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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诗歌散文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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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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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半路就回来的。我流浪,绝不是追求浪漫,而是我在这个地方学业已经完成了,而且
找不到事情怎么办呢?我就再到另一个地方去念书或者做事。所以说流浪的心情,我个人的
经历是被迫的。当然我去了很多国家游历,但是说实在话,我从离开家以后没快乐过,这话
说得很不勇敢,可是我离开台湾后真的不快乐,一直到我建立了自己的家。所以,怎么使流
浪者快乐是很难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答案。很奇怪,我发觉前一个问题和这个问题
,我都没有答案。

  问:你与荷西在沙漠里找化石,结果荷西掉到流沙里去,你当时的心情如何?

  答:这篇文章叫做《荒山之夜》。是的,荷西那次快要死了,遭遇困难的时候也不知道
自己的心情。我记得我再开车回来找荷西的时候,发现流沙不见了,因为找错了地方。我第
一个反应是:“他已经死了。”我怕得不得了,怕得发抖。

  我知道这个朋友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因为他不问我这次的心情,而那一次是同样的心
情。我这一生没有遭遇过像这样的恐惧,这次荷西去世的时候,是一位英国太太来告诉我的
。那是晚上一点钟,她来敲门跟我说:“Echo,你坐下来。”

  我没坐,我问:“荷西死了?”她说:“没有,你坐下来我再告诉你。”我说:“他死
了?”英国太太把我扶住,我再问她第三次:“你是不是来告诉我荷西死了?”她说:“他
们正在找荷西的尸体。”我第一个感觉是怕,怕得不得了,我一生没有那么不勇敢过,以前
我想自己是很勇敢的人,问我失去荷西的心情如何?我说的是一个人有时候会遭遇到他不能
承受的事,圣经上说“我给你的都负担得起”,可是在面对不能失去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负
担不起,怕自己变成半个。我当时心情很复杂,因为面对要失去最不能失去的,接着的反应
就是我不能,我不要失去。这是怕,怕成疯狂,可是最后还是来了。

  问:《橄榄树》这首歌是在什么心情下写的?

  答:《橄榄树》是在九年前写的一首歌。我的朋友李泰祥先生要我写一些歌词,他催着
我写,我一个晚上写了九首,其中一首就是《橄榄树》。因为我很爱橄榄树,橄榄树美。我
的丈夫荷西的故里在西班牙南部,最有名的就是产橄榄。但是,我当时写《橄榄树》这首歌
,是五百块钱就卖断了,今天我买录音带送朋友花的钱,比我得到的钱还要多。我今天不是
要说我赚多少钱的问题,而是说这首歌中有两句不是我写的,因为这首歌起初是卖给歌林,
后来再转给新格,所以版权上有一些问题。这首歌我不会唱,好像有一句是“流浪是为了天
空飞翔的小鸟和大草原”什么的,我要声明一下,因为现在的《橄榄树》和我当初写的不一
样,如果流浪只是为了看天空飞翔的小鸟和大草原,那就不必去流浪也罢。

  问:如果你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小孩,你会如何照顾他?

  答:我想他生下来的时候,我会用一块干净的布把他包起来,这是第一步。然后爱他,
对不对?如果你有个小孩你怎么办?我想每个母亲都是用一块干净的布把他包起来,一包起
来就表示对他的爱心。如何教育?很简单,爱他,爱是最重要的,我想是这样,我自己没有
孩子。

  问:你说你小时候喜欢编故事,长大以后却写的是真实故事,其中的心路历程转变又是
如何?

  答:很简单,因为小孩子的时候,放学的那条路是一样的,大家穿的那双白球鞋也是一
样的,制服也一样,都绣了学号,所以做孩子的时候非得想像不可,因为生活非常平淡。

  虽然我们那时走田埂上学很好玩,但还是很单纯,所以我喜欢编故事。可是长大以后,
我来不及编故事了,因为自己遭遇到的事情有很多值得写的,我想应该先把自己真实的故事
写完再来编,但是我一直写不完,所以我就不编了。

  问:你喜欢美术,请问你如何喜欢?

  答: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我如何喜欢美术。我想每个人都有一点天赋,是神给你的。我对
美术的敏感度到什么程度?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我的老师打幻灯片,还没对准焦距一
晃,我就说:“你今天要放高更的东西。”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看见色彩就知道了。我想各位都有自己了不起的天赋,或是画、或是音乐,每个
人一定有的。我觉得是美术喜欢我,不是我喜欢美术。

  问:三毛,最近情绪好吗?请多保重。祝福你。

  答:谢谢这位朋友。我还是一个有爱情的人,这是我的爱情观,今天虽然我的婚姻终止
,但是爱情不死。生和死有爱就隔不开,所以我有爱情,有我丈夫的爱情。

  问:你在沙漠里写一则故事《死果》,你戴了符咒中了邪,有何感受?

  答:天地间有很多神秘的感情不能单单用科学来解释,我自己遭遇到很多科学不能解释
的事情。我写《死果》,描述在沙漠里捡到符咒,挂在身上发生很多奇怪的事。至于说到沙
漠里碰到这种邪门的事,我认为这是我们不可说的,我也不能解释,在这件事上我只是把我
的经历写出来,我没有责任去解释,更何况在我们中国古老社会里,就有这样的事。

  问:你说你不知道将来的事,请问你是不是宿命论者?

  答:我是不是宿命论者?我想路是自己跨出去的,你不能坐在屋子里说自己是宿命论者
。我不是完全的宿命论者,但是我相信我们在世界上有个人的年限,这点我是不否认的;但
是要遭遇到什么事情,这跟个性有很大的关系,有一点是先天,有一点是后天的。所以我不
知道我将来的路,因为我有很多想法,都不能实现,要不然现在是二月,荷西应该站在我的
身边才对,因为我们本来存钱,准备今年一月两个人一起回台湾。我不知道未来,我把将来
交在冥冥中主宰的手里,一点也不急,就等着它告诉我应走的路。

  问:你初到西班牙是抱什么心情?找寻什么?动机何在?可不可以说是你一生的转折点?

  答:去西班牙是我一生很大的转折点,但并不决定于地理因素,而是个人环境上一个很
大的转变——离开了父母。我父母宠爱我,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它们疼我疼得不得了,有
时风雨太大,我有鼻过敏毛病,母亲就会说,你不要上阳明山了,今天在家里念书。那时我
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一定要离开我的父母,因为他们照顾我太周到了,我不能建立自己的人
格。

  所以去西班牙这个国家不是转折点,离开家庭才是我的转折点,这不是我跟家庭有不好
的关系才离开,我很爱他们。

  但是你看那些动物长大的时候,做母亲的要把他们踢出去。我的母亲却一直把我摆在她
的身边。看纪录片,小熊长大,母熊一定把它赶出去,而我母亲却一直把我摆在她的身边。
我下定决心离开台湾,不是我要到国外追求什么,或是崇洋,绝对不是,我是最喜欢中国文
化的,因为里面包含太广,太神秘了。我离开只是想建立自己。去西班牙,去美国或者去英
国都不是转折点,而是我离开了父母才是转折点。

  问:信要写到何处,你才收得到?

  答:我想人有一种很重要的天赋就是“心电感应”,真的。

  我这次回来收到很多的信,没有回,觉得很抱歉,但是我还是要强调一点,人跟人之间
“知心”最重要,信能写的实在太有限。写到哪里?写在你的心里嘛!我会知道的,不要写
出来了,你在心里想我,念十遍我就晓得了。所以我说不要写信,彼此心里知道就好,我记
得各位,各位也记得我,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要走很多地方。谢谢!

  问:如果在这世上再有一个很爱你的人,指的是婚姻关系,你会不会答应?

  答:我有一个很爱的人在我心里,叫荷西。这问题不能说,不可说,不知道。我想百分
之九十九点九是“不”,因为我已经有了。

  问:你想荷西愿意你继续流浪,还是另找一个归宿?

  答:这是很私人的问题,我想荷西最主要是希望我幸福,用哪一种形式都不重要。在台
北好?还是流浪好?是另外找一个人叫他荷西?我不是刻意流浪,而是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
去,我现在住我父母的家,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家。我今天出来时,父亲硬塞钱给我坐车,我
觉得这情形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下去,他昨天发现我皮包里只有一百多块钱,他今天就赶快
塞钱给我,我觉得我这样在台北下去,又要依赖我的父母。我不是刻意流浪,我要经过很多
地方,是因为机票钱差不多。我不愿意流浪,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在另外一种形式的生活安
定下来。

  (注:耕莘文教院陆达诚神父,在三毛女士演讲后说,演讲前三毛女士通过他捐给一个
单位三百五十元美金。三毛虽然自己没有钱用,却把人家给她的稿费捐出去。)

  问:你是一位有爱的人,你相不相信有冷酷无情的人?

  答: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我也碰过冷酷无情的人,当然相信的。

  问:如果你的人生观是“游于艺”,只是玩,那么你认为议论婚姻问题的时候,是否应
考虑到年龄、经济、生活方式等现实问题,还是有爱就可以了。

  答:我想我的对象是比较单纯的人,因为荷西就是一个大孩子,我在那里学到最好的功
课就是在他面前做一个完全的真人。这绝不是说我任性,而是我有一个好丈夫,他一直跟我
说,我要你做一个真的人,我不要你做一个假的人。我说可是在别人面前还是假的呀,多多
少少总是假的。也许我自己是很干脆的人,所以婚姻是很单纯、很认真的,我们是两个孩子
在一起玩扮家家酒,我们没考虑到年龄、经济、生活的差异。婚姻要不要考虑到经济?我是
很主观的说话,实在说,我结婚时,只有一个床垫子放在地上,铺块草席,还有四个盘子、
四个碗、一个锅,也没有穿白纱,没有花,只有一把芹菜绑在头上,还是走路去结婚的,可
是我要告诉各位,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新娘。我的结婚礼物是个骆驼的头骨,也不是古玩店
买来的,是捡来的。所以我认为婚姻的条件,当然不能说饿得没有饭吃,但是我相信各位都
起码有吃饱的条件。有些女孩觉得有钱,生活比较有保障,这是对的,但我是没有。是不是
只要爱就可以了?我想爱和金钱并不相同。有些朋友最近打电话给我一打就是三个小时、四
个小时,说她们的爱情故事,我听了之后觉得那不是爱情,我说你过两个月再来跟我讲,看
还是不是他。是不是有爱就可以?我要问你,什么才叫爱?也许我是比较老派的人,我希望
结婚时,你戴上他给你的戒指,就是你对他的承诺,如果这一桩婚姻是对的,那么我要做你
的好妻子,或是好丈夫。婚后会有多少多少的问题,但戴上戒指,心里已有承诺,今生今世
,好也好,坏也好,生也好,死也好,爱就来了,这是一条最方便的路。

  问:三毛,你为什么这么信神?我很想信,怎么信?

  答:我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喜欢星象的?冬天的时候,你要我把猎户星、大犬星、小犬星
、双子星座、天牛星座、北斗七星画出来,我都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很喜欢天文,但是我读
书不够,读到的就是把天上每个星座都弄清楚。各位不信神的话,我没有办法使你们相信,
因为我也是一个人。但你去看天上的星,我回来后一直找猎户星,发现一点也不灿烂,找天
狼星,因为它是大犬星座最亮的一颗,也不是很亮,台北的星都不是很好看。我问各位,你
们看过一朵花没有?随便摘一朵你去看一看,你会发现这就是一个神迹,真的,我不是迷信
的人。你看母亲生出来的孩子,她那么爱他,我前几天有一位朋友生了孩子,从年初二到现
在完全变了个人,我问她母爱从哪里来的?她说是天生的。什么叫天生的?所以我为什么信
神,因为我一天到晚看到神迹,各位可能认为这解释很牵强,我觉得只要用点心,看天地的
一切,看动物、母亲,都是神迹,我不能说,没法回答,我相信,因为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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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为什么要哭泣

                                   ——谈话记录之三

  我写的书不多,一共五本,这五本书的书名是《撒哈拉的故事》、《雨季不再来》、《
稻草人手记》、《哭泣的骆驼》、《温柔的夜》。我自己检讨了一下,也一直记得一位作家
对我说过:“你千万不要在题目里透露文章的秘密”这句话说得非常好,假如你把文章的内
容,直接的由题目表现出来,别人一看就已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猜出你所写的内容,那便
不够精彩了。

  举几个比较喜欢的例子。譬如说,在我写家庭生活中怎样煮饭给先生吃的事情,我给它
取了一个很糟糕的名字,叫《中国饭店》,这题目是失败的,因为没有内容,没有曲折,也
没有说出中国饭店的秘密,可以说那是一个失败的题目。后来,读者文摘将这篇稿子摘录进
去以后,我将它改成《沙漠中的饭店》,这是第一篇,是一个不算成功的题目。

  我将自己用各种奇奇怪怪的方法在沙漠中替人看病的经过写了下来,这时想到了一句成
语叫《悬壶济世》,已经有一点进步了。

  我也曾写过沙漠的朋友如何结婚的事情,因为新娘只有十岁,所以取了一个名字叫《娃
娃新娘》,还是不好,因为题目已透露文章的内容。

  又有一次,到沙漠探险,掉进了泥滩里去,没有办法出来,我就想是不是要写一篇《沙
漠历险记》呢?后来又想到俄国有首曲子叫《荒山之夜》,这个题目我觉得可以,因为读者
猜不出要写的是什么,而是由文章内慢慢的告诉你,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题目是看
不出来的。

  在沙漠里开车,警察常找我麻烦,因为我是那里唯一的中国人,而且他们也知道我没有
驾驶执照,我还在那里跑来跑去。避免警察抓我的唯一方法就是去考驾驶执照,考了之后,
便想要写一篇叫《沙漠考执照记》,这也不好。本来是一个很平凡的经历,里面写如何考驾
驶执照,想了很久,圣经里有一句话,说雅各在做梦时候,有一个天堂的梯子下来,让他上
去,他上了几格又下来了,大概是这样的一件事情,使我联想到考驾驶执照从报名、到学、
到考“笔试”、到“场内考试”、到“路试”,这都是一级一级的梯子,所以这个考驾驶执
照的故事,本来是一个最平凡的故事,却取了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做《天梯》,读者还不晓得
我到底要写什么?一看登出《天梯》,《天梯》它到底要写些什么?你这样给他一个引诱时
,他会忍不住的看下去,看到底为止。为什么它要叫天梯?这是间接式的引起好奇心,然后
再让他看看内容是什么,看完了内容,读者不会觉得天梯和考驾驶执照不合适,因为,里面
有解释。

  又一次,我去看沙漠当地的人如何洗澡,因为他们往往很久才洗一次澡,抱着很大的好
奇心,就去看了一看,后来怎么也想不出用什么题目来写,出了一个最差的题目,叫《沙漠
观浴记》。

  有一回我先生和我去海边打鱼,因为成本很高,在沙漠中打鱼要开很久的车才能到大西
洋海,所以我和我先生说:

  “我们把打的鱼带回到沙漠里来,我们来做生意。”我们到沙漠里卖鱼,如果说要取题
目的话,最直接的就是《沙漠卖鱼记》——反正都是沙漠。一想到不行的,但鱼字又不能“
赖”掉,因为我的确就是写“鱼”的事情,最后这个题目,我自己很喜欢,就是《素人渔夫
》。在法国有一种业余的画家,他们不是靠出卖他们的画为生,但是每星期天作画,所以叫
自己做“素人画家”,业余画家可以叫素人画家,那么我们星期六卖鱼也应该可以叫“素人
渔夫”。

  一般的读者,也许不知道“素人”这个名字,所以“素人渔夫”,他们可能会想,奇怪
鱼是荤的,他们为什么叫素人渔夫?大概是一个吃素的人去打鱼吧!那么这样的题目也是非
常成功,和内容也是很相配的。

  四年以前我回国的时候,好像有一个杂志叫《现代摄影》,他们向我约稿,他们说你一
定要写一篇在沙漠照相的事情,两天内交稿。我被他们催得很烦,于是便说:“那这样好了
,我明天早上就交给你,省了一桩心事。”所以我就写了一篇在沙漠如何拍照的情形,可是
这题目又很难想,因为我不是一个十分浪漫的人,取的题目过分不切题也不可以,想了很久
,在沙漠里拍照的经历,到底要取什什么题目?结果取了个好题目,叫做《收魂记》。因为
沙漠的人,他们的确认为,你照了他的话,他的灵魂会被摄影机吸进去,这对他们是万万不
肯的。这种可说是非常原始的一个地方,你的照相机,他们非常的害怕,所以在这种情形之
下,这篇摄影的文章,就比较成功了,因为取一个好的名字。

  又写过一个中篇,记述在西非、奈及利亚二十三天的生活,是先生和我的一个真实生活
的纪录。当时我们已失业十二个月了,没有事情做,我们向全世界最大石油公司都发了信,
因为我先生是潜水工程师,那么这方面,我们只有往石油公司去找事。过了十二个月以后,
有朋友介绍我们到奈及利亚,一个很小的德国潜水工程公司去做事,我先生去了四个月我才
去,这四个月,他没有拿到一毛钱的薪水,他的护照被老板扣起来了,一天要工作十六小时
,可是,为什么他没有离开呢?倒不是为了什么护照扣下来的问题,因为我想当时,对一个
男人来说,失业的心情是非常恐惧的,他怕万一失去了这个工作的话,不知道要再等几年之
后,才能找到一个他喜欢的工作。

  我去了之后,经历了种种非常不愉快的事,最主要的是一直要不到薪水。有一次,我看
到一张收据,是这家公司向其他的公司收每一小时五千美金的工程费,而这个工作是我先生
单独做的,就是说他每一小时替公司赚取五千美金,而我们的薪水,大概是二千五百美金一
个月,公司却不付,当然我所说的价钱,在台湾或许会觉得每一小时五千美金,是不可思议
的,可是奈及利亚,是一个石油国家,我的先生也是极专门的人才,所以这个公司的开价是
可能的。这样,在极不愉快的工作之下,我写了一篇文章,那是还有保留的,因为全写的话
,也许读者可能认为我在夸张。结果我们还是在那里住了八个月,拿到了大概三个月的薪水
,最后失败的离开了。

  这篇文章我想了很久的题目,想不出来。那个时候是五月,突然想到五月的时候应该是
繁花似锦的时候,于是就把它叫做《五月花》。我知道台湾有一个酒家也叫“五月花”,但
是我并不忌讳,我的对象也是台湾的读者。可是我当时想到五月花的时候,也有此种感觉,
觉得我们在那里做事的时候,好像在出卖我们自己的身体,也在出卖自己的灵魂一样。所以
这是一种潜意识的,为什么一个这么不愉快的回忆,取了一个这样美丽的名字,叫做《五月
花》呢?我在我的文章里轻描淡写的提到一句,如果读者不仔细看它,就会忘记——是我先
生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回来,手指几乎断掉,躺在床上,根本没话说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
我的文章就对他说了一句话,说:“你睡吧!因为在梦里没有呜咽,也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
五月的繁花。”就是这几句,因为这是和题材完全相反的。为什么称五月花?因为我们本来
追求的是五月的繁花,而我们没有得到,这是我取的所有题目中最奇怪的一次。一件相反的
事情,给它这样的一个名字,可是,以后我的读者和我谈起来了,我发觉他们对于这篇文章
印象很深,题目记得很牢,我再问他们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它叫做五月花吗?他说的对呀
!因为你没有看见五月的花嘛!

