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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诗歌散文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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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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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我不是三毛迷

                                      ——读《温柔的夜》

                                周 粲

    据说有一些读者,迷上了三毛的作品;这些读者,被称为“三毛迷”。我不
是三毛迷。几十岁的人了,只会有“执着”,不会有“迷”的。但是自从有了三
毛之后,三毛的书,我倒是看了不少。屈指一数,计有:《撒哈拉的故事》、《
哭泣的骆驼》、《稻草人手记》和最近才出版的《温柔的夜》。

    一直都以为三毛是属于沙漠的;她的文章所以写得好,完全因为她到了撒哈
拉沙漠;要是她一旦离开了这个地方,她就再也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了。三毛自
己也有这种想法。记得她在一篇文字里也这么表示过。那一阵子,她似乎很苦恼
,觉得自己写不出好东西。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当我读完了《温柔的夜》,我知
道事实并非如此。三毛并不是仅仅属于沙漠的;离开了沙漠,三毛仍旧能写出好
东西来。

    在读《温柔的夜》的时候,我私底下一直这样想:唔,这一篇写得不错;不
过,恐怕也只是这一篇写得好而已;接下来的,总不会都写得精采吧?这是不可
能的。就是一般的大作家的书,也不是这个样子。三毛还不是什么大作家;一点
也不是。但是看了一篇又一篇,我竟然发觉里面的每一篇,都有一些东西能深深
地把我吸引住。

    就说第一篇《寂地》吧,吸引我的是一股气氛。在一篇文学作品里营造气氛
到这么成功,是不容易的。这篇作品的重点是在“脸狺”这种东西上面。什么是
脸狺?世界上有没有脸狺?是萦绕在作品中人物心里的问题。后来问题多了一个
,那就是脸狺出没的地点。于是情节的发展推进另一个高潮。当三毛说了一句“
脸狺贪心!”的时候,她拉下来这样描写:“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怪风,眼看
将尽的火堆突然斜斜往我轰一下烧过来,荷西一拖我,打了半个滚,瞪着火;它
又回来了,背后毛毛的感觉凉飕飕的爬了个全身。”

    读到这里,谁者差不多已经透不过气来了。第二篇《五月花》是集子里最长
的一篇,占了大约九十页。这一篇的写作手法也比较新;它是以日记的方式写成
的。作品中的人物,除了三毛和荷西夫妇之外,还有荷西沙漠里的老同事路易、
老板娘杜鲁夫人、杜鲁医生、荷西的雇主汉斯、汉斯的太太英格等。三毛这样形
容杜鲁夫人: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
寸镂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
双目炯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着笑,却不使人觉着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
看便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
。”经三毛这么一形容,杜鲁夫人的形象,便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读者面前了。用
来介绍英格的文字也很出色。三毛说:

    “英格很年轻,不会满三十岁,衣着却很老气,脸极瘦,颧骨很高,鼻子尖
尖的,嘴唇很薄,双眼是淡棕色,睫毛黄黄的,看见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亚尼
画中长脸,长脖子,没画眼珠的女子,又很像毕卡索立体画派时的三角脸情人,
总是有个性的,不算难看,透着点厉害,坐在她前面,总觉坐在冷气机前一样。
”如果读者看过莫底格尼亚尼和毕卡索的画,英格的形象,简直呼之欲出。从这
一点来看三毛,她在人物出场时经营的文字,并不会比白先勇逊色。

    《五月花》所写的,似乎是一些琐琐碎碎、跟读者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事;但
是由于三毛把里面每一个人物包括她自己在内都写活了,所以读起来趣味盎然。
同时,读者为了想知道荷西最后是否拿得到汉斯欠他的那几千块美金的薪水,也
就迫不及待地追看下去了。

    在这一篇作品里,三毛在刻划自己的性格,刻划得很好。正如彭歌所说:三
毛“仿佛柔弱,却很刚强”,当汉斯想表示屈服,对她说:“好啦,和平啦!啧
!没看过你这种中国女人”时,她敢瞪着他说:“你当我是十八世纪时迁去美国
筑铁路的唐山猪仔?”到了汉斯无可奈何,又说了句“好啦!”时,她会加了一
句,说:“你这个变种德国人”吗?

    第三篇是《玛黛拉游记》。读这篇游记,我得到一个启示:对于一个没有去
过甲地的人,不管作者用多么美丽的文字去描写它,都是没有多大用处的。读者
看了之后,绝对不会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就是在新闻记者的过程中,趣味也并不
浓厚。所以当三毛说:“我们旅馆是一长条豪华的水泥大厦,据说有七百五十个
房间,是丰夏最新的建筑之一,附近还有许许多多古香古色老式的旅馆,新新旧
旧的依山而建,大部分隐在浓浓的绿荫里,配合着四周的景色,看上去真是一种
心灵的享受。”我瞥了一眼,就跳过去了。但是到了她在记述向瓷器店的老人买
天使的雕塑,老人因为要维护“传统”,宁可不卖给她时,我的兴趣便油然而生
了。另外写到“殡仪馆酒店”去喝酒,到小饭店去吃五串大扫把一般的烤肉等那
些事,也十分有趣。总之,这绝对是一篇能够吸引读者一口气读下去的游记。说
到完整,第四篇《温柔的夜》可以说是最“完整”的作品了。我真怀疑这里面所
写的事,完全是真实的。但是她却又把整个事件的开始和结束,写得那么逼真,
使人不敢怀疑它的真实性。如果你从来没有读过三毛的书,那么,谁了这篇作品
之后,你一定会喜欢三毛的。你喜欢她,因为她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你喜
欢她,因为她对任何人,都充满了爱心。读过了这篇作品之后,闭起眼睛,你还
是看得见那个身穿水红色衬衫的流浪汉挥手向三毛追讨只能买一杯汽水、一个牛
肉饼、一双袜子或者一支口红的两百块钱的情形。三毛怕上他的当,不敢给他这
一点钱,但是又担心他的遭遇是真的,要没有帮助一个急需要帮助的人,会对不
起自己的良心。于是三毛在再三拒绝了流浪汉两百块钱的要求之后,又在临离开
时匆匆地塞了五百块钱给他。到了事实证明流浪汉的确是为了要那一点钱买一张
船票过海时,三毛内心受了很大的激荡。她说:“当我再度看见那件水红色的衬
衫时,惊骇得手里的面包都要掉到水里去了,上天宽恕我,这个人竟是真的只要
一张船票,我的脸,因为羞愧的缘故,竟热得发烫起来。”

    三毛,就是这样一个人!

    第五篇的题目是《石头记》。这篇《石头记》和曹雪芹的《石头记》完全不
相同。曹雪芹的《石头记》,写的是人,三毛的《石头记》写的却是名副其实的
石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三毛到港口去看船,无意间发觉一家小店竟然在卖
画好的鹅卵石,样子美丽非凡。三毛看了很喜欢,就一连去买了好几颗。后来她
索性去捡石头回家来自己画。有一次她到海边捡石头,差一点被海浪吞噬去。三
毛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全心全意的;画画石头也是如此。她说:

    “我不知不觉的一日复一日的沉浸在画石的热情里,除了不得已的家事和出
门,所有的时候都交给了石头,不吃不睡不说话,这无比的快乐,只有痴心专情
的人才能了解。……”三毛画了很多,也丢掉很多,最后剩下十一块她自己最喜
欢的石头,连拿出来给人家看都不舍得。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这十一块石头
都失去了。根据三毛自己所说,这十一块石头里面,包括“一个流泪的瘦小五,
一个环着荆棘的爱神,一整座绕着小河的杏花村,还有那个一直在叫救命的微笑
小女孩”。看起来,这些石头的确是很可爱的。正因为如此,所以当三毛发觉连
其中的一块,都不再属于她的时候,她激动得“一直冲,一直冲,直到了海边,
冲进礁石缝里,扑在一块大黑石头上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没了
气力,这才转过身,对着大海坐了下来。”

    一般人,会有三毛这样的举动吗?

    第六篇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就因为三毛认为相逢不必曾相识,所以有一
天她和荷西到十字港的地摊买非洲彩石项练,竟和摊主成为莫逆之交。摊主叫莫
里,是个日本人,年纪很轻。三毛认识了他以后,时常送东西去给他吃。不久,
三毛搬了家,又生了一场大病,到了病好再想起莫里时,他已经失去踪影了。原
来就在三毛生病那段时间,一连串不幸的事情降临到莫里身上。他的钱和货物都
被偷了,连饭也没有得吃,最后睡在小船上,违警,被抓进监牢,又生了肝病,
倒在街上给人送去医院。三毛知道这些事之后,心如刀割,觉得很对不起她的朋
友。等到三毛再找到莫里,他还是在摆地摊,只是生意小了。莫里见到三毛时,
居然不提旧事,只是态度冷淡起来。三毛内疚之余,便暗地里托一个女友马利亚
替她把莫里在卖的东西全部买下来。我印象中的三毛,似乎经常做这种古侠士慷
慨悲歌的事。

    第七篇(也就是最后一篇)是《永远的马利亚》。圣母马利亚,是多么贞洁
,使人肃然起敬的形象;但是三毛所要写的马利亚,却是个懒惰、贪心、好说主
人闲话的女佣。她常向三毛要东西。三毛家里的小摆设、盆景、衣服、鞋子、杂
导、吃了半盒的糖,她都会开口要。三毛不在家,她偷用她的化妆品,偷穿她的
衣服,又到处搬弄是非,说荷西带女人回家。她家里有钱,用的车,是英国摩里
斯进口的轿车,却装穷。后来三毛把她辞退了,她却向屋主争取到多一年的薪水
。同时她的社会福利开始给她为期两年的失业金,金额是原薪水的百分之七十五
。就在“失业”期间,马利亚又去做事。三毛撞见她时,她竟厚颜无耻地说:“
看护一个有钱的外国老太太,薪水比以前好,又没有人管我,这里政府查不到,
失业金照领呢!”难怪三毛有一次看见圣母像时,她觉得“圣母的脸上仿佛涌出
一阵悲痛”。同样叫做马利亚,二者却有多么大的不同!司马中原说三毛是一朵
仰望的云,彭歌说三毛是沙漠的奇葩,痖弦说三毛是穿裙子的尤里西斯,晓风说
三毛是一滴落实的雨滴,隐地说三毛是一出难得看到的好戏,都对。不过我还是
更喜欢薇薇夫人那句话。她说:“三毛是真正生活过的人。”根据我从三毛的书
中得出的印象,我同意三毛是一个真正生活过的人。生活过的人很多,但是“真
正”生活过的人,恐怕就少之又少了。要成为一个真正生活过的人,并不是一件
简单的事。这个人,是必须具备许多条件的。首先,她必须热爱生活。换句话说
,她必须对生活里的任何东西都感到兴趣。第二,她必须认识生活。她没有必要
绝对排斥物质生活,但是她却必须知道:世界上除了物质生活之外,还有精神生
活。因而读书是快乐的事,写作是快乐的事,画石头是快乐的事,旅行是快乐的
事,送一张船票给一个流浪汉是一件快乐的事。在《相逢何必曾相识》里,三毛
说:“五光十色的市集虽然挑不出什么过分特别的东西,可是只要在里面无拘无
束的逛来逛去,对我们这种没有大欲望的人来说,已是十二分愉快的事了。”真
正生活过的人,必须知道这是一件“十二分愉快的事。”真正生活过的人,也必
须有一颗爱心。有了爱心,才能够施予。有了施予,必能获得心灵上的报酬。这
种报酬,能充实生活的内容,使生活显得更丰富,更可爱。三毛是绝对知道怎么
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生活的。她知道“做一个披头,并不是人生的最终目的
”。三毛是非常非常聪明的。我不是三毛迷,真的;但是当三毛的下一本书出版
的时候,我一定会去找来读。原载于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二日新加坡《南洋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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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 


尘   缘

    二度从奈及利亚风尘仆仆的独自飞回加纳利群岛,邮局通知有两大麻袋邮件
等着。

    第一日着人顺便送了一袋来,第二袋是自己过了一日才去扛回来的。小镇邮
局说,他们是为我一个人开行服务的。说的人有理,听的人心花怒放。回家第一
件事就是请来大批邻居小儿们,代拆小山也似的邮件,代价就是那些花花绿绿的
中国邮票,拆好的丢给跪在一边的我。我呢,就学周梦蝶摆地摊似的将这些书刊
、报纸和包裹、信件,分门别类的放放好,自己围在中间做大富翁状。以后的一
星期,听说三毛回家了,近邻都来探看,只见院门深锁,窗帘紧闭,叫人不应,
都以为这三毛跑城里疯去了,怎会想到,此人正在小房间里坐拥新书城,废寝忘
食,狂啃精神粮食,已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几度东方发白,日落星沉,新书看得头昏眼花,赞叹激赏,这才轻轻拿起没
有重量的《稻草人手记》翻了一翻。

    书中唯一三个荷西看得懂的西班牙文字,倒在最后一个字上硬给拿吃掉了个
O字。稻草人只管守麦田,送人的礼倒没看好,也可能是排印先生不喜荷西血型
,开的小玩笑。

    看他软软的那个怪样子,这个扎草人的母亲实是没有什么喜悦可言,这心情
就如远游回家来,突然发觉后院又长了一大丛野草似的触目惊心。

    这一阵东奔西跑,台湾的连络就断了,别人捉不到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
什么。蓦一回首,灯火下,又是一本新书,方觉时光无情,新书催人老。

    母亲信中又哀哀的来问,下本书是要叫什么,《寂地》刊出来了,沙漠故事
告一段落,要叫《哑奴》还是叫《哭泣的骆驼》;又说,这么高兴的事情,怎么
也不操点心,尽往家人身上推,万一代做了主,定了书名,二小姐不同意,还会
写信回来发脾气,做父母的实在为难极了。

    看信倒是笑了起来,可怜的父亲母亲,出书一向不是三毛的事,她只管写。
写了自己亦不再看,不存,不管,什么盗印不盗印的事,来说了三次,回信里都
忘了提。

    书,本来是为父母出的,既然说那是高兴的事,那么请他们全权代享这份喜
悦吧。我个人,本来人在天涯,不知不觉,去年回台方才发觉不对,上街走路都
抬不起头来,丢人丢大了,就怕人提三毛的名字。

    其实,认真下决心写故事,还是结了婚以后的事没想到,这么耐不住久坐的
人,还居然一直写了下去。

    前住在马德里,当时亦是替国内一家杂志写文,一个月凑个两三千字,着实
叫苦连天。大城市的生活,五光十色,加上同住的三个女孩子又都是玩家,虽说
国籍不同,性情相异,疯起来却十分合作,各有花招。平日我教英文,她们上班
,周末星期,却是从来没有十二点以前回家的事。

    说是糜烂的生活吧,倒也不见得,不过是逛逛学生区,旧货市场,上上小馆
子,跳跳不交际的舞。我又多了一个单人节目,借了别人机车,深夜里飞驰空旷
大街,将自己假想成史提夫麦昆演第三集中营大逃亡。

    去沙漠前一日,还结伙出游不归,三更半夜疯得披头散发回来,四个女孩又
在公寓内笑闹了半天,着实累够了,才上床睡觉。第二日,上班的走了,理了行
李,丢了一封信,附上房租,写着:“走了,结婚去也,珍重不再见!”

    不声不响,突然收山远去,倒引出另外三个执迷不悟的人愕然的眼泪来。做
个都市单身女子,在我这方面,问心无愧,甚而可以说,活得够本,没有浪费青
春,这完全要看个人主观的解释如何。疯是疯玩,心里还是雪亮的,机车再骑下
去,撞死自己倒是替家庭除害,应该做“笑丧”,可是家中白发人跟黑发人想法
有异,何忍叫生者哀哭终日。这一念之间,悬崖勒马,结婚安定,从此放下屠刀
,立地成佛。

    结婚,小半是为荷西情痴,大半仍是为了父母,至于我自己,本可以一辈子
光棍下去,人的环境和追求并不只有那么一条狭路,怎么活,都是一场人生,不
该在这件事上谈成败,论英雄。结果,还是收了,至今没有想通过当时如何下的
决心。

    结了婚,父母喜得又哭又笑,总算放下一桩天大的心事。

    他们放心,我就得给日子好好的过下去。

    小时候看童话故事,结尾总是千篇一律——公主和王子结了婚,从此过着幸
福的生活。

    童话不会骗小孩子,结过婚的人,都是没有后来如何如何的。白雪公主、灰
姑娘、睡美人,都没有后来的故事。

    我一直怕结婚,实是多少受了童话的影响。

    安定了,守着一个家,一个叫荷西的人,命运交响曲突然出现了休止符,虽
然无声胜有声,心中的一丝怅然,仍是淡淡的挥之下去。父亲母亲一生吃尽我的
苦头,深知荷西亦不会有好日子过,来信千叮咛万恳求,总是再三的开导,要知
足,要平凡,要感恩,要知情,结了婚的人,不可再任性强求。

    看信仍是笑。早说过,收了就是收了,不会再兴风作浪,君子一言,驷马难
追,父母不相信女儿真有那么正,就硬是做给他们看看。发表了第一篇文章,父
母亲大乐,发觉女儿女婿相处融洽,真比中了特奖还欢喜。看他们来信喜得那个
样子,不忍不写,又去报告了一篇《结婚记》,他们仍然不满足,一直要女儿再
写再写,于是,就因为父母不断的鼓励,一个灰姑娘,结了婚,仍有了后来的故
事。

    婚后三年,荷西疼爱有加不减,灰姑娘出了一本《撒哈拉的故事》,出了《
稻草人手记》,译了二十集《小娃娃》。《雨季不再来》是以前的事,不能记在
这笔帐上,下月再出《哭泣的骆驼》,中篇《五月花》已在奈及利亚完稿试投联
副,尚无消息。下一篇短篇又要动手。总之,这上面写的,仍是向父母报帐,自
己没有什么喜悦,请他们再代乐一次吧。

    看过几次小小的书评,说三毛是作家,有说好,有说坏,看了都很感激,也
觉有趣,别人眼里的自己,形形色色,竟是那个样子,陌生得一如这个名字。

    这辈子是去年回台才被人改名三毛的,被叫了都不知道回头,不知是在叫我
。书评怎么写,都接客观存在,都知感恩,只是“庸俗的三毛热”这个名词,令
人看了百思不解。今日加纳利群岛气温二十三度,三毛不冷亦不热,身体虽不太
健康,却没有发烧,所以自己是绝对清清楚楚,不热不热。倒是叫三毛的读者“
庸俗”,使自己得了一梦,醒来发觉变成了个大号家庭瓶装的可口可乐,怎么也
变不回自己来,这心境,只有卡夫卡小说“蜕变”里那个变成一条大软虫的推销
员才能了解,吓出一身冷汗,可见是瓶冰冻可乐,三毛自己,是绝对不热的。

    再说,又见一次有人称三毛“小说家”,实是令人十分难堪,说是说了一些
小事,家也白手成了一个,把这两句话凑成“小说家”。仍是重组语病,明明是
小学生写作文,却给她戴上大帽子,将来还有长进吗?这帽子一罩,重得连路都
走不动,眼也看不清,有害无益。

    盲人骑瞎马,走了几步,没有绊倒,以为上了阳关道,沾沾自喜,这是十分
可怕而危险的事。

    我虽笔下是瞎马行空,心眼却不盲,心亦不花,知道自己的肤浅和幼稚,天
赋努力都不可强求,尽其在我,便是心安。文章千古事,不是我这芥草一般的小
人物所能挑得起来的,庸不庸俗,突不突破,说起来都太严重,写稿真正的起因
,“还是为了娱乐父母”,也是自己兴趣所在,将个人的生活做了一个记录而已
。哭着呱呱坠地已是悲哀,成长的过程又比其他三个姐弟来得复杂缓慢,健康情
形不好不说,心理亦是极度敏感孤僻。高小那年开始,清晨背个大书包上中正国
小,啃书啃到夜间十点才给回家,佣人一天送两顿便当,吃完了去操场跳蹦一下
的时间都没,又给叫进去死填,本以为上了初中会有好日子过,没想到明星中学
,竞争更大。这番压力辛酸至今回想起来心中仍如铅也似的重,就那么不顾一切
的“拒”学了。父母眼见孩子自暴自弃,前途全毁,骂是舍不得骂,那两颗心,
可是碎成片片。哪家的孩子不上学,只有自家孩子悄无声息的在家闷着躲着。那
一阵,母亲的泪没干过,父亲下班回来,见了我就长叹,我自己呢,觉得成了家
庭的耻辱,社会的罪人,几度硬闯天堂,要先进去坐在上帝的右手。少年的我,
是这样的倔强刚烈,自己不好受不说,整个家庭都因为这个出轨的孩子,弄得愁
云惨雾。

    幸亏父母是开明的人,学校不去了,他们自己提起了教育的重担,英文课本
不肯念,干脆教她看浅近英文小说;国文不能死背,就念唐诗宋词吧;钢琴老师
请来家里教不说,每日练琴,再累的父亲,还是坐在一旁打拍子大声跟着哼,练
完了,五块钱奖赏是不会少的。喜欢美术,当时敦煌书局的原文书那么贵,他们
还是给买了多少本画册,这样的爱心洗灌,孩子仍是长不整齐,瘦瘦黄黄的脸,
十多年来只有童年时不知事的畅笑过,长大后怎么开导,仍是绝对没有好脸色的
。在家也许是因为自卑太甚,行为反而成了暴戾乖张,对姐弟绝不友爱,别人一
句话,可成战场,可痛哭流涕,可离家出走,可拿刀片自割吓人。那几年,父母
的心碎过几次,我没算过,他们大概也算不清了。

    这一番又一番风雨,摧得父母心力交瘁,我却干脆远走高飞,连头发也不让
父母看见一根,临走之前,小事负气,竟还对母亲说过这样无情的话:“走了一
封信也不写回来,当我死了,你们好过几年太平日子。”母亲听了这刺心的话,
默默无语,眼泪簌簌的掉,理行装的手可没停过。

    真走了,小燕离巢,任凭自己飘飘跌跌,各国乱飞,却没想过,做父母的眼
泪,要流到什么时候方有尽头。

    飘了几年,回家小歇,那时本以为常住台湾,重新做人。飘流过的人,在行
为上应该有些长进,没想到又遇感情重创,一次是阴沟里翻船,败得又要寻死。
那几个月的日子,不是父母强拉着,总是不会回头了,现在回想起来,塞翁失马
焉知非福,没有遗恨,只幸当时还是父母张开手臂,替我挡住了狂风暴雨。过了
一年,再见所爱的人一捶一捶钉入棺木,当时神智不清,只记得钉棺的声音刺得
心里血肉模糊,尖叫狂哭,不知身在何处,黑暗中,又是父亲紧紧抱着,喊着自
己的小名,哭是哭疯了,耳边却是父亲坚强的声音,一再的说:“不要怕,还有
爹爹在,孩子,还有爹爹姆妈在啊!”

