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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诗歌散文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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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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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婚 记

                              一

    去年冬天的一个清晨,荷西和我坐在马德里的公园里。那天的气候非常寒冷
,我将自己由眼睛以下都盖在大衣下面,只伸出一只手来丢面包屑喂麻雀。荷西
穿了一件旧的厚夹克,正在看一本航海的书。“三毛,你明年有什么大计划?”
他问我。

    “没什么特别的,过完复活节以后想去非洲。”

    “摩洛哥吗?你不是去过了?”他又问我。

    “去过的是阿尔及利亚,明年想去的是撒哈拉沙漠。”

    荷西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任何三毛所做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是疯狂的行
为,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跟他在一起也是很愉快的事。

    “你呢?”我问他。“我夏天要去航海,好不容易念书,服兵役,都告一个
段落了。”他将手举起来放在颈子后面。“船呢?”我知道他要一条小船已经好
久了。

    “黑稣父亲有条帆船借我们,明年去希腊爱琴海,潜水去。”我相信荷西,
他过去说出来的事总是做到的。

    “你去撒哈拉预备住多久?去做什么?”

    “总得住个半年一年吧!我要认识沙漠。”这个心愿是我自小念地理以后就
有的了。

    “我们六个人去航海,将你也算进去了,八月赶得回来吗?”我将大衣从鼻
子上拉下来,很兴奋的看着他。“我不懂船上的事,你派我什么工作?”口气非
常高兴。

    “你做厨子兼摄影师,另外我的钱给你管,干不干?”

    “当然是想参加的,只怕八月还在沙漠里回不来,怎么才好?我两件事都想
做。”真想又捉鱼又吃熊掌。

    荷西有点不高兴,大声叫:“认识那么久了,你总是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我
服完兵役了,你又要单独走,什么时候才可以跟你在一起?”荷西一向很少抱怨
我的,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一面将面包屑用力撒到远处去,被他一大声说话,
麻雀都吓飞了。

    “你真的坚持要去沙漠?”他又问我一次。

    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我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

    “好。”他负气的说了这个字,就又去看书了。荷西平时话很多,烦人得很
,但真有事情他就决不讲话。

    想不到今年二月初,荷西不声不响申请到一个工作,(就正对着撒哈拉沙漠
去找事。)他卷卷行李,却比我先到非洲去了。我写信告诉他:“你实在不必为
了我去沙漠里受苦,况且我就是去了,大半时间也会在各处旅行,无法常常见到
你——。”荷西回信给我:“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婚
,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结婚好么?”信虽然很
平实,但是我却看了快十遍,然后将信塞在长裤口袋里,到街上去散步了一个晚
上,回来就决定了。今年四月中旬,我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退掉马德里的房子,
也到西属撒哈拉沙漠里来了。当晚荷西住在他工作的公司的宿舍里,我住在小镇
阿雍,两地相隔来回也快一百里路,但是荷西天天来看我。“好,现在可以结婚
了。”他很高兴,容光焕发。

    “现在不行,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各处去看看,等我回来了我们再结婚。
”我当时正在找机会由沙哈拉威(意思就是沙漠里的居民)带我一路经过大漠到
西非去。

    “这个我答应你,但总得去法院问问手续,你又加上要入籍的问题。”我们
讲好婚后我两个国籍。

    于是我们一同去当地法院问问怎么结婚。秘书是一位头发全白了的西班牙先
生,他说:“要结婚吗?唉,我们还没办过,你们晓得此地沙哈拉威结婚是他们
自己风俗。我来翻翻法律书看——”他一面看书又一面说:“公证结婚,啊,在
这里——这个啊,要出生证明,单身证明,居留证明,法院公告证明……这位小
姐的文件要由台湾出,再由中国驻葡公使馆翻译证明,证明完了再转西班牙驻葡
领事馆公证,再经西班牙外交部,再转来此地审核,审核完毕我们就公告十五天
,然后再送马德里你们过去户籍所在地法院公告……。”

    我生平最不喜欢填表格办手续,听秘书先生那么一念,先就烦起来了,轻轻
的对荷西说:“你看,手续太多了,那么烦,我们还要结婚吗?”“要。你现在
不要说话嘛!”他很紧张,接着他问秘书先生:“请问大概多久我们可以结婚?


    “咦,要问你们自己啊!文件齐了就可公告,两个地方公告就得一个月,另
外文件寄来寄去嘛——我看三个月可以了。”秘书慢吞吞的将书合起来。

    荷西一听很急,他擦了一下汗,结结巴巴的对秘书先生说:“请您帮忙,不
能快些么?我想越快结婚越好,我们不能等——。”这时秘书先生将书往架子上
一放,一面飞快的瞄了我的腰部一眼。我很敏感,马上知道他误会荷西的话了,
赶快说:“秘书先生,我快慢都不要紧,有问题的是他。”一讲完发觉这话更不
伦不类,赶快住口。

    荷西用力扭我的手指,一面对秘书先生说:“谢谢,谢谢,我们这就去办,
再见,再见。”讲完了,拉着我飞云似的奔下法院三楼,我一面跑一面咯咯笑个
不停,到了法院外面我们才停住不跑了。“什么我有问题,你讲什么嘛!难道我
怀孕了。”荷西气得大叫。我笑得不能回答他。

                                二

    三个月很快的过去了。荷西在这段时间内努力赚钱,同时动手做家具,另外
将他的东西每天搬一些来我的住处。我则背了背包和相机,跑了许多游牧民族的
帐篷,看了许多不同而多彩的奇异风俗,写下了笔记,整理了幻灯片,也交了许
多沙哈拉威朋友,甚至开始学阿拉伯文。日子过得有收获而愉快。当然,我们最
积极的是在申请一张张结婚需要的文件,这件事最烦人,现在回想起来都要发高
烧。

    天热了,我因为住的地方没有门牌,所以在邮局租了一个信箱,每天都要走
一小时左右去镇上看信。来了三个月,这个小镇上的人大半都认识了,尤其是邮
局和法院,因为我天天去跑,都成朋友了。那天我又坐在法院里面,天热得像火
烧似的令人受不了。秘书先生对我说:“好,最后马德里公告也结束了,你们可
以结婚了。”“真的?”我简直不能相信这场文件大战已结束了。

    “我替你们安排好了日子。”秘书笑眯眯的说。

    “什么时候?”我赶紧问他。

    “明天下午六点钟。”“明天?你说明天?”我口气好似不太相信,也不开
心。

    秘书老先生有点生气,好似我是个不知感激的人一样。他说::“荷西当初
不是说要快,要快?”“是的,谢谢你,明天我们来。”我梦游似的走下楼,坐
在楼下邮局的石阶上,望着沙漠发呆。

    这时我看到荷西公司的司机正开吉普车经过,我赶快跑上去叫住他:“穆罕
默德沙里,你去公司吗?替我带口信给荷西,请告诉他,他明天跟我结婚,叫他
下了班来镇上。”

    穆罕默德沙里抓抓头,奇怪的问我:“难道荷西先生今天不知道明天自己要
结婚吗?”

    我大声回答他:“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司机听了看着我,露出好怕的
样子,将车子歪歪扭扭的开走了。我才发觉又讲错话了,他一定以为我等结婚等
疯了。

    荷西没有等下班,他一下就飞车来了。“真的是明天?”他不相信,一面进
门一面问。

    “是真的,走,我们去打电报回家。”我拉了他又出门去。

    “对不起,临时通知你们,我们事先也不知道明天结婚,请原谅——。”荷
西的电报长得像写信。

    我呢,用父亲的电报挂号,再写:“明天结婚三毛。”才几个字。我知道父
母收到电报不知要多么安慰和高兴,多年来令他们受苦受难的就是我这个浪子。
我是很对不起他们的。

    “喂,明天你穿什么?”荷西问我。

    “还不知道,随便穿穿。”我仍在想。

    “我忘了请假,明天还得上班。”荷西口气有点懊恼。

    “去嘛,反正下午六点才结婚,你早下班一小时正好赶回来。”我想当天结
婚的人也可以去上班嘛。

    “现在我们做什么,电报已经发了。”他那天显得呆呆的。

    “回去做家具,桌子还没钉好。我的窗帘也还差一半。”我真想不出荷西为
什么好似有点失常。

    “结婚前一晚还要做工吗?”看情形他想提早庆祝,偷懒嘛。“那你想做什
么?”我问他。

    “想带你去看电影,明天你就不是我女朋友了。”

    于是我们跑去唯一的一家五流沙漠电影院看了一场好片子《希腊左巴》,算
做跟单身的日子告别。

                                三

    第二天荷西来敲门时我正在睡午觉,因为来回提了一大桶淡水,累得很。已
经五点半了。他进门就大叫:“快起来,我有东西送给你。”口气兴奋得很,手
中抱着一个大盒子。

    我光脚跳起来,赶快去抢盒子,一面叫着:“一定是花。”

    “沙漠里哪里变得出花来嘛!真的。”他有点失望我猜不中。我赶紧打开盒
子,撕掉乱七八糟包着的废纸。哗!露出两个骷髅的眼睛来,我将这个意外的礼
物用力拉出来,再一看,原来是一付骆驼的头骨,惨白的骨头很完整的合在一起
,一大排牙齿正龇牙咧嘴的对着我,眼睛是两个大黑洞。

    我太兴奋了,这个东西真是送到我心里去了。我将它放在书架上,口里啧啧
赞叹:“唉,真豪华,真豪华。”荷西不愧是我的知音。“哪里搞来的?”我问
他。

    “去找的啊!沙漠里快走死了,找到这一付完整的,我知道你会喜欢。”他
很得意。这真是最好的结婚礼物。“快点去换衣服,要来不及了。”荷西看看表
开始催我。

    我有许多好看的衣服,但是平日很少穿。我伸头去看了一下荷西,他穿了一
件深蓝的衬衫,大胡子也修剪了一下。好,我也穿蓝色的。我找了一件淡蓝细麻
布的长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是它自有一种朴实优雅的风味。鞋子仍是一双凉
鞋,头发放下来,戴了一顶草编的阔边帽子,没有花,去厨房拿了一把香菜别在
帽子上,没有用皮包,两手空空的。荷西打量了我一下:“很好,田园风味,这
么简单反而好看。”

    于是我们锁了门,就走进沙漠里去。

    由我住的地方到小镇上快要四十分钟,没有车,只好走路去。漫漫的黄沙,
无边而庞大的天空下,只有我们两个渺小的身影在走着,四周寂寥得很,沙漠,
在这个时候真是美丽极了。“你也许是第一个走路结婚的新娘。”荷西说。

    “我倒是想骑匹骆驼呼啸着奔到镇上去,你想那气势有多雄壮,可惜得很。
”我感叹着不能骑骆驼。

    还没走到法院,就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跳上来照
相。我吓了一跳,问荷西:“你叫人来拍照?”“没有啊,大概是法院的。”他
突然紧张起来。

    走到楼上一看,法院的人都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比较之下荷西好似是个来
看热闹的人。

    “完了,荷西,他们弄得那么正式,神经嘛!”我生平最怕装模作样的仪式
,这下逃不掉了。

    “忍一下,马上就可以结完婚的。”荷西安慰我。

    秘书先生穿了黑色的西装,打了一个丝领结。“来,来,走这边。”他居然
不给我擦一下脸上流下来的汗,就拉着我进礼堂。再一看,小小的礼堂里全是熟
人,大家都笑眯眯的,望着荷西和我。天啊!怎么都会知道的。

    法官很年轻,跟我们差不多大,穿了一件黑色缎子的法衣。“坐这儿,请坐
下。”我们像木偶一样被人摆布着。荷西的汗都流到胡子上了。我们坐定了,秘
书先生开始讲话:“在西班牙法律之下,你们婚后有三点要遵守,现在我来念一
下,第一:结婚后双方必须住在一起——。”我一听,这一条简直是废话嘛!滑
天下之大稽,那时我一个人开始闷笑起来,以后他说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见。后
来,我听见法官叫我的名字——“三毛女士”。我赶快回答他:“什么?”那些
观礼的人都笑起来,“请站起来。”我慢慢的站起来。“荷西先生,请你也站起
来。”真噜苏,为什么不说:“请你们都站起来。”也好省些时间受苦。

    这时我突然发觉,这个年轻的法官拿纸的手在发抖,我轻轻碰了一下荷西叫
他看。这里沙漠法院第一次有人公证结婚,法官比我们还紧张。“三毛,你愿意
做荷西的妻子么?”法官问我。我知道应该回答——“是”。不晓得怎么的却回
答了——“好!”法官笑起来了。又问荷西,他大声说:“是”。我们两人都回
答了问题。法官却好似不知下一步该说什么好,于是我们三人都静静的站着,最
后法官突然说:“好了,你们结婚了,恭喜,恭喜。”

    我一听这拘束的仪式结束了,人马上活泼起来,将帽子一把拉下来当扇子扇
。许多人上来与我们握手,秘书老先生特别高兴,好似是我们的家长似的。突然
有人说:“咦,你们的戒指呢?”我想对啦!戒指呢?转身找荷西,他已在走廊
上了,我叫他:“喂,戒指带来没有?”荷西很高兴,大声回答我:“在这里。
”然后他将他的一个拿出来,往自己手上一套,就去追法官了,口里叫着:“法
官,我的户口名簿!我要户口名簿!”他完全忘了也要给我戴戒指。

    结好婚了,沙漠里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我们也没有请客的预算,人都散了
,只有我们两个不知做什么才好。

    “我们去国家旅馆住一天好不好?”荷西问我。

    “我情愿回家自己做饭吃,住一天那种旅馆我们可以买一星期的菜。”我不
主张浪费。

    于是我们又经过沙地回家去。

    锁着的门外放着一个大蛋糕,我们开门进去,将蛋糕的盒子拿掉,落下一张
纸条来——新婚快乐——合送的是荷西的很多同事,我非常感动,沙漠里有新鲜
奶油蛋糕吃真是太幸福了。更可贵的是蛋糕上居然有一对穿着礼服的新人,着白
纱的新娘眼睛还会一开一闭。我童心大发,一把将两个娃娃拔起来,一面大叫:
“娃娃是我的。”荷西说:“本来说是你的嘛!我难道还抢这个。”于是他切了
一块蛋糕给我吃,一面替我补戴戒指,这时我们的婚礼才算真的完毕了。这就是
我结婚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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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壶济世

    我是一个生病不喜欢看医生的人。这并不表示我很少生病,反过来说,实在
是一天到晚闹小毛病,所以懒得去看病啦。活了半辈子,我的宝贝就是一大纸盒
的药,无论到哪里我都带着,用久了也自有一点治小病的心得。

    自从我去年旅行大沙漠时,用两片阿斯匹灵药片止住了一个老年沙哈拉威女
人的头痛之后,那几天在帐篷里住着时总有人拖了小孩或老人来讨药。当时我所
敢分给他们的药不外是红药水、消炎膏和止痛药之类,但是对那些完全远离文明
的游牧民族来说,这些药的确产生了很大的效果。回到小镇阿雍来之前,我将手
边所有的食物和药都留下来,给了住帐篷的穷苦沙哈拉威人。住在小镇上不久,
我的非洲邻居因为头痛来要止痛药,我想这个镇上有一家政府办的医院,所以不
预备给她药,请她去看医生。想不到此地妇女全是我的同好,生病决不看医生,
她们的理由跟我倒不相同,因为医生是男的,所以这些终日藏在面纱下的妇女情
愿病死也不能给男医生看的。我出于无奈,勉强分给了邻居妇人两片止痛药。从
那时候开始,不知是谁的宣传,四周妇女总是来找我看小毛病。更令她们高兴的
是,给药之外还会偶尔送她们一些西方的衣服,这样一来找我的人更多了。我的
想法是,既然她们死也不看医生,那么不致命的小毛病找给帮忙一下,减轻她们
的痛苦,也同时消除了我沙漠生活的寂寥,不是一举两得吗。同时我发觉,被我
分过药的妇女和小孩,百分之八十是药到病除。于是渐渐的我的胆子也大了,有
时居然还会出诊。荷西看见我治病人如同玩洋娃娃,常常替我捏把冷汗,他认为
我是在乱搞,不知乱搞的背后也存着很大的爱心。

    邻居姑卡十岁,她快要出嫁了,在出嫁前半个月,她的大腿内长了一个红色
的疖子,初看时只有一个铜板那么大,没有脓,摸上去很硬,表皮因为肿的缘故
都鼓得发亮了,淋巴腺也肿出两个核子来。第二天再去看她,她腿上的疖子已经
肿得如桃核一般大了,这个女孩子痛得躺在地上的破席上呻吟,“不行,得看医
生啦!”我对她母亲说。“这个地方不能给医生看,她又快要出嫁了。”她母亲
很坚决的回答我。我只有连续给她用消炎药膏,同时给她服消炎的特效药。这样
拖了三四天,一点也没有好,我又问她父亲:“给医生看看好吗?”回答也是:
“不行,不行。”我一想,家中还有一点黄豆,没办法了,请非洲人试试中国药
方吧。于是我回家去磨豆子。荷西看见我在厨房,便探头进来问:“是做吃的吗
?”我回答他:“做中药,给姑卡去涂。”他呆呆的看了一下,又问:“怎么用
豆子呢?”“中国药书上看来的老法子。”他听我说后很不赞成的样子说:“这
些女人不看医生,居然相信你,你自己不要走火入魔了。”我将黄豆捣成的浆糊
倒在小碗内,一面说:“我是非洲巫医。”一面往姑卡家走去。那一日我将黄豆
糊擦在姑卡红肿的地方,上面差上纱布,第二日去看疖子发软了,我再换黄豆涂
上,第三日有黄色的脓在皮肤下露出来,第四日下午流出大量的脓水,然后出了
一点血,我替她涂上药水,没几日完全好了。荷西下班时我很得意的告诉他:“
医好了。”“是黄豆医的吗?”“是。”“你们中国人真是神秘。”他不解的摇
摇头。又有一天,我的邻居哈蒂耶陀来找我,她对我说:“我的表妹从大沙漠里
来,住在我家,快要死了,你来看看?”我一听快要死了,犹豫了一下。“生什
么病?”我问哈蒂。“不知道,她很弱,头晕,眼睛慢慢看不见,很瘦,正在死
去。”我听她用的形容句十分生动,正觉有趣,这时荷西在房内听见我们的对话
,很急的大叫:“三毛,你少管闲事。”我只好轻轻告诉哈蒂耶陀:“过一下我
来,等我先生上班去了我才能出来。”将门才关上,荷西就骂我:“这个女人万
一真的死了,还以为是你医死的,不去看医生,病死也是活该!”“他们没有知
识,很可怜——。”我虽然强辩,但荷西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只是我好奇心重
,并且胆子又大,所以不肯听他的话。荷西前脚跨出去上班,我后脚也跟着溜出
来。到了哈蒂家,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女孩躺在地上,眼睛深得像两个黑洞
洞。摸摸她,没有发烧,舌头、指甲、眼睛内也都很健康的颜色,再问她什么地
方不舒服,她说不清,要哈蒂用阿拉伯文翻译:“她眼睛慢慢看不清,耳朵里一
直在响,没有气力站起来。”我灵机一动问哈蒂:“你表妹住在大沙漠帐篷里?
”她点点头。“吃得不太好?”我又问。哈蒂说:“根本等于没有东西吃嘛!”
“等一下。”我说着跑回家去,倒了十五粒最高单位的多种维他命给她。“哈蒂
,杀只羊你舍得么?”她赶紧点点头。“先给你表妹吃这维他命,一天两三次,
另外你煮羊汤给她喝。”这样没过十天,那个被哈蒂形容成正在死去的表妹,居
然自己走来我处,坐了半天才回去,精神也好了。荷西回来看见她,笑起来了:
“怎么,快死的人又治好了?什么病?”我笑嘻嘻的回答他:“没有病,极度营
养不良嘛!”“你怎么判断出来的?”荷西问我。“想出来的。”我发觉他居然
有点赞许我的意思。

    我们住的地方是小镇阿雍的外围。很少有欧洲人住,荷西和我乐于认识本地
人,所以我们所交的朋友大半是沙哈拉威。我平日无事,在家里开了一个免费女
子学校,教此地的妇女数数目字和认钱币,程度好一点的便学算术,(如一加一
等于二之类。)我一共有七个到十五个女学生,她们的来去流动性很大,也可说
这个学校是很自由的。有一天上课,学生不专心,跑到我书架上去抽书,恰好抽
出《一个婴儿的诞生》那本书来,书是西班牙文写的,里面有图表,有画片。有
彩色的照片,从妇女如何受孕到婴儿的出生,都有非常明了的解说。我的学生们
看见这本书立刻产生好奇心,于是我们放开算术,讲解这本书花了两星期。她们
一面看图片一面小声尖叫,好似完全不明白一个生命是如何形成的,虽然我的学
生中有好几个都是三四个孩子的母亲了。“真是天下怪事,没有生产过的老师,
教已经生产过的妈妈们孩子是如何来的。”荷西说着笑个不住。“以前她们只会
生,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是知难行易的道理。”起码这些妇女能多得些常
识,虽然这些常识并不能使她们的生活更幸福和健康些。

