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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诗歌散文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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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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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逃妻

    荷西的太太三毛,有一日在她丈夫去打鱼的时候,突然思念着久别了的家人
,于是她自作主张的收拾了行李,想回家去拜见父母。同时,预备强迫给她的丈
夫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和假期。等她开始大逃亡时,她的丈夫才如梦初醒似的开
车追了出去。那时三毛去意已坚,拎着小包袱,不肯回头。荷西泪洒机场,而三
毛摸摸他的胡子,微微一笑,飘然上了大铁鸟,飞回千山万水外的故乡来。对付
这样的一个妻子,荷西当然羞于登报警告。以他的个性,亦不必再去追究。放她
逃之夭夭,对做丈夫的来说亦未尝不是一件乐事。但是反过来一想,家中碗盘堆
积如山,被单枕头无人洗换,平日三毛唠叨不胜其烦,今日人去楼空,灯火不兴
,死寂一片,又觉怅然若失。左思右想,三毛这个人物,有了固然麻烦甚多,缺
了却好似老觉得自己少了一块肋骨,走路坐卧都不是滋味,说不出有多难过。

    在三毛进入父母家中不到两日,荷西贴着花花绿绿邮票的信已经轻轻的埋伏
在她家信箱里。

    “咦,警告逃妻的信那么快就来了!”三毛在家刚拿到信就想撕开;再一看
,信封上写的是妈妈名字,原来警告书还是发给监护人岳母的哪。“孩儿写信来
了,请大人过目。”双手奉上交给妈妈。

    妈妈笑咪咪的接过信来,说:“好孩子。”

    “他这信我如何看法?是横是直?”又问。

    “是横,拿来给译。”三毛接过信来大声诵读。

    “亲爱的岳母大人:三毛逃回你们身边去了,我事先实在不知道她会有如此
疯狂的举动。我十分舍不得她,追去机场时,她抱住机门不肯下来。我知道你们
是爱她的,可是这个小女人无论到了哪里,别人都会被吵得不能安宁,我情愿自
己守着她,也不肯岳父母因为她的返家而吃苦。请原谅我,三毛的逃亡,是我没
有守好她。今日她在家中,想来正胡闹得一塌糊涂,请包容她一点,等下星期我
再写信骗她回到我身边来,也好减轻你们的辛劳。三毛走时,别的东西都没有带
走,她划玻璃用的钻石丢在抽屉里,只带走了她每日服用的药片和几盒针药。妈
妈想来知道,三毛这半年来闹得不像话,不但开车跟别人去撞,还一直喜欢住医
院开刀;从那时候起,医生就请她天天吃药,三毛吃得麻烦透了,一直吵着要吃
一点饭,我不给她吃,也是为了她的健康!谢天谢地,她走了我细细一查,总算
该吃的药都包走了。请母亲明白,她带了药,并不一定会吃,如果她吃了,又会
不改她的坏习惯,一口气将三日份的药一次服下去,我真怕她这么乱来,请妈妈
看牢她。

    近年来三毛得了很重的健忘症,也请妈妈常常告诉她,我叫荷西,是你的半
子,是她的丈夫,请每天她洗完澡要睡时,就提醒她三次,这样我才好骗她回来


    谢谢妈妈,千言万句不能表达我对你的抱歉,希望三毛不要给你们太多麻烦
。我原以为我还可以忍受她几年,不想她自己逃亡了,请多包涵这个管不住的妻
子,请接受我的感激。

    你们的儿子 荷西上”

    三毛一口气译完了信,静静的将信折起来,口里说着:“来骗!来骗!看你
骗得回我。”

    此时她的母亲却慈爱的看了她一眼,对她说:“不要发健忘症,他是荷西,
是你的丈夫,住一阵就回去呢!”

    “那得看他如何骗回逃妻了。”抿嘴笑笑,顺手抓了一把药片到口里去嚼。
以后荷西警告逃妻的信源源不绝的流入三毛父亲家的信箱里,想将这只脱线的风
筝收回非洲去。

    “三毛:对于你此次的大逃亡,我难过极了。知道你要飞三天才能抵达台北
,我日日夜夜不能安睡,天天听着广播,怕有飞机失事的消息传来。你以前曾经
对我说,我每次单独去沙漠上班时,你等我上了飞机。总要听一天的广播,没有
坏消息才能去睡。当时我觉得你莫名其妙,现在换了你在飞机上,我才明白了这
种疼痛和牵挂。

    我很想叫你回到我身边来,但是你下决心回家一次也很久了,我不能太自私
,请你在台湾尽情的说你自己的语言,尽量享受家庭的温暖。我们婚后所缺乏的
东西,想来你在台湾可以得到补偿,请小住一阵就回到我的身边来,我从今天起
就等待你。

    荷西”

    “三毛你的信最快要九天才能寄到非洲(如果你写了的话)。今天是你走了
的第二天,我想你还在瑞士等飞机,我十分想念你。你走了以后我还没有吃过东
西,邻居路德送来一块蛋糕,是昨天晚上,我到现在还没有吃,要等你平安抵达
的信来了才能下咽。你回去看到父母兄弟姐姐们,就可以回来了,不要逗留太久
,快快回来啊!

    荷西”

    “三毛:这是你每天该服的药名和时间,我现在做了一张表,请按着表去服
用。你一向健忘,收到这信,请你再麻烦妈妈,每日要她提醒你看看这份备忘录
。红色的符号是你打针的日子,针药你只带去一个月的,我希望你第二个月已经
回非洲来了。如果不回来,我马上去找医生开方再寄上给你。

    今天是你走的第三日,想来已经到家了。我其实也很喜欢跟你一起回去,只
是你不跟我商量,自己跑掉了,留下我在此吃苦。请问候父母亲大人,不要在家
麻烦他们太久,快快回来啊!

    荷西”

    “三毛:今天收到父亲由台北打来的电报,说你平安抵达了,我非常欣慰。
确定你的确是在台北,我才放心了。我一直怕你中途在印度下机,自个儿转去喀
什米尔放羊,谢谢你没有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我现在很饿,要去煮饭了。谢谢你
的父母亲这样的明白我,给我发电报,请替我感谢他们。荷西”

    “三毛:今天终于收到你的来信了,我喜得在信箱里给邮差留下了二十五块
钱的小帐。打开信来一看,你写得潦草不堪,还夹了很多中文字,这令我十分苦
恼,我不知找谁去译信。

    今天卡尔从他花园里跨到我们家来,他用力拍着我的臂膀对我说:‘恭喜你
,你自由了,这太太终于解决掉了,女人是一种十分麻烦的动物。’

    我听见卡尔这样讲,真恨不得打碎他的脸。这个人单身汉做惯了,那里明白
我的福气。我今天买了两打鸡蛋,学你用白水煮煮,但是不及你做出来的好吃。


    我十分想念你,没有你的日子,安静极了,也寂寞不堪,快回来吧!

    荷西”

    “三毛:你实在是一个难弄的人,你说我写的信都是骗你回非洲的手段,这
真是冤枉了我。我早知道对待你这样的人甜言蜜语是没有用的,但是我写的只是
我心里想说的话,没有不诚实的地方,也不是假话,请不要多心。我想请你回来
也是为了给父母好休息一阵,当然我也极想念你,请度假满四十天就回来吧,不
要这样拒绝我。

    今天我又捉到一只金丝雀,我们现在一共有三只了。家里来了一只小老鼠,
我天天喂它乳酪吃。日子漫长得好似永远没有你再回来的信息。我今天打扫了全
家的房子,花园的草也拔了。现在每餐改吃荷包蛋了。

    来信啊!

    荷西”

    “三毛:今天邻居加里在海边死了,他跛着去海边是昨天中午的事情,今天
我发现他死在岩石上。现在要去叫警察找瑞士领事馆的领事,马上把他的家封起
来。

    三毛,世界上的事情多么不能预料啊!你上个月还在跟老加里跳舞,他现在
却静静的死了。我今天十分的悲伤,整日呆呆的不知做什么才好,后日加里下葬
我们都会去。

    快回来吧!我希望把有生之年的时间都静静的跟你分享。短短的人生,我们
不要再分开了啊!快快回来啊!我想念你!荷西”

    “三毛:你说人老了是会死的,这是自然的现象,要我接受这个事实,不要
悲哀。但是我还是请你快快回来,因为在你那方面,每日与父母兄弟在一起,日
子当然过得飞快。在非洲只有我一个人,每日想念着你;拿个比方来说,在你现
在的情形,时光于你是‘天上一日’,于我却是——‘世上千年’啊,我马上要
老了。你问我说你回非洲来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实在说不上来,但是我诚意的请
你回来。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对你的感情,相信你是明白我的,决定了回来的日
期吗?荷西”

    “三毛:许久没有你的来信了,我天天在苦等着。可能你正在横贯公路上旅
行,但是旅行的地方也应该可以寄张明信片来啊!

    没有你的消息真令人坐立不安。

    我整夜无法入睡。

    荷西”

    “三毛:

    你八成是玩疯了,还是又发了健忘症,不然是哪里邮局在罢工,为什么那么
久没有你的消息?你要叫我急死吗?我想念你!

    荷西”

    “三毛:昨天打电话给你是打直接叫人的长途电话,结果你不在家,我算算
时差,已经是台湾时间十一点半了,你仍不在,我只有挂掉了。三毛,许多日子
没有你丝毫音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昨天彻夜不能睡。

    快来信啊!

    荷西”

    “三毛:你鬼画符一样的短条子是什么意思?

    ‘台湾很好’是什么意思?

    你想再住下去吗?你忘了这里有你的丈夫吗?

    你要我怎么求你?你以前种的花都开了,又都谢了,你还没有回来的消息。


    荷西”

    荷西来了数十封警告逃妻快回家的信。三毛置之不理。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将非洲放在心里,却不怎么去理会那块地方,当然更不想很快回去。荷西是百
分之百的好丈夫,不会演出叛舰喋血的事件,这一点三毛十分的放心,因此也不
去注意他了。“三毛:你走了不知道有多久了,昨天卡尔来劝我出去走走,我跟
他一起进城去。卡尔在城里有很多朋友,都是十分可亲的女孩子们,我们喝了一
点啤酒,看了一场表演才回来,那是已是夜深了。单身汉的日子其实也没有什么
不好,尤其夜间回家无人罗嗦,真是奇特的经验卡尔说他一辈子不结婚,我现在
才明白了一点点道理。许久没有你的来信了,想来在金门。我祝你假期愉快。荷
西”

    “三毛:想不到这一次你的信那么快就来了,跟卡尔去喝酒又不是什么了不
得的事,何况我只喝了一小瓶。

    北欧女孩们是亲切和气的,你不是以前也夸她们吗?

    谢谢你的来信!真是意外极了。荷西”

    “三毛: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邻居卡洛那天在油漆屋子,我过去帮忙她,
现在她自动要教我英文,我已经开始去学,我非常喜欢英文。卡洛有时候也留我
吃饭,你知道,一个人吃饭是十分乏味的。卡洛是你走后搬来的英国女孩。

    你如果仍想在台湾住一阵,我原则上是同意的,我还可以忍耐几个月。昨天
去打网球,天热起来了。荷西”

    “三毛:你实在是误会我了,卡洛肯教我英文是完全善意的,我们不能恩将
仇报;你说卡洛是坏女人,我觉得完全是没有根据的冤枉。她十分和善,菜也做
得可口,不是坏女人。

    再说,你怎么知道我跟卡洛去打网球?我上次没有说啊!

    我在此很好,你慢慢回来吧!荷西”

    “三毛:加里死了以后,他以前的房子现在要出租,房东答应租给我们,比
我们现在的家大,只多付一千块钱,所以我明天搬家了。不要担心我不会做家事
,现在卡洛在帮着挂窗帘,你不必急着回来。

    最近你的来信很多,是怎么回事?荷西”

    “三毛:你实在是个没有良心的小女人,你写给卡洛的信我没有拆就转给她
了。她说你在信上将她骂得狗血淋头,她十二分的委屈。你说你的新家不要她来
做窗帘,可是她是诚心诚意的在帮助我,一如她布置自己的家一般热心,你怎么
可以如此小家气?男女之间当然有友谊存在。你说卡洛是邻家的女儿,每一张‘
花花公子’里的裸体照片的美女,都像邻家的女儿,所以我不可再见卡洛,你的
推论十分荒谬。

    昨日去山顶餐厅吃晚饭,十分享受。

    你呢?在做什么?