  最后一年,我们离开了沙漠,我们卷进了一个政治的波浪,叙述西属撒哈拉要被摩洛哥
和南部的毛里塔尼亚瓜分掉。

  这件事情在国际法庭海牙,打了很久的官司,最后,海牙国际法庭的决定是由当地的撒
哈拉人自己决定他们的前途。就在这天宣布的时候,摩洛哥的国王哈桑,开始了和平进军。
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我住的地方,离摩洛哥的边境,只有四十公里,我们这边的西班
牙政府,好像不知道民心一样,每天就把摩洛哥,它如何组队,如何往撒哈拉走过来的纪录
片,放到我们这边的电视新闻来给我们看,我们看后真吓死了。而且,因为他们是载歌载舞
而来,那种感觉比他们拿着枪刀还要可怕,国王走在前面,然后后面的人在打鼓,在后面的
军队(民众)就跳舞,沿着大道在跳,这时我就想到古时候,我们的所谓“四面楚歌”,那
真是我一生当中的非常可怕的经历。你的敌人来了,可是他是唱着、跳着来的。在那时候,
哈桑国王说他二十三号的时候要拿下西属撒哈拉,他是十七号开始进军的,这哈桑很懂心理
学,他不说我要拿下西属撒哈拉,他说:“我二十三号要来和你们一起喝茶。”我被这句话
几乎吓死,在这样的一个大动乱的时候,当地有游击队,有西政牙的磷矿公司,大概有两千
个员工,有妇女,有学校,有西班牙的军队和警察,这么多不同样的人,他们在这最后的一
刻,有什么样的反应?我想到这一点,观察了一下,想把它写出来,但是,如像报道文学那
样写的话,没有一个主角,这件事情就没有一个穿针引线的人物。于是我就把一个特别的事
情拿出来,就是当时游击队的领袖名叫巴西里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太太沙伊达是一个医
院的护士,拿他们两个人的一场生死,做为整个小说的架构,而用后面的背景来引述发生的
这些事情,那时我大约是撒哈拉最后离开的四个外籍女人之一。

  这篇文章,写成了中篇,我拟个题目,最先想到的题目不大好,叫做《撒哈拉最后的探
戈》,后来,我先生说:“台湾有没有演过《巴黎最后的探戈》这部电影呢?”我说听说是
禁演的,他说:“别人会不会想成这方面的呢?这个题目会不会被禁掉呢?”我说不会吧!
大概不会吧!因为这探戈不是巴黎来的。

  这篇文章写好了,一直想不出题目,后来改了很多种形式,最后还是想出来一个最简单
的——《哭泣的骆驼》。为什么要哭泣?当时我的朋友沙伊达被强暴之后,再被她要求自己
的先生的弟弟打死了,这是一个大时代的悲剧,取名《哭泣的骆驼》,是我四本书里面最好
的、最合适的,而且并没有透露内容的一个题目。

  我自己一些文章的题目,差不多是说完了。现在再分析一下,就是我写文章的时候,有
的地方,例如说“天梯”是没有透露文章内容的题目。另有一种就是与内容完全相反的名字
,如《五月花》。还有一种就是移情作用,是一个悲剧,但悲剧那个人物并没有哭泣,哭泣
的却是第三者——骆驼。再详细说明一遍,有一种题目是直接性的用广告俗语来说:“请买
某某牌电视”,这是直接式的。第二种,就是让他猜你要卖什么,这就是《天梯》。还有一
种就是你请他买王先生的产品,但是你告诉他说:“在李先生对面有一种好东西卖。”你不
提一句王先生,这就是《五月花》。我觉得做广告和写文章,有很密切的关系。在我十八岁
的时候,也替台广做过几个月的广告撰文,本田机车的广告我做过几个,可尔必思“初恋的
滋味”。是朋友们与我共同想出来的广告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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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里飘扬的影子
                            ——迦纳利群岛专访之一

                                ·西沙·

  此次决定由英伦来迦纳利群岛度假实在有我个人情感上的理由。

  要在这七个分散的岛屿中寻找那位成名在亚洲而隐居在这世界尽头的女作家三毛并不是
一件容易的事情。

  从大迦纳利群岛南部的游客胜地,我叫了一辆计程车,祝贺自己好运,便让车子载着我
往三毛的住处驶去。

  那是下午两点多钟,本以为三毛的住处必然不会在城内,想不到我的计程车司机硬是在
一个古旧小城的一条窄巷内请我下车,将我送进当地的邮局里去。那时我才发觉,所谓三毛
的西班牙文地址,原来只是一个信箱号码而已。

  邮局局长听我说明来意很遗憾的对我说:“Echo我们当然是熟悉的,只是碍于规定
,租信箱人的地址是不能对外公开的,再说今天早晨她已经来拿过信,不可能再来了。”

  也许是我怅然的表情使得邮局局长对我有些同情,他善意的又用英文问:“请问你是她
的朋友吗?我们可以通知她跟您联络的,这样便不算违反规定了。”

  当我告诉邮局局长我只是三毛的一个读者而她并不认识我时,这位先生便无论如何不肯
成全我了,他的理由是:“Echo现在是一个人居住,陌生的访客不能随便往她家中去。”

  从这位先生的语气里,我看出三毛在此很受到爱护与关心,即使我一再强调自己是中国
人,好似也没有产生更大的效果来说动他。

  已是接近邮局关门的时间了,我却不肯离去。这时一位女职员看不过去了,顺手写了一
张条子,上面只是三毛居住海边的社区地名,没有门牌号码,对我和善的说:“坐车去,在
这儿五公里外的地方你可以找到她的。”

  于是我又坐上了计程车,穿过一片又一片干旱的田野及山坡,一个纯白色的住宅区面对
着艳阳下的大西洋静静的呈现在眼前。

  我下了车,发觉这是一个很大的社区,整个对着蔚蓝海洋的山坡上全是西班牙式建筑的
小洋房。在这空寂如死的下午,贸然敲门去问有没有人认识三毛也许要受人叱骂的,于是我
独自下到海边沙滩上去坐了一会儿,希望黄昏的时候会有人出来散步。总之在那种情形之下
再要回旅馆亦是困难了,那儿是绝对叫不到计程车的。

  那亦是一个奇异的海滩,大迦纳利岛南部的海沙是浅米色而柔软的,而我眼前的这个海
湾却满是近乎黑色的沙石,远处各种峥嵘的礁岩与冲击的巨浪使人想起《珍妮的画像》那部
电影里的镜头。这是一个咆哮的海滩,即使在如此明亮的阳光下,它仍是雄壮而愤怒的。奇
怪的是,我在那儿坐了近乎两小时,竟然连一个人影都未看见。

  我一直在分析自己,我已不是青年人了,在英国居住多年,为人并不冲动亦不过分天真
热情,对文学的喜好已有许多年,念过的好书亦不知有多少本,如果将这些都当作我拜访三
毛的理由,那么在文学的领域里来说,这位女作家是算不得什么的。可是在她那几本浅近的
书里,几年来,总有一些信息在呼唤着我,她的作品充满着一些神秘的而又完全说不出是什
么的东西,那不只是她文字的风格清新,更不是她纸面上的生活点滴,而是她那个人、那份
真、那份传奇引得我今天坐在她隐居的海滩上,如同一个少年似的盼望着这次的会面。事实
上我竟对自己有一些伤感和怨恨,为什么像一个傻瓜似的走到了此地,只为了看一看那个名
叫三毛的人。

  已近黄昏了,阳光仍是炙热,我离开了海滩又往上面的住家走去,这次我才发觉有一间
小小的杂货店隐在一条斜路的转角下。

  店内没有顾客,一条大黄狗向我猛吠。

  想不到店主亦会讲英文,他很仔细,问明白了我找三毛的目的,陪我走了一段路,指指
社区最边上的一排房子,说明了是那一家,然后又有些不放心的盯了我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上坡路使我气喘,太阳西斜刺着我的眼睛,四周是那么的寂静,好似静得要窒息了一般
,街上空无人迹,黄昏沉重。

  当我走到据说是三毛住家的白房子外时,我看见低低的花园木门里,一个穿着牛仔布短
裤梳着两条辫子的女人背着我在给草地洒水,她的头低低的垂着,园里几棵树没精打采的动
也不动。

  我找不到门铃,也因为心情有些紧张,不知怎么唤起这可能是三毛背影的人的注意,所
以我便站在门外擦擦汗,等她回头吧!

  这个人终于回转身了,是她,是书中三毛的样子,只是看上去身材更小些,脸孔也很瘦
,晒得棕色,倒是像影片中的印地安女子,这匆匆的一刹那很难看出她的年纪。

  三毛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又往另一个方向去洒水了。

  “请问你是不是那个叫做三毛的女作家?”我终于忍不住了。

  三毛听到了我的话,仰着脸目光灼灼的望着我,也不笑,一任她手里那条水管哗哗的流
下去,这时这才发觉她没有穿鞋了。

  她不回答我的话,也更没有请我进去的意思,只把黄色的水管一松,跨出草地,跑到老
远的车道边去关龙头,湿手往裤子上擦了几下,这才往我迎上来,而我,已快窘迫得不知再
如何表情了。

  “我姓陈。”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我当然知道她姓陈,三毛不是笨人,她这么说只是不愿别人拿她当文章中的那个作家来
看待,这第一句话中已非常清楚了。

  “我是你的读者,从英国来的,特别来看望你。”我甚而有些结巴,感到委屈,后悔自
己的多事。这种种一霎间涌上来的巨大冲击只因为三毛没有热切的迎接我,她的目光炯炯如
星,将人看得如同幼儿一般的失措起来。

  我们仍是隔着花园的矮门站着,过了一千万年那么久,才得了她一声比较和蔼的声音:
“请进来吧!”

  我推开了木栅门进去,三毛却爬到她园子右边的高墙上去,手里捡了几粒小石子,一下
又一下的去丢邻居的大玻璃窗,那面窗后出现了一个发蓬有若枯草的女人,她们隔着玻璃也
听不见,只见三毛指了指我,那个女人点点头也在打量我,这种明显的不信任令我几乎转身
想离去,也在这个时候,三毛滑下墙来,对我第一次含笑,我便无法再对自己过度的敏感坚
持下去了。

  我随着三毛走入她的后院,那儿有一个细草干铺成的凉亭,地是砖的,凉亭里没有座椅
,有的是可坐人的大树根,一大段方木头,一个海边捡来的什么废船上的厚重方形压舱盖,
算是她的桌子了。

  砖地水汪汪的,大概她才冲过。

  我们走到她房子的入口,看见里面的地清亮如镜,我犹豫了一下,三毛马上说:“不相
干的,我们也不脱鞋的。”

  她根本没有鞋子可脱,自自然然的进去了。

  进了门,三毛简短的说:“您请坐!”便进入内室不见了。

  这是一幢小巧的西班牙式的建筑。我置身的一个客厅正中间一面大窗,倒有一大半被米
色的窗帘遮住了,光线十分暗。一套老式的碎花沙发衬着黄色的地毯,沙发上散散的放着许
多靠垫。古雅的花边式的白色台布罩着一个老式的圆形茶几,藤做的灯罩吊得很低。靠墙的
左手是一面几乎占去整个墙的书架,一套亦是古式的雕花木餐桌及同式的椅子放在沙发斜对
面,房间的右手又是一排书架,架边有一个拱形的圆门,通向另外一个明亮的客厅。

  她有两个客厅,一明一暗,亮的那一间完全粉刷成白色。

  细藤的家具,竹帘子,老式迦纳利群岛的“石水漏”放在一个美丽非凡的高木架上,藤
椅上放着红白相间的格子布坐垫,上面靠着两个全是碎布凑出来的布娃娃。墙上挂着生锈的
一大串牛铃,非洲的乐器,阿富汗手绘的皮革。墙角有一张大摇椅,屋梁是一道道棕黑色的
原木,数不清的盆景错落有致的吊着放着。白色的一间她铺着草编的地毯,一个彩色斑斓的
旧书架靠在墙边。

  如果说三毛给人的印象只是天涯浪女,那么看过她这么艺术的家,这便要对她改观了。
她的家,甚而给人殷实的感觉,这里没有一样贵重的东西,可是你明白,里面住着的人并不
贫穷。这个家,并不因为失了男主人而憔悴,悦目清凉的盆景和粗陶的摆设竟给人一份风格
不凡而又是亲切的家的气氛。

  她的玻璃窗亮得好似不存在,微风一阵一阵舒适的吹进来。

  三毛匆匆的走出来,已经换了一条清洁的蓝布长裤,洗得泛白了。她仍是打光脚。

  “坐那一间?”她亲切的问我。

  我有些拘束的在她的老式沙发上坐下来,三毛含笑坐在我对面,双腿很自然的斜斜一盘
,顺手抱过一个垫子来放在胸前。她的态度是那样的从容,使我几乎恨起她来,因为她不特
别对人热忱,也不故意冷淡,是她控制整个场面的主人,这真不知是怎么搞的。

  我将三毛的书拿出来请她签名,她只请问了我的姓,然后从里间拿了好几支笔出来,先
在纸上试写了一遍,然后中规中矩的在餐桌上一本一本的慢慢写,好似小学生做功课似的认
真,这种态度十分的感动我,她称我周先生,很客气的请我指“都是翻印画,您在伦敦买的
?”她平静的问着,好似是别人的利益被剥削了一般。令我惊异的是她居然知道她的书在英
国的市价,盗印本亦是不算便宜的。

  我并不知道带来的书不是原版,自己有些窘迫,倒是三毛非常理解人的说了一句:“对
于读者其实是一样的。”

  “你们这儿很安静。”我想不出别的话来,在三毛从冰箱里给我拿着托盘送来柠檬茶的
时候,我找了这么一句话讲。

  “这几天更静了,隔壁那个小渔港说是逃上岸来了四十只非洲运来的不知什么猩猩,就
在一里路外,收音机报了新闻,报上也刊了消息,只抓回一只,其他的乱逃,邻居都吓死罗


  有些连窗都不敢开呢!”