    又是那两张手臂,在我成年的挫折伤痛里,替我抹去了眼泪,补好了创伤。
台北触景伤情,无法再留,决心再度离家远走。说出来时,正是吃饭的时候,父
亲听了一愣,双眼一红,默默放下筷子,快步走开。倒是母亲,毅然决然的说:
“出去走走也好,外面的天地,也许可以使你开朗起来。”

    就这么又离了家,丢下了父母,半生时光浪掷,竟没有想过,父母的恩情即
使不想回报,也不应再一次一次的去伤害他们,成年了的自己,仍然没有给他们
带来过欢笑。

    好不容易,安定了下来,接过了自己对自己的责任,对家庭,对荷西的责任
,写下了几本书,心情踏踏实实,不再去想人生最终的目的,而这做父母的,捧
着孩子写的几张纸头,竟又喜得眼睛没有干过,那份感触、安慰,就好似捧着了
天国的钥匙一样。这条辛酸血泪的长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怎不叫他们喜极又泣呢。

    也是这份尘缘,支持了我写下去的力量,将父母的恩情比着不过是一场尘世
的缘份,未免无情,他们看了一定又要大恸一番,却不知“尘世亦是重要的,不
是过眼烟云”,孩子今后,就为了这份解不开、挣不脱的缘份,一定好好做人了
。孩子在父母眼中胜于自己的生命,父母在孩子的心里,到头来,终也成了爱的
负担,过去对他们的伤害,无法补偿,今后的路,总会走得平安踏实,不会再叫
他们操心了。

    写不写书,并不能证明什么,毕竟保守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保真妈妈小民
写信来,最后一句叮咛——守身即孝亲——这句话,看了竟是泪出,为什么早两
年就没明白过。

    八月八日父亲节,愿将孩子以后的岁月,尽力安稳度过,这一生的情债,哭
债,对父母无法偿还,就将这句诺言,送给父母,做唯一的礼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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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 魂 记

    我有一架不能算太差的照相机,当然我所谓的不太差,是拿自己的那架跟一
般人用的如玩具似的小照相盒子来相比。

    因为那架相机背起来很引人注视,所以我过去住在马德里时,很少用到它。
在沙漠里,我本来并不是一个引人注视的人,更何况,在这片人口是稀少的土地
上,要想看看另外一个人,可能也是站在沙地上,拿手挡着阳光,如果望得到地
平线上小得如黑点的人影,就十分满意了。

    我初来沙漠时,最大的雄心之一,就是想用我的摄影机,拍下在极荒僻地区
游牧民族的生活形态。

    分析起来,这种对于异族文化的热爱,就是因为我跟他们之间有着极大的差
异,以至于在心灵上产生了一种美丽和感动。我常常深入大漠的一段时间,还是
要算在婚前,那时初抵一块这样神秘辽阔的大地,我尽力用一切可能的交通工具
要去认识它的各种面目,更可贵的是,我要看看在这片寸草不生的沙漠里,人们
为什么同样能有生命的喜悦和爱憎。

    拍照,在我的沙漠生活中是十分必要的,我当时的经济能力,除了在风沙里
带了食物和水旅行之外,连租车的钱都花不起,也没有余力在摄影这件比较奢侈
的事情上花费太多的金钱,虽然在这件事上的投资,是多么重要而值得呵!

    我的照相器材,除了相机,三角架,一个望远镜头,一个广色镜头,和几个
滤光镜之外,可以说再数不出什么东西,我买了几卷感光度很高的软片,另外就
是黑白和彩色的最普通片子,闪光灯因为我不善用,所以根本没有去备它。

    在来沙漠之前,我偶尔会在几百张的照片里,拍出一两张好东西,我在马德
里时也曾买了一些教人拍照的书籍来临时念了几遍,我在纸上所学到的一些常识
,就被我算做没有成绩的心得,这样坦坦荡荡的去了北非。

    第一次坐车进入真正的大沙漠时,手里捧着照相机,惊叹得每一幅画面都想
拍。如梦如幻又如鬼魅似的海市蜃楼,连绵平滑温柔得如同女人胴体的沙丘,迎
面如雨似的狂风沙,焦烈的大地,向天空伸长着手臂呼唤嘶叫的仙人掌,千万年
前枯干了的河床,黑色的山峦,深蓝到冻住了的长空,满布乱石的荒野,……这
一切的景象使我意乱神述,目不暇给。

    我常常在这片土地给我这样强烈的震憾下,在这颠簸不堪的旅途里,完全忘
记了自己的辛劳。

    当时我多么痛恨自己的贫乏,如果早先我虚心的学些摄影的技术,能够把这
一切我所看见的异象,透过我内心的感动,溶合它们,再将它创造记录下来,也
可能成为我生活历程中一件可贵的纪念啊!

    虽说我没有太多的钱拍照,且沙漠割肤而过的风沙也极可能损坏我的相机,
但是我在能力所及的情形下,还是拍下了一些只能算是记录的习作。

    对于这片大漠里的居民,我对他们无论是走路的姿势,吃饭的样子,衣服的
色彩和式样,手势,语言,男女的婚嫁,宗教的信仰,都有着说不出的关爱,进
一步,我更喜欢细细的去观察接近他们,来充实我自己这一方面无止境的好奇心


    要用相机来处理这一片世界上最大的沙漠,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达
到我所期望的水准的,我去旅行了很多次之后,我想通了,我只能着重于几个点
上去着手,而不能在一个全面浩大的计划下去做一个自不量力的工作者。

    “我们还是来拍人吧!我喜欢人。”我对荷西说。

    在我跟了送水车去旅行时,荷西是不去的,只有我,经过介绍,跟了一个可
信赖的沙哈拉威人巴勒和他的助手就上路了。这旅行的方圆,大半是由大西洋边
开始,到了阿尔及利亚附近,又往下面绕回来,去一次总得二千多里路。

    每一个游牧民族帐篷相聚的地方,总有巴新的水车按时装了几十个汽油桶的
水去卖给他们。

    在这种没有车顶又没有挡风玻璃的破车子里晒上几千里路,在体力上来说,
的确是一种很大的挑战和苦难,但是荷西让我去,我就要回报他给我这样的信心
和看重,所以我的旅行很少有差错,去了几日,一定平安的回到镇上来。

    第一次去大漠,除了一个背包和帐篷之外,我双手空空,没有法子拿出游牧
民族期待着的东西,相对的,我也得不到什么友情。

    第二次去时,我知道了做巫医的重要,我添了一个小药箱。我也明白,即使
在这世界的尽头,也有爱美的女人和爱吃的小孩子,于是我也买了很多串美丽的
玻璃珠串,廉价的戒指,我甚而买了一大堆发光的钥匙、耐用的鱼线、白糖、奶
粉和糖果。带着这些东西进沙漠,的确使我一度产生过用物质来换取友谊的羞耻
心理,但是我自问,我所要求他们的,不过是使他们更亲近我,让我了解他们。
我所要交换的,不过是他们的善意和友情,也喜欢因为我的礼物,使他们看见我
对他们的爱心,进一步的请他们接纳我这个如同外星人似的异族的女子。游牧民
族的帐篷,虽说是群居,但是他们还是分散得很广,只有少数的骆驼和山羊混在
一起,成群的在啃一些小枯树上少得可怜的叶子维持着生命。

    当水车在一个帐篷前面停下来时,我马上跳下车往帐篷走去。这些可爱而又
极容易受惊吓的内陆居民,看见我这么一个陌生人去了,总是吓得一哄而散。

    每当这些人见了我做出必然的大逃亡时,巴新马上会大喝着,把他们像羊似
的赶到我面前来立正,男人们也许会过来,但是女人和小孩就很难让我接近。

    我从来不许巴新强迫他们过来亲近我,那样在我心里多少总觉得不忍。“不
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过来,不要怕我。”

    我明知这些人可能完全听不懂西班牙文,但是我更知道,我的语调可以安抚
他们,即使是听不懂,只要我安详的说话,他们就不再慌张了。“来,来拿珠子
,给你!”

    我把一串美丽的珠子挂在小女孩的脖子上,再拉她过来摸摸她的头。东西送
得差不多了,就开始看病。

    皮肤病的给涂涂消炎膏,有头痛的分阿斯匹灵,眼睛烂了的给涂眼药,太瘦
的分高单位维他命,更重要的是给他们大量的维他命C片。我从不敢一到一个地
方,完全不跟这批居民亲近,就拿出照相机来猛拍,我认为这是很不尊重他们的
举动。

    有一次我给一位自称头痛的老太太服下了两片阿斯匹灵片,又送了她一个钥
匙挂在布包着的头巾下当首饰,她吞下去我给的药片还不到五秒钟,就点点头表
示头不再疼了,拉住我的手往她的帐篷走去。

    为了表示她对我的感激,她哑声叫进来了好几个完全把脸蒙上的女子,想来
是她的媳妇和女儿吧。

    这些女人,有着极重的体味,一色的黑布包裹着她们的身子,我对她们打了
手势,请她们把脸上的布解下来,其中的两个很羞涩的露出了她们淡棕色的面颊


    这两个美丽的脸,衬着大大的眼睛,茫然的表情,却张着无知而性感的嘴唇
,她们的模样是如此的迷惑了我,我忍不住举起我的相机来。我想这批女子,不
但没有见过相机,更没有见过中国人,所以这两种奇怪的东西,也把她们给迷惑
住了,动也不动的望着我,任由我拍照。直到这一家的男人进来了,看见我正在
做的动作,才突然长啸了一声冲了过来。他大叫大跳着,几乎踢翻了那个老妇人
,又大骂着挤成一堆的女子,那批年轻女人,听了他愤怒的话,吓得快哭出来似
的缩成一团。“你,你收了她们的灵魂,她们快死了。”他说着不流利的西班牙
文。“我什么?”我听了大吃一惊,这实在是冤枉我。

    “你,你这个女人,会医病,也会捉魂;在这里,统统捉进去了。”他又厉
声指着我的照相机,要过来打。

    我看情形不很对劲,抱着照相机就往外面逃,我跑到车子上大叫我的保护人
巴新。

    巴新正在送水,看见了这种情形,马上把追我的人挡住了,但是人群还是激
动的围了上来。

    我知道,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们可以用不送水,用沙漠军团,或是再深的迷
信来吓阻他们,放我跟我的相机平安的上路。但是,反过来想,这一群以为她们
已是“失去了灵魂的人”,难道没有权利向我索回她们被摄去的灵魂吗?

    如果我偷拍了几张照片,就此开车走了,我留给这几个女人心理上的伤害是
多么的重大,她们以为自己马上要死去了似的低泣着。“巴新,不要再争了,请
告诉她们,魂,的确是在这个盒子里,现在我可以拿出来还给她们,请她们不要
怕。”“小姐,她们胡闹嘛!太无知了,不要理会。”

    巴新在态度上十分傲慢,令我看了反感。

    “去,滚开!”巴新又挥了一下袖子,人们不情不愿的散了一点。那几个被
我收了魂的女子,看见我们车发动要走了,马上面无人色的蹲了下去。我拍拍巴
新的肩,叫他不要开车,再对这些人说:“我现在放灵魂了,你们不要担心。”


    我当众打开相机,把软片像变魔术似的拉出来,再跳下车,迎着光给他们看
个清楚,底片上一片白的,没有人影,他们看了松了一口气,我们的车还没开,
那些人都满意的笑了。

    在路途上,巴新和我笑着再装上了一卷软片,叹了口气,回望着坐在我身边
的两个搭车的老沙哈拉威人。

    “从前,有一种东西,对着人照,人会清清楚楚的被摄去魂,比你的盒子还
要厉害!”一个老人说。

    “巴新,他们说什么?”我在风里颠着趴在巴新身后问他。

    等巴新解释明白了,我一声不响,拿出背包里的一面小镜子,轻轻的举在那
个老人的面前,他们看了一眼镜子,大叫得几乎翻下车去,拼命打巴新的背,叫
他停车,车煞住了,他们几乎是快得跌下去似的跳下车,我被他们的举动也吓住
了,再抬头看看巴新的水车上,果然没有后望镜之类的东西。

    物质的文明对人类并不能说是必要,但是在我们同样生活着的地球上居然还
有连镜子都没有看过的人,的确令我惊愕交加,继而对他们无由的产生了一丝怜
悯,这样的无知只是地理环境的限制,还是人为的因素?我久久找不到答案。

    再去沙漠,我随带了一面中型的镜子,我一下车,就把这闪光的东西去用石
块叠起来,每一个人都特别害怕的去注意那面镜子,而他们对我的相机反而不再
去关心,因为真正厉害的收魂机变成了那面镜子。

    这样为了拍照而想出的愚民之计,并不是太高尚的行为,所以我也常常自动
蹲在镜子面前梳梳头发,擦擦脸,照照自己,然后再没事似的走开去。我表现得
一点也不怕镜子,慢慢的他们的小孩群也肯过来,很快的在镜子面前一晃,发觉
没发生什么事,就再晃一次,再晃一次,最后镜子边围满了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
人,收魂的事,就这样消失了。

    我结婚之后,不但我成了荷西的财产,我的相机,当然也落在这个人的手里
去。蜜月旅行去直渡沙漠时,我的主人一次也不肯给我摸摸我的宝贝,他,成了
沙漠里的收魂人,而他收的魂,往往都是美丽的邻居女人。有一天我们坐着租来
的吉普车开到了大西洋沿海的沙漠边,那已是在我们居住的小镇一千多里外了。


    沙漠,有黑色的,有白色的,有土黄色的,也有红色的。我偏爱黑色的沙漠
,因为它雄壮,荷西喜欢白色的沙漠,他说那是烈日下细致的雪景。

    那个中午,我们慢慢的开着车,经过一片近乎纯白色的大漠,沙漠的那一边
,是深蓝色的海洋,这时候,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了一片淡红色的云彩,它慢慢的
落在海滩上,海边马上铺展开了一幅落日的霞光。

    我奇怪极了,细细的注视着这一个天象上的怪现象,中午怎么突然降了黄昏
的景色来呢!

    再细看,天哪!天哪!那是一大片红鹤,成千上万的红鹤挤在一起,正低头
吃着海滩上不知什么东西。

    我将手轻轻的按在荷西的相机上,口里悄悄的对他说:“给我!给我拍,不
要出声,不要动。”

    荷西比我快,早就把相机举到眼前去了。

    “快拍!”“拍不全,太远了,我下去。”

    “不要下,安静!”我低喝着荷西。

    荷西不等我再说,脱下了鞋子朝海湾小心的跑去,样子好似要去偷袭一群天
堂来的客人,没等他跑近,那片红云一下子升空而去,再也不见踪迹。

    没有拍到红鹤自是可惜,但是那一刹那的美丽,在我的心底,一生也不会淡
忘掉了。

    有一次我们又跟了一个沙哈拉威朋友,去帐篷里做客,那一天主人很郑重的
杀了一只羊来请我们吃。

    这种吃羊的方法十分简单,一条羊分割成几十块,血淋淋的就放到火上去烤
,烤成半熟就放在一个如洗澡盆一样大的泥缸里,洒上盐,大家就围上来同吃。


    所有的人都拿起一大块肉来啃,啃了几下,就丢下了肉,去外面喝喝茶,用
小石子下下棋,等一个小时之后,又叫齐了大家,再去围住那几十块已经被啃过
的肉,拿起任何人以前的一块都可以,重新努力进食,这样吃吃丢丢要弄很多次
,一只羊才被分啃成了骨头。

    我也请荷西替我拍了一张啃骨头的照片,但是相片是不连续的动作,我不知
道怎么才能拍出这句话来——“我啃的这块肉上可能已经有过三四个人以上的口
水。”

    又有一次我跟荷西去看生小骆驼,因为听说骆驼出生时是摔下地的,十分有
趣,我们当然带了相机。

    没想到,那只小骆驼迟迟不肯出世,我等得无聊了,就去各处沙地上走走。
这时候我看见那个管骆驼的老沙哈拉威人,突然在远远的地上跪了下去(不是拜
了下去,只是跪着),然后他又站起来了。因为他的动作,使我突然联想到一件
有趣的事情,在沙漠里没有卫生纸,那么他们大便完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虽然没有建设性,但是我还是细细的思索了一下。“荷西,他们怎
么弄的?”我跑去轻轻的问荷西。

    “你看见他跪下去又起来了是在小便,不是大便。”

    “什么,世界上有跪着小便的人?”

    “就是跪跟蹲两种方式,你难道以前不知道?”

    “我要你去拍!”我坚持这一大发现要记录下来。

    “跪下去有袍子罩着,照片拍出来也只是一个人跪着,没什么意思!”“我
觉得有意思,这世界上那有第二种人这样奇怪的小便法。”我真当作是一个有趣
的事情。

    “有艺术价值吗?三毛。”

    我答不出话来。最最有趣的一次拍照,也是发生在大漠里。

    我们在阿雍镇不远的地方露营,有人看见我们扎好了帐篷,就过来攀谈。这
是一个十分年轻的沙哈拉威人,也十分的友善,会说西班牙话,同时告诉我们,
他以前替一个修女的流动诊疗车帮过忙,他一再的说他是“有文明”的人。

    这个人很喜欢我们收他的魂,客气的请荷西把衣服交换给他拍照,又很当心
的把荷西的手表借来戴在手上,他把头发拢了又拢,摆出一副完全不属于自己风
味的姿势,好似一个土里土气的假冒欧洲人。

    “请问你们这架是彩色照相机吗?”他很有礼的问。

    “什么?”我唬了一大跳。

    “请问你这是架彩色照相机吗?”他又重复了一句。

    “你是说底片吧?相机哪有彩不彩色的?”

    “是,以前那个修女就只有一架黑白的,我比较喜欢一架彩色的。”“你是
说软片?还是机器?”我被他说得自己也怀疑起来了。“是机器,你不懂,去问
你先生,他手里那架,我看是可以拍彩色的。”他眇视了我这个一再追问的女人
一眼。

    “是啦!不要动,我手里拿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天然十彩照相机。”荷西一本
正经的举起了手拍下了那个青年优美的自以为文明人的衣服和样子。我在一旁看
见荷西将错就错的骗人,笑得我把脸埋在沙里像一只驼鸟一样。抬起头来,发觉
荷西正对着我拍过来,我蒙住脸大叫着:“彩色相机来摄洁白无瑕的灵魂啦!请
饶了这一次吧!”
 

回复

沙 巴 军 曹

    一个夏天的夜晚,荷西与我正从家里出来,预备到凉爽的户外去散步,经过
炎热不堪的一天之后,此时的沙漠是如此的清爽而怡人。在这个时候,邻近的沙
哈拉威人都带着孩子和食物在外面晚餐,而夜,其实已经很深了。

    等我们走到快近小镇外的坟场时,就看见不远处的月光下有一群年轻的沙哈
拉威人围着什么东西在看热闹,我们经过人堆时,才发觉地上趴着一个动也不动
的西班牙军人,样子像死去了一般,脸色却十分红润,留着大胡子,穿着马靴,
看他的军装,知道是沙漠军团的,身上没有识别阶级的符号。

    他趴在那儿可能已经很久了,那一群围着他的人高声的说着阿拉伯话,恶作
剧的上去朝他吐口水,拉他的靴子,踩他的手,同时其中的一个沙啥拉威人还戴
了他的军帽好似小丑一般的表演着喝醉了的人的样子。

    对于一个没有抵抗力的军人,沙哈拉威人是放肆而大胆的。“荷西,快回去
把车开来。”我对荷西轻轻的说,又紧张的向四周张望着,在这时候我多么希望
有另外一个军人或者西班牙的老百姓经过这里,但是附近没有一个人走过。

    荷西跑回家去开车时,我一直盯着那个军人腰间挂着的手枪,如果有人解他
的枪,我就预备尖叫,下一步要怎么办就想不出来了。那一阵西属撒哈拉沙漠的
年轻人,已经组成了“波里沙里奥人民解放阵线”,总部在阿尔及利亚,可是镇
上每一个年轻人的心几乎都是向着他们的,西班牙人跟沙哈拉威人的关系已经十
分紧张了,沙漠军团跟本地更是死仇一般。

    等荷西飞也似的将车子开来时,我们排开众人,要把这个醉汉拖到车子里去
。这家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要抬他到车里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等到我们
全身都汗湿了,才将他在后座放好,关上门,口里说着对不起,慢慢的开出人群
,车顶上仍然被人碰碰的打了好几下。

    在快开到沙漠军团的大门时,荷西仍然开得飞快,营地四周一片死寂。“荷
西,闪一闪灯光,按喇叭,我们不知道口令,要被误会的,停远一点。”荷西的
车子在距离卫兵很远的地方停下来了,我们赶快开了车门出去,用西班牙文大叫
:“是送喝醉了的人回来,你们过来看!”两个卫兵跑过来,枪子咔答上了膛,
指着我们,我们指指车里面,动也不动。这两个卫兵朝车里一看,当然是认识的
,马上进车去将这军人抬了出来,口里说着:“又是他!”