    荷西”

    “三毛:你一次写十封信来未免太过分也太浪费你父亲的邮票了,我不知道
你在吵闹什么,我这儿十分平静的在过日子。

    新家布置得差不多了,只是花草还要买来种,卡洛说种一排仙人掌在窗口可
以防小偷,我看中了一些爬藤的植物,现在还没有决定。如果花店买不到,我们
可能会去山上挖些花草,同时去露营。

    荷西”

    “三毛:你说要打碎卡洛的头,令我大吃一惊,她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孩子,
你不能打她的头。再说,你为什么不感激一个代你照顾丈夫的人?我们上山不过
是去找野花草回来种。不要大惊小怪。

    你说加里是你的朋友,现在我住在他的房子里,他的鬼魂会帮忙你看守着我
。这真是怪谈又一章,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更奇怪的是,何必想出鬼魂来吓
我。

    卡洛根本不怕鬼,她叫我告诉你。

    你好吗?

    荷西”

    “三毛:我并没有注意到我在上封信里将卡洛和我讲成——‘我们’,我想
你是太多心了,所以看得比较清楚,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死罪,我无需做任何
解释。

    你最近来信很多,令我有点不耐烦。你在做什么我全然不知,但我在做什么
都细细向你报告,这是不公平的。

    我很好。你好吗?

    荷西”

    “三毛:你如果不想写信,我是可以谅解的,下星期我出发去岛的北端度假
一周,你就是来信,我也不会收到。

    天气热了,是游泳的好日子。卡洛说台湾有好些个海水浴场,我想她是书上
看到的,我们在此过得很好,你也去游泳了吗?

    荷西”

    “三毛:

    我旅行回来,就看到你的电报,你突然决定飞回来,令我惊喜交织。为什么
以前苦苦的哀求你,你都不理不睬,而现在又情愿跑回来了?无论如何我是太高
兴了,几乎要狂叫起来。这几十天来,每天吃鸡蛋已经快吃疯了,你又没有什么
同情心,对我的情况置之不理。我当然知道,要一个逃亡的妻子回到家里来不是
件简单的事;更何况你逃亡的动机不是生气出走,而是回家去游玩,这就更无回
头的希望了,因为听说台湾很好玩。

    我在你出走时就想用爱心来感动你,也许你会流着泪回到我的怀里来,再做
我唠叨的妻子。但是我用的方法错误,你几乎把我忘了,更不看重我的信。

    那天卡尔来看我,他对我说,你们中国的孔夫子说过,这世界上凡是小人和
女人都是难养的,你对他们好,他们会瞧不起你,你疏远他们,他们又会怨个不
停。

    我听见卡尔这样说,再细想,你果然就是孔夫子说的那种人,所以我假造出
邻居卡洛的故事来,无非是想用激将法,将你激回来。现在证明十分有效,我真
是喜不自胜。

    唯一令我担心的是你也许不肯相信我这封信上的解释,以为我真的被卡洛在
照顾着,又跟她一同去度假了。其实哪有什么叫卡洛的人啊!我是不得已用这种
方法骗你回来的,这的确不是君子做的事情,但是不用这种法子,你是不肯理睬
我的啊!

    你在电报上说,要回来跟我拚命,欢迎你来。

    新家窗帘未上,花草未种,一切等你回来经营。

    请转告岳父母大人,我已经完成使命,将你骗回来了。万一你相信了我以上
所说的都是真的,可能又不肯回非洲来,因为我点破了自己的谎言,于是你又放
心下来,不来拚命了。

    如果真是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我和卡洛正要同去潜水哪!你是回来
还是不回来?拥抱你,你忠实的丈夫 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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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家庭生活

    去年荷西与我逃难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匆匆忙忙的跑去电信局挂越洋电话给
公公婆婆,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平安了。

    “母亲,是我,三毛,我们已经出来了,你一定受了惊吓。”我在电话里高
兴的对婆婆说着。

    “……难道你没有吓到?什么?要问爸爸,你不看报?是,我们不在沙漠了
,现在在它对面……怎么回事……。”荷西一把将话筒接过去,讲了好久,然后
挂上出来了。

    “母亲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讲给她听,她开始怕了。”

    “摩洛哥人和平进军天天登头条,她不知道?”

    “真可怜,吓得那个样子。”荷西又加了一句。

    “可是现在都过去了她才吓,我们不过损失了一个家,丢了事情,人是好好
的,已经不用急了。”

    第二天我们找到了一个连家具出租的美丽小洋房,马上又挂长途电话去马德
里。“父亲,我们的新地址是这个,你们记下来。在海边,是,暂时住下来,不
回西班牙。是,请母亲不要担心。这里风景很好,她可以来玩,先通知我们,就
可以来。是,大概二千多公里的距离,乔其姐夫知道在哪里,你们看看地图,好
,知道了,好荷西在讲电话,我在一边用手指划灰灰的玻璃,静静的听着。等荷
西挂上电话推门出来了,我才不划了,预备跟他走。“唉,三毛,你在玻璃上写
了那么多‘钱’字做什么?”荷西瞪着看我划的字,好新鲜的样子。

    “中西的不同在此也。嘿嘿!”我感喟的说了一句。

    “中国父母,无论打电话,写信,总是再三的问个不停——

    你们钱够不够,有钱用吗?不要太省,不要瞒着父母——你的家里从来不问
我们过得怎么样?逃难出来也不提一句。”

    说完这话,又觉自己十分没有风度,便闭口不再噜苏了。

    那一阵,所有的积蓄都被荷西与我投入一幢马德里的公寓房子里去,分期付
款正在逼死我们,而手头的确是一点钱也没有,偏偏又逃难失业了。

    在新家住下来不到十天,我们突然心电感应,又去打电话给马德里的公公婆
婆。“有什么事要讲吗?”荷西拿起听筒还在犹豫。

    “随便讲讲嘛,没事打去,母亲也会高兴的。”

    “那你先讲,我去买报纸。”荷西走出去了我就拨电话,心里却在想,如果
打去台北也像打去马德里这么便宜方便,我有多高兴呢!“喂——”娇滴滴的声
音。

    “妹妹,是我——”“三毛——阿!”尖叫声。

    “妹妹,我要跟母亲讲讲话,你去叫她——。”

    “何必呢!你们下午就面对面讲话了,我真羡慕死了,她偏偏不挑我跟去。
”听见妹妹突如其来的惊吓,我的脑中轰的一响,差点失去知觉。“妹妹,你说
母亲要来我们这里?”

    “怎么?早晨发给你们的电报还没收到?她现在正在出门,十二点的飞机,
到你们那儿正好是三点半,加上时差一小时……”小妹在电话里讲个不停,我伸
头出去看荷西,他正在一个柱子上靠着看报。“荷西快来,你妈妈……”我大叫
他。

    “我妈妈怎么了?”唰一下就冲到话筒边来了。

    “她来了,她来了,现在……”我匆匆忙忙挂下电话,语无伦次的捉住荷西
。“啊!我妈妈要来啦!”荷西居然像漫画人物似的啊了一声,面露天真无邪的
笑容。

    “这是偷袭,不算!”我沉下脸来。

    “怎么不算?咦!你这人好奇怪。”

    “她事先没有通知我,这样太吓人了,太没有心理准备,我……”“她不是
早晨打了电报来,现在一定在家里,你怎么不高兴?”“好,不要吵了,荷西,
我们一共有多少钱?”我竟然紧张得如临大敌。“两万多块,还有半幢房子。”


    “那不够,不要再提房子了,我们去公司借钱。”捉了荷西就上车。在磷矿
公司设在加纳利群岛漂亮的办公室里,我低声下气的在求人。“这个月薪水我们
没有领就疏散了,请公司先发一下,反正还有许多帐都没有结,遣散费也会下来
,请先拨我们五万块西币。”在填支借表格的时候,荷西脸都红了,我咬着下唇
迫他签字。“三毛,何必呢!两万多块也许够了。”

    “不够,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她来度假,我要给她过得好一点。”领了钱,
看看钱,母亲正在向我们飞来,我们却向超级市场飞去。“这车装满了,荷西,
再去推一辆小车来。”

    “三毛,你……这些东西我们平时是不吃的啊!太贵了。”

    “平时不吃,这是战时,要吃。”

    明明是诚心诚意在买菜,却为了形容婆婆来是在打仗,被荷西意味深长的瞄
了一眼。

    婆婆大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不必出现,只要碰到她的边缘,夫妻之
间自然南北对峙,局势分明了。

    “荷西,去那边架子拿几瓶香槟,巧克力糖去换一盒里面包酒的那种,蜗牛
罐头也要几罐,草莓你也拿了吗?我现在去找奶油。”“三毛!”荷西呆呆的瞪
着我,好似我突然发疯了一样。

    “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拚命的催荷西开车,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你发什么神经
病嘛!妈妈来没有什么好紧张的。”荷西对我大吼大叫,更增加了我的压力。

    “我有理由叫你快。”我也大吼回去。

    到了家门口,我只对荷西说:“把东西搬下来,肉放冰柜里,我先走了。”
就飞奔回房内去。

    等到荷西抱了两大箱食物进门时,我已经赤足站在澡缸里放水洗床单了。“
三毛,你疯了?”“母亲最注重床单,我们的床给她睡,我一定要洗清洁。”

    “可是一小时之内它是不会干的啊!”

    “晚上要睡时它会干,现在做假的,上面用床罩挡起来,她不会去检查。哪
!扫把拿去,我们来大扫除。”

    “家里很清洁,三毛,你坐下来休息好不好?”

    “我不能给母亲抓到把柄,快去扫。”我一面乱踩床单,一面对荷西狂吼。
等我全神贯注在洗床单时,脑子里还回响着妹妹的声音——她现在正在出门。在
出门,在出门——又听到妹妹说——

    她偏偏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

    我听到这里,呼一下把床单举成一面墙那么高,不会动了,任着肥皂水流下
手肘——她不挑妹妹跟来,表示她挑了别人跟来。她挑了别人跟来,会是谁?会
是谁?

    “荷西,你快来啊!不好啦!”我伸头出去大叫,荷西拖了扫把飞奔而入。
“扭了腰吗?叫你不要洗……”

    “不是,快猜,是谁跟妈妈来了?会是谁?”我几乎扑上去摇他。“我不知
道。”慢吞吞的一句。

    “我们怎么办?几个人来?”

    “三毛,你何必这种样子,几个人来?不过是我家里的人。”荷西突然成了
陌生人,冷冷淡淡的站在我面前。

    “可是,他们突袭我,我们逃难出来才十天,房子刚刚安顿,东西全丢了,
钱也不多,我精神还没有恢复,我不是不欢迎他们,我,我……。”

    “你的意思是说,母亲第一次来儿子家,还得挑你高兴的时候?”“荷西,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是想给她一个好印象,你忘了当初她怎么反对我
们结婚?”

    “为什么旧事重提?你什么事都健忘,为什么这件事记得那么牢?”我瞪了
荷西一眼,把湿淋淋的床单一床一床的拖出去晒,彼此不再交谈。我实在不敢分
析婆婆突然来访,我自己是什么心情。做贼心虚,脸上表情就很难。本来是一件
很高兴的事,在往机场去接婆婆时,两个人却一句话都不多说,望着公路的白线
往眼前飞过来。走进机场,扩音器已经在报了:马德里来的伊伯利亚航空公司一
一○班机乘客,请到7号输送带领取行李。

    我快步走到出口的大玻璃门处去张望,正好跟婆婆美丽高贵的脸孔碰个正着
,我拍着玻璃大叫:“母亲!母亲!我们来接你了。”婆婆马上从门里出来,笑
容满面的抱住我:“我的儿子呢?”“在停车,马上来了。”

    “母亲,你的箱子呢?我进去提。”我问她。

    “啊!不用了,二姐她们会提的。”

    我连忙向里面望,却看见穿着格子衬衫的二姐夫和一个黄头发的小男孩。我
闭一下眼睛,再看,又看见穿着皮裘的二姐和一个戴红帽子的小女孩。我深呼吸
了一下,转过身去对婆婆笑笑,她也回报我一个十分甜蜜的笑容。

    这些天兵天将的降临的确喜坏了荷西,他左拥右抱,一大家子往出口走去。
我提着婆婆中型的箱子跟在后面,这才发觉,荷西平日是多么缺乏家庭的温暖啊
!一个太太所能给他的实在是太少了。到了家,大家开箱子挂衣服,二姐对我说
:“这么漂亮的家,不请我们来,真是坏心眼,还好我们脸皮厚,自己跑来了。
”“我们也才来了十天,刚刚租下来。”

    拿了一个衣架到客厅去,荷西正在叫:“太太,你怎么啦!下酒的菜拿出来
啊!不要小气,姐夫喝酒没菜不行的。”

    我连忙去冰箱里拿食物,正在装,婆婆在我后面说:“孩子,我的床怎么没
有床单,给我床单,我要铺床。”

    “母亲,等晚上我给你铺,现在洗了,还没有干。”

    “可是,我没有床单……”“妈妈,你别吵了。”二姐手里挟了金毛外甥,
拿了一条裤子,大步走过来。“三毛,拜托点点热水炉,大卫泻肚子,拉了一身
,我得替他洗澡,这条裤子你丢到洗衣机里去洗一下,谢谢!”