  这是拜访三毛的黄昏第一次听她讲那么一长串话,讲的居然是猩猩。别家关窗关门她竟
在花园里酒水,还是背着矮门的,倒是大胆。

  “你难道不怕猩猩吗?”我问。

  三毛也不说话,神色间有些微的忍耐,好似我老远的找到了她只为着问她怕不怕猩猩。
其实这个话题是她自己扯出来的,倒是忘了一般。

  印象里的三毛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也极善解人意,可是她对我的来历,如何找到她的
,以及我度假的时日等等完全不提出一句问话,这使我也不好主动的请问她的日常生活及近
况。她绝对不是骄傲而冷漠的,她甚而彬彬有礼,嘴上一直和气的微笑着,在她的神色之间
,我看不到什么内心思维的任何一丝一毫的流露,但她也绝对不是虚伪,她只是将自己的教
养在适当的时候自然的用了出来。

  毕竟我是一个贸然闯入她生活中的陌生访客,对于三毛,我又能如何要求她真情流露呢。

  在我坐着的沙发左手书架上,搁着两张放大照片,一张荷西单人照,穿着潜水衣,神态
英俊迫人,另一张是他们夫妻的合照,都是黑白的,照片前面插着几朵淡红色的康乃馨,那
是这个房间内唯一的花朵,其他便都是盆景了。

  “你的邻居好似都很爱护你。”我说。

  “那是荷西生前得人爱戴,再说邻居们也确实是些君子。”

  三毛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了感激,可是没有一丝悲伤的影子,她提起荷西的名字,目光
爱抚似的拂过相片。

  这是第一次三毛那又温柔又和善的眼睛里透出了满溢的感情,我看不出她是一个忧愁不
满足的女人,也第一次觉得她同任何人都不能实实在在的亲近,因为她灵魂的全部已有了去
处。在她的气氛里,有一份经过大苦难或大喜悦之后的恬静和安详。她的容貌并不美丽,但
是在她的眼神里,含笑里,在她所有的身体里,好似隐藏着一种光辉,隐藏着的,却是遮也
遮不住,这使她成了一个极美丽而引人的女子,使人不由得愿意多知道她一些,不由得不去
爱她,这份宁静是她书本中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我为着这样的感动而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而她,一样从容而安闲,甚而她更给人自由而果敢的感觉,我渐渐非常喜欢眼前这个打
扮朴素的人了。我更想起来,在她请我入客厅时,她顺口说:“我们也不脱鞋的。”

  荷西逝去已十一个月了,而她仍用“我们”这两个字。

  本来以为三毛再寻合适的对象结婚才是幸福之道,而看见她以后,我觉得这已是太难,
也可能再没有必要。

  我以前并没有与三毛面对面过,用“勇敢”来形容目前这个独居的妇人还是不太合适的
,因为勇敢毕竟有一份克服什么事的勉强,而三毛看上去已不再克服任何事了,她已超越了
那一步。如果三毛在访客面前稍稍露出一丝适度的哀愁,对观察她的人来说,可能更会付出
对她的好感和同情,聪明如三毛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她偏偏不肯如此罢了,她甚而一直
微微的笑着。不知她有没有想到过,她是完完全全的没有一个亲人,住在这个天之涯地之角
的大西洋海岛,而她的海滩更是荒凉如死,这样的隐居对她仍然年轻的生命合适吗?

  当我向她谈起这件事来时,她很淡然的笑着:“太多的亲情友情反而是负担,这样一个
人住也是清静,也是好的。”

  我再一次觉得三毛并不需要人群,繁华与寂寞在她已是一面两体的事情了。听她那么说
,笑笑的从容的说着,我的心里倒是升上了一份沧桑之感,不由得有些哀愁起来。

  我问她写作的事情,她叹了口气,第一次叹了口气,可是也不做什么更明确的表示了。
她好似不喜欢写作。更不喜欢与人空谈这些事。

  三毛文章中一再说她没有念过什么书,可是在她的书架上中国古典小说很多,其他不是
文学性的也很多,最有趣的是她有一些完全令人想象不到的书籍,例如中药、手工、航海,
还有变魔术的,也有儿童图书之类。

  我站着看她的书架,她也跟了过来,拉开一个暗屉,里面用绒布衬着的不是什么金银首
饰,而是大小约二十块华丽无比的手绘彩石,那是她文中写过的石头,静静的躺在里面。

  “不是被丢掉了吗?”我惊讶的问。

  “这一阵又画了几块,太累人了。也不算好。”

  不算好吗?那简直不是世上的东西,我想再看看,三毛已经将它们关了起来。

  “我喜欢做手工,这一阵自己在给歌耶的三十三张素描配木框,当然我说的是复印的歌
耶小画。”她说着又指指另一间客厅的一个长形放花盆的架子:“那个木架是这次回来做的
,完全用榫头接合,不用钉子,以前荷西做,现在我做。对了,这间白色的客厅是荷西自己
一手建出来的,我们喜欢做手工。”

  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她脸上发出一阵喜悦的光芒,甚而是骄傲的,这与她谈写作的神色
完全不同,她显得非常踏实。

  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这使我非常吃惊,因为整个午后都是极安静的,我更没有看到
电话,三毛的电话放在厨房的一个柜子里。

  她很活泼的在与人讲西班牙文,挂了电话出来她很自然的说:“对不起,我要去山上打
枪了。”

  我看看表是下午六点多钟,而迦纳利群岛的夏天是近九点才落日透了的。

  “我出去跟朋友打枪。”她又说了一句。

  我迟迟的站了起来,终于问她次日有没有空,可不可以请她吃一次饭。她很有礼的谢了
我,说次日不做什么可是也不想出去,我便也不再勉强她了。

  “请你等一等,我可以送你去公路上,在那儿有班车可以去南部你的旅馆,不必坐计程
车的。”三毛匆匆的去关窗,细心的锁好门,开了车房,倒出她的车子。这些事她做得十分
俐落而明快,生命的活力在她仍是有的。

  我坐进车子时看见一个黑色的长形枪匣放在前座,三毛看我注视着盒子,干脆把它打了
开来,里面一把猎枪在她的手里拼拼凑凑就装好了,她含笑将枪放到后座去,我想再看看,
她便交给了我。

  “不是我的,是向朋友借的,我自己还在申请执照。”

    “打什么呢?”我问。

  “打旷野里的空罐头,以后打飞靶,一步一步来。”她说。

  这时我突然厚颜的问三毛,可不可以跟去山上看她打枪,她笑了起来,微微好笑的看了
我一眼说:“你恐怕不行!”

  “你的衣服和鞋子不行。”她仍是细心的,怕拒绝了我不舒服,又加了一句话。

  我看看坐在我身边仰着头稳稳开车的她,看看她穿着厚毛袜粗球鞋的样子,再看看自己
一身城里人的打扮,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觉得文明的无用和拘束。不,三毛果然不是作家,她
是谁已没有法子下定义了。

  “打枪不是开了车子去荒山,放几枪就走的,我也是去走,去看野兔,去拾别人打过的
空弹筒——你知道散弹枪壳用完还可以再装的。这种事情,是要走很久的。”三毛耐性的又
对我解释。

  车子穿过高速公路她却没有停,她往我来的小城开去:

  “我们小城里有好几座老教堂,这个也许你会喜欢看看。”她突然又给我排了一个文化
节目,令我十分感激她的好心,可是我怕耽搁她的时间,便礼貌的推辞了一下。

  “不相干,那个圣约翰天主教堂最古老,我也常去坐坐的。”

  三毛将车子停在寂静的广场上,她与我一同走进教堂,轻轻说:“你慢慢看,我有自己
的事。”

  我去看那些浮雕及彩色的玻璃的时候,三毛扶着远处最末一排的椅子边跪了下来,仰着
脸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她一直在那儿长跪,直到看见我已经参观完了才含笑站起来。

  她再将我开去高速公路,我不死心的问她后天要做什么,她说她要跟朋友们去山上走一
天的路,跟着去打野兔呢。

  “当然,打猎只是一个藉口,真正重要的还是去荒野里长途的走,吸些新鲜空气,采些
草药和野果,杀生是不会的。”

  她又说。

  我说我的假期还有十天,可不可以再见她一次,她笑说:

  “可惜我要走了,大后天去另外一个岛给荷西去放花呢!”

  车子行过一片又一片的田野,它们是那么的干旱而粗犷,几乎看不见一棵大树,而三毛
却甘心将自己一辈子埋在这个寂寞的地方,必然有她对这片大地的喜悦和情感吧。

  车子终于停在一个站牌下,三毛下车来陪我等公车,那时太阳已西斜,原野的风畅快的
刮过满山枯死的芒草,是这样的静又这样的寂寞,刻骨寂寞的风景啊!

  公车来了,三毛与我握握手,手劲很重、很真诚,相当的自信和踏实。

  我在大玻璃窗中再张望她,长长的公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站着,背后是近乎紫色的群山衬
着一天的夕阳,她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飞了起来,有如一只火中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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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  话

                                   ——迦纳利群岛专访之二

                                ·西沙·

  走出这个似曾相识的机场时,我矛盾得几乎想搭下一班飞机回英伦去。

  知道是不会受到欢迎的,过去数月来写出的信石沉大海。

  几次打长途电话去那边总是用西班牙文答着:“不,这不是Echo,她不在!”

  英伦苦寒,冬季萧索难耐,于是我总算给自己一个理由又来到了阳光普照的迦纳利群岛。

  在机场换钱币的时候,第一次用初学的西班牙文与人交谈,居然被微笑的接纳了。那么
数月的努力仍是收到了一些效果,这又无形中鼓励了我去探望三毛的决心。

  又是黄昏,我再一次站立在那个没有门铃的小院外,院中草长齐膝,落叶满径,一枝断
落的枝牙横在车道中间,玻璃窗上一片灰尘,窗帘已被取掉,室内几张翻倒了的旧椅子……
这幢房子仍然是夏天的那一座,可是它突然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好似一堆白骨般的骇人而空
虚。

  房子死了,三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刹那间的变化令我惊得呆掉了,难道夏季里的那次拜访只是一场梦境?

  “她不在这儿!”

  一个女人交抱着双臂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认出是三毛的邻居,住在隔壁的那个妇人。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就怕她要说出三毛已经永远离去的事实。

  “来!她现在住那一幢,上面那条街的,高地那一家,清楚没有……”

  我并不清楚,茫然的点着头。谢了人家,提起自己的行李,几乎举步无力的往高地走上
去。

  进入了那条街,所见便是一道道白色的高墙,城堡似的围住了里面的屋子。

  又是云深不知处了。

  我在那条街上徘徊了好一会儿,一个老人带着狗走过,他淡然的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了
一句日安,便慢慢的走了。

  天渐渐的转凉了,太阳照着海面一片淡红,眼看黄昏将尽,我却没有落脚的地方。

  一座墨绿色栏杆内的房子里探出一个头上包着大毛巾的主妇,她朝我笑笑,指指我背后
的天空。

  猛一回头,便是在我站着的一座车房的屋顶上,看见了那个我千万次在渴念中想望的人。

  她站在那么高,那么空的天上,手中撑着一支长长的木把,一身蓝色的工装裤,浸在身
后海也似深蓝的天空里。

  她的黑眼睛专注的盯着我动也不动,一头卷曲的蛇发平平的在风里翻飞。

  那一霎间的三毛,古帆船上女神塑像般的斜斜悬着。白房有若巨大的船首,天空是海洋
。她,正以凝神的沉寂,向我乘风破浪的扑压过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任谁看见这个女人都要化成石头,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

  三毛必是早已看见我了,她却不喊我。

  回过神来时,三毛已经走在高墙上,手中提了一个空的铁皮桶,没有梯子,双手悬挂在
墙上,空桶“碰”一下丢了下来,我方要去帮她,她已滑下了地。

  她微笑着慢慢走了几步,伸出手与我握了握,又转身向她的新邻居,那个包着毛巾的女
人挥挥手,这才拾起了桶,推开了一扇棕色的木门请我进去。

  “搬家了,现在住这儿。”她向我微一点头,语音十分清脆而童稚,这时的她,又是一
个穿工装裤亲切的邻家女孩了。

  她给人的印象是霎间万变的,十分令人害怕,好似鬼魅一般。

  我随着她进入她的新居,门关上,外界便全在她身后关了出去。高墙之外的世界便消失
了。

  院内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砖,当路一棵大相思树,枝丫重重叠叠的垂到腰际,柳树似的
缠绵。

  走了十几步,迎面一个凉棚,棚下挂着花,一只彩色的吊床梦也似的空着。几张十几世
纪的老木椅围着一张圆桌。桌上一大瓶白色怒放的香花。

  三毛推开了大玻璃门进去了,对我笑笑,说:“请进来吧!”

  她只是礼貌的接待我,透着一丝无奈。我马上拘束了起来。

  纯白的墙,纯白的大幅窗帘,棕色的木器,更多的盆景,必有的大摇椅垫着大红碎花的
坐垫,一张兽皮铺地,墙角多了一张大书桌,桌后是一墙的书。

  这样一间朴实舒适而又怡然的客厅,使人进到里面之后,所有的倦怠都消失了。想起自
己狭小杂乱的公寓生活,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无以名之的哀伤来。

  三毛顺手将窗帘哗一下拉开了,一幅海景便巨画也似的,镶在她的房间里了。那是天,
是水,是虚无缥渺,是千千万万世上的人一生渴想的居所,它必是一个梦吧?

  乍见如此景色,再有雄心的人也必然会生退隐之心,问题是真如三毛一般融进这样世外
隐逸的生活里去,又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呢!

  三毛也不请人坐,看看我的皮箱,双手闲闲的插在口袋里,笑着问:“你来散步?”

  我的眼光迎到她的,马上失措起来,她又微笑着问:“喝茶还是咖啡?想来刚下飞机吧
!”

  说着她掀开竹帘往厨房里去了。

  在她托着一盘茶点出来时,我仍站在窗口望着大海沉思。

  三毛犹豫了一下,便将本来要放在沙发茶几上的托盘拿到靠窗的饭桌上来。

  她换掉了空花的台布,铺上了另一条棉织小红格子布的,从容的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自己坐下便倒起茶来。

  “谢谢你送我机票,航空公司通知我去,说是一位周先生在英国付了来回票价。我是去
了的,不是拿票,是想退票领钱,可是他们不答应,说要不是拿票就是不接受,现金是不能
给我的。”

  三毛递过一杯茶,缓缓的说着。她的坦白令人无法接话,居然自己承认想赚我这笔送她
的旅费。

  “你的好意当然是心领了,可是目前不想旅行,再说这幢房子要修的地方仍是太多,安
顿自己都没时间呢!”说完她嘻嘻一笑,只把我对她的邀请当作一件好普通的事情在分析。

  “下面的房子卖了?”我问她。

  “壮士断腕!”她回了我一句,仍是开玩笑似的讲着,可是她的创伤并没有平复,表情
突然有些紧张、无奈而辛酸,只这么一刹那,便也隐了下去。

  我悄悄的望着三毛,她的头发又长了,松松卷卷的披了一肩,发根有些花白,不细看很
难察觉。人比夏天时丰润了些,神情开朗多了,不再那么沉静。只有她的眼睛,一样飘在什
么遥远的地方出神,没有一丝秘密向人流露,乍一看令人产生错觉,以为这个人单纯得没有
故事。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去,明知这次的来,对于三毛所造成的可能只是骚扰,亦是自不量力
的事情。眼前的人已是历劫又历劫,曾经沧海的女人,对于幸福的诠释必然已是不同。那么
我又来此地做什么?

  三毛此时也跟了过来,指指窗下对我说:“你看我的田。”

  这时我方发觉窗下还有一层,我们进门的地方原来是在楼上,房子建在向海的斜坡上,
下面一道纯白的矮墙围着一畦方土,墙边一个玻璃小花房又是一个梦境。

  这个人是谁,她背井离乡,完完全全没有亲人的住了下来,不依靠任何人,却买下了这
一幢朴朴素素的小楼,稳扎稳打的做法令任何一个男人自叹不如。

  我突然不同情她了——她有一间玻璃房子。

  “要不要下去看看?”她问。

  我们开了院中的小门,一条石阶通向楼下,海风又冷又烈,三毛奔到水龙头那边去拖皮
带管,哗哗的往她只长了一些菜苗的田里洒起水来。

  “楼下还有两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她喊着。

  以三毛一个人来说,这幢房子只衬出了她更深的孤单和寂寞,仍是大了一些。总觉得她
将自己锁进了一座古堡,更是与世隔绝了。

  “生活容易吗?”我问她。

  她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的讲:“需要最少的人,可能便是
最富的人,我过得相当的好。”

  海风太大,她避到花房里去给几棵瘦得可怜的四季豆洒水。

  “你知道——”她说,又顿了顿:“生命中该有的,我都有了,一幢靠海的小楼,足够
的空间,可以摸触的泥土,宁静的生活,满墙的书籍,不差的健康,这已是很大的恩赐,不
敢再要什么了,还敢再求什么吗?已是太多了。”

  她不断的告诉我她有多么幸运和满足,我看着暮色中那张仍然年轻的脸,心底涌出来的
却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和哀怜。

  “对了!还要给自己买一双轮子的溜冰鞋,从车房溜到院子,从院子溜到车房,才好玩
呢,小时候呀!最会溜冰的。”

  三毛是个倔强的人,她不肯别人怜悯她,更绝对不许自怜,气氛才一沉落下来,她自己
就先改了话题。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屋顶铺柏油罗!”她说。

  “你自己做?”我讶异的说。

  “电灯也是自己接的,搬家过来时改了一些线路。”

  “凉棚也是自己钉的。外面高墙请师傅来做,我当小工拌水泥,运沙,搬砖,九月到现
在做了二十二个小工程呢!厉不厉害?”