    这时,高墙上的探照灯刷一下照着我们,我被这种架势吓得很厉害,赶快进
车里去。

    荷西开车走时,两个卫兵向我们敬了一个军礼,说:“谢啦!老乡!”我在
回来的路上,还是心有余悸,被人用枪这么近的指着,倒是生平第一次,虽然那
是自己人的部队,还是十分紧张的。有好几天我都在想着那座夜间警备森严的营
区和那个烂醉如泥的军人。过了没多久,荷西的同事们来家里玩,我为了表示待
客的诚意,将冰牛奶倒了一大壶出来。

    这几个人看见冰牛奶,像牛喝水似的呼一下就全部喝完了,我赶紧又去开了
两盒。

    “三毛,我们喝了你们怎么办?”这两个人可怜兮兮的望着牛奶,又不好意
思再喝下去。

    “放心喝吧!你们平日喝不到的。”

    食物是沙漠里的每一个人都关心的话题,被招待的人不会满意,跟着一定会
问好吃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等荷西的同事在那一个下午喝完了我所有盒装的鲜奶,见我仍然面不改色,
果然就问我这是哪儿买来的了。

    “嘿!我有地方买。”我得意的卖着关子。

    “请告诉我们在哪里!”

    “啊!你们不能去买的,要喝上家里来吧!”

    “我们要很多,三毛,拜托你讲出来啊!”

    我在沙漠军团的福利社买的。”“军营?你一个女人去军营买菜?”他们叫
了起来,一副老百姓的呆相。“军眷们不是也在买?我当然跑去了。”

    “可是你是不合规定的老百姓啊!”

    “在沙漠里的老百姓跟城里的不同,军民不分家。”我笑嘻嘻的说。“军人
,对你还有礼貌吗?”

    “太客气了,比镇上的普通人好得多了。”

    “请你代买牛奶总不会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的,要几盒明天开单子来吧!”

    第二天荷西下班回来,交给我一张牛奶单,那张单子上列了八个单身汉的名
字,每个人每星期希望我供应十盒牛奶,一共是八十盒。我拿着单子咬了咬嘴唇
,大话已经说出去了,这八十盒牛奶要我去军营买,却实在是令人说不出口。

    在这种情形下,我情愿丢一次脸,将这八十盒羞愧的数量一次买清,就不再
出现,总比一天去买十盒的好。

    隔了一天,我到福利社里去买了一大箱十盒装的鲜乳,请人搬来放在墙角,
打一个转,再跑进去,再买一箱,再放在墙角,过了一会儿,再进去买,这样来
来去去弄了四次,那个站柜台的小兵已经晕头转向了。

    “三毛,你还要进进出出几次?”

    “还有四次,请忍耐一点。”

    “为什么不一次买?都是买牛奶吗?”

    “一次买不合规定,太多了。”我怪不好意思的回答着。“没关系,我现在
就拿给你,请问你一次要那么多牛奶干嘛?”“别人派我来买的,不全是我的。


    等我把八大箱牛奶都堆在墙角,预备去喊计程车时,我的身边刷一下停下了
一辆吉普车,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车上坐着的那个军人,不就是那天被我们抬
回营区去的醉汉吗?

    这个人是高大的,精神的,制服穿得很合身,大胡子下的脸孔看不出几岁,
眼光看人时带着几分霸气又嫌过分的专注,胸膛前的上衣扣一直开到第三个扣子
,留着平头,绿色的船形军帽上别着他的阶级——军曹。

    我因为那天晚上没有看清楚他,所以刻意的打量了他一下。他不等我说话,
跳下车来就将小山也似的箱子一个一个搬上了车,我看牛奶已经上车了,也不再
犹豫,跨上了前座。

    “我住在坟场区。”我很客气的对他说。

    “我知道你住在那里。”他粗声粗气的回答我,就将车子开动了。我们一路
都没有说话,他的车子开得很平稳,双手紧紧的握住方向盘,等车子经过坟场时
,我转过头去看风景,生怕他想起来那个晚上酒醉失态被我们捡到的可怜样子会
受窘。到了我的住处,他慢慢的煞车,还没等他下车,我就很快的跳下来了,因
为不好再麻烦这个军曹搬牛奶,我下了车,就大声叫起我邻近开小杂货店的朋友
沙仑来。

    沙仑听见我叫他,马上从店里趿着拖鞋跑出来了,脸上露着谦卑的笑容。等
他跑到吉普车面前,发现有一个军人站在我旁边,突然顿了一下,接着马上低下
了头赶快把箱子搬下来,那个神情好似看见了凶神一般。这时,送我回来的军曹
,看见沙仑在替我做事,又抬眼望了一下沙仑开的小店,突然转过眼光来鄙夷的
盯了我一眼,我非常敏感的知道,他一定是误会我了,我胀红了脸,很笨拙的辩
护着:“这些牛奶不是转卖的,真的!请相信我,我不过是——。”他大步跨上
了车子,手放在驾驶盘上拍了一下,要说什么又没说,就发动起车子来。

    我这才想起来跑了过去,对他说:“谢谢你,军曹!请问贵姓?”他盯住我
,好似已经十分忍耐了似的对我轻轻的说:“对沙哈拉威人的朋友,我没有名字
。”

    说完就把油门一踏,车子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我呆呆的望着尘埃,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被人冤枉了,不给我解释的余地
,问他的名字,居然被他无礼的拒绝了。

    “沙仑,你认识这个人?”我转身去问沙仑。

    “是。”他低声说。“干什么那么怕沙漠军团,你又不是游击队?”

    “不是,这个军曹,他恨我们所有的沙哈拉威人。”

    “你怎么知道他恨你?”

    “大家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我刻意的看了老实的沙仑一眼,沙仑从来不说人是非,他这么讲一定有他的
道理。从那次买牛奶被人误会了之后,我羞愧得很久不敢去军营买菜。隔了很久
,我在街上遇见了福利社的小兵,他对我说他们队上以为我走了,又问我为什么
不再去买菜,我一听他们并没有误会我的意思,这才又高兴的继续去了。

    运气就有那么不好,我又回军营里买菜的第一天,那个军曹就跨着马靴大步
的走进来了,我咬着嘴唇紧张的望着他,他对我点点头,说一声:“日安!”就
到柜台上去了。

    对于一个如此不喜欢沙哈拉威人的人,我将他解释成“种族歧视”,也懒得
再去理他了,站在他旁边,我专心向小兵说我要买的菜,不再去望他。

    等我付钱时,我发觉旁边这个军曹翻起袖子的手臂上,居然刻了一大排纹身
刺花,深蓝色的俗气情人鸡心下面,又刺了一排中号的字——“奥地利的唐璜”


    我奇怪得很,因为我本来以为刺花的鸡心下面一定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想不
到却是个男人的。

    “喂!‘奥地利的唐璜’是谁?是什么意思?”

    等那个军曹走了,我就问柜台上沙漠军团的小兵。

    “啊!那是沙漠军团从前一个营区的名字。”

    “不是人吗?”“是历史上加洛斯一世时的一个人名,那时候奥地利跟西班
牙还是不分的,后来军团用这名字做了一个营区的称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刚刚那个军曹,他把这些字都刻在手臂上哪!”

    我摇了摇头,拿着找回来的钱,走出福利社的大门去。

    在福利社的门口,想不到那个军曹在等我,他看见了我,头一低,跟着我大
步走了几步,才说:“那天晚上谢谢你和你先生。”“什么事?”我不解的问他


    “你们送我回去,我——喝醉了。”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人真奇怪,突然来谢我一件我已忘记了的事情,上次他送我回去时怎么
不谢呢?

    “请问你,为什么沙哈拉威人谣传你恨他们?”我十分鲁莽的问他。“我是
恨。”他盯住我看着,而他如此直接的回答使我仍然吃了一惊。“这世界上有好
人也有坏人,并不是那一个民族特别的坏。”我天真的在讲一句每一个人都会讲
的话。

    军曹的眼光掠向那一大群在沙地上蹲着的沙哈拉威人,脸色又一度专注得那
么吓人起来,好似他无由的仇恨在燃烧着他似的可怖。我停住了自己无聊的话,
呆呆的看着他。

    他过了几秒钟才醒过来,对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就大步的走开去。这个刺
花的军曹,还是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他的手臂,却刻着一整个营区的名称,而
这为什么又是好久以前的一个营区呢?有一天,我们的沙哈拉威朋友阿里请我们
到离镇一百多里远的地方去,阿里的父亲住在那儿的一个大帐篷里,阿里在镇上
开计程车,也只有周末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

    阿里父母住的地方叫“魅赛也”,可能在千万年前是一条宽阔的河,后来枯
干了,两岸成了大峡谷似的断岩,中间河床的部份有几棵椰子树,有一汪泉水不
断的流着,是一个极小的沙漠绿洲。这样辽阔的地方,又有这么好的淡水,却只
住了几个帐篷的居民,令我十分不解。在黄昏的凉风下,我们与阿里的父亲坐在
帐篷外,老人悠闲的吸着长烟斗,红色的断崖在晚霞里分外雄壮,天边第一颗星
孤伶伶的升起了。

    阿里的母亲捧着一大盘“古斯格”和浓浓的甜茶上来给我们吃。我用手捏着
“古斯格”把它们做成一个灰灰的面粉团放到口里去,在这样的景色下,坐在地
上吃沙漠人的食物才相称。“这么好的地方,又有泉水,为什么几乎没有人住呢
?”我奇怪的问着老人。“以前是热闹过的,所以这片地方才有名字,叫做‘魅
赛也’,后来那件惨案发生,旧住着的人都走了,新的当然不肯再搬来,只余下
我们这几家在这里硬撑着。”

    “什么惨案?我怎么不知道?是骆驼瘟死了吗?”我追问着老人。老人望了
我一眼,吸着烟,心神好似突然不在了似的望着远方。“杀!杀人!血流得当时
这泉水都不再有人敢喝。”

    “谁杀谁?什么事?”我禁不住向荷西靠过去,老人的声音十分神秘恐怖,
夜,突然降临了。

    “沙哈拉威人杀沙漠军团的人。”老人低低的说,望着荷西和我。“十六年
前,‘魅赛也’是一片美丽的绿洲,在这里,小麦都长得出来,椰枣落了一地,
要喝的水应有尽有,沙哈拉威人几乎全把骆驼和山羊赶到这里来放牧,扎营的帐
篷成千上万——”老人在诉说着过去的繁华时,我望着残留下来的几棵椰子树,
几乎不相信这片枯干的土地也有过它的青春。

    “后来西班牙的沙漠军团也开来了,他们在这里扎营,住着不走——。”老
人继续说。

    “可是,那时候的撒哈拉沙漠是不属于任何人的,谁来都不犯法。”我插嘴
打断他。

    “是,是,请听我说下去——”老人比了一个手势。

    “沙漠军团来了,沙哈拉威人不许他们用水,两方面为了争水,常常起冲突
,后来——”

    我看老人不再讲下去,就急着问他:“后来怎么了?”

    “后来,一大群沙哈拉威人偷袭了营房,把沙漠军团全营的人,一夜之间在
睡梦里杀光了。统统用刀杀光了。”

    我张大了眼睛,隔着火光定定的望着老人,轻轻的问他:“你是说,他们统
统被杀死了?一营的人被沙哈拉威人用刀杀了?”“只留了一个军曹,他那夜喝
醉了酒,跌在营外,醒来他的伙伴全死了,一个不留。”

    “你当时住在这里?”我差点没问他:“你当时参加了杀人没有?”“沙漠
军团是最机警的兵团,怎么可能?”荷西说。

    “他们没有料到,白天奔驰得太厉害,卫兵站岗又分配得不多,他们再没有
料到沙哈拉威人拿刀杀进来。”

    “军营当时扎营在哪里?”我问着老人。

    “就在那边!”老人用手指着泉水的上方,那儿除了沙地之外,没有一丝人
住过的痕迹。“从那时候起,谁都不喜欢住在这里,那些杀人的当然逃了,一块
好好的绿洲荒废成这个样子。”

    老人低头吸烟,天已经暗下来了,风突然厉裂的吹拂过来,夹着呜呜的哭声
,椰子树摇摆着,帐篷的支柱也吱吱的叫起来。我抬头望着黑暗中远方十六年前
沙漠军团扎营的地方,好似看见一群群穿军装的西班牙兵在跟包着头举着大刀的
沙哈拉威人肉搏,他们一个一个如银幕上慢动作的姿势在刀下倒下去,成堆的人
流着血在沙地上爬着,成千无助的手臂伸向天空,一阵阵无声的呐喊在一张张带
血的脸上嘶叫着,黑色的夜风里,只有死亡空洞的笑声响彻在寂寞的大地上——


    我吃了一惊,用力眨一下眼睛,什么都不见了,四周安详如昔,火光前,坐
着我们,大家都不说话。

    我突然觉得寒冷,心里闷闷不乐,这不只是老人所说的惨案,这是一场血淋
淋的大屠杀啊!

    “那个唯一活着的军曹——就是那个手上刺着花,老是像狼一样盯着沙哈拉
威人的那一个?”我又轻轻的问。“他们过去是一个团结友爱的营,我还记得那
个军曹酒醒了在他死去的兄弟尸体上像疯子一样扑跌发抖的样子。”

    我突然想到那个人手上刺着营名的纹身。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我问着。

    “那件事情之后,他编在镇上的营区去,从那时候他就不肯讲名字,他说全
营的弟兄都死了,他还配有名字吗?大家都只叫他军曹。”过去那么多年的旧事
了,想起来依然使我毛骨悚然,远处的沙地好似在扭动一般。

    “我们去睡吧!天黑了。”荷西大声大气的说,然后一声不响的转进帐篷里
去。这件已成了历史的悲剧,在镇上几乎从来没有被人提起过,我每次看见那个
军曹,心里总要一跳,这样惨痛的记忆,到何年何月才能在他心里淡去?

    去年这个时候,这一片被世界遗忘的沙漠突然的复杂起来。北边摩洛哥和南
边毛里塔尼亚要瓜分西属撒哈拉,而沙漠自己的部落又组成了游击队流亡在阿尔
及利亚,他们要独立,西班牙政府举棋不定,态度暧昧,对这一片已经花了许多
心血的属地不知要弃还是要守。

    那时候,西班牙士兵单独外出就被杀,深水井里被放毒药,小学校车里找出
定时炸弹,磷矿公司的输送带被纵火,守夜工人被倒吊死在电线上,镇外的公路
上地雷炸毁经过的车辆——这样的不停的骚乱,使得镇上风声鹤唳,政府马上关
闭学校,疏散儿童回西班牙,夜间全面戒严,镇上坦克一辆一辆的开进来,铁丝
网一圈一圈的围满了军事机关。

    可怕的是,在边界上西班牙三面受敌,在小镇上,竟弄不清这些骚乱是哪一
方面弄出来的。

    在那种情形下,妇女和儿童几乎马上就回西班牙了,荷西与我因没有牵挂,
所以按兵不动,他照常上班,我则留在家里,平日除了寄信买菜之外,公共场所
为了怕爆炸,已经很少去了。一向平静的小镇开始有人在贱卖家具,航空公司门
口每天排长龙抢票,电影院、商店一律关门,留驻的西国公务员都发了手枪,空
气里无端的紧张,使得还没有发生任何正面战争冲突的小镇,已经惶乱不安了。


    有一个下午,我去镇上买当日的西班牙报纸,想知道政府到底要把这块土地
怎么办,报纸上没有说什么,每天都说一样的话,我闷闷的慢步走回家,一路上
看见很多棺木放在军用卡车里往坟场开去,我吃了一惊,以为边界跟摩洛哥人已
经打了起来。顺着回家的路走,是必然经过坟场的。沙哈拉威人有两大片自己的
坟场,沙漠军团的公墓却是围着雪白的墙,用一扇空花的黑色铁门关着,墙内竖
着成排的十字架,架下面是一片片平平的石板铺成的墓。我走过去时,公墓的铁
门已经开了,第一排的石板坟都已挖出来,很多沙漠军团的士兵正把一个个死去
的兄弟搬出来,再放到新的棺木里去。

    我看见那个情形,就一下明白了,西班牙政府久久不肯宣布的决定,沙漠军
团是活着活在沙漠,死着埋在沙漠的一个兵种,现在他们都将他们的死人都挖了
起来要一同带走,那么西班牙终究是要放弃这片土地了啊!

    可怖的是,一具一具的尸体,死了那么多年,在干燥的沙地里再挖出来时,
却不是一堆白骨,而是一个一个如木乃伊般干瘪的尸身。军团的人将他们小心的
抬出来,在烈日下,轻轻的放入新的棺木,敲好钉子,贴上纸条,这才搬上了车


    因为有棺材要搬出来,观看的人群让了一条路,我被挤到公墓的里面去,这
时,我才发觉那个没有名字的军曹坐在墙的阴影下。看见死人并没有使我不自在
,只是钉棺木的声音十分的刺耳,突然在这当时看见军曹,使我想起,那个夜晚
碰到他酒醉在地上的情形,那夜也是在这坟场附近,这么多年的一件惨事,难道
至今没有使他的伤痛冷淡下来过?

    等到第三排公墓里的石板被打开时,这个军曹好似等待了很久似的站了起来
,他大步的走过去,跳下洞里,亲手把那具没有烂掉的尸体像情人一般的抱出来
,轻轻的托在手臂里,静静的注视着那已经风干了的脸,他的表情没有仇恨和愤
怒,我看得见的只是一片近乎温柔的悲怆。

    大家等着军曹把尸身放进棺木里去,他,却站在烈日下,好似忘了这个世界
似的。“是他的弟弟,那次一起被杀掉的。”一个士兵轻轻的对另外一个拿着十
字锹的说。

    好似有一世纪那么长,这个军曹才迈着步子走向棺木,把这死去了十六年的
亲人,像对待婴儿似的轻轻放入他永远要睡的床里去。这个军曹从门口经过时,
我转开了视线,不愿他觉得我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好事者,他经过围观着的沙哈
拉威人时,突然停了一下,沙哈拉威人拉着小孩子们一逃而散。

    一排排的棺木被运到机场去,地里的兄弟们先被运走了,只留下整整齐齐的
十字架在阳光下发着耀眼的白色。

    那一个清晨,荷西上早班,得五点半钟就出门去,我为着局势已经十分不好
了,所以当天需要车子装些包裹寄出沙漠去,那天我们说好荷西坐交通车去上班
,把车子留下来给我,但是我还是清早就开车把荷西送到搭交通车的地方去。

    回程的公路上,为了怕地雷,我一点都不敢抄捷径,只顺着柏油路走,在转
入镇上的斜坡口,我看到汽油的指示针是零了,就想顺道去加油站,再一看表,
还只是六点差十分,我知道加油站不会开着,就转了车身预备回家去。就在那时
距我不远处的街道上,突然发出轰的一声极沉闷的爆炸的巨响,接着一柱黑烟冒
向天空,我当时离得很近,虽然坐在车里,还是被吓得心跳得不得了,我很快的
把车子往家里开去,同时我听见镇上的救护车正鸣叫着飞也似的奔去。

    下午荷西回家来问我:“你听见了爆炸声吗?”

    我点点头,问着:“伤了人吗?”

    荷西突然说:“那个军曹死了。”

    “沙漠军团的那个?”我当然知道不会有别人了。“怎么死的?”“他早晨
开车经过爆炸的地方,一群沙哈拉威小孩正在玩一个盒子,盒子上还插了一面游
击队的小布旗子,大概军曹觉得那个盒子不太对,他下了车往那群小孩跑去,想
赶开他们,结果,其中的一个小孩拔出了旗子,盒子突然炸了——。”

    “死了几个沙哈拉威小孩?”