    二姐当然不会知道,我们还没有洗衣机。我赶快拿了脏裤子,到花园的水龙
头下去冲洗。通客厅的门却听见姐夫的拍掌声——“弟妹,我们的小菜呢?”

    “啊,我忘了,这就来了。”我赶快擦干了手进屋去搬菜,却听见荷西在说
笑话:“三毛什么都好,就是有健忘症,又不能干。”再回到水龙头下洗小孩的
裤子,旁边蹲下来一个小红帽,她用力拉我的头发,对我说:“戴克拉夫人,我
要吃巧克力糖。”

    “好,叫荷西去开,乖,舅妈在忙,嗯!”我对她笑笑,拉回自己的头发,
拎起裤子去晒,却看见婆婆站在后院的窗口。

    “母亲,休息一下啊!你坐飞机累了。”

    “我是累了,可是我要睡床单,不要睡床罩。”

    我赶紧跑进屋去,荷西与姐夫正在逍遥。

    “荷西,你出去买床单好么?拜托,拜托。”

    他不理。“荷西,请你。”我近乎哀求了,他才抬起头。

    “为什么差我出去买床单?”

    “不够,家里床单不够。”

    “那是女人的事。”他又去跟姐夫讲话了,我愤然而去。

    “戴克拉,我要吃糖。”小红帽又来拉我。

    “好,乖,我们来开糖,跟我来。”我拉着小女孩去厨房。“这种我不要吃
,我要里面包杏仁的。”她大失所望的看着我。“这种也好吃的,你试试看。”
我塞一块在她口里就走了。

    谁是戴克拉?我不叫戴克拉啊!

    “三毛,拿痱子粉来。”二姐在卧室里喊着,我赶快跑进去。“没有痱子粉
,二姐,等一下去买好么?”

    “可是大卫现在就得搽。”二姐咬着嘴唇望着我,慢慢的说。我再去客厅摇
荷西:“嗯!拜托你跑一趟,妈妈要床单,大卫要痱子粉。”“三毛,我刚刚开
车回来,你又差我。”荷西睁大着眼睛,好似烦我纠缠不清似的瞪着人。

    “我就是要差你,怎么样?”我脸忽一下沉了下来。

    “咦!这叫恩爱夫妻吗?三毛!”姐夫马上打哈哈了。

    我板过脸去望厨房,恰好看见婆婆大呼小叫走出来,手里拿着那盒糖,只好
赶快笑了。

    “天啊?她说戴克拉给她吃的,这种带酒的巧克力糖,怎么可以给小孩子吃
,她吃了半盒。安琪拉,快来啊!你女儿——”“天知道,你这小鬼,什么东西
不好吃,过来——”二姐从房里冲出来,拉了小女儿就大骂,小孩满嘴圈的巧克
力,用手指指我。“是她叫我吃的。”“三毛,你不知道小孩子不能吃有酒精的
糖吗?她不像你小时候——”荷西好不耐烦的开始训我。

    我站在房子中间,受到那么多眼光的责难,不知如何下台,只好说:“她不
吃,我们来吃吧!母亲,你要不要尝一块?”

    突然来的混乱,使我紧张得不知所措。

    分离了一年,家庭团聚,除了荷西与姐夫在谈潜水之外,我们没有时间静下
来谈谈别后的情形。

    荷西去买床单时,全家都坐车进城了,留下泻肚子的三岁大卫和我。“你的
起动机在哪里?”他专注的望着我。

    “乖大卫,三毛没有起动机,你去院子里抓小蜗牛好吗?

    “我爸爸说,你有小起动机,我要起动机。”

    “三毛替你用筷子做一个起动机。来,你看,用橡皮筋绑起来,这一只筷子
可以伸出去,你看,像不像?”

    “不像,不像,我不要,呜,呜——”筷子一大把往墙上摔。“不要哭,现
在来变魔术。咦!你看,橡皮筋从中指跳到小指去了,你吹一口气,试试看,它
又会跳回来——”

    “我不要,我要起动机——”

    我叹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晚饭要煮了,四菜一汤。要切、要洗、要炒,甜
点做布丁方便些;桌布餐巾得翻出来,椅子不够,赶快去邻居家借;刀叉趁着婆
婆没回来,快快用去污粉擦擦亮;盘子够不够换?酒够不够冰?姐夫喝红酒还是
威士忌?荷西要啤酒,小孩子们喝可乐还是桔子水?婆婆是要矿泉水的,这些大
大小小的杯子都不相同,要再翻翻全不全。冰块还没有冻好,饭做白饭还是火腿
蛋炒饭?汤里面不放笋干放什么?笋干味道婆婆受得了吗?晚饭不要太油腻了,
大卫泻肚子;吃土司面包是不是要烤?

    这么一想,几秒钟过去了,哭着的小孩子怎么没声音了,赶快出去看,大卫
好好的坐着动也不动,冲过去拖他起来,大便已经泻了一身一地。“小家伙,你
怎么不叫我?不是跟你讲了一千遍上厕所要叫、要喊,快来洗。”乱洗完了小孩
,怎么也找不到他替换的长裤,只好把他用毯子包起来放在卧室床上。一面赶快
去关火,洗裤子,再用肥皂水洗弄脏了的地毯,洗着洗着大批人就回来了。

    “肚子饿坏了,三毛,开饭吧!”怎不给人喘口气的时间?

    “好,马上来了。”丢下地毯去炒菜,荷西轻轻的走过来体贴的说:“不要
弄太多菜,吃不了。”

    “不多!”我对他笑笑。

    “天啊!谁给你光着屁股站在冰凉的地上,小鬼,你要冻坏啦!你的裤子呢
?刚刚给你换上的,说——”二姐又在大喊起来。“荷西,你去对二姐说,我替
他又洗了,他泻了一身,刚刚包住的,大概自己下床了。”

    “我说,她这种没有做妈妈的人,就不懂管孩子,不怪她,怪你自己不把大
卫带去。”

    “我怎么带?他泻肚子留在家里总不会错,三毛太不懂事了。”姑姑和婆婆
又在大声争执。她们是无心的,所以才不怕我听到,我笑了一笑,继续煮菜。

    晚饭是愉快的时光,我的菜没有人抱怨,因为好坏都是中国菜,没有内行。
吃的人在烛光下一团和气,只有在这一刻,我觉得家庭的温暖是这么的吸引着我


    饭后全家人洗澡,我把荷西和我第二日要穿的衣物都搬了出来。家中有三张
床,并没有争执和客气,很方便的分配了。姐夫和姐姐已把行李打开在我们卧室
,妈妈单独睡另一室,小黛比睡沙发,荷西与我睡地上。

    等到躺下地铺上去时,我轻轻的叹了口气,我竟然是那么累了,不过半天的
工夫而已。

    “荷西,床单都是大炮牌的,一共多少钱?”

    “八千块。”我在黑暗中静静的望着他低低的说:“我不是跟你讲过也有本
地货的吗?只要三百块一条。”

    他不响。再问:“这几条床单以后我们也没有什么用。”

    “妈妈说用完她要带回去,这种床单好。”

    “她有一大柜子的绣花床单,为什么——”

    “三毛,睡吧!不要有小心眼,睡吧!”

    我知道自己是个心胸狭小的人,忍住不说话才不会祸从口出,只好不许自己
回嘴了。

    夜间在睡梦里有人敲我的头,我惊醒了坐起来,却是小大卫哭兮兮的站在我
面前。

    “要上厕所,呜——”

    “什么?”我瞌睡欲死,半跌半爬的领他去洗手间。

    “妈妈呢?”我轻轻问他。“睡觉。”“好,你乖,再去睡。”轻轻将他送
到房门口,推进去。

    “戴克拉,我要喝水。”小红帽又在沙发上坐了起来。

    “你是小红帽,不会去找祖母?来,带你去喝水,厕所上不上?”服侍完两
个孩子,睡意全消。窗外的大海上,一轮红日正跳一样的出了海面。轻手轻脚起
床,把咖啡加在壶里,牛油、果酱、乳酪都搬出来,咖啡杯先在桌上放齐,糖、
牛奶也装好。再去地上睡,婆婆已经起床了。“母亲早!天冷,多穿些衣服。”


    婆婆去洗手间,赶快进去替她铺好床,这时小黛比也起来了,再上去替她穿
衣。“去喝牛奶,戴克拉来铺床。”
 

回复

塑料儿童

    荷西与我自从结婚以来,便不再谈情说爱了,许多人讲——结婚是恋爱的坟
墓——我们十分同意这句话。

    一旦进入了这个坟墓,不但不必在冬夜里淋着雪雨无处可去,也不必如小说
上所形容的刻骨铭心的为着爱情痛苦万分。当然,也更不用过分注意自己的外观
是否可人,谈吐是否优雅,约会太早到或太迟到,也不再计较对方哪一天说了几
次——我爱你。总之,恋爱期间种种无法形容的麻烦,经过了结婚的葬礼之后,
都十分自然的消失了。

    当然,我实在有些言过其实,以我的个性,如果恋爱真有上面所说的那么辛
苦,想来走不到坟场就来个大转弯了。

    婚后的荷西,经常对我说的,都是比世界上任何一本“对话录”都还要简单
百倍的。

    我们甚而不常说话,只做做“是非”“选择”题目,日子就圆满的过下来了
。“今天去了银行吗?”“是。”

    “保险费付了吗?”“还没。”

    “那件蓝衬衫是不是再穿一天?”“是。”“明天你约了人回来吃饭?”

    “没有。”“汽车的机油换了吗?”

    “换了。”乍一听上去,这对夫妇一定是发生婚姻的危机了,没有情趣的对
话怎不令一个个渴望着爱情的心就此枯死掉?事实上,我们跟这世界上任何一对
夫妇的生活没有两样,日子亦是平凡的在过下去,没有什么不幸福的事,也谈不
上什么特别幸福的事。其实上面说的完全是不必要的废话。

    在这个家里,要使我的先生荷西说话或不说话,开关完全悄悄的握在我的手
里。他有两个不能触到的秘密,亦是使他激动喜乐的泉源,这事说穿了还是十分
普通的。

    “荷西,你们服兵役时,也是一天吃三顿吗?”

    只要用这么奇怪的一句问话,那人就上钩了。姜太公笑咪咪的坐在床边,看
这条上当的鱼,突然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立正,稍息,敬礼,吹号,神情恍惚
,眼睛发绿。军营中的回忆使一个普通的丈夫突然在太太面前吹成了英雄好汉,
这光辉的时刻永远不会退去,除非做太太的听得太辛苦了,大喝一声——“好啦
!”这才悠然而止。

    如果下次又想逗他忘形的说话,只要平平常常的再问一次——“荷西,你们
服兵役时,是不是吃三顿饭?”——这人又会不知不觉的跌进这个陷阱里去,一
说说到天亮。

    说说军中的生活并不算长得不能忍受,毕竟荷西只服了两年的兵役。我手里
对荷西的另外一个开关是碰也不敢去碰,情愿天天做做是非题式的对话,也不去
做姜太公,那条鱼一开口,可是三天三夜不给人安宁了。

    “荷西,窗外一大群麻雀飞过。”我这话一说出口,手中锅铲一软,便知自
己无意间触动了那个人的话匣子,要关已经来不及了。“麻雀,有什么稀奇!我
小的时候,上学的麦田里,成群的……我哥哥拿了弹弓去打……你不知道,其实
野兔才是……那种草,发炎的伤口只要……。”

    “荷西,我不要再听你小时候的事情了,拜托啊!”我捂住耳朵,那人张大
了嘴,笑哈哈的望着远方,根本听不见我在说话。“后来,我爸爸说,再晚回家
就要打了,你知道我怎么办……哈!哈!我哥哥跟我……。”

    荷西只要跌入童年的回忆里去,就很难爬得出来。只见他忽而仰天大笑,忽
而手舞足蹈,忽而作势,忽而长啸。这样的儿童剧要上演得比兵役还长几年,这
才啪一下把自己丢在床上,双手枕头,满意的叹了口气,沉醉在那份甜蜜而又带
着几分怅然的情绪里去。

    “恭喜你!葛先生,看来你有一个圆满的童年!”我客气的说着。“啊!”
他仍在笑着,回忆实在是一样吓人的东西,悲愁的事,摸触不着了,而欢乐的事
,却一次比一次鲜明。

    “你小时候呢?”他看了我一眼。“我的童年跟你差不多,捉萤火虫,天天
爬树,跟男生打架,挑水蛇,骑脚踏车,有一次上学路上还给个水牛追得半死,
夏天好似从来不知道热,冬天总是为了不肯穿毛衣跟妈妈生气,那时候要忙的事
情可真多——”我笑着说。

    “后来进入少年时代了,天天要恶补升初中,我的日子忽然黯淡下来了,以
后就没好过——。”我又叹了口气,一路拉着床罩上脱线的地方。“可是,我们
的童年总是不错,你说是不是?”

