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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社区小憩 · Life诗歌散文 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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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怀念三毛)

回复

爱马落水之夜

    在我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时,已经会开车了。当时的交通工具仍然是以
三轮车为主的那最后两年的台北,私家车并不多见。我的家中自然也没有汽车。


    回忆起开车的学习过程实在很简单。在当时,如果一年中碰到一个朋友恰好
手上有辆车,那我必定抓住机会,低声下气的请求车主让我摸摸驾驶盘,那怕是
假的坐在车里不发动车子,也是好的。偶尔有几个大胆的好心人肯让我发动了车
子开,我必不会辜负人家,把车当当心心的开在台北市空空荡荡的马路上,又会
开回来。开了两三次,就会了。那时候用的大半是天母一位美国朋友的车——当
然也不属于他的,车属于他做将军的爸爸。爸爸睡觉去,儿子就偷出来慷慨的做
好国民外交。

    我是开了好久的车子,才去进驾驶学校的。那个往事被写成一个智斗警察的
短篇,叫做《天梯》,已经收到书本里去了。好的,从此做了一个养马的人。

    我叫我的车子马儿,对待每一匹生命中的马都很疼爱,常常跟车讲话。跑长
途时拍拍车子,说:“好马,我们又要跑罗!”那车子就听得懂,忠心的水里去
,火里来,不闹脾气。

    说到“水里去”并不只是形容词,开车时发生最大的事件并不在于一次国外
的车祸,而在台北。

    我的经验是,每次车子出事,绝对不在于马儿不乖。决定性的出事原因,必
然在于主人不乖。

    那是一个狂风大雨的寒夜,我姐就选了这种天气去开“学生钢琴发表会”,
地点在植物园畔的“艺术馆”。天不好,姐很伤心。这是家中大事,当然全体出
动参加捧场。

    大雨中我去停车,停在“艺术馆”和以前“中央图书馆”之间的一块空地上
。对于那个地方,我不熟,而且,那天太累了,眼睛是花的,累的人还开车,叫
不乖。

    当我要停车时,看见一个牌子,白底红字中文,靠在一棵树边,写着——“
停车场”。没错,就停在牌子下面。可是其他的车辆都驶得离我远远的,停在二
十几步路边的地方。“好笨的人,这里那么空旷,怎么不来停呢?”我想。

    等到钢琴表演结束,家长和小朋友们捧了一些花篮出来,各自上车走了。我
的车内派到爸爸和妈妈同坐。看见那倾盆大雨,舍不得父母淋湿,就说:“别动
,我去开车来,你们站在廊下等。”又因为天气酷寒,我怕父母久等会冻着,于
是心里就急了一点。发足往雨夜中冲去。

    停着的车子必须来个大转弯才能回头,我看了一下左边的宽度,估计得倒一
次车才能全转。我看一下右边,右边树下那块牌子又告诉我——停车场。那个停
车场一辆车也没有,雨水中平平坦坦的。那就向右转好了,不必倒车,一个大弯
就可以改方向了。那时,我念着父母,又急。

    好,发动车了,加足马力,驾驶盘用力一扭,马儿跳了出去,是匹好马。不
过一秒钟吧,我听见不算大声的一种冲击声,然后我发现——车窗外面不是雨水
,而是一整片大水在我四周。

    车子在沉——是在沉,的确在沉。在沉——。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惊慌,我根本莫名其妙,我以为自己进入了一种
梦境。这不可能是真的。

    车子还在沉,四面部是大水、大水。

    我一定在做梦。那时小弟带了他的全家人往他的车子去,夜寒,大家挤在伞
下埋着头疾走。就在那时候,侄女天明三岁,她一回头,看见小姑的车子沉入“
停车场”中去。她说:“小姑——”手中一朵菊花一指。这一来,正往自己车去
,也带着妻女的大弟听见了,猛一回头,忙丢掉了雨伞就往池塘水里跑。这都是
外面发生的事情。事后说的。我无声无息在水中慢慢消失。

    我仍然在对自己说:“这一定是在做梦。”

    这时,水渗进车子里来了,水快速的浸过我的膝盖,水冻醒了我的梦,我又
对自己说:“我正在死,原来是这种死法——真是浮生如梦。”

    就算是梦中吧,也有求生的本能,我用力推开被水逼住的车门,用力推,车
门开了,水淹过了我。我不张口。

    我踩到椅背上去。我露出水面了,我看见四周有科学馆、艺术馆,还有那向
我远远奔来的大弟弟。

    “救命呀——”这才不必要的尖叫起来。

    大弟拖我,我又不肯被救了,说了一声:“我的皮包。”又钻进水中去摸皮
包。等到我全身滴水站在地上时,开始跟大弟激辩:“明明是个停车场,怎么突
然会变成一个大水塘?我问你,这是什么鬼?”这时候家人都来围观啦!弟说:
“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有个池塘啊?”我尽可能不使牙齿打抖,说:“是刚刚
变出来的,存心变出来淹死我的,从来没有什么池塘的,这是奇幻人间电视剧—
—。”爸爸当时立即指挥:“妹妹和弟弟回去——全身湿的受不起这种冻。有小
孩子的也都快回去。妈妈坐别人的车也回去。这个车,明早请人来吊——。”

    我舍不得我的马儿,一定要跟它共患难,我坚守现场,不愿离开,不但不离
开,硬逼家人快快去打电话,请修车厂立即就来救马。那种情形下,弟弟们也不
肯走了。爸爸说:“要有理智,这种大雨里,都得回去,况且大家都淋湿了,快
快给小孩们回去泡热水。”在那个摄氏六度的冬夜里,爸爸和我苦等吊车来,弄
到清晨三点半,马被救起来了。

    我只差一点就跟那两位见义勇为的吊车好手跪下叩头。

    中国同胞真好真好。我不是说爸爸。

    过了几小时,我才真正弄懂了。

    那是个真真实实的水池,以前就在的,偶尔水池里还有朵莲花什么的。我身
上满布的浮萍也是真正的浮萍,不是幻象。那天下大雨,水池在夜间我停车时已
经涨满了水,所以,看上去就成了一块平坦的地。再有那么一个神经病,就把“
停车场”这块牌子给搁到水池边上去。

    来停车的台北人,全不上当,很小心的避开这片告示,停得远远的,不会见
山就是山。

    然后,来了一个回国教书的土包子,很实心的一个“初恋台北人”,就相信
了那块牌子,把车恰好停在牌下。过了两小时,自愿落水。“这是一次教训,你
可懂了吧?”爸爸说:“在台北做人,不要太相信你的眼睛。斑马线上是压死人
的地方,好味阴花生是送你到阴间去的,宾馆请你进去休息不是真正休息,马在
此地是用来杀鸡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那次之后,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金面的人来对我说:“谁叫你看见别人
夫妻吵架就去多管闲事呢,自己功力全无,还弄神弄鬼替人去解。结果人家夫妻
被你解好了,你自己担去了他人的劫难——落到水中去。”

    家人后来说:“如果不是天明回头得早,过两秒钟你的车子可能完全没顶,
水面又会合起来。我们绝对不会想象你在水底,总以为你突然开车先走了,也没
讲一声;这种事在你做出来很平常,不会奇怪。于是我们挤一挤就上别人的车回
家,三天以后再报失踪。你呢——在水底泡着呢——。”我说:“放心,会来托
梦的。”后来梦中金面人又来了,说:“舍掉你的长发吧,也算应了一劫。”梦
醒,将头发一把剪成国中女生。等我过了数月,经过新竹一间庙,突然看见梦中
金面人原来是尊菩萨。沉思了一会儿,我跪了下去,心里发了一个大愿,这个愿
,终生持续下去,直到天年了结,不会改变。

    至今还是拥有一匹爱马,跟我的马儿情感很深很密,共享人间快乐,又一同
创造了许多在此没有讲出来的故事。

    我又想,那一次,应该可以请求“国家赔偿”,怎么没有去法院呢?那个没
有去,是人生角度取舍问题,没法说了。
 

回复

我要回家

    那一年我回台湾来九个月。

    当时手边原先只有一本新书打算出版,这已经算是大工作了,因为一本书的
诞生不仅仅表示印刷而已。

    虽然出版社接手了绝大部分的工作,可是身为作者却也不能放手不管。那只
是出一册书——《倾城》。

    后来与出版社谈了谈,发觉如果自己更勤劳些,还可以同时再推出另两本新
书——《谈心》以及《随想》。这两本书完全没有被放在预期的工作进度里,尤
其是《随想》,根本就得开始写,而愚昧的我,以为用功就是积极,竟然答应自
己一口气出三本书。这种痴狂叫做绝不爱惜身体的人才做得出来。也是合该有事
,小丁神父也在同时写完了他的另一本新书——《墨西哥之旅》——后来被我改
成《刹那时光》的那十二万字英文稿,也交到我的手中。我又接下了。

    一共四本书,同时。也是在那个时期里,滚石唱片公司与我签了合同,承诺
要写一整张唱片的歌词。

    我快快的写好了好多首歌词去,滚石一首也没有接受——他们是专家,要求
更贴切的字句,这一点,我完全同意而且心服,制作人王新莲、齐豫在文字的敏
镜度上够深、够强、够狠、够认真,她们要求作品的严格度,使我对这两个才女
心悦诚服。她们不怕打我回票。我自己也不肯懒散,总是想到脑子快炸掉了还在
力求表现。常常,一个句子,想到五百种以上的方式,才能定稿,而我就在里面
拚。

    于是我同时处理四本书、一张唱片,也没能推掉另外许多许多琐事。就在天
气快进炎热时,我爱上了一幢楼中楼的公寓,朋友要卖,我倾尽积蓄将那房子买
了上来。然后,开始以自己的心意装修。虽然房子不必自己钉木板,可是那一灯
一碗、那布料、椅垫、床罩、窗帘、家具、电话、书籍、摆设、盆景、拖鞋、冰
箱、刀、匙、杯、筷、灶、拖把……还是要了人的命和钱。

    雪球越滚越大,我管四本书,一张唱片、一个百事待举的新家,还得每天回
那么多封信,以及响个不停的电话和饭局。我的心怀意志虽然充满了创造的喜悦
与狂爱,可是生活也成了一根绷得快要断了的弦。

    就在这种水深火热的日子里,挚友杨淑惠女士得了脑癌住进台大医院,我开
始跑医院。

    没过十天,我的母亲发现乳癌,住进荣民总医院,这两个我心挚爱的人先后
开刀,使我的压力更加巨大,在工作和医院中不得释放。

    也许是心里再也没有空白,我舍弃了每天只有四小时的睡眠,开始翻出张爱
玲所有的书籍,今生第二十次、三十次阅读她——只有这件事情,使我松驰,使
我激赏,使我忘了白日所有的负担和责任。于是,我活过了近三个月完全没有睡
眠的日子。那时,几次开车几乎出事,我停止了开车,我放弃了阅读,可是我不
能放下待做的文稿。我在绞我的脑汁,绞到无汁可绞却不能放弃。我睁着眼睛等
天亮,恶性失眠像鬼一样占住了我。我开始增加安眠药的份量,一颗、三颗、七
颗,直到有一夜服了十颗,而我不能入睡。我不能入睡,我的脑伤了,我的心不
清楚了,我开始怕声音,我控制不住的哭——没有任何理由。歌词出不来、书出
不来、家没有修好,淑惠正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妈妈割掉了部分的身体……。

    我不能睡觉、我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有一天,白天,好友王恒打电话给我,问我钢琴到底要不要,我回说我从来
没有想买钢琴。王恒说:“你自己深夜三点半打电话来,把我们全家人吵醒,叫
我立即替你去找一架琴。”我不记得我打过这种电话。

    又有一天,女友陈寿美对我说:“昨天我在等你,你失约了没有来。”我问
她我失了什么约,她说:“你深夜一点半打电话给我,叫我带你去医院打点滴,
你讲话清清楚楚,说不舒服,跟我约——”我不记得我做过这种事。

    连续好几个朋友告诉我,我托他们做事,都在深夜里去吵人家,我不承认,
不记得。

    有一天早晨,发觉水瓶里插着一大片万年青,那片叶子生长在五楼屋顶花园
的墙外,我曾想去剪,可是怕坠楼而没有去。什么时候我在深夜里爬上了危墙把
它给摘下来了?我不记得——可是它明明在水瓶里。

    那一天,淑惠昏迷了,医生说,就要走了,不会再醒过来。我在病房中抱住
她,贴着她沉睡的脸,跟她道别。出来时,我坐在台大医院的花坛边埋首痛哭。


    我去不动荣民总医院看妈妈,我想到爸爸黄昏回家要吃饭——我得赶回家煮
饭给爸爸吃。我上了计程车,说要去南京东路四段,车到了四段,我发觉我不知
自己的家在哪里,我知道我是谁,可是我不会回家。

    我在一根电线杆边站了很久很久,然后开始天旋地转,我在街上呕吐不停。
后来看见育达商职的学生放学,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修好的公寓就在附近,于是我
回了自己的家,翻开电话簿,找到爸爸家的号码,告诉爸我忙,不回他们家中去
,我没说我记忆丧失了大半。

    那天我又吞了一把安眠药,可是无效。我听见有脚步声四面八方而来,我一
间一间打开无人的房门,当然没有人,我吓得把背紧紧抵住墙——听。人病了,
鬼由心生。

    近乎一个半月的时间,我的记忆短路,有时记得,有时不记得,一些歌词,
还在写,居然可以定稿。

    最怕的事情是,我不会回家。我常常站在街上发呆,努力的想:家在哪里,
我要回家,有一次,是邻居带我回去的。

    整整六个月没有阖眼了,我的四肢百骸酸痛不堪,我的视力模糊,我的血液
在深夜里流动时,自己好似可以听见哗哗的水声在体内运转。走路时,我是一具
行尸,慢慢拖。

    那一年,两年半以前,我终于住进了医院,治疗我的是脑神经内科李刚大夫
。十七天住院之后,我出院,立即出国休息。从那次的记忆丧失或说话错乱之后
,我不再过份用脑了,这使我外在的成绩进度缓慢,可是一个人能够认路回家,
却是多么幸福的事。
 

回复

求  婚

    “请你讲给我听,当年你如何向妈妈求婚?”我坐在爸爸身边,把他的报纸
弹一弹——爸在报纸背后。

    “我没有向她求婚。”爸说。

    “那她怎么知道你要娶她?”

