,又怕他们偷我脚踏车上挂
着的布包,一步一回头,地也不平,差点摔了一跤。

  后来我干脆往他们溜过去,当然,过去了,他们的长脚交叉着伸了出来。

  我停住了,两边僵在雨中。

  “借过……”我说了一声,对方假装听不见。

  “我说——借过!”我再慢慢说一次。

  这时,这三个人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假装没事般的拚命彼此讲话,放掉了作弄我的念
头。

  赶走了人家,自己又是开心得不得了,尽情的在雨中人迹稀少的大广场上玩了一个够。
当我溜去问一个路人几点种时,惊觉已是三小时飞掉了。

  那是回台湾以来第一次放单玩耍,我真是快乐。

  一个人生活已成了习惯,要改变是难了。怎么仍是独处最乐呢?

  书桌上转来的信已堆集成了一摊风景,深夜里,我一封一封慢慢的拆,细细的念,慢慢
的想,然后将它们珍藏在抽屉里。窗外已是黎明来了。

  那些信全是写给三毛的。再回头做三毛需要时间来平衡心理上的距离,时间不到,倔强
的扳回自己是不聪明的事情,折断了一条方才形成的柳枝亦是可惜。将一切交给时间,不要
焦急吧!

  雨,在我唯一午间的空档里也不再温柔了。它们倾盆而下,狂暴的将天地都抱在它的怀
里,我的脚踏车寂寞,我也失去了想将自己淋化的念头。

  在家中脱鞋的地方,我换上了冰鞋,踏过地毯,在有限的几条没有地毯的通道上小步滑
着,滑进宽大的厨房,喊一声:“姆妈抱歉!”打一个转又往浴室挤进去。

  母亲说:“你以为自己在国父纪念馆吗?”

  “是呀?真在那边。‘心到身到’,这个小魔术难道你不明白吗?”在她的面前我说了
一句大话。

  说着我滑到后阳台去看了一盆雨中的菊花叶子,喊一声:

  “好大的雨啊!”转一个身,撞到家具,摔了一跤。

  那夜回家又不知是几点了,在巷口碰到林怀民,他的舞蹈社便在父母的家旁边。

  我狂喊了起来:“阿民!阿民!”在细雨中向他张开双臂奔去,他紧抱着我飞打了一个
转,放下地时问着;“要不要看我们排舞?”

  “要看!可是没时间。”我说。

  旁边我下的计程车尚停着,阿民快步跑了进去,喊了一声“再见!”我追着车子跑了几
步,也高喊着:“阿民再见!”

  静静的巷口已没有人迹,“披头”的一条歌在我心底缓缓的唱了起来:“你说啥罗!我
说再见!你说啥罗!我说再见——”

  我踏着这条歌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人生聚散也容易啊,连告别都是匆匆!

  难得有时间与家人便在家附近的一家西餐厅吃了一次饭,那家餐馆也是奇怪,居然放着
书架。餐桌的另一边几张黑色的玻璃板,上面没放台布。

  弟弟说那些是电动玩具,我说我在西班牙只看过对着人竖起来下面又有一个盘面的那种
。他们笑了,说那已是旧式的了。

  “来,你试试看!”弟弟开了一台,那片动态的流丽华美真正眩惑住了我的心灵。它们
使我想起《黄色潜水艇》那部再也忘怀不掉的手绘电影。在西柏林时就为了它其中的色彩,
连看过六遍。

  “你先不要管它颜色好不好看,专心控制!你看,这个大嘴巴算是你,你一出来,就会
有四个小精灵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吃你,你开始快逃,吃不掉就有分数。”弟弟热心的解释着


  “好,我来试试!”我坐了下来。

  还没看清楚自己在哪里,精灵鬼已经来了!

  “啊!被吃掉了!”我说。

  “这个玩具的秘诀在于你知道什么时候要逃,什么时候要转弯,什么时候钻进隧道,胆
怯时马上吃一颗大力丸吓一吓那只比较笨的粉红鬼。把握时机,不能犹豫,反应要快,摸清
这些小鬼每一只的个性——”弟弟滔滔不绝的说着。

  “这种游戏我玩过好多次了嘛!”我笑了起来。

  “不是第一次坐在电动玩具面前吗?”他奇怪的说。

  我不理他,只问着:“有没有一个转钮,不计分数,也不逃,也不被吃,只跟小精灵一
起玩耍玩耍就算了。不然我会厌呢!”