    “十分满意。”我拍拍他的头,站起来走出房去。

    “喂,你是台北长大的吗?”

    “跟你一样,都算城里人,可是那个时候的台北跟马德里一样,还是有野外
可去的哪!而且就在放学的一路上回家,就有得好玩了。”“荷西,你们的老师
跟不跟你们讲这些,什么儿童是国家的栋梁、未来的主人翁之类的话啊?”

    “怎么不讲,一天到晚说我们是国家的花朵。”荷西好笑的说。我倒觉得这
没有什么好笑,老师的话是对的,可惜的是,我不学无术,连自己家的主人翁都
只做了一半,又常常要背脊痛,站不直,不是栋梁之材;加上长得并不娇艳,也
不是什么花朵。浮面的解释,我已完完全全辜负了上一代的老师对我殷殷的期望
。多年来,因为自己不再是儿童,所以很难得与儿童有真正相聚的时候,加上自
己大半时候住在别人的土地上,所以更不去关心那些外国人的孩子怎么过日子了


    这一次回国小住,忽见姐姐和弟弟的孩子都已是一朵朵高矮不齐可爱的迎风
招展的花朵了,真是乍惊乍喜。看看他们,当然联想到这些未来的栋梁和主人翁
不知和自己生长时的环境有了多大的不同,我很喜欢跟他们接近。

    我家的小孩子,都分别住在一幢幢公寓里面,每天早晨大的孩子们坐交通车
去上小学,小的也坐小型巴士去上幼稚园。我因为在回国时住在父母的家中,所
以大弟弟的一对双生女儿与我是住同一个屋顶下的。

    “请问小朋友,你们的学校有花吗?”

    说这话时,做姑姑的正在跟侄女们玩“上课”的游戏。

    “报告老师,我们的学校是跟家里这样的房子一样的,它在楼下,没有花。
”“老师在墙上画了草地,还有花,有花嘛,怎么说没有。”另外一个顶了她姐
姐一句。

    “现在拿书来给老师念。”姑姑命令着,小侄女们马上找出图画书来送上。
“这是什么?”“月亮。”“这个呢?”“蝴蝶。”“这是山吗?”“不是,是
海,海里好多水。”小朋友答。

    “你们看过海吗?”“我们才三岁,姑姑,不是,老师,长大就去看,爸爸
说的。”“你们看过真的月亮、蝴蝶和山吗?”被问的拚命摇头。

    “好,今天晚上去看月亮。”姑姑看看紧靠着窗口邻家的厨房,叹了一口气
。看月亮本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因为月亮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和传说,但是手里拉
着两个就是在文具店的街外看月亮的孩子,月光无论如何不能吸引她们。

    我们“赏月”的结果,是两个娃娃跑进文具店,一人挑了一块彩色塑胶垫板
回家,兴高采烈。

    父亲提议我们去旅行的时候,我坚持全家的孩子都带去,姐姐念小学的三个
,和弟弟的两个都一同去。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三个大人,带五个小孩子去旅行?”姐姐不同意的
说。“孩子们的童年很快就会过去,我要他们有一点点美丽的回忆,我不怕麻烦
。”被孩子们盼望得双眼发直的旅行,在我们抵达花莲亚士都饭店时方才被他们
认可了,兴奋的在我们租下的每一个房间里乱跑。点心被拆了一桌,姐姐的孩子
们马上拿出自己私藏的口香糖、牛肉干、话梅这一类的宝贝交换起来。

    “小朋友,出来看海,妹妹,来看书上写的大海。”我站在凉台上高叫着,
只有一个小男生的头敷衍的从窗帘里伸出来看了一秒钟,然后缩回去了。

    “不要再吃东西了,出来欣赏大自然。”我冲进房内去捉最大的蕙蕙,口中
命令似的喊着。“我们正忙呢!你还是过一下再来吧!”老二芸芸头也不抬的说
,专心的在数她跟弟弟的话梅是不是分少了一粒。

    “小妹来,你乖,姑姑带你去看海。”我去叫那一双三岁的女娃娃们。“好
怕,阳台高,我不要看海。”她缩在墙角,可怜兮兮的望着我。我这一生岂没有
看过海吗?我跟荷西的家,窗外就是大海。但是回国来了,眼巴巴的坐了飞机带
了大群未来的主人翁来花莲,只想请他们也欣赏一下大自然的美景,而他们却是
漠不关心的。海,在他们上学放学住公寓的生活里,毕竟是那么遥远的事啊!大
自然对他们已经不存在了啊!

    黄昏的时候,父亲母亲和我带着孩子们在旅馆附近散步,草丛里数不清的狗
尾巴草在微风里摇晃着,偶尔还有一两只白色的蝴蝶飘然而过,我奔入草堆里去
,本以为会有小娃娃们在身后跟来,那知回头一看,所有的儿童——这一代的—


    都站在路边喊着——姑姑给我采一根,我也要一根狗尾巴——阿姨,我也要
,拜托,我也要——狗尾巴,请你多采一点——。“你们自己为什么不进来采?
”我奇怪的回头去问。

    “好深的草,我们怕蛇,不敢进去。”

    “我小时候怕的是柏油路,因为路上偶尔会有车子;现在你们怕草,因为你
们只在电视上看看它,偶尔去一趟荣星花园,就是全部了。”我分狗尾巴草时在
想,不过二十多年的距离,却已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了。这一代还能接受狗尾巴草
,只是自己去采已无兴趣了,那么下一代是否连墙上画的花草都不再看了呢?看
“山地小姐”穿红着绿带着假睫毛跳山地舞之后,我们请孩子们上床,因为第二
天还要去天祥招待所住两日。

    城里长大的孩子,最大的悲哀在我看来,是已经失去了大自然天赋给人的灵
性。一整个早晨在天祥附近带着孩子们奔跑,换来的只是近乎为了讨好我,而做
出的对大自然礼貌上的欢呼,直到他们突然发现了可以玩水的游泳池,这才真心
诚意的狂叫了起来,连忙往水池里奔去。

    看见他们在水里打着水仗,这样的兴奋,我不禁想着,塑料的时代早已来临
了,为什么我不觉得呢?

    “阿姨,你为什么说我们是塑料做的?我们不是。”他们抗辩着。我笑而不
答,顺手偷了孩子一粒话梅塞入口里。

    天祥的夜那日来得意外的早,我带了外甥女芸芸在广场上散步,一片大大的
云层飘过去,月亮就悬挂在对面小山的那座塔顶上,月光下的塔,突然好似神话
故事里的一部分,是这么的中国,这么的美。“芸芸,你看。”我轻轻的指着塔
、山和月亮叫她看。

    “阿姨,我看我还是进去吧!我不要在外面。”她的脸因为恐惧而不自在起
来。“很美的,你定下心来看看。”

    “我怕鬼,好黑啊!我要回去了。”她用力挣脱了我的手,往外祖父母的房
内飞奔而去,好似背后有一百个鬼在追她似的。

    勉强孩子们欣赏大人认定的美景,还不如给他们看看电视吧!大自然事实上
亦不能长期欣赏的,你不生活在它里面,只是隔着河岸望着它,它仍是无聊的。


    这一代的孩子,有他们喜好的东西,旅行回来,方才发觉,孩子们马上往电
视机奔去,错过了好几天的节目,真是遗憾啊!我家十二岁的两个外甥女,已经
都戴上了眼镜,她们做完了繁重的功课之后,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电视,除了这些
之外,生活可以说一片空白。将来要回忆这一段日子,想来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
句就带过了吧。

    再回到加纳利群岛来,荷西与我自然而然的谈起台北家中的下一代。“他们
不知道什么是萤火虫,分不清树的种类,认不得虫,没碰过草地,也没有看过银
河星系。”

    “那他们的童年在忙什么?”荷西问。

    “忙做功课,忙挤校车,忙补习,仅有的一点空闲,看看电视和漫画书也就
不够用了。”

    “我们西班牙的孩子可能还没那么紧张。”

    “你的外甥女们也是一样,全世界都差不多了。”

    没有多久,荷西姐姐的几个孩子们被送上飞机来我们住的岛上度假。“孩子
们,明天去山上玩一天,今天早早睡。”

    我一面预备烤肉,一面把小孩们赶去睡觉,想想这些外国小孩也许是不相同
的。第二天早晨进入车房时,孩子们发现了一大堆以前的邻居丢掉的漫画书,欢
呼一声,一拥而上,杂志马上瓜分掉了。

    在蓝灰色的山峦上,只有荷西与我看着美丽的景色,车内的五个孩子鸦雀无
声,他们埋头在漫画里。

    烤肉,生火,拾枯树枝,在我做来都是极有乐趣的事,但是这几个孩子悄悄
耳语,抱着分到的漫画书毫不带劲的坐在石块上。四周清新的空气,野地荒原,
蓝天白云,在他们,都好似打了免疫针似的完全无所感动,甚而连活动的心情都
没有了。最后,五个显然是有心事的孩子,推了老大代表,咳了一声,很有礼的
问荷西:“舅舅,还要弄多久可以好?”

    “怎么算好?”“我是说,嗯,嗯,可以吃完了回去?”他摸了一下鼻子,
很不好意思的说。“为什么急着回去?”我奇怪的问。

    “是这样的,今天下午三点有电视长片,我们——我们不想错过。”荷西与
我奇怪的对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又是一群塑料儿童!”

    这几个孩子厌恶的瞪着我们,显然的不欢迎这种戏称。

    车子老远的开回家,还没停好,孩子们已经尖叫着跳下车,冲进房内,按一
按电钮,接着热烈的欢呼起来。

    “还没有演,还来得及。”

    这批快乐的儿童,完完全全沉醉在电视机前,忘记了四周一切的一切。我轻
轻的跨过地下坐着躺着的小身体,把采来的野花插入瓶里去。这时候,电视里正
大声的播放广告歌——喝可口可乐,万事如意,请喝可——口——可——乐。

    什么时候,我的时代已经悄悄的过去了,我竟然到现在方才察觉。
 

回复

卖 花 女

    我们的家居生活虽然不像古时陶渊明那么的悠然,可是我们结庐人境,而不
闻车马喧,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能够坚持做乡下人的傻瓜如我们,大概已不多见
了。

    我住在这儿并不是存心要学陶先生的样,亦没有在看南山时采菊花,我只是
在这儿住着,做一只乡下老鼠。

    荷西更不知道陶先生是谁,他很热中于为五斗米折腰,问题是,这儿虽是外
国,要吃米的人倒也很多,这五斗米,那五斗米一分配,我们哈弯了腰,能吃到
的都很少。

    人说:“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我们是穷人,居然还敢去住在荒僻的海边,所以被人遗忘是相当自然的事。
在乡间住下来之后,自然没有贵人登门拜访,我们也乐得躲在这桃花源里享享清
福,遂了我多年的心愿。

    其实在这儿住久了,才会发觉,这个桃花源事实上并没有与世隔绝,一般人
自是忘了我们,但是每天探进“源”内来的人还是很多,起码卖东西的小贩们,
从来就扮着武陵人的角色,不放过对我们的进攻。

    在我们这儿上门来兜售货物的人,称他们推销员是太文明了些,这群加纳利
岛上来的西班牙人并不是为某个厂商来卖清洁剂,亦不是来销百科全书,更不是
向你示范吸尘器。他们三天五天的登门拜访,所求售的,可能是一袋蕃茄,几条
鱼,几斤水果,再不然几盆花,一打鸡蛋,一串玉米……

    我起初十分乐意向这些淳朴的乡民买东西,他们有的忠厚,有的狡猾,有的
富,有的穷,可是生意一样的做,对我也方便了不少,不必开车去镇上买菜。

    说起后来我们如何不肯再开门购物,拒人千里之外,实在是那个卖花老女人
自己的过错。

    写到这儿,我听见前院木棚被人推开的声音,转头瞄了外面一眼,马上冲过
去,将正在看书的荷西用力推了一把,口里轻喊了一声——“警报”,然后飞奔
去将客厅通花园的门锁上,熄了厨房熬着的汤,再跟在荷西的后面飞奔到洗澡间
去,跳得太快,几乎把荷西挤到浴缸里去,正在这时,大门已经被人碰碰的乱拍
了。“开门啊!太太,先生!开门啊!”

    我们把浴室的门轻轻关上,这个声音又绕到后面卧室的窗口去叫,打着玻璃
窗,热情有劲的说:“开门啊!开门啊!”