    “要订婚就知道了嘛!”

    “那你怎么告诉她要订婚?”

    “我没有讲过。从来没有讲过。”

    “不讲怎么订?”“大人会安排呀!”爸说。

    “可是你们是文明的,你们看电影、散步,都有。大人不在旁边。”“总而
言之没有向她求婚,我平生没有向人求过婚。”

    “那她怎么知道呢?说呀——”

    “反正没有求过。好啦!”

    等了两小时之后,爸爸要去睡觉,我又追问了同样的问题,答案还是跟上面
的对话一色一样。这时间妈妈喊着:“好了,你也早些睡吧,求不求婚没关系。


    我还是想不通:他不跟她讲,怎么她就会知道要订婚了。

    我们这一代是怎么回事?就去问了弟弟。

    弟说:“神经病,讲这个做什么嘛!”

    那是大弟。也问了小弟,当时他夫妇两人都在,听见问求婚,就开始咯咯的
笑个不停,弟妹笑得弯腰,朝小弟一指,喊:“他——”小弟跳起来拿个椅垫往
太太脸上用力一蒙,大喊:“不许讲———。”脸就哗一下红了起来。

    “反正你们都不讲,对不对?”我点起一支烟来,咬牙切齿的瞪着他们。“
我们是保守派,你是周末派。”弟妹说。

    他们不肯讲求婚,表情倒是很乐,美得冒泡泡,可见滋味甜蜜。求婚这种事
情,其实并没有那么伧俗,虽然目的只有一个——结婚,可是方程式太多,说说
也是很有趣的。

    我的第一次求婚意向发生得很早,在小学最末的一年。这篇童年往事写成了
一个短篇叫做《匪兵甲和匪兵乙》,收录在《倾城》那本书中去。总而言之,爱
上了一个光头男生,当然他就是匪兵甲。我们那时演话剧,剧情是“牛伯伯打游
击”。我演匪兵乙。匪兵总共两人,乙爱上甲理所当然。

    为了这个隔壁班的男生,神魂颠倒接近一年半的光景,也没想办法告诉他。
可是当时我很坚持,认定将来非他不嫁。这么单恋单恋的,就开始求婚了。

    小小年纪,求得很聪明。如果直接向匪兵甲去求,那必定不成,说不定被他
出卖尚得记个大过加留校察看什么的。所以根本不向当事人去求。我向神去求。
祷告呀——热烈的向我们在天上的父去哀求,求说:“请您怜悯,将来把我嫁给
匪兵甲。”

    这段故事回想起来自然是一场笑剧,可是当日情怀并不如此,爱情的滋味即
使是单恋吧,其中还是有着它的痴迷和苦痛。小孩子纯情,不理什么柴米油盐的
,也不能说那是不真实。等到我长到十六岁时,那个匪兵甲早已被忘光了,我家
的信箱里突然被我拿到一封淡蓝色信封信纸的情书。没贴邮票,丢进来的。从那
时候开始,每星期一封,很准时的,总会有一封给我的信。过了好几个月,我在
巷子里看见了那个写信的人——

    一个住在附近的大学生。没有跟他交谈,只是看了他一眼,转身轻轻关上大
门。那个学生,寒暑假回到香港侨居地时,就会寄来香港的风景明信片,说:“
有一天,等我毕业了,我要娶你,带你来坐渡轮,看香港的夜景。”

    我的父母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信件我自己收起来,也不说什么
,也不回信。

    偶尔我在黄昏时出门,他恰好就站在电线杆下,双手插在口袋里,相当沉着
也相当温柔平和的眼神朝我望着。我直直的走过他,总是走出好几步了,才一回
头,看他一眼。

    这半生了,回想起来,那个人的眼神总使我有着某种感动,我一点也不讨厌
他。两年之后,他毕业了,回港之前的那封信写得周详,香港父亲公司地址、家
中地址、电话号码,全都写得清清楚。最后他写着:“我不敢贸然登府拜访,生
怕你因此见责于父母,可是耐心等着你长大。现在我人已将不在台湾,通信应该
是被允许的。我知你家教甚严,此事还是不该瞒着父母,请别忘了,我要娶你。
如果你过两三年之后同意,我一定等待……。

    那时,我正经过生命中的黯淡期,休学在家好几年,对什么都不起劲,恋爱
、结婚这种事情不能点燃我生命的火花,对于这一个痴情的人,相连的没有太多
反应。

    后来那种蓝信封由英国寄来,我始终没有回过一封信,而那种期待的心情,
还是存在的,只是不很鲜明。如果说,今生有人求过婚,那位温柔的人该算一个


    等到我进入文化学院去做学生的时候,姐姐出落得像一朵花般的在亲戚间被
发现了。那时候很流行做媒,真叫“一家女,百家求。”我们家的门槛都要被踏
穿了。

    每当姐姐看不上的人被婉转谢绝的时候,媒人就会说:“姐姐看不上,那妹
妹也可以,就换妹妹做朋友好罗!”

    我最恨这种话。做了半生的妹妹,衣服老是穿姐姐剩下来的,轮到婚姻也是
:“那妹妹也可以。”好像妹妹永远是拿次级货的那种品味。每一次人家求不到
姐姐,就来求妹妹,我都给他们骂过去。那一阵子,三五个月就有人来求亲,反
正姐姐不答应的,妹妹也不答应。姐姐一说肯做做朋友,那个做妹妹的心里就想
抢。那是一个封闭的社会,男女之事看得好实在,看两三次电影就要下聘。姐姐
就这么给嫁掉了。她笨。

    我今生第二次向人求婚还是在台湾。

    那是我真正的初恋。对方没有答应我。我求了又求,求了又求,哭了又哭,
哭了又哭。后来我走了。到了西班牙,第一个向我求婚的人叫荷西,那年他高中
毕业,我大三。他叫我等他六年,我说那太遥远了,不很可能。为了怕这个男孩
子太认真,我赶快交了一些其他的朋友,这其中有一个日本同学,同班的,家境
好,还在读书呢,马德里最豪华的一家日本餐馆就给他开出来了。

    这个日本同学对我好到接近乱宠。我知道做为一个正正派派的女孩子不能收
人贵重的礼物,就只敢收巧克力糖和鲜花——他就每天鲜花攻势。宿舍里的花都
是日本人送来的,大家都很高兴,直到他向我求婚。

    当我发现收了糖果和鲜花也有这种后果的时候,日本人买了一辆新车要当订
婚礼物给我。当时宿舍里包括修女舍监都对我说:“嫁、嫁。这么爱你的人不嫁
,难道让他跑了吗?”

    我当然没有收人家的汽车,两个人跑到郊外树林里去谈判,我很紧张——毕
竟收了人家的小礼物也常常一同出去玩,心虚得紧,居然向着这个日本人流下泪
来。我一哭,那个好心的人也流泪了,一直说:“不嫁没关系,我可以等,是我
太急了,吓到了你,对不起。”

    那时候我们之间是说日文的,以前我会一点点日文。半年交往,日文就更好
些,因为这个朋友懂得耐性的教,他绝对没有一点大男人主义的行为,是个懂得
爱的人,可是我没想过要结婚。我想过,那是在台湾时。跟这日本同学,也不知
道是怎么回事,他在恋我,我迷迷糊糊的受疼爱,也很快乐,可是也不明白怎么
一下子就要结婚了。

    为了叫这个日本人死了心,我收了一把德国同学的花。我跟德国同学在大街
上走,碰到了荷西。我把两人介绍了一下,荷西笑得有些苦涩,还是很大方的跟
对方握握手,将我拉近,亲吻了我的面颊,笑道再见。

    当年害惨了那位日本同学,后来他伤心了很久很久。别的日本同学来劝我,
说我可不可以去救救人,说日本人要自杀。切腹其实不至于,我十分对不起人是
真的,可是不肯再去见他,而两个人都住在马德里。他常常在宿舍门外的大树下
站着,一站就好久,我躲在二楼窗帘后面看他,心里一直向他用日文说:“对不
起,对不起。”

    学业结束之后,我去了德国。

    我的德国朋友进了外交部做事,我还在读书。那时候我们交往已经两年了。
谁都没有向谁求婚,直到有一天,德国朋友拉了我去百货公司,他问我一床被单
的颜色,我说好看,他买下了——双人的。买下了被单两个人在冰天雪地的街上
走,都没有说话,我突然想发脾气,也没发,就开始死不讲话,他问什么我都不
理不睬,眼里含着一汪眼泪。

    过了几小时,两个人又去百货公司退货,等到柜台要把钞票还给我们时,我
的男友又问了一句:“你确定不要这条床单?”我这才开口说:“确定不要。”


    退了床单,我被带去餐馆吃烤鸡,那个朋友才拿起鸡来,要吃时,突然迸出
了眼泪。

    过了一年,他在西柏林机场送我上机,我去了美国。上机的时候,他说:“
等我做了领事时,你嫁,好不好?我可以等。”这算求婚。他等了二十二年,一
直到现在,已经是大使了,还在等。我是没有得到堂兄们允许而去美国的,我的
亲戚们只有两位堂兄在美国,他们也曾跟我通信,叫我留在德国,不要去,因为
没有一技之长,去了不好活。

    等到我在美国找好事情,开始上班了,才跟堂兄通了电话。小堂哥发现我在
大学里恰好有他研究所以前的中国同学在,立即拨了长途电话给那位在读化学博
士的朋友,请他就近照顾孤零零的堂妹。从那个时候开始,每天中午休息时间,
总是堂哥的好同学,准时送来一个纸口袋,里面放着一块丰富的三明治、一只白
水煮蛋、一枚水果。他替我送饭。每天。吃了人家的饭实在是不得已,那人的眼
神那么关切,不吃不行,他要心疼的。

    吃到后来,他开始悲伤了,我开始吃不下。有一天,他对我说:“现在我照
顾你,等哪一年你肯开始下厨房煮饭给我和我们的孩子吃呢?”那时候,追他的
女同学很多很多,小堂哥在长途电话里也语重心长的跟我讲:“妹妹,我这同学
人太好,你应该做聪明人,懂得我的鼓励,不要错过了这么踏实的人。”我在电
话中回答:“我知道,我知道。”挂下电话,看见窗外白雪茫茫的夜晚,竟然又
哗哗的流泪,心里好似要向一件事情去妥协而又那么的不快乐。当我下决心离开
美国回台湾来时,那位好人送我上机去纽约看哥哥再转机回台。他说:“我们结
婚好么?你回去,我等放假就去台湾。”我没有说什么,伸手替他理了一理大衣
的领子。等我人到纽约,长途电话找来了:“我们现在结婚好么?”我想他是好
的,很好的,可以信赖也可以亲近的,可是被人问到这样的问题时,心里为什么
好像死掉一样。

    我回到台湾来,打网球,又去认识了一个德国朋友。我在西班牙讲日文,在
德国讲英文,在美国讲中文,在台湾讲德文。这人生——。那一回,一年之后,
我的朋友在台北的星空下问我:“我们结婚好吗?”我说:“好。”清清楚楚的


    我说好的那一霎间,内心相当平静,倒是四十五岁的他,红了眼睛。那天早
晨我们去印名片。名片是两个人的名字排在一起,一面德文,一面中文。挑了好
久的字体,选了薄木片的质地,一再向重庆南路那家印刷店说,半个月以后,要
准时给我们。

    那盒名片直到今天还没有去拿,十七年已经过去了。

    说“好”的那句话还在耳边,挑好名片的那个晚上,我今生心甘情愿要嫁又
可嫁的人,死了。

    医生说,心脏病嘛,难道以前不晓得。

    那一回,我也没活,吞了药却被救了。

    就那么离开了台湾,回到西班牙去。

    见到荷西的时候,正好分别六年。他以前叫我等待的时间。好像每一次的求
婚,在长大了以后,跟眼泪总是分不开关系。那是在某一时刻中,总有一种微妙
的东西触动了心灵深处。无论是人向我求,我向人求,总是如此。

    荷西的面前,当然是哭过的,我很清楚自己,这种能哭,是一种亲密关系,
不然平平白白不会动不动就掉泪的。那次日本人不算,那是我归还不出人家的情
,急的。再说,也很小。荷西和我的结婚十分自然,倒也没有特别求什么,他先
去了沙漠,写信给我,说:“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婚
,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结婚好么?”