    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法蒂玛问我:“三毛,我生产的时候请你来好吗?”我
听了张口结舌的望着她,我几乎天天见到法蒂玛,居然不知道她怀孕了。“你,
几个月了?”我问她。她不会数数目,自然也不知道几个月了。我终于说服了她
,请她将缠身缠头的大块布料拿下来,只露出里面的长裙子。“你以前生产是谁
帮忙的?”我知道她有一个三岁的小男孩。“我母亲。”她回答我。“这次再请
你母亲来好了,我不能帮忙你。”她头低下去:“我母亲不能来了,她死了。”
我听她那么说只好不响了。“去医院生好么?不怕的。”我又问她。“不行,医
生是男的。”她马上一口拒绝了我。我看看她的肚子,大概八个月了,我很犹豫
的对她说:“法蒂玛,我不是医生,我也没有生产过,不能替你接生。”她马上
要哭了似的对我说:“求求你,你那本书上写得那么清楚,你帮我忙,求求你—
—。”我被她一求心就软了,想想还是不行,只好硬下心来对她说:“不行,你
不要乱求我,你的命会送在我手上。”“不会啦,我很健康的,我自己会生,你
帮帮忙就行了。”“再说吧!”我并没有答应她。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早就忘记
了这件事。那天黄昏,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来打门,我一开门,她只会说:“法
蒂玛,法蒂玛。”其他西班牙文不会,我一面锁门出来,一面对小女孩说:“去
叫她丈夫回来,听懂吗?”她点点头飞也似的跑了。去到法蒂玛家一看,她痛得
在地上流汗,旁边她三岁的小男孩在哭,法蒂玛躺的席子上流下一滩水来。我将
孩子一把抱起来,跑到另外一家邻居处一送,另外再拖了一个中年妇女跟我去法
蒂玛家。此地的非洲人很不合作,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的爱心,那个中年女人一
看见法蒂玛那个样子,很生气的用阿拉伯文骂我,(后来我才知道,此地看人生
产是不吉利的。)然后就掉头而去。我只有对法蒂玛说:“别怕,我回去拿东西
,马上就来。”我飞跑回家,一下子冲到书架上去拿书,打开生产那一章飞快的
看了一遍,心里又在想:“剪刀、棉花、酒精,还要什么?还要什么?”这时我
才看见荷西已经回来了,正不解的呆望着我。“哎呀,有点紧张,看情形做不下
来。”我小声的对荷西说,一面轻轻的在发抖。“做什么?做什么?”荷西不由
得也感染了我的紧张。“去接生啊!羊水都流出来了。”我一手抱着那本书,另
外一只手抱了一大卷棉花,四处找剪刀。“你疯了,不许去。”荷西过来抢我的
书。“你没有生产过,你去送她的命。”他大声吼我。我这时清醒了些,强词夺
理的说:“我有书,我看过生产的记录片——。”“不许去。”荷西跑上来用力
捉住我,我两手都拿了东西,只好将手肘用力打在他的肋骨上,一面挣扎一面叫
着:“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冷血动物,放开我啊!”“不放,你不许去。”他固
执的抓住我。

    我们正在扯来扯去的打架时,突然看见法蒂玛的丈夫满脸惶惑的站在窗口向
里面望,荷西放开了我,对他说:“三毛不能去接生,她会害了法蒂玛。我现在
去找车,你太太得去医院生产。”

    法蒂玛终于在政府医院顺利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因是本地人,西国政府免费
的。她出院回来后非常骄傲,她是附近第一个去医院生产的女人,医生是男的也
不再提起了。

    一天清晨,我去屋顶上晒衣服,突然发觉房东筑在我们天台上的羊栏里多了
一对小羊,我兴奋极了,大声叫荷西:“快上来看啊!生了两个可爱的小羊。”
他跑上来看了看说:“这种小羊烤来吃最合适。”我吓了一跳,很气的问他:“
你说什么鬼话。”一面将小羊赶快推到母羊身边去。这时我方发觉母羊生产过后
,身体内拖出来一大块像心脏似的东西,大概是衣胞吧?看上去恶心极了。过了
三天,这一大串脏东西还挂在体外没有落下来,“杀掉吃吧!”房东说。


    “你杀了母羊,小羊吃什么活下来?”我连忙找理由来救羊。“这样拖着衣
胞也是要死的。”房东说。

    “我来给治治看,你先不要杀。”我这句话冲口而出,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去
治母羊。在家里想了一下,有了,我去拿了一瓶葡萄酒,上天台捉住了母羊,硬
给灌下去,希望别醉死就有一半把握治好。这是偶尔听一个农夫讲的方法,我一
下给记起来了。第二日房东对我说:“治好了,肚里脏东西全下来了,已经好啦
!请问你用什么治的?真是多谢多谢!”我笑笑,轻轻的对他说:“灌了一大瓶
红酒。”他马上又说:“多谢多谢!”再一想回教徒不能喝酒,他的羊当然也不
能喝,于是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走掉了。我这个巫医在谁身上都有效果,只有荷
西,非常怕我,平日绝不给我机会治他,我却千方百计要他对我有信心。有一日
他胃痛,我给他一包药粉——“喜龙—U”,叫他用水吞下去。“是什么?”他
问。我说:“你试试看再说,对我很灵的。”他勉强被我灌下一包,事后不放心
,又去看看包药的小塑胶口袋,上面中文他不懂,但是恰好有个英文字写着——
维他命U——他哭丧着脸对我说:“难道维他命还有U种的吗?怎么可以治胃痛
呢?”我实在也不知道,抓起药纸来一看,果然有,我笑了好久。他的胃痛却真
好了。

    其实做兽医是十分有趣的,但是因为荷西为了上次法蒂玛生产的事,被我吓
得心惊肉跳之后,我客串兽医之事便不再告诉他。渐渐的他以为我已经不喜欢玩
医生的游戏了。

    上星期我们有三天假,天气又不冷不然,于是我们计划租辆吉普车开列大沙
漠中去露营。当我们正在门口将水箱、帐篷、食物搬上车时,来了一个很黑的女
邻居,她头纱并没有拉上,很大方的向我们走过来。在我还没有说话之前,她非
常明朗的对荷西说:“你太太真了不起,我的牙齿被她补过以后,很久都不痛了
。”我一听赶紧将话题转开,一面大声说:“咦,面包呢?怎么找不到啊!一面
独自咯咯笑起来。果然,荷西啼笑皆非的望着我:“请问阁下几时改行做牙医了
?”我看没有什么好假装了,仰仰头想了一下,告诉他:“上个月开始的。”“
补了几个人的牙?”他也笑起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小孩,都不肯去医院,没
办法,所以……事实上补好他们都不痛了,足可以咬东西。”我说的都是实在的
。“用什么材料补的?”“这个不能告诉你。”我赶紧回答他。“你不说我不去
露营。”居然如此无赖的要挟我。好吧!我先跑开一步,离荷西远一点,再小声
说:“不脱落,不透水,胶性强,气味芳香,色彩美丽,请你说这是什么好东西
?”’“什么?”他马上又问,完全不肯用脑筋嘛!“指—甲—油。”我大叫起
来。“哇,指甲油补人牙齿!”他被吓得全部头发唰一下完全竖起来,像漫画里
的人物一样好看极了,我看他吓得如此,一面笑一面跑到安全地带,等他想起来
要追时,这个巫医已经逃之夭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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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新娘

    初次看见姑卡正是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她一家人住在我小屋附近的一幢大房
子内,是警官罕地的大女儿。

    那时的姑卡梳着粗粗的辫子,穿着非洲大花的连身长裙,赤足不用面纱,也
不将身体用布缠起来,常常在我的屋外呼叫着赶她的羊,声音清脆而活泼,俨然
是一个快乐的小女孩。

    后来她来跟我念书,我问她几岁,她说:“这个你得去问罕地,我们沙哈拉
威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几岁的。”她和她的兄妹都不称呼罕地父亲,他们直接叫他
的名字。罕地告诉我姑卡十岁,同时反问我:“你大概也十几岁吧?姑卡跟你很
合得来呢。”我无法回答他这个荒谬的问题,只好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半年多过
去了,我跟罕地全家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煮茶喝。有一天喝茶
时,只有罕地和他的太太葛柏在房内。罕地突然说:“我女儿快要结婚了,请你
有便时告诉她。”我咽下一口茶,很困难的问他:“你指姑卡吗?”他是:“是
,过完拉麻丹再十日就结婚。”拉麻丹是回教的斋月,那时已快开始了。

    我们沉默地又喝了一道茶,最后我忍不住问罕地:“你不觉得姑卡还太小吗
?她才十岁。”罕地很不以为然的说:“小什么,我太太嫁给我时才八岁。”我
想那是他们沙哈拉威的风俗,我不能用太主观的眼光去批评这件事情,所以也不
再说话了。“请你对姑卡说,她还不知道。”姑卡的母亲又对我拜托了一次。“
你们自己为什么不讲?”我奇怪的反问他们。“这种事怎么好直讲?”罕地理直
气壮的回答我,我觉得他们有时真是迂腐得很。第二天上完了算术课,我叫姑卡
留下来生炭火煮茶喝。“姑卡,这次轮到你了。”我一面将茶递给她一面说。“
什么?”她不解的反问我。“傻子,你要结婚了。”我直接了当的说出来。她显
然吃了一惊,脸突然涨红了,小声地问:“什么时候?”我说:“拉麻丹过后再
十天,你知道大概是谁吗?”她摇摇头,放下茶杯不语而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
她面有忧容。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在镇上买东西,碰到姑卡的哥哥和另外一个青年,他介
绍时说:“阿布弟是警察,罕地的部下,我的好朋友,也是姑卡未来的丈夫。”
我听见是姑卡的未婚夫,便刻意的看了他好几眼。阿布弟长得不黑,十分高大英
俊,说话有礼,目光温和,给人非常好的第一印象。我回去时便去找姑卡,对她
说:“放心吧!你未婚夫是阿布弟,很年轻漂亮,不是粗鲁的人,罕地没有替你
乱挑。”姑卡听了我的话,很羞涩的低下头去不响,不过从眼神上看去,她已经
接受结婚这个事实了。在沙哈拉威的风俗,聘礼是父母嫁女儿时很大的一笔收入
。过去沙漠中没有钱币,女方所索取的聘礼是用羊群、骆驼、布匹、奴隶、面粉
、糖、茶叶……等等来算的。现在文明些了,他们开出来的单子仍是这些东西,
不过是用钞票来代替了。姑卡的聘礼送来那一天,荷西被请去喝茶,我是女人,
只有留在家中。不到一小时,荷西回来对我说:“那个阿布弟给了罕地二十万西
币,想不到姑卡值那么多钱。”(二十万西币合台币十三万多。)“这简直是贩
卖人口嘛!”我不以为然的说,心中又不知怎的有点羡慕姑卡,我结婚时一条羊
也没有为父母赚进来过。不到一个月,姑卡的装扮也改变了。罕地替她买了好几
块布料,颜色不外是黑、蓝的单色。因为料子染得很不好,所以颜色都褪到皮肤
上,姑卡用深蓝布包着自己时全身便成了蓝色,另有一种气氛。虽然她仍然赤足
,但是脚上已套上了金银的镯子,头发开始盘上去,身体被涂上刺鼻的香料,混
着常年不洗澡的怪味,令人觉得她的确是一个沙哈拉威女人了。拉麻丹的最后一
日,罕地给他两个小儿子受割礼,我自然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那时姑卡已经很
少出来了,我去她房内看看,仍然只有一地的脏破席子,唯一的新东西就是姑卡
的几件衣服。我问她:“你结婚后带什么走?没有锅也没有新炉子嘛!”她说:
“我不走,罕地留我住下来。”我很意外的问她:“你先生呢?”她说:“也住
进来。”我实在是羡慕她。“可以住多久才出去?”我问她。“习俗是可以住到
六年满才走。”难怪罕地要那么多钱的聘礼,原来女婿婚后是住岳家的。

    姑卡结婚的前一日照例是要离家,到结婚那日才由新郎将她接回来。我将一
只假玉的手镯送给姑卡算礼物,那是她过去一直向我要的。那天下午要离家之前
,姑卡的大姨来了,她是一个很老的沙哈拉威女人,姑卡坐在她面前开始被打扮
起来。她的头发被放下来编成三十几条很细的小辫子,头顶上再装一个假发做的
小堆,如同中国古时的宫女头一般。每一根小辫子上再编入彩色的珠子,头顶上
也插满了发亮的假珠宝,脸上是不用化妆品的。头发梳好后,姑卡的母亲拿了新
衣服来。等姑卡穿上那件打了许多褶的大白裙子后,上身就用黑布缠起来,本来
就很胖的身材这时显得更肿了。“那么胖!”我叹了一口气。她的大姨回答我:
“胖,好看,就是要胖。”穿好了衣服,姑卡静静的坐在地上,她的脸非常的美
丽,一头的珠宝使得这个暗淡的房间也有了光辉。

    “好了,我们走吧!”姑卡的大姨和表姐将她带出门去,她要在大姨家留一
夜,明天才能回来。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咦,姑卡没有洗澡啊,难道结
婚前也不洗澡的吗?

    婚礼那天,罕地的家有了一点改变,肮脏的草席不见了,山羊被赶了出去,
大门口放了一条杀好的骆驼,房间大厅内铺了许多条红色的阿拉伯地毯,最有趣
的是屋角放了一面羊皮的大鼓,这面鼓看上去起码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黄昏了,太阳正落下地平线,辽阔的沙漠被染成一片血色的红。这时鼓声响
了起来,它的声音响得很沉郁,很单调,传得很远,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是婚礼,
这种神秘的节奏实在有些恐怖。我一面穿毛衣一面往罕地家走去,同时幻想着,
我正跑进天方夜谭的美丽故事中去。

    走进屋子里气氛就不好了,大厅内坐了一大群沙哈拉威男人,都在吸烟。空
气坏极了。这个阿布弟也跟这许多人挤在一起,如果不是以前见过他,实在看不
出他今夜有哪一点像新郎。屋角坐着一个黑得像炭似的女人,她是唯一坐在男人
群中的女人,她不蒙头,披了一大块黑布,仰着头专心用力的在打鼓,打几十下
就站起来,摇晃着身体,口中尖声呼啸,叫声原始极了,一如北美的印地安人,
全屋子里数她最出色。“她是谁?”我问姑卡的哥哥。“是我祖母处借来的奴隶
,她打鼓出名的。”“真是了不起的奴隶。”我啧啧赞叹着。

    这时房内又坐进来三个老年女人,她们随着鼓声开始唱起没有起伏的歌,调
子如哭泣一般,同时男人全部随着歌调拍起手来。我因是女人,只有在窗外看着
这一切,所有的年轻女人都挤在窗外,不过她们的脸完全蒙起来了,只有美丽的
大眼睛露在外面。看了快两小时,天已黑了,鼓声仍然不变,拍手唱歌的人也是
一个调子。我问姑卡的母亲,“这样要拍到几点?”她说:“早呢,你回去睡觉
吧!”我回去时千叮万嘱姑卡的小妹妹,清早去迎亲时要来叫醒我。

    清晨三时的沙漠还是冷得令人发抖。姑卡的哥哥正与荷西在弄照相机谈话。
我披了大衣出来时,始卡的哥哥很不以为然的说:“她也要去啊?”我赶紧求他
带我去,总算答应我了。女人在此地总是没有地位。

    我们住的这条街上布满了吉普车,新的旧的都有,看情形罕地在族人里还有
点声望,我与荷西上了一辆迎亲的车子,这一大排车不停的按着喇叭在沙地上打
转,男人口中原始的呼叫着往姑卡的姨母家开去。

    据说过去习俗是骑骆驼,放空枪,去帐篷中迎亲,现在吉普车代替了骆驼,
喇叭代替了空枪,但是喧哗吵闹仍是一样的。最气人的要算看迎亲了,阿布弟下
了车,跟着一群年轻朋友冲进姑卡坐着的房间,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上去就抓
住姑卡的手臂硬往外拖,大家都在笑,只有姑卡低了头在挣扎。因为她很胖,阿
布弟的朋友们也上去帮忙拖她,这时她开始哭叫起来,我并不知她是真哭假哭,
但是,看见这批人如此粗暴的去抓她,使人非常激动。我咬住下唇看这场闹剧如
何下场,虽然我已经看得愤怒起来。

    这时姑卡已在门外了,她突然伸手去抓阿布弟的脸,一把抓下去,脸上出现
好几道血痕,阿布弟也不示弱,他用手反扭姑卡的手指。这时四周都静下来了,
只有姑卡口中偶尔发出的短促哭声在夜空中回响。

    他们一面打,姑卡一面被拖到吉普车旁去,我紧张极了,对姑卡高声叫:“
傻瓜,上车啊,你打不过的。”姑卡的哥哥对我笑着说:“不要紧张,这是风俗
,结婚不挣扎,事后要被人笑的。这样拚命打才是好女子。”

    “既然要拚命打,不如不结婚。”我口中叹着气。

    “等一下入洞房还得哭叫,你等着看好了,有趣得很。”

    实在是有趣,但是我不喜欢这种结婚的方式。

    总算回到姑卡的家里了,这时已是早晨五点钟。罕地已经避出去,但是姑卡
的母亲和弟妹,亲友都没有睡,我们被请入大厅与阿布弟的亲友们坐在一起,开
始有茶和骆驼肉吃。姑卡已被送入另外一间小房间内去独自坐着。

    吃了一些东西,鼓声又响起来,男客们又开始拍着手呻吟。我一夜没睡实在
是累了,但是又舍不得离去。“三毛,你先回去睡,我看了回来告诉你。”荷西
对我说,我想了一下,最精彩的还没有来,我不回去。

    唱歌拍手一直闹到天快亮了,我方看见阿布弟站起来,等他一站起来,鼓声
马上也停了,大家都望着他,他的朋友们开始很无聊的向他调笑起来。

    等阿布弟往姑卡房间走去时,我开始非常紧张,心里不知怎的不舒服,想到
姑卡哥哥对我说的话——“入洞房还得哭叫——”我觉得在外面等着的人包括我
在内,都是混帐得可以了,奇怪的是藉口风俗就没有人改变它。

    阿布弟拉开布帘进去了很久,我一直垂着头坐在大厅里,不知过了几世纪,
听见姑卡——“啊——”一声如哭泣似的叫声,然后就没有声息了。虽然风俗要
她叫,但是那声音叫得那么的痛,那么的真,那么的无助而幽长,我静静的坐着
,眼眶开始润湿起来。“想想看,她到底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残忍!”我愤
怒的对荷西说。他仰头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那天我们是唯一在场
的两个外地人。

    等到阿布弟拿着一块染着血迹的白布走出房来时,他的朋友们就开始呼叫起
来,声音里形容不出的暧昧。在他们的观念里,结婚初夜只是公然用暴力去夺取
一个小女孩的贞操而已。我对婚礼这样的结束觉得失望而可笑,我站起来没有向
任何人告别就大步走出去。

    婚礼的庆祝一共举行了六天,这六天内,每天下午五点开始便有客人去罕地
家喝茶吃饭,同时唱歌击鼓到半夜。

    因为他们的节目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所以我也不再去了,第五日罕地的另外
一个小女孩来叫我,她说:“姑卡在找你,你怎么不来。”我只好换了衣服去看
姑卡。

    这六日的庆祝,姑卡照例被隔离在小房间里,客人一概不许看她,只有新郎
可以出出进进。我因为是外地人,所以去了姑卡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开布帘
进去。

    房内的光线很暗,空气非常混浊,姑卡坐在墙角内一堆毯子上。她看见我非
常高兴,爬上来亲我的脸颊,同时说:“三毛,你不要走。”“我不走,我去拿
东西来给你吃。”我跑出去抓了一大块肉进来给她啃。“三毛,你想我这样很快
会有小孩吗?”她轻轻的问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看见她过去胖胖的脸在五天之内瘦得眼眶都陷下去了,
我心里一抽,呆呆的望着她。

    “给我药好吗?那种吃了没有小孩的药?”她急急的低声请求我。我一直移
不开自己的视线,定定的看着她十岁的脸。

    “好,我给你,不要担心,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我轻轻拍着她的手
背,“现在可以睡一下,婚礼已经过去了。”
 

回复

荒山之夜

    那天下午荷西下班后,他并没有照例推门进来,只留在车上按喇叭,音如“
三毛,三毛。”于是我放下了正在写着玩的毛笔字跑去窗口回答他。

    “为什么不进来?”我问他。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化石的小乌龟和贝壳,你要去吗?”