    这个人把所有可以张望的玻璃窗都看完了,又回到客厅大门来,她对着门缝
不屈不挠的叫着:“太太,开门吧!我知道你在里面,你音乐在放着嘛!开门啦
,我有话对你讲。”

    “收音机忘记关了!”我对荷西说。

    “那么讨厌,叫个不停,我出去叫她走。”荷西拉开门预备出去。“不能去
,你弄不过她的,每次只要一讲话我们就输了!”“你说是哪一个?”“卖花的
嘛!你听不出?”

    “嘘!我不出去了。”荷西一听是这个女人,缩了脖子,坐在抽水马桶上低
头看起书来,我笑着拿了指甲刀挫手指,俩人躲着大气都不喘一下,任凭外面镇
天价响的打着门。

    过了几分钟,门外不再响了,我轻手轻脚跑出去张望,回头叫了一声——警
报解除——荷西才慢慢的踱出来。

    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为什么被个卖花的老太婆吓得这种样子,实在也
是那人的好本事。看着房间内大大小小完全枯干或半枯的盆景,我内心不得不佩
服这个了不起的卖花女,跟她交手,我们从来没有赢过。

    卖花女第一次出现时,我天真的将她当做一个可怜的乡下老婆婆,加上喜欢
花草的缘故,我热烈的欢迎了她,家中的大门,毫不设防的在她面前打开了。

    “这盆叶子多少钱?”我指着这老婆婆放在地上纸盒里的几棵植物之一问着
她。“这盆吗?五百块。”说着她自说自话的将我指的那棵叶子搬出来放在我的
桌上。“那么贵?镇上才一百五哪!”我被她的价钱吓了一跳,不由得叫了起来
。“这儿不是镇上,太太。”她瞪了我一眼。

    “可是我可以去镇上买啊!”我轻轻的说。

    “你现在不是有一盆了吗?为什么还要去麻烦,咦——。”她讨好的对我笑
着。“我没有说买啊!请你拿回去。”我把她的花放回到她的大纸盒里去。“好
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她敏捷自动的把花盆又搬到刚刚的桌上去,看也不看
我。

    “我不要。”我硬楞楞的再把她的花搬到盒子里去还她。

    “你不要谁要?明明是你自己挑的。”她对我大吼一声,我退了一步,她的
花又从盒子里飞上桌。

    “你这价钱是不可能的,太贵了嘛!”

    “我贵?我贵?”她好似被冤枉似的叫了起来,这时我才知道碰到厉害的家
伙了。“太太!你年轻,你坐在房子里享福,你有水有电,你不热,你不渴,你
头上不顶着这个大盒子走路,你在听音乐,煮饭,你在做神仙。现在我这个穷老
太婆,什么都没有,我上门来请你买一盆花,你居然说我贵,我付了那么大的代
价,只请你买一盆,你说我贵在哪里?在哪里?”她一句一句逼问着我。“咦!
你这人真奇怪,你出来卖花又不是我出的主意,这个帐怎么算在我身上?”我也
气了起来,完全不肯同情她。

    “你不想,当然不会跟你有关系,你想想看,想想看你的生活,再想我的生
活,你是买是不买我的花?”

    这个女人的老脸凑近了我,可怕的皱纹都扯动起来,眼露凶光,咬牙切齿。
我一个人在家,被她弄得怕得要命。

    “你要卖,也得卖一个合理的价钱,那么贵,我是没有能力买的。”“太太
,我走路走了一早晨,饭也没有吃,水也没有喝,头晒晕了,脚走得青筋都起来
了,你不用离开屋子一步,就可以有我送上门来的花草,你说这是贵吗?你忍心
看我这样的年纪还在为生活挣扎吗?你这么年轻,住那么好的房子,你想过我们
穷人吗?”这个女人一句一句的控诉着我,总而言之,她所受的苦,都是我的错
,我吓得不得了,不知自己居然是如此的罪人,我呆呆的望着她。她穿着一件黑
衣服,绑了一条黑头巾,背着一个塑料的皮包,脸上纹路印得很深,卷发在头巾
下像一把干草似的喷出来。“我不能买,我们不是有钱人。”我仍然坚持自己的
立场,再度把她的花搬回到盒子里去。

    没想到,归还了她一盆,她双手像变魔术似的在大纸盒里一掏,又拿出了两
盆来放在我桌上。

    “跟你说,这个价钱我是买不起的,你出去吧,不要再搞了。”我板下脸来
把门拉着叫她走。

    “我马上就出去,太太,你买下这两盆,我算你九百块了,自动减价,你买
了我就走。”说着说着,她自说自话的坐了下来,她这是赖定了。“你不要坐下
,出去吧!我不买。”我叉着手望着她。

    这时她突然又换了一种表情,突然哭诉起来:“太太,我有五个小孩,先生
又生病,你一个孩子也没有,怎么知道有孩子穷人的苦……呜……。”

    我被这个人突然的闹剧弄得莫名其妙,她的苦难,在我开门看花的时候,已
经预备好要丢给我分担了。

    “我没有办法,你走吧!”我一点笑容都没有的望着她。“那么给我两百块
钱,给我两百块我就走。”

    “不给你。”“给我一点水。”她又要求着,总之她是不肯走。

    她要水我无法拒绝她,开了冰箱拿出一瓶水和一只杯子给她。她喝了一口,
就把瓶里的水,全部去浇她的花盆了,洒完了又叹着气,硬跟我对着。

    “给我一条毯子也好,做做好事,一条毯子吧!”

    “我没有毯子。”我已经愤怒起来了。

    “没有毯子就买花吧!你总得做一样啊!”

    我叹了口气,看看钟,荷西要回来吃饭了,没有时间再跟这人磨下去,进房
开了抽屉拿出一张票子来。

    “拿去,我拿你一盆。”我交给她五百块,她居然不收,嘻皮笑脸的望着我
。“太太,九百块两盆。五百块一盆,你说哪一个划得来?”

    “我已经买下了一盆,现在请你出去!”

    “买两盆好啦!我一个早上还没做过生意,做做好事,买两盆好啦!求求你
,太太!”

    这真是得寸进尺,我气得脸都涨红了。

    “你出去,我没有时间跟你扯。”

    “咦!没有时间的人该算我才对,我急着做下面的生意,是太太你在耽搁时
间,如果一开始你就买下了花,我们不会扯那么久的。”我听她那么不讲道理,
气得上去拉她。

    “走!”我大叫着。

    她这才慢吞吞的站起来,把装花的纸盒顶在头上,向我落落大方的一笑,说
着:“谢谢!太太,圣母保佑你,再见啦!”

    我碰的关上了门,真是好似一世纪以后了,这个女人跟我天长地久的纠缠了
半天,到头来我还是买了,这不正是她所说的——如果一开始你就买了,我们也
不会扯那么久。

    总之都是我的错,她是有道理的。

    拿起那盆强迫中奖的叶子,往水龙头下走去。

    泥土一冲水,这花盆里唯一的花梗就往下倒,我越看越不对劲,这么小的盆
子,怎么会长出几片如此不相称的大叶子来呢?轻轻的把梗子拉一拉,它就从泥
巴里冒出来了,这原来是一枝没有根的树枝,剪口犹新,明明是有人从树上剪下
来插在花盆里骗人的嘛!我丢下了树枝,马上跑出去找这个混帐,沿着马路没走
多远,就看见这个女人坐在小公园的草地上吃东西,旁边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
男人,大概是她的儿子,路边停了一辆中型的汽车,车里还有好几个大纸盒和几
盆花。

    “咦!你不是说走路来的吗?”我故意问她,她居然像听不懂似的泰然。“
你的盆景没有根,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她吃的夹肉面包问着她。“根?当然没
有根嘛!多洒洒水根会长出来的,嘻!嘻!”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慢慢的瞪着她,对她说出我口中最重的话来,
再怎么骂人我也不会了。

    我这样骂着她,她好似聋了似的仍然笑嘻嘻的,那个像她儿子的人倒把头低
了下去。

    “要有根的价就不同了,你看这一盆多好看,一千二,怎么不早说嘛!”我
气得转身就走,这辈子被人捉弄得团团转还是生平第一次。我走了几步,这个女
人又叫了起来:“太太!我下午再去你家,给你慢慢挑,都是有根的……”

    “你不要再来了!”我向她大吼了一声,再也骂不出什么字来,对着这么一
个老女人,我觉得像小孩子似的笨拙。

    那个下午,我去寄了一封信,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个邻居太太,她问起我“糖
醋排骨”的做法,我们就站在路上聊了一会儿,说完了话回来,才进门,就看见
家中桌上突然又放了一盆跟早上一模一样的叶子。

    我大吃一惊,预感到情势不好了,马上四处找荷西,屋子里没有人,绕到后
院,看见他正拿了我早晨买下的那根树枝在往泥巴地里种。“荷西,我不是跟你
讲过白天那个女人,你怎么又会去上她的当,受她骗。她又来过了?”

    “其实,她没有来骗我。”荷西叹了口气。

    “她是骗子,她讲的都是假的,你……”

    “她下午来没骗,我才又买下了一棵。”

    “多少钱?我们在失业,你一定是疯了。”

    “这个女人在你一出去就来了,她根本没有强迫我买,她只说,你对她好,
给她水喝,后来她弄错了,卖了一盆没有根的叶子给你,现在她很后悔,恰好只
剩下最后一盆了,所以回来半价算给我们,也算赔个礼,不要计较她。”“多少
钱?快说嘛!”“一千二,半价六百块,以后会长好大的树,她说的。”

    “你确定这棵有根?”我问荷西,他点点头。

    我一手把那盆叶子扯过来,猛的一拉,这一天中第二根树枝落在我的手里,
我一点都不奇怪,我奇怪的是荷西那个傻瓜把眼睛瞪得好大,嘴巴合不上了。

    “你怎么弄得过她,她老了,好厉害的。”我们合力再把这第二根树枝插在
后院土里,希望多洒洒水它会长出根来。

    我们与这卖花女接触的第一回合和第二回合,她赢得很简单。没过了几日,
我在邻居家借缝衣机做些针线,这个卖花女闯了进来。“啊!太太,我正要去找
你,没想到你在这儿。”

    她亲热的与我招呼着,我只好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

    “鲁丝,不要买她的,她的盆景没有根。”我对邻居太太说。“真的?”鲁
丝奇怪的转身去问这卖花女。

    “有根,怎么会没有根,那位太太弄错了,我不怪她,请你信任我,哪,你
看这一盆怎么样?”卖花女马上举起一盆特美的叶子给鲁丝看。“鲁丝,不要上
她的当,你拔拔看嘛!”我又说。

    “给我拔拔看,如果有根,就买。”

    “哎呀!太太,这会拔死的啊!买花怎么能拔的嘛!”

    鲁丝笑着看着我。“不要买,叫她走。”我说着。

    “没有根的,我们不买。”鲁丝说。“好,你不信任我,我也不能拔我的花
给你看。这样好了,我收你们两位太太每人两百块订金,我留下两盆花,如果照
你们说的没有根,那么下星期我再来时它们一定已经枯了,如果枯了,我就不收
钱,怎么样?”

    这个卖花女居然不耍赖,不噜苏,那日十分干脆了当。

    鲁丝与我听她讲得十分合理,各人出了两百订金,留下了一盆花。过了四五
日,鲁丝来找我,她对我说:“我的盆景叶子枯了,洒了好多水也不活!。

    我说:“我的也枯了,这一回那个女人不会来了。”

    没想到她却准时来了,卖花女一来就打听她的花。

    “枯了,对不起,两百块钱订金还来。”我向她伸出手来。

    “咦!太太,我这棵花值五百块,万一枯了,我不向你要另外的三百块,是
我们讲好的,你怎么不守信用?”

    “可是我有两百订金给你啊?你忘了?”

    “对啊!可是我当时也有碧绿的盆景给你,那是值五百的啊!你只付了两百
,便宜了你。”

    我被她翻来覆去一搞,又糊涂了,呆呆的望着她。

    “可是,现在谢了,枯了。你怎么说?”我问她。

    “我有什么好说,我只有搬回去,不拿你一毛钱,我只有守信用。”说着这
个老太婆把枯了的盆景抱走了,留下我绕着手指头自言自语,缠不清楚。

    这第三回合,我付了两百块,连个花盆都没有得到。

    比较起所有来登门求售的,这个老太婆的实力是最凶悍的,一般男人完完全
全不是她的样子。

    “太太!日安!请问要鸡蛋吗?”

    “蛋还有哪!过几天再来吧!”