  说着说着,三毛的神采飞扬了起来,我看得出她真是又骄傲又愉快。

  她摊开那双粗糙的小手来看了看,对我嘻的一笑,小孩子似的真纯。

  我问她:“难怪你没有时间写文章了?”

  她叹了口气,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笑说:“这里面天天在写,要是有一种仪器可以探得
出,记录得出我所有在思想的东西,你会发觉里面的灵魂真是太漂亮了,可惜我的文字表达
不够——”

  “有一天我想写幻想小说呢——鬼的,灵魂的,可惜来不及!真实的还没完呢!”

  说起写作,三毛不喜欢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可是不能否认的是,写作于她仍是丢不掉,
光是这么乱讲,便看见她真正的幸福起来了。

  回到楼上客厅里,三毛又给我加了咖啡,突然问了一句:

  “你今晚住那儿?”

  我呐呐的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住,我是专程来看她的,一切由她安排了。

  “你来看我,自然是感谢的,可是我没有邀请你,这便有些不同了。”她沉吟了一下才
慢吞吞的开口了。

  我本想说,这幢房子楼上楼下并没有内楼梯,是完会隔开的,如果三毛能够给我借住几
天楼下,我将十分感激的,因我在这个岛上不认识其他的人。

  我不敢开口,三毛一直静静的凝望着我,她读透了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家便是我的城堡,这里面并不欢迎外人呢?”

  “过去半年来,这个家里访客没有断过,他们大半是通知我什么时候来,很少有人问一
声是不是三毛也欢喜接纳他们。

  当然,我讲的不是中国人,大半是我的外国好朋友,交情呢,自然是够的,问题是这一
阵来的人太多了,我也是累,再说还在修房子——。”

  我以为,三毛是喜欢有人去看望她的,她却将朋友的好意看成了负担。

  “问题是迦纳利群岛在欧洲太有名了,谁来打个转都是方便。如果我的作风不改,便永
远没有安宁日子。不能接待你,请你了解,原谅。下次如果我主动请你来做客,那么对你的
招待便是绝对不同了。”

  她说得坦白,却也不失真诚,没有让人过分窘迫。

  夜幕低垂,窗外远处的大城已沿着海岸亮成了一片迷镑灯火。三毛站起来开了灯。

  “今天晚上家里请客,一共有十二个人,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吃饭好吗?”

  我有些意外,因为她完全看不出忙碌的样子,厨房光洁如新,好似不动烟火似的。

  “全部自助餐,已经做好了,就是大家都说西班牙话对你不方便。这种事一年也不会有
一次,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我是一样的。”

  我站起来急着要走,三毛也不强留,她说:“小城里有一家清洁的旅馆,我陪你去看看
怎样?”

  我神情沮丧的点点头,内心十分茫然。

  这时有人按门铃,花店送来了特大号的花篮,深红色的玫瑰花挡住了三毛的上半身。

  三毛马上将书桌一角的花移开了,大花篮放在两张照片边,荷西的一张之外又多了另一
帧别人的,我凑过去看,她在理花,说:“是徐缨先生,我的干爸。”

  说着她默默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将徐先生的相拿起来亲了一下。这种小地方她是十分独
特的,一切自自然然,便是美丽。

  “客人的花已经来了,我还是走了吧!”我急着要走。

  “送花给我的人没有请他呢!再说我们十点半才吃晚饭,也不急的。”

  她终于将我送进了小城内的旅社,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

  “明早九点钟来接你,晚安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先说自己要绝对的宁静,却一下子请了十二个朋友吃饭。事实上
她要静,她要闹,都在她自己一手掌握里。极能干的人,看上去却是不露痕迹,天真烂漫不
解世事一般。

  九时以后的小城已是一片死寂,连个可以喝一杯啤酒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我了无睡意,
心烦意乱。这时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招停了一司机,情不自禁的说了那个海边社区的地名。

  三毛的门灯在树下发着柔和的光芒,门口一字排开了七辆汽车,高墙内飘着浪漫而凄怆
的歌,里面却是笑语喧哗,灯火通明。我绕着这条街上下的走了几圈,她的家只看得见高高
的窗子,里面如何的夜宴外面是无论如何看不清的。

  偷窥他人是十分无聊而低下的行为,我当然明白。我一个人走到海边去,一直想不通,
如果三毛所请的是六对夫妇,那么最多是六辆车子停在门口,为什么会有七辆车,那么她必
是另请了单身的朋友。那辆大灰蓝色轿车又是谁的?我被这一切弄得非常苦恼。

  墙内又传来了快速的击掌声,配合着热情的西班牙音乐,他们必是在那棵树下跳舞作乐。

  我再度走向海潮澎湃的沙滩,心里是那么悲伤,荷西死了,她居然在宴客跳舞。好像有
声音在对我说:“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不要用常情来批判她的作为吧!”

  在三毛家的斜对面一条狭巷,巷子边也是一棵相思树,我呆站在树下直到深夜两点多,
才看见客人纷纷的出来了。

  三毛,她穿着一件深黑高腰的连身长衣,裙摆和袖口滚着极宽的大红大绿的滚边,胸前
一片锦绣五彩花线,长发卷卷蓬蓬的披了一肩,脚下一双软皮靴,双颊红扑扑的,黑眼睛里
水也似的笑意盈盈。她的外型已是没有国籍的了。

  我看那些朋友们一个一个的拥吻她晚安,男男女女对她是那么的友爱亲密。那一霎间,
我才明白了,要做三毛的朋友,我还差很大一段路呢。她是不管什么中国人外国人的。

  只因我还是太紧张,到底有没有单身的男士在里面都没看清楚,才一霎,已是曲终人散
,夜阑人静了。

  这时三毛并没有关门,她笔直和朝我隐着的树下走过来,我几乎惊窘得不能动弹。

  “你也看够了吧?”她向我大叫起来。

  她似在伤心,很伤心,又似在发怒,车房内哗一下倒出了车子,对我累累的一点头:“
上车吧!如果不送你,你总得走到天亮。”

  那一趟住小城开去的夜路上,三毛一句话也不说,嘴唇紧紧的抿着,车子开得凶猛疯狂
。过了一个狭桥,对方来车用了长距灯,三毛用手一挡眼睛,一串泪珠哗哗的坠了下来,掉
在她那件锦绣密织的彩衣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的早晨,我方起身不久,便听见三毛的声音在楼下与人说话,然后她踏着木楼梯
跑上来敲我的门。

  “西沙!”

  我赶快跑去拉门,门外的她穿着一件大红V字领毛衣,净白的翻领衬衫,下面一条蓝布
裤,一双粗牛皮靴子。

  “早!”她对我灿然一笑,清清爽爽的神情。

  六小时以前三毛在浓浓的夜色里落泪,眼前的她却无论如何跟夜间的那个女人没法联想
在一起。今天她梳了粗辫子。

  又是一个全新的,没有沧桑,没有年纪的三毛了。

  我笨拙的想学西班牙人的礼貌,吻她的脸颊道早安,她啪的退了一大步,很讶异的瞪着
我,我知道自己又将事情弄糟了。

  她叹了一口气,拉出一个字条来,说:“今天有太多事情要做,你与我一同去办事,也
算我陪你,行不行?”

  我垂头丧气的跟着她走出了旅馆。她带我去街上吃早饭。

  “你要嘛就振作些,这个沮丧样子陪你的人也累!”

  三毛咬了一口吐司面包叱骂我起来,她哪里知道,我下来本是想使她高兴,可是我的心
里是那么的沉重,这已积了数月的苦痛,她能了解多少?还是她根本就不想关心我的渴望。

  “先去补轮胎,昨天晚上送你回去之后,轮胎吃了钉子,三更半夜的蹲在路边换。”

  我听了赶快道歉,她说:“小事!”

  我们开去了加油站的车库,三毛打开后车箱,用力拖出了轮胎,放在地上滚到一个穿灰
色制服的人那儿去。

  他们站在那儿谈论了一会儿,三毛又向我走来,说:“他原说要明天下午才补好,可是
我请他现在修,我替他做另外的工作,你请等一下好不?”

  说完她又走了回去,帮忙将车胎抬到一个木台上去,用一根铁把将内胎挖出来,这时那
个穿制服的人来了,她便放了手。

  车库不断的有人进出,三毛总是马上迎了过去,拿了别人手中的单子,跳进一大堆轮胎
内去翻,找到了补好的胎,滚出来交给别人,又向穿制服的人叫喊,居然在收钱,找钱。

  她又收了几个人要补的轮胎,用一半纸片放在口中湿一下,帖在胎上,另一半大概是收
据,交给别人拿走。

  这么忙了二十分钟不到,她的车胎已经补好了。

  “你常来这里?”我问她。因为她做起事来熟门熟路的,又有法子合理的抢先。

  “没有,三年没爆过胎了,再说,以前是荷西的事情。”她淡淡的说。真是一个好能干
的人。

  她向车库内的人笑笑招招手,慢慢开走了。

  经过交通警察的时候,三毛停下车来在十字路口跟警察聊了几句,四周的车水马龙都因
而停顿了,也没人按喇叭骂她,我倒惊出一身汗来。

  车子停在超级市场市口,她一路走进去便是在打招呼,算帐机前的女孩子好似个个都是
她的朋友。

  到了卖香槟的摊位,一个漂亮女孩叫了一声:“Echo!”她停了一下,叫那个女孩
子倒了半杯香槟给我试,自己却是不喝。

  然后三毛一路吃过去,耶诞节快到了,很大的超级市场里都是女孩在请人尝试产品,她
一样一样吃,跟人说说笑笑,推车内丢了一些罐头食品和苏打饼干,不是家庭主妇的样子。

  便这么风也似的走出了菜场,她已经走了,又一个女孩子追出来,手里举了一瓶香槟,
三毛接了过来,说:“谢谢!”

  那个女孩喊了一声:“耶诞快乐!”上来亲吻三毛,她也回说了一句:“你也快乐!”
一霎间,我发觉她眼睛一红,那个女孩也是眼圈一湿,两人只是对望着笑,什么也不说。

  “车子难停,我们走路去邮局吧!”她对我说。

  这个小城并不太小,路上挤满了人,就看见三毛五步一停,三步一招手,家家商店她都
在点头,不然便是人家拦住她在亲她。一个人,可以这么受欢迎,绝对不是偶然的。

  那个小小的邮局我是去过的,第一次来这个岛上找三毛时便是找到邮局信箱去了。

  柜台边等了十多个人,想来是耶诞节近了,邮局也忙碌不堪。三毛轻轻的走去,打开邮
箱,里面满满的塞紧了她的邮件,她拿了一满怀,轻轻关上邮箱想悄悄走掉,那个柜台上的
职员就大喊起来了:“Echo!Echo!等一下!”

  她背着人停了步,将手中的邮件托给我。叹了口气,这边柜台小门里,推出一个超级市
场似的手推车,大半车邮件哗一下交给了她。

  车里面,包裹、书籍、报纸、杂志,还有一个风筝似的平纸板斜斜的插着,乱七八糟一
大堆。

  “请你管一下,我去开车来。”她对我说,自己转身跑掉了。

  我帮她把邮件都丢到汽车车内去,她推还了空车,又替寄挂号信的一个老女人匆匆填了
表格塞在她手里,这才跑了出来。

  三毛掏出手中的单子来看了一下,自言自语:“每天早晨打仗似的,现在要去银行。”
 

回复

她去银行,柜台里一个很英俊的男士居然绕了出来,又是握住她的双手亲吻她。她介绍
了我,别人脸上一阵惊喜,只听见她轻轻的在说:“不是的,不是的!”

  她还在跟这人讲话,那边付款的大玻璃后面便是在叫她了:“Echo!来!”

  她笑着跑过去,递上支票,手里换来了一把大钞。

  一个早晨,便是跟着三毛在镇上转,五金行、地政登记处、市政府、公证人、法院,就
有那么多的事情给她快速的打发掉了。

  这个三毛在此不是背井离乡。这儿有那么多人在爱她,好似天下人的心都给她赚来了,
她用的是什么方法?

  最后三毛跑进了医院,说是去打针,一下子又跑出来了。

  坐进车子里,她叹了口气。

  “事情办完了?”我问她。

  “车厢里那些邮件——”三毛苦笑了一下,下巴搁在驾驶盘上望着前方发呆。

  “其实,台湾是一生,沙漠是一生,荷西在时是一生,荷西死了是一生,早已不是相同
的生命了,那些信,总是不很明白我。”她摇摇头,像要摔掉什么东西,一踏油门车子滑了
出去。

  我看看表,已是快近一点钟了,车子缓缓的出城镇往山路开去。

  “去乡下拿些东西,很快的,然后就去吃中饭了。”她说。

  “你上次的文章里,讲我们的岛又干又荒凉,这只是部分的事实,今天请你看看岛的中
北部,就知道是什么样的绿了。”

  车子开了二十多分钟山路,气候乍然凉了起来,大片平原绿野突然呈现在眼前,无数幢
白色的四方砖房散落在田地上,野花万紫千红撒满了路边的小径,而我们居然是在冬天。

  她左转右转的深入了山谷,在一幢白砖房前停了车,下来便是大喊:“拉蒙!拉蒙!”

  那不是她文中打猎的朋友拉蒙的家吧?

  喊了一会见没有答应她,三毛摸摸墙角,掏出了一把藏着的钥匙,开了人家的门,跑出
跑进的搬了几根光洁的木条,又抱了一面割好的没有边的镜子。

  “这是楼下浴室的,明天自己装上去。”

  她小心的锁上了门,又跨到人家菜园里去挖了两棵生菜。

  “等等,还要一桶干牛粪。”

  她绕到屋子后面去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右肩上掮了一个圆桶,我快步上去帮她,她闪了
一下,急着说:“你不习惯的,快放手。”

  “好了!”她将桶挤进邮件里去。

  我问她要牛粪做什么,她说:“这是最好的肥田粉,干的才好,拌得平均又没有气味。”

  在回程的狭路上,对面来了一辆车,她在车窗内跟人讲话,一吐气都冻成白雾了。

  那边车内的人递出来一件厚毛衣,白色的,她笑着接了,这才分手。

  “去吃饭吧!乡村小店。”她还把我往山区里带。

  那个小饭馆她也是认识的,进门穿上了那件男人的厚毛衣,对老板笑说了几句话,又问
我;“天冷,分喝一瓶淡酒好吗?”

  我是不胜酒力的人,三毛要了好多份小盘的菜,吃吃喝喝,一瓶葡萄酒便不见了,她却
没当一回事的,脸都不红一下。

  付帐的时候我抢着要付,三毛只对老板摇摇头,人家便死也不肯对我讲是多少,只是指
着三毛好老实的笑着。

  “在我的地方,怎么有你付帐的馀地呢!”三毛伸手到柜台里去放下一张大票,也不等
我,跟人家谢了一声便出来了。

  我一再的谢三毛,她好性子的说:“别计较啦!你老远的来一趟——”

  我又跟三毛提出以前信中的事情,希望能请她去一趟英国。

  “我不去,谢谢你!”她淡淡的说。

  我见她不肯去,便说以后由我常来看她也好。

  三毛笑笑,看了看表,说:“到下午七点钟我都有空,晚上便失陪了。”

  我废然的打住了话题,低低的问她:“你做什么去,我不能参加吗?”

  “不能!”她又淡淡的话。

  “现在我请你去岛上的中北部,深山里一个老村落,下面大半牧场,全是绿的,好多羊
,也有苹果园,好吗?”

  我问她有多远,她说来回八十多公里。

  天开始下着蒙蒙的细雨,她放了一卷录音带,一首中文歌极慢极慢的在一片又一片寂寂
的迷蒙绿野里飘了出来。

  “时光无情,来去匆匆,往事如梦,飘动无踪——”

  三毛仰着头看前面的路,教人心碎的歌声夹着无边无际的苍茫雨雾似的漫上了我的心头
。一个男人,竟然感触到撑不住自己。

  自从夏天认识三毛以后,我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三毛不等那条歌再唱第二段,啪一下关上了录音机。她看都不看我。

  “啊!卖苹果的马儿。”她沿着路边停了车。

  一匹棕色的马驮了两篮子苹果,跟在一个戴厚呢帽的乡下人后面慢慢的走。

  她抱了一些苹果进来,丢在我的身上。

  天越来越冷了,路上湿湿的,景色是如此的寂寞而美丽,山路没有什么行人,连一辆交
错的车子也不见。

  开过了一户农家,雨中的残垣一角开满了一树的白色月季花,三毛车已经开过了,又倒
车回去采,她采了一朵,里面的人出来了,递给她一把刀子,这一来她便得了满怀的花。

  三毛匆匆忙忙往车子跑,又把花丢在我身上,湿湿的。然后她从车内拿了那瓶早晨别人
送她的香槟,交给了那个披着麻布袋御寒的乡下人。

  “好不好玩?”三毛问我。

  我苦笑了一下耸耸肩,她居然拿香槟去换野花。

  她是比我聪明多了,这个人知道怎么样对付她的苦痛,好强的女人,看上去却是一片欢
喜温柔,表里不衬的。

  穿出了山谷,天也晴了,一片又一片丝绒似的草场春梦也似铺了一天一地,草上一片牛
羊静静的在吃草。

  三毛又停车了,往一块岩石上坐着的牧羊人跑去,喊着:

  “米盖利多,我的朋友呀!”