    我跳了起来,连忙回答:“要去,要去。”

    “快出来!”荷西又在叫。

    “等我换衣服,拿些吃的东西,还有毯子。”我一面向窗口叫,一面跑去预
备。“快点好不好,不要带东西啦!我们两三小时就回来。”

    我是个急性人,再给他一催,干脆一秒钟就跑出门来了。身上穿了一件布的
连身裙拖到脚背,脚上穿了一双拖鞋,出门时顺手抓了挂在门上的皮酒壶,里面
有一公升的红酒。这样就是我全部的装备了。“好了,走吧!”我在车垫上跳了
一跳满怀高兴。

    “来回两百四十多里,三小时在车上,一小时找化石,回来十点种正好吃晚
饭。”荷西正在自言自语。

    我听见来回两百多里路,不禁望了一下已经偏西了的太阳,想对荷西抗议。
但是此人自从有了车以后,这个潜伏性的“恋车情结”大发特发,又是个O型人
,不易改变,所以我虽然觉得黄昏了还跑那么远有点不妥,但是却没有说一句反
对的话。一路上沿着公路往小镇南方开了二十多公里,到了检查站路就没有了,
要开始进入一望无际的沙漠。

    那个哨兵走到窗口来看了看,说着:“啊,又是你们,这个时候了还出去吗
?”“不远,就在附近三十公里绕圈子,她要仙人掌。”荷西说完了这话开了车
子就跑。

    “你为什么骗他?”我责问他。

    “不骗不给出来,你想想看,这个时间了,他给我们去那么远?”“万一出
事了,你给他的方向和距离都不正确,他们怎么来找我们?”我问他。“不会来
找的,上次几个嬉皮怎么死的?”他又提令人不舒服的事,那几个嬉皮的惨死我
们是看到的。

    已经快六点种了,太阳虽然挂下来了,四周还是明亮得刺眼,风已经刮得有
点寒意了。

    车子很快的在沙地上开着,我们沿着以前别人开过的车轮印子走。满辅碎石
的沙地平坦地一直延伸到视线及不到的远方。海市蜃楼左前方有一个,右前方有
两个,好似是一片片绕着小树丛的湖水。四周除了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死寂
的大地像一个巨人一般躺在那里,它是狰狞而又凶恶的,我们在它静静展开的躯
体上驶着。“我在想,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在这片荒原里。”我叹口气望着窗外说
。“为什么?”车子又跳又冲的往前飞驰。

    “我们一天到晚跑进来扰乱它,找它的化石,挖它的植物,捉它的羚羊,丢
汽水瓶、纸盒子、脏东西,同时用车轮压它的身体。沙漠说它不喜欢,它要我们
的命来抵偿,就是这样——呜、呜——。”我一面说,一面用手做出掐人脖子的
姿势。

    荷西哈哈大笑,他最喜欢听我胡说八道。

    这时我将车窗全部摇上来,因为气温已经不知不觉下降了很多。“迷宫山来
了。”荷西说。

    我抬起头来往地平线上极力望去,远处有几个小黑点慢慢地在放大。那是附
近三百里内唯一的群山,事实上它是一大群高高的沙堆,散布在大约二、三十里
方圆的荒地上。

    这些沙堆因为是风吹积成的,所以全是弧形的,在外表上看去一模一样。它
们好似一群半圆的月亮,被天空中一只大怪手抓下来,放置在撒哈拉沙漠里,更
奇怪的是,这些一百公尺左右高的沙堆,每一个间隔的距离都是差不多的。人万
一进了这个群山里,一不小心就要被迷住失去方向。我给它取名叫迷宫山。迷宫
山越来越近了,终于第一个大沙堆耸立在面前。

    “要进去啊?”我轻轻的说。

    “是,进去后再往右边开十五里左右就是听说有化石的地方。”“快七点半
多了,鬼要打墙了。”我咬咬嘴唇,心里不知怎的觉得不对劲。“迷信,那里来
的鬼。”荷西就是不相信。

    此人胆大粗心,又顽固如石头,于是我们终于开进迷宫山里去绕沙堆了。太
阳在我们正背后,我们的方向是往东边走。迷宫山这次没有迷住我们,开了半小
时不到就跑出来了。再往前去沙地里完全没有车印子,我们对这一带也不熟悉;
更加上坐在一辆完全不适合沙漠行驶的普通汽车里,心情上总很没有安全感。荷
西下车来看了一看地。

    “回去吧!”我已完全无心找化石了。

    “不回去。”荷西完全不理会我,车子一跳又往这片完全陌生的地上继续开
下去。开了两三里路,我们前面现出了一片低地,颜色是深咖啡红的,那片地上
还罩了一层淡灰紫色的雾气。几千万年以前此地可能是一条很宽的河。

    荷西说:“这里可以下去。”车子慢慢顺着一大片斜坡滑下去,他将车停住
,又下车去看地,我也下车了,抓起一把土来看,它居然是湿泥,不是沙,我站
了一下,想也想不通。

    “三毛,你来开车,我在前面跑,我打手势叫停,你就不要再开了。”说完
荷西就开始跑起来。我慢慢发动车子,跟他保持一段距离。“怎么样?”他问我
。“没问题。”我伸出头去回答他。

    他越跑离我越远,然后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跑,同时双手挥动着,叫我前进。
这时我看见荷西身后的泥土在冒泡泡,好像不太对,我赶紧煞车向他大叫:“小
心,小心,停——”

    我打开车门一面叫一面向他跑去,但是荷西已经踏进这片大泥沼里去了,湿
泥一下没到他的膝盖,他显然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看,又踉跄的跌了几步,泥很
快的没到了他大腿,他挣扎了几步,好似要倒下去的样子,不知怎的,越挣扎越
远了,我们之间有了很大一段距离。

    我张口结舌的站在一边,人惊得全身都冻住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眼
前的景象是千真万确的啊!这全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情。荷西困难地在提脚,眼
看要被泥沼吃掉了,这时我看见他右边两公尺左右好似有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我
赶紧狂叫:“往那边,那边有块石头。”

    他也看见石块了,又挣扎着过去,泥已经埋到他的腰部了。我远远的看着他
,却无法替他出力,急得全身神经都要断了,这好似在一场恶梦里一样。

    看见他双手抱住了泥沼内突出来的大石块,我方醒了过来,马上跑回车内去
找可以拉他过来的东西,但是车内除了那个酒壶之外,只有两个空瓶子和一些《
联合报》,行李箱内有一个工具盒,其它什么也没有。

    我又跑回泥沼边去看看荷西,他没有作声,呆呆的望着我。

    我往四处疯狂的乱跑,希望在地上捡到一条绳子,几块木板,或者随便什么
东西都好。但是四周除了沙和小石子之外,什么也没有。荷西抱住石块,下半身
陷在泥里,暂时是不会沉下去了。

    “荷西,找不到拉你的东西,你忍一下。”我对他叫着,我们之间大约有十
五公尺。“不要急,不要急。”他安慰我,但是他声音都变了。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就是沙,  的在空气中飞扬着。前面是一片广大的泥沼
,后面是迷宫山,我转身去望太阳,它已经要落下去了。再转身去看荷西,他也
正在看太阳。

    夕阳黄昏本是美景,但是我当时的心情却无法欣赏它。寒风一阵阵吹过来,
我看看自己单薄的衣服,再看看泡在稀泥里的荷西,再回望太阳,它像独眼怪人
的大红眼睛,正要闭上了。几小时之内,这个地方要冷到零度,荷西如果无法出
来,就要活活被冻死了。“三毛,进车里去,去叫人来。”他对我喊着。

    “我不能离开你。”我突然情感激动起来。

    前面的迷宫山我可以看方向开出去,但是从迷宫山开到检查站,再去叫人回
来,天一定已经黑了。天黑不可能再找到迷宫山回到荷西的地方,只有等天亮,
天亮时荷西一定已经冻死了。太阳完全看不见了,气温很快的下降,这是沙漠夜
间必然的现象。“三毛,到车里去,你要冻死了。”荷西愤怒的对我叫着,但是
我还是蹲在岸边。我想荷西一定比我冻得更厉害,我发抖发得话也不想讲,荷西
将半身挂在石块上,只要他不动,我就站起来叫他:“荷西,荷西,要动,转转
身体,要勇敢——”他听见我叫他,就动一下,但是要他在那个情形下运动也是
太困难了。

    天已经变成鸽灰色,我的视线已经慢慢被暮色弄模糊了。我的脑筋里疯狂的
挣扎,我离开他去叫人,冒着回不来救他的危险,还是陪着他一同冻死。

    这时我看见地平线上有车灯,我一愣,跳了起来,明明是车灯嘛!在很远很
远,但是往我这个方向开来。

    我大叫:“荷西,荷西,有车来。”一面去按车子的喇叭,我疯了似的按着
喇叭,又打开车灯一熄一亮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又跳到车顶上去挥着双手乱叫
乱跳。

    终于他们看到了,车子往这边开来。

    我跳下车顶向他们跑去,车子看得很清楚了,是沙漠跑长途的吉普车,上面
装了很多茶叶木箱,车上三个沙哈拉威男人。他们开到距离我快三十公尺处便停
了车,在远处望着我,却不走过来。我当然明白,他们在这荒野里对陌生人有戒
心,不肯过来。于是我赶快跑过去,他们正在下车。我们的情形他们可以看得很
清楚,天还没有完全黑。

    “帮帮忙,我先生掉在泥沼里了,请帮忙拖他上来。”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他们面前满怀希望的求着。

    他们不理我,却用土话彼此谈论着,我听得懂他们说:“是女人,是女人。
”“快点,请帮帮忙,他快冻死了。”我仍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我们没有绳子
。”其中的一个回答我,我愣住了,因为他的口气拒人千里之外。“你们有缠头
巾,三条结在一起可以够长了。”我又试探的建议了一句。我明明看见车上绑木
箱的是大粗麻绳。

    “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救他,奇怪。”

    “我……”我想再说服他们,但是看见他们的眼神很不定,不怀好意的上下
打量着我,我便改口了。

    “好,不救也没法勉强,算了。”我预备转身便走,荒山野地里碰到疯子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正要走,这三个沙哈拉威人其中的一个突然一扬头,另外一
个就跳到我背后,右手抱住了我的腰,左手摸到我胸口来。我惊得要昏了过去,
本能的狂叫起来,一面在这个疯子铁一样的手臂里像野兽一样的又吼又挣扎,但
是一点用也没有。他扳住我的身体,将我转过去面对着他,将那张可怕的脸往我
凑过来。荷西在那边完全看得见山坡上发生的情形,他哭也似的叫着:“我杀了
你们。”他放开了石头预备要踏着泥沼拚出来,我看了一急,忘了自己,向他大
叫:“荷西,不要,不要,求求你——”一面哭了出来。那三个沙哈拉威人给我
一哭全去注意荷西了,我面对着抱着我的疯子,用尽全身的气力,举起脚来往他
下腹踢去,他不防我这致命的一踢,痛叫着蹲下去,当然放开了我。我转身便逃
,另外一个跨了大步来追我,我蹲下去抓两把沙子往他眼睛里撒去,他两手蒙住
了脸,我乘这几秒钟的空档,踢掉脚上的拖鞋,光脚往车子的方向没命的狂奔。


    他们三个没有跑步来追,他们上了吉普车慢慢的往我这儿开来。我想当时他
们一定错估了一件事情,以为只有荷西会开车,而我这样乱跑是逃不掉的,所以
用车慢慢来追我。

    我跳进车内,开了引擎,看了一眼又留在石块边的荷西,心里像给人鞭打了
一下似的抽痛。

    “跑,跑,三毛,跑。”荷西紧张的对我大叫。

    我没有时间对他说任何话,用力一踏油门。车子跳了起来,吉普车还没到,
我已冲上山坡飞也似的往前开去。吉普车试着挡我,我用车好似“自杀飞机”一
样去撞它。他们反而赶快闪开了。油门已经踏到底了,但是吉普车的灯光就是避
不掉,他们咬住我的车不放过我,我的心紧张得快跳出来,人好似要窒息了一样
喘着气。我一面开车,一面将四边车门都按下了锁,左手在座垫背后摸索,荷西
藏着的弹簧刀给我握到了。

    迷宫山来了,我毫不考虑的冲进去,一个沙堆来了,我绕过去,吉普车也跟
上来,我疯狂的在这些沙堆里穿来穿去,吉普车有时落后一点,有时又正面撞过
来,总之无论我怎么拚命乱开,总逃不掉它。

    这时我想到,除非我熄了自己的车灯,吉普车总可以跟着我转,万一这样下
去汽油用完了,我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儿,我发狠将油门拚命踏,绕过半片山,等吉普车还没有跟上来,我
马上熄了灯,车子并没有减速,我将驾驶盘牢牢抓住,往左边来个紧急转弯,也
就是不往前面逃,打一个转回到吉普车追来后面的沙堆去。

    弧形的沙堆在夜间有一大片阴影,我将车子尽量靠着沙堆停下来,开了右边
的门,从那里爬出去,离车子有一点距离,手里握着弹簧刀,这时我多么希望这
辆车子是黑色的,或者咖啡色、墨绿色都可以,但是它偏偏是辆白色的。

    我看见吉普车失去了我的方向,它在我前面不停的打着转找我,它没有想到
我会躲起来,所以它绕了几圈又往前面加速追去。我沿着沙地跑了几步,吉普车
真的开走了,我不放心怕它开回来,又爬到沙堆顶上去张望,吉普车的灯光终于
完全在远处消失了。我滑下山回列车里去,发觉全身都是冷汗,眼前一波一波的
黑影子涌上来,人好似要呕吐似的。我又爬出车子,躺在地上给自己冻醒,我绝
不能瘫下来,荷西还留在沼泽里。

    又等了几分钟,我已完全镇静下来了。看看天空,大熊星座很明亮,像一把
水杓似的挂在天上,小熊星在它下面,好似一颗颗指路的钻石,迷宫山在夜间反
而比日正当中时容易辨认方向。我在想,我往西走可以出迷宫,出了迷宫再往北
走一百二十里左右,应该可以碰到检查站,我去求救,再带了人回来,那样再快
也不会在今夜,那么荷西——他——我用手捂住了脸不能再想下去。我在附近站
了一下,除了沙以外没有东西可以给我做指路的记号,但是记号在这儿一定要留
下来,明天清早可以回来找。我被冻得全身剧痛,只好又跑回到车里去。无意中
我看见车子的后座,那块座垫是可以整个拆下来的啊,我马上去开工具箱,拿出
起子来拆螺丝钉,一面双手用力拉座垫,居然被我拆下来了。我将这块座垫拖出
来,丢在沙地上,这样明天回来好找一点。我上车将车灯打开来,预备往检查站
的方向开去,心里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要感情用事,开回去看荷西不如找人来救
他,我不是丢下了他。

    车灯照着沙地上被我丢在一旁的大黑座垫,我已经发动车子了。这时我像被
针刺了一下,跳了起来,车垫那么大一块,又是平的,它应该不会沉下去。我兴
奋得全身发抖,赶快又下去捡车垫,仍然将它丢进后座。掉转车头往泥沼的方向
开去。

    为了怕迷路,我慢慢的沿着自己的车印子开,这样又绕了很多路,有时又完
全找不到车印,等到再开回到沼泽边时,我不敢将车子太靠近,只有将车灯对着
它照去。

    泥沼静静的躺在黑暗中,就如先前一样,偶尔冒些泡泡,泥上寂静一片,我
看不见荷西,也没有那块突出来的石头。

    “荷西,荷西——”我推开车门沿着泥沼跑去,口里高叫着他的名字。但是
荷西真的不见了。我一面抖着一面像疯子一样上下沿着泥沼的边缘跑着,狂喊着


    荷西死了,一定是死了,恐怖的回声在心里击打着我。我几乎肯定泥沼已经
将他吞噬掉了。这种恐惧令人要疯狂起来。我逃回到车里去,伏在驾驶盘上抖得
像风里的一片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很微弱的声音在叫我——“三毛——三毛——”我
慌张的抬起头来找,黑暗中我看不到什么,打开车灯,将车子开动了一点点,又
听清楚了,是荷西在叫我。我将车开了快一分钟,荷西被车灯照到了,他还是在
那块石头边,但是我停错了地方,害得空吓一场。

    “荷西,撑一下,我马上拉你出来。”

    他双手抱住石块,头枕在手臂里,在车灯下一动也不动。

    我将车垫拉出来,半拖半抱的往泥沼跑下来,跑到湿泥缠我小腿的地方,才
将这一大块后车座垫用力丢出去,它浮在泥上没有沉下去。“备胎!”我对自己
说,又将备胎由车盖子下拖出来。跑到泥沼边,踏在车垫上,再将备胎丢进稀泥
里,这样我跟荷西的距离又近了。冷,像几百只小刀子一样的刺着我,应该还不
到零度,我却被冻得快要倒下去了。我不能停,我有许多事要赶快做,我不能缩
在车里。我用千斤顶将车子右边摇起来,开始拆前轮胎。快,快,我一直催自己
,在我手脚还能动以前,我要将荷西拉出来。

    下了前胎,又去拆后胎,这些工作我平日从来没有那么快做好过,但是这一
次只有几分钟全拆下来了。

    我看看荷西,他始终动也不动的僵在那儿。“荷西,荷西。”我丢一块手掌
大的小石块去打他,要他醒,他已经不行了。我抱着拆下的轮胎跑下坡,跳过浮
着的车垫,备胎,将手中的前胎也丢在泥里,这样又来回跑了一次,三个车胎和
一个座垫都浮在稀泥上了。

    我分开脚站在最后一个轮胎上,荷西和我还是有一段距离,他的眼神很悲哀
的望着我。

    “我的衣服!”我想起来,我穿的是长到地的布衣服,裙子是大圆裙。我再
快速跑回车内,将衣服从头上脱下来,用刀割成四条宽布带子,打好结,再将一
把老虎钳绑在布带前面,抱着这一大堆带子,我飞快跑到泥沼的轮胎上去。

    “荷西,喂,我丢过来了,你抓好。”我叫荷西注意,布带在手中慢慢被我
打转。一点一点放远,它还没有跌下去,就被荷西抓住了。他的手一抓住我这边
的带子,我突然松了口气,跌坐在轮胎上哭了起来,这时冷也知道了。饿也知道
了,惊慌却已过去。哭了几声,想起荷西,又赶快拉他,但是人一松懈,气力就
不见了,怎么拉也没见荷西动。

    “三毛,带子绑在车胎上,我自己拉。”荷西哑着声音说。

    我坐在轮胎上,荷西一点一点拉着带子,看他近了,我解开带子,绑到下一
个轮胎给他再拉近,因为看情形,荷西没有气力在轮胎之间跳上岸,他冻太久了


    等荷西上了岸,他马上倒下去了。我还会跑,我赶紧跑回车内去拿酒壶,这
是救命的东西,灌下了他好几口酒,我急于要他进车去,只有先丢下他,再去泥
里捡车胎和车垫回来。“荷西,活动手脚,荷西,要动,要动——”我一面装车
轮一面回头对荷西喊,他正在地下爬,脸像石膏做的一样白,可怖极了。“让我
来。”他爬到车边,我正在扭紧后胎的螺丝帽。

    “你去车里,快!”我说完丢掉起子,自己也爬进车内去。

    我给荷西又灌了酒,将车内暖气开大,用刀子将湿裤筒割开,将他的脚用我
的割破的衣服带子用力擦,再将酒浇在他胸口替他擦。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他的
脸开始有了些血色,眼睛张开了一下又闭起来。“荷西,荷西。”我轻轻拍打他
的脸叫着他。

    又过了半小时,他完全清醒了,张大着眼睛,像看见鬼一样的望着我,口中
结结巴巴的说:“你,你……。”

    “我,我什么?”我被他的表情吓了一大跳。

    “你——你吃苦了。”他将我一把抱着,流下泪来。

    “你说什么,我没有吃苦啊!”我莫名其妙,从他手臂里钻出来。“你被那
三个人抓到了?”他问。

    “没有啊!我逃掉了,早逃掉了。”我大声说。

    “那,你为什么光身子,你的衣服呢?”

    我这才想到我自己只穿着内衣裤,全身都是泥水。荷西显然也被冻了,也居
然到这么久之后才看见我没有穿衣服。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躺在一旁,他的两只腿必须马上去看医生,想来是冻伤
了。夜已深了,迷宫山像鬼魅似的被我丢在后面,我正由小熊星座引着往北开。


    “三毛,还要化石么?”荷西呻吟似的问着我。

    “要。”我简短的回答他。“你呢?”我问他。“我更要了。”

    “什么时候再来?”“明天下午。”
 

回复

沙漠观浴记

    有一天黄昏,荷西突然心血来潮,要将一头乱发剪成平头,我听了连忙去厨
房拿了剪鱼的大剪刀出来,同时想用抹布将他的颈子围起来。“请你坐好,”我
说。“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

    “剪你的头发。”我将他的头发拉了一大把起来。

    “剪你自己的难道还不够?”他又跳开了一步。

    “镇上那个理发师不会比我高明,你还是省省吧,来!来!”我又去捉他。
荷西一把抓了钥匙就逃出门去,我丢下剪刀也追出去。

    五分种之后,我们都坐在肮脏闷热的理发店里,为了怎么剪荷西的头发,理
发师、荷西和我三个人争论起来,各不相让,理发师很不乐,狠狠的瞪着我。

    “三毛,你到外面去好不好?”荷西不耐的对我说。

    “给我钱,我就走。”我去荷西口袋里翻了一张蓝票子,大步走出理发店。
沿着理发店后面的一条小路往镇外走,肮脏的街道上堆满了垃圾,苍蝇成群的飞
来飞去,一大批瘦山羊在找东西吃。这一带我从来没有来过。经过一间没有窗户
的破房子,门口堆了一大堆枯干的荆棘植物。我好奇的站住脚再仔细看看,这个
房子的门边居然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泉”。

    我心里很纳闷,这个垃圾堆上的屋子怎么会有泉水呢?于是我走到虚掩着的
木门边,将头伸进去看看。

    大太阳下往屋里暗处看去,根本没有看见什么,就听到有人吃惊的怪叫起来
——“啊……啊……。”又同时彼此嚷着阿拉伯话。我转身跑了几步,真是满头
雾水,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那么怕我呢?这时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披了
撒哈拉式的长袍追出来,看见我还没有跑,便冲上来想抓住我的样子。

    “你做什么,为什么偷看人洗澡?”他气冲冲的用西班牙文责问我。“洗澡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不知羞耻的女人,快走,嘘——嘘——”那个人打着手势好似赶鸡一样赶
我走。“嘘什么嘛,等一下。”我也大声回嚷他。

    “喂,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我问他,同时又往屋内走去。“洗澡,洗
——澡,不要再去看了。”他口中又发出嘘声。

    “这里可以洗澡?”我好奇心大发。

    “是啦!”那个人不耐烦起来。“怎么洗?你们怎么洗?”我大为兴奋,头
一次听说沙哈拉威人也洗澡,岂不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来洗就知道了。”他说

    “我可以洗啊?”我受宠若惊的问。

    “女人早晨八点到中午十二点,四十块钱。”

    “多谢,多谢,我明天来。”

    我连忙跑去理发店告诉荷西这个新的好去处。

    第二天早晨,我抱着大毛巾,踏在厚厚的羊粪上,往“泉”走去,一路上气
味很不好,实在有点倒胃口。

    推门进去,屋内坐着一个沙哈拉威中年女子,看上去精明而又凶悍,大概是
老板娘了。

    “要洗澡吗?先付钱。”

    我将四十块钱给了她,然后四处张望。这个房间除了乱七八糟丢着的锈铁皮
水桶外没有东西,光线很不好,一个裸体女人出来拿了一个水桶又进去了。

    “怎么洗?”我像个乡巴佬一样东张西望。

    “来,跟我来。”老板娘拉了我的手进了里面一个房间,那个小房间大约只
有三四个榻榻米大,有几条铁丝横拉着,铁丝上挂满了沙哈拉威女人的内衣、还
有裙子和包身体的布等等,一股很浓的怪味冲进鼻子里,我闭住呼吸。

    “这里,脱衣服。”老板娘命令似的说。

    我一声不响,将衣服脱掉,只剩里面事先在家中穿好的比基尼游泳衣。同时
也将脱下的衣服挂在铁丝上。

    “脱啊!”那个老板娘又催了。“脱好了。”我白了她一眼。

    “穿这个怪东西怎么洗?”她问我,又很粗暴的用手拉我的小花布胸罩,又
去拉拉我的裤子。

    “怎么洗是我的事。”我推开了她的手,又白了她一眼。

    “好,现在到外面去拿水桶。”