    “好!谢谢,再见!”我注视着这些男人,觉得他们实在很忠厚,这样不纠
不缠,一天的收入就差得多了。

    有一次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中年男人来敲门。

    “太太,要不要买锅?”他憔悴的脸好似大病的人一样。

    “锅?不要,再见!”我把他回掉了。

    这个人居然痴得一句话都不再说,对我点了一下头,就扛着他一大堆凸凸凹
凹的锅开步走了。

    我望着他潦倒的背影,突然后悔起来,开了窗再叫他,他居然没听见,我锁
了门,拿了钱追出去,他已经在下一条街了。“喂!你的锅,拿下来看看。”

    他要的价钱出乎意外的低,我买了五个大小一套的锅,也不过是两盆花的钱
,给他钱时我对他说:“那么老远的走路来,可以卖得跟市场一样价嘛!”

    “本钱够了,日安!”这人小心的把钱装好,沉默的走了。

    这是两种全然不同的类型,我自然是喜欢后者,可是看了这些卖东西的男人
,我心里总会怅怅的好一会,不像对待卖花女那么的干脆。卖花女常常来我们住
的一带做生意,她每次来总会在我们家缠上半天。有一天早晨她又来了,站在厨
房窗外叫:“太太,买花吗?”“不要。”我对她大叫。

    “今天的很好。”她探进头来。

    “好坏都不能信你,算了吧!”我仍低头洗菜,不肯开门。

    “哪!送你一盆小花。”她突然从窗口递进来极小一盆指甲花,我呆住了。
“我不要你送我,请拿回去吧!”我伸出头去看她,她已经走远了,还愉快的向
我挥挥手呢!

    这盆指甲花虽是她不收钱的东西,却意外的开得好,一个星期后,花还不断
的冒出来,我十分喜欢,小心的照顾它,等下次卖花女来时,我的态度自然好多
了。

    “花开得真好,这一次你没有骗我。”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以前不过是你不会照顾花,所以它们枯死了,不是我
的错。”她得意的说着。

    “这盆花多少钱?”我问她。

    “我送你的,太太,请以后替我介绍生意。”

    “那不好,你做小生意怎么赔得起,我算钱给你。”我去拿了三百块钱出来
,她已经逃掉了,我心里不知怎的对她突然产生了好感和歉意。过了几日,荷西
回家来,一抬头发觉家里多了一大棵爬藤的植物,吓了一大跳。“三毛!”“不
要生气,这次千真万确有根的,我自动买下的。”我急忙解释着。“多少钱?”
“她说分期付,一次五百,分四次付清。”

    “小鱼钓大鱼,嗯!送一盆小的,卖一盆特大的。”荷西抓住小盆指甲花,
作势把它丢到墙上去。

    我张大了嘴,呆看着荷西,对啊!对啊!这个人还是赚走了我的钱,只是换
了一种手腕而已,我为什么早没想到呀!对啊!“荷西,我们约法三章,这个女
人太厉害,她来,一不开门,二不开窗,三不回话。这几点一定要做到,不然我
们是弄不过她的,消极抵抗,注意,消极抗抵,不要正面接触。”我一再的叮咛
荷西和自己。

    “话都不能讲吗?”“不行。”我坚决的说。

    “我就不信这个邪。”荷西喃喃的说。

    星期六下午,我在午睡,荷西要去邻家替一位太太修洗衣机,他去了好久,
回来时手上又拿了一小盆指甲花。

    “啊!英格送你的花?”我马上接过来。

    荷西苦笑的望着我,摇摇头。

    “你——?”我惊望着他。

    “是,是,卖花女在英格家,唉——”

    “荷西,你是白痴不成?”我怒喝着。

    “我跟英格不熟,那个可怜的老女人,当着她的面,一再的哭穷,然后突然
向我走来,说要再送我一小盆花,就跟她‘一向’送我们的一样。”“她说——
一向——?”我问荷西。

    “你想,我怎么好意思给英格误会,我们在占这个可怜老女人的便宜,我不
得已就把钱掏出口袋了。”

    “荷西,我不是一再告诉你不要跟她正面接触?”

    “她今天没有跟我接触,她在找英格,我在修洗衣机,结果我突然输得连自
己都莫名其妙。”

    “你还敢再见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吗?荷西?”我轻轻的问他。荷西
狼狈的摇摇头,恐怖的反身把大门锁起来,悄悄的往窗外看了一眼,也轻轻的问
着我:“我们敢不敢再见这个天才?”我大喊着:“不敢啦!不敢啦!”一面把
头抱起来不去看窗外。从那天起,这个伟大的卖花女就没有再看到过我们,倒是
我们,常常在窗帘后面发着抖景仰着她的风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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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的天使

    耶诞节前几日,邻居的孩子拿了一个硬纸做成的天使来送我。“这是假的,
世界上没有天使,只好用纸做。”汤米把手臂扳住我的短木门,在花园外跟我谈
话。

    “其实,天使这种东西是有的,我就有两个。”我对孩子夹夹眼睛认真的说
。“在哪里?”汤米疑惑好奇的仰起头来问我。

    “现在是看不见了,如果你早认识我几年,我还跟他们住在一起呢!”我拉
拉孩子的头发。

    “在哪里?他们现在在哪里?”汤米热烈的追问着。

    “在那边,那颗星的下面住着他们。”

    “真的,你没骗我?”“真的。”“如果是天使,你怎么会离开他们呢?我
看还是骗人的。”

    “那时候我不知道,不明白,不觉得这两个天使在守护着我,连夜间也不合
眼的守护着呢!”

    “哪有跟天使在一起过日子还不知不觉的人?”

    “太多了,大部分都像我一样的不晓得哪!”“都是小孩子吗?天使为什么
要守着小孩呢?”

    “因为上帝分小孩子给天使们之前,先悄悄的把天使的心装到孩子身上去了
,孩子还没分到,天使们一听到他们孩子心跳的声音,都感动得哭了起来。”

    “天使是悲伤的吗?你说他们哭着?”

    “他们常常流泪的,因为太爱他们守护着的孩子,所以往往流了一生的眼泪
,流着泪还不能擦啊,因为翅磅要护着孩子。即使是一秒钟也舍不得放下来找手
帕,怕孩子吹了风淋了雨要生病。”“你胡说的,哪有那么笨的天使。”汤米听
得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把自己挂在木栅上晃来晃去。

    “有一天,被守护着的孩子总算长大了,孩子对天使说——要走了。又对天
使们说——请你们不要跟着来,这是很讨人嫌的。”“天使怎么说?”汤米问着


    “天使吗?彼此对望了一眼,什么都不说,他们把身边最好最珍贵的东西都
给了要走的孩子,这孩子把包袱一背,头也不回的走了。”“天使关上门哭着是
吧?”

    “天使们那里来得及哭,他们连忙飞到高一点的地方去看孩子,孩子越走越
快,越走越远,天使们都老了,还是挣扎着拚命向上飞,想再看孩子最后一眼。
孩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渐渐的小黑点也看不到了,这时候,两个天使才慢慢的
飞回家去,关上门,熄了灯,在黑暗中静静的流下泪来。”

    “小孩到哪里去了?”汤米问。“去哪里都不要紧,可怜的是两个老天使,
他们失去了孩子,也失去了心,翅膀下没有了要他们庇护的东西,终于可以休息
休息了。可是撑了那么久的翅膀,已经僵了,硬了,再也放不下来了。”“走掉
的孩子呢?难道真不想念守护他的天使吗?”

    “啊!刮风、下雨的时候,他自然会想到有翅膀的好处,也会想念得哭一阵
呢!”“你是说,那个孩子只想念翅膀的好处,并不真想念那两个天使本身啊?
”为着汤米的这句问话,我呆住了好久好久,捏着他做的纸天使,望着黄昏的海
面说不出话来。

    “后来也会真想天使的。”我慢慢的说。

    “什么时候?”“当孩子知道。他永远回不去了的那一天开始,他会日日夜
夜的想念着老天使们了啊!”

    “为什么回不去了?”“因为离家的孩子,突然在一个早晨醒来,发现自己
也长了翅膀,自己也正在变成天使了。”

    “有了翅膀还不好,可以飞回去了!”

    “这种守望的天使是不会飞的,他们的翅膀是用来遮风蔽雨的,不会飞了。
”“翅膀下面是什么?新天使的工作是不是不一样啊?”

    “一样的,翅膀下面是一个小房子,是家,是新来的小孩。是爱,也是眼泪
。”“做这种天使很苦!”汤米严肃的下了结论。“是很苦,可是他们以为这是
最最幸福的工作。”

    汤米动也不动的盯住我,又问:“你说,你真的有两个这样的天使?”“真
的。”我对他肯定的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去跟他们在一起?”

    “我以前说过,这种天使们,要回不去了,一个人的眼睛才亮了,发觉原来
他们是天使,以前是不知道的啊!”

    “不懂你在说什么!”汤米耸耸肩。

    “你有一天大了就会懂,现在不可能让你知道的。有一天,你爸爸,妈妈—
—”汤米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他大声的说:“我爸爸白天在银行上班,晚上在学
校教书,从来不在家,不跟我们玩;我妈妈一天到晚在洗衣煮饭扫地,又总是在
骂我们这些小孩,我的爸爸妈妈一点意思也没有。”

    说到这儿,汤米的母亲站在远远的家门。高呼着:“汤米,回来吃晚饭,你
在哪里?”

    “你看,噜不噜苏,一天到晚找我吃饭,吃饭,讨厌透了。”

    汤米从木栅门上跳下来,对我点点头,往家的方向跑去,嘴里说着:“如果
我也有你所说的那两个天使就好了,我是不会有这种好运气的。”汤米,你现在
不知道,你将来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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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农场

    电视机里单调的报数声已经结束了,我的心跳也回复了正常,站起来,轻轻
的关上电视,房间内突然的寂静使得这特别的夜晚更没有了其它的陪衬。

    “去睡了。”我说了一声,便进卧室去躺下来,被子密密的将自己盖严,双
眼瞪着天花板发呆。

    窗外的哭柳被风拍打着,夜显得更加的无奈而空洞,廊外的灯光黯淡的透过
窗帘,照着冰冷的浅色的墙,又是一般的无奈,我趴在枕上,叹了口气,正把眼
睛合上,就听见前院的木栅被人推开的声音。

    “荷西!三毛!”是邻居英格在喊我们。

    “嘘,轻一点,三毛睡下了。”又听见荷西赶快开了客厅的门,轻轻的说。
“怎么那么早就上床了?平日不是总到天亮才睡下的?”英格轻轻的问。“不舒
服。”荷西低低的说。

    “又生病了?”惊呼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没事,明天就会好的。”

    “什么病?怎么明天一定会好呢?”“进来吧!”荷西拉门的声音。

    “我是来还盘子的,三毛昨天送了些吃的来给孩子们。”

    “怎么病的?我昨天看她蛮好的嘛!”英格又问。

    “她这病颠颠倒倒已经七八天了,今天最后一天,算准了明天一定好。”“
怎么了?”“心病,一年一度要发的,准得很。”

    “心脏病?那还了得!看了医生没有?”

    “不用,嘿!嘿!”荷西轻轻笑了起来。

    “心脏没病,是这里——相思病。”荷西又笑。

    “三毛想家?”“不是。”“难道是恋爱了?”英格好奇的声音又低低的传
来。

    “是在爱着,爱得一塌糊涂,不吃,不睡,哭哭笑笑,叹气摇头,手舞足蹈
,喜怒交织,疯疯癫癫弄了这好几日,怎么不病下来。”“荷西,她这种样子,
不像是在爱你吧?”英格又追问着。

    “爱我?笑话,爱我——哈——哈——哈!”

    “荷西,你真奇怪,太太移情别恋你还会笑。”

    “没关系,今天晓得失恋了,已经静静去睡了,明天会醒的。”“这样每年
都发一次?你受得了吗?”

    “她爱别的。”荷西简单的说。

    “看你们平日感情很好,想不到——”

    “英格,请不要误会,三毛一向不是个专情的女人,不像你,有了丈夫孩子
就是生命的全部。她那个人,脑子里总是在跑野马,我不过是她生命里的一小部
分而已。”

    “也许我不该问,三毛发狂的对象是每年一换还是年年不同的呢?”“啊!
她爱的那个是不换的,冬天一到,她就慢慢痴了。天越冷越痴,到了最后几天,
眼看美梦或能成真,就先喜得双泪交流,接着一定是失恋,然后她自己去睡一下
,一夜过去,创伤平复,就好啦!再等明年。”

    “哪有那么奇怪的人,我倒要——”

    “坐下来喝一杯再走吧!要不要点樱桃酒?”

    “不会吵到三毛吗?”英格低声说。

    “不会,这时候一定沉沉睡去了,她这七八天根本没睡过觉,硬撑着的。”
“其实,三毛的确是爱得神魂颠倒,对象可不是人,英格,你大概误会了。”荷
西又说。

    “可是——你说得那么活龙活现——我自然——”

    “唉!那个东西弄得她迷住了心,比爱一个人还可怕呢!”