    “军曹的身体抢先扑在盒子上,他炸成了碎片,小孩子们只伤了两个。”我
茫然的开始做饭给荷西吃,心里却不断的想到早晨的事情,一个被仇恨啃啮了十
六年的人,却在最危急的时候,用自己的生命扑向死亡,去换取了这几个他一向
视做仇人的沙哈拉威孩子的性命。为什么?再也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死去。第
二天,这个军曹的尸体,被放入棺木中,静静的葬在已经挖空了的公墓里,他的
兄弟们早已离开了,在别的土地上安睡了,而他,没有赶得上他们,却静静的被
埋葬在撒哈拉的土地上,这一片他又爱而又恨的土地做了他永久的故乡。

    他的墓碑很简单,我过了很久才走进去看了一眼,上面刻着——“沙巴·桑
却士·多雷,一九三二——一九七五。”

    我走回家的路上,正有沙哈拉威的小孩们在广场上用手拍着垃圾桶,唱着有
板有眼的歌,在夕阳下,是那么的和平,好似不知道战争就要来临了一样。
 

回复

搭 车 客

    常常听到一首歌,名字叫什么我不清楚,歌词和曲调我也哼不全,但是它开
始的那两句,什么——“想起了沙漠就想起了水,想起了爱情就想起了你……”
给我的印象却是鲜明的。这种直接的联想是很自然的,水和爱情都是沙漠生活中
十分重要的东西,只是不晓得这首歌后段还唱了些什么事情。

    我的女友麦铃在给我写信时,也说——我常常幻想着,你披了阿拉伯人彩色
条纹的大毯子,脚上扎着一串小铃当,头上顶着一个大水瓶去井边汲水,那真是
一幅美丽的画面——。

    我的女友是一个极可爱的人,她替我画出来的“女奴汲水图”真是风情万种
,浪漫极了。事实上走路去提水是十分辛苦的事,是绝对不舒服的,而且我不会
把大水箱压在我的头顶上。我的父亲和母亲每周来信,也一再的叮咛我——既然
水的价格跟“可乐”是一样的,想来你一定不甘心喝清水,每日在喝“可乐”,
但是水对人体是必需的,你长年累月的喝可乐,就可能“不可乐”了,要切切记
住,要喝水,再贵也要喝——。

    每一个不在沙漠居住的人,都跟我提到水的问题,却很少有人问我——在那
么浩瀚无际的沙海里,没有一条小船,如何乘风破浪的航出镇外的世界去。

    长久被封闭在这只有一条街的小镇上,就好似一个断了腿的人又偏偏住在一
条没有出口的巷子里一样的寂寞,千篇一律的日子,没有过份的欢乐,也谈不上
什么哀愁。没有变化的生活,就像织布机上的经纬,一匹一匹的岁月都织出来了
,而花色却是一个样子的单调。

    那一天,荷西把船运来的小车开到家门口来时,我几乎是冲出去跟它见面的
。它虽然不是那么实用昂贵的“蓝得罗伯牌”的大型吉普车,也不适合在沙漠里
奔驰,但是,在我们,已经非常满足了。我轻轻的摸着它的里里外外,好似得了
宝贝似的不知所措的欢喜着,脑子里突然浮出一片大漠落霞的景色,背后的配乐
居然是“BornFree”(“狮子与我”片中那首叫做“生而自由”的好听
的主题曲)。奇怪的是,好似有一阵阵的大风向车子里刮着,把我的头发都吹得
跳起舞来。

    我一心一意的爱着这个新来的“沙漠之舟”。每天荷西下班了,我就拿一块
干净的绒布,细心的去擦亮它,不让它沾上一丝尘土,连轮胎里嵌进的小石子,
我都用铗子把它们挑出来,只怕自己没有尽心服侍着这个带给我们极大欢乐的伙
伴。“荷西,今天上班去,它跑得还好吗?”我擦着车子的大眼睛,问着荷西。
“好极了,叫它东它就不去西,喂它吃草,它也很客气,只吃一点点。”“现在
自己有车了,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公路上搭便车,眼巴巴的吹风淋雨,希望有人
停下来载我们的惨样子吗?”我问着荷西。“那是在欧洲,在美国你就不敢。”
荷西笑着说。

    “美国治安不同,而且当时你也不在我身边。”

    我再擦着新车温柔的右眼,跟荷西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

    “荷西,什么时候让我开车子?”满怀希望的问他。

    “你不是试过了?”他奇怪的反问。

    “那不算,你坐在我旁边,总是让我开得不好,弄得我慌慌张张,越骂开得
越糟,你不懂心理学。”我说起这事就开始想发作了。“我再开一星期,以后上
班还是坐交通车去,下午你开车来接,怎么样?”“好!”我高兴得跳了起来,
恨不得把车子抱个满怀。

    荷西的工地,离家快有来回两小时的车程,但是那条荒凉的公路是笔直的,
可以无情的跑,也可以说完全没有交通流量。第一次去接荷西,就迟到了快四十
分钟,他等得已经不耐烦了。“对不起,来晚了。”我跳下车满身大汗的用袖子
擦着脸。

    “叫你不要怕,那么直的路,油门踩到底,不会跟别人撞上的。”“公路上
好多地方被沙埋掉了,我下车去挖出两条沟来,才没有陷下去,自然耽搁了,而
且那个人又偏偏住得好远——。”我挪到旁边的位子去,把车交给荷西开回家。


    “什么那个人?”他偏过头来望了我一眼。

    “一个走路的沙哈拉威。”我摊了一下手。

    “三毛,我父亲上封信还讲,就算一个死了埋了四十年的沙哈拉威,都不能
相信他,你单身穿过大沙漠,居然——。”荷西很不婉转的语气真令人不快。

    “是个好老的,怎么,你?”我顶回去。

    “老的也不可以!”“你可别责备我,过去几年,多少辆车,停下来载我们
两个长得像强盗一样的年轻人,那些不认识的人,要不是对人类还有那么一点点
信心,就是瞎了眼,神经病发了。”

    “那是在欧洲,现在我们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你该分清楚。”“我分得很
清楚,所以才载人。”

    这是不同的,在文明的社会里,因为太复杂了,我不会觉得其他的人和事跟
我有什么关系,但是在这片狂风终年吹拂着的贫瘠的土地上,不要说是人,能看
见一根草,一滴晨曦下的露水,它们都会触动我的心灵,怎么可能在这样寂寞的
天空下见到蹒珊独行的老人而视若无睹呢!

    荷西其实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他不肯去思想。

    有了车子,周末出镇去荒野里东奔西跑自是舒畅多了,那真是全然不同的经
历。但是平日荷西上班去,不守诺言,霸占住一天的车,我去镇上还是得冒着烈
日走长路,两人常常为了抢车子呕气。有时候清晨听见他偷开车子走了,我穿了
睡衣跑出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邻近的孩子们,本来是我的朋友,但是自从他们看见荷西老是在车里神气活
现的出出进进,倒车,打转,好似马戏班里的小丑似的逗着观众时,他们就一窝
风的去崇拜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了。我一向最不喜欢看马戏班里的小丑,因为看了
就要难过,这一次也不例外。有一天黄昏,明明听见荷西下班回来煞车的声音,
以为他会进来,没想到,一会儿,车子又开走了。

    弄到晚上十点多,才脏兮兮的进门了。

    “去了哪里?菜都凉了。”我没好气的瞪着他。

    “散步!嘿嘿!散个步去了。”接着没事的吹着口哨去洗澡了。我跑出门去
看车,里里外外都还是一整块,打开车门往里看,一股特别的气味马上冲出来,
前座的靠垫上显然滴的是一滩鼻涕,后座上有一块尿湿了的印子,玻璃窗上满是
小手印,车内到处都是饼干屑,真是一场浩劫。

    “荷西,你开儿童乐园了?”我厉声的在浴室外喊他。

    “啊!福尔摩斯。”冲水的声音愉快的传来。

    “什么摩斯,你去看看车子。”我大吼。

    荷西把水开得大大的,假装听不见我说话。

    “带了几个脏小孩去兜风?说!”

    “十一个,嘻嘻!连一些的哈力法也塞进去了。”

    “我现在去洗车,你吃饭,以后我们一人轮一星期的车用,你要公平。”我
捉住了荷西的小辫子,乘机再提出用车的事。

    “好吧!算你赢了!”“是永久的,一言为定哦!”我不放心的再证实一下


    他伸出湿湿的头来,对我作了一个凶狠的鬼脸。

    其实硬抢了车子,也不过是早晨在邮局附近打打转,然后回家来,洗烫,打
扫做平常的家务事,等到下午三点多钟,我换上出门的衣服,拿着一块湿抹布包
住滚烫的驾驶盘,再在座垫上放两本厚书,这才在热得令人昏眩的阳光下,开始
了我等候了一天的节目。这种娱乐生活的方式,对一个住在城里的人,也许毫无
意义,但是,与其将漫长的午后消磨在死寂的小房子里,我还是情愿坐在车里开
过荒野去跑一个来回,这几乎是没有选择的一件事。沿着将近一百公里长的狄狭
的柏油路,总是错错落落的散搭着帐篷,住在那儿的人,如果要去镇上办事情,
除了跋涉一天的路之外,可以说毫无其他的办法。在这儿,无穷无尽波浪起伏的
沙粒,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而人,生存在这儿,只不过是拦在沙里面的小石子
罢了。

    在下午安静得近乎恐怖的大荒原里开车,心里难免有些寂寥的感觉,但是,
知道这难以想象的广大土地里,只有自己孤伶伶的一个人,也是十分自由的事。


    偶尔看到在天边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在缓缓的移动着,总也不自觉的把飞驶
的车子慢了下来,苍穹下的背影显得那么的渺小而单薄,总也忍不下心来,把头
扬得高高的,将车子扬起满天的尘埃,从一个在艰难举步的人身边刷一下开过。


    为了不惊吓走路的人,我总是先开过他,才停下车来,再摇下车窗向他招手
。“上来吧!我载你一程。”

    往往是迟疑羞涩的望着我,也总是很老的沙哈拉威人,身上扛了半袋面粉或
杂粮。“不要怕,太热了,上来啊。”

    顺便带上车的人,在下车时,总好似拜着我似的道谢着,直到我的车开走了
老远,还看见那个谦卑的人远远的在广阔的天空下向我挥手,我常常被他们下车
时的神色感动着,多么淳朴的人啊!有一次,我开出镇外三十多公里了,看见前
面一个老人,用布条拉着一只大山羊,挣扎的在路边移动着,他的长袍被大风吹
得好似一片鼓满了风的帆一样使他进退不得。

    我停了车,向他喊着:“沙黑毕(朋友),上来吧!”

    “我的羊?”他紧紧的捉住他的羊,很难堪的低低的说了一句。“羊也上来
吧!”山羊推塞进后座,老先生坐在我旁边,羊头正好搁在我的颈子边,这一路
,我的脖子被羊紧张的喘气吹得痒得要命,我加足马力,快快的把这一对送到他
们筑在路旁贫苦的帐篷边去,下车时,老人用力的握住我的手,没有牙齿的口里
,咿咿呀呀的说着感激我的话,总也不肯放下。

    我笑了起来,对他说:“不要再谢啦,快把羊拖下去吧!它一直把我的头发
当干草在啃哪!”

    “现在羊粪也弄进车里来了,上次还骂我开儿童乐园,你扫,我不管。”回
到家里,荷西先跑进去了,我捂着嘴笑着跟在他身后,拿了小扫把,把羊粪收拾
了倒进花盆里做肥料,谁说停车载人是没有好处的。

    有时候荷西上工的时间改了,轮到中午两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那种情形
下,如果我硬要跟着跑这来回一百公里,只有在十二点半左右跟着他出门,到了
公司,他下车,我再独自开回来。狂风沙的季候下,火热的正午,满天的黄尘,
呛得肺里好似填满了沙土似的痛,能见度低到零,车子像在狂风暴雨的海里乱动
着,四周震耳欲聋的飞沙走石像雨似的凶暴的打在车身上。在这样的一个正午,
我送荷西上班回家时,却在咧咧的黄沙里,看见了一个骑脚踏车的身影,我吃惊
的煞住了车,那个骑车的人马上丢了车子往我跑来。

    “什么事?”我打开了窗子,捂着眼睛问他。

    “太太,请问有没有水?”

    我张开了蒙着眼睛的手指,居然看见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迫切的眼睛渴望
的盯着我。

    “水?没有。”我说这话时,那个孩子失望得几乎要哭出来,把头扭了开去
。“快上来吧!”我把车窗很快的摇上。

    “我的脚踏车——”他不肯放弃他的车子。

    “这种气候,你永远也骑不到镇上的。”我顺手戴上了防风镜,开了门跑出
去拉他的车子。

    那是一辆旧式的脚踏车,无论如何不能把它装进我的小车里去。“这是不可
能的,你怎么不带水,骑了多久了?”我在风里大声的对他喊着,口腔里马上吹
进了沙粒。

    “从今天早上骑到现在。”小孩几乎是呜咽着说的。

    “你上车来,先把脚踏车丢在这里,回去时,再搭镇上别人的车,到这里来
捡回你的车,怎么样?”

    “不能,过一会沙会把它盖起来,找不到了,我不能丢车子。”他固执的保
护着他心爱的破车。

    “好吧!我先走了,这个给你。”我把防风眼镜顺手脱下来交给他,无可奈
何的上了车。

    回到了家里,我试着做些家事,可是那个小男孩的身影,却像鬼也似的迷住
了我的心。听着窗外凄厉的风声,坐了几分钟,我发觉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

    我气愤的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水,一个面包,又顺手拿了一顶荷西的鸭舌帽
,开门跳进车里,再回头到那条路上去找那个令人念念不忘的小家伙。

    检查站的哨兵看见我,跑了过来,弯着身子对我说:“三毛,在这种气候里
,你又去散步吗?

    “散步的不是我,是那个莫名其妙找麻烦的小鬼。”我一加油门,车子弹进
风沙迷雾里去。

    “荷西,车子你去开吧!我不用了。”我同一天第三次在这条路上跑时,已
是寒冷的夜晚了。

    “受不了热吧!嘿嘿!”他得意的笑了。

    “受不了路上的人,那么讨厌,事情好多。”

    “人,在哪里?”荷西好笑的问。

    “每几天就会碰到,你看不见?”“你不理不就得了?”“我不理谁理?眼
看那个小鬼渴死吗?”

    “所以你就不去了?”“唉,算了!”我半靠在车座上望着窗外。

    我说话算话,有好几个星期,静静的坐在家里缝缝补补。

    等到我拼完了那快近一百块小碎花布的彩色百衲被之后,又不知怎的浮躁起
来。

    “荷西,今天天气那么好,没有风沙,我送你去上班吧!”我穿着睡袍在清
晨的沙地里看着车子。

    “今天是公共假日,你不如去镇上玩。”荷西说。

    “啊!真的,那你为什么上班?”

    “矿砂是不能停的,当然要去。”

    “假日的镇上,怕不挤了好几百个人,看了眼花,我不去。”

    “那么上车吧!”“我去换衣服。”我飞快的进屋去穿上了衬衫和牛仔裤,
顺手抓了一个塑胶袋。“拿口袋做什么?”“天气那么好,你上班,我去捡子弹
壳跟羊骨头,过一阵再回来。”“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荷西发动了车子。

    “弹壳放在天台上冻一夜,清早摸黑去拿下来,贴在眼睛上可以治针眼,你
上次不是给我治好的吗?”

    “那是巧合,是你自己乱想出来的法子。”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其实捡东西是假,在空气清新的原野里游荡才是真正有
趣的事,可惜的是好天气总不多。

    看见荷西下车了,走上长长的浮台去,我这才叹了口气把车子开出工地。早
晨的沙漠,像被水洗过了似的干净,天空是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温柔的沙丘
不断的铺展到视线所能及的极限。在这种时候的沙地,总使我联想起一个巨大的
沉睡女人的胴体,好似还带着轻微的呼吸在起伏着,那么安详沉静而深厚的美丽
真是令人近乎疼痛的感动着。

    我先把车子开出公路,沿着前人车辆的印子开到靶场去,拾了一些弹壳,再
躺一会儿,看看半圆形把我们像碗一样反扣着的天空,再走长长的沙路,去找枯
骨头。

    骨头没有捡到什么完整的,却意外的得了一个好大贝壳的化石,像一把美丽
的小摺扇一样打开着。

    我吐了一点口水,用裤子边把它擦擦干净,这才上车开回家,太阳不知什么
时候已经在头顶上了。

    开着车窗,吹着和风,天气好得连收音机的新闻都舍不得听,免得破坏了这
一天一地的寂静。路,像一条发光的小河,笔直的流在苍穹下。天的尽头,有一
个小黑点子,清楚的贴在那儿,动也不动。车子滑过这人,他突然举起了手要搭
车。

    “早!”我慢慢的停车。

    一个全副打扮得好似要去参加誓旗典礼那么整齐的西班牙小兵,孤伶伶的站
在路旁。

    “您早!太太”他站得笔直的,看见车内的我,显然有点吃惊。

    草绿的军服,宽皮带,马靴,船形帽,穿在再土的男孩子身上,都带三分英
气,有趣的是,无论如何,这身打扮却掩不住这人满脸的稚气。“去哪里?”我
仰着脸问他。

    “嗯!镇上。”“上来吧!”这是我第一次停车载年轻人,但是看见他的一
瞬间,我就没有犹豫过。

    他上车。小心的坐在我旁边,两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上,这时,我才吃惊的
看见,他居然戴了大典礼时才用的雪白手套。“这么早去镇上?”我搭讪的说。


    “是,想去看一场电影。”老老实实的回答。

    “电影是下午五点才开场啊?”我尽力使说话的声音像平常一样,但是心里
在想,这孩子八成是不正常。

    “所以我早晨就出发了。”他很害羞的挪了一下身子。

    “你,预备走一天的路,就为着去看一场电影?”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们今天放假。”“军车不送你?”“报名晚了,车子坐不下。”

    “所以你走路去?”我望着没有尽头的长路,心里不知如何的掠过一丝波澜
。静默了好一会,两人没有什么话说。

    “来服兵役的?”“是!”“还愉快吗?”“很好,游骑兵种,长年住帐篷
,总在换营地,就是水少了些。”我特意再看了他保持得那么整洁的外出服,不
是太重要的事情,对他,一定舍不得把这套衣服拿出来穿的吧!

    到了镇上,他满脸溢不住的欢乐显然的流露出来,到底是年轻的孩子。下了
车,严肃而稚气的对我拍一下行了一小军礼,我点点头,快快的把车开走了。
 

回复

总也忘不掉他那双白手套,这个大孩子,终年在不见人烟的萧条的大漠里过
着日子,对于他,到这个破落得一无所有的小镇上来看场电影,竟是他目前一段
生命里无法再盛大的事情了。开车回去时,我的心无由的抽痛了一下,这个人,
他触到了我心里一块不常去触动的地方,他的年纪,跟我远方的弟弟大概差不多
吧!弟弟也在服兵役。我几乎沉湎在一个真实的时光里,呆了一刹,这才甩了一
下头发,用力踩油门,让车子冲回家去。荷西虽然常常说我多管闲事,其实他只
是嘴硬,他独自开车上下班时,一样也会把路上的人捡上车去。

    我想,在偏僻的地区行车,看见路旁跋涉艰难的人如蜗牛似的在烈日下步行
着,不予理会是办不到的事。

    “今天好倒霉,这些老头子真是凶猛。”荷西一路嚷着进屋来。“路上捡了
三个老沙哈拉威,一路忍着他们的体臭几乎快闷昏了,到了他们要下车的地方,
他们讲了一句阿拉伯话,我根本不知道是在对我讲,还是一直开,你知道他们把
我怎么了?坐在我后面的那个老头子,急得脱下了硬帮帮的沙漠鞋,拼命敲我的
头,快没被他打死。”

    “哈,载了人还给人打,哈!”我笑得不得了。

    “你摸摸看,起了个大包。”荷西咬牙切齿的摸着头。

    最高兴的事,还是在沙漠里碰到外来的人,我们虽然生活在一片广阔的土地
上,可是精神上仍是十分封闭的,如果来了外方的人,跟我们谈谈远离我们的花
花世界,在我,仍是兴奋而感触的。“今天载了一个外国人去公司。”

    “哪里来的?”我精神一振。

    “美国来的。”“他说了些什么?”“他没说什么。”“你们那么长的路都
不讲话?”

    “一来讲不通,二来,这个神经病上了车,就用手里的一根小棍子,不断的
有节奏的敲打着前座那块板,我给他弄得烦死了,只想拚命快开,早点让这个人
下车,没想到他跟去了工地。”“哪里上车的?”“这个人背了一个大背包,上
面缝了一面美国旗子,就在镇上公路出口的地方上来的。”

    “你们那个凶巴巴的警卫放他进工地去?他又没有通行证。”“本来是不肯
的啊!那个人说一定要去看出矿砂。”

    “这不是随便可以看的。”我霸气的说。

    “挡了他一会儿,后来这个人把他的背包一举,说——我是美国人——。”
“他就进去啦?”我张大了眼睛望着荷西。

    “就进去了”“啧!啧!”我赫然的看着荷西。

    荷西接着就去洗澡了,在冲水的声音下,突然听见荷西怪声怪气的唱起英文
歌来——“我要——做一个——美——

    国——人,我要——做一个——美国人——”

    我冲进去拉开他的帘子,就用锅铲拍拍的乱打他,他唱得更起劲,歌词改了
——“我要——嫁一个——美——国——

    人啊——我要——嫁——”。

    以后我开进工地那道关口时,看见那个警卫,就把贴在车窗上的通行证用手
一挡,不给他看,一面伸出头去用怪腔怪调的英文对他大喊着——“我是美国人
。”然后加足油门一冲而入。我不怪这个人讨厌我,因为是我先讨厌他的。

    只要在月初,磷矿公司出纳处的窗口,总是排了长长的队伍,每一个轮到的
人,挤出人群来时,总是手里抓了一大把钞票,脸上的笑容像草莓冰淇淋一样在
阳光下溶化着。

    我们起初也是去领现钱,因为摸着真真实实的钞票,跟摸着银行的通知单,
那份快慰是绝对不相同的,后来我们排队排厌了,才请公司把薪水付进银行里去


    但是,所有的工人们,一定是要现钱,不会跟银行去打交道。

    邻近加纳利群岛来的班机,只要在月头上,一定会载来许多花枝招展的女人
,大张旗鼓,做起生意来,这时候的小镇,正是铜钱响得叮叮当当如“酒店”影
片里那首——“钱,钱,钱,钱……”的歌一样的好听的季节啊!

    那天晚上我去接荷西下夜班,车子到时,正看见荷西从公司的餐厅出来。“
三毛,临时加班,明天清早才能回家,你回去吧!”

    “怎么早上不先讲,我已经来了。”我包紧了身上的厚毛衣,顺手把给荷西
带去的外套交给他。

    “一条船卡住了,非弄它出来不可,要连夜工作,明天又有三条来装矿砂。
”“好,那我走了!”我倒转车,把长距灯一开,就往回路走。沙漠那么大,每
天跑个一百公里,真像散个小步一样简单。那是一个清朗的夜,月光照着像大海
似的一座一座沙丘,它总使我联想起“超现实画派”那一幅幅如梦魅似神秘的画
面,这种景象,在沙漠的夜晚里,真真是存在的啊!

    车灯照着寂静的路,偶尔对方会有一两辆来车,也有别人的车超过我的,我
把油门加足了,放下车窗,往夜色里飞驰进去。到了距离镇上二十多里的地方,
车灯突然照到一个在挥手的人,我本能的煞了车,跟这人还有一点距离就停住了
,用车灯对着他照。突然在这个夜里,这么不相称的地方,看见路边站的竟是一
个衣着鲜明艳丽的红发女人,真比看见了鬼还要震惊,我动也不动的坐着,细细
的望着她,静默的钉在位子上。

    这个女人用手挡着强烈的车灯,穿着高跟鞋噼噼啪啪的往车子跑来,到了车
边,一看见我,突然犹豫了,居然不要上车的样子。“什么事?”我偏着头问她


    “没什么,嗯!您走吧!”

    “不是招手要搭车吧?”我再问。

    “不是,不是,我弄错了,谢谢!您走吧!谢谢啊!”