    我乖乖的出去拿了两个空水桶进来。

    “这边,开始洗。”她又推开一个门,这幢房子一节一节的走进去,好似枕
头面包一样。

    泉,终于出现了,沙漠里第一次看见地上冒出的水来,真是感动极了。它居
然在一个房间里。

    那是一口深井,许多女人在井旁打水,嘻嘻哈哈,情景十分活泼动人。我提
着两只空水桶,像呆子一样望着她们。

    这批女人看见我这个穿衣服的人进去,大家都停住了,我们彼此望来望去,
面露微笑,这些女人不太会讲西班牙话。

    一个女人走上来,替我打了一桶水,很善意的对我说:“这样,这样。”然
后她将一大桶水从我头上倒下来,我赶紧用手擦了一下脸,另一桶水又淋下来,
我连忙跑到墙角,口中说着:“谢谢!谢谢!”再也不敢领教了。

    “冷吗?”一个女人问我。

    我点点头,狼狈极了。

    “冷到里面去。”她们又将下一扇门拉开,这个面包房子不知一共有几节。
我被送到再里面一间去。一阵热浪迎面扑上来,四周雾气茫茫,看不见任何东西
,等了几秒钟,勉强看见四周的墙,我伸直手臂摸索着,走了两步,好似踏着人
的腿,我弯下身子去看,才发觉这极小的房间里的地上都坐了成排的女人,在对
面墙的那边,一个大水槽内正滚着冒泡泡的热水,雾气也是那里来的,很像土耳
其浴的模样。

    这时房间的门被人拉开了几分钟,空气凉下来,我也可以看清楚些。这批女
人身旁都放了一两个水桶,里面有冷的井水。房间内温度那样高,地被蒸得发烫
,我的脚被烫得不停地动来动去,不知那些坐在地上的女人怎么受得了。

    “这边来坐,”一个墙角旁的裸女挪出了地方给我。

    “我站着好了,谢谢!”看看那一片如泥浆似的湿地,不是怕烫也实在坐不
下去。我看见每一个女人都用一片小石头沾着水,在刮自己身体,每刮一下,身
上就出现一条黑黑的浆汁似的污垢,她们不用肥皂,也不太用水,要刮得全身的
脏都松了,才用水冲。

    “四年了,我四年没有洗澡,住夏依麻,很远,很远的沙漠——。”一个女
人笑嘻嘻地对我说,“夏依麻”意思是帐篷。

    她对我说话时我就不吸气。

    她将水桶举到头上冲下去,隔着雾气,我看见她冲下来的黑浆水慢慢淹过我
清洁的光脚,我胃里一阵翻腾,咬住下唇站着不动。“你怎么不洗,石头借给你
刮。”她好心的将石头给我。

    “我不脏,我在家里洗过了。”

    “不脏何必来呢!像我,三四年才来一次。”她洗过了还是看上去很脏。

    这个房间很小,没有窗,加上那一大水槽的水不停的冒热气,我觉得心跳加
快,汗出如雨,加上屋内人多,混合着人的体臭,我好似要呕吐了似的。挪到湿
湿的墙边去靠一下,才发觉这个墙上积了一层厚厚如鼻涕一样的滑滑的东西,我
的背上被粘了一大片,我咬住牙,连忙用毛巾没命地擦背。

    在沙漠里的审美观念,胖的女人才是美,所以一般女人想尽方法给自己发胖
。平日女人出门,除了长裙之外,还用大块的布将自己的身体、头脸缠得个密不
透风。有时髦些的,再给自己加上一付太阳眼镜,那就完全看不清她们的真面目
了。我习惯了看木乃伊似包裹着的女人,现在突然看见她们全裸的身体是那么胖
大,实在令人触目心惊,真是浴场现形,比较之下,我好似一根长在大胖乳牛身
边的细狗尾巴草,黯然失色。一个女人已经刮得全身的黑浆都起来了,还没有冲
掉,外面一间她的孩子哭了,她光身子跑出去,将那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抱进来,
就坐在地上喂起奶来。她下巴、颈子、脸上、头发上流下来的污水流到胸部,孩
子就混着这个污水吸着乳汁。

    我呆看着这可怖肮脏透顶的景象,胃里又是一阵翻腾,没法子再忍下去,转
身跑出这个房间。

    一直奔到最外面一间,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走回到铁丝上去拿衣服来
穿。“她们说你不洗澡,只是站着看,有什么好看?”老板娘很有兴趣的问我。
“看你们怎么洗澡。”我笑着回答她。“你花了四十块钱就是来看看?”她张大
了眼睛。

    “不贵,很值得来。”“这儿是洗身体外面,里面也要洗。”她又说。

    “洗里面?”我不懂她说什么。

    她做了一个掏肠子的手势,我大吃一惊。

    “哪里洗,请告诉我。”既吓又兴奋,衣服扣子也扣错了。

    “在海边,你去看,在勃哈多海湾,搭了很多夏依麻,春天都要去那边住,
洗七天。”

    当天晚上我一面做饭一面对荷西说:“她说里面也要洗洗,在勃哈多海边。
”“不要是你听错了?”荷西也吓了一跳。

    “没有错,她还做了手势,我想去看看。”我央求荷西。

    从小镇阿雍到大西洋海岸并不是太远,来回只有不到四百里路,一日可以来
回了。勃哈多有个海湾我们是听说,其他近乎一千里的西属撒哈拉海岸几乎全是
岩岸没有沙滩。

    车子沿着沙地上前人的车印开,一直到海都没有迷路,在岩岸上慢慢找勃哈
多海湾又费了一小时。

    “看,那边下面。”荷西说。

    我们的车停在一个断岩边,几十公尺的下面,蓝色的海水平静的流进一个半
圆的海湾里,湾内沙滩上搭了无数白色的帐篷,有男人、女人、小孩在走来走去
,看上去十分自在安祥。“这个乱世居然还有这种生活。”我羡慕地叹息着,这
简直是桃花源的境界。“不能下去,找遍了没有落脚的地方,下面的人一定有他
们秘密的路径。”荷西在悬崖上走了一段回来说。

    荷西把车内新的大麻绳拉出来,绑在车子的保险杠上,再将一块大石头堆在
车轮边卡住,等绑牢了,就将绳子丢到崖下去。“我来教你,你全身重量不要挂
在绳子上,你要踏稳脚下的石头,绳子只是稳住你的东西,怕不怕?”

    我站在崖边听他解释,风吹得人发抖。

    “怕吗?”又问我。“很怕,相当怕。”我老实说。

    “好,怕就我先下去,你接着来。”

    荷西背着照相器材下去了。我脱掉了鞋子,也光脚吊下崖去,半途有双怪鸟
绕着我打转,我怕它啄我眼睛,只好快快下地去,结果注意力一分散,倒也不怎
么怕就落到地面了。

    “嘘!这边。”荷西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落了地,荷西叫我不要出声,一看原来有三五个全裸的沙哈拉威女人在提海
水。这些女人将水桶内的海水提到沙滩上,倒入一个很大的罐子内,这个罐子的
下面有一条皮带管可以通水。

    一个女人半躺在沙滩上,另外一个将皮带管塞进她体内,如同灌肠一样,同
时将罐子提在手里,水经过管子流到她肠子里去。我推了一下荷西,指指远距离
镜头,叫他装上去,他忘了拍照,看呆了。水流光了一个大罐子,旁边的女人又
倒了一罐海水,继续去灌躺着的女人,三次灌下去,那个女人忍不住呻吟起来,
接着又再灌一大桶水,她开始尖叫起来,好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我们在石块
后面看得心惊胆裂。

    这条皮带管终于拉出来了,又插进另外一个女人的肚内清洗,而这边这个已
经被灌足了水的女人,又在被口内灌水。

    据“泉”那个老板娘说,这样一天要洗内部三次,一共洗七天才完毕,真是
名副其实的春季大扫除,一个人的体内居然容得下那么多的水,也真是不可思议


    过了不久,这个灌足水的女人蹒跚爬起来,慢慢往我们的方向走来。她蹲在
沙地上开始排泄,肚内泻出了无数的脏东西,泻了一堆,她马上退后几步,再泻
,同时用手抓着沙子将她面前泻的粪便盖起来,这样一面泻,一面埋,泻了十几
堆还没有停。等这个女人蹲在那里突然唱起歌时,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特笑起来,
她当时的情景非常滑稽,令人忍不住要笑。

    荷西跳上来捂我的嘴,可是已经太迟了。

    那个光身子女人一回头,看见石块后的我们,吓得脸都扭曲了,张着嘴,先
逃了好几十步,才狂叫出来。

    我们被她一叫,只有站直了,再一看,那边帐篷里跑出许多人来,那个女人
向我们一指,他们气势汹汹的往我们奔杀而来。“快跑,荷西。”我又想笑又紧
张,大叫一声拔腿就跑,跑了一下回头叫:“拿好照相机要紧啊!”

    我们逃到吊下来的绳子边,荷西用力推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一会儿
就上悬崖了,荷西也很快爬上来。

    可怖的是,明明没有路的断崖,那些追的人没有用绳子,不知从哪条神秘的
路上也冒出来了。

    我们推开卡住车轮的石块,绳子都来不及解,我才将自己丢进车内,车子就
如炮弹似的弹了出去。

    过了一星期多,我仍然在痛悼我留在崖边的美丽凉鞋,又不敢再开车回去捡
。突然听见荷西下班回来了,正在窗外跟一个沙哈拉威朋友说话。“听说最近有
个东方女人,到处看人洗澡,人家说你——”那个沙哈拉威人试探的问荷西。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太太也从来没有去过勃哈多海湾。”荷西正在回答他
。我一听,天啊!这个呆子正在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连忙跑出去。“有啦!我知
道有东方女人看人洗澡。”我笑容可掬的说。

    荷西一脸惊愕的表情。

    “上星期飞机不是送来一大批日本游客,日本人喜欢研究别人怎么洗澡,尤
其是日本女人,到处乱问人洗澡的地方——”荷西用手指着我,张大了口,我将
他手一把打下去。

    那个沙哈拉威朋友听我这么一说,恍然大悟,说:“原来是日本人,我以为
,我以为……”他往我一望,脸上出现一抹红了。“你以为是我,对不对?我其
实除了煮饭洗衣服之外,什么都不感兴趣,你弄错了。”

    “对不起,我想错了,对不起。”他又一次着红了脸。

    等那个沙哈拉威人走远了,我还靠在门边,闭目微笑,不防头上中了荷西一
拍。“不要发呆了,蝴蝶夫人,进去煮饭吧!”
 

回复

爱的寻求

    邻近我住的小屋附近,在七八个月前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里面卖的东西
应有尽有,这么一来,对我们这些远离小镇的居民来说实在方便了很多,我也不
用再提着大包小包在烈日下走长路了。这个商店我一天大约要去四五次,有时一
面烧菜,一面飞奔去店里买糖买面粉,在时间上总是十万火急,偏偏有时许多邻
居买东西,再不然钱找不开,每去一趟总不能如我的意十秒钟就跑个来回,对我
这种急性子人很不合适。

    买了一星期后,我对这个管店的年轻沙哈拉威人建议,不如来记帐吧,我每
天夜里记下白天所买的东西,到了满一千块币左右就付清。这个年轻人说他要问
他哥哥之后才能答复我,第二天他告诉我,他们欢迎我记帐,他们不会写字,所
以送了我一本大簿子,由我单方面记下所欠积的东西。

    于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跟沙仑认识了。

    沙仑平日总是一个人在店里,他的哥哥另外有事业,只有早晚来店内晃一下
。每一次我去店内结帐付钱时,沙仑总坚持不必再核对我做的帐,如果我跟他客
气起来,他马上面红耳赤呐呐不能成言,所以我后来也不坚持他核算帐了。

    因为他信任我,我算帐时也特别仔细,不希望出了差错让沙仑受到责怪。这
个店并不是他的,但是他好似很负责,夜间关店了也不去镇上,总是一个人悄悄
的坐在地上看着黑暗的天空。他很木讷老实,开了快一个月的店,他好似没有交
上任何朋友。有一天下午,我又去他店里结帐,付清了钱,我预备离去,当时沙
仑手里拿着我的帐簿低头把玩着,那个神情不像是忘了还我,倒像有什么话要说


    我等了他两秒钟,他还是那个样子不响,于是我将他手里的帐簿抽出来,对
他说:“好了,谢谢你,明天见!”就转身走出去。他突然抬起头来,对我唤着
:“葛罗太太——”

    我停下来等他说话,他又不讲了,脸已经涨得一片通红。

    “有什么事吗?”我很和气的问他,免得加深他的紧张。

    “我想——我想请您写一封重要的信。”他说话时一直不敢抬眼望我。“可
以啊!写给谁?”我问他,他真是太怕羞了。

    “给我的太太。”他低得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你结婚了?”我很意外,因为沙仑吃住都在这个小店里。无父无母,他哥
哥一家对待他也十分冷淡,从来不知道他有太太。他再点点头,紧张得好似对我
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太太呢?在哪里?为什么不接来?”我知道他的心理,他自己不肯讲,又
渴望我问他。

    他还是不回答,左右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人进店来,他突然从柜台下面抽出
一张彩色的照片来塞在我手里,又低下头去。这是一张已经四周都磨破角的照片
,里面是一个阿拉伯女子穿着欧洲服装。五官很端正,眼睛很大,但是并不年轻
的脸上涂了很多化妆品,一片花红柳绿。衣服是上身一件坦胸无袖的大花衬衫,
下面是一条极短已经不再流行的苹果绿迷你裙,腰上系了一条铜链子的皮带,胖
腿下面踏了一双很高的黄色高跟鞋,鞋带子成交叉状扎到膝盖。黑发一部分梳成
鸟巢,另一部分披在肩后。全身挂满了廉价的首饰,还用了一个发光塑胶皮的黑
皮包。

    光看这张照片,就令人眼花撩乱,招架不及,如果真人来了,加上香粉味一
定更是精彩。

    看看沙仑,他正热切地等待着我对照片的反应,我不忍扫他的兴,但是对这
朵“阿拉伯人造花”实在找不出适当赞美的字眼,只有慢慢的将照片放回在柜台
上。

    “很时髦,跟这儿的沙哈拉威女孩们太不相同了。”我只有这么说,不伤害
他,也不昧着自己良心。

    沙仑听我这么说,很高兴,马上说:“他是很时髦,很美丽,这里没有女孩
比得上她。”

    我笑笑问他:“在哪儿?”

    “她现在在蒙地卡罗。”他讲起他太太来好似在说一个女神似的。“你去过
蒙地卡罗?”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没有,我们是去年在阿尔及利亚结婚的。”他说。“结了婚,她为什么
不跟你回沙漠来?”

    他的脸被我一问,马上黯淡下来了,热切的神情消失了。

    “沙伊达说,叫我先回来,过几日她跟她哥哥一同来撒哈拉,结果,结果—
—”“一直没有来。”我替他将话接下去,他点点头看着地。

    “多久了?”我又问。“一年多了。”“你怎么不早写信去问?”

    “我——”他说着好似喉咙被卡住了。“我跟谁去讲——。”他叹了一口气
。我心里想,你为什么又肯对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讲了呢?

    “拿地址来看看。”我决定帮他一把。

    地址拿出来了,果然是摩纳哥,蒙地卡罗,不是阿尔及利亚。“你哪里来的
这个地址?”我问他。

    “我去阿尔及利亚找过我太太一次,三个月以前。”他吞吞吐吐地说。“哎
呀,怎么不早讲,你话讲得不清不楚,原来又去找过了。“她不在,她哥哥说她
走了,给了我这张照片和地址叫我回来。”千里跋涉,就为了照片里那个俗气女
人?我感叹的看着沙仑那张忠厚的脸。“沙仑,我问你,你结婚时给了多少聘金
给女方?”

    突然想到沙漠里的风俗。“很多。”他又低下头去,好似我的问触痛了他的
伤口。

    “多少?”我轻轻的问。

    “三十多万。”(合台币二十多万。)

    我吓了一跳,怀疑的说:“你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乱讲!”

    “有,有,我父亲前年死时留下来给我的,你可以问我哥哥。”沙仑顽固地
分辩着。

    “好,下面我来猜。你去年将父亲这笔钱带去阿尔及利亚买货,要运回撒哈
拉来卖,结果货没有买成,娶了照片上的沙伊达,钱送给了她,你就回来了,她
始终没有来。我讲的对不对?”一个很简单拆白党的故事。

    “对,都猜对了,你怎么像看见一样?”他居然因为被我猜中了,有点高兴
。“你真不明白?”我张大了眼睛,奇怪得不得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来这里,所以我拜托你一定要写信给她,告诉她,
我——我——”他情绪突然很激动,用手托住了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喃喃的说。

    我赶快将视线转开去,看见这个老实木讷的人这么真情流露,我心里受到了
很大的感动。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开始,他身上一直静静的散发着一种很孤苦的悲
戚感。就好像旧俄时代小说里的那些忍受着巨大苦难的人一样。

    “来吧,来写信,我现在有空。”我打起精神来说。

    这时沙仑轻轻的恳求我:“请你不要告诉我哥哥这写信的事。”“我不讲,
你放心。”我将帐簿打开来写信。“好,你来讲,我写,讲啊……。”我又催他


    “沙伊达,我的妻——。”沙仑发抖似的吐出这几个字,又停住了。“不行
,我只会写西班牙文,她怎么念信?”明明知道这个女骗子根本不会念这封信,
也不会承认是他什么太太,我又不想写了。“没关系,请你写,她会找人去念信
的,求求你……。”沙仑好似怕我又不肯写,急着求我。

    “好吧!讲下去吧!”我低头再写。

    “自从我们去年分手之后,我念念不忘你,我曾经去阿尔及利亚找你——。
”我看得出,如果沙仑对这个女子没有巨大的爱情,他不会克服他的羞怯,在一
个陌生人的面前陈述他心底深藏着的热情。“好啦!你来签名。”我把写好的信
从帐簿上撕下来,沙仑会用阿拉伯文写自己的名字。

    沙仑很仔细的签了名,叹了口气,他满怀希望的说:“现在只差等回信来了
。”我望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说,只有不响。

    “回信地址可以用你们的邮局信箱号码吗?荷西先生不会麻烦吧?”“你放
心,荷西不在意的,好,我替你写回信地址。”我原先并没有想到要留回信地址


    “现在我亲自去寄。”沙仑向我要了邮票,关了店门,往镇上飞奔而去。

    从信寄掉第二日开始,这个沙仑一看见我进店,就要惊得跳起来,如果我摇
摇头,他脸上失望的表情马上很明显地露出来。这样早就开始为等信痛苦,将来
的日子怎么过呢?

    一个月又过去了,我被沙仑无声的纠缠弄得十分头痛,我不再去他店里买东
西,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他,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死心算了。我
不去他的店,他每天关了店门就来悄悄的站在我窗外,也不敲门,要等到我看到
他了,告诉他没有信,他才轻轻的道声谢,慢慢走回小店前,坐在地上呆望着天
空,一望好几小时。

    过了很久一阵,有一次我开信箱,里面有我几封信,还有一张邮局办公室的
通知单,叫我去一趟。

    “是什么东西?”我问邮局的人。

    “一封挂号信,你的邮箱,给一个什么沙仑——哈米达,是你的朋友,还是
寄错了?”