    “是什么东西?”“七千五百万西币。”(注:五千万台币。)

    “在哪里?”英格控制不住,尖叫起来。

    “你看我——”英格又不好意思的在抱歉着。

    “事情很简单,三毛每年一到圣诞节前,她就会把辛苦存了一年的铜板都从
扑满里倒出来,用干净毛巾先擦亮,数清楚,再用白纸一包一包像银行一样扎起
来,只差没有去亲吻膜拜它——”“要买礼物送你?”“不是,你听我讲下去—
—她什么也不舍得买的,吃的,穿的从来不讲究,放着那一堆铜板,连个四百块
钱的奶油蛋糕也不肯买给我。一年存了快一万块,三个扑满胀得饱饱的,这下幻
想全都生出来了,拿个小计算机,手指不停的在上面乱点——”“做什么?不是
数出来近一万块了吗?”

    “买奖券,那堆钱,是三毛的鱼饵,只肯用来钓特奖的,看得死紧。”“那
个小计算机是她算中奖或然率的,一算可以算出成千上万的排列来。开奖前一天
,凑足了一万,拖了我直奔奖券行。这时候她病开始显明的发出来了,脸色苍白
,双腿打抖,她闭上眼睛,把我用力推进人群,一句话也不说,等在外面祷告,
等我好不容易抢到十张再挤出来,她啊——”

    “她昏倒了?”“不是——她马上把那一大卷写在干净卫生纸上的数目字拿
出来对,看看有没有她算中的号码在内,反正写了满天星斗那么多的数字,总会
有几个相似的。她也真有脸皮,当着众人就拿起奖券来亲,亲完了小心放进皮包
里。”

    “不得了,认真的啦!”

    “认真极了。我对她说——三毛,如果你渴慕真理也像渴慕钱财这样迫切,
早已成了半个圣人了,你知道她怎么说?”

    “她说——奖券也是上帝允许存在的一种东西,金钱是上帝教给世人的一种
贸易工具,不是犯法的,而且,钱是世界上最性感、最迷人、最不俗气的东西。
只是别人不敢讲,她敢讲出来而已。”屋外传来英格擤鼻涕的声音,想来她被荷
西这一番嚼舌,感动得流泪了吧!“你说到她买了奖券——”英格好似真哭了呢
,鼻音忽然重了。“哪里是奖券,她皮包里放的那十张花纸头,神智不清,以为
是一大片农场放在她手里啦!”

    “农场?”“我跟三毛说,就算你中了特奖七千五百万,这点钱,在西班牙
要开个大农场还是不够的。”

    “原来要钱是为了这个。”

    “三毛马上反过来说啦——谁说开在西班牙的,我问过费洛尼加的先生了,
他们在南美巴拉圭做地产生意,我向他们订了两百公顷的地,圣诞节一过就正式
给回音。”

    “这是三毛说的?”“不止哪——从那时候起,每天看见隔壁那个老园丁就
发呆,又自言自语——不行,太老了,不会肯跟去——。随便什么时候进屋子,
三毛那些书又一年一度的搬出来了——畜牧学,兽医入门,牧草种植法——都摊
在巴拉圭那张大地图上面,她人呢,就像个卧佛似的,也躺在地图上。”

    “拉她出去散散步也许会好,给风吹吹会醒过来的。”英格在建议着。“别
说散步了,海边她都不肯去了。相反的,绕着大圈子往蕃茄田跑,四五里路健步
如飞。每天蹲在蕃茄田加纳利人那幢小房子门口,跟人家谈天说地,手里帮忙捣
着干羊粪做肥料,一蹲蹲到天黑不会回来。”

    “跟乡下人说什么?”“你说能在说什么——谈下种、收成、虫害、浇肥、
气候、土壤——没完没了。”“她以为马上要中奖了?”

    “不是‘以为’,她心智已经狂乱了,在她心里,买地的钱,根本重沉沉的
压在那里,问题是怎么拿出来用在农场上而已——。还说啊——荷西,那家种蕃
茄的人我们带了一起去巴拉圭,许他们十公顷的地,一起耕一起收,这家人忠厚
,看不错人的。我听她那么说,冷笑一声,说——你可别告诉我,船票也买好了
吧?这一问,她马上下床跑到书房去,在抽屉里父父一摸。再进来,手里拿了好
几张船公司的航线表格,我的老天爷!”“都全了?”“怎么不全,她说——意
大利船公司一个月一班船,德国船公司,两个月也有一次,二等舱一个人四百美
金管伙食。到阿根廷靠岸,我们再带两辆中型吉普车,进口税只百分之十二;如
果是轿车,税要百分之一百二十;乳牛经过阿根廷去买,可以在巴拉圭去交牛—
—这都是她清清楚楚讲的。”荷西说。“病得不轻,你有没有想过送她去看心理
医生?”

    “哪里来得及去请什么医生。前两天,我一不看好她,再进房子来,你知道
她跟谁坐在我们客厅里?”

    “谁?医生?”“医生倒好罗!会请医生的就不是病人啦!上条街那个卖大
机器给非洲各国的那个德国商人,被她请来了家里,就坐在这把沙发上。”“三
毛去请的?”“当然啦!急诊似的去叫人家,两个人叽叽喳喳讲德文,我上去一
看,满桌堆了铲土机的照片和图样,三毛正细心在挑一架哪!一千七百万的机器
,三毛轻轻拿在手里玩。‘三毛,我们不要铲土机,家里这三四坪地,用手挖挖
算啦!’我急着说。‘奇怪,荷西先生,您太太说,两百公顷的原始林要铲清楚
,我们正在研究交货地点呢,怎么会不需要?’那个德国商人狠狠的瞪着我,好
似我要毁了他到手的生意似的。”荷西的声音越说越响。“圣诞节一过,就给您
回音,如果交易不成,明年还有希望——三毛就有那个脸对陌生人说大话。我在
一旁急得出汗,不要真当她神经病才好。”荷西叹着气对英格倾诉着。

    “她热恋着她的特奖奖券,自己不肯睡,夜间也不给旁人睡,刚刚闭上眼,
她啪一下打人的脸——荷西,小发电机是这里带去,还是那边再买。睡了几秒钟
,她又过来拔胡子——

    种四十公顷无子西瓜如何?南美有没有无子西瓜。我被她闹不过,搬去书房
;她又敲墙壁——二十头乳牛,要吃多少公顷的牧草?牛喝不喝啤酒?听不听音
乐!猪养不养?黑毛的好还是白毛的好?“这个人日日夜夜谈她的农场,奖券密
封在一个瓶子里,瓶子外面再包上塑料袋,再把澡缸浸满了水,瓶子放在水里。
不开奖不许洗澡,理由是——这样失火了也不会烧掉七千五百万——。”“疯得
太厉害了,我怎么不知道?”英格惊吓得好似要逃走一般。“前几天,米蓝太太
要生产,半夜把我叫起来,开车进城,医院回来都快天亮了,我才把自己丢进梦
乡,三毛又拚命拿手指掐着我,大叫大嚷——母牛难产了,快找兽医。”

    “还得养鸽子。有一日她花样又出,夜间又来跟我讲——

    那种荒山野地里,分一些鸽子去给兽医养,养驯了我们装回来,万一动物有
了病痛,我们一放鸽子,飞鸽传书,兽医一收到信,马上飞车来救牛救羊,这不
要忘了,先写下来。”

    “啧!啧!疯子可见也有脑筋!”英格叹息着。

    “咦!请你不要叫她疯子,三毛是我太太,这么叫我是不高兴的哦!”荷西
突然护短起来。

    “明明是——怎么只许你说,不许别人叫?”

    “你听我讲嘛!”“是在听着啊!说啊!”

    “再说什么?唉!她这几天说太多了,我也记不全,还说中文哪,什么——
红玉堂,赤花鹰,霹雳骧,雪点雕……。”

    “这是什么东西?”“我也问她啊——这是什么东西?她看也不看我,脸上
喜得要流泪似的说——马啊!连马也没听说过吗?都是我的马儿啊!”“人是发
痴了,心是不呆,台湾家人,马德里我的兄弟们都还记得。她说——弟弟们不要
做事了,去学学空手道,这两家人全部移民巴拉圭,农场要人帮忙,要人保护。
十支火枪,两个中国功夫巡夜;姐姐喂鸡,妈妈们做饭,爸色们管帐兼管我们;
又叫——荷西,荒地上清树时,留下一颗大的来,做个长饭桌,人多吃饭要大桌
子,妈妈的中国大锅不要忘了叫她带来——。”“不得了,胡言乱语,弥留状态
了嘛!”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三毛,是个可爱的女人。”

    “荷西,这相思病会死吗?”

    “怕的是死不了,这明年再一开奖,她棺材里也蹦出来抢奖券哦!”“如果
要心理医生,我倒认识一个,收费也合理。”

    “医生来了也真方便,她的病,自己清清楚楚画出来了,在这儿,你看。”
“啊!这原来是农场蓝图啊?我以为是哪家的小孩子画在你们白墙上的。”“房
子在小坡上,一排都是木造的,好几十间。牛房猪舍在下风的地方,鸡隔开来养
,怕鸡瘟。进农场的路只有一条。这个她放四把火枪,叫我大哥守。仓库四周不
种东西,光光的一片,怕失火烧了麦子。这几十公顷是种玉米,那边是大豆,牧
草种在近牛栏的地方,水道四通八达,小水坝拦在河的上游,果树在房子后面,
地道通到农场外面森林里,狗夜间放出来跟她弟弟们巡夜,蔬菜是不卖的,只种
自己要吃的,马厩夜间也要人去睡,羊群倒是不必守,有牧羊犬……”

    “天啊!中了特奖不去享受,怎么反而弄出那么多工作来,要做农场的奴隶
吗?”“咦!农场也有休闲的时候。黄昏吃过饭了,大家坐在回廊上,三毛说,
让姐姐去弹琴,她呢,坐在一把摇椅上,换一件白色露肩的长裙子,把头发披下
来,在暮色里摇啊摇啊的听音乐,喝柠檬汁;楼上她妈妈正伸出半个身子在窗口
叫她——妹妹,快进来,不要着凉了啊。”

    “好一幅乱世佳人的图画。”

    “就是,就是!”荷西沉醉的声音甜蜜缓慢的传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三毛怎么也不叫我?我们朋友一场,有这样的去处,总
得带着我们一起……”

    听到这儿,我知道我的相思病已经传染到英格了。匆匆披衣出来一看,荷西
与英格各坐一把大沙发,身体却像在坐摇椅似的晃着晃着,双目投向遥远的梦境
,竟是痴了过去。

    我不说话,去浴室拿了两块湿毛巾出来,一人额上一块替他们放好,打开收
音机,电台也居然在报中奖的号码。

    回头看荷西,他正将一个五十块钱的铜板轻轻的丢进扑满里去。这时收音机
里改放了音乐,老歌慢慢的飘散出来——三个喷泉里的镍币,每一个都在寻找希
望……

    痴人说梦,在我们的家里,可不是只有我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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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  人

    第一次看见达尼埃是在一个月圆的晚上,我独自在家附近散步,已经是夜间
十点多钟了。当我从海边的石阶小步跑上大路预备回去时,在黑暗中,忽然一只
大狼狗不声不响的往我唬一下扑了上来,两只爪子刷一下搭在我的肩膀上,热呼
呼的嘴对着我还咻咻的嗅着,我被这突然的惊吓弄得失去控制的尖叫了起来,立
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人狗僵持了几秒钟,才见一个人匆匆的从后面赶上来,低低
的喝叱了一声狗的名字,狗将我一松,跟着主人走了,留下我在黑暗中不停的发
抖。“喂!好没礼貌的家伙,你的狗吓了人,也不道个歉吗?”我对着这个人叫
骂着,他却一声不响的走了。再一看,是个孩子的背影,一头卷发像棵胡萝卜似
的在月光下发着棕红的颜色。“没教养的小鬼!”我又骂了他一句,这才迈步跑
回去。“是谁家的红发男孩子,养着那么一只大狼狗。”在跟邻居聊天时无意间
谈起,没有人认识他。

    有一阵我的一个女友来问我:“三毛,上条街上住着的那家瑞士人家想请一
个帮忙的,只要每天早晨去扫扫地,洗衣服,中午的饭做一做,一点钟就可以回
来了,说是付一百五十美金一个月,你没孩子,不如去赚这个钱。”

    我当时自己也生着慢性的妇人病,所以对这份差事并不热心,再一问荷西,
他无论如何不给我去做,我便回掉了那个女友。瑞士人是谁我并不知道。

    再过了不久,我入院去开刀,主治医生跟我谈天,无意中说起:“真巧,我
还有一个病人住在你们附近,也真是奇迹,去年我看她的肝癌已经活不过三四个
月了,他们一家三口拚死了命也要出院回家去聚在一起死,现在八九个月过去了
,这个病人居然还活着。苦的倒是那个才十二岁的孩子,双腿残废的父亲,病危
的母亲,一家重担,都叫他一个人担下来了。”

    “你说的是哪一家人啊!我怎么不认识呢?”