    我看了十遍这封信,散了一个步,就回信给他说:“好。”

    婚后的日子新天新地,我没有想要留恋过去。有时候想到从前的日子,好似
做梦一般,呆呆的。

    我是一九七三年结的婚,荷西走在一九七九年。

    这孀居的九年中,有没有人求过婚?

    还是有的。只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在那些人面前,我总是笑笑的。

    去年,我的一个朋友来台湾看我,我开着车子陪他去旅行。在溪头往杉林溪
去的那些大转弯的山路上,不知怎么突然讲起荷西死去那几日的过程,这我根本
已经不讲多年了。

    说着说着,突然发现听的人在流泪。那一日我的朋友说:“不要上去了,我
们回去。”回到溪头的旅馆,我的朋友悄悄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到了晚上我们去
喝酒,在寂静的餐馆厅,我的朋友说:“很多年没有流泪了,包括我父亲的死。
今天中午,不知怎么搞的——。”

    我静静的看住他,想告诉他属于他的心境变化,却又没有说出来。一个中年
人,会在另一个人面前真情流露,总是有些柔软的东西,在心里被碰触到了,这
是一个还算有血肉的人。

    就在今年旧历年前一天,一张整整齐齐的信纸被平放在饭桌上。字体印刷似
的清楚。我的信,不知谁拆了。

    信中写着:“回来以后听你的话,没有写信。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在思考一
个可能的生活方式,属于你我的。我没有一切的物质条件可以给你享受,也不算
是个有情趣的人,我能给你的只有平平实实的情感,还有我的书。夏天如果你肯
来这儿——不然我去台湾,我们再相处一段时间,然后结婚好吗?现在我才发觉
,在往杉林溪去的那条路上,当我不知不觉流下眼泪的那一刻,已经——。”

    他说的,我都知道,比他自己早了三个月。

    爸爸在我看信时走过,说:“什么人的信呀?”

    我朝他面前一递,说:“一封求婚信。”

    爸看也不要看,说:“哦!”就走开了。

    吃年夜饭,全家人挤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十几个人。

    我宣布:“各位,今天有人来求婚。”

    没有人回答什么,大人开始替自己的小孩分菜。夹着零零碎碎的对话。“我
说,今天有人来向我求婚。”

    “拜托,把你面前那盘如意菜递过来,小妹要吃。”大弟对我说。我讲第三
遍:“注意,今天有人来信向我求婚。”

    姐姐大声在问弟妹:“那你明天就回嘉义娘家啊?”

    “我——”我还没说别的,妈妈看了我一眼,说:“你不要多讲话,快吃饭
。”那封求婚信不知被谁拿去做了茶杯垫子,湿湿的化了一滩水在上面。我看着
眼前这一大群人,突然感到有一种被自己骗了的惊骇,我一直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以为,万一我决定早走一步,他们会受不了。“有人向——我——求——婚。
”我坚持只讲这句话。

    “那你就去嫁呀——咦,谁吃了我的春卷——”

    “你们——”“我们一样。小明,吃一块鸡,天白,要黄豆汤还是鸡汤?”


    捧着一碗汤,觉得手好累好累。心情,是一只鬼丢上来的灰披风,哗一下罩
住了大年夜中的我。

    这时候,是哪一家的鞭炮,等不及那欢喜,在暮色还不太浓的气氛里,像做
什么大喜事似的轰轰烈烈的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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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长跑者——为台北国际马拉松热身

    我的父亲陈嗣庆先生,一生最大的想望就是成为一个运动家。虽然往后的命
运使他走上法律这条路,可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仍是个勤于活动四肢的人。父亲小
学六年级开始踢足球,网球打得可以,撞球第一流,乒乓球非常好,到了六十多
岁时开始登山。目前父亲已经七十五岁了,他每天早晨必做全身运动才上班,傍
晚下班时,提早两三站下公车,走路回家。这种持之以恒的精神,其实就是他一
生做人做事负责认真的表率。我的母亲在婚前是学校女子篮球校队的一员,当后
卫。婚后,她打的是牺牲球。父亲对于我们子女的期望始终如一;他希望在这四
个孩子中,有一个能够成为运动家,另一个成为艺术家,其他两个“要做正直的
人”,能够自食其力就好。

    很可惜的是,我的姐姐从小受栽培,她却没有成为音乐家,而今她虽是一个
钢琴老师,却没能达到父亲更高的期许。我这老二在小学时运动和作文都好,单
杠花样比老师还多,爬树跟猴子差不多利落,而且还能自极高处蹦下,不会跌伤
。溜冰、骑车、躲避球都喜欢,结果还是没成大器,一头跌进书海里去,终生无
法自拔。大弟的篮球一直打到服兵役时都是队中好手,后来他做了个不喜欢生意
太好的淡泊生意人。小弟乒乓球得过师大附中高中组冠军,撞球只有他可以跟父
亲较量,而今他从事的却是法律,是个专业人才以及孩子的好玩伴。小弟目前唯
一的运动是——趴在地上当马儿,给他的女儿骑来骑去。

    在我们的家人里,唯有我的丈夫荷西,终生的生活和兴趣跟运动有着不可分
割的关系。他打网球、游泳、跳伞、驾汽艇,还有终其一生对于海洋的至爱——
潜水。他也爬山、骑摩托车、跑步,甚而园艺都勤得有若运动。

    我们四个子女虽然受到栽培,从小钢琴老师、美术老师没有间断,可是出不
了一个艺术家。运动方面,篮球架在过去住在有院落的日本房子里总是架着的,
父亲还亲自参与拌水泥的工作,为我这个酷爱“轮式冰鞋”的女儿在院中铺了一
个方形的小冰场。等到我们搬到公寓中去住时,在家庭经济并非富裕的情形下,
父亲仍然买来了撞球台和乒乓球桌,鼓励我们全家运动,巷内的邻居也常来参加
,而打得最激烈的就是父亲自己。记得当年的台湾物质缺乏,姐姐学钢琴和小提
琴,父亲根本没有能力在养家活口之外再买一架昂贵的钢琴,后来他拿出了小心
存放着预备给孩子生病时用的“急救金”,换了一架琴。自那时起,为了物尽其
用和健康的理由,我们其他三个孩子都被迫学音乐。那几年的日子,姐姐甘心情
愿也罢了,我们下面三个,每天黄昏都要千催万请才肯上琴凳,父亲下班回来即
使筋疲力尽都会坐在一旁打拍子,口中大声唱和。当时我们不知父亲苦心,总是
拉长了脸给他看,下琴时欢呼大叫,父亲淡淡的说了一句:“我这样期望你们学
音乐,是一种准备,当你们长大的时候,生命中必有挫折,到时候,音乐可以化
解你们的悲伤。”我们当年最大的挫折和悲伤就是弹琴,哪里懂得父亲深远的含
意。

    至于运动,四个孩子都淡漠了,连父亲登山都不肯同去,倒是母亲,跟着爬
了好几年。当然,那只是些不太高的山,他们的精神是可佩的。我的丈夫深得父
亲喜爱并不完全因为他是半子,父亲在加纳利群岛时,每天跟着女婿去骑摩托车
,两人一跑就不肯回家吃饭,志同道合得很。

    回想有一年我开始学打网球时,父亲兴奋极了,那一年是我出国后第一次回
国,在教德文,收入极有限,可是父亲支助我买二手球拍、做球衣,还付教练费
,另外给我买了一辆脚踏车每日清晨骑去球场。这还不够他的欢喜,到后来,父
亲下班提早,也去打球。他的第一个球伴是球场中临时碰上的——而今的国民楷
模孙越。父亲打球不丢脸,抽球抽得又稳又好,他不会打竞争的,他是和平球。


    等到我又远走他乡一去不返时,我的生活环境有了很大的变迁,我住北非沙
滨去了。那时最普通的运动就是走路,买菜走上来回两小时,提水走上一小时,
夜间去镇上看电影走上两小时,结婚大典也忘了可以借车,夫妻两人在五十度的
气温下又走上来回一百分钟。那一阵,身心都算健康,是人生中灿烂非凡的好时
光。后来搬去了加纳利群岛,我的日子跟大自然仍然脱不了关系,渔船来时,夫
妻俩苦等着帮忙拉渔网,朋友来时,一同露营爬山拾柴火,平日种花、种菜、剪
草、擦地、修房子,运动量仍算很大。夏日每天“必去”海滩。我泡水、先生潜
水,再不然,深夜里头上顶了矿工灯,岩石缝中摸螃蟹去,日子过得自然而然,
肤色总是健康的棕色。虽然如此,夫妻两人依旧看书、看电影、听音乐、跳舞、
唱歌,双重生活,没有矛盾。回想起来,夫妻之间最不肯关心的就是事业,我们
安稳的拿一份死薪水,绝对不想创业,这自然是生活中烦恼不多的大好条件。有
一年,偶尔回国,在电视上看见了纪政运动生涯的纪录片,我看见她如何在跑前
热身,如何起跑,如何加速,如何诉说本身对于运动的理想和热爱……我专注的
盯住画面不能分心,我分解她每一个举手投足的姿势,我观察她的表情,我回想
报章杂志上有关她的半生故事,我知道她当时正跑出了世界纪录,我被她完全吸
引住了的原因,还是她那运动大将的气质和风度,那份从容不迫,真是叹为观止
。一个运动家,可以达到完美的极致,在纪政身上,又一次得到证明。

    没过了几年,我们家的下一代,也就是大弟的双生女儿陈天恩、陈天慈进入
了小学。父亲经历了对于我们的失望之后,在他的孙女身上又重新投入了希望。
他渴望他的孙女中有一个成为运动家。暑假到了,当其他的孩子在补习各种才艺
的时候,父亲恳请纪政,为我们的小女孩请来了“体育家教”。天恩、天慈开始
每天下午,由体育老师带着,在市立体育场上课。记得初初上体育课时,父亲非
常兴奋,他说,如果孙女有恒心,肯努力,那么小学毕业就要不计一切送到澳州
去训练打网球。又说,经济来源不成问题,为了培植孙女,他可以撑着再多做几
年事不谈退休。很可惜的是,天恩、天慈所关心的只是读学校的书,她们无视于
祖父对她们的热爱。不听祖父一再的劝告:“书不要拚命念,及格就好。”她们
在家人苦苦哀求之下无动于衷,她们自动自发的读书,跑了一个半月的体育场,
竟然哭着不肯再去。我们是一个配合国策迈向民主的家庭,绝对不敢强迫孩子,
在这种情形下,父亲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孙女没有运动下去,父亲居然又转
回来注意到了我。那一年我回国教书,父亲见我一日一日消瘦,母亲天天劝我:
“睡觉、吃饭!”倒是父亲,他叫我不要休息,应该运动。我选择了慢跑。有半
年多的时间,每个星期绝有三天左右的晚上,我开车到内湖的大湖公园,绕着湖
水开始慢跑,总要跑到全身放松了,出汗了,这才回家继续工作。就有那么一个
夜晚,我一个人在大湖公园的人行道上慢跑,不远处来了两辆私家车,车上的人
看我跑步,就放慢了车速开始跟我,我停步不跑了,车上下来七个男子,他们慢
慢向我围上来,把我挤在他们的人圈里。其中一个人说:“小姐一个人散心不寂
寞?”我看看四周,没有其他的行人,只有车辆快速的在路边驶过。我用开玩笑
的口吻对待这一群家伙,说了几句不轻不重的双关语,“笑问”他们是哪一个角
的。他们一听我说起什么角什么角,就有些不自在,我把其中挡路的一个轻轻推
开,头也不回的再跑,很有把握的跑进对岸丛林小路中再绕公园出来,那批人已
经走了。从那次之后,我停止了夜间的慢跑,而清晨尚在读书,不能跑,这再次
的运动也就停了。“角”的意思就是黑话“帮派”,看杂志看来的,居然用得顺
口。