    “啊——”我拿着这封摩纳哥寄来的信,惊叫出来,全身寒毛竖立。抓起了
信,往回家的路上快步走去。

    我完全错估了这件事情,她不是骗子,她来信了,还是挂号信,沙仑要高兴
得不知什么样子了。

    “快念,快念!”沙仑一面关店一面说,他人在发抖,眼睛发出疯子似的光
芒。打开信来一看,是法文的,我真对沙仑抱歉。

    “是法文——。”我咬咬手指,沙仑一听,急得走投无路。

    “是给我的总没错吧!”他轻轻的问。深怕大声了,这个美梦会醒。“是给
你的,她说她爱你。”我只看得懂这一句。“随便猜猜,求你,还说什么?”沙
仑像疯子了。

    “猜不出,等荷西下班吧。”

    我走回家,沙仑就像个僵尸鬼似的直直的跟在我后面,我只好叫他进屋,坐
下来等荷西。

    荷西有时在外面做事受了同事的气,回来时脸色会很凶,我已经习惯了,不
以为意。

    那天他回来得特别早,看见沙仑在,只冷淡的点点头,就去换鞋子,也不说
一句话。沙仑手里拿着信,等荷西再注意他,但是荷西没有理他,又走到卧室去
了,好不容易又出来了,身上一条短裤,又往浴室走去。

    沙仑此时的紧张等待已经到了饱和点,他突然一声不响,拿着信,啪一下跪
扑在荷西脚前,好似要上去抱荷西的腿。我在厨房看见这情景吓了一大跳,沙仑
太过份了,我对自己生气,将这个疯子弄回那么小的家里来乱吵。

    荷西正在他自己那个世界里神游,突然被沙仑在面前一跪,吓得半死,大叫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三毛,快来救命啊——”我用力去拉沙仑,好不容易
将他和荷西都镇定住,我已经累得心灰意懒了,只恨不得沙仑快快出去给我安静


    荷西念完了信,告诉沙仑:“你太太说,她也是爱你的,现在她不能来撒哈
拉,因为没有钱,请你设法筹十万块西币,送去阿尔及利亚她哥哥处,她哥哥会
用这个钱买机票给她到你身边来,再也不分离了。”

    “什么?见她的大头鬼,又要钱——。”我大叫出来。

    沙仑倒是一点也不失望,他只一遍一遍的问荷西:“沙伊达说她肯来?她肯
来?”他的眼光如同在做梦一般幸福。

    “钱,没有问题,好办,好办——。”他喃喃自语。

    “算啦,沙仑——。”我看劝也好似劝不醒他。

    “这个,送给你。”沙仑像被喜悦冲昏了头,脱下他手上唯一的银戒指,塞
在荷西手里。

    “沙仑,我不能收,你留下给自己。”荷西一把又替他戴回他手指去。“谢
谢,你们帮了我很多。”沙仑满怀感激的走了。

    “这个沙仑太太到底怎么回事?沙仑为她疯狂了。”荷西莫名其妙的说。“
什么太太嘛,明明是个婊子!”这朵假花只配这样叫她。

    自从收到这封信之后,沙仑又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个兼差,白天管店,夜间在
镇上的大面包店烤面包,日日夜夜的辛劳工作,只有在清晨五点到八点左右可以
睡觉。

    半个月下来,他很快速的憔悴下来,人瘦了很多,眼睛布满血丝,头发又乱
又脏,衣服像抹布一样绉,但是他话多起来了,说话时对生命充满盼望,但是我
不知怎的觉得他内心还是在受着很大的痛苦。

    过了不久,我发觉他烟也戒掉了。

    “要每一分钱都省下来,烟不抽不要紧。”他说。

    “沙仑,你日日夜夜辛苦,存了多少?”我问他。

    两个月以后,他已是一副骨架子了。

    “一万块,两个月存了一万,快了,块了,你不用替我急。”他语无伦次,
长久的缺乏睡眠,他的神经已经衰弱得不得了。

    我心里一直在想,沙伊达有什么魔力,使一个只跟她短短相处过三天的男人
这样爱她,这样不能忘怀她所给予的幸福。又过了好一阵,沙仑仍不生不死的在
发着他的神经,一个人要这样撑到死吗?一个晚上,沙仑太累了,他将两只手放
到烤红的铁皮上去,双手受到了严重的烫伤。白天店里的工作,他哥哥并没有许
他关店休息。我看他卖东西时,用两手腕处夹着拿东西卖给顾客,手忙脚乱,拿
了这个又掉了那个。他哥哥来了,冷眼旁观,他更紧张,蕃茄落了一地,去捡时
,手指又因为灌脓,痛得不能着力,汗,大滴大滴的流下来。

    可怜的沙仑,什么时候才能从对沙伊达疯狂的渴望中解脱出来?平日的他显
得更孤苦了。

    自从手烫了之后,沙仑每夜都来涂药膏,再去面包店上工。只有在我们家,
他可以尽情流露出他心底的秘密,他已完全忘了过去沙伊达给他的挫折,只要多
存一块钱,他梦想的幸福就更接近了。那天夜里他照例又来了,我们叫他一同吃
饭,他说手不方便,干脆就不吃东西。“我马上就好了,手马上要结疤了,今天
也许可以烤面包了,沙伊达她——。”他又开始做起那个不变的梦。

    荷西这一次却很怜悯温和的听沙仑说话,我正将棉花纱布拿出来要给沙仑换
药,一听他又讲了又来了,心里一阵烦厌,对着沙仑说:“沙伊达,沙伊达,沙
伊达,一天到晚讲她,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沙—伊—达—是——婊子。”


    我这些话冲口而出,也收不回来了。荷西猛一下抬起头来注视着沙仑,室内
一片要冻结起来的死寂。

    我以为沙仑会跳上来把我捏死,但是他没有。我对他讲的话像个大棍子重重
的击倒了他,他缓缓的转过头来往我定定的望着,要说话,说不出一个字,我也
定定的看着他瘦得像鬼一样可怜的脸。他脸上没有愤怒的表情,他将那双烫烂了
的手举起来,望着手,望着手,眼泪突然哗一下流泻出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讲,
夺门而出,往黑暗的旷野里跑去。

    “你想他明白受骗了吗?”荷西轻轻的问我。

    “他从开始到现在,心里一直明明白白,只是不肯醒过来,他不肯自救,谁
能救他。”我肯定沙仑的心情。

    “沙伊达用蛊术迷了他。”荷西说。

    “沙伊达能迷住他的不过是情欲上的给予,而这个沙仑一定要将沙伊达的肉
体,解释做他这一生所有缺乏的东西的代表,他要的是爱,是亲情,是家,是温
暖。这么一个拘谨孤单年轻的心,碰到一点即使是假的爱情,也当然要不顾一切
的去抓住了。”荷西一声不响,将灯熄了,坐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们以为沙仑不会来了,但是他又来了,我将他的手换上药,对他说
:“好啦!今晚烤面包不会再痛了,过几天全部的皮都又长好了。”

    沙仑很安静,不多说话,出门时他好似有话要说,又没有说,走到门口,他
突转过身来,说了一声:“谢谢!”

    我心里一阵奇异感觉,口里却回答说:“谢什么,不要又在发疯了,快走,
去上工。”

    他也怪怪的对我笑了一笑,我关上门心里一麻,觉得很不对劲,沙仑从来不
会笑的啊!

    第三天早晨,我开门去倒垃圾,拉开门,迎面正好走来两个警察。“请问您
是葛罗太太?”

    “是,我是。”我心里对自己说,沙仑终于死了。

    “有一个沙仑哈米达——。”

    “他是我们朋友。”我安静的说。

    “你知道他大概会去了哪里?”

    “他?”我反问他们。“他昨夜拿了他哥哥店里要进货的钱,又拿了面包店
里收来的帐,逃掉了……。”“哦——”我没有想到沙仑是这样的选择。

    “他最近说过什么比较奇怪的话,或者说过要去什么地方吗?”警察问我。
“没有,你们如果认识沙仑,就知道了,沙仑是很少说话的。”送走了警察,我
关上门去睡了一觉。

    “你想沙仑怎么会舍得下这片沙漠?这是沙哈拉威人的根。”荷西在吃饭时
说。“反正他不能再回来了,到处都在找他。”

    吃过饭后我们在天台上坐着,那夜没有风,荷西叫我开灯,灯亮了,一群一
群的飞虫马上扑过来,它们绕着光不停的打转,好似这个光是它们活着唯一认定
的东西。

    我们两人看着这些小飞虫。

    “你在想什么?”荷西说。

    “我在想,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快乐幸福的。”
 

回复

芳  邻

    我的邻居们外表上看去都是极肮脏而邋遢的沙哈拉威人。不清洁的衣着和气
味,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们也同时是穷苦而潦倒的一群。事实上,住在附
近的每一家人,不但有西国政府的补助金,更有正当的职业,加上他们将屋子租
给欧洲人住,再养大批羊群,有些再去镇上开店,收入是十分安稳而可观的。所
以本地人常说,没有经济基础的沙哈拉威是不可能住到小镇阿雍来的。我去年初
来沙漠的头几个月,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经常离镇深入大漠中去旅行。每次旅
行回来,全身便像被强盗抢过了似的空空如也。沙漠中穷苦的沙哈拉威人连我帐
篷的钉都给我拔走,更不要说随身所带的东西了。

    在开始住定这条叫做金河大道的长街之后,我听说同住的邻居都是沙漠里的
财主,心里不禁十分庆幸,幻想着种种跟有钱人做邻居的好处。说起来以后发生
的事情实在是我的错。

    第一次被请到邻居家去喝茶回来,荷西和我的鞋子上都粘上了羊粪,我的长
裙子上被罕地小儿子的口水滴湿了一大块。第二天,我就开始教罕地的女儿们用
水拖地和晒席子。当然水桶、肥皂粉和拖把、水,都是我供给的。

    就因为此地的邻居们是如此亲密的缘故,我的水桶和拖把往往传到了黄昏,
还轮不到我自己用,但是这并不算什么,因为这两样东西他们毕竟用完了是还我
的。

    住久了金河大道,虽然我的家没有门牌,但是邻居们远近住着的都会来找我
。我除了给药时将门打开之外,平日还是不太跟他们来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
理我是十分恪守的。

    日子久了,我住着的门总得开开关关,我们一开,这些妇女和小孩就涌进来
,于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日常用具都被邻居很清楚的看在眼里了。

    因为荷西和我都不是小气的人,对人也算和气,所以邻居们慢慢的学到了充
分利用我们的这个缺点。

    每天早晨九点左右开始,这个家就不断的有小孩子要东西。“我哥哥说,要
借一只灯泡。”

    “我妈妈说,要一只洋葱——。”

    “我爸爸要一瓶汽油。”

    “我们要棉花——。”“给我吹风机。”“你的熨斗借我姐姐。”

    “我要一些钉子,还要一点点电线。”

    其他来要的东西千奇百怪,可恨的是偏偏我们家全都有这些东西,不给他们
心里过意不去,给了他们,当然是不会还的。“这些讨厌的人,为什么不去镇上
买。”荷西常常讲,可是等小孩子来要了还是又给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邻居的小孩子们开始伸手要钱,我们一出家门,就被小
孩子们围住,口里叫着:“给我五块钱,给我五块钱!”这些要钱的孩子们,当
然也包括了房东的子女。

    要钱我是绝对不给的,但是小孩子们很有恒心的每天来缠住我。有一天我对
房东的孩子说:“你爸爸租这个破房子给我,收我一万块,如果再给你每天五块
,我不如搬家。”

    从这个时候起,小孩子们不要钱了,只要泡泡糖,要糖我是乐意给的。我想
,他们不喜欢我搬走,所以不再讨钱了。

    有一天小女孩拉布来敲门,我开门一看,一只小山也似的骆驼尸体躺在地上
,血水流了一地,十分惊人。

    “我妈妈说,这只骆驼放在你冰箱里。”

    我回头看看自己如鞋盒一般大的冰箱,叹了一口气,蹲下去对拉布说:“拉
布,告诉你妈妈,如果她把你们家的大房子送给我做针线盒,这只驼骆就放进我
的冰箱里。”她马上问我:“你的针在哪里?”当然,驼骆没有冰进来,但是拉
布母亲的脸绷了快一个月。她只对我说过一句话:“你拒绝我,伤害了我的骄傲
。”

    每一个沙哈拉威人都是很骄傲的,我不敢常常伤害他们,也不敢不出借东西
。有一天,好几个女人来向我要“红色的药水,”我执意不肯给,只说:“有什
么人弄破了皮肤,叫他来涂药。”

    但是她们坚持要拿回去涂。

    等我过了几小时听见鼓声跑出去看时,才发觉在公用天台上,所有的女人都
用我的红药水涂满了脸和双手,正在扭来扭去的跳舞唱歌,状极愉快。看见红药
水有这样奇特的功效,我也不能生气了。更令人苦恼的是,邻近一家在医院做男
助手的沙哈拉威人,因为受到了文明的洗礼,他拒绝跟家人一同用手吃饭,所以
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他的儿子就要来敲门。

    “我爸爸要吃饭了,我来拿刀叉。”这是一定的开张白。

    这个小孩每天来借刀叉虽然会归还,我仍是给他弄得不胜其烦,干脆买了一
套送给他,叫他不许再来了。

    没想到过了两天,他又出现在门口。

    “怎么又来了?上一次送你的那一套呢?”我板着脸问他。

    “我妈妈说那套刀叉是新的,要收起来。现在我爸爸要吃饭——。”“你爸
爸要吃饭关我什么事——。”我对他大吼。这个小孩子像小鸟似的缩成一团,我
不忍心了,只有再借他刀叉。毕竟吃饭是一件重要的事。沙漠里的房子,在屋顶
中间总是空一块不做顶。我们的家,无论吃饭、睡觉,邻居的孩子都可以在天台
上缺的那方块往下看。有时候刮起狂风沙来,屋内更是落沙如雨。在这种气候下
过日子,荷西跟我只有扮流沙河里住着的沙和尚,一无选择其他角色的余地。荷
西跟房东要求了好几次,房东总不肯加盖屋顶。于是我们自己买材料,荷西做了
三个星期日,铺好了一片黄色毛玻璃的屋顶,光线可以照进来,美丽清洁极了。
我将苦心拉拔大的九棵盆景放在新的屋顶下,一片新绿。我的生活因此改进了很
多。有一天下午,我正全神贯注的在厨房内看食谱做蛋糕,同时在听音乐。突然
听起玻璃屋顶上好似有人踩上去走路的声音,伸头出去看,我的头顶上很清楚的
映出一只大山羊的影子,这只可恶的羊,正将我们斜斜的屋顶当山坡爬。

    我抓起菜刀就往通天台的楼梯跑去,还没来得及上天台,就听见木条细微的
断裂声,接着惊天动地的一阵巨响,木条、碎玻璃如雨似的落下来。当然这只大
山羊也从天而降,落在我们窄小的家里,我紧张极了,连忙用扫把将山羊打出门
,望着破洞洞外的蓝天生气。破了屋顶我们不知应该叫谁来赔,只有自己买材料
修补。

    “这次做石棉瓦的怎样?”我问荷西。

    “不行,这房子只有朝街的一扇窗,用石棉瓦光线完全被挡住了。”荷西很
苦恼,因为他不喜欢星期天还得做工。

    过了不久,新的白色半透明塑胶板的屋顶又架起来了。荷西还做了一道半人
高的墙,将邻居们的天台隔开。

    这个墙不只是为了防羊,也是为了防邻居的女孩子们,因为她们常常在天台
上将我晒着的内衣裤拿走,她们不是偷,因为用了几天又会丢回在天台上,算做
风吹落的。

    虽然新屋顶是塑胶板的,但是半年内山羊还是掉下来过四次。我们忍无可忍
,就对邻居们讲,下次再捉到穿屋顶的羊,就杀来吃掉,绝对不还他们了,请他
们关好自己的羊栏。

    邻居都是很聪明的人,我们大呼小叫,他们根本不置可否,抱着羊对我们眯
着眼睛笑。

    “飞羊落井”的奇观虽然一再发生,但是荷西总不在家,从来没能体会这个
景象是如何的动人。

    有一个星期天黄昏,一群疯狂的山羊跳过围墙,一不小心,又上屋顶来了。
我大叫:“荷西,荷西,羊来了——。”

    荷西丢下杂志冲出客厅,已经来不及了,一只超级大羊穿破塑胶板,重重的
跌在荷西的头上,两个都躺在水泥地上呻吟。荷西爬起来,一声不响,拉了一条
绳子就把羊绑在柱子上,然后上天台去看看是谁家的混蛋放羊出来的。

    天台上一个人也没有。

    “好,明天杀来吃掉。”荷西咬牙切齿的说。

    等我们下了天台,再去看羊,这只俘虏不但不叫,反而好像在笑,再低头一
看,天啊!我辛苦了一年种出来的九棵盆景,二十五片叶子,全部被它吃得干干
净净。

    我又惊又怒又伤心,举起手来,用尽全身的气力,重重的打了山羊一个大耳
光,对荷西尖叫着:“你看,你看”——

    然后冲进浴室抱住一条大毛巾大滴大滴的流下泪来。

    这是我第一次为沙漠里的生活泄气以至流泪。

    羊,当然没有杀掉。跟邻居的关系,仍然在借东西的开门关门里和睦的过下
去。有一次,我的火柴用完了,跑到隔壁房东家去要。

    “没有,没有。”房东的太太笑嘻嘻的说。

    我又去另外一家的厨房。

    “给你三根,我们自己也不多了。”哈蒂耶对我说,表情很生硬。“你这盒
火柴还是上星期我给你的,我一共给你五盒,你怎么忘了?”我生起气来。

    “对啊,现在只剩一盒了,怎么能多给你。”她更不高兴了。“你伤害了我
的骄傲。”我也学她们的口气对哈蒂耶说。

    拿着三根火柴回来,一路上在想,要做史怀哲还可真不容易。我们住在这儿
一年半了,荷西成了邻居的电器修理匠、木匠、泥水工——我呢,成了代书、护
士、老师、裁缝——反正都是邻居们训练出来的。

    沙哈拉威的青年女子皮肤往往都是淡色的,脸孔都长得很好看,她们平日在
族人面前一定蒙上脸,但是到我们家里来就将面纱拿掉。其中有一个蜜娜,长得
非常的甜美,她不但喜欢我,更喜欢荷西,只有荷西在家,她就会打扮得很清洁
的来我们家坐着。后来她发觉坐在我们家没有什么意思,就找理由叫荷西去她家
。有一天她又来了,站在窗外叫:“荷西!荷西!”

    我们正在吃饭,我问她:“你找荷西什么事?”

    她说:“我们家的门坏了,要荷西去修。”

    荷西一听,放下叉子就想站起来。

    “不许去,继续吃饭。”我将我盘子里的菜一倒倒在荷西面前,又是一大盘
。这儿的人可以娶四个太太,我可不喜欢四个女人一起来分荷西的薪水袋。蜜娜
不走,站在窗前,荷西又看了她一眼。

    “不要再看了,当她是海市蜃楼。”我厉声说。

    这个美丽的“海市蜃楼”有一天终于结婚了,我很高兴,送了她一大块衣料
。我们平日洗刷用的水,是市政府管的,每天送水一大桶就不再给了。所以我们
如果洗澡,就不能同时洗衣服,洗了衣服,就不能洗碗洗地,这些事都要小心计
算好天台上水桶里的存量才能做。天台水桶的水是很咸的,不能喝,平日喝的水
要去商店买淡水。水,在这里是很珍贵的。

    上星期日我们为了参加镇上举行的“骆驼赛跑大会”,从几百里路扎营旅行
的大漠里赶回家来。

    那天刮着大风沙,我回家来时全身都是灰沙,难看极了。进了家门,我冲到
浴室去冲凉,希望参加骑骆驼时样子清洁一点,因为西班牙电视公司的驻沙漠记
者答应替我拍进新闻片里。等我全身都是肥皂时,水不来了,我赶快叫荷西上天
台去看水桶。“是空的,没有水。”荷西说。

    “不可能嘛!我们这两天不在家,一滴水也没用过。”我不禁紧张起来。

    包了一块大毛巾,我光脚跑上天台。水桶像一场恶梦似的空着。再一看邻居
的天台,晒了数十个面粉口袋,我恍然大悟,水原来是给这样吃掉了。

    我将身上的肥皂用毛巾擦了一下,就跟荷西去赛骆驼了。

    那个下午,所有会疯会玩的西班牙朋友都在骆驼背上飞奔赛跑,壮观极了,
只有我站在大太阳下看别人。这些骑士跑过我身旁时,还要笑我:“胆小鬼啊!
胆小鬼啊!”

    我怎么能告诉人家,我不能骑骆驼的原因是怕汗出太多了,身上不但会发痒
,还会冒肥皂泡泡。

    这些邻居里,跟我最要好的是姑卡,她是一个温柔又聪明的女子,很会思想
。但是姑卡有一个毛病,她想出来的事情跟我们不大一样。也就是说她对是非的
判断往往令我惊奇不已。有个晚上,荷西和我要去此地的国家旅馆里参加一个酒
会。我烫好了许久不穿的黑色晚礼服,又把几件平日不用的稍微贵些的项链拿出
来放好。

    “酒会是几点?”荷西问。

    “八点钟。”我看看钟,已经七点四十五分了。

    等我衣服、耳环都穿好弄好了,预备去穿鞋时,我发觉平日一向在架子上放
着的纹皮高跟鞋不见了,问问荷西,他说没有拿过。“你随便穿一双不就行了。
”荷西最不喜欢等人。

    我看着架子上一大排鞋子——球鞋、木拖鞋、平底凉鞋、布鞋、长筒靴子—
—没有一双可以配黑色的长礼服,心里真是急起来,再一看,咦!什么鬼东西,
它什么时候跑来的?这是什么?架子上静静的放着一双黑黑脏脏的尖头沙漠鞋,
我一看就认出来是姑卡的鞋子。她的鞋子在我架子上,那我的鞋会在哪里?

    我连忙跑到姑卡家去,将她一把抓起来,凶凶的问她:“我的鞋呢?我的鞋
呢?你为什么偷走?”

    又大声喝叱她:“快找出来还我,你这个混蛋!”

    这个姑卡慢吞吞的去找,厨房里,席子下面,羊堆里,门背后——都找遍了
,找不到。

    “我妹妹穿出去玩了,现在没有。”她很平静的回答我。

    “明天再来找你算帐。”我咬牙切齿的走回家。那天晚上的酒会,我只有换
了件棉布的白衣服,一双凉鞋,混在荷西上司太太们珠光宝气的气氛里,不相称
极了。坏心眼的荷西的同事还故意称赞我:“你真好看,今天晚上你像个牧羊女
一样,只差一根手杖。”第二天早晨,姑卡提了我的高跟鞋来还我,已经被弄得
不像样了。我瞪了她一眼,将鞋子一把抢过来。

    “哼!你生气,生气,我还不是会生气。”姑卡的脸也胀红了,气得不得了
。“你的鞋子在我家,我的鞋子还不是在你家,我比你还要气。”她又接着说。
我听见她这荒谬透顶的解释,忍不住大笑起来。

    “姑卡,你应该去住疯人院。”我指指她的太阳穴。

    “什么院?”她听不懂。“听不懂算了。姑卡,我先请问你,你再去问问所
有的邻居女人,我们这个家里,除了我的‘牙刷’和‘丈夫’之外,还有你们不
感兴趣不来借的东西吗?”

    她听了如梦初醒,连忙问:“你的牙刷是什么样子的?”

    我听了激动得大叫:“出去——出去。”

    姑卡一面退一面说:“我只要看看牙刷,我又没有要你的丈夫,真是——。
”等我关上了门,我还听见姑卡在街上对另外一个女人大声说:“你看,你看,
她伤害了我的骄傲。”

    感谢这些邻居,我沙漠的日子被她们弄得五光十色,再也不知寂寞的滋味了
 

回复

素人渔夫

    有一个星期天,荷西去公司加班,整天不在家。

    我为了打发时间,将今年三月到现在荷西所赚的钱,细细的计算清楚,写在
一张清洁的白纸上,等他回来。

    到了晚上,荷西回来了,我将纸放在他的面前,对他说:“你看,半年来我
们一共赚进来那么多钱。”

    他看了一眼我做好的帐,也很欢喜,说:“想不到赚了那么多,忍受沙漠的
苦日子也还值得吧!”