  他们远远在讲话,三毛向我叫:“西沙!你下不下来呀?”

  我摇摇头,留在车内,三毛跟着牧羊人走向羊群里去。

  她轻轻的半跪着捉起了一双黑白交杂的小绵羊,抱在怀里摸,仰着头跟那个米盖讲什么
话。

  我按下了录音机,那首未完的中文歌又开始唱第二段相同的歌词——“时光无情,来去
匆匆,往事如梦,飘动无踪——”

  我看着远方草场上的三毛,她的头发什么时候已披散了,这个人,将她的半生,渐渐化
成了一篇童话。而我,为什么听着缓慢的歌,这时候的心里却充满了泪。

  草原上三毛的身影是那么的寂寞,毕竟她还年轻,这样一个人守下去是太凄苦又太不公
平了。多么愿意去爱她,给她家庭的幸福,可是她又会接受吗?她太强了,这样有什么好呢


  三毛又向我跑了过来。

  “西沙,你喜欢吃软的羊乳酪还是硬的?我的朋友要我跟他去家里拿呢!”

  我说,我不吃羊乳酪。

  三毛仍是忍耐看我,兴高采烈的往牧羊人的家里跑,这个人的情绪,只要她愿意,可以
做到不受人影响一丝一毫了。

  她抱了一个圆圆的酪出来,又来车里掏钱,又是硬塞给人家一张大钞,便上车跑了。

  “这么一来,比市场买的还贵了,”我忍不住说。

  “乡下人苦,总不能白占人家友情当便宜。”

  “可是你也要有算计!”我是为了三毛的好才这么说。她一个早晨不知已付了多少张大
钞出去。

  “钱有什么用?”三毛冷笑了一声。

  “没有钱你住得起海边那幢房子?”我说。

  “你以为我真在乎?”三毛嘻嘻的笑了起来,语气里却突然有些伤感。

  想到三毛书中与荷西结婚的时候只有一个床垫,几条草席,而他们可以那样幸福的过日
子。这个人,自有她人生的大起大落。今天三毛讲起金钱如此狂傲,亦是她豁出去了。

  到了深山枯树林里的一个村落,三毛又有她的熟人,花样不断的,她似她是岛上土生土
长的一般。

  “我们去看神父。”

  三毛冒着酷寒,在教堂边的一幢小楼下叫:“唐璜!唐璜!”

  楼上小木窗呀一下开了,一个老年神父穿了一身黑袍,戴了一个有边的圆呢帽子探出大
半个身子来,他在房间里还戴了帽子。

  “神父!是我啊!Echo!”

  她又将路上买的苹果和乳酪全都抱出去了。

  “神父说,天冷,请你也上来喝一杯酒,你来吗?”她在窗口向我喊着。

  我摇摇头。

  三毛静静的看着我好一下,也不说什么,笑了笑便轻轻关上了窗门。

  很快她下了楼,手里多了一盆花,她换来的东西都不是生意。

  “好了!我们回去吧!”她仍是很有耐性的说。

  我们下山窗过了大城,进高速公路,三毛问我:“我送你回旅馆?”她的声音也倦了。

  我说我想去海边散散步。三毛也不说话了,便往她的家开去。

  “真抱歉,已经七点多了,等会请你找车回小城去吧!我晚上要出去。”三毛说。

  我默默的点点头,她将车关进了车库,表示晚上她并不用车,那么必是有人来接她的了。

  我随她进了前院,她走过低垂的相思树,说:“明天这些树枝要剪了,不然来家里的客
人总是要低头!”说完她自己手一拂便排开了挡路的枝枝叶叶,我看见她这一个小动作,又
是一惊,三毛不低头的。

  “不请你坐了,再连络好吗?你在这儿还有三天?”她和气的说。

  我又点点头,知道自己不开朗的个性不讨人喜欢,可是我没法子改掉自己。

  我一直在海滩上徘徊,看着她窗口的灯光,一直到了九点,她都没有出去。

  原来她是诳了我的,我更是难过,慢慢的往她的街道走去。自然不会再去烦她了。

  便是在那个时候,一辆暗枣红的新车驶到了三毛家的门口,门灯是亮着的。我停了步子
,进退两难。

  车内下来一个衣着笔挺的微胖中年人,气质看上去便是社会上成功的人的那种典型,一
件合身的深色西装,两鬓有些斑白了。

  他按下一下门铃,静静的等着。

  我退了一步,怕三毛看见我。心狂跳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灯光下的三毛,穿了一件月白缎子的长袖衬衫,领口密密的
包到颈子下面,领沿一排同色缎子的狭荷叶边、袖口也是细细的滚边,下面一条枣红交杂着
别的混色的长裙,一层一层的贴服的围住她削瘦的身材,手臂中挂了一个披肩。见了那人她
站定了一笑,不说一句话,双手自自然然的伸了出来,脸一侧,给人家亲吻着。

  这确是西班牙很普通的礼节,可是在灯光下看去,便跟白天她在街上与人亲吻完全不同。

  她的朋友回身去车内拿了一个玻璃盒子出来,里面大约是一朵兰花。

  三毛接了过来,顺手将披肩交给那个人,双手捧起花来隔着盒子闻了一下,又是她很独
特的一个动作,有些心不在焉的。  然后她转身打开门口的邮箱,居然将花丢了进去,这么的漫不经心而无礼。

  那个来接她的人真是好涵养,什么也不说,只是等她转身,将她的披肩给她围了上去。

  来接她的人一举一动都是爱的倾诉。这么多人爱着她,为什么她的眼里还是没有回响,
她的灵魂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啊!

  三毛走到车门边去,简直不能令人相信的是,那双中午还在掮牛粪做花肥的手,居然不
肯伸出来给自己开车门。她闲闲的将手围着自己的披肩,便是叫人拉开了门才坐进去。

  车门开了,衬亮了一车内华丽的枣红丝绒坐垫,三毛进去了,裙子却拖撒在地上,也不
知她是晓不晓得。

  她的朋友弯腰给她拾裙子,轻轻的关上了门,这才又绕到那一边去上车。

  车灯又亮了一下,看见三毛侧过头来对着那人,竟是一个又温柔又伤感而又夹着一丝丝
抱歉般的微笑。倦的,沈沈静静的一个成熟的女人。

  在那一刹那间,我看见了三毛再也不显露给任何人看的沧桑。

  三毛说得不错,台湾是一次生命,沙漠是又一次生命,荷西的生是一场,荷西的死又是
一场,而眼前的她,刚刚跨入另一层次的生命,什么样传奇的故事要在身上再次重演?

  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只听见海潮的回响在黑夜里洗刷着千年恒在的沙滩,而三
毛,已经坐着她的马车绝尘而去,去赴好一场夜宴啊!

  三毛,我爱的朋友,我要送你这首徐缨先生写的诗,你自己干爸写下的,做为与你认识
一场,相处两日的纪念,而后,我将不再写下任何你生活中的片纸只字,让你追求生命中的
宁静了。

我要唱最后的恋歌,
像春蚕吐最后的丝,
愿你美丽的前途无限,
而我可怜的爱情并不自私。

开阔的河流难被阻塞,
伟大的胸襟应容苦痛,
人间并无不老的青春,
天国方有不醒的美梦。

秋来的树木都应结果,
多馀的花卉徒乱天时,
长长的旅途布满寂寞,
黯淡的云端深藏灿烂的日子。

愿我有歌可长留此间,
赞美那天赐的恩宠,
使我在人间会相信奇迹,
暮色里仍有五彩的长虹。
 

回复

两极对话

                                 ——沈君山和三毛

  一个是科学家,一个文学家。一个讲分析,求实证;一个谈感性,重直觉;沈君山和三
毛像两极天地里的人物。

  四年多以来,他们偶然在几次餐会上相逢,彼此的兴趣、观念和思想方式,都显现了很
大的差异——他们连吃的口味竟也完全不同。——感性和知性真是两种世界吗?或者只是认


  您也许想象不到,他们的第一个话题竟然会是——飞碟。

话题1  飞碟与星象

  “我不能说飞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确实看见过‘不明飞行物体’……”
——三毛
  “您的经验,没有强烈的证据。飞碟只是星光下一个美丽的故事吧?”
——沈君山

  飞碟?在这样的一个名词下面,势必要加上一个问号吧?

  三毛和沈君山的论争,大概也就在于这个问号的位置该如何安置了。

  “我不能说飞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确实看见过‘不明飞行物体’。”三毛这样说:“我
看见过两次,一次是六年以前,一次是五年以前,在撒哈拉沙漠里。

  “那是一个黄昏,大约六点钟左右。当时我正在一个叫维亚西奈诺的小镇上和荷西度蜜
月。那个不明物体‘来’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发觉,它来得无声无息。可是全镇停电了,只
好点上蜡烛。我们一直在屋里枯坐到七、八点钟,想到该出去走走,又发觉汽车发动不了。
这个时候,我才抬头看见天上有一个悬浮的球体——不像一般人所说的碟形——,而是个圆
球状的透明体,颜色介于白色和灰色之间。我们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它很大,静静地悬在
大约二十层楼高的地方。

  我想那不会是气球,因为沙漠里的风势不小,气球没法儿静静地悬着,但是我们并不怎
么害怕,全镇的人都围着它看了四十五分钟。我看得几乎不耐烦了,便对荷西说:‘还是不
要看了,我们走吧!”走了几步,我回头再看它一眼,它突然作一个直角式的飞行,一转,
就不见了。速度很快,但是没有声音。

  “它离开之后,电也来了,汽车也可以发动了。——当然我们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可怕。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一幕事实。”

  天文物理学家沈君山教授很专心地听完三毛的叙述,笑着说:“我不怀疑三毛小姐所看
见的现象。但是也由于‘眼见为信’这句话并不绝对正确,有许多反证的。我想可以把这段
经历‘存疑’吧。人们对于各种灵异的现象都可能有不同的看法,飞碟事件也一样,科学究
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在科学的范围之内,仍然有是非真假的判断区别。

  “如果在几年以前,我愿意承认:飞碟问题是在科学能够完全解决的范围之外,但是近
年来由于观测证据的出现,多少已经否认了这个现象。四年半以前,我和三毛有过这方面的
争执:四年半之后,我更加坚定我的想法。

  “我第一个想说的是:很可能三毛看到的是海市蜃楼“咦!”三毛喊了一声。

  “在沙漠里,在沙漠里”,沈君山重复了两次:“也许你会看见天上有座城市,里面还
有卖东西的,结果那是光线折射所导致的错觉。我想重要的是: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一方面来
判断这个问题——如果有直接的证据,比如说你抓住了一只飞碟,摆在现场,那么无论如何
我们要接受这个事实。在科学的眼光之下,事实最重要,理论只是提供事实的解释,如果没
有直接的证据,只是间接以‘目击’为凭,也许并不可靠。

  “目前各方面对于飞碟的报告资料——包括刚才您以文学家的语气所叙述的动人经历—
—都没有‘实证’的根据。我们也就只有间接地判断:是不是有可能?是不是有反证?”

  三毛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我想从理论和实际观察两方面来看”,沈君山继续谠论下去:“在天文学上,太阳系
的九大行星之中已经没有生命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而于此之外,在偌大的宇宙间,
还有许多和太阳系相似的系统,我们无法否认:那里可能有高等的生命。如果‘它’们要通
过太空,到达此间,要接受许多的挑战和阻碍。至少就飞行物体本身而言,它不会像许多报
告上所显示的那样简单——像个碟子什么的——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检讨。

  “就事实言,近年来由于美俄两国的竞争,双方都设有太空监听站、人造卫星等等灵敏
的观测机构。其灵敏度绝对比人的眼睛——甚至三毛小姐这样的眼睛——要来得高。如果真
的发生‘不明’的迹象,彼此一定会有报告,但是关于近年来人们所传诵着的消息,这些灵
敏的仪器却并没有任何纪录。

  “这几年来欧美各国无论政府或民间都花费了大批经费作飞碟的调查报告。其中大多数
都可以解释。前面所说说的‘海市蜃楼’就是一种可能。还有人作过实验,‘制造’出飞碟
来。——在密西根湖边的一个小村庄上,常有人看见飞碟。后来调查的人发现:原来是当车
子开过附近的公路时,灯光照上湖水,折射到天空中去的幻影。所以有一天黄昏,调查者就
告诉全村的人:飞碟要来了。一辆卡车从对面开过,全村人便‘看见’一个飞碟降落了。

  “我的看法是:您的经验并没有强烈的证据,而我们可以从理论作仔细的观测上找到更
确切的反证。”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当然,飞碟是星光下一个美丽的故事吧!”

  “我同意您部分的说法。”三毛立刻接着说:“但是我看到了,却无法解释——关于停
电或车子发动不起来等等——而且不止一次,是两次。

  “在我的一生里,我遭遇到很多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第六感’并非答案。而我始
终认为,到今天为止,人类的科学知识还是很有限的。在另外世界里——即使不要扩大到太
空,宇宙里,也可能就在我们所处身的环境之中,存在着一个我们无法去实证的世界呢?”

  灵异以及奇幻种种,是否皆属未知呢?天文以及人事种种,又有多少结合的对能呢?长
久以来,人们对于人和自然之间难以言喻的契合或呼应,往往显示了广泛的兴趣,并加以探
讨。从星象、命运、占卜的历史中,我们看到了复杂而巧妙的推理,成为大多数人时常关切
的话题。于是话题便像飞碟一样地凌空而降,从天文的玄宫中坠落到人和命运的迷径之上。
三毛和沈君山对于星象之学,也抱持着不同的观点。

  “我倒不排斥所谓灵异世界之说。到底科学也只能解释那些可以观测得到的事物。至于
星象之学的确也提供了人们茶馀饭后的一些消遣,我不敢煞风景地反对。不过——“站在天
文学的立场看,我们会知道:星球在天空运行,有之一定的轨道和规律;一定的力学原理。
而人的生辰呢,到了今天,连医生都可以决定:婴儿可以提前或者延后出生,这又和命运有
什么关系呢?现在有很多人喜欢研究自己所属的‘星座’,看看星座、想想未来。要发财啦
,爱情有问题啦……这些都是很有趣的。”他语锋忽然一转,镜片后的目光是一声“但是”
:“这不能和科学混为一谈。我们还是可以用欣赏的眼光把星座当成故事来谈但是如果认为
天象和命运放在一块儿,是很困难的。虽然这并不是说有星象兴趣的人没有知识,我们确实
可以把科学和兴趣分开来,那样也很有意思,至于用诗意的眼光看科学,那就不妙了。”

  三毛点头复摇头,一头长发清淡齐整,兼有诗意与科学的样子:“紫微斗数,西洋星象
这些东西,都已经流传了几千年。我的看法是:与其视之为迷信,毋宁以为那是统计。或许
不值得尽信,然而我也发觉:往往同一个星座的人的个性,有着某种程度的类似。它有很多
实际的例子为佐证。星象并不宜用迷信去批断,也无法用科学去诠释。就像血型一样,在某
些方面可以徵信。至少在我自己身上,应验了很多事情。我不能评论什么,但是很感兴趣。”

  沈君山的微笑等于怀疑吧?他冷静的强调作为一个欣赏者的兴趣;是否也暗示着欣赏者
的“信实”精神总难度越于欣赏以外呢?但是当被问及:“如果有人能依据你的八字,正确
地推算出你的命运,那么,是不是会使你相信呢?”

  他笑着说:“哎呀,我忘了自己的八字啊!——也许我能够承认:看相、看气色、甚至
看风水等等。但是如果说一个人的生辰八字能够推算出他的个性、命运、事业……,我倒是
觉得非常——”

  “不不,我的看法是:八字和个性有关。因为一个人命运的悲剧,恐怕也就是他个性的
悲剧。”

  “呃,我想,”他沉吟了一下:“三毛小姐是感性而直觉的;我则是理性而分析的。我
想个人还是能够接受您所说的很多事物,只要那份直觉不和用分析所获得的结果相冲突矛盾
,我虽然不完全相信,至少还可以,呃,容忍。”

  三毛大声笑了起来。沈君山继续说道:“但是您所说的如果和我们已有的知识,已证实
的试验不符合,我就不免要顶嘴了。有人真算对了我的命,我会很佩服的。但是——科学精
神很重要的一点是:不能因为结果凑合了,就去相信。我们还必须去知道那个推理和实验的
方法、过程。过程怕要比结果来得更重要。而且——也许会得罪一些算命先生,先抱歉了—
—我们不能忘记,愈是精于命相之术的,愈善于察言观色——”

  “如果不面对面呢?”三毛追问下去。

  “好的,以后有机会试一试。”

话题2 爱情与婚姻

  “爱情就如在银行里存一笔钱,能欣赏对方的优点,这是补充收入;容忍缺点,这是节
制支出。”
——沈君山
  “爱情有若佛家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三毛

  命运果真为何事呢?生死之间的一切纵横起伏,莫非此物。是人去选择?还是人被选择
了呢?沈君山和三毛的人生选择又显示出迥然的趣味。接着他们选择了下面这个话题,——
爱情与婚姻。这样的事真难有结论——归诸命运,还是信心?