    我们的家族运动小史并没有告一段落。小弟的大女儿天明今年八岁,得的奖
状里虽然包括体育,可是她最痴迷疯狂的还是在阅读上。小学二年级就在看我的
《红楼梦》,金陵十二金钗都能背,她只运动那翻书的小指头。小弟的二女儿天
白在两岁多时由茶几上跳下来,父亲观察她的动作,她不是直着脚跳的,她先弯
下膝盖才借双脚的力一蹦落地,这发现又使父亲大喜,连说:“恐怕是这一个,
可以训练。”从那时起,天白每与父亲见面时,祖孙两人就在游玩一种暗藏心机
的运动游戏。可是天白现在已经四岁多了,她最大的成就却是:追赶着家中大人
讲鬼故事。我们被她吓得哀叫,她是一句一句笑笑的逼上来,用词用句之外,气
氛铺陈诡异、森冷、神秘,是个幻想魔术师——眼看她走上司马中原之路。她只
做这种运动,四肢不算灵。每听孙女造鬼不疲,父亲总也叹一口气,他的期望这
一次叫做活见鬼。

    其实,要一个家庭中的成员做为运动家或艺术家并不那么简单,可是保有活
泼而健康的心态去参与,不必成家也自有意义。拉杂写来,由家庭中的运动小史
铺展到马拉松,内心的联想很多。其实每一个人,自从强迫出生开始都是孤独的
长跑者,无论身边有没有人扶持,这条“活下去”的长路仍得依靠自己的耐力在
进行。有时我们感到辛酸遭受挫折,眼看人生艰难,实在苦撑着在继续,可是即
使如此,难道能够就此放弃吗?有许多人,虽然一生成不了名副其实的运动员,
可是那份对于生活的坚持,就是一种勇者的行为。

    我自然也是一群又一群长跑人类中的一员,但诚实的说,并不是为了父亲的
期望而跑,支持着我的,是一份热爱生命的信念,我为不负此生而跑。我只鼓励
自己,跟那向上的心合作。这些年来,越跑越和谐,越跑越包容,越跑越懂得享
受人与人之间一切平凡而卑微的喜悦。当有一天,跑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时,世上
再也不会出现束缚心灵的愁苦与欲望,那份真正的生之自由,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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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杨柳青青——诗人痖弦的故事

    要说的是—— 老家本在河南南阳城外四十里

    爷爷半生赶驴车 爹爹做了庄稼郎三代单传得一子 我娘长齐报天恩那家园
白露前后看早麦 小麦青青大麦黄总记得老娘纺纱明月光 放下娃儿急急忙忙做
鞋帮

    忘不了 老爹天方亮喝便上耕

    晌午打罢东偶又西桑辛苦苦 巴到日落上了炕计算算 今秋能拿几个洋再想
想 到了下年好歹加盖两间房

    苦盼盼 娃儿长大讨个媳妇儿好兴旺

    舍不得 小子细肩把锄扛只期望 省城念书好风光小子上学堂 爹娘向着师
傅打躬屈膝泪滂滂

    孩儿灯下琅书声 喜得爹娘睡不沉寒冬上炕让暖被 炎夏铺席打扇备凉床

    只求娃儿不灾不病写字忙

     爹娘白汤粗馍也是香

    小子十六作文章 村里人人面容光看信代书把人拉 那今世秀才便是他休道
爹娘做牛做马费了学钱不管用 只盼来年似锦前程祭祖告天耀门宗

    那年兵荒马乱方才起 唬得爹娘心惶惶小子不及定亲家 慌慌张张打发他说
起同学结伴走 老娘漏夜赶行装厚厚裤子肥肥袜 密密鞋帮打成双不言不语切切
缝 油灯点到五更蒙老爹墙角挖出现大洋 老娘缝进贴身内衣裳

    小子不知离别伤 怨怪爹娘瞎张忙只想青春结伴远 那知骨肉缘尽箭在弦

    才听得 更鸡鸣叫天方亮就来了 同学扣窗启程嚷三五小子意气佳 不见爹
娘乱发一夜翻芦花门前呼唤声声到 灶上油饼急急烙油腻腻 粗纸包着递上来气
呼呼 孩儿不耐伸手接老娘擦眼硬塞饼 哽说趁热路上带了行

    推推拉拉几番拗 饼散一地沾白霜娘捡油饼方抬头 孩儿已经大步走娘呼儿
可不能饿 人影已在柳树大桥头

    娘追带号扶树望 孩儿身影已渺茫那柳树—— 秋尽冬正来寒鸦惊飞漫天哗
  爹娘哭唤声不闻三十年大江南北 离乱声讯终断绝南阳城外老爹死也没瞑目 
睁眼不语去向黄泉路

    孤零老娘视茫茫 日日扶墙门前苦张望

    树青一年 娘泪千涟我儿不死我儿不死 只看那青青杨柳树我儿必不死 我
儿在他乡那一年村人讨木要柴烧 老娘抱住杨柳腰只道这是我儿心肝命 谁抢我
拿命来拚村人上前拖又说 老娘跪地不停把头磕

    那——一——年 树砍倒娘去了 死前挣扎一哽咽叫声——“我儿”眼闭了


    江湖烟雨又十年 他方孩儿得乡讯只告你爹你娘早去了 爹死薄棺尚一副娘
去门板白布蒙了土中是一场

     杨柳青青 杨柳青青

    南阳城外四十里 小麦青青大麦黄昔日一枕黄粱梦 今朝乍醒儿女忽成行

    养儿方知父母恩 云天渺渺何处奔眼前油饼落满地 耳边哭声震天淘悔不当
初体娘心 而今思起——眼不干 泪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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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罪在那里——导读《异乡人》

    卡缪的第一部小说《异乡人》于一九四二年出版,是以年轻的法国人莫梭以
及他所居住的法国殖民地阿尔及利亚为背景,叙述出来的一个故事。

    这本小说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描述莫梭母亲的死,以及他杀人以前的生活
。第二部描写狱中生活和审判的情形。两部的构造,是用对照的方式表示两种不
同世界的不同看法,那也正是莫梭视“直接感动”为真实的人生态度。

    在第一部中,莫梭所过的生活,以母亲的死而明显的表露了他那冷漠的反应
,是与一般社会惯例绝不相同的。葬礼过后,莫梭去做海水浴,和偶尔相遇的女
朋友玛莉去看电影,当天晚上和她发生关系。那以后的两三个礼拜,他一如往昔
,上班、下班、工作,星期六和玛莉约会。他的公司派他去巴黎,莫梭却以——
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生活,而予拒绝。他虽不爱玛莉,却也答应跟她结婚。

    莫梭这种平静的生活,终于因结识了一位毗邻而居的年轻人雷蒙而告终止。
雷蒙是个皮条客,他发现自己的阿拉伯情妇移情别恋,处心积虑想要惩罚她,莫
梭偶然地卷入这场争端。他答应替雷蒙想办法让他会见情妇。当雷蒙殴打情妇时
,邻居召来了警察,莫梭又为雷蒙说谎,毫无动机的介入这件纠纷。有个星期天
,雷蒙叫莫梭一同去海边游玩,那时,包括雷蒙情妇弟弟在内的一群阿拉伯人跟
他们打架,雷蒙因此受伤。后来莫梭再度只身外出,想在灼热的海滩附近找个阴
凉的地方休息,就在这个时候,迎面碰到了一个阿拉伯人。莫梭身上恰好放着雷
蒙托给他保管的一枝手枪,再加上令人头昏目眩的阳光,使得莫梭神智混乱,他
误把阳光的反射当成刀刃的锐利光芒,他扣动扳机射杀阿拉伯人。而后,再向尸
体连发了四颗子弹。莫梭被捕、受审、判处死刑。陪审员做这种判决,与其说是
基于犯罪行为的事买,倒毋宁说是由于深恶莫梭的性格——特别在于他对母亲死
后种种所谓放荡行为的深恶。

    对于杀人,莫梭除了对预审推事表示是由于“太阳的缘故”之外,并不说明
任何犯罪的动机——事实上,他的动机的确并不存在,除了太阳的缘故。

    检察官向陪审员指出,莫梭没有一般人的情感,也没有罪的意识,是个“道
德上的怪物”。莫梭在狱中等待受刑时,也的确扮演着一个社会怪物的角色,包
括神父劝他忏悔、投向永生。莫梭除了大怒之外,不肯向宗教认同,他说,他的
人生到目前为止,与任何先验的价值无关。这种人生虽然荒谬,却是他唯一可以
遵循的人生。他接受生,接受死,这使他奇异的寻护了和平,并且发现到自己和
宇宙,终于合而为一。我们阅读《异乡人》,应以故事的形式和风格所表达的莫
梭性格为中心。以传统自传形式而言,《异乡人》中的莫梭,正是一个在任何社
会形态下所谓的“异乡人”。卡缪用在以第一人称莫梭的文字,一向只提示事件
,并不说明他对事件的反应;他不分析自己的感情,只是叙述琐碎的细节,或一
些“感觉上”的印象。莫梭在表面上看来,并不具有一般人的感情。他虽然认为
母亲不死比较好,却未曾对她的死感到特别的悲哀。他欢喜玛莉的笑容,对她产
生情欲,却没有爱她。他缺乏雄心,也不接受升迁的机会。他认为——“无论如
何,什么样的生活都一样,毕竟目前的生活,并没有让我有什么不悦的地方。”
他甚至对于受审,都觉得不是自己的事,他只想快快审完,好回监狱里去睡觉。
我们透过《异乡人》这么一个人物,可能看见某些自己也常有的性格,那就是:
许多人——包括我们自己,常常生活在无意识的生活习惯中而至麻木。莫梭是一
个不知道本身人生意识的人,是一个没有意识的主人翁。他对于生,既无特别的
狂喜;对于死,也并不很在乎。整个的生命,不过是一场荒谬的过程。在这里面
,除了“感觉”之外,人,没有其他的思想,包括杀人,也只因为那“阳光的刺
目”而已。

    莫梭,在基本上,是一个普通人,对于社会,事实上并没有露出明确的反抗
——他只是放弃。或者说,他活得相当自在却又不在乎。当莫梭自觉到他无法对
人生赋予任何有意识的形态时,他很自然的放弃了一切,留下的生之喜悦,只是
能够带给他直接反应的“感觉”。例如:“夏日的气息,我热爱的住家附近某个
黄昏的景色、玛莉的微笑与洋装。”以上的种种,成为了他所感受的真实生活,
而不想再去超过它们。

    莫梭把这些事情都放在生活里,却不给予自己一个说明,正如他并不想从他
和玛莉一时的肉体快乐中,导出以爱为名的永恒感情。卡缪以间接的方法表示出
莫梭那种若有若无其事的叙述态度,实际上,这种表达手法,包含着比想象更丰
富、更复杂的感情。莫梭有他自己生活的法则,他不是道德上的怪物,也不缺少
常人所具备的感受力,他只是一个不愿深究一切而存活的某种——人。即使可能
在法庭上救自己一命,他也拒绝成为一个习俗上的孝子。他不肯说一句虚伪的话


    莫梭不是一个虚伪的人。这,使得整个的社会,反抗了他,误解了他,将他
孤立起来。造成悲剧的事实上并不在于他的性格,而在于他和这个社会上其他的
人类如此不同,因为这一份不相同,社会判了他死刑。

    虽然,杀了一个阿拉伯人可以判死刑,这是无可非议的,可是判决莫梭死刑
的方向,并不在于这个事件,而在于他的不肯矫情。对于莫梭而言,道德就是遵
循感觉的行动。所以他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必须忠实地、毫无夸张地表现这
种感觉。《异乡人》是人与外在世界的纠葛,也是人与社会冲突的纪录。卡缪所
谓的“人的欲望”与“世界的不关心”之间的对立,就在这本小说里。

    事实上,经过莫梭,我们可以看见人的基本特质,对生的欲望以及对真实的
欲望。但是他的欲望如此的不明显,使得他囿于世界所设定的极限里。监狱中的
莫梭,象征着被敌对世界所捕护的人,他逐渐失去自信,他无法对他人表达思想
,他已成为自己的“异乡人”。而莫梭没有征服外在现实的方法。事实上,莫梭
只是一个单纯的人,单纯到看上去一无知性,只以接近动物性的感官在存活。而
这真真实实的生活,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去,都是属于他主权之内的生活方式,却
不被社会上其他的人所接纳——一旦这个人,发生了某种事件,例如说,杀了人
,他的结局,除了唯一死罪之外,没有别的可能。莫梭单纯,其实他的朋友们也
很单纯,这些朋友——亲切而略带感伤的谢列斯特、笨到看不懂电影的艾马纽、
粗心大意但是快乐的玛莉,甚而殴打情妇的雷蒙,以及整天虐待一只患皮肤病的
狗的沙拉马诺,都是一批单纯又普通的人。他们并不是冷漠的,他们是一批生活
在强烈感情中的人,只是平凡的存活在社会最基层的地方,使人漠视了这些人存
活的意义。而这一些围绕着莫梭而生活的小人物,事实上并没有排斥莫梭,他们
甚而是善待他的。他们接受他,但不审判他。正如他们对待自己。其实,“异乡
人”又何曾没有审判自己,从第一页开始,我们可以发现,莫梭在内心中一直在
审判自己。就在向公司老板请假奔丧的同时,他就已经在茫然中感到了罪的意识
——那别人加在他身上的罪的意识。