    “我们出去吃晚饭吧,反正有那么多钱。”他兴致很高的提议。我知道他要
带我去国家旅馆吃饭,很快的换好衣服跟他出门,这种事实在很少发生。

    “我们要上好的红酒,海鲜汤,我要牛排,给太太来四人份的大明虾,甜点
要冰淇淋蛋糕,也是四人份的,谢谢!”荷西对茶房说。“幸亏今天一天没吃东
西,现在正好大吃一顿。”我轻轻的对荷西说。国家旅馆是西班牙官方办的,餐
厅布置得好似阿拉伯的皇宫,很有地方色彩,灯光很柔和,吃饭的人一向不太多
,这儿的空气新鲜,没有尘土味,刀叉擦得雪亮,桌布烫得笔挺,若有若无的音
乐像溪水似的流泻着。我坐在里面,常常忘了自己是在沙漠,好似又回到了从前
的那些好日子里一样。

    一会儿,菜来了,美丽的大银盘子里,用碧绿的生菜衬着一大排炸明虾,杯
子里是深红色的葡萄酒。

    “啊!幸福的青鸟来了!”我看着这个大菜感动的叹息起来。“好喜欢,以
后可以常常来嘛!”荷西那天晚上很慷慨,好像大亨一样。长久的沙漠生活,只
使人学到一个好处,任何一点点现实生活上的享受,都附带的使心灵得到无限的
满足和升华。换句话说,我们注重自己的胃胜于自己的脑筋。

    吃完晚饭,付掉了两张绿票子,我们很愉快的散步回家,那天晚上我是一个
很幸福的人。

    第二天,我们当然在家吃饭,饭桌上有一个圆圆的马铃薯饼,一个白面包,
一瓶水。

    “等我来分,这个饼,你吃三分之二,我拿三分之一。”

    我一面分菜,一面将面包整个放在荷西的盘子里,好看上去满一点。“很好
吃的,我放了洋葱,吃嘛!”我开始吃。

    荷西狼吞虎咽的一下就吃光了饼,站起来要去厨房。

    “没有菜了,今天就吃这么些。”我连忙叫住他。

    “今天怎么搞的?”他莫名其妙的望着我。

    “拿去看!”我将另一张帐单递给他。“这是我们半年来用掉的钱,昨天算
的是赚来的,今天算的是用出去的。”我趴在他肩膀上跟他解释。

    “这么多,花了这么多?都用光了!”他对我大吼。

    “是。”我点点头。“你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荷西抓起来念着我做的流水帐——‘蕃茄六十块一公斤,西瓜两百二十一个
,猪肉半斤三百——”

    “你怎么买那么贵的菜嘛,我们可以吃省一点——。”一面念一面又喃喃自
语。等到他念到——“修车一万五,汽油半年两万四千——”声音越来越高,人
站了起来。

    “你不要紧张嘛!半年跑了一万六千里,你算算是不是要那么多油钱。”“
所以,我们赚来的钱都用光了,白苦了一场。”荷西很懊恼的样子,表情有若舞
台剧。

    “其实我们没有浪费,衣着费半年来一块钱也没花,全是跟朋友们吃饭啦,
拍照啦,长途旅行这几件事情把钱搞不见了。”“好,从今天开始,单身朋友们
不许来吃饭,拍照只拍黑白的,旅行就此不再去,这片沙漠直渡也不知道渡了多
少次了。”荷西很有决心的宣布。

    这个可怜小镇,电影院只有一家又脏又破的,街呢,一条热闹的也没有,书
报杂志收到大半已经过期了,电视平均一个月收得到两三次,映出来的人好似鬼
影子,一个人在家也不敢看,停电停水更是家常便饭,想散个步嘛,整天刮着狂
风沙。这儿的日子,除了沙哈拉威人过得自在之外,欧洲人酗酒,夫妻打架,单
身汉自杀经常发生,全是给沙漠逼出来的悲剧。只有我们,还算懂得“生活的艺
术”,苦日子也熬下来了,过得还算不太坏。我静听着荷西宣布的节省计划,开
始警告他。

    “那么省,你不怕三个月后我们疯掉了或自杀了?”

    荷西苦笑了一下:“真的,假期不出去跑跑会活活闷死。”

    “你想想看,我们不往阿尔及利亚那边内陆跑,我们去海边,为什么不利用
这一千多里长的海岸线去看看。”

    “去海边,穿过沙漠一个来回,汽油也是不得了。”

    “去捉鱼呀,捉到了做咸鱼晒干,我们可以省菜钱,也可以抵汽油钱。”我
的劲一向是很大的,说到玩,决不气馁。

    第二个周末,我们带了帐篷,足足沿着海边去探了快一百里的岩岸,夜间扎
营住在崖上。

    没有沙滩的岩岸有许多好处,用绳子吊下崖去很方便,海潮退了时岩石上露
出附着的九孔,夹缝里有螃蟹,水塘里有章鱼,有蛇一样的花斑鳗,有圆盘子似
的电人鱼,还有成千上万的黑贝壳竖长在石头上,我认得出它们是一种海鲜叫淡
菜,再有肥肥的海带可以晒干做汤,漂流木是现代雕塑,小花石头捡回来贴在硬
纸板上又是图画。这片海岸一向没有人来过,仍是原始而又丰富的。

    “这里是所罗门王宝藏,发财了啊!”

    我在滑滑的石头上跳来跳去,尖声高叫,兴奋极了。

    “这一大堆石块分给你,快快捡,潮水退了。”

    荷西丢给我一只水桶,一付线手套,一把刀,他正在穿潜水衣,要下海去射
大鱼。

    不到一小时,我水桶里装满了铲下来的淡菜和九孔,又捉到十六只小脸盆那
么大的红色大螃蟹,水桶放不下,我用石块做了一个监牢,将他们暂时关在里面
。海带我扎了一大堆。荷西上岸来时,腰上串了快十条大鱼,颜色都是淡红色的
。“你看,来不及拿,太多了。”我这时才知道贪心人的滋味。荷西看了我的大
螃蟹,又去捉了快二十个黑灰色的小蟹。他说,“小的叫尼克拉斯,比大的好吃
。”

    潮水慢慢涨了,我们退到崖下,刮掉鱼鳞,洗干净鱼的肚肠,满满的装了一
口袋,我把长裤脱下来,两个裤管打个结,将螃蟹全丢进去,水桶也绑在绳子上
,就这样爬上崖去。

    那个周末初次的探险,可以说满载而归。

    回家的路上我拼命的催荷西。

    “快开,快开,我们去叫单身宿舍的同事们回来吃晚饭。”

    “你不做咸鱼了吗?”荷西问我。

    “第一次算了,请客请掉,他们平常吃得也不好。”

    荷西听了很高兴,回家之前又去买了一箱啤酒,半打葡萄酒请客。以后的几
个周末,同事们都要跟去捉鱼。我们一高兴,干脆买了十斤牛肉,五棵大白菜,
做了十几个蛋饼,又添了一个小冰箱,一个炭炉子,五个大水桶,六付手套,再
买了一箱可乐,一箱牛奶。浩浩荡荡的开了几辆车,沿着海岸线上下乱跑,夜间
露营,吃烤肉,谈天说地,玩得不亦乐乎,要存钱这件事就不知不觉的被淡忘了


    我们这个家,是谁也不管钱的,钱,放在中国棉袄的口袋里,谁要用了,就
去抽一张,帐,如果记得写,就写在随手抓来的小纸头上,丢在一个大糖瓶子里


    去了海边没有几次,口袋空了,糖瓶子里挤满了小纸片。

    “又没有了,真快!”我抱着棉袄喃喃自语。

    “当初去海边,不是要做咸鱼来省菜钱的吗?结果多出来那么多开销。”荷
西不解的抓抓头。

    “友情也是无价的财富。”我只有这么安慰他。

    “下星期干脆捉鱼来卖。”荷西又下决心了。

    “对啊,鱼可以吃就可以卖啊!真聪明,我就没想到呢!”我跳起来拍了一
下荷西的头。

    “只要把玩的开销赚回来就好了。”荷西不是贪心人。

    “好,卖鱼,下星期卖鱼。”我很有野心,希望大赚一笔。

    那个星期六早晨四点半,我们摸黑上车,牙齿冷得格格打战就上路了,杖着
艺高胆大路熟,就硬是在黑暗的沙漠里开车。清晨八点多,太阳刚刚上来不久,
我们已经到了高崖上。下了车,身后是连绵不断神秘而又寂静的沙漠,眼前是惊
涛裂岸的大海和乱石,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雾,成群的海鸟飞来飞去,偶尔发
出一些叫声,更衬出了四周的空寂。

    我翻起了夹克领子,张开双臂,仰起头来给风吹着,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
“你在想什么?”荷西问我。

    “你呢?”我反问他。“我在想《天地一沙鸥》那本书讲的一些境界。”

    荷西是个清朗的人,此时此景,想的应该是那本书,一点也差不了。“你呢
?”他又问我。“我在想,我正疯狂的爱上了一个英俊的跛足军官,我正跟他在
这高原上散步,四周长满了美丽的石南花,风吹着我的乱发,他正热烈的注视着
我——浪漫而痛苦的日子啊!”我悲叹着。说完闭上眼睛,将手臂交抱着自己,
满意的吐了口气。

    “你今天主演的是《雷恩的女儿》?”荷西说。

    “猜对了。好,现在开始工作。”

    我拍了一下手,去拉绳子,预备吊下崖去。经过这些疯狂的幻想,做事就更
有劲起来:这是我给枯燥生活想出来的调节方法。“三毛,今天认真的,你要好
好帮忙。”荷西一本正经的说。我们站在乱石边,荷西下去潜水,他每射上来一
条鱼,就丢去浅水边,我赶快上去捡起来,跪在石头上,用刀刮鱼鳞,洗肚肠,
收拾干净了,就将鱼放到一个塑胶口袋里去。

    刮了两三条很大的鱼。手就刺破了,流出血来,浸在海水里怪痛的。荷西在
水里一浮一沉,不断的丢鱼上来,我拼命工作,将洗好的鱼很整齐的排在口袋里
。“赚钱不太容易啊!”我摇摇头喃喃自语,膝盖跪得红肿起来。过了很久,荷
西才上岸来,我赶快拿牛奶给他喝。他闭着眼睛,躺在石块上,脸苍白的。

    “几条了?”他问。“三十多条,好大的,总有六七十公斤。”

    “不捉了,快累死了。”他又闭上了眼睛。

    我一面替他灌牛奶,一面说:“我们这种人,应该叫素人渔夫。“鱼是荤的
,三毛。”“我不是说这个荤素,过去巴黎有群人,平日上班做事,星期天才画
画,他们叫自己素人画家。我们周末打鱼,所以是素人渔夫,也不错!”“你花
样真多,捉个鱼也想得出新名字出来。”荷西虽然不感兴趣。休息够了,我们分
三次,将这小山也似的一堆鱼全部吊上崖去,放进车厢里,上面用小冰箱里的碎
冰铺上。

    看看烈日下的沙漠,这两百多里开回去又是一番辛苦,奇怪的是,这次就没
上几次好玩,人也累得不得了。

    车快到小镇了,我轻轻求荷西:“拜托啦,给我睡一觉再出来卖鱼,拜托啦
!太累了啊!”

    “不行,鱼会臭掉,你回去休息,我来卖。”荷西说。

    “要卖一起卖,我撑一下好了。”我只有那么说。

    车经过国家旅馆城堡似的围墙,我灵机一动,大叫——

    停——。

    荷西煞住了车,我光脚跑下车,伸头去门内张望。

    “喂,喂,嘘——。”我向在柜台的安东尼奥小声的叫。

    “啊,三毛!”他大声打招呼。

    “嘘,不要叫,后门在哪里?”我轻轻的问他。

    “后门?你干嘛要走后门?”

    我还没有解释,恰好那个经理大人走过,我一吓躲在柱子后面,他伸头看,
我干脆一溜烟逃回外面车上去。

    “不行啦!我不会卖,太不好意思了。”我捧住脸气得很。

    “我去。”荷西一摔车门,大步走进去。好荷西,真有种。

    “喂,您,经理先生。”

    他用手向经理一招,经理就过来了,我躲在荷西背后。

    “我们有新鲜的鱼,你们要买不买?”荷西口气不卑不亢,脸都不红,我看
是装出来的。

    “什么,你要卖鱼?”经理望着我们两条破裤子,露出很难堪的脸色来,好
似我们侮辱了他一样。

    “卖鱼走边门,跟厨房的负责人去谈——。”他用手一指边门,气势凌人的
说。我一下子缩小了好多,拼命将荷西拉出去,对他说:“你看,他看不起我们
,我们别处去卖好了,以后有什么酒会还得见面的这个经理——。”

    “这个经理是白痴,不要怕,走,我们去厨房。”

    厨房里的人都围上来看我们,好像很新鲜似的。

    “多少钱一斤啊?”终于要买了。

    我们两人对望了一眼,说不出话来。

    “嗯,五十块一公斤。”荷西开价了。“是,是,五十块。”我赶紧附和。


    “好,给我十条,我们来磅一下。”这个负责人很和气。

    我们非常高兴,飞奔去车厢里挑了十条大鱼给他。

    “这个帐,一过十五号,就可以凭这张单子去帐房收钱。”

    “不付现钱吗?”我们问。

    “公家机关,请包涵包涵!”负责买鱼的人跟我们握握手。

    我们拿着第一批鱼赚来的一千多块的收帐单,看了又看,然后很小心的放进
我的裤子口袋里。

    “好,现在去娣娣酒店。”荷西说。

    这个“娣娣酒店”可是撒哈拉大名鼎鼎的,他们平时给工人包饭,夜间卖酒
,楼上房间出租。外表是漆桃红色的,里面整天放着流行歌,灯光是绿色的,老
有成群花枝招展的白种女人在里面做生意。西班牙来的修路工人,一发薪水就往
娣娣酒店跑,喝醉了就被丢出来,一个月辛苦赚来的工钱,大半送到这些女人的
口袋里去。到了酒店门口,我对荷西说:“你进去,我在外面等。”

    等了快二十分钟,不见荷西出来。

    我拎了一条鱼,也走进去,恰好看见柜台里一个性感“娣娣”在摸荷西的脸
,荷西像一只呆头鸟一样站着。

    我大步走上去,对那个女人很凶的绷着脸大吼一声:“买鱼不买,五百块一
斤。”一面将手里拎着的死鱼重重的摔在酒吧上,发出啪一声巨响。“怎么乱涨
价,你先生刚刚说五十块一斤。”

    我瞪着她,心里想,你再敢摸一下荷西的脸,我就涨到五千块一斤。荷西一
把将我推出酒店,轻声说:“你就会进来捣蛋,我差一点全部卖给她了。”“不
买拉倒,你卖鱼还是卖笑?居然让她摸你的脸。”我举起手来就去打荷西,他知
道理亏,抱住头任我乱打。

    一气之下,又冲进酒店去将那条丢在酒吧上的大鱼一把抽回来。烈日当空,
我们又热,又饿,又渴,又倦,彼此又生着气,我真想把鱼全部丢掉,只是说不
出口。

    “你记不记得沙漠军团的炊事兵巴哥?”我问荷西。

    “你想卖给军营?”“是。”荷西一声不响开着车往沙漠军团的营地开去,
还没到营房,就看见巴哥恰好在路上走。

    “巴哥。”我大叫他。“要不要买新鲜的鱼?”我满怀希望的问。

    “鱼,在哪里?”他问。

    “在我们车厢里,有二十多条。”

    巴哥瞪着我猛摇头。“三毛,三千多人的营区,吃你二十多条鱼够吗?”他
一口回绝了我。“这是说不定的,你先拿去煮嘛!耶稣的五个饼,两条鱼,喂饱
了五千多人,这你怎么说?”我反问他。

    “我来教你们,去邮局门口卖,那里人最多。”巴哥指点迷津。当然我们卖
鱼的对象总是欧洲人,沙哈拉威人不吃鱼。

    于是我们又去文具店买了一块小黑板,几支粉笔,又向认识的杂货店借了一
个磅秤。

    黑板上画了一条跳跃的红鱼,又写着——“鲜鱼出售,五十块一公斤。”车
开列邮局门口,正是下午五点钟,飞机载的邮包,信件都来了,一大批人在开信
箱,热闹得很

    我们将车停好,将黑板放在车窗前,后车厢打开来。做完这几个动作,脸已
经红得差不多了,我们跑到对街人行道上去坐着,看都不敢看路上的人。

    人群一批一批的走过,就是没有人停下来买鱼。

    坐了一会儿,荷西对我说:“三毛,你不是说我们都是素人吗?素人就不必
靠卖业余的东西过日子嘛!”

    “回去啊?”我实在也不起劲了。

    就在这时候,荷西的一个同事走过,看见我们就过来打招呼:“啊!在吹风
吗!”“不是。”荷西很扭捏的站起来。

    “在卖鱼。”我指指对街我们的车子。

    这个同事是个老光棍,也是个粗线条的好汉,他走过去看看黑板,再看看打
开的车厢,明白了,马上走回来,捉了我们两个就过街去。“卖鱼嘛,要叫着卖
的呀!你们这么怕羞不行,来,来,我来帮忙。”这个同事顺手拉了一条鱼提在
手中,拉开嗓子大叫:“吁——哦,卖新鲜好鱼哦!七十五块一斤哦——呀哦—
—鱼啊!”

    他居然还自做主张涨了价。

    人群被他这么一嚷,马上围上来了,我们喜出望外,二十多条鱼真是小意思
,一下子就卖光了。

    我们坐在地上结帐,赚了三千多块,再回头找荷西同事,他已经笑嘻嘻的走
得好远去了。

    “荷西,我们要记得谢他啊!”我对荷西说。

    回到家里,我们已是筋疲力尽了。洗完澡之后,我穿了毛巾浴衣去厨房烧了
一锅水,丢下一包面条。

    “就吃这个啊?”荷西不满意地问。

    “随便吃点,我都快累死了。”我其实饭也吃不下。

    “清早辛苦到现在,你只给我吃面条,不吃。”他生气了,穿了衣服就走。
“你去哪里?”我大声叱骂他。

    “我去外面吃。”说话的人脑子里一下塞满了水泥,硬帮帮的。我只有再换
了衣服追他一起出去,所谓外面吃,当然只有一个去处——国家旅馆的餐厅。

    在餐厅里,我小声的在数落荷西:“世界上只有你这种笨人。点最便宜的菜
吃,听见没有?”

    正在这时,荷西的上司之一拍着手走过来,大叫:“真巧,真巧,我正好找
不到伴吃饭,我们三个一起吃。”

    他自说自话的坐下来。

    “听说今天厨房有新鲜的鱼,怎么样,我们来三客鱼尝尝,这种鲜鱼,沙漠
里不常有。”他还是在自说自话。

    上司做惯了的人,忘记了也该看看别人脸色,他不问我们就对茶房说:“生
菜沙拉,三客鱼,酒现在来,甜点等一下。”

    餐厅部的领班就是中午在厨房里买我们鱼的那个人,他无意间走过我们这桌
,看见荷西和我正用十二倍的价钱在吃自己卖出来的鱼,吓得张大了嘴,好似看
见了两个疯子。

    付帐时我们跟荷西的上司抢着付,结果荷西赢了,用下午邮局卖鱼的收入付
掉,只找回来一点零头。我这时才觉得,这些鱼无论是五十块还是七十五块一公
斤,都还是卖得太便宜了,我们毕竟是在沙漠里。

    第二天早晨我们睡到很晚才醒来,我起床煮咖啡,洗衣服,荷西躺在床上对
我说:

    幸亏还有国家旅馆那笔帐可以收,要不然昨天一天真是够惨了,汽油钱都要
赔进去,更别说那个辛苦了。”

    “你说帐——那张收帐单——”

    我尖叫起来,飞奔去浴室,关掉洗衣机,肥皂泡泡里掏出我的长裤,伸手进
口袋去一摸——那张单子早就泡烂了,软软白白的一小堆,拼都拼不起来了。

    “荷西,最后的鱼也溜掉啦!我们又要吃马铃薯饼了。”

    我坐在浴室门口的石阶上,又哭又笑起来。
 

回复

死  果

    回教“拉麻丹”斋月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这几天每个夜晚都去天台看月亮,
因为此地人告诉我,第一个满月的那一天,就是回教人开斋的节日。

    邻居们杀羊和骆驼预备过节,我也正在等着此地妇女们用一种叫做“黑那”
的染料,将我的手掌染成土红色美丽的图案。这是此地女子们在这个节日里必然
的装饰之一。我也很喜欢入境随俗,跟她们做相同的打扮。

    星期六那天的周末,我们因为没有离家去大沙漠旅行的计划,所以荷西跟我
整夜都在看书。

    第二日我们睡到中午才起身,起床之后,又去镇上买了早班飞机送来的过期
西班牙本地的报纸。

    吃完了简单的中饭,我洗清了碗筷,回到客厅来。

    荷西埋头在享受他的报纸,我躺在地上听音乐。

    因为睡足了觉,我感到心情很好,计划晚上再去镇上看一场查利·卓别林的
默片——《小城之光》。

    当天风和日丽,空气里没有灰沙,美丽的音乐充满了小房间,是一个令人满
足而悠闲的星期日。

    下午两点多,沙哈拉威小孩们在窗外叫我的名字,他们要几个大口袋去装切
好的肉。我拿了一包彩色的新塑胶袋分给他们。分完了袋子,我站着望了一下沙
漠。对街正在造一批新房子,美丽沙漠的景色一天一天在被切断,我觉得十分可
惜。

    站了一会儿,不远处两个我认识的小男孩不知为什么打起架来,一辆脚踏车
丢在路边。我看,他们打得起劲,就跑上去骑他们的车子在附近转圈子玩,等到
他们打得很认真了,才停了车去劝架,不让他们再打下去。

    下车时,我突然看见地上有一条用麻绳串起来的本地项链,此地人男女老幼
都挂着的东西。我很自然的捡了起来,拿在手里问那两个孩子:“是你掉的东西
?”

    这两个孩子看到我手里拿的东西,架也不打了,一下子跳开了好几步,脸上
露出很怕的表情,异口同声的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连碰都不上来碰一
下。我觉得有点纳闷,就对孩子们说:“好,放在我门口,要是有人来找,你们
告诉他,掉的项链在门边上放着。”这话说完,我就又回到屋内去听音乐。到了
四点多种,我开门去看,街上空无人迹,这条项链还是在老地方,我拿起来细细
的看了一下;它是一个小布包,一个心形的果核,还有一块铜片,这三样东西穿
在一起做成的。这种铜片我早就想要一个,后来没看见镇上有卖,小布包和果核
倒是没看过。想想这串东西那么脏,不值一块钱,说不定是别人丢掉了不要的,
我沉吟了一下,就干脆将它拾了回家来。到了家里,我很高兴的拿了给荷西看,
他说:“那么脏的东西,别人丢掉的你又去捡了。”就又回到他的报纸里去了。


    我跑到厨房用剪刀剪断了麻绳,那个小布包嗅上去有股怪味,我不爱,就丢
到拉圾筒里去,果核也有怪味,也给丢了。只有那片像小豆腐干似的锈红色铜片
非常光滑,四周还镶了美丽的白铁皮,跟别人挂的不一样,我看了很喜欢,就用
去污粉将它洗洗干净,找了一条粗的丝带子,挂在颈子上刚好一圈,看上去很有
现代感。

    我又跑去找荷西,给他看,他说:“很好看,可以配黑色低胸的那件衬衫,
你挂着玩吧!”