    “姓胡特,瑞士人,男孩子长了一头红发,野火似的。”

    “啊——”荷西与我恍然大悟的喊了起来,怎么会没想到呢,自然是那个老
是一个人在海边的孩子了嘛。

    知道了胡特一家人,奇怪的是就常常看见那个孩子,无论是在市场、在邮局
、在药房,都可以碰见他。

    “喂!你姓胡特不是?”有一天我停住了车,在他家门口招呼着他。他点点
头,不说话。“你的狗怪吓人的啊!”他仍不说话,我便预备开车走了。

    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达尼埃,是谁在跟你说话啊?”这孩
子一转身进去了,我已发动了车子,门偏偏又开了。

    “等一等,我母亲请你进去。”“下次再来吧!我们就住在下面,再见!”


    第二天下午,窗子被轻轻的敲了一下,红发孩子低头站着。“啊!你叫达尼
埃是不?进来!进来!”

    “我父亲、母亲在等你去喝茶,请你去。”他是有板有眼的认真,不再多说
一句闲话。

    “好,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推门走进了这家人的大门,一股不知为什么的沉郁的气氛马上围上来了,空
气亦是不新鲜,混合着病人的味道。

    我轻轻的往客厅走去,两个长沙发上分别躺着中年的一男一女,奇怪的是,
极热的天气,屋里还生着炉火。

    “啊!快过来吧!对不起,我们都不能站起来迎接你。”

    “我们姓葛罗,你们是胡特不是?”我笑着上去跟两个并排躺着的中年男女
握握手。

    “请坐,我们早就知道你了,那一阵想请你来帮忙,后来又说不来了,真是
遗憾!”主妇和蔼的说着不太流畅的西班牙文,她说得很慢,脸孔浮肿,一双手
也肿得通红的,看了令人震惊。“我自己也有点小毛病,所以没有来——而且,
当时不知道您病着。”我笑了笑。“现在认识了,请常常来玩,我们可以说没有
什么朋友。”

    男主人用毛毯盖着自己,一把轮椅放在沙发旁边,对我粗声粗气的说着。“
来,喝点茶,彼此是邻居,不要客气。”主妇吃力的坐了起来,她肿胀得有若怀
胎十月的腹部在毯子下露了出来。

    这时达尼埃从厨房里推着小车子,上面放满了茶杯、茶壶、糖缸、牛奶、点
心和纸餐巾,他将这些东西像一个女孩子似的细心的放在小茶几上。

    “太麻烦达尼埃了。”我客气的说。

    “那里,你不来,我们也一样要喝下午茶的。”

    男主人不喝茶,在我逗留的短短的四十分钟里,他喝完了大半瓶威士忌,他
的醉态并不显著,只是他呼喝着儿子的声音一次比一次粗暴起来。

    “对不起,尼哥拉斯嗓门很大,你第一次来一定不习惯。”女主人鲁丝有点
窘迫的说,又无限怜爱的看了一眼正在忙来忙去的儿子。“我先生有时候也会大
叫的,鲁丝,请你不要介意。”我只好这么说,自己也有些窘迫,因为我突然看
到尼哥拉斯用力拿叉子往达尼埃丢过去,那时我便站起来告辞了。

    认识了胡特一家之后,达尼埃常常来叫我,总说去喝茶,我因为看过好几次
尼哥拉斯酒后对达尼埃动粗,心中对这个残废的人便不再同情,很不喜欢他。

    “他总是打达尼埃,看了好不舒服。”我对荷西说着。

    “你想想看,十二年坐轮椅,靠着点救济金过日子,太太又生了肝癌,他心
情怎么会好。”

    “就是因为十二年了,我才不同情他。残而不废,他有手、有脑,十二年的
时间不能振作起来,老是喝酒打孩子,难道这样叫面对现实吗?”“达尼埃那个
孩子也是奇怪,不声不响似的,好似哑巴一样,实在不讨人喜欢,只有鲁丝真了
不起,每天都那么和蔼,总是微笑着。”我又说着。

    有一天不巧我们又在市场碰见了达尼埃,双手提满了重沉沉的食物要去搭公
共汽车,荷西按按喇叭将他叫过来。

    “一起回去,上来啊!”

    达尼埃将大包小包丢进车内来,一罐奶油掉了出来。

    “啊,买了奶油,谁做蛋糕?妈妈起不来嘛!”我顺口问着。“妈妈爱吃,
我做。”总是简单得再不能短的回答。

    “你会做蛋糕?”他骄傲的点点头,突然笑了一下,大概是看见了我脸上不
敢相信的表情吧。“你哪来的时间?功课多不多?”

    “功课在学校休息吃饭时间做。”他轻轻的说。

    “真是不怕麻烦,做奶油蛋糕好讨厌的。”我啧啧的摇着头。“妈妈爱吃,
要做。”他近乎固执的又说了一次。

    “你告诉妈妈,以后她爱吃什么,我去做,你有时间跟荷西去玩玩吧,我不
能天天来,可是有事可以帮忙。”

    “谢谢!”达尼埃又笑了笑。我呆望着他一头乱发,心里想着,如果我早早
结婚,大概也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了吧!

    那天晚上达尼埃送来了四分之一的蛋糕。

    “很好。不得了,达尼埃,你真能干。”我尝了一小块,从心里称赞起他来
。“我还会做水果派,下次再做给你们吃,”他喜得脸都红了,话也多了起来。


    过了一阵,达尼埃又送了一小篮鸡蛋来。

    “我们自己养的鸡生的,母亲叫我拿来。”

    “你还养鸡?”我们叫了起来。

    “在地下室,妈妈喜欢养,我就养。”

    “达尼埃,工作不是太多了吗?一只狗,十三只猫,一群鸡,一个花园,都
是你在管。”

    “妈妈喜欢。”他的口头语又出来了。

    “妈妈要看花。”他又加了一句。

    “太忙了。”荷西说。“不忙!再见。”说完他半跑的回去了。

    达尼埃清早六点起床,喂鸡、扫鸡房、拾蛋、把要洗的衣服泡在洗衣机里、
喂猫狗、预备父母的早饭、给自己做中午的三明治、打扫房屋,这才走路去搭校
车上学。下午五点回来,放下书包,跟了我们一同去菜场买菜,再回家,马上把
干的衣服收下来,湿的晾上去,预备母亲的午茶,再去烫衣服,洗中午父母吃脏
的碗筷,做晚饭,给酒醉的父亲睡上床,给重病的母亲擦身,再预备第二日父母
要吃的中饭,这才带狗去散步。能上床,已是十二点多了,他的时间是密得再也
不够用的,睡眠更是不够。一个孩子的娱乐,在他,已经是不存在的了。有时候
晚上有好的电影,我总是接下了达尼埃的工作,叫荷西带他去镇上看场电影,吃
些东西,逛一逛再回来。

    “真搞不过他,下次不带他去了。”荷西有一日跟达尼埃夜游回来后感喟的
说着。“怎么?顽皮吗?”“顽皮倒好了,他这个小孩啊,人在外面,心在家里
,一分一秒的记挂着父亲母亲,叫他出去玩,等于是叫他去受罪,不如留着他守
着大人吧!”

    “人说母子连心,母亲病得这个样子,做儿子的当然无心了,下次不叫他也
罢,真是个苦孩子。”

    前一阵鲁丝的病况极不好,送去医院抽腹水,住了两夜。尼哥拉斯在家里哭
了整整两天,大醉大哭,达尼埃白天在学校,晚上陪母亲,在家的父亲他千托万
托我们,见了真令人鼻酸。鲁丝抽完了腹水,又拖着气喘喘的回来了。

    鲁丝出院第二日,达尼埃来了,他手里拿了两千块钱交给我。“三毛,请替
我买一瓶香侬五号香水,明天是妈妈生日,我要送她。”“啊!妈妈生日,我们
怎么庆祝?”

    “香水,还有,做个大蛋糕。”

    “妈妈能吃吗?”我问他,他摇摇头,眼睛忽一下红了。

    “蛋糕我来做,你去上学,要听话。”我说。

    “我做。”他不再多说,返身走了。

    第二日早晨,我轻轻推开鲁丝家的客厅,达尼埃的蛋糕已经静静的放在桌上
,还插了蜡烛,他早已去上学了。

    稻草人手记

    我把一个台湾玉的手镯轻轻的替鲁丝戴在手腕上,她笑着说:“谢谢!”那
天她已不能再说话了,肿胀得要炸开来的腿,居然大滴大滴的在渗出水来,吓人
极了。

    “鲁丝,回医院去好不好?”我轻轻的问她。

    她闭着眼睛摇摇头:“没有用的,就这几天了。”

    坐在一旁看着的尼哥拉斯又唏唏的哭了起来,我将他推到花园里去坐着,免
得吵到已经气如游丝的鲁丝。

    当天我一直陪着鲁丝,拉着她的手直到达尼埃放学回家。那一整夜我几乎没
有睡过,只怕达尼埃半夜会来拍门,鲁丝铅灰色的脸已经露出死亡的容貌来。

    早晨八点半左右,我正朦胧的睡去,听见荷西在院里跟人说话的声音,像是
达尼埃。

    我跳了起来,趴在窗口叫着:“达尼埃,怎么没上学?是妈妈不好了?”达
尼埃污脏的脸上有两行干了的泪痕,他坐在树下,脸上一片茫然。“鲁丝昨天晚
上死了。”荷西说。

    “什么?死啦!”我叫了起来,赶紧穿衣服,眼泪蹦了出来,快步跑出去。
“人呢?”我跺着脚问着达尼埃。

    “还在沙发上。”“爸爸呢?”“喝醉了,没有叫醒他,现在还在睡。”

    “什么时候死的?”“昨晚十一点一刻。”“怎么不来叫我们?”我责问他
,想到这个孩子一个人守了母亲一夜,我的心绞痛起来。

    “达尼埃,你这个晚上怎么过的?”我擦着泪水用手摸了一下他的乱发,他
呆呆的像一个木偶。“荷西,你去打电话叫领事馆派人来,我跟达尼埃回去告诉
尼哥拉斯。”“荷西,先去给爸爸买药,叫医生,他心脏不好,叫了医生来,再
来摇醒他。”达尼埃镇静得可怕,他什么都想周全了,比我们成年人还要懂得处
理事情。“现在要顾的是父亲。”他低声说着。

    鲁丝在第二天就下葬了,棺木依习俗是亲人要抬,达尼埃和荷西两个人从教
堂抬到不远的墓地。

    达尼埃始终没有放声的哭过,只有黄土一铲一铲丢上他母亲的棺木时,他静
静的流下了眼泪。

    死的人死了,生的人一样继续要活下去,不必达尼埃说,我们多多少少总特
别的在陪伴不能行动的尼哥拉斯,好在他总是酒醉着,酒醒时不断的哭泣,我倒
情愿他醉了去睡。

    尼哥拉斯总是在夜间九点多就上床了,鲁丝死了,达尼埃反倒有了多余的时
间到我们家来,夜间一同看电视到十一点多。“达尼埃,你长大了要做什么?”
我们聊天时谈着。

    “做兽医。”“啊!喜欢动物,跟妈妈一样。”

    “这附近没有兽医,将来我在这一带开业。”

    “你不回瑞士去?”我吃惊的问。

    “这里气候对爸爸的腿好,瑞士太冷了。”

    “你难道陪爸爸一辈子?”

    他认真而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倒令我觉得有点羞愧。“我是说,达尼埃,一
个人有一天是必须离开父母的,当然,你的情形不同。”他沉默了好一阵,突然
说:“其实,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父母。”“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是领来的。”“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个秘密的?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
”我骇了一跳。“不是秘密,我八岁才被孤儿院领出来的,已经懂事了。”

    “那你——你——那么爱他们,我是说,你那么爱他们。”

    我惊讶的望着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孩子,震撼得说不出别的话来。“是不是
自己父母,不都是一样?”达尼埃笑了一笑。

    “是一样的,是一样的,达尼埃。”

    我喃喃的望着面前这个红发的巨人,觉得自己突然渺小得好似一
 

回复

听说三毛是在医院的厕所里利用马桶上的那根铁是吊自杀的,是吗?那他为什么自杀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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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最初由 红颜知己 发表

听说三毛是在医院的厕所里利用马桶上的那根铁是吊自杀的,是吗?那他为什么自杀的呀?


至今还个迷,一个令人费解的迷,一个令读者伤心欲绝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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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三毛,是个很能干的女人,而且又会享受生活,只是我觉得她不该自杀,有那么好的朋友。喜欢她的生活方式,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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