    全书中,守灵、杀人、审判这些过程中,在在的提出主角对于刺目光线的敏
感,这份完全属于官能反应的现象,都是情节变化时一再出现的。莫梭在阳光下
的感情容易变得亢奋,这一方面固然表示他的精神状态,另一方面他已感到有一
种比杀害一个阿拉伯人更神秘、更可怕的存在——宇宙。莫梭激怒于神父,将神
父赶走的当时,是他情绪上再一次的激动——第一次在于杀人。而这第二次的激
动,因着死刑将临,反将主角引上了最后不得不做的妥协;在死亡之前,将自己
与宇宙做了最终也是最完美的结局。

    分析一本书籍,重要的其实并不在于以上引用的比喻、象征或推测。这种方
法,虽然有它知性上的意义;但是,在艺术以及人性的刻划上,如此解剖,不但
无益,反而可能破坏了阅读一本世界名著的完整性以及直感性。分析,并不能算
做唯一导读的方式。我们与其对《异乡人》做更多的分析,倒不如依靠故事主人
翁自己的叙述,使我们更直接的感到身为一个“异乡人”而不能见容于社会的那
份刻骨的孤寂。更重要的是,对于这样一个“异乡人”我们所抱持的心态,是出
于悲悯还是出于排斥,是全然的沟通与了解,还是只拿他当为一个杀人犯?我们
不要忘了此书的最后一页,如果没有那一份莫梭临死前心灵上的转变,那么人生
才真是荒谬的了。

    莫梭,是无罪的。审判他的人,也是无罪的,问题出在,莫梭是一个不受另
一阶层了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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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爱星石

    那个人是从旧货市场的出口就跟上我的。

    都怪我去了那间老教堂,去听唯有星期天才演奏的管风琴。那日去得迟了,
弥撒正在结束,我轻轻划了十字架,向圣坛跪了一下,就出来了。那间教堂就贴
着市场旁边。

    也是一时舍不得离开,我在树荫下的长椅子上坐了下来。那个人,那个后来
跟住了我的人,就坐在那里。他先在的。

    每一次回西班牙,总当心的选班机,选一班星期五黄昏左右抵达的,那么,
星期六可以整整一天躺在旅馆内消除疲劳。而星期天,正好可以早起,走个半小
时多路,去逛只有星期日才有的市集——大得占住十数条街的旧货市场。然后,
去教堂静静的坐着,闭上眼睛,享受那古老教堂的管风琴演奏。每一次回马德里
,在起初的一两天里都是这么度过的,不然就不觉得在回来了。当我坐在长椅上
的时候,旁边的中年人,那个在夏天穿着一件冬天旧西装还戴了一顶破帽子的人
就开始向我讲话了。我很客气的回答他,好有耐性又友善的。

    谈了一会话,旁边的人问起我的私事来,例如说;结了婚没有?靠什么生活
?要在马德里留几天?住在哪一家旅馆什么又什么的。我很自然的站起来,微微
笑着向他说再见,转身大步走了。一路穿过一条一条青石砖铺的老街,穿过大广
场,停下来看街头画家给人画像,又去吃了一个冰淇淋,小酒馆喝了一杯红酒,
站着看人交换集邮,看了一会斗牛海报……做了好多事情,那个跟我同坐过一张
长椅子的人就紧紧的跟着。也没什么讨厌他,也不害怕,觉得怪有趣的,可是绝
对不再理他了。他总是挤过一些人,挤到我身边,口里反复的说:“喂!你慢慢
走,我跟你去中国怎么样?你别忙走,听我说——。”

    我跑了几步,从一个地下车站入口处跑下去,从另外一个出口跑出来,都甩
不掉那个人。

    当这种迷藏开始不好玩的时候,我正好已经走到马德里的市中心大街上了,
看见一家路边咖啡馆,就坐了下去。那时,茶房还在远远的一个桌子上收杯子,
我向他举举手,他点了一下头,就进去了。才坐下来呢,那个跟我的人就也到了
,他想将我对面的一张椅子拉开,要坐下来,我赶紧说:“这把椅子也是我的。
”说时立即把双脚交叉着一搁搁在椅子上,硬不给他坐。

    “喂!我跟你讲,我还没有结过婚,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他也不坚持
坐下来了,只弯下腰来,在我耳边鬼里鬼气的乱讲。我想了一下,这个人七八成
精神不正常,两三成是太无聊了,如果用软的方法来,会缠久一点,我性子急,
不如用骂的那种法子快快把他吓走。

    他还在讲鬼话呢,不防被我大声骂了三句:“滚开!讨厌!疯子!”好大声
的,把我自己也给吓了一跳。走路的人都停下来看,那个跟踪的家伙跳过路边咖
啡馆放的盆景,刷一下就逃得无影无踪了。茶房向我这边急急的走来,一副唐·
吉诃德的架势,问说什么事情。我笑起来了,跟他讲:“小事情,街头喜剧。”


    点了一杯只有在西班牙夏天才喝得到的饮料——一种类似冰豆浆似的东西,
很安然的就将脚搁在对面的椅子上,拾起一份别人留在座位上的报纸,悠悠闲闲
的看起来。

    其实也没有那么悠闲,我怕那个被骂走的人回来抢我东西,当心的把皮包放
在椅子后面,人就靠在包包上坐着,眼睛还是东张西望的。防着。

    这时候,大概是下午两点前后,天热,许多路人都回家去休息了,咖啡座的
生意清淡。就在那个时候,我身边一把椅子被人轻轻拉开,茶房立即来了。那人
点的东西一定很普通,他只讲了一个字,茶房就点头走了。

    我从报纸后面斜斜瞄了一下坐在我身边的。还好不是那个被我骂走的人,是
个大胡子。

    报纸的广告读完了,我不再看什么,只是坐着吹风晒太阳。当然,最有趣的
是街上走过的形形色色的路人——一种好风景。那么热的天,我发觉坐在隔壁的
大胡子在喝一壶热茶。他不加糖。我心里猜,一、这个人不是西班牙人。二、也
不是美国人。三、他不会讲西班牙话。四、气质上是个知识分子。五、那他是什
么地方来的呢?那时,他正将手边的旅行包打开,拿出一本英文版的——《西班
牙旅游指南》开始看起来。

    我们坐得那么近,两个人都不讲话。坐了快一小时了,他还在看那本书。留
大胡子的人,在本性上大半是害羞的,他们以为将自己躲在胡子里面比较安然。
这是我的看法。

    时间一直流下去,我又想讲话了。在西班牙不讲话是很难过的事情,大家讲
来讲去的,至于说讲到后来被人死缠,是很少很少发生的。不然谁敢乱开口?

    “我说——你下午还可以去看一场斗牛呢。”

    慢吞吞的用英文讲了一句,那个大胡子放下了书,微笑着看了我一眼,那一
眼,看得相当深。

    “看完斗牛,晚上的法兰明歌舞也是可观的。”

    “是吗?”他有些耐人寻味的又看了我一眼,可亲的眼神还是在观察我。终
于又讲话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才骂掉一个疯子,现在自己又去找人搭讪就是很
无聊的行为。何况对方又是个很敏感的人。“对不起,也许你还想看书,被我打
断了——”

    “没有的事,有人谈谈话是很好的,我不懂西班牙文,正在研究明天有什么
地方好去呢。”

    说着他将椅子挪了一下,正对着我坐好,又向我很温暖的一笑,有些羞涩的
。“是哪里人?”双方异口同声说出完全一样的句子,顿了一下,两个人都笑起
来了。

    “中国。”“希腊。”“都算古国了。”不巧再说了一句同样的话,我有些
惊讶,他不说了,做了个手势笑着叫我讲。

    “恰好有个老朋友在希腊,你一定认识他的。”我说。

    “我一定认识?”“苏格拉底呀!”说完两人都笑了,我笑着看他一眼,又
讲:“还有好多哲人和神祗,都是你国家的。”他就报出一长串名字来,我点头
又点头,心里好似一条枯干的河正被一道清流穿过似的欢悦起来。也许,是很几
天没有讲话了,也许,是他那天想说话。我没敢问私事,当然一句也不说自己。
讲的大半是他自动告诉我的,语气中透着一份瞒不住人的诚恳。

    希腊人,家住雅典,教了十年的大学,得了一个进修的机会去美国再攻博士
,一生想做作家,出过一本儿童书籍却没有结过婚,预计再一年可以拿到物理学
位,想的是去撒哈拉沙漠里的尼日国。我被他讲得心跳加快,可是绝对不提什么
写书和沙漠。我只是悄悄的观察他。是个好看的人啊!那种深沉却又善良的气质
里,有一种光芒,即使在白天也挡不住的那种光辉。

    “那你这一次是从希腊度假之后,经过马德里,就再去美国了?”我说。他
很自然的讲,父母都是律师,父亲过世了,母亲还在雅典执业,他是由美国回去
看母亲的。

    我听了又是一惊。“我父亲和弟弟也是学法律的,很巧。”我说。

    就那么长江大河的谈了下去。从苏格拉底讲到星座和光年,从《北非谍影》
讲到《印度之旅》,从萨达特的被刺讲到中国近代史,从《易经》讲到电脑,最
后跌进文学的漩涡里去,那一片浩瀚的文学之海呀……最后的结论还是“电影最
迷人”。有一阵,我们不说话了。我猜,双方都有些棋逢敌手的惊异和快悦,我
们反而不说话了。

    什么都讲了,可是不讲自己,也不问他名字,他也没有问我的。下午微热的
风吹过,带来一份舒适的悠然。在这个人的身边,我有些舍不得离开。

    就是因为不想走,反而走了。

    在桌上留下了我的那份饮料钱加小帐,我站起来,对他笑一笑,他站了起来
,送我。

    彼此很用劲的握了握手,那句客套话:“很高兴认识你。”都说成了真心的
。然后我没有讲再见,又看了他一眼,就大步走了。长长直直的大街,一路走下
去就觉得被他的眼光一路在送下去的感觉。我不敢回头。

    旅馆就在转弯的街角,转了弯,并没有忘记在这以前那个被我骂走的跟踪者
,在街上站了五分钟,确定没有人跟我,这才进了旅馆。躺在旅社的床上,一直
在想那个咖啡座上的人,最后走的时候,他并不只是欠欠身,他慎重其事的站起
来送我,使我心里十分感谢他。单独旅行很久了,什么样的人都看过一些。大半
的人,在旅途中相遇的,都只是一种过客,心理上并不付出真诚,说说谈谈,飞
机到了,一声“再见,很高兴认识你。”都只是客套而已。可是刚才那个人,不
一样,多了一些东西,在灵魂里,多了一份他人没有的真和诚。我不会看走眼。


    午睡醒来的一霎间,不知自己在哪里,很费了几秒钟才弄清楚原来是在马德
里的一家旅社。我起床,将头发带脸放到水龙头下去冲,马德里的自来水是雪山
引下来的,冰凉澈骨。这一来,完全清醒了。

    翻开自己的小记事簿,上面一排排西班牙朋友的电话。犹豫了一会儿,觉得
还是不要急着打过去比较清静。老朋友当然是想念的,可是一个人先逛逛街再去
找朋友,更是自在些,虽然,午睡醒了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我用毛巾包着湿头发,发呆。

    我计划,下楼,穿过大马路,对街有个“麦当劳”,我去买一份最大的乳酪
汉堡再加一个巨杯的可口可乐,然后去买一份杂志,就回旅馆。这两样吃的东西
,无论在美国或是台湾,都不吃的。到了西班牙只因它就在旅馆对面,又可以外
卖,就去了。那天的夜晚,吃了东西,还是跑到火车站去看了看时刻表,那是第
二天想去的城——塞歌维亚。也有公车去,可是坐火车的欢悦是不能和汽车比的
。火车,更有流浪的那种生活情调。塞歇维亚对我来说,充满了冬日的回忆;是
踏雪带着大狼狗去散步的城,是夜间跟着我的朋友夏米叶去爬罗马人运水道的城
,是做着半嬉痞.跟着一群十几个国籍的朋友做手工艺的城,是我未嫁以前,在
雪地上被包裹在荷西的大外套里还在分吃冰淇淋的城。也是一个在那儿哭过、笑
过、在灿烂寒星之下海誓山盟的城。我要回去。

    夏天的塞歌维亚的原野总是一片枯黄。

    还是起了一个早,坐错了火车,又换方向在一个小站下来,再上车,抵达的
时候,店铺才开门呢。

    我将以前去过的大街小巷慢慢走了一遍,总觉得它不及雪景下的一切来得好
看。心里有些一丝一丝的东西在那儿有着棉絮似的被抽离。经过圣·米扬街,在
那半圆形的窗下站了一会儿,不敢去叩门。这儿已经人事全非了。那面窗,当年
被我们漆成明黄色的框,还在。窗里没有人向外看。

    夏日的原野,在烈日下显得那样的陌生,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我在
这儿,没有什么了。

    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斜坐在罗马人高高的运水道的石阶上,
又是发呆。

    就在那个时候,看见远远的、更上层的地方,有一个身影。我心扑一下跳快
了一点,不敢确定是不是看错了,有一个人向我的方向走下来。是他,那个昨天
在马德里咖啡座上交谈了好久的希腊人。确定是他,很自然的没有再斜坐,反过
身去用背对着就要经过我而下石阶来的人。不相信巧合,相信命运。我相信,所
以背着它。

    只要一步两步三步,那个人就可以经过我了。昨天我札着头发,今天是披下
来的,昨天是长裙,今天是短裤,他认不出来的。这时候,我身边有影子停下来
,先是一个影子,然后轻轻坐下来一个人。我抬起眼睛对着他,说了一句:“哦
,你,希腊左巴。”他也不说话,在那千年的巨石边,他不说话。很安静的拿起
一块小石子,又拿起另外一块石子,他在上面写字,写好了,对我说:“你发发
看这个拼音。”我说:“亚兰。”

    “以后你这么叫我?”他说。

    我点点头,我只是点点头。哪来的后呢?