    我吓得马上丢下她走了,这个女鬼在挑人做替身哪,趁她后悔以前,我快跑
吧!这一路逃下去,我才看见,沙地边,每隔一会儿,就有一个类似的卷发绿眼
红嘴的女人要搭车,我那里敢停,拼命在夜色里奔逃着。冲了一阵,居然又出现
个紫衣黄鞋的女人,笑眯眯的就挡在窄路中间,就算她不是人,我也不能把她压
过去,只有老远慢慢的停了,用车灯照着她,按着喇叭请她让路。

    神秘的一群女人啊!她一样噼噼啪啪拖着鞋子,笑着往车子跑过来。

    “啊!”看见我,她轻呼了一声。

    “不是你要的,我是女人。”我笑望着她已经中年了的粉脸,这时,我自然
明白了,这夜的公路上在搞什么,我们是在月初呢!“啊!对不起!”她很有礼
的也笑起来了。

    我做了一个请她让开的手势,就把车缓缓的开动了。

    她向四周看了一下,突然又追着拍了一下我的车,我伸头去看她。“好吧!
今天也差不多了,收工吧!你载我回镇上去好么?”

    “上来吧!”我无可奈何的说。

    “其实我是认识你的,你那天穿了沙哈拉威男人式样的白袍子在邮局寄信。
”她爽朗的说。

    “对了,是我。”“我们每个月都坐飞机来这里,你知道吗?”

    “知道,只是以前不晓得你们在郊外做生意。”

    “没办法啦!镇上谁肯租房间给我们,‘娣娣酒店’那几间是不够用的啦!
”“生意那么好?”我摇摇头笑了起来。

    “也只有月初,一过十号,钱不来了,我们也走啦!”倒是个坦白明朗的声
音,里面没有遗憾。

    “你收多少钱一个人?”

    “四千,如果租‘娣娣’的房间过夜,八千。”

    八千块该是一百二十美元了,真是想不到那些辛苦的工人怎么舍得这样把血
汗钱丢出去,我没料到她们那么贵。

    “男人都是傻瓜!”她靠在座位上大声嘲笑着,好似个志得意满的大大成功
的女人。

    我不接嘴,加紧往镇上已经看得见的灯火驶去。

    “我的相好,也在磷矿公司做事!”

    “哦!”我漫应着。“你一定认识,他是电器部值夜班的工人。”

    “我不认识。”“就是他叫我来的,他说这里生意好,我以前只在加纳利群
岛,那时候收入差多啦!”

    “你的相好叫你来这里,因为生意好?”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了一遍
。”“我已经赚了三幢房子了!”她得意的张着手,欣赏着漆着紫色萤光的指甲
。我被这个人无知的谈话,弄得一直想大笑,她说男人都是傻瓜,她自己赚进了
三幢房子,还可怜巴巴的在沙地上接客,居然自以为好聪明。娼妓,在我眼前的
这个女人身上,大概不是生计,也不是道德的问题,而是习惯麻木了吧!

    “其实,这里打扫宿舍的女工,也有两万块一个月可赚。”我不以为然的说
了一句。“两万块?扫地,铺床,洗衣服,辛苦得半死,才两万块,谁要干!”
她轻视的说。“我觉得你才真辛苦。”我慢慢的说。

    “哈!哈!”她开心的笑了起来。

    遇到这样的宝贝,总比看见一个流泪的妓女舒服些。

    在镇上,她诚恳的向我道谢,扭着身躯下车去,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工人
顺手在她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口里怪叫着,她嘴里不清不楚的笑骂着追上去
回打那人,沉静的夜,居然突然像泼了浓浓的色彩一般俗艳的活泼起来。

    我一直到家了,看着书,还在想那个兴高采烈的妓女。

    这条荒野里唯一的柏油路,照样被我日复一日的来回驶着,它乍看上去,好
似死寂一片,没有生命,没有哀乐。其实它跟这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一条街,一条
窄弄,一弯溪流一样,载着它的过客和故事,来来往往的度着缓慢流动的年年月
月。我在这条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就跟每一个在街上走着的人举目所见的一样普
通,说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不值得记载下来,但是,佛说——“修百世
才能同舟,修千世才能共枕”——那一只只与我握过的手,那一朵朵与我交换过
的粲然微笑,那一句句平淡的对话,我如何能够像风吹拂过衣裙似的,把这些人
淡淡的吹散,漠然的忘记?

    每一粒沙地里的石子,我尚且知道珍爱它,每一次日出和日落,我都舍不得
忘怀,更何况,这一张张活生生的脸孔,我又如何能在回忆里抹去他们。

    其实,这样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了。
 

回复

哭泣的骆驼

    这不知是一天里的第几次了,我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张开眼睛,屋内
已经一片漆黑,街道上没有人声也没有车声,只听见桌上的闹钟,像每一次醒来
时一样,清晰而漠然的走动着。那么,我是醒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终究不只是
一声噩梦。每一次的清醒,记忆就逼着我,像在奔流错乱的镜头面前一般,再一
次又一次的去重新经历那场令我当时狂叫出来的惨剧。我闭上了眼睛,巴西里、
奥菲鲁阿、沙伊达他们的脸孔,荡漾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波又一波的在我面前
飘过。我跳了起来,开了灯,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才一天的工夫,已经舌燥唇干
,双眼发肿,憔悴不堪了。

    打开临街的木板窗,窗外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里无人世界般的寒冷孤寂,
突然看见这没有预期的凄凉景致,我吃了一惊,痴痴的凝望着这渺渺茫茫的无情
天地,忘了身在何处。是的,总是死了,真是死了,无论是短短的几日,长长的
一生,哭、笑、爱、憎,梦里梦外颠颠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洁白如雪的
沙地上,看不见死去的人影,就连夜晚的风都没有送来他们的叹息。

    回身向着这空寂如死的房间,黯淡的灯火下,好似又见巴西里盘膝坐着,慢
慢将他蒙头蒙脸的黑布一层一层的解开,在我惊讶得不知所措的注视下,晒成棕
黑色的脸孔,衬着两颗寒星般的眼睛,突然闪出一丝近乎诱人的笑容。

    我眨了一下眼睛,又突然看见沙伊达侧着脸静坐在书架下面,长长的睫毛像
一片云,投影在她优美而削瘦的面频上,我呆望着她,她一般的不知不觉,就好
似不在这个世界上似的漠然。门外什么时候停了车子,什么人在剥剥的敲着门,
我都没有感觉,直到有人轻轻的喊我:“三毛!”我才被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我在这里。”我抓着窗棂对门边的人说着。

    “三毛,机票没有,可是明天早晨我还是来带你去机场,候补的位子我讲好
了两个,也许能挤上去,你先预备好,荷西知道了,叫你走的时候锁上门,另外
一个位子给谁?”

    荷西公司的总务主任站在窗外低低的对我说。

    “我走,另外一个位子不要了,谢谢你!”

    “怎么了?千托万托的,现在又不要了?”

    “死了,不走了。”我干涩的回答着。

    总务主任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紧张的看了一下四周。“听说本地人出
了事,你要不要去镇上我家里住一晚?这里没有西班牙人,不安全。”

    我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还要理东西,不会有事的,谢谢你!”这人又呆
站了一会儿,然后丢掉了手上的烟蒂,对我点点头,说:“那么门窗都关好,明
天早晨九点钟我来接你去机场。”我关上木窗,将双重铰链扣住,吉普车声慢慢
的远去,终于听不见了。重沉沉的寂静,把小小的一间屋子弄得空空洞洞,怎么
也不像从前的气氛了。

    好似昨日才过去的时光,我一样站在这窗前,身上只穿了一件长长的睡袍,
窗外大群的沙哈拉威女孩们嘻嘻哈哈的在同我说着话:“三毛,快开门吧!我们
等了半天了,怎么还睡着呢?”“今天不上课,放假。”我撑着懒腰深呼吸了几
口,将目光悠然的投入远方明净清丽的沙丘上去。

    “又不上课。”女孩子们惋惜的喧嚷起来。

    “半夜三更,那几个炸弹震得我们快从床上跌了下来,开门跑出来看,又看
不到什么,这么一来,弄到天亮才睡了一会,所以,嘿,不上课,你们不用来吵
了。”

    “不上也让我们进来嘛!反正是玩的。”女孩子们又拍拍的乱打着门,我只
好开了。

    “你们睡死了,难道那么响的声音都没听见?”

    我喝着茶笑问着她们。

    “怎么没有,一共三次爆炸,一个炸在军营门口,一个炸在磷矿公司的小学
校,一个在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她们七嘴八舌兴奋的告诉我。

    “消息倒快,你们不出这条街,什么都打听来了。”

    “又是游击队,越闹越凶了。”说着的人像在看好戏,完全没有惧怕,叽叽
喳喳比手划脚活泼非凡,小屋里一时笑语喧哗。“其实,西班牙政府一再保证要
让民族自决了,闹什么呢!”我叹了口气,拿起一把梳子开始梳头。

    “我来替你编辫子。”一个女孩蹲在我身后把口水涂在自己手上,细心的替
我绞起麻花粗辫子来。

    “这次全是那个沙伊达弄出来的,男人、女人爱来爱去,结果炸了阿吉比的
店。”我背后的女孩大声说着,说到爱字,一地的人都推来推去的笑。

    “医院做事的沙伊达?”我问着。

    “还有谁?不要脸的女人,阿吉比爱她,她不爱他,还跟他讲话,阿吉比拼
命去找她,她又变心了,跟奥菲鲁阿突然好起来,阿吉比找了一群人去整她,她
居然告诉奥菲鲁阿,前几天打了一场,昨天晚上,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就吃了炸
弹。”

    “又乱讲了,奥菲鲁阿不是那样的人。”我最不喜欢这群女孩子的,就是她
们动不动就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判断一些完全不是她们智力所能判断的事情。

    “咦!奥菲鲁阿不是,沙伊达可是的啊!那个婊子,认识游击队……。”我
刷一下把编好的辫子抽回来,正色向这些女孩子说:“婊子这个字,只可以用在
无情无义、没有廉耻的女人身上,沙伊达是你们沙哈拉威女子里,数一数二的助
产士,怎么可以叫她婊子呢!这个字太难听了,以后再也不要这么说她了。”

    “她跟每一个男人说话,”坐在我前面姑卡的大妹妹法蒂玛啃着乌黑的指甲
,披着一头涂满了红泥巴的硬头发,无知邋遢得像个鬼似的说着。“跟男人说话
有什么不对?我不是天天在跟男人说话,我也是婊子?”我凶着她们,恨不得有
一天把她们这么封闭的死脑筋敲敲开来。“不止这个,沙伊达,她……她……”
一个较老实的女孩羞红了脸,说不下去。“她还跟不同的男人睡觉。”法蒂玛翻
着大白眼,慢吞吞的说着,同时冷笑了两声。

    “她跟人睡觉,你们亲眼看见的吗?”我叹了口气,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的
望着这群女孩子们。

    “啧!当然有的嘛!大家都那么说,镇上谁肯跟她来往,除了男人们,男人
也不肯娶她的啊,不过是整她罢了……”

    “好啦!不要再讲了,小小年纪,怎么像长舌妇一样。”我反身去厨房把茶
倒掉,心里无端的厌烦起来,大清早,说的就是这些无聊的事。女孩子们横七竖
八的坐了一地,有乌黑的赤着腿的,有浑身臭味的,有披头散发的,每一张嘴都
在忙着说话。哈萨尼亚语我听不懂,但是沙伊达的名字,常常从她们的句子里跳
出来,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满是愤恨和不屑,那副脸难看极了,说不出的妒和恨。
我靠在门边望着她们,沙伊达那洁白高雅、丽如春花似的影子忽而在我眼前见过
,那个受过高度文明教养的可爱沙漠女子,却在她自己风俗下被人如此的鄙视着
,实是令人难以解释。在这个镇上,我们有很多沙哈拉威人的朋友,邮局卖邮票
的,法院看门的,公司的司机,商店的店员,装瞎子讨钱的,拉驴子送水的,有
势的部族酋长,没钱的奴隶,邻居男女老幼,警察,小偷,三教九流都是我们的
“沙黑毕”(朋友)。奥菲鲁阿是我们的爱友,做警察的年轻人,他一直受到高
中教育,做了警察,不再念书,孩儿气的脸,一口白牙齿,对人敦敦厚厚的,和
气开朗得叫人见了面就喜欢。

    镇上爆了炸弹是常事,市面一样繁荣,每个人都有意无意的说着时局,却没
有人认真感到这些纷扰的危机,好似它还远着似的淡然。那日我步行去买了菜回
来,恰好看见奥菲鲁阿坐在警察车里开过,我向他招招手,他刷一下的跳下车来


    “鲁阿,怎么好久不上家里来了?”我问他。

    他嘻嘻的笑着,也不说话,伴着我走路。

    “这星期荷西上早班,下午三点以后都在家,你来,我们谈谈。”“好,这
几天一定来。”他仍然笑着,帮我把菜篮放在叫到的计程车上就走了。没过了几
日,奥菲鲁阿果然在一个晚上来了,不巧我们家里坐满了荷西的同事,正在烤肉
串吃。

    他在窗外张望了一下,马上说:“啊!有客人,下次再来吧”。我马上迎了
出去,硬拉他进来:“烤的是牛肉,你也来吃,都是熟人,不妨事的。”奥菲鲁
阿笑着指指身后,我这才看见他的车上,正慢慢的下来了一个穿着淡蓝色沙漠衣
服的女子,蒙着脸,一双秋水似的眼睛向我微笑着。“沙伊达?”我轻笑着问他


    “你怎么知道?”他惊奇的望着我,不及回答他,我快步的出去迎接这个求
也求不到的稀客。

    如果不是沙伊达,屋里都是男人,我亦不会强拉她了。沙伊达是开通大方的
女子,她略一迟疑,也就跨进来了。

    荷西的同事们,从来没有这么近的面对一个沙哈拉威女子,他们全都礼貌的
站了起来。

    “请坐,不要客气。”沙伊达大方的点点头,我拉了她坐在席子上,马上转
身去倒汽水给奥菲鲁阿和她,再看她时,她的头纱已经自然的拿了下来。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的散发着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
双颊上,衬着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
嘴唇,削瘦的线条,像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的转了一个
角度,沉静的微笑,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
的失了神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穿着本地服装的沙
伊达,跟医院里明丽的她,又是一番不同的风韵,坐在那儿的她,也不说话,却
一下子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古老的梦境里去。

    大家勉强的恢复了谈话,为着沙伊达在,竟都有些心不在焉,奥菲鲁阿坐了
一会儿,就带着沙伊达告辞了。

    沙伊达走了很久,室内还是一片沉寂,一种永恒的美,留给人的感动,大概
是这样的吧!

    “这么美,这么美的女人,世上真会有的,不是神话。”我感喟着说。“是
奥菲鲁阿的女友?”有人轻轻的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哪里来的?”“听说是孤女,父母都死了,她跟着医院的嬷嬷们几年,学
了助产士。”“挑了奥菲鲁阿总算有眼光,这个人正派。”

    “奥菲鲁阿还是配不上她,总差了那么一点,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差了一点
。”我摇着头。“三毛,你这是以貌取人吗?”荷西说。

    “不是外貌,我有自觉的,她不会是他的。”

    “奥菲鲁阿亦是个世家子,他父亲在南部有成千上万的山羊和骆驼——”“
我虽然认识沙伊达不深,可是她不会是计较财富的人,这片沙漠,竟似没有认真
配得上她的人呢!”

    “阿吉比不是也找她,前一阵子还为了她跟奥菲鲁阿打了一架!”荷西又说
。“那个商人的孩子,整天无所事事,在镇上仗着父亲,作威作福,这种恶人怎
么跟沙伊达扯在一起。”我鄙夷的说。

    沙伊达第一次来家里的那个晚上,惊鸿一瞥,留给大家地震似的感动,话题
竟舍不得从她的身上转开去,连我也从来没有那么的为一个绝色的女子如痴如醉
过。

    “那个婊子,你怎么让她进来,这样下去邻居都要不理你了。”姑卡第二日
忐忑不安的来劝我,我只笑着不理。

    “她跟男人下车的时候,我们都在门口看,她居然笑着跟我妈妈打招呼,我
妈妈把我们都拉进去,把门砰一关,奥菲鲁阿脸都红了。”“你们也太过份了。
”我怔住了,想不到昨天进我们家之前还有这一幕。“听说她不信回教,信天主
教,这种人,死了要下地狱的。”

    我默默的看着姑卡,不知如何开导她才好,跟了她走出门,罕地刚巧下了班
回来,西班牙军官制服衬着他灰白头发的棕色脸,竟也有几分神气。

    “三毛,不是我讲你,我的女孩子们天天在你们家,总也希望你教教她们学
好,现在你们夫妇交上了镇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沙哈拉威人,我怎么放心让她们跟
你做朋友。”

    他这么重的话,像一个耳光似的刮过来,我涨紫了脸,说不出话来。“罕地
,你跟了西班牙政府二十多年了,总也要开通些,时代在变……”“时代变,沙
哈拉威人的传统风俗不能改,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沙伊达不是坏女人
,罕地,你是中年人了,总比他们看得清楚……”我气得话结,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背叛自己族人的宗教,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事吗?唉……”罕地跺
了一下脚,带了低着头的姑卡,往自己家门走去。“死脑筋!”我骂了一句,也
进来把门用力带上了。

    “这个民族,要开化他们,还要很多的耐性和时间。”吃饭的时候跟荷西不
免谈起这事来。

    “游击队自己天天在广播里跟他们讲要解放奴隶,要给女孩们念书,他们只
听得进独立,别的都不理会。”

    “游击队在哪里广播?我们怎么听不见?”

    “哈萨尼亚语,每天晚上都从阿尔及利亚那边播过来,这里当地人都听的。
”“荷西,你看这局势还要拖乡久?”我心事重重的说着。

    “不知道,西班牙总督也说答应他们民族自决了。”

    “摩洛哥方面不答应,又怎样?”我歪着头把玩着筷子。

    “唉!吃饭吧!”“我是不想走的,”我叹着气坚持着说。

    荷西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回复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
,岁月在令人欲死的炎热下粘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
之外,竟对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的熬着汗渍渍的日子。

    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
荒凉。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
方面,哈珊国王的叫嚣一天狂似一天,西属撒哈位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
在它里面的居民,却似摸触不着边际的漠然。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
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
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在此地
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我们,也照样的生活着,心存
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
特殊的关联。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
找沙伊达,两个人躲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着,一
起缝衣服,吃东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
束。沙伊达常常说她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
就幽然打住了,以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我亦不问。“沙伊达,如果
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
?让摩洛哥瓜分?”

    “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干。”“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
慢慢的说。

    “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朦胧了起来,
好似内心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着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的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有欢喜,有悲伤
,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
”我叹息着。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的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暴民,要多
少年才能建设他们?一点也不乐观。”

    “会有一天的。”“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


    “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着我,一
点也不在乎。

    “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的问。

    她心事重重的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一天下午,荷西
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着
脖子上淌着的汗闷闷的问着他。“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的拉了
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的开着车,绕着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
的河水一般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着。

    “怎么?”我呆掉了。“你仔细看看。”——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


    ——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

    ——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

    ——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

    ——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

    这一道一道白墙,流着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阴森森的控诉,在烈日
下使人冷汗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刀比
着似的惊慌失措。

    “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的问荷西。

    “不必回来,镇上的沙哈拉威,那一个不是向着他们的。”

    “镇里面也涂满了?”“连军营的墙上,一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
知是怎么放的。”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一个沙哈位威
人,都使我心惊肉跳,草木皆兵。

    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

    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
的夏日,在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的表情,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
又带了或多或少受了侮辱的羞愧和难堪。“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干
一场,拚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意见。”

    “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有,一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
怎么回来打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

    “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止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四周一片
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着边际。“妈的,这批
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了。照我说,他
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死也不麻烦,
当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

    突然有一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着台子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激动的演
说着,他说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着,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
达他的愤怒。

    “宰个沙哈拉威,跟杀了一条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强,还知道向给饭吃
的人摇尾巴……”

    “哦——哦——”我听他说得不像人话,本来向着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
的言论撞得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头望着那人。四周竟有大半的人听了这人
的疯话,居然拍手鼓掌叫好起来。那个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
酒,突然看见我,他马上又说:“殖民主义又不是只有我们西班牙,人家香港的
华人,巴不得讨好英国,这么多年来,唯命是从,这种榜样,沙哈拉威人是看不
见,我们是看得见……”

    我还没有跳起来,荷西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站起来就要上去揪那个人
打架。

    大家突然都看着我们。

    我死命的拉了荷西往外走,“他不过是个老粗,没有见识,你何苦跟他计较
。”“这个疯子乱说什么,你还叫我走?不受异族统治的人,照他说,就该像苍
蝇一样一批一批死掉,你们台湾当年怎么抗日的?他知道吗?”荷西叫嚷起来,
我跺了脚推他出门。

    “荷西,我也不赞成殖民主义,可是我们在西班牙这面,有什么好说的,你
跟自己人冲突起来,总也落个不爱国的名声,又有什么好处呢?”“这种害群之
马……唉,怎能怪沙哈拉威不喜欢我们。”荷西竟然感伤起来。“我们是两边不
讨好,那边给游击队叫狗,这边听了自己人的话又要暴跳,唉!天哪!”

    “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事,如果不是摩洛哥要瓜分他们,也不会急成这个样
子要独立了。”

    “观察团马上要来,三毛,你要不要离开一阵,躲过了动乱再回来?”“我
?”我哈哈的冷笑了起来。

    “我不走,西班牙占领一天,我留一天,西班牙走了,我还可能不走呢。”
当天晚上,市镇全面戒严了,骚乱的气氛像水似的淹过了街头巷尾,白天的街上
,西班牙警察拿着枪比着行路的沙哈拉威人,一个一个趴在墙上,宽大的袍子,
被叫着脱下来搜身。年轻人早不见了,只有些可怜巴巴的老人,眼睛一眨一眨的
举着手,给人摸上摸下,这种搜法除了令人反感之外,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收获,
游击队那么笨,带了手枪给人搜吗?