  “对于婚姻,我还是有信心的。”三毛闪一闪她的眼睛:

  “虽然我的婚姻关系已经结束了,而且是被迫结束的。可是我认为:爱情有若佛家的禅
——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婚姻和爱情的模式在世界有千万种,我的看法:女人是
一架钢琴,遇到一位名家来弹,奏出来的是一支名曲。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来弹,也许会奏出
一条流行曲,要是碰上了不会弹琴的人,恐怕就不成歌了。婚姻的比喻大致如此,我无法清
楚地归类,但是我有信心。

  “另一方面,我是一个新女性,又不是一般所标榜的‘新女性’——新女姓也许会认为
婚姻是‘两’架钢琴的合奏吧?”

  “您的看法和比喻还是相当感性而富有诗意的。”沈君山缓缓地说着,扶一扶一眼镜:
“如果从一个一般的观点来看,我想爱情的婚姻应该是以感性开花,以理性结果的。这就好
像银行存款一样:爱情就是在银行里存上一笔钱。然而当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时候,事情往往
是很庸俗的。除了‘美’之外,还有日常生活的许多摩擦,摩擦就是存款的支出。如果没有
继续不断的收入,存款总会用完的。如果在婚姻关系里,夫妻都能够容忍对方的缺点、欣赏
其优点。欣赏优点就是补充收入,容忍缺点也就是节制支出。

  “我想也可以这么说:婚姻总是一个bondage——”

  “bondage?你是说‘枷锁’?”三毛惊笑起来:“看看,这位说话这样不同!”

  “好,不说枷锁,说责任好了。——婚姻这个形式有时是外加而来的。往往由于对家庭
的责任或个人的名誉等原因,人们愿意投身其间而且不跳出来。中国古代的女人一辈子嫁鸡
随鸡,嫁狗随狗,也多出于一个外在的约束,而不是自觉自发的。在这样的传统之下,婚姻
也许比较稳固,人也不会意识到这个约束有什么痛苦,因为在承诺之初已经赋予婚姻一个强
烈的价值观念:女人属于丈夫。夫妻的关系既不平等,家庭也只是一个‘职命’(inst
itution)。

  “而今天的女性,逐渐拥有自己的使命,自己的兴趣,不愿意听命于外来的束缚。尤其
是愈出色的男性和愈出色的女性在一起,必须从对方身上找到一个他人所不能取代的吸引力
;这点内在的连结是非常重要的。我想举一个例子,也就是现代许多新男性新女性的祖师爷
:已经在日前去世的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沙特和波娃的故事。

  “沙特和波娃的关系是绝对开放的。他们可以各自去结交各种朋友。但是他们在知识上
的沟通与智慧的吸引,则没有人能够介入或取代,他们对智慧层次的要求如此强烈,而后能
够维持一个稳定的结合。婚姻的形式本身已经没有意义了。——当然,这是一个特殊的例子


  “这就是我强调,‘理性的结果’的缘故。婚姻究竟不是一件出入自如的事。感情方面
,多少需要一些节制——啊,三毛已经在摇头了。”

  “我开始的时候同意您的意见——以感情为主——但是,我分析自己的感情,这份付出
一定是有代价。这时在潜意识中感情已经包括了深刻的理智。我不太同意将感情和理智作一
个二分。以女孩子来说,把感情分析开,剩下理智——”三毛停了停接着说:“那么我的解
释是:那对理智是在检视对方的‘条件’。它可能是个性是否相合?人品如何?是否门当户
对?可是在我的感情之中,已经包含了这些,而后我自然地付出。

  “以我的经验来说:婚姻并不是枷锁!爱本身是一种能力。像我们的母亲爱我们,她并
不自觉到是在尽一份责任。而我呢,是一个‘比较’老派的新女性,我不太同意离婚。小小
的摩擦如果以离婚作后盾的话,往往造成更大的破坏。结婚时的承诺应该是感情,也是理智
的。结婚是一纸生命的合约,签下了,就要守信用。小小的摩擦,应该视而不见!拿我自己
来说:六年前我结婚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过:‘我作了这个选择,就要做全部的付出,而
且没有退路,我不退!’一旦想到没有退路,我就只有一个观念:把它做得最好。

  “也许我的婚姻环境和大台北不一样吧。这里的一切,我想可以称之为‘红尘’,许多
引诱,许多烦恼。过去,我也是红尘里的一份子,后来自己净化了一阵,去适应我的丈夫—
—荷西。我发觉那样没有什么来台北后所听到的烦恼。虽然我所举的是一些外来的因素,但
是我仍然相信‘境由心造’。”
 

回复

沈君山紧接着点头紧接着说:“是的。您这种‘没有退路’的态度是颇有古风的。但是
我想你刚才提到的环境,问题也会很重要。态度是一回事,环境又是一回事。往往人们会感
应到‘红尘’里的诱惑;那么,男女双方必须要加强彼此的和谐,调剂相互的感应。刚才您
提到‘条件’,我想也是必要的。我把它分成‘理智的’、‘感性的’、‘体性的’三种。

  “所谓‘智性’,双方对知识、艺术或者文学,能否建立起一种沟通,这是夫妻互相‘
净化’的一个重要关键,柴米油盐之外,双方要有这种intellectual的交往。

  “‘感性的’问题:双方都能够互相付出,愿意互相接受,这也有天赋的不同,有的人
能付出得多,有些人则付出得少,如果有一个人能付出,能接纳,而对方比较理智、或比较
冷淡,那么——”

  “那么我不去爱他!”三毛接道。

  “的确,这是条件的一部分。第三,‘体性的’(physical)方面的吸引力,
我也认为很重要。每个人对于这三者都有不同的要求和秉赋,所以人们会侧重、会选择。只
要双方能互相牵合,发自内心,便成就了好姻缘。——我想我们两个人的看法没有什么不同
,大概只是着重点不一致罢了。”

  “对,”三毛恢复了低沉柔缓的语气:“我是采取自然主义的方式,很少对自己作比较
明确的分析。因为人哪,分析得太清楚就没什么意思了——”

  “对,思想太多的人行动就迟缓,也是这个道理。至少从今天的这个对话里,我们会发
现:不能勉强每个人,甚至自己对爱情或婚姻去抱持什么态度。我们要知道自己是什么,有
什么天赋的个性,再去寻找,这是自然!”

话题3  欣赏的异性

  “我欣赏的男性素质中,智慧应该占第一位。可是在另外几方面我的要求绝对严格:那
就是道德和勇气。”
——三毛
  “我倒不一定强调本行的学习经验,但是我觉得广泛的了解和欣赏是必须的。聪明的女
性总对我有较大的吸引力。”
——沈君山

  自然而然,他们开始提到各人所欣赏的异性,这里的争论就比较少了,不甚关乎婚姻、
爱情的严肃问题,沈君山侃侃而谈,表示了他对所接触过几位杰出女性的钦佩和欣赏。

  “在我所提及的智性、感性和体性三者当中,我个人以为智性的沟通毋宁是比较重要一
点。也许是我的兴趣比较广泛。

  我倒不一定强调本行的学习经验,但是我觉得广泛的了解和欣赏是必须的。聪明的女姓
总对我有较大的吸引力。”

  那么三毛呢?

  “问我欣赏什么样的男性。或许我能够罗列出很多条件,也几乎和沈先生所说的一致。
我看过一些外在条件不错的男孩子,但是他们不能开口,一开口就令人失望了。所以我欣赏
的男性素质中,智慧应该占第一位。可是在另个几方面我的要求绝对严格:那就是道德和勇
气。我也曾经遇到过很多优秀的男孩,他们却有一个缺点:对于幸福的追求,没有勇气一试
,对于一件当仁不让、唾手可得的幸福,如果不敢放手一试,往往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
并不欣赏;我倒欣赏那种能放开一切,试着追求一些什么的人。即使不成功,也不至于空白


  “至于彼此的吸引力,这是条件以外的事。我遇见过许多朋友,他们‘什么都对了’—
—就像电脑里出来的人物,然而一相处,就又什么都不对了。有的人从小就对自己说:要找
个如何如何的丈夫。于是来了这样的一个人,然后你不要了。又有一天,出现了另一个人,
然后你会说:就是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就某种程度上
看,感情并不只是‘培养’即成的吧?换句话说:我的欣赏和选择条件,也许正是无条件呢
!”

  “我完全同意三毛的看法。”沈君山抬掌比了一个出牌的手势:“但是还有一点补充。
或许我想应该先把欣赏和婚姻视作两件事。而您提到了智慧的沟通问题,这是维持双方关系
的重要环节。对我来说,一个女子最大的魅力还是在她的人格或个性,而不只是道德。”他
扬眉一笑:“当然,美貌仍是重要,也是调和两性情绪的缓冲剂。”

  “那么您所谓的美貌是外在的?形体的?”

  “在两性初见时,美貌是最直接而唯一的吸引力,且会持续下去。但是我相信沈三白所
强调的那个‘韵’字。人的年纪愈长,恐怕也就对这个‘韵味’愈加讲究了。”三毛一手支
颐,浅皱蛾眉:“我的解释——外在美是内在美的镜子,那不止是五官的匀称而已,我不愿
意把内在外在分析得那么仔细。在我的选择里,它们是一体的。”

  沈君山接下去说道:“这Appeal并非指灵魂如何。我所说的美,包括从男性来看
女性的美。我把它归类为内在人格与外在相结合的美。”

  话题逐渐从智性达到感性的高潮,两位都是文坛上的亚斤轮老手,在文学成就上,三毛
小姐迷离动人的作品风靡了许多读者,沈君山先生以科学家的笔触形成独特的风格;不同的
出发点,造就了作品中相异的风貌。此时他们开始讨论作品的风格问题。

话题4 我的写作观

  “我写作有三原则:信、达、。‘信’是讲真话,‘达’是文字要清晰,还有就是要‘
趣味’。
——沈君山
  “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印度诗哲泰戈尔有句散文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
而我已飞过。’这是对我最好的解释。”
——三毛

  三毛说:“我常看沈先生的文章。(沈君山笑着:谢谢!谢谢!)我比较喜欢看跟自己
风格不同的作品,记得沈先生曾提过宇宙黑洞的问题。当然,沈先生的文章不仅止于文学方
面,我想我不能做评论……”

  沈君山说:“我想大家都很希望您谈谈自己写作的情形。

  您的作品拥有广大的读者群。——啊,我想起最近那篇《背影》,相当感人。”

  三毛略一沉思,然后说:“我吗?我写的就是我。

  “我认为作家有两种:一种是完全凭想像的,譬如写武侠小说的金庸先生,我非常钦佩
他。我通常没有多馀的时间看武侠小说,但金庸的作品每一部都看。在创作上,他和我是完
全不同的。他写的东西都是无中生有,却又非常真实动人,形式上是武侠小说。

  “我曾对金庸先生说:你岂止是写武侠小说呢?你写的包含了人类最大的,古往今来
最不能解决的,使人类可以上天堂也可以入地狱的一个字,也就是‘情’字。

  “我跟金庸先生的作品虽然不同,就这点来说,本质是一样的,就是写一个‘情’字。
中国人不太讲这个字,因为讲起来总觉得有点露骨吧?

  “我是一个‘我执’比较重的写作者,要我不写自己而去写别人的话,没有办法。我的
五本书中,没有一篇文章是第三人称的。有一次我试着写第三人称的文章,我就想:我不是
‘他’,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我又回过头来,还是写‘我’。

  “至于要分析我自己文章的内容,是如何酝酿出来的,我想我不能——”

  沈君山立刻接着说:“就是您写文章前的一段经历,是不是一个意念要酝酿很久才写得
出来呢?”

  三毛似乎透露了梦里的消息:“有一个故事已经埋藏了九年还没有写出来,但它总是跑
不掉,常常会回来麻烦我。这是一部长篇,我想可能到死都不会完成,可是它一直在我心里
酝酿,就是不能动笔。我希望有一天,觉得时间到了,坐下来,它就出来了。所以说,写作
的技巧不很重要,你的心才是重要的,对我来说灵感是不太存在的。

  “看起来我的作品相当感性,事实上它是很理智的。如果我过分有感触的时候,甚至自
己对自己有点害怕。像这半年来,我只发表一篇较长的文章——《背影》。

  “在几个月前,报社的朋友常常跟我说:这是你最适合写作的时候,我总是跟他们说,
“你们还是等,因为我在等待一件事情,就是‘沉淀’。我也的确把自己‘沉淀’了下来,
才发表了《背影》。”

  《背影》好像也被选入《读者文摘》中文版。什么时候可以推出,是大家关心的问题。
于是三毛就这一点加以说明:《背影》虽然入选,刊出日期未定,因为他们要做很多的考证
,很重视真实性。

  “我的看法呢,一个艺术到了极致的时候,到底是真的或假的,根本就不重要了。但是
《读者文摘》要对它的读者负责,认为刊登的作品必须是真实的。

  “《每月书摘》把我的作品翻译成十五国的语言,不过,我并不很看重它被翻译成几国
的文字,因为我看得懂的也很少。我认为作家写作,在作品完成的同时,他的任务也完成了
。至于尔后如何,那是读者的再创造。

  “最近回台北来,碰到一个困扰的问题:就是参加座谈会时,很多人对我说:‘你和我
想象中的并不相同。’我觉得这也很好,于是跟他们说:‘不必与想象中的我相同,因为你
看我文章的时候,已经是你个人的再创造了,就像这么多人看红楼梦,每一个人看出来的林
黛玉都是不同的。’这是更有趣的事——再创造。所以每一个有水准的读者,实在他自己也
创造了一个新的人物。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沈君山这时说道:“我不晓得您对金庸的小说也很有兴趣,在这方面我有一点补充意见。

  “金庸先生后期的小说里面有太多的message(信息)。我比较喜欢他早期的作
品,像《碧血剑》、《书剑恩仇录》,现在有修订本《书剑江山》,不过修订本没有原来的
好;原本一开始描写陆菲青骑着驴在官道上,吟诗而行,既苍凉又豪迈,那意境我读过了二
十年还记得,现在可惜删了。金庸早期的作品描述的是更广泛的人类与生俱来的的情。后期
的小说,技术虽然进步,可是他把政治上的意念摆了进去,反而有局限了。

  “像三毛所写的都是人的本性、感觉等等,每个人都具有的。可是金庸如果把太多的信
息投入其中,有时可以传达得很成功,有时会把武侠小说本身的价值贬低了。因为我一直在
看他的小说,从《天龙八部》到《笑傲江湖》,大部分对大陆上的政治加以讽刺。像《天龙
八部》中的丁春秋,一天到晚吹牛,他可能在讽刺毛泽东。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三毛接着说:“所以我认为文学是一种再创造。同样的金庸先生,你我之间的看法有那
样大的不同。”

  沈君山立刻接道:“刚才谈你的写作,我就想起两句话:‘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
燕归来。’这是文学的一个高境界,人一生有许多矛盾和冲突,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境就是文
学最好的题材,从希腊悲剧以来最好的文学,都是如此——人与环境的冲突,人与人的冲突
,人与自己的冲突,没有绝对的喜恶,但却得牺牲,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好的文学就要把
这种悲剧表达出来,这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意境。

  “第二句‘似曾相识燕归来’,就是有共鸣感,如果只是不相识的燕子,就不会有这种
味道,似曾相识的燕子,才会更有‘无可奈何’的感觉。

  “最近看的电影,如《现代启示录》、《克拉玛对克拉玛》,觉得后一部电影更好,就
是因为后者能引起更大的共鸣感。虽然《启示录》也许更具‘信息’的使命。

  “因为您写的是基本的人性,每一个人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所写的又是很‘
无可奈何’的事情。这是我对您作品所补充的两句话。还有,我觉得中国小说里白先勇的《
台北人》最具有这两句诗的味道。”

  三毛解释:“我过去的文章里‘无可奈何’的情绪比较少现在比较不同,所以一种对于
生命莫可奈何的妥协比较多,看《背影》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发觉自己不一样了,是由于生
活的痕迹所致,也有点悲凉。我多么愿意做过去的我,而不愿做现在的我。但是没有办法,
也不愿加以掩饰(声音渐微弱)。”

  沈君山用慰藉的口气,“这是给人的一种冲击。您觉得——”

  三毛声音低沉若寂:“比较苍凉一点吧,现在……”

  三毛诉说完她的柔韧而又刚强的文学旅程,声音渐杳,此时无声胜有声。沈君山接下去
说道:

  “我偶尔也写点散文,但不像您的文章那样脍炙人口。目前主要写的是政论性、科学性
或观念性的文章。

  “我在国内写通俗科学性的文章,就常想:这篇文章写出来以后,普通读者是否能够接
受?于是我立了三个原则:信、达、趣。

  “‘信’是讲真话,这一点对像我这样受过长期科学训练的人,比较容易做到,不会讲
错。‘达’是文字表达要清晰。还有就是要有趣味,因为这些文章并不是给专家看的,而是
要吸引一般读者。话说回来,”沈教授绽开笑容说:“在副刊上要吸引人,实在很难和三毛
小姐的文章相竞争的。”

  三毛微笑着继续听沈君山说:“至于政论性的文章,可能是更难写,因为它会影响很多
人。刚才说科学性的文章要信、达、趣。那么政论性的文章就要把‘趣’字改成‘慎’字。

  “事实上我所写的三种不同类型的文章:像普通的散文棋桥之类,因为属于自己的乐趣
,自然水到渠成,轻松愉快。科学是本行,所以写这类文章也还好,只要把它清楚准确地表
现出来就可以了。至于政论,最耗时费力。大致上写一篇政论性文章,所花时间精力,可写
五篇科学性文章,或十篇棋桥类文章。

  “每个人都有他应尽的责任,而我在思想及科学上都曾受过一点训练,在这种情形下,
我应该把我所知道的写出来。这是我对自己写这三类文章的不同看法。”

  三毛很仔细地听完沈君山的话,接着说:“我要说的是,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
而且实在分析不出自己的文章,因为今天坐在沈先生的旁边,我要用一句话做为结束,印度
诗哲泰戈尔有句散文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这句话对于那个叫做三毛
的人来说,是一个最好的解释。因为你要说三毛是什么?她实在说不出来。我再重复一次: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在柔和而富磁性的余音之中,倏然迸出沈君山清亮的声音:“这是羚羊挂角,不着痕迹
。”

  他们结束了这次生动的对话,虽然观点不一致,见解颇有别,然而由于两人都富有传奇
的色彩,有与众不同的经验和理想,这样的智慧撞击如星火浪花,即使没有轨痕翼迹,却袭
人历历,萦旋不去了。
 

回复

未细读,先顶一下。然然再顶
 

回复

温柔的夜
寂  地

    我们一共是八个人,两辆车,三个已经搭好的帐篷。

    斜阳最后的余晖已经消失了,天空虽然没有了霞光,还隐隐透着鸽灰的暮色
,哀哀的荒原开始刮着刺骨的冷风。夜,并没有很快就化开来,而身后那一片小
树林子,却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为着搭帐篷、搬炊具,迷离的大漠黄昏竟没有
人去欣赏,这一次,为着带了女人和小孩,出发时已经拖得太晚了。

    马诺林在一边打坐,高大的身材,长到胸口的焦黄胡子,穿着不变的一件旧
白衬衫,下面着了一条及膝的短裤,赤着足,头上顶着一个好似犹太人做礼拜时
的小帽,目光如火如焚,盘着腿,双手撑地,全身半吊着,好似印度的苦行僧一
般,不言不语。米盖穿了一件格子衬衫,洗得发白的清洁牛仔裤,浓眉大眼,无
肉的鼻子,却配了极感性的嘴唇,适中的个子,优美的一双手,正不停的拨弄着
他那架昂贵的相机。

    米盖怎么看都挑不出毛病,一副柯达彩色广告照片似的完美,却无论如何融
不进四周的景色里去。

    总算是个好伙伴,合群,愉快,开朗,没什么个性,说得多,又说得还甚动
听,跟他,是吵不起架来的,总缺了点什么。吉瑞一向是羞涩的,这个来自迦纳
利群岛的健壮青年是个渔夫的孩子,人,单纯得好似一张厚厚的马粪纸,态度总
是透着拘谨,跟我,从来没直接说过话。在公司里出了名的沉默老实,偏偏又娶
了个惊如小鹿的妻子黛奥,这个过去在美容院替人烫发的太太,嫁了吉瑞,才勉
强跟来了沙漠,她,亦很少跟别的男子说话。这会儿,他们正闷在自己的新帐篷
里,婴儿夏薇咿咿啊啊的声音不时的传过来。

    荷西也穿了一条草绿色短裤,上面一件土黄色的卡其布衬衫,高统蓝球鞋,
头上带了一顶冬天的呢绒扁舌帽,他弯身拾柴的样子,像极了旧俄小说里那些受
苦受难的农民,总像个东欧外国人,西班牙的味道竟一点也没有。

    荷西老是做事最多的一个,他喜欢。

    伊底斯阴沉沉的高坐在一块大石上抽烟,眼睛细小有神,几乎无肉的脸在暮
色里竟发出金属性的黄色来,神情总是懒散的,嘲讽的;在公司里,他跟欧洲人
处不好,对自己族人又不耐烦,却偏是荷西的死党,一件大蓝袍子拖到地,任风
拍着。细看他,亦不像沙哈拉威,倒是个西藏人,喜马拉雅高原上的产物,总透
着那么一丝神秘。

    我穿着游泳衣在中午出发的,这会子,加了一件荷西的大外套,又穿上了一
双齐膝的白色羊毛袜,辫子早散花了,手里慢吞吞的打着一盘蛋。黛奥是不出来
的,她怕沙漠一切的一切,也怕伊底斯,这次加入了我们的阵容,全是为了母亲
回迦纳利岛去了,吉瑞要来,留在家中亦是怕,就这么惨兮兮的跟来了,抱着三
个月大的孩子,看着也可怜,大漠生活跟她是无缘的。

    荷西起火时,我丢下盘子往远处的林子里跑去。

    不太说话的伊底斯突然叫了起来:“哪里去?”

    “采——松——枝。”头也不回地说。

    “别去林子里啊!”又随着风在身后喊过来。

    “没——关——系”还是一口气的跑了。

    奔进林子里,猛一回头,那些人竟小得好似棋子似的散在沙上,奇怪的是,
刚刚在那边,树梢的风声怎么就在帐篷后面的沙沙的乱响着,觉着近,竟是远着
呢。

    林子里长满了杂乱交错的树,等了一会,眼睛习惯了黑暗,居然是一堆木麻
黄,不是什么松枝,再往里面跑,深深的埋进了阴影中去,幽暗的光线里,就在
树丛下,还不让人防备,那个东西就跳入眼里了。

    静静的一个石屋,白色的,半圆顶,没有窗,没有门的入口,成了一个黑洞
洞,静得怪异,静得神秘,又像蕴藏着个怪兽似的伏着虎虎的生命的气息。

    风沙沙的吹过,又悄悄的吹回来,四周暗影幢幢,阴气迫人。我不自然的咽
了一下口水,盯着小屋子往后退,快退出了林子,顺手拉下了一条树枝乱砍,砍
了一半,用力一拉,再回身去看了一眼那个神秘的所在,觉得似曾相识,这情景
竟在梦中来过一般的熟悉,我呆站了一会,又觉着林中有人呻吟似的轻轻叹了口
气,身上就这么突然毛了起来,拖了树枝逃也似的奔出林子,后面冷冷的感觉仍
步步的追着人,跑了几十步,荷西远处的营火轰的一声冒了出来,好似要跟刚下
去的落日争什么似的。“叫你不要倒汽油,又倒了!”等我气喘喘的跑到火边,
火,已经烧得天高了。“松枝等一下加,火下去再上。”

    “不是松,是木麻黄呢。”我仍在喘着大气。

    “就那么一根啊。”“那里面,怪怪的,有胆子你去。”我叫了起来。

    “刀拿来,我去砍。”马诺林放下了瑜伽术,接过了我手上的大刀。“别去
了吧!”伊底斯又懒懒的说了一句。“里面有个小房子,怪可怕的,你去看看。
”马诺林仍是去了,不一会,拖了一大堆树枝回来。“喂,那个里面,不对劲。
”马诺林回来也说。

    “野地荆棘够烧了,不去也罢。”荷西无所谓的搭讪着,我抬头看了马诺林
一眼,他正默默的在擦汗呢,那么冷的黄昏。

    “米盖,来帮忙串肉。”我蹲了下去,把烤肉叉排出来,再回头看看吉瑞他
们的帐篷,已经点起了煤气灯,人,却没有声息。等了一会,吃的东西全弄好了
,这才悄悄的托了打蛋的搪瓷盘子,绕着路,弯着腰,跑到吉瑞他们的帐篷后面
去。

    “脸狺来啦!”突然大喊一声,把支叉子在盘里乱敲乱打。

    “三毛,不要吓人!”里面黛奥尖叫起来。

    “出来吃饭,来,出来嘛!”拉开帐篷,黛奥披了一件中大衣蹲着,婴儿夏
薇躺在地上,吉瑞正在灌奶瓶。

    “不出去!”黛奥摇摇头。

    “天晚了,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就不可怕了,当你不在沙漠,来,出来啊
!”她还犹豫着,我又叫了:

    “你吃饭不吃?吃就得出来。”

    黛奥勉勉强强的看了一下外面,眼睛睁得好大。

    “有火呢,不要怕。”米盖也在喊着。

    “吉瑞——”黛奥回身叫丈夫,吉瑞抱起了孩子,拥着她,低低的说:“不
怕,我们出去。”

    刚刚坐下来,黛奥又叫了起来。

    “你烤什么,黑黑的,骆驼肉——啊——啊——。”

    这一来大家都笑了,只伊底斯轻微的露出一丝丝不耐烦的神气。“牛肉,加
了酱油,不要怕,哪,第一串给你尝。”递了一串肉过去,吉瑞代太太接了。

    荷西把火起得壮烈,烤肉还得分一小摊红木条出来,不然总会烧了眉毛。四
周寂静无声,只烤肉的声音吱吱的滴在柴火上。

    “慢慢吃,还有蛋饼。”我又打起蛋来。

    “三毛就是这样,大手笔,每次弄吃的,总弄得个满坑满谷,填死人。”荷
西说。“不爱你们饿肚子,嘿嘿!”

    “吃不吃洋葱?”我望着黛奥,她连忙摇头。

    “好,生菜不拌洋葱做一盘,全放洋葱再拌一盘。”“真不嫌麻烦。”米盖
啧啧的叹着气。

    “半夜火小了,再埋它一堆甜薯,你不每次都吃?”

    “你们难道不睡的?”黛奥问着。

    “谁爱睡,谁不睡,都自由,睡睡起起,睡了不起,也随人高兴。”我笑望
着她,顺手又递一串烤肉过去。

    “我们是要睡的。”黛奥抱歉的说,没人答腔,随人自由的嘛!吃完了饭,
我还在收拾呢,黛奥拉着吉瑞道了晚安,就走了。快走出火圈外了,一时心血来
潮,又对着黛奥大喊过去:“啊——后面一双大眼睛盯着瞧哪!”

    这一叫,黛奥丢了吉瑞和夏薇唬一下的蹲了下去。

    “三毛,啧——”马诺林瞪了我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是故意的。”我趴在膝上格格的笑个不停,疯成这个样
子,也是神经。

    夜凉着,火却是不断的烧着,荷西与我坐了一会,也进自己的小帐篷去。两
人各自钻进睡袋,仰着脸说话。

    “你说这地方叫什么?”我问荷西。

    “伊底斯没说清。”“真有水晶石吗?”“上次那块给我们的,说是这里捡
来的,总是有的吧。”

    沉静了一会,荷西翻了个身。

    “睡了?”“嗯!”“明早要叫我,别忘了,嗯!”我也翻了个身,背对着
背,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荷西没声息了,想来是睡着了,拉开帐篷的边
来看,火畔还坐着那三个人,米盖悄悄的跟伊底斯在说什么呢。又躺了好一会儿
,听着大漠的风哭也似的长着翅膀飞,营钉吹松了,帆布盖到脸上来,气闷不过
,干脆爬起来,穿上长裤,厚外套,再爬过荷西,拖出自己的睡袋,轻轻的拉开
帐篷往外走。“去那里?”荷西悄声问着。

    “外面。”也低声答着。

    “还有人在吗?”“三个都没睡呢!”“三毛——”“嗯?”“不要吓黛奥
。”“知道了,你睡。”我抱着睡袋,赤着脚,悄悄跑近火边,把地铺铺好,再
钻进去躺着,三个人还在说着悄悄话呢。

    天空无星无月,夜黑得冻住了,风畅快的吹着,只听见身后的树林又在哗哗
的响。

    “他总是吸大麻,说的话不能算数的。”米盖接着我没听见的话题,低低的
跟伊底斯说。

    “以前不抽,后来才染上的,就没清楚过,你看他那个小铺子,一地的乱。
”伊底斯说。

    我拉开盖着眼睛的睡袋,斜斜的看了他们一眼,伊底斯的铜脸在火光下没有
什么表情。

    “说的是老头子哈那?”我悄声问。

    “你也认识?”米盖惊讶的说。

    “怎么会不认识,三番两次去求他,硬是不理,人呢,总大鸟似的一个,蹲
在橱台上,迷迷糊糊,零钱老撒了一地,还替他卖过两次东西呢,他是不理顾客
的,老是在旅行。”

    “旅行?”米盖又问。“三毛意思是说,在迷魂烟里飘着。”马诺林夹上了
一句。

    “有一次,又去问他,哈那,哈那,把通脸狺的路径画出来给我们去吧,那
天他没迷糊,我一问,他竟哭了起来——。”我翻个身,趴在睡袋里,低低的对
他们说。

    “为什么偏找哈那呢?”伊底斯不以为然的说。

    “你不知道他年轻时脸狺守墓的?”我睁大着眼睛反问他。

    “族人也知道路。”伊底斯又说。

    “别人不敢带啊,你,你带不带,伊底斯?”我又压低着嗓子说。他暧昧的
笑了一下。“喂,脸狺这东西,你们真相信?”米盖轻问着伊底斯。

    “信的人,就是有,不信的人,什么也没有。”

    “你呢?”我又抬起头来问。

    “我?不太相信。”“是信,还是不信,说清楚。”

    他又暧昧的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

    “你还吃猪肉。”我顶了他一句。“这不就是了。”伊底斯摊摊手也笑了。


    “那次哈那哭了起来——”马诺林把我没讲完的话又问了下去。“只说要他
带路,他双手乱摇,说——太太,那是个禁地,外人去不得的,两年前带了个记
者去,拍了照,回来老太婆就暴死了啊,脸狺罚的,贪那么一点钱,老太婆赔上
了命啊——说完他突然拍手拍脚的恸哭起来,我看他那天没抽大麻——。”“听
说哈那的老婆死的时候,全身黑了,鼻孔里马上钻出蛆来呢!”米盖说。“加些
柴吧。”我缩进睡袋里去,不再言语,四个人静静的对着,火圈外,分不清那个
是天,那儿是地,风又紧了些,哭号着鬼叫似的凄凉。过了好一会,伊底斯又说
:“地倒真是裂开的,每次都裂。”

    “你看过?”伊底斯阴沉的点点头,眼光望出火外面去。

    “以前总是哈那走上几天几夜的路,跑回镇上去报信,人还没进镇,就老远
的叫喊着——又裂啦!又裂啦——好可怕的,这一来,族里的人吓得魂不附体,
没几天,准死人,有时还不止一个哪!”“总是死的,没错过?”

    “没错过,倒是现在,谁也不守墓了,心理上反倒好得多。”

    “还在裂?”马诺林问着。

    “怎么不裂,人死了抬去,地上总有那个大口子等着呢。”

    “巧合,地太干了吧!”我这句话,说得自己也不信。“水泥地,糊得死死
的,不地震,裂得开吗?”

    “咦,你刚才还说不太相信的,这会子怎么又咬定这种事了。”“亲眼看见
的,好多次了。”伊底斯慢慢的说。

    “老天!脸狺送谁的葬?”我问他。

    “我太太——也埋在那里,十四岁,死的时候已经怀孕了。”伊底斯好似在
说别人的事一样。

    大家都骇住了,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在说什么?”荷西也悄悄的跑了出来,不小心踢到一块木板。“嘘,在说
脸狺的事呢!”

    “那个东西——唉——米盖,把茶递过来吧!”

    火光下,再度沉寂下来。

    “伊底斯——”我趴在睡袋里叫着。

    “嗯?”“为什么叫‘脸狺’,什么解释?”

    “脸狺这种东西以前很多,是一种居住在大漠里的鬼魅,哈萨尼亚语也解释
成‘灵魂’,他们住在沙地绿洲的树丛里,后来绿洲越来越少了,脸狺就往南边
移,这几十年来,西属撒哈拉,只听说有一个住着,就是姓穆德那一族的墓地的
地方,以后大家就脸狺脸狺的叫着,鬼魅和墓地都用了同一个名字。”“你不也
姓穆德?”荷西说。

    “刚刚已经讲过了,他太太就埋在那儿,你没听到。”我悄悄的跟荷西说。
“穆德族干嘛选了那块地方?”

    “是不小心,一下葬下了七个,后来知道有脸狺住着,又弄裂着地预告族人
死的消息,大家没敢再迁,每年都献祭呢!”