    “你昨天没有说要来这里的?”我说。

    “你也没有说。”“我搭火车来的。”“我旅馆旁边就是直达这个城的车站
,我想,好吧,坐公车,就来了。是来碰见你的。”

    我笑了笑,说:“这不是命运,这只是巧合而已。”

    “什么名字?”终于交换名字了。

    “ECHO。你们希腊神话里的山泽女神。那个,爱上水仙花的。”“昨天
,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想,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可是又绝对没见过。”


    我知道他不是无聊才讲这种话,一个人说什么,眼睛会告诉对方他心里的真
假。他不是跟我来的,这是一种安排,为什么被这样安排,我没有答案。那一天
,我是悲哀的,什么也不想讲,而亚兰,他也不讲,只是静悄悄的坐在我身旁。


    “去不去吃东西?”他问我,我摇摇头。

    “去不去再走?”我又摇摇头。

    “你钉在这里啦?”我点点头。

    “那我二十分钟以后就回来,好吗?ECHO。”

    在这个悲伤透了的城里,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来,好似是一种回音,是十三
年前那些呼叫我千万遍人的回声,它们四面八方的跃进我的心里,好似在烈日下
被人招魂似的。那时候,亚兰走了。不知为什么,在这一霎间,觉得在全西班牙
的大荒原里,只有亚兰是最亲的人。而他,不过是一个昨日才碰见的陌生人,今
天才知道名字的一个过客。这种心情,跟他的大胡子有没有关系?跟他那温暖的
眼神有没有关系?跟我的潜意识有没有关系?跟他长得像一个逝去的人有没有关
系?

    “你看,买了饮料和三明治来,我们一同吃好不好?”亚兰这一去又回来了
,手上都是东西,跑得好喘的。

    “不吃,不吃同情。”“天晓得,ECHO,我完全不了解你的过去,昨天
你除了讲电影,什么有关自己的事都没讲,你怎么说我在同情你?你不是快乐的
在度假吗?我连你做什么事都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我从他手里拿了一
瓶矿泉水,一个三明治,咬了一口,他就没再说下去了。那天,我们一同坐火车
回马德里,并排坐着,拿脚去搁在对面的椅子上。累了,将自己靠到玻璃窗上去
,我闭上眼睛,还是觉得亚兰在看着我。我张开眼睛——果然在看。他有些害羞
,很无辜的样子对我耸耸肩。

    “好了,再见了,谢谢你。”在车站分手的时候我对着亚兰,就想快些走。
“明天可不可以见到你?”

    “如果你的旅社真在长途公车站旁边,它应该叫‘北佛劳里达’对不对?四
颗星的那家。”

    “你对马德里真熟!!”

    “在这里念大学的,很久以前了。”

    “什么都不跟我讲,原来。”

    “好,明天如果我想见你,下午五点半我去你的旅馆的大厅等你,行不行?
”“ECHO,你把自己保护得太紧了,我们都是成人了,你的旅馆就不能告诉
我吗?应该是我去接你的。”

    “可是,我只是说——如果,我想见你。这个如果会换的。”

    “你没有问我哪天走。”

    真的,没有问。一想,有些意外的心慌。

    “后天的班机飞纽约,再转去我学校的城,就算再聚,也只有一天了。”“
好,我住在最大街上的REX旅馆,你明天来,在大厅等,我一定下来。五点半
。”

    “现在陪你走回去?”我咬了一下嘴唇,点了头。

    过斑马线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抽开。一路吹着黄昏的风,想哭
。不干他的事。

    第二天我一直躺着,也不肯人进来打扫房间,自己铺好床,呆呆的等着,就
等下午的那个五点半。

    把衣服都摊在床上,一件一件挑。换了一只凉鞋,觉得不好,翻着一条白色
的裙子,觉得它绉了。穿牛仔裤,那就去配球鞋。如果穿黑色碎花的连衣裙呢?
夏天看上去热不热?

    很多年了,这种感觉生疏,情怯如此,还是逃掉算了,好好的生活秩序眼看
不知不觉的被一个人闯了进来,而我不是没有设防的。这些年来,防得很当心,
没有不保护自己。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容易受骗。

    五点半整,房间的电话响了,我匆匆忙忙,跳进一件白色的衣服里,就下楼
去了。

    在大厅里,他看见我,马上站了起来,一身简单的恤衫长裤,夏日里看去,
就是那么清畅又自然。而他,不自然,很害羞,怎么会脸红呢?“我们去哪里?
”我问亚兰。

    “随便走走,散步好不好?”

    我想了一下,在西班牙,八点以前餐馆是不给人吃晚饭的。五点半,太阳还
是热。旅馆隔壁就是电影院,在演《远离非洲》这部片子。我提议去看这部电影
,他说好,很欣喜的一笑。接着我又说:“是西班牙文发音的哦!”他说没有关
系。看得出,他很快乐。当那场女主角被男主角带到天上去坐飞机的一刻出来时
,当那首主题曲再度平平的滑过我心的时候,当女主角将手在飞机上往后举起被
男主角紧紧握住的那一刻,我第三次在这一霎间受到了再一次的震动。

    幸福到极致的那种疼痛,透过影片,漫过全身每一个毛孔,钉住银幕,我不
敢看身边的人。

    戏完了,我们没有动,很久很久,直到全场的人都走了,我们还坐着。“对
不起,是西班牙发音。”我说。

    “没关系,这是我第三次看它了。”

    “我也是——”我快乐的叫了出来,心里不知怎的又很感激他的不说。他事
先没有说。

    走出戏院的时候,那首主题曲又被播放着,亚兰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那一霎间,我突然眼睛模糊。

    我们没有计划的在街上走,夜,慢慢的来了。我没有胃口吃东西,问他,说
是看完了这种电影一时也不能吃,我们说:“就这样走下去吗?”我们说:“好
的。”

    “我带你去树多的地方走?”

    他笑说好。他都是好。我感觉他很幸福,在这一个马德里的夜里。想去“西
比留斯”广场附近的一条林荫大道散步的,在那个之前,非得穿过一些大街小巷
。行人道狭窄的时候,我走在前面,亚兰在后面。走着走着,有人用中文大喊我
的笔名——“三毛——”喊得惊天动地,我发觉我站在一家中国饭店的门口。“
呀!真的是你嘛——一定要进来,进来喝杯茶……”我笑望了一下身后的亚兰,
他不懂,也站住了。

    我们几乎是被拖进去的,热情的同胞以为亚兰是西班牙人,就说起西文来。
我只有说:“我们三个人讲英文好不好?这位朋友不会西班牙话。”

    那个同胞马上改口讲英文了,对着亚兰说:“我们都是她的读者,你不晓得
,她书里的先生荷西我们看了有多亲切,后来,出了意外,看到新闻我太太就—
—”

    那时候,我一下按住亚兰的手,急急的对他讲:“亚兰,让我很快的告诉你
,我从前有过一个好丈夫,他是西班牙人,七年前,水里的意外,死了。我不是
想隐瞒你,只是觉得,只有今晚再聚一次你就走了,我不想讲这些事情,属于我
个人的——”我很急的讲,我那么急的讲,而亚兰的眼睛定定的看住我,他的眼
眶一圈一圈变成淡红色,那种替我痛的眼神,那种温柔、了解、同情、关怀,还
有爱,这么复杂的在我眼前一同呈现。而我只是快速的向他交代了一种身分和抱
歉。

    我对那位同胞说:“我的朋友是这两天才认识的,他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们
早走了,谢谢你。”

    同胞冲进去拿出了照相机,我陪了他拍了几张照片,谢了,这才出来了。走
到西比留斯的广场边,告诉亚兰想坐露天咖啡座,想一杯热的牛奶。我捧着牛奶
大口的喝,只想胃可以少痛一点。那段时间里,亚兰一直默默的看着我,不说一
句话。喝完了牛奶,我对着他,托着下巴也不讲话。

    “ECHO。”亚兰说:“为什么你昨天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给我分担
?为什么?”

    “又不是神经错乱了,跟一个陌生人去讲自己的事情。”我叹了口气。“我
当你是陌生人吗?我什么都跟你讲了,包括我的失恋,对不对?”我点点头:“
那是我给你的亲和力。也是你的天真。”我说。“难道我没有用同样的真诚回报
你吗?”

    “有,很诚恳。”我说。

    “来,坐过来。”他拉了一下我的椅子。我移了过去。亚兰从提包里找出一
件薄外套来给我披上。

    “ECHO,如果我们真正爱过一个人,回忆起来,应该是充满感激的,对
不对?”我点点头。“如果一个生命死了,另一个爱他的生命是不是应该为那个
逝去的人加倍的活下头,而且尽可能欢悦的替他活?”我又点点头。“你相信我
的真诚吗?”

    我再度点头。“来,看住我的眼睛,看住我。从今天开始,世上又多了一个
你的朋友。如果我不真诚,明天清早就走了,是不是不必要跟你讲这些话?”我
抬起头来看他,发觉他眼睛也是湿的。我不明白,才三天。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
事。

    “明天,看起来我们是散了,可是我给你地址,给美国的,给希腊的,只要
找得到我的地方,连学校的都留给你,当然,还有电话号码。你答应做我的朋友
,有事都来跟我说吗?”

    我不响,不动,也没有点头。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轻轻的问。

    “我并不去分析,在咖啡座上跟你谈过话以后,我就知道了。你难道不明白
自己吗?”

    “其实,我只想做一个小孩子,这是我唯一明白的,只要这样,也不行。”
我叹了口气。

    “当你在小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又只想做大人,赶快长大好穿丝袜和高跟鞋
?”我把头低下了。他将我的手拉了过去。呀——让我逃走吧,我的心里从来没
有这么怕过。“不要抖,你怕什么?”

    “怕的,是自己,觉得自己的今夜很陌生——。”

    “你怕你会再有爱的能力,对不对?事实上,只要人活着,这种能力是不会
丧失的,它那么好,你为什么想逃?”

    “我要走了——”我推椅子。

    “是要走了,再过几分钟。”他一只手拉住我,一只手在提包里翻出笔和纸
来。我没有挣扎,他就放了。

    这时,咖啡座的茶房好有礼貌的上来,说要打烊了。其实,我根本不想走,
我只是胡说。

    我们付了帐,换了一把人行道上的长椅坐下来,没有再说什么话。“这里,
你看,是一块透明的深蓝石头。”不知亚兰什么地方翻出来的,对着路灯照络我
看,圆饼干那么大一块。

    “是小时候父亲给的,他替我镶了银的绊扣,给我挂在颈子上的。后来,长
大了,就没挂,总是放在口袋里。是我们民族的一种护身符,我不相信这些,可
是为着逝去父亲的爱,一直留在身边。”他将那块右头交给了我。

    “怎么?”我不敢收。“你带着它去,相信它能保护你。一切的邪恶都会因
为这块蓝宝而离开你——包括你的忧伤和那神经质的胃。好吧?替我保管下去,
直到我们再见的时候。”

    “不行,那是你父亲给的。”

    “要是父亲看见我把这块石头给了你——一个值得的人,他会高兴的。”“
不行。”“可以的,好朋友,你收下了吧。”

    “才三天,见面三次。”

    “傻孩子,时光不是这样算的。”

    我握住那块石头,仰脸看着这个人,他用手指在我唇上轻轻按了一下,有些
苦涩的微笑着。

    “那我收了,会当心,永远不给它掉。”我说。

    “等你再见到我的时候,你可以还给我,而后,让我来守护你好不好?”“
不知道会不会再见了,我——浪迹天涯的。”

    “我们静等上天的安排,好吗?如果他肯,一切就会成全的。”“他不肯。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很早以前,就知道的,苍天不肯
……”我有些哽咽,扑进他怀里去。

    他摸摸我的头发,又摸我的头发,将我抱在怀里,问我:“胃还痛不痛?”
我摇摇头,推开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

    “要走了,你今天早班飞机。”

    那时候,已是清晨四点多,清道夫一个一个在街上出现了。“我送你回旅馆
。”“我要一个人走,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在这个时间,你想一个人去走一走?”