  弟弟哑然失笑,摇摇头走开了,只听见他说:“拿你这种人没办法!”

  还是不明白这么重复的游戏为什么有人玩了千万遍还是在逃。既然逃不胜逃,为什么不
把自己反过来想成精灵鬼,不是又来了一场奇情大进击吗!

  弟弟专心的坐下来,他的分数节节高升,脸上表情真是复杂。

  我悄悄弯下腰去,对他轻说一句:“细看涛生云灭——”

  这一分心,啪一下被吃掉了。

  “你不要害人好不好!”他喊了起来。

  我假装听不见,趴到窗口去看雨,笑得发抖。

  雨仍是不停的下着,死不肯打伞这件事使母亲心痛。每天出门必有一场争执。

  有时我输了,花伞出门,没有伞回家。身外之物一向管不牢,潜意识第一个不肯合作。

  那日云层很厚,是个阴天。我赶快搬出了脚踏车往敦化南路的那个方向骑去。碰了到一
个圆环,四周不是野狼便是市虎。我停在路边,知道挤进去不会太安全。

  那时来了一位警察先生,我对他无奈的笑笑,坐在车上不动。他和气的问我要去那儿,
我说去国父纪念馆呢!

  “那你往复兴南路去,那条路比较近。”

  本想绕路去看看风景的,便是骑术差到过不了一个小圆环,我顺从的转回了头。

  就因为原先没想从复兴南路走,这一回头,又是一场不盼自来的欢喜。

  回到台北之后,除了餐馆之外可以说没有去什么别的地方。

  我的心在唯一有空闲的时间便想往国父纪念馆跑,那个地方想成了乡愁。

  相思最是复杂,可是对象怎么是一幢建筑。

  我绕着那片广场一遍又一遍的骑,一圈又一圈慢慢的溜——我在找什么,我在等什么,
我在依恋什么。我在期待什么?

  不敢去想,不能去想,一想便是心慌。

  有什么人在悄悄的对我说:这里是你掉回故乡来的地方,这里是你低头动了凡心的地方。

  时候未到,而已物换星移,再想飞升已对不准下来时的方向——我回不去那边了。

  不,我还是不要打伞,羽毛是自己淋湿的,心甘情愿。那么便不去急,静心享受随波逐
浪的悠然吧!

  梦中,我最爱看的那本书中的小王子跑来对我说:“你也不要怕,当我要从地球上回到
自己的小行星上去的时候也是有些怕的,因为知道那条眼镜蛇会被派来咬死我,才能将躯壳
留在地上回去。你要离开故乡的时候也是会痛的,很痛,可是那只是一霎间的事情而已——


  我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好孩子,我没有一颗小行星可以去种唯一的玫瑰呢!让我慢
慢等待,时候到了自然会有安排的,再说,我还怕痛呢!”

  小王子抱着我替他画的另外一只绵羊满意的回去了。我忘了告诉他,这只绵羊没有放在
盒子里,当心它去吃掉了那朵娇嫩的玫瑰花。这件事情使我担心了一夜,忘了玫瑰自己也有
四根刺!

  雨仍在下着,我奔进一辆计程车,时间来不及了,日子挤着日子,时光飞逝,来不及的
捉,来不及的从指缝里渗走,手上一片湿湿的水。

  可是我不再那么惊慌失措了。张开十指,又有片片光阴落了下来,静静的落给我,它们
来得无穷无尽无边无涯只要张开手便全是我的。

  司机先生在后视镜中一再的偷看我,下车时他坚持不肯收钱,说:“下次有缘再收!只
请你不要再说封笔——”

  我吃了一惊,看见车内执照上他姓李,便说:“李先生,我们的缘份可能只有这一霎,
请你千万收费!心领了!”

  一张钞票在两人之间塞来塞去,我丢下了钱逃出了车子。

  李先生就将车停在路中间追了上来,那时我已进了一家餐馆。

  “三毛——”他口拙的说不出另外的话。

  我伸手接下了已经付出去的车钱。

  打开掌心,那张塞过来的钞票,什么时候,赫然化成了一朵带着露珠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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