    “我是看过照片的。”我低低的说。

    “脸狺有照片吗?”米盖骇然的问。

    “就是那个记者以前拍的嘛,不是鬼魅那东西,是坟地,外面没拍,室内拍
了好多张,小小的,水泥地,上面盖了块红黑条子的粗布,看不出什么道理,地
上也没裂口子,墙上满满的写了名字。”“坟地怎么在屋子里?”荷西问。

    “本来没起屋子,只用石块围着,结果地总是在埋死人的上面裂开来,后人
去找,地下总也没有白骨,就再在裂口上埋下一个,快一百年了,小小一块地,
总也埋不满,就三毛睡袋大不了几倍的面积,竟把全族的死人一年一年埋过去。


    伊底斯拿我的睡袋做比方,弄得我浑身不自在,用背抵着地,动也不敢动。
“没有细心找吧!听说沙漠尸身大半不烂的啊!”米盖说。

    “埋人总也得挖得很深的,下面真的没有东西。”
 

回复

“加些柴吧,马诺林!”我喊着。

    “后来你们砌了房子,敷了水泥地,总想它不再裂了,是吧?哈——”荷西
居然大笑起来,茶水啪的一声泼在火上。怪吓人的。“你不信?”马诺林低低的
问。

    “人嘛,总是要死的,地裂不裂总是死,何况穆德又是个大族。”“就你们
这一族有脸狺放预兆,三毛他们家附近那两个坟场可就没有。”米盖轻声说。

    “喂,不要乱扯,我们那儿可是安安静静的。”

    “嘘,小声点。”荷西拍了我一下,把我伸出来的手臂又塞回袋内去。“镇
上人也奇怪,不去你们那儿混着。”

    “不是穆德族的人,脸狺也不给葬那儿呢,因为献祭的总是穆德,脸狺就只
认他们,也不给去呢!”

    “有一次,父子三个外族的在旅行,半途上,父亲病死了,儿子们正好在脸
狺附近,他们抬了父亲,葬在穆德人一起,那时候还没敷水泥,只在坟上压了好
多大石块,等两个儿子走路回到扎骆驼的地方,就在那儿,冒出个新坟来,四周
一个人影也不见,这两个儿子怎么也不相信,挖开坟来看,里面赫然是他们葬在
半里路外的父亲,这一下,连跌带爬的回脸狺去看,父亲的坟,早空了,什么也
没有——”

    “下面我来说,”米盖叫了起来:“这次他们又把父亲抬回原地去葬,葬了
回来,又是一座新坟挡路,一翻开,还是那个父亲——他们——”“你怎么知道
?”我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我也听过,是公司那个司机拉维的先祖,他总是到处说,说得大家愉
快起来才收场。”

    “喂,烤甜薯怎么样?”我伸出头来说。

    “在那里?”荷西悄声问。

    “在桶里面,好几斤呢,把火拨开来。”

    “找不到。”荷西在远处乱摸。“不是红桶,在蓝桶里。”

    “起来找嘛,你放的。”又悄叫着。

    “起不来。”四周望着一片黑,火光外好似有千双眼睛一眨一眨的。“烤多
少?”又轻轻的问。

    “全烤,吃不了明天早晨也好当早饭。”

    几个人埋甜薯,我缩在睡袋里,竟幻想他们在埋七个死人,全姓穆德。“说
起公司的人,那个工程师又是一个。”米盖又说。

    “谁?”“警察局长的大儿子。”

    “不相干的人,米盖。”我说。

    “我比你来得早,相干的,你没听说罢了。”

    “两个人去找圣地亚哥大沙丘,迷了路没回去,父亲带警察去找,两天后在
个林子里找到了,也没渴死,也没热死,车子没油了,僵在那儿,一个好好的,
另一个找到时已经疯了。”

    “啊,听说本来就不正常的嘛。”

    “那里,认识他时还好好的,那次捡了回来,真疯了,上下乱跑,口吐白沫
,总说身后有个鬼追他,拉着强打了安眠针,睡这么一下,人不看好他,又张着
红丝眼睛狂奔,这么闹了几天,快跑死了,本地人看不过去。领了他去看‘山栋
’,山栋叫他朝麦加拜,他母亲挡着,说是天主教,拜什么麦加,倒是镇上神父
,说是心理治疗,就叫他拜吧,麦加拜得好病也是天主的旨意——”

    “哪有那么奇怪的神父,镇上神父跟山栋一向仇人似的……”“三毛不要扯
远了。”米盖不高兴的停住了。

    “后来——”“后来对着麦加拜啊拜啊,脸狺不跟了,走了,居然放过了他
。”“心理治疗,没错,在沙漠,就跟麦加配,别的宗教都不称。”荷西又不相
信的笑了起来。

    米盖不理他,又说下去:“病好了,人整个瘦了,整天闷闷不乐,阴阴沉沉
,半年不到,还是死了。”

    “吞枪死在宿舍里,那天他大弟弟刚好在西班牙结婚,父母都回去了。是吧
?”我悄悄的问。

    “吞枪?”米盖不解的望着我。

    “是中文西用,不是手枪放进口里往上轰的?”

    “就吞了嘛!”我又说。

    “听说是女友移情别恋,嫁了他弟弟,这才不活的,跟脸狺扯不上。”荷西
说。“谁说的?”我不以为然的看着荷西。

    “我。”“哎——”我叹了口气。

    “沙漠军团也说脸狺呢,说起来呸呸的乱吐口水,好似倒楣似的。”我又说
。“几十年前,听说军团还捡到过一群无人的骆驼队,说是一个脸狺给另一个去
送礼的呢!”

    “这个不怕,有人情味。”我格格的笑了。

    “伊底斯——”

    沉默了许久的马诺林突然开口了。

    “要烟吗?”伊底斯问他。

    “这个脸狺,到底在哪里?”马诺林低沉的声音竟似在怀疑什么似的。“你
问我,我怎么说,沙漠都是一样的。”伊底斯竟含糊起来。“小的甜薯可以吃了
,谁要?”荷西在火边轻轻的问。

    “丢个过来。”我轻叫着,他丢了一个过来,我半坐起身接住了,一烫手,
又丢给米盖,他一烫又丢伊底斯。

    “哈哈,真是烫手热薯,谁也接不了。”我嘻笑起来,忽的又丢来给了我,
将它一接,往沙地上一按。

    这一闹,四周的阴气散多了,荷西又在加枯干的荆棘,火焰再度穿了出来。
这时,吉瑞的帐篷里突然骚动起来,东西碰翻了的声音,接着婴儿夏薇大哭起来
。“吉瑞,什么事?”荷西喊着。

    “三毛扑在后面帐篷上,弄醒了夏薇。”黛奥可怜兮兮的叫着,煤气灯亮了
起来。“我没有,我在这里。”被她那么一讲,竟抖了一下,接着不停的抖起来
,四周的人全往他们帐篷去看,只我一个人半躺在火边。“睡得好好的,后面靠
林子那面帐篷啪的一声怪响,”吉瑞解释着,米盖拿个大手电筒去照。

    “嗯,这里有爪子印啊,好清楚一串,快来看。”听见米盖那么一叫,我坐
直了,就往黛奥喊,男人都跑到黑暗里去。“快过火边来,来火边吧!”

    黛奥跄跄跌跌的奔来了,脸色雪也似的白,夏薇倒是在她怀里不哭了。“是
狼吗?有郊狼吗?”她背靠着我坐下来,人亦索索的抖。“哪里有,从来没有过
,别怕。”

    “怕的倒不是狼——”我注视着慢慢转回来的人群,又缓缓的说。“几点了
?三毛。”“不知道,等荷西来了问他。”

    “四点半了。”伊底斯低低的说。

    “喂,别吓人,不是一道跟去找爪子印的吗,怎么背后冒出来了。”我一转
身骇得要叫出来,黛奥本来怕沙哈拉威,这会子,更吓了。“我——没去。”伊
底斯好似有些不对。

    这时候那三个人也回来了。

    “野狗啦!”荷西说。“这儿哪来的狗?”我说。

    “你是要什么嘛?”荷西竟然语气也不太对,总是紧张了些,我奇怪的看了
他一眼,不理他。

    四周一片沉寂,吉瑞回帐篷去拿了毯子出来,铺在地上一条,黛奥跟小夏薇
躺下去,上面又盖了两条,吉瑞又摸太太的头发。“再睡吧!”悄悄的说,黛奥
闭上了眼睛。

    我们轻轻的剥着甜薯,为了翻小的,火都拨散了,弱弱的摊着一地。“加柴
!”轻轻的叫坐在柴边的米盖,他丢了几枝干的荆棘进去。四周又寂静了下来,
我趴着用手面撑着下巴,看着火苗一跳一跳的,伊底斯也躺下了,马诺林仍盘膝
坐着,米盖正专心的添火。“伊底斯,脸狺你不肯带路吗?”马诺林又钻进早已
打散的话题里去。伊底斯不说话。“你不带,镇上鬼眼睛也许肯带?!”米盖又
半空插了进来。

    “哈那带了一次外地人,老婆死了,谁还敢再带。”我轻轻叫起来。“不要
乱凑,哈那自己不死,记者不死,偏偏没去的老太婆死了……”荷西也低着嗓子
说。

    “记者——还是死了的。”马诺林低低的讲了一句话,大家都不晓得有这回
事,竟都呆了。

    “车祸死的,快一年了。”

    “你怎么知道?”“他工作的那家杂志刊了个小启,无意中看到的,还说了
他一些生前的好话呢!”“你们在说脸狺?”半途插进来的吉瑞轻轻的问着伊底
斯,又打手势叫我们不要再说下去,黛奥没睡着,眼睛又张又闭的。我们再度沉
寂了下来,旷野里,总是这样。

    沙漠日出,在我们这儿总是晚,不到清早七八点天不会亮的,夜仍长着。“
说起鬼眼睛,她真看过什么?”米盖低声在问伊底斯。

    “别人看不到啊,就她看见,起初自己也是不知道,直到有次跟去送葬,大
白天的,突然迷糊了,拉着人问——咦,哪来那么多帐篷羊群啊——。”

    “又指着空地说——看,那家人拔营要走了,骆驼都拉着呢——。”“胡扯
,这个我不信。”

    “胡扯也扯对了,不认识的死人,叫她带信,回镇上跟家属一说,真有那么
个族人早死了好几年了,来问女儿沙夏嫁到那里去了。”“这种人,我们中国也
有,总是诈人钱呢!”

    “鬼眼睛不要钱,她自己有着呢!”

    “她看过脸狺?”“说是脸狺坐在树枝上,摇啊晃啊的看着人下葬,还笑着
跟她招手呢,这一吓,鬼眼睛自己还买了只骆驼来献祭。”

    “对啦,还有人说那祭台老装不满呢!”米盖说。

    “祭台也是怪,看看只是个大石块,平平的,没个桌子大,杀一头骆驼也放
不下,可是别说放了一头,十头祭上去,肉也满不出来。”“脸狺贪心!”我悄
悄的说。

    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怪风,眼看将尽的火堆突然斜斜往我轰一下烧过来,
荷西一拖我,打了半个滚,瞪着火,它又回去了,背后毛毛的感觉凉飕飕的爬了
个全身。

    “拜托啦,换个话题吧。”黛奥蒙着眼睛哀叫起来。

    四周的人,被那人一轰,都僵住了。

    阴气越来越重,火渐烧渐微,大家望着火,又沉寂了下来。过了一会,米盖
说:“镇上演‘冬之狮’看过没?”

    “看过两遍了。”“好么?”“得随你性情,我是喜欢,荷西不爱。”

    “舞台味道的东西。”荷西说。

    说起戏剧,背后的树林又海涛似的响,我轻喊了起来:“别说了。”“又不
许说。”米盖奇怪的看着我。

    “马克贝斯。”我用手指指身后的林子。

    “那么爱联想,世界上还有不怕的东西吗?”米盖骇然的笑了起来。“总是
怪怪的,问马诺林,他刚才也进去过。”

    马诺林不否认也不肯说什么。

    “好似会移的。”我又说。

    “什么会移的?”“树林嘛!”“太有想像力啦,疯子!”

    我翻个身,刚刚冒出来烧人的火,竟自弱了下去,阴森彻骨,四周的寒意突
然加重了。

    “拾柴去!”荷西站了起来。

    “用煤气灯吧!”伊底斯说,眼光竟夹着一丝不安,总往光外面看。又沉寂
了好一会,火终于熄成了暗色的一小堆,煤气灯惨白的照着每一个人的脸,大家
又移近了些。

    “伊底斯,这儿真有水晶石?”吉瑞努力在换话题,手里环着黛奥。“上回
拾的一大块,就是这儿浮着,三毛要去了。”

    “你以前来,就是捡那个?”我不禁怀疑起来,内心忽然被一只铁爪子抓住
了,恐怖得近乎窒息,这一刹间,我是明白了,我明白了今夜在哪儿坐着,我是
恍然大悟了。

    伊底斯看见我的神情,他明白,我已知道了,眼光躲过了我,低低的说:“
以前,是为别的事情来的。”

    “你——”终于证实了最不想证实的事实,神经紧张得一下子碎成片片,我
张着嘴,看着马诺林,喘了一口大气,我们两个是唯一去过林子里的人,我惊骇
得要狂叫出来。

    马诺林轻微得几乎没有动的一个眼神,逼得我咬住了下唇,那么,他亦是明
白了,早就明白了,我们就是在这鬼地方啊。米盖不知道这短短几秒钟里我心情
上的大震惊,居然又悄悄的讲起来:“有次地没裂,人却死了,大家觉着怪,仍
是抬去葬了,葬了回来,没跟去的鬼眼睛却在家里发狂了,吃土打滚,硬说那人
没死,脸狺要人去拿出来,大家不理她,闹了一天一夜,后来也闹得不像话,终
是去了,挖出来,原是口向上埋着的人,翻开来,口竟向下趴着,缠尸布拉碎了
,包头的那一块干干的包下去,口角竟是湿湿黏黏的一大片挖出来,竟给活埋了
。”“耶稣基督——你,做做好事,别讲啦!”我叫了起来,这一叫,婴儿也惊
叫着乱踢乱哭,风又吹了,远处的夜声,有人呻吟似的大声而缓慢的飘过来,风
也吹不散那低沉含糊的调子,再抬头,月亮出来了一点,身后的树林,竟披着黑
影,沙沙哗哗的一步一步移过来。

    “疯了,叫什么嘛!”荷西喊起来,站起身来就走。

    “去那里,你——”“去睡觉,你们有完没有——”

    “回来啊,求求你。”荷西竟在黑暗中朗笑起来,这一混声,四周更加不对
劲,那声音像鬼在笑,那是荷西的。

    我爬过去用指甲用力掐伊底斯的肩,低声说:“你这鬼,带我们来这死地方
。”“不是遂了你早先的心愿。”他伴斜的睇着我。

    “别说出来,黛奥会吓疯掉。”我又掐着他的肩。

    “你们说什么?有什么不对?”黛奥果然语不成声的在哀求着。呻吟的声音
又传了过来,我恐怖得失了理智,竟拿起一个甜薯向林子的方向丢过去,大喊着
:“鬼——闭嘴——谁怕你!”“三毛,你有妄想症。”米盖不知就里,还安然
的笑着呢。

    “睡吧!”伊底斯站了起来,往帐篷走去。

    “荷西——”我再叫:“荷西——”

    小帐篷内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光来。“照好路,我来了。”我喊着,拖着睡袋
飞也似的跑去。

    一时人都散入帐篷里去了,我扑进荷西身边,抓住他发抖。“荷西,荷西,
我们这会子,就在脸狺地上住着,你,我……”“我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跟你同时。”“我没说啊——啊——脸狺使你心灵感应啦!”

    “三毛,没有脸狺。”“有……有……在呻吟着吓人呢……”

    “没有,没——有,说,没——有。”

    “有——有——有——你没进林子,不算的,对我,是有,是有,我进了林
子的呀……。”

    荷西叹了口气,把我围住,我沉静下来了。

    “睡吧!”荷西低低的说。

    “你听——听——”我悄悄的说。

    “睡吧!”荷西再说。我躺着不动,疲倦一下子涌了上来,竟不知何时沉沉
睡了过去。醒来荷西不在身边,他的睡袋叠得好好的放在脚后,朝阳早已升起了
,仍是冷,空气里散布着早晨潮湿的清新。

    万物都活了起来,绯红的霞光,将沙漠染成一片温暖,野荆棘上,竟长着红
豆子似的小酱果,不知名的野鸟,拍拍的在低空飞着。

    我蓬着头爬了出来,趴着再看那片树林,日光下,居然是那么不起眼的一小
丛,披带着沙尘,只觉邋遢,不觉神秘。

    “嗯!”我向在挖甜薯的荷西和伊底斯喊了起来。

    伊底斯犹豫不决的看着我的脸色。

    “甜薯不要吃光了,留个给黛奥,好引她下次再来。”我清脆的喊过去。“
你呢?”“我不吃,喝茶。”望着伊底斯,我回报了他一个粲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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