    “我不是有了你的星石吗?”

    “可是当我还在你旁边的时候,你不需要它。”

    在他旁边慢慢的走起来。风吹来了,满地的纸屑好似一群苍白的蝴蝶在夜的
街道上飞舞。

    “放好我的地址了?”我点点头。“我怎么找你?”“我乱跑的,加纳利岛
上的房子要卖了,也不会再有地址,台湾那边父母就要搬家,也不知道新地址,
总是我找你了。”

    “万一你不找呢?”“我是预备不找你的了。”我叹了口气。

    “不找?”“不找。”“那好,我等,我也可以不走,我去改班机。”

    “你不走我走,我去改班机。”我急起来了,又说“不要等了,完了就是完
了,你应该感激才是,对不对?你自己讲的。刚才,在我扑向你的那一霎间,的
确对你付出了霎间的真诚。而时间不就是这样算的吗?三天,三年,三十年,都
是一样,这不是你讲的?”说着说着我叫了起来。

    “ECHO——”“我要跑了,不要像流氓一样追上来。我跟你说,我要跑
了,我的生活秩序里没有你。我一讲再见就跑了,现在我就要讲了,我讲,再—
—见,亚兰——再见——。”

    在那空旷的大街上,我发足狂奔起来,不回头,那种要将自己跑到死的跑法
,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我转弯,停下来,抱住一根电线杆拚命的咳嗽。

    而豪华的马德里之夜,在市区的中心,那些十彩流丽的霓虹灯,兀自照耀着
一切有爱与无爱的人。而那些睡着了的,在梦里,是哭着还是笑着呢?
 

回复

吉屋出售

    飞机由马德里航向加纳利群岛的那两个半小时中,我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去。
邻座的西班牙同胞和空中小姐都问了好多次,我只是笑着说吃不下。

    这几年来日子过得零碎,常常生活在哪一年都不清楚,只记得好似是一九八
四年离开了岛上就没有回去过,不但没有回去,连岛上那个房子的钥匙也找不到
了。好在邻居、朋友家都存放着几串,向他们去要就是了。

    那么就是三年没有回去了。三年内,也没有给任何西班牙的朋友写过一封信
。之所以不爱常常回去,也是一种逃避的心理。加纳利群岛上,每一个岛都住着
深爱我的朋友,一旦见面,大家总是将那份爱,像洪水一般的往人身上泼。对于
身体不健康的人来说,最需要的就是安静而不是爱。这一点他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常常叫累,也不会有人当真。

    虽然这么说,当飞机师报告出我们就要降落在大加纳利岛的时候,还是紧张
得心跳加快起来。

    已是夜间近十点了,会有谁在机场等着我呢?只打了电话给一家住在山区乡
下的朋友,请他们把我的车子开去机场,那家朋友是以前我们社区的泥水匠,他
的家好大,光是汽车房就可以停个五辆以上的车。每一回的离去,都把车子寄放
在那儿,请他们有空替我开开车,免得电瓶要坏。这一回,一去三年,车子情况
如何了都不晓得,而那个家,又荒凉成什么样子了呢?下了飞机,也没等行李,
就往那面大玻璃的地方奔去。那一排排等在外面的朋友,急促的用力敲窗,叫喊
我的名字。

    我推开警察,就往外面跑,朋友们轰一下离开了窗口向我涌上来。我,被人
群像球一样的递来递去,泥水匠来了、银行的经理来了,电信局的局长来了,他
们的一群群小孩子也来了,直到我看见心爱的木匠拉蒙那更胖了的笑脸时,这才
扑进他怀里。一时里,前尘往事,在这一霎间,涌上了心头,他们不止是我一个
人的朋友,也曾是我们夫妇的好友。

    “好啦!拿行李去啦!”拉蒙轻轻拍拍我,又把我转给他的太太,我和他新
婚的太太米雪紧紧的拥抱着,她举起那新生的男婴给我看,这才发觉,他们不算
新婚,三年半,已经两个孩子了。我再由外边挤进隔离的门中去,警察说:“你
进去做什么?”我说:“我刚刚下飞机呀!进去拿行李。”他让了一步,我的朋
友们一冲就也冲了进去,说:“她的脊椎骨有毛病,我们进去替她提箱子——。
”警察一直喊:“守规矩呀!你们守守规矩呀……”根本没有人理他。

    这个岛总共才一千五百五十八平方公里,警察可能就是接我的朋友中的姻亲
、表兄、堂哥、姐夫什么的,只要存心拉关系,整个岛上都扯得出亲属关系来。


    在机场告别了来接的一群人,讲好次日再连络,这才由泥水匠璜杠着我的大
箱子往停车场走去。

    “你的车,看!”璜的妻子班琪笑指着一辆雪白光亮的美车给我看,夜色里
,它像全新的一样发着光芒。他们一定替我打过蜡又清洗过了。“你开吧!”她
将钥匙交在我手中,她的丈夫发动了另外一辆车,可是三个女孩就硬往我车里挤


    “我们先一同回你家去。”班琪说,我点点头。这总比一个人在深夜里开门
回家要来得好。而那个家,三年不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车子上了高速公路,
班琪才慢慢的对我说:“现在你听了也不必再担心了,空房子,小偷进去了五次
,不但门窗全坏了,玻璃也破了,东西少了什么我们不太清楚,门窗和玻璃都是
拉蒙给你修的。院子里的枯叶子,在你来之前,我们收拾了二十大麻袋,叫小货
车给丢了。”

    “那个家,是不是乱七八糟了?”我问。

    “是被翻成了一场浩劫,可是孩子跟我一起去打扫了四整天,等下你自己进
去看就是了。”

    我的心,被巨石压得重沉沉的,不能讲话。

    “没有结婚吧?”班琪突然问。

    我笑着摇摇头,心思只在那个就要见面的家上。车子离开了高速公路,爬上
一个小坡,一转弯,海风扑面而来,那熟悉的海洋气味一来,家就到了。“你自
己开门。”班琪递上来一串钥匙,我翻了一下,还记得大门的那一只,轻轻打开
花园的门,眼前,那棵在风里沙沙作响的大相思树带给了人莫名的悲愁。

    我大步穿过庭院,穿过完全枯死了的草坪,开了外花园的灯,开了客厅的大
门,这一步踏进去,那面巨大的玻璃窗外的海洋,在月光下扑了进来。

    璜和班琪的孩子冲进每一个房间,将这两层楼的灯都给点亮了。家,如同一
个旧梦,在我眼前再现。

    这哪里像是小偷进来过五次的房子呢?每一件家具都在自己的地方等着我,
每一个角落都给插上了鲜花,放上了盆景,就是那个床吧,连雪白的床罩都给铺
好了。

    我转身,将三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各亲了一下,她们好兴奋的把十指张开,给
我看,说:“你的家我们洗了又洗,刷了又刷,你看,手都变成红的了。”

    我们终于全部坐下来,发现一件银狐皮大衣不见了,我说没有关系,真的一
点也不心痛。在沙发上,那个被称为阿姨的ECHO,拿出四个红封套来,照着
中国习俗,三个女儿各人一个红包——她们以前就懂得这个规矩,含笑接下了。
至于送给班琪的一个信封,硬说是父母亲给的。长辈赐,小辈不可辞。班琪再三
的推让,我讲道理给她听,她才打开来看了。这一看吓了一大跳,硬是不肯收。
我亲亲她,指着桌上的鲜花和明亮的一切,问她:“你对我的情,可以用钞票回
报吗?收下吧,不然我不心安。”

    璜——泥水匠的工作收入不稳定,是有工程才能赚的。班琪因此也外出去替
人打扫房子贴补家用,而三个宝爱的女儿,夫妇俩却说要培植到大学毕业。他们
不是富人,虽说我没有请他们打扫、他们自动做了四整天,这份友谊,光凭金钱
绝对不可能回报。不然,如果我踏进来的是一幢鬼屋一样的房子,一定大哭去住
旅馆。班琪不放心我一个人,说:“怕不怕?如果怕,就去睡我们家,明早再回
来好了。”

    我实在是有些害怕,住过了台北的小公寓之后,再来面对这幢连着花园快有
两百五十坪的大房子时,的确不习惯。可是我说我不怕。那个夜里,将灯火全熄
了,打开所有的窗户,给大风狂吹进来。吹着吹着,墙上的照片全都飞了起来,
我静听着夜和风的声音,快到东方发白,等到一轮红日在我的窗上由海里跳了出
来时,这才拉开床罩躺了下去。

    很怕小偷又来,睡去之前,喊了耶稣基督、荷西、徐讦干爸三个灵魂,请他
们来守护我的梦。这样,才睡了过去。

    “呀——看那边来的是谁?”邮局早已搬了家,柜台上全都装上了防弹玻璃
,里面的人看见我,先在玻璃窗后比划了一下拥抱的手势,这才用钥匙开了边门
,三三两两的跑出来——来拥抱。我真喜欢这一种方式的身体语言。偏偏在中国
,是极度含蓄的,连手都不肯握一下。好久不见,含笑打个招呼虽然也一样深藏
着情,可是这么开开朗朗的西班牙式招呼法,更合我的性情。“我的来,除了跟
你们见面之外,还有请求的。房子要卖了,邮局接触的人多,你们替我把消息传
出去好不好?”我说。

    “要卖了?那你就永远回中国去了?你根本是西班牙人,怎么忘了呢?”“
眼看是如此了,父母年纪大了,我——不忍心再离开他们。”我有些感慨的说。
“你要住多久?这一次。”

    “一个半月吧!九月中旬赶回台湾。”

    “还是去登报吧!这几年西班牙不景气,房子难卖喔!况且你只有一个半月
的时间。”

    告别了邮局的人,我去镇上走了一圈,看老朋友们,谈到最后,总是把房子
要卖的事情托了别人。他们听了就是叫人去登报,说不好卖。房价跌得好惨的。


    “那我半价出售好了,价格减一半,自然有人受引诱。”我在跟邻居讲电话
。“那你太吃亏了,这一区,现在的房价都在千万西币以上,你卖多少?”“折
半嘛!我只要六百万。”

    “不行,你去登报,听见没有,叫份一千两百万。”邻居甘蒂性子又直又急
,就在那边叫过来。

    那是“有价无市”的行情,既然现在的心就放在年迈的父母上,我不能慢慢
等。就在抵达加纳利群岛第二天的晚上,我趴在书桌上拟广告稿,写着:“好机
会——私人海滩双层洋房一幢,急售求现。双卫、三房、一大厅,大花园、菜园
、玻璃花房、双车车库,景观绝美。可由不同方向之窗,观日出,观日落,尚有
相思树一大棵,情调浪漫,居家安全。要价六百五十万,尚可商量。请电六九四
三八六。”

    写好了字数好多的广告,我对着墙上丈夫的照片默默的用心交谈。丈夫说:
“你这样做是对的,是应该回到中国父母的身边去了。不要来同我商量房价,这
是你们尘世间的人看不破金钱,你当比他们更明白,金钱的多或少,在我们这边
看来都是无意义的。倒是找一个你喜欢的家庭,把房子贱卖给他们,早些回中国
去,才是道理。”

    果然是我的好丈夫,他想的跟我一色一样。

    第二天的早晨,我将房基旁的碑石捡了一小块,又拿掉了厨房里一个小螺丝
钉,在赴城内报社刊登广告之前,我去了海边。当,潮水浸上我的凉鞋时,我把
家里的碎石和螺丝钉用力向海水里丢去,在心里喊着:“房子,房子,你走了吧
!我不再留恋你——就算做死了。你走吧,换主人去,去呀——”大海,带去了
我的呼叫,这才往城内开去。

    替人刊登广告的小姐好奇的对我说:“那一区的房价实在不止这么些钱的,
你真的这样贱价就卖掉了?可惜我连六百万也没有,不然就算买下投资,也是好
的。”(注:六百万西币等于一百八十万台币左右。)

    登报的第二天,什么地方都不敢去,倒是邻居们,在家中坐了很久,甘蒂看
了报纸,就来怪责我,说我不听话,怎么不标上一千万呢。卖一千万不是没有可
能,可是要等多久?我是在跟岁月赛跑,父母年高了,我在拚命跑。