    去医院找沙伊达,门房告诉我她在二楼接生呢。

    上了二楼,还没走几步,沙伊达气急败坏的走过来,几乎跟我撞了个满怀。
“什么事?”“没事,走!”她拉了我就下楼。

    “不是要接生吗?”“那个女人的家属不要我。”她下唇颤抖的说。

    “是难产,送来快死了,我一进去,他们开口就骂,我……”“他们跟你有
什么过不去?”

    “不知道,我……”“沙伊达,结婚算罗?这么跟着奥菲鲁阿出出进进,风
俗不答应你的。”“鲁阿不是的。”她抬起头来急急的分辩着。

    “咦……”我奇怪的反问她。

    “是阿吉比他们那伙混蛋老是要整我,我不得已……”“我的苦,跟谁说…
…”她突然流下泪来,箭也似的跑掉了。我慢慢的穿过走廊,穿过嬷嬷们住的院
落,一群小孩子正乖乖的在喝牛奶,其中的一个沙哈拉威小人,上唇都是牛奶泡
泡,像长了白胡子似的有趣,我将他抱起来往太阳下走,一面逗着他。“喂,抱
到哪里去?”一个年轻的修女急急的追了出来。

    “是我!”我笑着跟她打招呼。

    “啊!吓我一跳。”“这小人真好看,那么壮。”我深深的注视着孩子乌黑
的大眼睛,用手摸摸他卷曲的头发。

    “交给我吧!来!”修女伸手接了去。

    “几岁了?”“四岁。”修女亲亲他。

    “沙伊达来的时候已经大了吧?”

    “她是大了才收来的,十六七岁罗!”

    我笑笑跟修女道别,又亲了一下小人,他羞涩的尽低着头,那神情竟然似曾
相识的在我记忆里一掠而过,像谁呢?这小人?一路上只见军队开到镇上来,一
圈圈的铁丝网把政府机构绕得密不透风,航空公司小小的办事处耐心的站满了排
队的人潮,突然涌出来的陌生脸孔的记者,像一群无业游民似的晃来晃去,热闹
而紧张的骚乱使一向安宁的小镇蒙上了风雨欲来的不祥。我快步走回家去,姑卡
正坐在石阶上等着呢。“三毛,葛柏说,今天给不给哈力法洗澡?”

    哈力法是姑卡最小的弟弟,长了皮肤病,每隔几天,总是抱过来叫我用药皂
清洗。

    “嗯!洗,抱过来吧!”我心不在焉的开着门锁,漫应着她。在澡缸里,大
眼睛的哈力法不听话的扭来扭去。

    “现在站起来,乖,不要再泼水了!”我趴下去替他洗脚,他拿个湿湿的刷
子,拍拍的敲着我低下去的头。

    “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杀荷西……”

    一面敲一面像儿歌似的唱着,口齿清楚极了,乍一明白他在唱什么,耳朵里
轰的一声巨响,尽力稳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来抱到卧室床上
去。

    这短短的几步路,竟是踩着棉花似的不实在,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进了卧室
全然不知道,轻轻的擦着哈力法,人竟凝了呆了。“哈力法,你说什么?乖,再
说一遍。”

    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边的书,笑嘻嘻的望着我,说着:“游击队来,嗯,嗯
,杀荷西,杀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头小桌上的闹钟,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怔怔的替哈力法包了一件荷西的旧衬衫,慢慢的走进罕地开着门的家,将小
孩交给他母亲葛柏。

    “啊!谢谢!哈力法,说,谢——谢!”葛柏慈爱的马上接过了孩子,笑着
对孩子说。

    “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小孩在母亲的怀里活泼的跳着,用手指着我又
叫起来。“要死罗!”葛柏听了这话,翻过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脸刷的一下涨红
了。“打他做什么,小孩子懂什么?”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说。“对不起!对
不起!”葛柏几乎流下泪来,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不要分什么地方人吧
!都是‘穆拉那’眼下的孩子啊!”(穆拉那是阿拉伯哈萨尼亚语——神——的
意思。)

    “我们没有分,姑卡,小孙子,都跟你好,我们不是那种人,请原谅,对不
起,对不起。”说着说着,葛柏羞愧得流下泪来,不断的拉了衣角抹眼睛。

    “葛柏,你胡说什么,别闹笑话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进来喝叱着他母
亲,冷笑一声,斜斜的望了我一眼,一摔帘子,走了。“葛柏,不要难过,年轻
人有他们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我拍拍葛柏站了起来,心里竟似小时候被人
期负了又不知怎么才好的委屈着,腾云驾雾似的晃了出来。

    在家里无精打彩的坐着,脑子里一片空茫,荷西什么时候跟奥菲鲁阿一同进
来的,都没有听见。

    “三毛,请你们帮忙,带我星期天出镇去。”

    “什么?”我仍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着,一时听不真切。

    “帮帮忙,我要出镇回家。”鲁阿开门见山的说。

    “不去,外面有游击队。”

    “保证你们安全,拜托拜托!”

    “你自己有车不是!”那日我竟不知怎的失了魂,也失了礼貌,完全没有心
情与人说话。

    “三毛,我是沙哈拉威,车子通行证现在不发给本地人了,你平日最明白的
人,今天怎么了,像在生气似的。”奥菲鲁阿耐性的望着我说。“你自己不是警
察吗?倒来问我。”

    “是警察,可是也是沙哈拉威。”他苦笑了一下。

    “你要出镇去,不要来连累我们,好歹总是要杀我们的,对你们的心,喂了
狗吃了。”我也不知那来的脾气,控制不住的叫了出来,这一说,眼泪迸了出来
,干脆任着性子坐在地上唏哩哗啦的哭了起来。荷西正在换衣服,听见我叫嚷,
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跟奥菲鲁阿两人面面相觑。“这人怎么了?”荷西皱着眉头
张着嘴。

    “不知道,我才说得好好的,她突然这个样子了。”奥菲鲁阿其名其妙的说
。“好了,我发神经病,不干你的事。”我抓了一张卫生纸擦鼻涕,擦了脸,喘
了口气便在长沙发上发呆。

    想到过去奥菲鲁阿的父母和弟妹对我的好处,心里又后悔自己的孟浪,不免
又问起话来:“怎么这时候偏要出镇去,乱得很的。”“星期天全家人再聚一天
,以后再乱,更不能常去大漠里了。”“骆驼还在?”荷西问。

    “都卖了,哥哥们要钱用,卖光了,只有些山羊跟着。”

    “花那么多钱做什么,卖家产了?”我哭了一阵,觉得舒服多了,气也平下
来了。“鲁阿,星期天我们带你出镇,傍晚了你保证我们回来,不要辜负了我们
朋友一场。”荷西沉着气慢慢的说。

    “不会,真的是家人相聚,你们放心。”鲁阿在荷西肩上拍了一把,极感激
诚恳的说着。这件事是讲定了。

    “鲁阿,你不是游击队,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心事重重的问他。“三
毛,我们是真朋友,请相信我,不得已才来求你们,如果没有把握,怎么敢累了
你们,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

    我见他说得真诚,也不再逼问他了。

    检查站收去了三个人的身份证,我们蓝色的两张,奥菲鲁阿黄色的一张。“
晚上回镇再来领,路上当心巴西里。”卫兵挥挥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后一句话
,弄得心扑扑的乱跳着。

    “快开吧!这一去三个多钟头,早去早回。”我坐在后座,荷西跟鲁阿在前
座,为了旅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么会想起来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的说了一遍。

    “三毛,不要担心,这几天你翻来复去就是这句话。”奥菲鲁阿笑了起来,
出了镇,他活泼多了。

    “沙伊达为什么不一起来?”

    “她上班。”“不如说,你怕她有危险。”

    “你们不要尽说话了,鲁阿,你指路我好开得快点。”

    四周尽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只露出淡桔色的幽暗的
光线,早晨的沙漠仍有很重的凉意,几只孤鸟在我们车顶上呱呱的叫着绕着,更
觉天地苍茫凄凉。

    “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卷在车后面闭上了眼睛,心里像有块铅压着似
的不能开朗,这时候不看沙漠还好,看了只是觉得地平线上有什么不愿见的人突
然冒出来。

    好似睡了才一会,觉得颠跳不止的车慢慢的停了下来,我觉着热,推开身上
的毯子,突然后座的门开了,我惊得叫了起来。“什么人!”“是弟弟,三毛,
他老远来接了。”

    我模模糊糊的坐了起来,揉着眼睛,正看见一张笑脸,露着少年人纯真的清
新,向我招呼着呢!

    “真是穆罕麦?啊……”我笑着向他伸出手去。

    “快到了吗?”我坐了起来,开了窗。

    “就在前面。”“你们又搬了,去年不在这边住。”

    骆驼都卖光了,那里住都差不多。”

    远远看见奥菲鲁阿家褐色的大帐篷,我这一路上吊着的心,才突然放下了。
鲁阿美丽的母亲带着两个妹妹,在高高的天空下,像三个小黑点似的向我们飞过
来。

    “沙拉马力口!”妹妹叫喊着扑向她们的哥哥,又马上扑到我身边来,双手
勾着我的颈子,美丽纯真的脸,干净的长裙子,洁白的牙齿,梳得光滑滑的粗辫
子,浑身散发着大地的清新。我小步往鲁阿母亲的身边急急跑去,她也正从儿子
的拥抱里脱出来。“沙拉马力古!哈丝明!”

    她缓缓的张着手臂,缠着一件深蓝色的衣服,梳着低低的盘花髻,慈爱的迎
着我,目光真情流露,她身后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早晨的灰云,蓝
得如水洗过似的清朗。

    “妹妹,去车上拿布料,还有替你们带来的玻璃五彩珠子。”我赶开着跳跳
蹦蹦的羊群,向女孩子们叫着。

    “这个送给鲁阿父亲的。”荷西拿了两大罐鼻烟草出来。

    “还有一小箱饼干,去搬来,可可粉做的。”

    一切都像太平盛世,像回家,像走亲戚,像以前每一次到奥菲鲁阿家的气氛
,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丢下了人往帐篷跑去。“我来啦,族长!”一步跨进去,
鲁阿父亲满头白发,也没站起来,只坐着举着手。

    “沙拉马力古!”我趴着,用膝盖爬过去,远远的伸着右手,在他头顶上轻
轻的触了一下,只有对这个老人,我用最尊敬的礼节问候他。荷西也进来了,他
走近老人,也蹲下来触了他的头一下,才盘膝在对面下方坐着。“这次来,住几
天?”老人说着法语。

    “时局不好,晚上就回去。”荷西用西班牙语回答。

    “你们也快要离开撒哈拉了?”老人叹了口气问着。

    “不得已的时候,只有走。”荷西说。

    “打仗啊!不像从前太平的日子罗!”

    老人摸摸索索的在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封重沉沉的银脚镯,向
我做了一个手势,我爬过去靠着他坐着。

    “戴上吧,留着给你的。”我听不懂法语,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马上双手接
了过来,脱下凉鞋,套上镯子,站起来笨拙的走了几步。“水埃呢!水埃呢!”
老人改用哈萨尼亚语说着:“好看!好看!”我懂了,轻轻的回答他:“哈克!
”(是!)一面不住的看着自己美丽装饰着的脚踝。

    “每一个女儿都有一副,妹妹们还小,先给你了。”奥菲鲁阿友爱的说着。
“我可以出去了?”我问鲁阿的父亲,他点了一下头,我马上跑出去给哈丝明看
我的双脚。

    两个妹妹正在捉一只羊要杀,枯干的荆棘已经燃起来了,冒着袅袅的青烟。


    哈丝明与我站着,望着空旷的原野,过去他们的帐篷在更南方,也围住着其
他的邻人,现在不知为什么,反而搬到了荒凉的地方。“撒哈拉,是这么的美丽
。”哈丝明将一双手近乎优雅的举起来一摊,总也不变的赞美着她的土地,就跟
以前我来居住时一式一样。四周的世界,经过她魔术似的一举手,好似突然涨满
了诗意的叹息,一丝丝的钻进了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里去。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撒哈拉了,也只有对爱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现它的美丽和
温柔,将你的爱情,用它亘古不变的大地和天空,默默的回报着你,静静的承诺
着对你的保证,但愿你的子子孙孙,都诞生在它的怀抱里。“要杀羊了,我去叫
鲁阿。”我跑回帐篷去。

    鲁阿出去了,我静静的躺在地上,轻轻的吸着这块毯子惯有的淡淡的芋草味
,这家人,竟没有令我不惯的任何体臭,他们是不太相同的。过了半晌,鲁阿碰
碰我:“杀好了,可以出去看了。”

    对于杀生,我总是不能克制让自己去面对它。

    “这么大的两只羔羊,吃得了吗?”我问着哈丝明,蹲在她旁边。“还不够
呢!等一下兄弟们都要回家,你们走的时候再带一块回去,还得做一锅‘古斯古
’才好吃得畅快。”(古斯古是一种面粉做出的沙漠食物,用手压着吃。)

    “从来没有见过鲁阿的哥哥们,一次都没有。”我说。

    “都走了,好多年了。难得回来一趟,你们都来过三四次了,他们才来过一
次,唉……”

    “这时候了,还不来。”

    “来了!”哈明丝静静的说。又蹲下去工作。

    “哪里?没有人!”我奇怪的问着。

    “你听好嘛!”“听见他们在帐篷讲话啊?”

    “你不行啦!没有耳朵。”哈明丝笑着。

    过了一会儿,天的尽头才被我发现了一抹扬起的黄尘,像烟似的到了高空就
散了,看不见是怎么向着我们来的。是走,是跑,是骑骆驼,还是坐着车?

    哈丝明慢慢的站了起来,沙地上渐渐清楚的形象,竟是横着排成一排,浩浩
荡荡向我们笔直的开过来的土黄色吉普车,车越开越近,就在我快辨得清人形的
视线上,他们又慢慢的散了开去,远远的将帐篷围了起来,一个一个散开去,看
不清了。“哈丝明,你确定是家人来了吗?”看那情形,那气势,竟觉得四周一
片杀气,我不知不觉的拉住了哈丝明的衣角。

    这时,只有一辆车,坐着一群蒙着脸的人,向我们静静的逼过来。我打了一
个寒噤,脚却像钉住了似的一步也跨不开去,我感觉到,来的人正在头巾下像兀
鹰似的盯着我。

    两个妹妹和弟弟马上尖叫着奔向车子去,妹妹好似在哭着似的欢呼着。“哥
哥!哥哥!呜……”她们扑在这群下车的人身上竟至哭了起来。哈丝明张开了手
臂,嘴里讷讷不清的叫着一个一个儿子的名字,削瘦优美的脸竟不知何时布满了
泪水。

    五个孩子轮流把娇小的母亲像情人似的默默的抱在手臂里,竟一点声音都听
不见的静止了好一会儿。

    奥菲鲁阿早也出来了,他也静静的上去抱着兄弟,四周一片死寂,我仍像先
前一般如同被人点穴了似的动也动不了。

    一个一个兄弟,匍匐着进了帐篷,跪着轻触着老父亲的头顶,久别重逢,老
人亦是泪水满颊,欢喜感伤得不能自已。

    这时候他们才与荷西重重的上前握住了手,又与我重重的握着手,叫我:“
三毛!”

    “都是我哥哥们,不是外人。”鲁阿兴奋的说着,各人除去了头巾,竟跟鲁
阿长得那么相象,都是极英俊的容貌和身材,衬着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们要宽外袍时,询问似的看了一眼鲁阿,鲁阿轻轻一点头,被我看在眼底
。外袍轻轻的脱下来,五件游击队土黄色的制服,突然像火似的,烫痛了我的眼
睛。

    荷西与我连互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两人已化成了石像。

    我突然有了受骗的感觉,全身的血液刷一下冲到脸上来,荷西仍是动也不动
,沉默得像一道墙,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荷西,请不要误会,今天真的单纯是家族相聚,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请
你们千万原谅,千万明白我。”鲁阿涨红了脸急切的解说起来。“都是‘娃也达
’,不要介意,荷西,哈丝明的‘娃也达’。这种时候,也只有女人才能像水似
地溶开了这一刹间的僵局。(“娃也达”是男孩子的意思。)

    我一起身,随着哈丝明出外去割羊肉了,想想气不过,还是跑回帐篷门口去
说了一句:“鲁阿,你开了我们一个大玩笑,这种事,是可以乱来的吗?”

    “其实鲁阿要出镇还不简单,也用不着特意哄你们出来,事实上,是我们兄
弟想认识你们,鲁阿又常常谈起,恰好我们难得团聚一次,就要他请了你们来,
请不要介意,在这个帐篷的下面,请做一次朋友吧!”鲁阿的一个哥哥再一次握
着荷西的手,诚恳的解释着,荷西终于释然了。
 

回复

“不谈政治!”老人突然用法语重重的喝了一声。

    “今天喝茶,吃肉,陪家人,享受一天天伦亲子的情爱,明日,再各奔东西
吧!”还是那个哥哥说着话,他站了起来,大步出了帐篷,向提着茶壶的妹妹迎
上去。

    那个下午,几乎都在同做着家务的情况下度过,枯柴拾了小山般的高,羊群
围进了栏栅,几个兄弟跟荷西替这个几乎只剩老弱的家又支了一个帐篷给弟妹们
睡,水桶接出了皮带管,上风的地方,用石块砌成一道挡风墙,炉灶架高了,羊
皮鞘成了坐垫,父亲居然欣然的叫大儿子理了个发。

    在这些人里面,虽然鲁阿的二哥一色一样的在拼命帮忙着家事,可是他的步
伐、举止、气度和大方,竟似一个王子似的出众抢眼,谈话有礼温和,反应极快
,破旧的制服,罩不住他自然发散着的光芒,眼神专注尖锐,几乎令人不敢正视
,成熟的脸孔竟是沙哈拉威人里从来没见过的英俊脱俗。

    “我猜你们这一阵要进镇闹一场了。”荷西扎着木桩在风里向鲁阿的哥哥们
说。“要的,观察团来那天,要回去,我们寄望联合国,要表现给他们看,沙哈
拉威人自己对这片土地的决定。”

    “当心被抓。”我插着嘴说。

    “居民接应,难抓,只要运气不太坏,不太可能。”

    “你们一个一个都是理想主义音,对建立自己的国家充满了浪漫的情怀,万
一真的独立了。对待镇上那半数无知的暴民,恐怕还真手足无措呢!”我坐在地
上抱着一只小羊对工作的人喊着。“开发资源,教育国民那是第一步。”

    “什么人去开发?就算这七万人全去堵边界,站都站不满,不又沦为阿尔及
利亚的保护国了,那只有比现在更糟更坏。”

    “三毛,你太悲观了。”“你们太浪漫,打游击可以,立国还不是时机。”


    “尽了力,成败都在所不计了。”他们安然的回答我。

    家事告了段落,哈丝明远远的招呼着大家去新帐篷喝热茶,地毯已经铺满了
一地。

    “鲁阿,太阳下去了。”荷西看了一下天,悄悄的对鲁阿说,他依依不舍之
情,一下子布满了疲倦的脸。

    “走吧!总得在天全黑以前赶路。”我马上站了起来,哈丝明看我们突然要
走了,拿茶壶的手停在半空好一会,这才匆匆的包了一条羊腿出来。

    “不能再留一会儿?”她轻轻的,近乎哀求的说着。

    “哈丝明,下次再来。”我说。

    “不会有下次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荷西,你,要永远离开撒哈拉了
。”她静静地说。

    “万一独立了,我们还是会回来。”

    “不会独立,摩洛哥人马上要来了,我的孩子们,在做梦,做梦——”老人
怅然的摇着白发苍苍的头,自言自语的说着。

    “快走吧,太阳落得好快的啊!”我催着他们上路,老人慢慢的送了出来,
一只手搭着荷西,一只手搭着奥菲鲁阿。

    我转过身去接下了羊腿,放进车里,再反身默默的拥抱了哈丝明和妹妹们,
我抬起头来,深深的注视着鲁阿的几个哥哥,千言万语,都尽在无奈的一眼里过
去。我们毕竟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啊!我正要上车,鲁阿的二哥突然走近了我,重
重的握住了我的手,悄悄的说:“三毛,谢谢你照顾沙伊达。”

    “沙伊达?”我意外得不得了,他怎么认识沙伊达?“她,是我的妻,再重
托你了。”这时,他的目光里突然浸满了柔情蜜意和深深的伤感,我们对望着,
分享着一个秘密,暮色里这人怅然一笑,我兀自呆站着,他却一反身,大步走了
开去,黄昏的第一阵凉风,将我吹拂得抖了一下。

    “鲁阿,沙伊达竟是你二哥的太太。”在回程的车上,我如梦初醒。暗自点
着头,心里感叹着——是了,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那个沙伊达,天底下竟
也有配得上她的沙哈拉威人。“是巴西里唯一的妻子,七年了,唉!”他伤感的
点着头,他的内心,可能也默默的在爱着沙伊达吧!