    我挂上了这块牌子,又去听音乐,过了一会儿,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听了几卷录音带,我觉得有点瞌睡,心里感到很奇怪,才起床没几小时,怎么
会觉得全身都累呢?因为很困,我就把录音机放在胸口上平躺着,这样可以省得
起来换带子,我颈上挂的牌子就贴在录音机上。这时候,录音机没转了几下,突
然疯了一样乱转起来,音乐的速度和拍子都不对了,就好像在发怒一般。荷西跳
起来,关上了开关,奇怪的看来看去,口里喃喃自语着:“一向很好的啊,大概
是灰太多了。”

    于是我们又趴在地上试了试,这次更糟,录音带全部缠在一起了,我们用发
夹把一卷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带子挑出来。荷西去找工具,开始要修。

    荷西去拿工具的时候,我就用手在打那个录音机,因为家里的电动用具坏了
时,被我乱拍乱打,它们往往就会又好起来,实在不必拆开来修。

    才拍了一下,我觉得鼻子痒,打了一个喷嚏。

    我过去有很严重的过敏性鼻病,常常要打喷嚏,鼻子很容易发炎,但是前一
阵被一个西班牙医生给治好了,好久没有再发。这下又开始打喷嚏,我口里说着
:“哈,又来了!”一面站起来去拿卫生纸,因为照我的经验这一下马上会流清
鼻水。去浴室的路不过三五步,我又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同时觉得右眼有些不
舒服,照照镜子,眼角有一点点红,我也不去理它,因为鼻涕要流出来了。

    等我连续打了快二十多个喷嚏时,我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以往很少会这么不
断的打。我还是不很在意,去厨房翻出一粒药来吃下去,但是二十多个喷嚏打完
了,不到十秒钟,又更惊天动地的连续下去。荷西站在一旁,满脸不解的说:“
医生根本没有医好嘛!”我点点头,又捂着鼻子哈啾哈啾的打,连话都没法说,
狼狈得很。一共打了一百多个喷嚏,我已经眼泪鼻涕得一塌糊涂了,好不容易它
停了几分钟,我赶快跑到窗口去吸新鲜空气。荷西去厨房做了一杯热水,放了几
片茶叶给我喝下去。

    我靠在椅子上喝了几口茶,一面擦鼻涕,一面觉得眼睛那块红的地方热起来
,再跑去照照镜子,它已经肿了一块,那么快,不到二十分钟,我很奇怪,但是
还是不在意,因为我得先止住我的喷嚏,它们偶尔几十秒钟还是在打。我手里抱
了一个字纸篓,一面擦鼻涕一面丢,等到下一个像台风速度也似的大喷嚏打出来
,鼻血也喷出来了,我转身对荷西说:“不行,打出血来了啦!”再一看荷西,
他在我跟前急剧的一晃。像是电影镜头放横了一样,接着四周的墙,天花板都旋
转起来。我扑上去抓住他,对他叫:“是不是地震,我头晕——”

    他说:“没有啊!你快躺下来。”上来抱住我。

    我当时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被弄得莫名其妙,这短短半小时里,我到底为什
么突然变得这个样子。

    荷西拖了我往卧室走,我眼前天旋地转,闭上眼睛,人好似也上下倒置了一
样在晕。躺在床上没有几分钟,胃里觉得不对劲,挣扎着冲去浴室,开始大声的
呕吐起来。

    过去我常常会呕吐,但是不是那种吐法,那天的身体里不只是胃在翻腾,好
像全身的内脏都要呕出来似的疯狂的在折磨我,呕完了中午吃的东西,开始呕清
水,呕完了清水,吐黄色的苦胆,吐完了苦水,没有东西再吐了,我就不能控制
的大声干呕。荷西从后面用力抱住我,我就这么吐啊,打喷嚏啊,流鼻血啊,直
到我气力完完全全用尽了,坐在地上为止。

    他将我又拖回床上去,用毛巾替我擦脸,一面着急的问:“你吃了什么脏东
西?是不是食物中毒?”

    我有气无力的回答他:“不泻,不是吃坏了。”就闭上眼睛休息,躺了一下
,奇怪的是,这种现象又都不见了,身体内像海浪一样奔腾的那股力量消逝了。
我觉得全身虚脱,流了一身冷汗,但是房子不转了,喷嚏也不打了,胃也没有什
么不舒服,我对荷西说:“要喝茶。”

    荷西跳起来去拿茶,我喝了一口,没几分钟人觉得完全好了,就坐起来,张
大眼睛呆呆的靠着。

    荷西摸摸我的脉搏,又用力按我的肚子,问我:“痛不痛?痛不痛?”我说
:“不痛,好了,真奇怪。”就要下床来,他看看我,真的好了,呆了一下,就
说:“你还是躺着,我去做个热水袋给你。”我说:“真的好了,不用去弄。”


    这时荷西突然扳住我的脸,对我说:“咦,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肿得那么大了
。”我伸手摸摸,右眼肿得高高的了。

    我说:“我去照镜子看看!”下床来没走了几步路,胃突然像有人用鞭子打
了一下似的一痛,我“哦”的叫了一声,蹲了下去,这个奇怪的胃开始抽起筋来
。我快步回到床上去,这个痛像闪电似的捉住了我,我觉得我的胃里有人用手在
扭它,在绞它。我缩着身体努力去对抗它,但是还是忍不住呻吟起来,忍着忍着
,这种痛不断的加重,我开始无法控制的在床上滚来滚去,口里尖叫出来,痛到
后来,我眼前一片黑暗,只听见自己像野兽一样在狂叫。荷西伸手过来要替我揉
胃,我用力推开他,大喊着:“不要碰我啊!”

    我坐起来,又跌下去,痉挛性的剧痛并不停止。我叫哑了嗓子,胸口肺里面
也连着痛起来,每一吸气,肺叶尖也在抽筋。这时我好似一个破布娃娃,正在被
一个看不见的恐怖的东西将我一片一片在撕碎。我眼前完全是黑的。什么都看不
见,神智是很清楚的,只是身体做了剧痛的奴隶,在做没有效果的挣扎。我喊不
动了,开始咬枕头,抓床单,汗湿透了全身。

    荷西跪在床边,焦急得几乎流下泪来,他不断的用中文叫我在小时候只有父
母和姐姐叫我的小名——“妹妹!妹妹!妹妹——”我听到这个声音,呆了一下
,四周一片黑暗,耳朵里好似有很重的声音在爆炸,又像雷鸣一样轰轰的打过来
,剧痛却一刻也不释放我,我开始还尖叫起来,我听见自己用中文在乱叫:“姆
妈啊!爹爹啊!我要死啦!我痛啊——”

    我当时没有思想任何事情,我口里在尖叫着,身上能感觉的就是在被人扭断
了内脏似的痛得发狂。

    荷西将我抱起来往外面走,他开了大门,将我靠在门上,再跑去开了车子,
把我放进去,我知道自己在外面了,就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痛。强烈的光线照进
来,我闭上眼睛,觉得怕光怕得不得了,我用手蒙住眼睛对荷西说:“光线,我
不要光,快挡住我。”他没有理我,我又尖叫:“荷西,光太强了。”他从后座
抓了一条毛巾丢给我,我不知怎的,怕得拿毛巾马上把自己盖起来,趴在膝盖上



    星期天的沙漠医院当然不可能有医生,荷西找不到人,一言不发的掉转车头
往沙漠军团的营房开去。我们到了营房边,卫兵一看见我那个样子,连忙上来帮
忙,两个人将我半拖半抱的抬进医疗室,卫兵马上叫人去找医官。我躺在病台上
,觉得人又慢慢好过来了,耳朵不响了,眼睛不黑了,胃不痛了,等到二十多分
钟之后,医官快步进来时,我已经坐起来了,只是有点虚,别的都很正常。

    荷西将这个下午排山倒海似的病情讲给医生听,医生给我听了心脏,把了脉
搏,又看看我的舌头,敲敲我的胃,我什么都不在痛了,只是心跳有点快。他很
奇怪的叹了口气,对荷西说:“她很好啊!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我看荷西很泄气,好似骗了医官一场似的不好意思,他说:“你看看她的眼
睛。”医官扳过我的眼睛来看看,说:“灌脓了,发炎好多天了吧?”我们拼命
否认,说是一小时之内肿起来的。医官看了一下,给我打了一针消炎针,他再看
看我那个样子,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于是说:“也许是食物中毒。”我说:“
不是,我没有泻肚子。”他又说:“也许是过敏,吃错了东西。”我又说:“皮
肤上没有红斑,不是食物过敏。”医官很耐性的看了我一眼,对我说:“那么你
躺下来,如果再吐了再剧痛了马上来叫我。”说完他走掉了。说也奇怪,我前一
小时好似厉鬼附身一样的病痛,在诊疗室里完完全全没有再发。半小时过去了,
卫兵和荷西将我扶上车,卫兵很和善的说:“要再发了马上回来。”

    坐在车上我觉得很累,荷西对我说:“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趴在他肩上闭
着眼睛,颈上的牌子斜斜的垂在他腿上。

    沙漠军团往回家的路上,是一条很斜的下坡道。荷西发动了车子,慢慢的滑
下去,滑了不到几公尺,我感到车子意外的轻,荷西并没有踏油门,但是车子好
像有人在后面推似的加快滑下去。荷西用力踏煞车,煞车不灵了,我看见他马上
拉手煞车,将排档换到一档,同时紧张的对我说:“三毛,抱紧我!”车子失速
的开始往下坡飞似的冲下去,他又去踩煞车,但是煞车硬硬的卡住了,斜坡并不
是很高的,照理说车子再滑也不可能那么快,一刹间我们好像浮起来似的往下滑
下去,荷西又大声叫我:“抓紧我,不要怕。”我张大了眼睛,看见荷西前面的
路飞也似的扑上来,我要叫,喉咙像被卡住了似的叫不出来。正对面来了一辆十
轮大卡车的军车,我们眼看就要撞上去了,我这才“啊——”一下的狂叫出来,
荷西用力一扭方向盘,我们的车子冲出路边,又滑了好久不停,荷西看见前面有
一个沙堆,他拿车子一下往沙里撞去,车停住了,我们两个人在灰天灰地的沙堆
里吓得手脚冰冷,瘫了下来。对面那辆军车上的人马上下来了,他们往我们跑来
,一面问:“没事吧?还好吧!”我们只会点头,话也不会回答。

    等他们拿了铲子来除沙时,我们还软在位子上,好像给人催眠过了似的。荷
西过了好一会,才说出一个字来,他对那些军人说:“是煞车。”驾驶兵叫荷西
下车,他来试试车。就有那么吓人,车子发动了之后,他一次一次的试煞车都是
好好的,荷西不相信,也上去试试,居然也是好的。刚刚发生的那几秒钟就像一
场恶梦,醒来无影无踪。我们张口结舌的望着车子,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以后
我们两人怎么再上了车,如何慢慢的开回家来,事后再回想,再也记不得了,那
一段好似催眠中的时光完全不在记忆里。到了家门口,荷西来抱我下车,问我:
“觉得怎么样?”我说:“人好累好累,痛是不再痛了。”

    于是我上半身给荷西托着,另外左手还抓着车门,我的身子靠在他身上,那
块小铜片又碰到了荷西,这是我事后回忆时再想起来的,当时自然不会注意这件
小事情。

    荷西为了托住我,他用脚大力的把车门碰上,我只觉得一阵昏天黑地的痛。
四只手指紧紧的给压在车门里,荷西没看见,还拼命将我往家里拖进去,我说:
“手——手,荷西啊——。”他回头一看,惊叫了一声,放开我马上去开车门,
手拉出来时,食指和中指看上去扁扁的,过了两三秒钟,血哗一下温暖的流出来
,手掌慢慢被浸湿了。

    “天啊!我们做了什么错事——”荷西颤着声音说,掌着我的手就站在那里
发起抖来。

    我不知怎的觉得身体内最后的气力都好似要用尽了,不是手的痛,是虚得不
得了,我渴望快快让我睡下来。

    我对荷西说:“手不要紧,我要躺下,快——。”

    这时一个邻家的沙哈拉威妇女在我身后轻呼了一声,马上跑上来托住我的小
腹,荷西还在看我卡坏了的手,她急急的对荷西说:“她——小孩——要掉下来
了。”

    我只觉得人一直在远去,她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抬头无力的看一
下荷西,他的脸像在水波上的影子飘来飘去。荷西蹲下来也用力抱住了我,一面
对那个邻居女人说:“去叫人来。”我听见了,用尽气力才挤出几个字——“什
么事?我怎么了?”“不要怕,你在大量的流血。”荷西温柔的声音传过来。

    我低头下去一看,小水注似的血,沿着两腿流下来,浸得地上一滩红红的浓
血,裙子上早湿了一大片,血不停的静静的从小腹里流出来。“我们得马上回去
找医官。”荷西人抖得要命。

    我当时人很清楚,只是觉得要飘出去了似的轻,我记得我还对荷西说:“我
们的车不能用,找人来。”

    荷西一把将我抱起来往家里走,踢开门,将我放在床上,我一躺下,觉得下
体好似啪一下被撞开了,血就这样泉水似的冲出来。当时我完全不觉得痛,我正
化做羽毛慢慢的要飞出自己去。罕地的妻子葛柏快步跑进来,罕地穿了一条大裤
子跟在后面,罕地对荷西说:“不要慌,是流产,我太太有经验。”

    荷西说:“不可能是流产,我太太没有怀孕。”

    罕地很生气的在责备他:“你也许不知道,她或许没有告诉你。”“随便你
怎么说,我要你的车送她去医院,我肯定她没有怀孕。”他们争辩的声音一波一
波的传过来,好似巨响的铁链在弹着我当时极度衰弱的精神。我的生命在此时对
我没有意义,唯一希望的是他们停止说话,给我永远的宁静,那怕是死也没有比
这些声音在我肉体上的伤害更令我苦痛的了。

    我又听见罕地的妻子在大声说话,这些声浪使我像一根脆弱的琴弦在被它一
来一回的拨弄着,难过极了。

    我下意识的举起两只手,想捂住耳朵。

    我的手碰到了零乱的长发,罕地的妻子惊叫了一声,马上退到门边去,指着
我,厉声的用土语对罕地讲了几个字,罕地马上也退了几步,用好沉重的声音对
荷西说:“她颈上的牌子,谁给她挂上去的?”荷西说:“我们快送她去医院,
什么牌子以后再讲。”

    罕地大叫起来:“拿下来,马上把那块东西拿下来。”

    荷西犹豫了一下,罕地紧张得又叫起来:“快,快去拿,她要死了,你们这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荷西被罕地一推,他上来用力一拉牌子,丝带断了,牌子在他手里。罕地脱
下鞋子用力打荷西的手,牌子掉下来,落在我躺着的床边。他的妻子又讲了很多
话,罕地似乎歇斯底里的在问荷西:“你快想想,这个牌子还碰过什么人?什么
东西?快,我们没有时间。”荷西结巴的在说话,他感染了罕地和他妻子的惊吓
,他说:“碰过我,碰过录音机,其它——好像没有别的了。”

    罕地又问他:“再想想,快!”

    荷西说:“真的,再没有碰过别的。”

    罕地用阿拉伯文在说:“神啊,保佑我们。”

    又说:“没事了,我们去外面说话。”

    “她在流血——”荷西很不放心的说,但是还是跟出去了。

    我听见他们将前面通走廊那个门关上了,都在客厅里。

    我的精神很奇怪的又回复过来,我在大量的流冷汗,我重重的缓慢的在呼吸
,我眼睛沉重得张不开来,但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再飘浮了。

    这时,四周是那么的静,那么的清朗,没有一点点声音,我只觉得舒适的疲
倦慢慢的在淹没我。

    我正在往睡梦中沉落下去。

    没有几秒钟,我很敏感的精神觉得有一股东西,一种看不见形象的力量,正
在流进这个小房间,我甚至觉得它发出极细微的丝丝声。我拼命张开眼睛来,只
看见天花板和衣柜边的帘子,我又闭上眼睛,但是我的第六感在告诉我,有一条
小河,一条蛇,或是一条什么东西已经流进来了,它们往地上的那块牌子不停的
流过去,缓缓的在进来,慢慢的在升起,不断的充满了房间。我不知怎的感到寒
冷与惧怕,我又张开了眼睛,但是看不见我感到的东西。

    这样又过了十多秒钟,我的记忆像火花一样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我惊恐得几
乎成了石像,我听见自己狂叫出来。

    “荷西——荷西——啊——救命——。”

    那扇门关著,我以为的狂叫,只是沙哑的声音。我又尖叫,再尖叫,我要移
动自己的身体,但是我没有气力。我看见床头小桌上的茶杯,我用尽全身的气力
去握住它,将它举起来丢到小泥地上去,杯子破了,发出响声,我听到那边门开
了,荷西跑过来。我捉住荷西,疯了似的说:“咖啡壶,咖啡壶,我擦那块牌子
时一起用去污粉擦了那个壶——。”

    荷西呆了一下,又推我躺下去,罕地这时过来东嗅西嗅,荷西也嗅到了,他
们同时说:“煤气——。”荷西拖了我起床就走,我被他们一直拉到家外面,荷
西又冲进去关煤气筒,又冲出来。

    罕地跑到对街去拾了一手掌的小石子,又推荷西:“快,用这些石子将那牌
子围起来,成一个圈圈。”

    荷西又犹豫了几秒钟,罕地拼命推他,他拿了石子跑了进去。那个晚上,我
们睡在朋友家。家中门窗大开着,让煤气吹散。我们彼此对望着,一句话也说不
出来,恐怕占住了我们全部的心灵和意志。昨天黄昏,我躺在客厅的长椅上,静
静的细听着每一辆汽车通过的声音,渴望着荷西早早下班回来。

    邻居们连小孩都不在窗口做他们一向的张望,我被完全孤立起来。等荷西下
了班,他的三个沙哈拉威同事才一同进门来。

    “这是最毒最厉的符咒,你们会那么不巧拾了回来。”

    荷西的同事之一解释给我们听。

    “回教的?”我问他们。

    “我们回教不弄这种东西,是南边‘茅里塔尼亚’那边的巫术。”“你们不
是每个沙哈拉威人都挂著这种小铜片?”荷西说。

    “我们挂的不一样,要是相同,早不死光了?”他们的同事很生气的说。“
你们怎么区别?”我又问。

    “你那块牌子还挂了一个果核,一个小布包是不是?铜牌子四周还有白铁皮
做了框,幸亏你丢了另外两样,不然你一下就死了。”“是巧合,我不相信这些
迷信。”我很固执的说。

    我说出这句话,那三个本地人吓得很,他们异口同声的讲:“快不要乱说。
”“这种科学时代,怎么能相信这些怪事?”我再说。

    他们三个很愤怒的望着我,问我:“你过去是不是有前天那些全部发作的小
毛病?”

    我细想了一下,的确是有。我的鼻子过敏,我常生针眼,我会吐,常头晕,
胃痛,剧烈运动之后下体总有轻微的出血,我切菜时总会切到手——。

    “有,都不算大病,很经常的这些小病都有。”我只好承认。“这种符咒的
现象,就是拿人本身健康上的缺点在做攻击,它可以将这些小毛病化成厉鬼来取
你的性命。”沙哈拉威朋友又对我解释。“咖啡壶溢出来的水弄熄了煤气,难道
你也解释做巧合?”

    我默默不语,举起压伤了的左手来看着。

    这两天来,在我脑海里思想,再思想,又思想的一个问题却驱之不去。我在
想——也许——也许是我潜意识里总有想结束自己生命的欲望。所以——病就来
了。”我轻轻的说。

    听见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荷西大吃一惊。

    “我是说——我是说——无论我怎么努力在适应沙漠的日子,这种生活方式
和环境我已经忍受到了极限。”

    “三毛,你——”“我并不在否认我对沙漠的热爱,但是我毕竟是人,我也
有软弱的时候——。”“你做咖啡我不知道,后来我去煮水,也没有看见咖啡弄
熄了火,难道你也要解释成我潜意识里要杀死我们自己?”

    “这件事要跟学心理的朋友去谈,我们对自己心灵的世界知道得太少。”不
知为什么,这种话题使大家闷闷不乐。人,是最怕认识自己的动物,我叹了口气
,不再去想这些事。

    我们床边的牌子,结果由回教的教长,此地人称为“山栋”的老人来拿去,
他用刀子剖开二片夹住的铁皮,铜牌内赫然出现一张画着图案的符咒。我亲眼看
见这个景象,全身再度浸在冰水里似的寒冷起来。

    恶梦过去了,我健康的情形好似差了一点点,许多朋友劝我去做全身检查,
我想,对我,这一切已经得到了解释,不必再去麻烦医生。今天是回教开斋的节
日,窗外碧空如洗,凉爽的微风正吹进来,夏日已经过去,沙漠美丽的秋天正在
开始。
 

回复

天  梯

    对于开车这件事情,我回想起来总记不得是如何学会的。很多年来,旁人开
车,我就坐在一边专心的用眼睛学,后来有机会时,我也摸摸方向盘,日子久了
,就这样很自然的会了。我的胆子很大,上了别人的车,总是很客气的问一声主
人:“给我来开好吧?我会很当心的。”

    大部份的人看见我如此低声下气的请求,都会把车交给我。无论是大车、小
车、新车、旧车,我都不辜负旁人的好意,给他好好的开着,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这些交车给我的人,总也忘了问我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他们不问,我也不
好贸然的开口,所以我总沉默的开着车子东转西转。等到荷西买了车子,我就爱
上了这匹“假想白马”,常常带了它出去在小镇上办事。有时候也用白马去接我
的“假想王子”下班。因为车开得很顺利,也从来没有人问起我驾驶执照的事情
,我不知不觉就落入自欺心理的圈套里去,固执的幻想着我已是个有了执照的人
。有好几次,荷西的同事们在家里谈话,他们说:“这里考执照,比登天还难,
某某人的太太考了十四次还通不过笔试,另外一个沙哈拉威人考了两年还在考路
试。”

    我静听着这种可怕的话题,一声也不敢吭,也不敢抬头。但是,我的车子还
是每天悄悄的开来开去。

    登天,我暂时还不想去交通大队爬梯子。

    有一天,父亲来信给我,对我说:“驾驶执照乘着在沙漠里有空闲,快去考
出来,不要这么拖下去。”

    荷西看见家信,总是会问:“爸爸妈妈说什么?”