    “巴西里?”荷西一踩煞车。

    “巴西里!你二哥是巴西里?”我尖叫了起来,全身的血液哗哗的乱流着,
这几年来,神出鬼没,声东击西,凶猛无比的游击队领袖,沙哈拉威人的灵魂—
—竟是刚刚那个叫着沙伊达名字握着我手的人。

    我们陷在极度的震惊里,竟至再说不出话来。

    “你父母,好像不知道沙伊达。”

    “不能知道,沙伊达是天主教,我父亲知道了会叫巴西里死。再说,巴西里
一直怕摩洛哥人劫了沙伊达做要挟他的条件,也不肯向外人说。”“游击队三面
受敌,又得打摩洛哥,又得防西班牙,再得当心南边毛里塔尼亚,这种疲于奔命
的日子,到头来,恐怕是一场空吧!”荷西几乎对游击队的梦想,已经下了断言


    我呆望着向后飞逝的大漠,听见荷西那么说着,忽而不知怎的想到《红楼梦
》里的句子:“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心里竟这么的闷闷不乐起来。

    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巴西里快要死了,这种直觉,在我的半生,常常出现
,从来没有错过,一时里,竟被这不祥的预感弄得呆住了,人竟钉在窗前不知动
弹。

    “三毛,怎么了?”荷西叫醒了我。

    “我要躺一下,这一天,真够了!”我盖上毯子,将自己埋藏起来,抑郁的
心情,不能释然。

    联合国观察团飞来撒哈拉的那日,西班牙总督一再的保证沙哈拉威人,他们
可以自由表达他们的立场,只要守秩序,西班牙决不为难他们,又一再的重申已
经讲了两年多的撒哈拉民族自决。“不要是骗人的,我如果是政府,不会那么慷
慨。”我又忧心起来。“殖民主义是没落了,不是西班牙慷慨,西班牙,也没落
了。”荷西这一阵总是伤感着。

    联合国调停西属撒哈拉的三人小组是这三个国家的代表组成的——伊朗,非
洲象牙海岸,古巴。

    机场到镇上的公路,在清晨就站满了密密麻麻的沙哈拉威人,他们跟西班牙
站岗的警察对峙着,不吵不闹,静静的等候着车队。等到总督陪着代表团坐著敞
篷轿车开始入镇时,这边沙哈拉威人一声令下,全部如雷鸣似的狂喊起来:“民
族自决,民族自决,请,请,民族自决,民族自决——”

    成千上万的碎布缝拼出来大大小小的游击队旗像一阵狂风似的飞扬起来,男
女老幼狂舞着他们的希望。嘶叫着,哭喊着,像天崩像地裂,随着缓慢开过的车
辆,撒哈拉在怒吼,在做最后的挣扎——“痴人说梦!”我站在镇上朋友的天台
上感叹得疼痛起来,没有希望的事情,竟像飞蛾扑火似的拿命去拚,竟没有看明
白想明白的一天吗?西班牙政府竟比沙哈拉威人自己清楚万分,任着他们尽情的
抓住联合国,亦不阻挡也不反对,西班牙毕竟是要退出了,再来的是谁?不会是
巴西里,永远不会是这个只有七万弱小民族的领袖。联合国观察小组很快的离开
了西属撒哈拉,转赴摩洛哥。镇上的沙哈拉威人和西班牙人竟又一度奇怪的亲密
的相处在一起,甚而比上一阵更和气,西班牙在摩洛哥的叫嚣之下,坚持不变它
对撒哈拉的承诺,民族自决眼看要实现了,两方宾主,在摩洛哥密集战鼓的威胁
下,又似兄弟似的合作无间起来。“关键在摩洛哥,不在西班牙。”沙伊达相反
的一日阴沉一日,她不是个天真的人,比谁都看得清楚。

    “摩洛哥,如果联合国说西属撒哈拉应该给我们民族自决,摩洛哥就不用怕
它了,它算老几,再不然,西班牙还在海牙法庭跟它打官司哪!”一般的沙哈拉
威是盲目的乐观者。

    十月十七日,海牙国际法庭缠讼了不知多久的西属撒哈拉问题,在千呼万喊
的等待里终于有了了解。

    “啊!我们胜啦!我们胜啦!太平啦!有希望啦!”

    镇上的沙哈拉威听了广播,拿出所有可以敲打的东西,像疯了似的狂跳狂叫
,彼此见了面不管认不认认,西班牙人、沙哈拉威人都抱在一起大笑大跳,如同
满街的疯子一般庆祝着。

    “听见了吗?如果将来西班牙和平的跟他们解决,我们还是留下去。”荷西
满面笑容的拥抱着我,我却一样忧心忡忡,不知为何觉得大祸马上就要临头了。


    “不会那么简单,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我仍是不相信。当天晚上撒哈
拉电台的播音员突然沉痛的报告着:“摩洛哥国王哈珊,召募志愿军,明日开始
,向西属撒哈拉和平进军。”荷西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打!”他大喊了一声,我将脸埋在膝盖上。

    可怖的是,哈珊那个魔王只召募三十万人,第二天,已经有两百万人签了名
。西班牙的晚间电视新闻,竟开始转播摩洛哥那边和平进军的纪录片,“十月二
十三日,拿下阿雍!”他们如黄蜂似的倾巢而出,男女老幼跟着哈珊迈开第一步
,载歌载舞,恐怖万分的向边界慢慢的逼来,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在我们这边
看着电视的人群的心上。

    “跳,跳,跳死你们这些王八蛋!”我对着电视那边跳着舞拍着掌的男女,
恨得叫骂起来。

    “打!”沙漠军团的每一个好汉都疯了似的往边界开去,边界与阿雍镇,只
有四十公里的距离。

    十月十九日,摩洛哥人有增无减。

    十月二十日,报上的箭头又指进了地图一步。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突然用扩音器在街头巷尾,呼叫着西班牙妇女儿
童紧急疏散,民心,突然如决堤的河水般崩溃了。“快走!三毛,快,要来不及
了。”镇上的朋友,丢了家具,匆匆忙忙的来跟我道别,往机场奔去。

    “三毛,快走,快走,”每一个人见了我,都这样的催着,敲打着我的门,
跳上车走了。

    街上的西班牙警察突然不见了,这个城,除了航空公司门外挤成一团之外,
竟成了空的。

    荷西在这个紧要关头,却日日夜夜的在磷矿公司的浮堤上帮忙着撤退军火、
军团,不能回家顾我。

    十二月二十二日,罕地的屋顶平台上,突然升起一面摩洛哥国旗,接着镇上
的摩洛哥旗三三两两的飘了出来。

    “罕地,你也未免太快了。”我见了他,灰心得几乎流下泪来。“我有妻,
有儿女,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我死?”罕地跺着脚低头匆匆而去。姑卡哭得肿如
核桃似的眼睛把我倒吓了一跳:“姑卡,你——”“我先生阿布弟走了,他去投
游击队。”

    “有种,真正难得,”不偷生苟活,就去流亡吧!

    “门关好,问清楚了才开。摩洛哥人明天不会来,还差得远呢!你的机票,
我重托了夏依米,他不会漏了你的,我一有时间就回来,情况万一不好,你提了
小箱子往机场跑,我再想办法会你,要勇敢。”我点点头,荷西张着满布红丝的
眼睛,又回一百多里外去撤军团,全磷矿公司总动员,配合着军队,把最贵重的
东西尽快的装船,没有一个员工离职抱怨,所有在加纳利群岛的西班牙民船都开
了来等在浮台外待命。


    就在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门上被人轻轻的敲了一下。“谁?”我高声
问着,马上熄了灯火。

    “沙伊达,快开门!”我赶快过去开了门,沙伊达一闪进了来,身后又一闪
跟进来一个蒙面的男人,我马上把门关上锁好。

    进了屋,沙伊达无限惊恐的发着抖,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我瞪着喘了一口大
气,跌坐在席子上的陌生人,他慢慢的解开了头巾,对我点头一笑——巴西里!


    “你们来找死,罕地是摩洛哥的人了。”我跳起来熄了灯,将他们往没有窗
的卧室推。

    “平台是公用的,屋顶有洞口,看得见。”我将卧室的门牢牢的关上,这才
开了床头的小灯。

    “快给我东西吃!”巴西里长叹了一声,沙伊达马上要去厨房。“我去,你
留在这里。”我悄声将她按住。

    巴西里饿狠了,却只吃了几口,又吃不下去,长叹了一声,憔悴的脸累得不
成人形。

    “回来做什么?这时候?”

    “看她!”巴西里望着沙伊达又长叹了一声。

    “知道和平进军的那一天开始,就从阿尔及利亚日日夜夜的赶回来,走了那
么多天……”

    “一个人?”他点点头。“其他的游击队呢?”“赶去边界堵摩洛哥人了。


    “一共有多少?”“才两千多人。”“镇上有多少是你们的人?”

    “现在恐怕吓得一个也没有了,唉,人心啊!”

    “戒严之前我得走。”巴西里坐了起来。

    “鲁阿呢?”“这就去会他。”“在哪里?”“朋友家。”“靠得住吗?朋
友信得过吗?”

    巴西里点点头。我沉吟了一下,伸手开了抽屉,拿出一把钥匙来:“巴西里
,这是幢朋友交给我的空房子,在酒店旁边,屋顶是半圆形的,漆鲜黄色,错不
了,要是没有地方收容你,你去那里躲,西班牙人的房子,不会有人怀疑。”

    “不能累你,不能去。”

    他不肯拿钥匙,沙伊达苦苦的求他:“你拿了钥匙,好歹多一个去处,这一
会镇上都是摩洛哥间谍,你听三毛说的不会错。”“我有去处。”“三毛,沙伊
达还有点钱,她也会护理,你带她走,孩子跟嬷嬷走,分开两边,不会引人注视
,摩洛哥人知道我有妻子在镇上。”“孩子?”我望着沙伊达,呆住了。

    “再跟你解释。”沙伊达拉着要走的巴西里,抖得说不出话来。巴西里捧住
沙伊达的脸,静静的注视了几秒钟,长叹了一声,温柔的将她的头发拢一拢,突
然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沙伊达与我静静的躺着,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天亮
了,她坚持去上班。“孩子今天跟嬷嬷去西班牙,我要去见见他。”

    “下午我去找你,一有机票消息,我们就走。”

    她失神的点点头,慢慢的走出去。

    “等一下,我开车送你。”竟然忘了自己还有车。

    昏昏沉沉的过了一天,下午五点多钟,我开车去医院,上了车,发觉汽油已
快用光了,只得先去加油站,一个夜晚没睡,我只觉头晕耳鸣,一直流着虚汗,
竟似要病倒了下来似的虚弱,车子开得迷迷糊糊,突然快撞到了镇外的拒马,才
吓出一身冷汗来,紧急煞了车。

    “怎么,这边又挡了?”我向一个放哨的西班牙兵问着。

    “出了事,在埋人。”“埋人何必管制交通呢!”我疲倦欲死的问着。

    “死的是巴西里,那个游击队领袖!”

    “你——你说谎!”我叫了出来。“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来?”

    “弄错了,一定弄错了。”我又叫了起来。

    “怎么弄得错,团部验的尸,他弟弟认的,认完也扣起来了,不知放不放呢
!”“怎么可能?怎么会?”我近乎哀求着这个年轻的小兵,要他否认刚刚说的
事实。“他们自己人打了起来,杀掉了,唉,血肉模糊哦,脸都不像了。”我发
着抖,要倒车,排档卡不进去,人不停的抖着。

    “我不舒服,你来替我倒倒车。”我软软的下了车,叫那个小兵替我弄,他
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顺从的把车弄好。

    “当心开!快回去吧!”

    我仍在抖着,一直抖到医院,拖着步子下了车,见到老门房,语不成声。“
沙伊达呢?”“走了!”他静静的看着我。

    “去了哪里,是不是去找我了?”我结结巴巴的问他。

    “不知道。”“嬷嬷呢?”“带了几个小孩,一早也走了。”

    “沙伊达是不是在宿舍?”

    “不在,跟你说不在,下午三点多,她白着脸走了,跟谁都不说话。”“奥
菲鲁阿呢?”“我怎么知道。”门房不耐烦的回答着,我只好走了,开了车子在
镇上乱转,经过另外加油站,又梦游似的去加了油。

    “太太,快走吧!摩洛哥人不出这几天了。”

    我不理加油站的人,又开了车不停的在警察部队附近问人。“看见奥菲鲁阿
没有?请问看见鲁阿没有?”

    每一个人都阴沉的摇摇头。

    “沙哈拉威警察已经散了好几天了。”

    我又开到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去,一家半开的商店内坐着个老头,我以前
常向他买土产的。

    “请问,看见沙伊达没有?看见奥菲鲁阿没有?”

    老人怕事的将我轻轻推出去,欲说还休的叹了口气。

    “请告诉我——”“快离开吧!不是你的事。”

    “你说了我马上走,我答应你。”我哀求着他。

    “今天晚上,大家会审沙伊达。”他四周张望了一下说。

    “为什么?为什么?”我再度惊吓得不知所措。

    “她出卖了巴西里,她告诉了摩洛哥人,巴西里回来了,他们在巷子里,把
巴西里干了。”

    “不可能的,是谁关了她,我去说,沙伊达昨天住在我家里,她不可能的,
而且,而且,她是巴西里的太太——”

    老人又轻轻的推我出店,我回了车,将自己趴在驾驶盘上再也累不动了。回
到家门口,姑卡马上从一群谈论的人里面向我跑来。

    “进去说。”她推着我。“巴西里死了,你要说这个。”我倒在地上问她。


    “不止这个,他们晚上要杀沙伊达。”

    “我知道了,在哪里?”

    “在杀骆驼的地方。”姑卡惊慌的说。

    “是些谁?”“阿吉比他们那群人。”

    “他们故意的,冤枉她,沙伊达昨天晚上在我家里。”我又叫了起来。姑卡
静坐着,惊慌的脸竟似白痴一般。

    “姑卡,替我按摩一下吧!我全身酸痛。”

    “天啊!天啊!”我趴在地上长长的叹息着。

    始卡伏在我身边替我按摩起来。

    “他们叫大家都去看。”始卡说。

    “晚上几点钟?”“八点半,叫大家都去,说不去叫人好看!”

    “阿吉比才是摩洛哥的人啊!你弄不清楚吗?”

    “他什么都不是,他是流氓!”姑卡说。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在转,谁可以救沙伊达,嬷嬷走了,西班牙
军队不会管这闲事,鲁阿不见了,我没有能力,荷西不回来,连个商量的人都没
有,我竟是完全孤单了。“几点了?姑卡,去拿钟来。”

    姑卡把钟递给我,我看了一下,已经七点十分了。

    “摩洛哥人今天到了哪里?有消息吗?”我问。

    “不知道,听说边界的沙漠军团已经撤了地雷,要放他们过来了。”“沙漠
军团有一部份人不肯退,跟游击队混合着往沙漠走了。”姑卡又说。“你怎么知
道?”“罕地说的。”“姑卡,想想办法,怎么救沙伊达。”

    “不知道。”“我晚上去,你去不去?我去作证她昨天晚上住在我们家——
”“不好,不好,三毛,不要讲,讲了连你也不得了的。”姑卡急着阻止我,几
乎哭了起来。

    我闭上眼睛,筋疲力尽的撑着,等着八点半快快来临,好歹要见着沙伊达,
如果是会审,应该可以给人说话的余地,只怕是残酷的私刑,那会有什么会审呢
!不过是一口咬定是沙伊达,故意要整死这个阿吉比平日追求不到的女子罢了。
乱世,才会有这种没有天理的事情啊。

    八点多钟我听见屋外一片的人潮声,人家沉着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有
走路的,有坐车的,都往镇外远远的沙谷边的屠宰房走去。我上了车,慢慢的在
沙哈拉威人里开着,路尽了,沙地接着来了,我丢了车子下来跟着人走。

    屠宰房是平时我最不愿来的一个地带,那儿经年回响着待宰骆驼的哀鸣,死
骆驼的腐肉白骨,丢满了一个浅浅的沙谷。风,在这一带一向是厉冽的,即使是
白天来,亦使人觉得阴森不乐,现在近黄昏的尾声了,夕阳只拉着一条淡色的尾
巴在地平线上弱弱的照着。

    屠宰场长长方方的水泥房,在薄暗里,竟像是天空中一只巨手从云层里轻轻
放在沙地上的一座大棺材,斜斜的投影在沙地上,恐怖得令人不敢正视。

    人,已经聚得很多了,看热闹的样子,不像惊惶失措得像一群绵羊似的挤着
推去,那么多的人,却一点声息都没有。

    八点半还不到,一辆中型吉普车匆匆的向人群霸气的开来,大家急着往后退
,让出一条路来。高高的前座,驾驶座的旁边,竟坐着动也不动好似已经苍白得
死去了一般的沙伊达。我推着人,伸出手去,要叫沙伊达,可是我靠不近她,人
群将我如海浪似的挤来挤去,多少人踩在我的脚上,推着我一会向前,一会向后
。我四顾茫茫,看不见一个认识的人,跳起脚来看,沙伊达正被阿吉比从车上倒
拖着头发跌下来,人群里又一阵骚乱,大家拚命往前挤。沙伊达闭着眼睛,动也
不动,我想,在她听见巴西里的死讯时,已经心碎了,这会儿,不过是求死得死
罢了。

    嬷嬷安全的带走了他们的孩子,她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留恋应该是不多了。这
那里来的会审,那里有人说话,那里有人提巴西里,那里有人在主持正义,沙伊
达一被拉下来,就开始被几个人撕下了前襟,她赤裸的胸部可怜的暴露在这么多
人的面前。

    她仰着头,闭着眼睛,咬着牙,一动也不动,这时阿吉比用哈萨尼亚语高叫
起来,人群里又一阵骚乱,我听不懂,抓住了一个旁边的男人死命的问他,他摇
摇头,不肯翻译,我又挤过去问一个女孩子,她语不成声的说:“要强暴她再死
,阿吉比问,谁要强暴她,她是天主教,干了她不犯罪的。”

    “哎!天啊!天啊!让我过去,让路,我要过去。”我死命的推着前面的人
,那几步路竟似一世纪的长,好似永远也挤不到了。我跳起来看沙伊达,仍是阿
吉比他们七八个人在撕她的裙子,沙伊达要跑,几个人扑了上去,用力一拉,她
的裙子也掉了,她近乎全裸的身体在沙地上打着滚,几个人跳上去捉住了她的手
和脚硬按下去,拉开来,这时沙伊达惨叫的哭声像野兽似的传来……啊……不…
…不……啊……啊……

    我要叫,叫不出来,要哭哽不成声,要看,不忍心,要不看,眼睛又直直的
对着沙伊达动都不能动……不要……啊……不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哑不成声
的在嚷着……

    这时我觉得身后有人像一只豹子似的扑进来,扑过人群,拉开一个一个人,
像一道闪电似的扑进了场子里,他拉开了压在沙伊达身上的人,拖了沙伊达的头
发向身后没有人的屠宰场高地退,鲁阿,拿着一枝手枪,人似疯了似的。吐着白
沫,他拿枪比着要扑上去抢的人群,那七八个浪荡子亮出了刀。人群又同时惊呼
起来,开始向外逃,我拚命住里面挤,却被人推着向后踉跄的退着,我睁大着眼
睛,望见鲁阿四周都是围着要上的人,他一手拉着地上的沙伊达,一面机警的像
豹似的眼露凶光用手跟着逼向他的人晃动着手枪,这时绕到他身后的一个跳起来
扑向他,他放了一枪,其他的人乘机会扑上来——“杀我,杀我,鲁阿……杀啊
……”沙伊达狂叫起来,不停的叫着。我惊恐得噎着气哭了出来,又听见响了好
几枪,人们惊叫推挤奔逃,我跌了下去,被人踩着,四周一会儿突然空旷了,安
静了,我翻身坐起来,看见阿吉比他们匆匆扶了一个人在上车,地上两具尸体,
鲁阿张着眼睛死在那里,沙伊达趴着,鲁阿死的姿势,好似正在向沙伊达爬过去
,要用他的身体去覆盖她。

    我蹲在远远的沙地上,不停的发着抖,发着抖,四周暗得快看不清他们了。
风,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渐渐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屠宰房里骆驼嘶叫的悲鸣
越来越响,越来越高,整个的天空,渐渐充满了骆驼们哭波着的巨大的回声,像
雷鸣似的向我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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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七岛游

    在出发去加纳利群岛(LasIslasCanarias)旅行之前,无
论是遇到了什么人,我总会有意无意的请问一声:“有没有这个群岛的书籍可以
借我看看?”几天下来,邮局的老先生借给了我一本,医生的太太又交给我三本
,邻居孩子学校里的老师,也送了一些图书馆的来,泥水匠在机场做事的儿子,
又给了我两本小的,加上我们自己家里现有的四本,竟然成了一个小书摊。荷西
一再的催促我启程,而我,却埋头在这些书籍里舍不得放下。这是我过去造成的
习惯,每去一个新的地方之前,一定将它的有关书籍细心的念过,先充分了解了
它的情况,再使自己去身历其境,看看个人的感受是不是跟书上写的相同。


    我们去找金苹果

    “荷西,听听这一段——远在古希腊行吟诗人一个城、一个镇去唱吟他们的
诗歌时,加纳利群岛已经被他们编在故事里传颂了。荷马在他的史诗里,也一再
提到过这个终年吹拂着和风,以它神秘的美丽,引诱着航海的水手们投入它的怀
抱里去的海上仙岛——更有古人说,希腊神话中的金苹果,被守着它的六个女侍
藏在这些岛屿的一个山洞里——。”

    当我念着手中的最后一本书时,荷西与我正坐在一条大船的甲板上,从大加
纳利岛向丹纳丽芙岛航去。

    “原来荷马时代已经知道这些群岛了,想来是奥德赛里面的一段,你说呢?
”我望着远方在云雾围绕中的海上仙岛,叹息的沉醉在那美丽的传说里。

    “荷西,你把奥德赛航海的路线讲一讲好不?”我又问着荷西。“你还是问
我特洛伊之战吧,我比较喜欢那个木马屠城的故事。”荷西窘迫的说着,显然他
不完全清楚荷马的史诗。

    “书上说,岛上藏了女神的金苹果,起码有三四本书都那么说。”“三毛,
你醒醒吧!没看见岛上的摩天楼和大烟囱吗?”

    “还是有希望,我们去找金苹果!”我在船上满怀欣喜的说着,而荷西只当
我是个神经病人似的笑望着不说一句话。

    大海中的七颗钻石

    这一座座泊在西北非对面,大西洋海中的七个岛屿,一共有七千二百七十三
平方公里的面积,一般人都以为,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在非洲的属地,其实它只
是西国在海外的两个行省而已。在圣十字的丹纳丽芙省(SantaCruzD
eTenerife)里面,包括了拉歌美拉(LaGomera),拉芭玛(
LaPalma),伊埃萝(Hierro)和丹纳丽芙(Tenerife)
这四个岛屿。而拉斯巴尔马省(LasPalmas)又划分为三个岛,它们是
富得文都拉(Fueteventura),兰沙略得(Lanzarote)
和最最繁华的大加纳岛,也就是目前荷西与我定居的地方。

    这两个行省合起来,便叫做加纳利群岛,国内亦有人译成——金丝雀群岛—
—因为加纳利和金丝雀是同音同字,这儿也是金丝雀的原产地,但是因鸟而得岛
名,或因岛而得鸟名,现在已经不能考查了。

    虽然在地理位置上说来,加纳利群岛实是非洲大陆的女儿,它离西班牙最近
的港口加底斯(Cadiz)也有近一千公里的海程,可是岛上的居民始终不承
认他们是非洲的一部份,甚而书上也说,加纳利群岛,是早已消失了的大西洋洲
土地的几个露在海上的山尖。我的加纳利群岛的朋友们,一再骄傲的认为,他们
是大西洋洲仅存的人类。这并不是十分正确的说法,腓尼基人、加大黑那人、马
约加人在许多年以前已经来过这里,十一世纪的时候,阿拉伯人也踏上过这一块
土地,以后的四个世纪,它成了海盗和征服者的天堂,无论是荷兰人、法国人、
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英国人,都前前后后的征服过这个群岛。当时加纳利群岛
早已居住了一群身材高大、白皮肤、金头发、蓝眼睛的土著,这一群仍然生活在
石器时代模式中的居民,叫做“湾契”,十四世纪以后,几次登陆的大战,“湾
契”人被杀,被捉去沦为奴隶的结果,已经没有多少人存留下来。当最后一个“
湾契”的酋长战败投崖而死之后,欧洲的移民从每一个国家陆续迁来,他们彼此
通婚的结果,目前已不知自己真正的“根”了。

    自从加纳利群岛成为西班牙的领土以来,几百年的时间,虽然在风俗和食物
上仍跟西国本土有些差异,而它的语言已经完全被同化了。也因为加纳利群岛座
落在欧洲、非洲和美洲航海路线的要道上,它优良的港口已给它带来了不尽的繁
荣,我国远洋渔船在大加纳利岛和丹纳丽芙岛都有停泊,想来对于这个地方不会
陌生吧!不知何时开始,它,已经成了大西洋里七颗闪亮的钻石,航海的人,北
欧的避冬游客,将这群岛点缀得更加诱人了。

    要分别旅行这么多的岛屿,我们的计划便完全删除了飞机这一项,当然,坐
飞机,住大旅馆有它便利的地方,可是荷西和我更乐意带了帐篷,开了小车,飘
洋过海的去探一探这神话中的仙境。

    丹纳丽芙的嘉年华会

    在未来这个美丽的绿岛之前,我一直幻想着它是一个美丽的海岛,四周环绕
着碧蓝无波的海水,中间一座著名的雪山“荻伊笛”(Teide)高入云霄,
庄严的俯视着它脚下零零落落的村落和田野,岛上的天空是深蓝色的,衬着它终
年积雪的山峰……。虽然早已知道这是个面积两千零五十八平方公里的大岛,可
是我因受了书本的影响,仍然固执的想象它应该是书上形容的样子。当我们开着
小车从大船的肚子里跑上岸来时,突然只见码头边的街道上人潮汹涌,音响鼓笛
齐鸣,吵得震天价响,路被堵住了,方向不清,前后都是高楼,高楼的窗口满满
的悬挂着人群,真是一片混乱得有如大灾难来临前的景象。荷西开着车,东走被
堵,西退被挡,要停下来,警察又挥手狂吹警笛,我们被这突然的惊吓弄得一时
不知置身何处。

    我正要伸出头去向路人问路,不料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已经伸了进来,接着一
个怪物在窗外向我呜呜怪叫,一面扭动着它黑色毛皮的身躯向我呼呼吹气。

    正吓得来不及叫,这个东西竟然嘻嘻轻笑两声,摇摇摆摆的走了,我瘫在位
子上不能动弹,看见远去的怪物身形,居然是一只“大金刚”。奇怪的是,书上
早说过,加纳利群岛没有害人的野兽,包括蛇在内,这儿一向都没有的,怎么会
有“金刚”。公然在街道上出现呢!“啧!我们赶上了这儿的嘉年华会,自己还
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荷西一拍方向盘,恍然大悟的叫了起来。

    “啊!我们下去看。”我兴奋得叫了起来,推开车门就要往街上跑。“不要
急,今天是星期五,一直到下星期二他们都要庆祝的。”荷西说。丹纳丽芙虽然
是一个小地方,可是它是西班牙唯一盛大庆祝嘉年华会的一个省份。满城的居民
几乎倾巢而出,有的公司行号和学校更是团体化装,在那几日的时间里,满街的
人到了黄昏就披挂打扮好了他们选定的化装样式上阵,大街小巷的走着,更有数
不清的乐队开道,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也许丹纳丽芙的居民,本身就带着
狂欢的血液和热情,满街但见奇装异服的人潮,有十八世纪宫廷打扮的,有穿各
国不同服装的,有士兵,有小丑,有怪物,有海盗,有工人,有自由女神,林肯
,黑奴,有印地安人,有西部牛仔,有着中国功夫装的人,有马戏班,有女妖,
有大男人坐婴儿车,有女人扮男人,有男人扮女人,更有大群半裸活生生的美女
唱着森巴,敲着敲,在人群里载歌载舞而来。

    街旁放满了贩卖化装用品的小摊子,空气中浮着气球、糖渍的苹果、面具,
挤得满满的在做生意。

    荷西选了一顶玫瑰红的俗艳假发,叫我戴上,他自己是不来这一套的,我照
着大玻璃,看见头上突然开出这么一大蓬红色卷发来,真是吓了一跳,戴着它成
了“红头疯子”,在街上东张西望想找小孩子来吓一吓。

    其实人是吓不到的,任何一个小孩子的装扮都比我可怕,七、八岁的小家伙
,穿着黑西装,披个大黑披风,脸抹得灰青灰青,一张口,两只长长的獠牙,拿
着手杖向我咻咻逼来,分明是电影上的“化身博士”。

    我虽然很快的就厌了这些奇形怪状的路人,可是每到夜间上街,那群男扮女
装的东西仍然恶作剧的跟我直抢荷西,抢个不休,而女扮男装的家伙们,又跟荷
西没完没了,要抢他身边的红头发太太,我们大嚷大叫,警察只是眯着眼睛笑,
视为当然的娱乐。路边有个小孩子看见了我,拉住妈妈的衣襟大叫:“妈妈,你
看这里有一个红发中国人!”

    我蹲下去,用奇怪的声音对她说:“小东西,看清楚,我不过是戴了一张东
方面具而已!”

    她真的伸手来摸摸我的脸,四周的人笑得人仰马翻,荷西惊奇的望着我说:
“你什么时候突然幽默起来了,以前别人指指点点叫你中国人,你总是嫌他们无
礼的啊!”

    花车游行的高潮,是嘉华年会的最后一天,一波一波的人潮挤满了两边的马
路,交通完全管制了,电视台架了高台子,黄昏时分,第一支穿格子衣服打扮成
小丑乐队的去年得奖团体,开始奏着音乐出发了,他们的身后跟着无尽无穷的化
装长龙。荷西和我挤在人潮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小丑的帽子在我们眼前慢慢的
飘过,没过一会儿,荷西蹲下来,叫我跨坐到他肩上去,他牢牢的捉住我的小腿
,我抓紧他的头发,在人群里居高临下,不放过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化装。几乎每
隔几队跳着舞走过的人,就又有一个鼓笛队接着,音乐决不冷场,群众时而鼓掌
,时而大笑,时而惊呼,看的人和舞的人打成一片,只这欢乐年年的气氛已够让
人沉醉,我不要做一个向隅的旁观者,虽在荷西的肩上,我也一样忘情的给游行
的人叫着好、打着气。一个单人出场的小丑,孤伶伶的走在大路中间,而他,只
简单的用半个红乒乓球装了一个假鼻子,身上一件大灰西装,过短的黑长裤,两
只大鞋梯梯突突的拉着走,惨白的脸上细细的涂了一个薄红嘴唇,淡淡的倒八字
眉忧愁的挂在那儿,那气氛和落寞的表情,完完全全描绘出一个小丑下台后的悲
凉,简直是毕卡索画中走下来的人物那么的震撼着我,我用力打着荷西的头叫他
看,又说:“这一个比谁都扮得好,该得第一名。”而群众却没有给他掌声,因
为美丽的嘉年华会小姐红红绿绿的花车已经开到了。我们整整在街上站到天黑,
游行的队伍却仍然不散,街上的人,恨不能将他们的热情化做火焰来燃烧自己的
那份狂热,令我深深的受到了感动。做为一个担负着五千年苦难伤痕的中国人,
看见另外一个民族,这样懂得享受他们热爱的生命,这样坦诚的开放着他们的心
灵,在欢乐的时候,着彩衣,唱高歌,手舞之,足蹈之,不觉兼耻,无视人群,
在我的解释里,这不是幼稚,这是赤子之心。我以前,总将人性的光辉,视为人
对于大苦难无尽的忍耐和牺牲,而今,在欢乐里,我一样的看见了人性另一面动
人而瑰丽的色彩,为什么无休无尽的工作才被叫做“有意义”,难道适时的休闲
和享乐不是人生另外极重要的一面吗?

    口哨之岛拉歌美拉

    当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曾经有好一阵因为不会吹口哨而失望苦恼,甚而
对自己失信心,到如今,我还是一个不会吹口哨的人。许久以前,还在撒哈拉生
活的时候,就听朋友们说起,拉歌美拉岛上的人不但会说话,还有他们自己特别
的口哨传音法。也许这一个面积三百八十平方公里的小岛,大部份是山峦的结果
,居民和居民之间散住得极远,彼此对着深谷无法叫喊,所以口哨就被一代一代
传下来了。更有一本书上说,早年的海盗来到拉歌美拉岛,他们将岛上的白皮肤
土著的舌头割了下来,要贩去欧洲做奴隶。许多无舌的土著在被贩之前逃入深山
去,他们失去了舌头,不能说话,便发明了口哨的语言。(我想书上说的可能不
正确,因为吹口哨舌头也是要卷动的,因为我自己不会吹,所以无法确定。)

    渡轮从丹纳丽芙到拉歌美拉只花了一个半小时的行程,我们只计划在这里停
留一天便回丹纳丽芙去,所以车子就放在码头上,两手空空的坐船过来了。

    寂寥的拉歌美拉码头只有我们这条渡船泊着,十几个跟着旅行团来的游客,
上了大巴士走了,两辆破旧的吉普车等着出租,一群十多岁的孩子们围着船看热
闹。

    我们问明了方向,便冒着太阳匆匆的往公共汽车站大步走去。站上的人说,
车子只有两班入山,一班已开出了,另外一班下午开,如果我们要搭,势必是赶
不上船开的时间回来,总之是没有法子入山了。

    这个沿着海港建筑的小镇,可说一无市面,三四条街两层楼的房子组成了一
个落寞的,被称为城市的小镇,这儿看不见什么商店,没有餐馆,没有超级市场
,也没有欣欣向荣的气息。才早晨十点多,街上已是空无人迹,偶尔几辆汽车开
过阳光静静照耀着的水泥地广场。碎石满布的小海湾里,有几条搁在岸上的破渔
船,灰色的墙上被人涂了大大的黑字——我们要电影院,我们是被遗忘了的一群
吗?——看惯了政治性的涂墙口号,突然在这个地方看见年轻人只为了要一座电
影院在呐喊,使我心里无由的有些悲凉。

    拉歌美拉在七个岛屿里,的确是被人遗忘了,每年近两百万欧洲游客避冬的
乐园,竟没有伸展到它这儿来,岛上过去住着一万九千多的居民,可是这七八年
来,能走的都走了,对岸旅馆林立的丹纳丽芙吸走了所有想找工作的年轻人,而
它,竟是一年比一年衰退下去。

    荷西与我在热炽的街道上走着,三条街很快的走完了,我们看见一家兼卖冷
饮的杂货店,便进去跟老板说话。

    老板说:“山顶上有一个国家旅馆,你们可以去参观。”

    我们笑了起来,我们不要看旅馆。

    “还有一个老教堂,就在街上。”老板几乎带着几分抱歉的神情对我们说。
这个一无所有的市镇,也许只有宗教是他们真正精神寄托的所在了。我们找到了
教堂,轻轻的推开木门,极暗淡的光线透过彩色玻璃,照耀着一座静静的圣堂,
几支白蜡烛点燃在无人的祭坛前。我们轻轻的坐在长椅上,拿出带来的三明治,
大吃起来。

    我边吃东西边在幽暗的教堂里晃来晃去,石砌的地下,居然发现一个十八世
纪时代葬在此地的一个船长太太的墓,这个欧洲女子为什么会葬在这个无名的小
岛上?她的一生又是如何度过?而我,一个中国人,为什么会在那么多年之后,
蹲在她棺木的上面,默想着不识的她?在我的解释里,这都是缘份,命运的神秘
,竟是如此的使我不解而迷惑。

    当我在破旧的风琴上,弹起歌曲来时,祭坛后面的小门悄悄的开了,一个中
年神父搓着手,带着笑容走出来。真是奇怪,神父们都有搓手的习惯,连这个岛
上的神父也不例外。

    “欢迎,欢迎,听见音乐,知道有客人来了。”

    我们分别与他握手,他马上问有什么可以替我们服务的地方。“神父,请给
一点水喝好吗?我渴得都想喝圣水了。”我连忙请求他。喝完了一大瓶水,我们
坐下来与神父谈话。

    “我们是来听口哨的,没有车入山,不知怎么才好。”我又说。“要听口哨
在山区里还是方便,你们不入山,那么黄昏时去广场上找,中年人吹得比青年人
好,大家都会吹的。”

    我们再三的谢了神父后出来,看见他那渴望与我们交谈的神情,又一度使我
暗然,神父,在这儿亦是寂寞的。

    坐在广场上拖时间,面对着这个没有个性,没有特色的市镇,我不知不觉的
枕在荷西的膝上睡着了。醒来已是四点多钟,街上人亦多了起来。

    我们起身再去附近的街道上走着,无意间看见一家小店内挂着两个木做的C
astanuela,这是西班牙又跳舞时夹在掌心中,用来拍击出声音来的一
种响板,只是挂着的那一付特别的大,别处都没见过的,我马上拉了荷西进店去
问价钱,店内一个六十多岁的黑衣老妇人将它拿了出来,说:“五百块。”我一
细看,原来是机器做的,也不怎么好看,价格未免太高,所以就不想要了,没想
到那个老妇人双手一举,两付板子神奇的滑落在她掌心,她打着节拍,就在柜台
后面唱着歌跳起舞来。我连忙阻止她,对她说:“谢谢!我们不买。”

    这人也不停下来,她就跟着歌调向我唱着:“不要也没关系啊,我来跳舞给
你看啊!”

    我一看她不要钱,连忙把柜台的板一拉,做手势叫她出店来跳,这老妇人真
是不得了,她马上一面唱一面跳的出来了,大方的站在店门口单人舞,细听她唱
的歌词,不是这个人来了,就是那个人也来了,好似是唱一个庆典,每一句都是
押韵的,煞是好听。等她唱完了,我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再问她:“老太太,
你唱的是什么啊?”她骄傲的回答:“唱我一个堂兄的葬礼,我自己作的诗,自
己编来唱。”一听是她自己作的,我更加感兴趣,请她再跳下去。

    “舞不跳了,现在要吟诗给你们听。”她自说自话的也坐在我们坐的台阶上
,用她沙哑的声音,一首一首的诗歌被她半唱半吟的诵了出来。诗都是押韵的,
内容很多,有婚嫁,有收成,有死亡,有离别,有争吵,有谈情,还有一首讲的
是女孩子绣花的事。我呆呆的听着,忘了时间忘了空间,不知身在何处,但见老
女人口中的故事在眼前一个一个的飘过。她的声音极为优美苍凉,加上是吟她自
己作的诗,更显得真情流露,一派民间风味。等到老女人念完了要回店去,我才
醒了过来,赶紧问她:“老太太,你这么好听的诗有没有写下来?”

    她笑着摇摇头,大声说:“不会写字,怎么抄下来?我都记在自己脑子里啦
!”我怅然若失地望着她的背影,这个人有一天会死去,而她的诗歌便要失传了
,这是多么可惜的事。问题是,又有几个人像我们一样的重视她的才华呢?恐怕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吧。走回到广场上,许多年轻人正在互掷白粉,撒
得全头全身都是雪白的,问起他们,才知道这儿的嘉年华会的风俗不是化装游行
,而是撒白粉,荷西与我是外地来的人,他们很害羞,不敢撒我们。“荷西,去
找人来吹口哨。”我用手肘把荷西顶到人群里去。“唉——”荷西为难的不肯上
前。

    “你怕羞我来讲。”我大步往孩子们前面走去。

    “要听口哨?我们吹不好,叫那边坐着的老人来吹。”孩子们热心的围着我
,有一个自动的跑去拉了两个五十多岁根本不老的人来。“真对不起,麻烦你们
了。”我低声下气的道歉,这两个中年人极为骄傲的笑开了脸,一个走得老远,
做出预备好了的姿势。这边一个马上问我:“你要我说什么?”

    “说——坐下去——。”我马上说。

    在我身边的那人两手握嘴,悠扬的口哨如金丝雀歌唱一样,传到广场对面去
,那另一个中年人听了,笑了,慢慢坐了下去。“现在,请吹——站起来——。
”我又说。

    口哨换了调子,那对面的人就站了起来。

    “现在请再吹——跳舞——。”

    那边的人听了这如鸟鸣似的语言,真的做了一个舞蹈的动作。

    荷西和我亲眼见到这样的情景真是惊异得不敢相信,我更是乐得几乎怔了,
接着才跺脚大笑了起来。这真是一个梦境,梦里的人都用鸟声在说话。我笑的时
候,这两个人又彼此快速的用口哨交谈着,最后我对那个身边的中年人说:“请
把他吹到咖啡馆去,我们请喝一杯红洒。”

    这边的人很愉快的吹了我的口讯,奇怪的是,听得懂口哨的大孩子们也叫了
起来。“也请我们,拜托,也请我们。”

    于是,大家往小冷饮店跑去。

    在冷饮店的柜台边,这些人告诉我们:“过去那有谁说话,大家都是老远吹
来吹去的聊天,后来来了外地的警察,他们听不懂我们在吹什么,就硬不许我们
再吹。”

    “你们一定做过取巧的事情,才会不许你们吹了。”我说。

    他们听了哈哈大笑,又说:“当然啦,警察到山里去捉犯人,还在走呢,别
人早已空谷传音去报信了,无论他怎么赶,犯人总是比他跑得快。”小咖啡馆的
老板又说:“年轻的一代不肯好好学,这唯一的口哨语言,慢慢的在失传了,相
信世界上只有我们这个岛,会那么多复杂一如语言的口哨,可惜——唉!”

    可惜的是这个岛,不知如何利用自己的宝藏来使它脱离贫穷,光是口哨传音
这一项,就足够吸引无尽的游客了,如果他们多做宣传,前途是极有希望的,起
码年轻人需要的电影院,该是可以在游客身上赚回来的了。

    杏花春雨下江南

    不久以前,荷西与我在居住的大加纳利岛的一个画廊里,看见过一幅油画,
那幅画不是什么名家的作品,风格极像美国摩西婆婆的东西。在那幅画上,是一
座碧绿的山谷,谷里填满了吃草的牛羊,农家,羊肠小径,喂鸡的老婆婆,还有
无数棵开了白花的大树,那一片安详天真的景致,使我盯住画前久久不忍离去。
多年来没有的行动,恨不能将那幅售价不便宜的大画买回去,好使我天天面对这
样吸引人的一个世界。为了荷西也有许多想买的东西未买,我不好任性的花钱在
一幅画上,所以每一次上街时,我都跑去看它,看得画廊的主人要打折卖给我了
,可惜的是,我仍不能对荷西说出这样任性的请求,于是,画便不见了。

    要来拉芭玛岛之前,每一个人都对我们说,加纳利群岛里最绿最美也最肥沃
的岛屿就是拉芭玛,它是群岛中最远离非洲大陆的一个,七百二十平方公里的土
地,大部份是山区,八万多的人口,却有松木,葡萄、美酒、杏仁、芭蕉和菜蔬
的产品出口。这儿水源不断,高山常青,土地肥沃,人,也跟着不同起来。一样
是依山临海建筑出来的城市,可是它却给人无尽优雅、高尚、而殷实的印象。这
个小小的城镇有许许多多古老的建筑,木质的阳台窗口,家家户户摆满了怒放的
花朵,大教堂的广场上,成群纯白的鸽子飞上飞下,凌霄花爬满了古老的钟楼,
虽然它一样的没有高楼大厦,可是在柔和的街灯下,一座布置精美的橱窗,使人
在安详宁静里,嗅到了文化的芳香,连街上的女人,走几步路都是风韵十足。

    我们带了简单的行李,把车子仍然丢在丹纳丽芙,再度乘船来到这个美丽的
地方。

    其实,运车的费用,跟一家清洁的小旅馆几乎是相同的。

    我们投宿的旅社说起来实是一幢公寓房子,面对着大海,一大厅,一大卧室
,浴室,设备齐全的厨房,每天的花费不过是合新台币三百二十元而已,在西班
牙本土,要有这样水准而这么便宜的住宿,已是不可能的了。

    我实在喜欢坐公共汽车旅行,在公车上,可以看见各地不同的人和事,在我
,这是比关在自己的车内只看风景的游玩要有趣得多了。清晨七点半,我们买好
了环岛南部的长途公车票,一面吃着面包,一面等着司机上来后出发。

    最新型的游览大客车被水洗得发亮,乘客彼此交谈着,好像认识了一世纪那
么的熟稔,年纪不算太轻的老司机上了车,发现我们两个外地人,马上把我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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