    我那天没提防,一漏口就说:“爸爸说这个执照啊可不能再赖下去了。”荷
西听了嘿嘿得意冷笑,对我说:“好了,这次是爸爸的命令,可不是我在逼你,
看你如何逃得掉。”

    我想了一下,欺骗自己,是心甘情愿,不妨碍任何人。但是,如果一面无照
开车同时再去骗父亲,我就不愿意。以前他从不问我开车,所以不算欺骗他。

    考执照,在西班牙是一定要进“汽车学校”去学,由学校代报名才许考。所
以就算已经会开了,还得去送学费。

    我们虽然住在远离西班牙本土的非洲,但是此地因为是它的属地,还是沿用
西班牙的法律。

    我答应去进汽车学校的第二日,荷西就向同事们去借了好几本不同学校的练
习试卷,给我先看看交通规则。

    我实在很不高兴,对他说:“我不喜欢念书。”

    荷西奇怪的说:“你不是一天到处像山羊一样在啃纸头,怎么会不爱念书呢
?”他又用手一指书架说:“你这些书里面,天文、地理、妖魔鬼怪、侦探言情
、动物、哲学、园艺、语文、食谱、漫画、电影、剪裁,甚至于中药秘方、变戏
法、催眠术、染衣服……混杂得一塌糊涂,难道这一点点交通规则会难倒你吗?


    我叹了口气,将荷西手里薄薄几本小书接过来。

    这是不同的,别人指定的东西,我就不爱去看它。

    过了几日,我带了钱,开车去驾驶学校报名上课。

    这个“撒哈拉汽车学校”的老板,大概很欣赏自己的外表,他穿了不同的衣
服,拍了十几张个人的放大彩色照片,都给挂在办公室里,一时星光闪闪,好像
置身在电影院里一样。

    柜台上挤了一大群乱哄哄的沙哈拉威男人,生意兴隆极了。学车这事,在沙
漠是大大流行的风气,多少沙漠千疮百孔的帐篷外面,却停了一辆大轿车。许多
沙漠父亲,卖了美丽的女儿,拿来换汽车。对沙哈拉威人来说,迈向文明唯一的
象征就是坐在自己驾驶的汽车里。至于人臭不臭,是无关紧要的。我好不容易在
这些布堆里挤到柜台旁,刚刚才说出我想报名,就看见原来我右边隔着一个沙哈
拉威人,竟然站着两个西班牙交通警察。我这一吓,赶紧又挤出来,逃到老远再
去看校长的明星照片。从玻璃镜框的反光里,我看见其中一个警察向我快步走过
来。我很镇静,动也不动,专心数校长衬衫上的扣子。

    这个警察先生,站在我身边把我看了又看,终于开口了。

    他说:“小姐,我好像认识你啊!”

    我只好回过身来,对他说:“真对不起,我实在不认识你。”

    他说:“我听见你说要报名学车,奇怪啊!我不止一次看见你在镇上开了车
各处在跑,你难道还没有执照吗?”

    我一看情况对我很不利,马上改口用英文对他说:“真抱歉,我不会西班牙
文,你说什么?”

    他听我不说他的话,傻住了。

    “执照!执照!”他用西班牙文大叫。

    “听不懂。”我很窘的对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个警察跑去叫来他的同事,指着我说:“我早上还亲眼看见她把车开到邮
局门口去,就是她,错不了,她原来现在才来学车,你说我们怎么罚她?”

    另外一个说:“她现在又不在车上,你早先怎么不捉她。”“我一天到晚看
见她在开车,总以为她早有了执照,怎么会想到叫她停下来验一下。”他们讲来
讲去把我忘掉了,我赶快转身再挤进沙哈拉威人的布堆里去。我很快的弄好了手
续,缴了学费,通知小姐给我同时就弄参加考试的证件,我下下星期就去考。

    弄清了这些事情,手里拿着学店给我的交通规则之类的几本书,很放心的出
了大门。

    我打开车门,上车,发动了车子,正要起步时,一看后望镜,那两个警察居
然躲在墙角等着抓我。

    我这又给一吓,连忙跳下车来,丢下了车就大步走开去。等荷西下班了,我
才请他去救白马回来。

    我学车的时间被安排在中午十二点半,汽车学校的设备就是在镇外荒僻的沙
堆里修了几条硬路。

    我的教练跟我,闷在小车子里,像白老鼠似的一个圈一个圈的打着转。正午
的沙漠,气温高到五十度以上,我的汗湿透了全身,流进了眼睛,沙子在脸上刮
得像被人打耳光,上课才一刻钟,狂渴和酷热就像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

    教练受不了热,也没问我,就把上衣脱下来打赤膊坐在我旁边。学了三天车
,我实在受不了那个疯热,请教练给我改时间,他说:“你他妈的还算运气好,
另外一个太太排到夜间十一点上课,又冷又黑,什么也学不会。你他妈的还要改
时间。”

    说完这话,他将滚烫的车顶用力一打,车顶啪一下塌下去一块。这个教练实
在不是个坏人,但是要我以后的十五堂课,坐在活动大烤箱里,对着一个不穿上
衣的人,我还是不喜欢,而且他开口就对我说三字经,我也不爱听。

    我沉吟了一下,对他说:“您看这样好吗?我把你该上的钟点全给你签好字
,我不学了,考试我自己负责。”

    他一听,正合心意,说:“好啊!我他妈的给你放假,我们就算了,考试再
见面。”

    临别他请我喝了一瓶冰汽水算庆祝学车结束。

    荷西听见我白送学费给老师,又不肯再去了,气得很,逼了我去上夜课,他
说去上交通规则课,我们的学费很贵,要去念回本钱来。我去上了第一次的夜课


    隔壁沙哈拉威人的班,可真是怪现象,大家书声朗朗,背诵交通规则,一条
又一条,如醉如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认真的沙哈拉威人。我们这西班牙文
班,小猫三只四只,学生多得是,上课是不来听的。我的老师是一个很有文化气
息的瘦高小胡子中年人,他也不说三字经,文教练跟武教练硬是不相同。

    我坐定了位子,老师就上来很有礼的请教中国文化,我教了他一堂课,还把
我们的象形文字画了好多个出来给他讲解。第二日我一进教室,这个文教练马上
打开一本练习簿,上面写满了中国字——人人人天天天……。

    他很谦虚的问我:“你看写得还可以吗?还像吧?”

    我说:“写得比我好。”

    这个老师一高兴,又把我拿来考问。问孔子,问老子,这巧问到我的本行,
我给他答得头头是道,我又问他知不知道庄子,他又问我庄子不是一只蝴蝶儿吗


    一小时很快的过去了,我想听听老师讲讲红绿灯,他却奇怪的问我:“你难
道有色盲吗?”

    等这个文教练把我从五千年的“时光隧道”里放出来时,天已经冰冷透黑了
。到了家赶快煮饭给等坏了的荷西吃。

    “三毛,卡车后面那些不同的小灯都弄清楚了吗?”

    我说:“快认清了,老师教得很好。”

    等荷西白天去上班了,我洗衣,烫衣,铺床,扫地,擦灰,做饭,打毛线,
忙来忙去,身边那本交通规则可不敢放松,口里念念有词,像小时候上主日学校
似的将这交通规则如《圣经》金句一般给它背下来,章章节节都牢牢记住。

    那一阵,我的邻居们都知道我要考试,我把门关得紧紧的,谁来也不开。邻
居女人们恨死我了,天天在骂我:“你什么时候才考完嘛!你不开门我们太不方
便了。”

    我硬是不理,这一次是认真的了。

    考期眼看快到了,开车我是不怕,这个笔试可有点靠不住,这些交通规则是
跟青菜、鸡蛋、毛线、孔子、庄子混着念的,当然有点拖泥带水。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拿起交通规则的书来,说:“大后天你得笔试,如果考
不过,车试就别想了,现在我来问问你。”

    荷西一向当我同时是天才和白痴这两种人物,他乱七八糟给我东问一句,西
问一句,口气迫人,声色俱厉,我被他这么一来,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你慢一点嘛!根本不知道你讲什么。”

    他又问了好多问题,我还是答不出来。

    他书一丢,气了,瞪了我一眼说:“去上那么多堂课,你还是不会,笨人!
笨人!”

    我也很气,跑去厨房喝了一大口煮菜用的老酒,定一下神,清一清脑筋,把
交通规则丢给荷西。

    我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全背出来给荷西听,小书也快有一百页,居然都背完
了。荷西呆住了。“怎么样?我这个死背书啊,是给小学老师专门整出来的。”
我得意洋洋的对他说。

    荷西还是不放心,他问我:“要是星期一,你太紧张了,西班牙文又看不懂
了,那不是冤枉吗?”

    我被他这一问,夜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觉。

    我的确有这个毛病,一慌就会交白卷,事后心里又明白了,只是当时脑筋会
卡住转不过来。

    这叫——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

    失眠了一夜,熬到天亮,看见荷西还在沉睡,辛苦了一星期,不好吵醒他。
我穿好衣服,悄悄的开了门,发动了车子,往离镇很远的交通大队开去。无照驾
车,居然敢开去交通大队,实在是自投罗网。但是如果我走路去,弄得披头散发
,给人印象想必不好,那么我要去做的事很可能就达不到目的了。

    我把车子一直开到办公室门,自然没有人上来查我的执照。想想世界上也没
有这种胆大包天的傻瓜。

    到了办公室门口,才走进去,就有人说:“三毛!”

    我一呆,问这位先生:“请问您怎么认识我?”

    他说:“你的报名照片在这里,你看,星期一要考试罗!”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我赶紧说。

    “我想见见笔试的主考官。”

    “什么事?主考是我们上校大队长。”

    “可不可以请您给我通报一下。”

    他看我很神秘的表情,马上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出来说:“请走这边
进去。”

    办公室内的大队长,居然是一个有着高雅气度的花白头发军官。久住沙漠,
乍一看到如此风采人物,令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我意外的愣了一下。

    他离开桌子过来与我握手,又拉椅子请我坐下,又请人端了咖啡进来。“有
什么事吗?您是——?”

    “我是葛罗太太——。”

    我开始请求他,这些令我一夜不能入睡的问题都得靠他来解决。“好,所以
你想口试交通规则,由你讲给我听,是不是这样?”“是的,就是这件事。”

    “你的想法是好,但是我们没有先例,再说——我看你西班牙文非常好,不
该有问题的。”

    “我不行,有问题。你们这个先例给我来开。”

    他望着我,也不答话。

    “听说沙哈拉威人可以口试,为什么我不可以口试?”

    “你如果只要一张在撒哈拉沙漠里开车的执照,你就去口试。”“我要各处
都通用的。”

    “那就非笔试不可。”“考试是选择题,你只要做记号,不用写字的。”

    “选择题的句子都是模棱两可的,我一慌就会看错,我是外国人。”他又沉
吟了一下,再说:“不行,我们卷子要存档的,你口试没有卷子,我们不能交代
。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我可以录音存档案,上校先生,请你脑筋活动一点——。
”我好争辩的天性又发了。

    他很慈祥的看看我,对我讲:“我说,你星期一放心来参加笔试,一定会通
过的,不要再紧张了。”

    我看他实在不肯,也不好强人所难,就谢了他,心平气和的出来。走到门口
,上校又叫住我,他说:“请等一下,我叫两个孩子送你回家,此地太远了。”


    他居然称他的下属叫孩子们。

    我再谢了上校,出了门,看见两个“孩子”站得笔直的在车子边等我,我们
一见面,彼此都大吃一惊。

    他们就恰巧是那天要捉我无照开车的警察先生们。

    我很客气的对他们说:“实在不敢麻烦你们,如果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一次
,我就自己回去了。”

    我有把握他们当时一定不会捉我。

    我就这样开车回家了。

    回到家,荷西还在睡觉。

    星期日我不断背诵手册。两人就吃牛油夹面包和白糖。

    星期一清晨,荷西不肯去上班,他说已经请好假了,可以下星期六补上班,
考试他要陪我去。我根本不要他陪。

    到了考场,场外黑压压一大片人群,总有两三百个,沙哈拉威人也有好多。
考场的笔试和车试都在同一个地方,恰好对面就是沙漠的监狱,这个地方关的都
不是重犯,重犯在警察部队里给锁着。关在这个监狱里的,大部分是为了抢酒女
争风吃醋伤了人,或是喝醉酒,跟沙哈拉威人打群架的卡纳利群岛来的工人。真
正的社会败类,地痞流氓,在沙漠倒是没有,大概此地太荒凉了,就算流氓来了
,也混不出个名堂来。

    我们在等着进考场,对面的犯人就站在天台上看。

    每当有一个单身西班牙女人来应考,这些粗人就鼓掌大叫:“哇!小宝贝,
美人儿,你他妈的好好考试啊,不要怕,有老子们在这儿替你撑腰,啧啧……真
是个性感妞儿!”

    我听见这些粗胚痛快淋漓的在乱吼大叫,不由得笑了起来。荷西说:“你还
说要一个人来,不是我,你也给人叫小宝贝了。”其实我倒很欣赏这些天台上的
疯子,起码我还没有看过这么多兴高彩烈的犯人。真是今古奇观又一章。

    那天考的人有两百多个,新考再考的都有。

    等大队长带了另外一位先生开了考场的门,我的心开始加快的跳得很不规则
,头也晕了,想吐,手指凉得都不会弯曲了。荷西紧紧的拉住我的手,好使我不
临阵脱逃掉。

    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像待宰的小羊一样乖乖的走进那间可怕的大洞里去。等
大队长叫到我的名字,荷西把我轻轻一推,我只好站出去了。“您早!”我哭兮
兮的向大队长打招呼。

    他深深的注视着我,对我特别说:“请坐在第一排右边第一个位子。”我想
,他对旁人都不指定座位,为什么偏偏要把我钉十字架呢!一定是不信任我。

    考场里一片死寂,每个人的卷子都已分好放在椅子下面,每一份卷子都是不
相同的,所以要偷看旁人的也没有用。

    “好,现在请开始做,十五分钟交卷。”

    我马上拉出座位下面的卷子来,纸上一片外国蚂蚁,一个也认它不出。我拼
命叫自己安静下来,镇定下来,但是没有什么效果,蚂蚁都说外国话。

    我干脆放下纸笔,双手交握,静坐一会儿再看。

    荷西在窗外看见我居然坐起“禅”来,急得几乎要冲进来用大棒子把我喝醒
。静坐过了,再看卷,看懂了。

    我为什么特别被钉在这个架子上,终于有了答案。

    这份考卷的题目如下:

    你开车碰到红灯,应该(一)冲过去,(二)停下来,(三)拼命按喇叭。
你看到斑马线上有行人应该(一)挥手叫行人快走开,(二)压过人群,(三)
停下来。

    问了两大张纸,都是诸如此类的疯狂笑话问题。

    我看了考卷,格格闷笑得快呛死了,闪电似的给它做好了。最后一题,它问
:你开车正好碰到天主教抬了圣母出来游街,你应该(一)鼓掌,(二)停下来
,(三)跪下去。

    我答“停下来”,不过我想考卷是天主教国家出的,如果我答——“跪下去
”,他们一定更加高兴。

    这样我就交卷了,才花了八分钟。

    交卷时,大队长很意味深长的微微对我一笑,我轻轻的对他说:“谢谢!日
安!”穿过一大群埋头苦干,咬笔,擦纸,发抖,皱眉头的被考人,我悄悄的开
门出去。

    轮到口试的沙哈拉威人进去时,荷西就一直在安慰我:“没有关系,这又不
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考坏了,下星期还可以考,你要放得开。”我一句话也不
说,卖他一个“关子岭。”

    十点正,一位先生拿了名单出来,开始唱出通过人的名字,唱来唱去,没有
我。荷西不知不觉的将手放到我肩上来。

    我一点也不在意。等到——“三毛”,这两个字大声报出来时,我才恶作剧
的看了一眼荷西。“关子”卖得并不大,但是荷西却受到了水火同源的意外惊喜
,将我一把抱起来,用力太猛,几乎扭断了我的肋骨。

    天台上的犯人看见这一幕,又大声给我们喝彩。

    我对他们做了一个V字形的手势,表情一若当年在朝的尼克森,我那份考卷
,“水门”得跟真的一样。

    接着马上考“场内车试”。

    汽车学校的大卡车、小汽车都来了,一字排开,热闹非凡,犯人们叫得比赌
马的人还要有劲。

    两百多个人笔试下来,只剩了八十多个,看热闹的人还是一大群。我的武教
练这次可没有光身子,他穿得很整齐。

    教练一再对我说:“前三辆车你切切不要上,等别人引擎用热了,你再上,
这样不太会熄火。”

    我点点头,这是有把握的事,不必紧张。

    等到第二个人考完,我就说:“我不等了,我现在考。”

    考场绿灯一转亮,我的车就如野马般的跳起来冲出去。

    换档,再换回档,停车,起步,转弯,倒车如注音符号字形,再倒车<字形
,开斜道,把车再倒入两辆停着的车内去把自己夹做三明治的心;过斜坡,煞车
,起步,下坡,换档……我分分寸寸,有条有理的做得一丝不差,眼看马上可以
出考场了。我听见观众都在给我鼓掌,连沙哈拉威人都在叫:“中国女孩棒,棒
——。”

    我这么高兴,一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病,突然回身去看主考官坐着的塔台
。这一回头,车子一下滑出路面,冲到粼粼的沙浪里去,我一慌,车子就熄火了
,死在那儿。

    鼓掌的声音变成惊呼,接着变成大笑,笑得特别响的就是荷西的声音。我也
忍不住笑起来,逃出车子,真恨不得就此把自己给活活笑死算了,也好跟希腊诸
神的死法一样。

    那一个星期中,我痛定思痛,切切的反省自己,大意失荆州,下次一定要注
意了。

    第二个星期一,我一个人去应考,这一次不急了,耐着性子等到四五十个人
都上去考了,我这才上阵。

    应该四分钟内做完的全部动作,我给它两分三十五秒全做出来了,完全没有
出错。

    唱名字的时候,只唱了十六个及格的,我是唯一女人里通过的。大队长对我
开玩笑,他说:“三毛的车开得好似炮弹一样快,将来请你来做交通警察倒是很
得力的帮手。”

    我正预备走路回家,看见荷西满面春风的来接我,他上工在几十里外,又乘
中午跑回来了。

    “恭喜!恭喜!”他上来就说。

    “咦!你有千里眼吗?”

    “是刚刚天台上的犯人告诉我的。”

    我认真的在想,关在牢里面的人,不一定比放在外面的人坏。这个世界上真
正的坏胚子就如我们中国人讲的“龙”一样,可大可小,可隐可现,你是捉不住
他们,也关不住他们的。我趁着给荷西做午饭的时间,叫荷西独自再去跑一趟,
给监牢里的人送两大箱可乐和两条烟去。起码在我考试的时候,他们像鼓笛队似
的给我加了油。

    我不低看他们,我自己不比犯人的操守高多少。

    中午我开长途车送荷西去上工,再开回镇上,将车子藏好,才走路去等最后
一关“路试”。这个“天梯”越爬越有意思,我居然开始十分喜欢这种考试的过
程。

    五十度气温下的正午,只有烈日将一排排建筑短短的影子照射在空寂的街道
上,整个的小镇好似死去了一般,时间在这里也凝固起来了。当时我看见的景象
,完完全全是一幅超现实画派作品的再版,感人至深。如果再给这时候来个滚铁
环的小女孩,那就更真切了。“路考”就在这种没有交通流量的地方开始了。

    我虽然知道,在这种时候,镇上一只狗也压不着,镇外一棵树也撞不倒,但
是我还是不要太大意。

    起步之前要打指示灯,要回头看清楚,起步之后靠右走,黄线不要去压过它
,十字路口停车,斑马线要慢下来,小镇上没有红绿灯,这一步就省掉了。

    十六个人很快的都考完了,大队长请我们大家都去交队的福利社喝汽水。我
们是八个西班牙人,七个沙哈拉威人,还有我。

    上校马上发了临时执照给通过全部考试的人,正式的执照要西班牙那边再发
过来。

    上星期我一直对自己说,在摩洛哥国王哈珊来“西属撒哈拉”喝茶以前,我
得把这个天梯爬到顶,现在我爬到了,“摩王”还没有来。上校发了七张执照,
我分到了一张。

    有了执照之后,开车无论是心情和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比较之下才见春
秋。有一天,我停放好了车,正要走开,突然半空中跳出以前那两个警察先生,
大喝一声:“哈,这一次给我们捉到了。”

    我从容不迫的拿出执照来,举在他们面前。

    他们看也不看,照开罚单。

    “罚两百五十块。”“怎么?”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停车在公共汽车站前,要罚!”

    “这个镇上没有公共汽车,从来没有。”我大叫。

    “将来会有,牌子已经挂好了。”

    “你们不能用这种方法来罚我,不收,我拒付。”

    “有站牌就不能停车,管有没有公车。”

    我一生气,脑筋就特别有条理,交通规则在我脑海里飞快的一页一页翻过。
我推开警察,跳上丰,将车冲出站牌几公尺,再停住,下车,将罚单塞回给他们
。“交通规则上说,在某地停车两分钟之内就开走,不算停车。我停了不到两分
钟又开走了,所以不算违规。”“官兵捉强盗”,这两个人又输了,罚单丢给山
羊吃吧。我哈哈大笑,提着菜篮往“沙漠军团”的福利社走去,看看今天有没有
好运气,买到一些新鲜的水果菜蔬。

    日复一日,我这只原本不是生长在沙漠的“黑羊”,是如何在努力有声有色
的打发着漫长而苦闷的悠悠岁月。

    —天凉好个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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