    就在那个中午,有一位太太打电话来,说想看房子,我请她立即过来,她来
了。打开门,先看来人的样子就不太喜欢。她,那位太太,珠光宝气的,跟日出
日落和相思树全都不称,神情之间有些傲慢。我站在院子里,请她自己上上下下
的去观望免得她不自在。看了一会儿,她没说喜不喜欢,只说:“我丈夫是位建
筑师 !”“那你为什么要买房子?自己去盖一栋好了。”我诚恳的说。“我喜
欢的是你这块地,房子是不值钱的,统统给推倒再建,这个房子,没有什么好。


    我笑了笑,也不争辩,心里开始讨厌她。

    “这样吧,四百万我就买了。”她说。

    “对面那家才一层楼,要价一千一百万,我怎么可能卖四百万?”我开始恨
起她来。

    “那没有办法了,我留下电话号码,如果你考虑过之后又同意了,请给我电
话。”收了她的电话,将她送出去。我怎么会考虑呢,这个乘人之危的太太,很
不可爱。

    加纳利群岛的夏天到了夜间九点还是明亮的,黄昏被拉得很长。也就在登报
的同一天里,又来了好几个电话,我请他们统统立即来看。门外轰轰的摩托车声
响了一会儿才停,听见了,快步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如花也似的年轻人,他
们骑摩托车、这个,比较对胃口了。男人一脸的胡子,女人头发长长的。

    他们左也看、右也看、上也看、下也看,当那个年轻的太太看见了玻璃花房
时,惊喜得叫了起来,一直推她的先生。

    “我们可不可以坐下来?”那个太太问。

    当然欢迎他们,不但如此,还倒了红酒出来三个人喝。好,开始讲话了,讲
了一个多钟头,都不提房子,最后我忍不住把话题拉回来,他们才说,两个人都
在失业。

    “那怎么买房子呢?”我说。

    “等我找到事了,就马上去贷款。”

    “可是我不能等你们找到事。”

    “你那么急吗?”他们一脸的茫然。

    “不行,对不起。”“我们有信心,再等几个月一定可以找到事情做的,我
们大学才毕业。你也明白这种滋味,对不对?”

    还是请他们走了,走的时候,那个太太很怅然,我一狠心,把他们关在门外
。接了电话之后,来的大半是太太们,有一位自称教书的太太,看了房子以后,
立即开始幻想,这间给自己和丈夫,那间给小孩,厨房可以再扩充出去,车房边
再开一个门,草地枯死了是小意思,相思树给它理理头发就好了,那面向海的大
窗是最美的画面,价格太公道了,可以马上付……

    她想得如痴如醉,我在一旁也在想,想——房子是卖掉啦!可惜了那另外六
天的广告费。没想到第一天就给卖了。

    等到那位太太打电话叫先生飞车来看屋时,等到我看见了她先生又羞又急的
表情时,才觉着事情不太顺利了。

    那位先生——又是个大胡子,好有耐性的把太太骗上了属于她的那一辆汽车
,才把花园的门给关上,轻声对我说:“对不起,我太太有妄想症,她不伤人的
,平日做事开车都很正常,就是有一样毛病,她天天看报纸,天天去看人家要卖
的房子,每看一幢,都是满意的啦!你这一幢,我们并不要买,是她毛病又发了
。你懂吗?我太太有病。”

    我呆看着这个做先生的,也不知他不买房子干什么要讲他太太有毛病来推托
。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过几天我拿些水果来给你,算做道歉,真对不起,我们告退了。”他弯着
腰好似要向我鞠躬似的,我笑着笑着把门关上了。卖房子这么有趣,多卖几天也
不急了。想到那个先生的样子,我笑了出来。他一直说太太有毛病,回想起来的
确有点可疑。这种人来看房子,无论病不病,带给卖主的都是快乐。

    那个黄昏,我将厨房的纱窗帘拉开,看着夕阳在远方的山峦下落去,而大城
的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想到自己的决心离去,心里升出一份说不出的感伤和依恋
。心情上,但愿房子快快脱手,又但愿它不要卖掉。可是,那属于我的天地并不
能再由此地开始。父母习惯了住在台湾,为着他们,这幢房子的被遗弃,应该算
做一件小事,不然住在海外,天天口说爱父母而没有行动,也是白讲。

    既然如此,就等着,将它,卖给心里喜欢的人吧。父母是我的命根,为了他
们,一切的依恋,都可以舍去。

    就在那么想的时候,门铃又响了,那批打过电话来的人全来看过房子了,这
时候会是谁呢?我光脚轻轻的往大门跑,先从眼洞里去张望——如果又是那位建
筑师太太来杀价,我就不开门。门开了,一对好朴实好亲切、看上去又是正正派
派的一对夫妇站在灯光下。“听说,你的房子要卖?”我笑说是,又问怎么知道
地址的,因为地址没有刊登在报上,而他们也没有打过电话来。

    “我叫璜,在邮局做事的,ECHO,你忘了有一年我们邮局为了你,关门
十五分钟的事情吗?”

    我立即想到六年前的一个早晨,那一次我回台不到四个月,再回岛上来时,
邮局拖出来三大邮包的口袋,叫我拿回去。当时,我对着那么多邮件,只差没有
哭出来。怎么搬也搬不上汽车。而小汽车也装不下三大袋满满的信。

    就在那种进退不得的情况下,邮局局长当机立断,把大门给关上了,挂出“
休息”的牌子,在一声令下,无论站柜台的或在里面办公的人,全体出动,倒出
邮袋中所有的东西,印刷品往一边丢,信件往另一边放,般空报纸杂志全都丢,
这才清理出了一邮袋的东西——全是信。那一场快速的丢和捡,用了十五个人,
停局十五分钟。

    “对了,你就是当时在其中帮忙的一个。”我一敲头,连忙再说:“平日你
是内部作业的,所以一时认不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恩人来了,竟然不识,
一时里,我很惭愧。

    那位太太,静静的,一双平底布鞋,身上很贴切的一件旧衣。她自我介绍,
说叫米可。我拉开相思树的枝叶,抱歉的说,说草地全枯了,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的。璜和米可只看了一圈这个房子,就问可不可以坐下来谈。在他们坐下的那当
儿,我心里有声音在说——“是他们的了。”

    “好,我们不说客气话,就问了——你们喜欢吗?”我说。

    那两个人,夫妇之间,把手很自然的一握,同时说:“喜欢。”看见他们一
牵手,我的心就给了这对相亲相爱的人。

    “要不要白天再来看一次?”我又问。

    “不必了。”“草死了,花枯了,只有葡萄还是活的,这些你们都不在乎?
”他们不在乎,说可以再种。

    璜,先喊了一声,脸就红了,他说:“讲到价格——”

    “价格可以商量。”我说。看看这一对年轻人,我心里不知怎的喜欢上了他
们,价格这东西就不重要了。

    “我们才结婚三年,太贵的买不起,如果,如果——我们实在是喜欢这房子
。”“报上我登的是六百五十万,已经是对折了。你们觉得呢?”“我们觉得不
贵,真的太便宜了,可是我们存来存去只有五百八十万,那怎么办呢?”米可把
她的秘密一下子讲出来了,脸红红的。“那就五百六十万好了,家具大部份留下
来给你们用。如果不嫌弃,床单、毛巾、桌布、杯、碗、刀、叉,都留给你们。
”我平平静静的说,那边大吃一惊,因为开出来的价格是很少很少的,这么一大
幢花园洋房,等于半送。不到一百六十万台币。“你说五百六十万西币就卖了?
”璜问。

    “米可说你们只有五百八十万,我替你们留下二十万算做粉刷的钱,就好了
嘛!”“ECHO,你也得为自己想想。”米可说。

    “讲卖了就是卖了,不相信,握一个手,就算数。”

    璜立即伸出手来与我重重的握了一下,米可吓成呆呆的,不能动。“明天我
们送定金来?”

    “不必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双方握了手,就是中国人这句话。好了,
我不反悔的。”

    那个夜里,我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看了一遍,动手把荷西的照片由墙上一
张一张取下来,对于其他的一切装饰,都不置可否。心里对这个家的爱恋,用快
刀割断,不去想它,更不伤感,然后,我拨长途电话给台湾的母亲,说:“房子
第一天就卖掉了,你看我的本事。九月份清理掉满坑满谷的东西,就回来。”母
亲问起价格,我说:“昨日种种,譬如死了。没有价格啦!卖给了一对喜欢的人
,就算好收场。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饭吃就算好了,妈妈不要
太在意。”

    就在抵达岛上的第三天,干干脆脆的处理掉了一座、曾经为之魂牵梦萦的美
屋。奇怪的是,那份纠缠来又纠缠去的心,突然舒畅得如同微风吹过的秋天。

    那个夜晚,当我独自去海边散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升起的新天新地,它
们那么纯净,里面充满了的,是终于跟着白发爹娘相聚的天伦。我吹着口哨在黑
暗的沙滩上去踏浪,想着,下一步,要丢弃的,该是什么东西和心情呢?
 

回复

随风而去

    当我告诉邻居们房子已经卖掉了的时候,几乎每一家左邻右舍甚至镇上的朋
友都愣了一下。几家镇上的商店曾经好意提供他们的橱窗叫我去放置售屋的牌子
,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办,牌子倒有三家人自己替我用油漆整整齐齐的以美术字做
了出来——都用不上,就已卖了。

    当那个买好房子的璜看见报上还在刊登“售屋广告”时,气急败坏的又赶了
来,他急得很,因为我没有收定金,还可以反悔的。“求求你拿点定金去吧!余
款等到过户的手续一办好就给你。你不收我们不能睡觉,天天处在紧张状态里,
比当年向米可求婚的时候还要焦虑。ECHO,你做做好事吧!”

    璜和米可以前没有和我交往过,他们不清楚我的个性。为了使他们放心,我
们私底下写了一张契约,拿了象征性的一点定金,就这样,璜和米可放放心心的
去了葡萄牙度假。而我,趁着还有一个多月,正好也在家中度个假,同时开始收
拾这满坑满谷的家了。“你到底卖了多少钱?”班琪问我。那时我正在她家中吃
午饭。“七百万西币啦!”我说着不真实的话,脸上神色都不变。

    “那太吃亏了,谁叫你那么急。比本钱少了一半。”班琪很不以为然的说。
如果她知道我是五百六十万就卖掉的,可能手上那锅热汤都要掉到地上去了。所
以,为着怕她烫到脚不好,我说了谎话。那几天长途电话一直响,爸爸说:“恭
喜!恭喜!好能干的孩子,那么大一幢美屋,你将它只合一百六十万台币不到就
脱手了。想得开!想得开!做人嘛,这个样子才叫豁达呀!”

    马德里的朋友听说我低价卖了房,就来骂对方,说买方太狠,又说卖方的我
太急。

    “话可不是那么说,人家年轻夫妇没有钱,我也是挑人卖的。想想看,买方
那么爱种植,家给了他们将来会有多么好看,你们不要骂嘛!我是千肯万肯的。


    “那你家具全部给他们啦?”邻居甘蒂在我家东张西望,一副想抢东西的样
子。“好啦!我去过璜和米可的家——那幢租来的小公寓,他们没有什么东西,
留下来给他们也算做好事。”

    “这个维纳斯的石——像——?”甘蒂用手一指,另一只手就往口过去咬指
甲。“给你。”我笑着把她啃指甲的手拍的一打。

    “我不是来讨东西的,你晓得,你的装饰一向是我的美梦,我向你买。”“
我家的,都是无价之宝,你买不起,只有收得起。送你还来不及呢,还说什么价
钱,不叫朋友了。”我笑着把她拉到石像边,她不肯收。台湾的朋友打电话来,
说:“把你的东西统统海运回来,运费由我来付,东西就算我的了,你千万不要
乱送人。”

    台湾的朋友不容易明白,在西班牙,我也有生死之交,这次离别,总得留些
物品给朋友当纪念,再说,爱我的人太多太多,东西哪里够分呢?那个晚上,甘
蒂的大男孩子、女儿和我三个人,抱着爱神维纳斯的石像、掮着一只一百二十年
前的一个黑铁箱,箱内放了好大一个手提收录音机、一个双人粗棉吊床、一整套
老式瓷器加上一块撒哈拉大挂毡,将它们装满了一车子,小孩子跟着车跑,我慢
慢往下一条街开,就送东西去了。

    “出来抱女人呀!莫得斯多——”我叫唤着甘蒂先生的名字,声音在夜风里
吹得好远好嘹亮。

    甘蒂看见那只老箱子,激动得把手一捂脸,快哭出来了。她想这只海盗式的
老箱子想了好多年。以前,我怎么也不肯给她。“ECHO,你疯了。”甘蒂叫
起来。

    “没有疯,你当我也死啦!遗产、遗产——”说着我咯咯的笑,跑上去抱住
她的腰。

    “一天到晚死呀死呀的,快别乱说了。”

    都叹了口气,凝望着我最心爱的女友,想到丈夫出事的那个晚上,当时她飞
车沉着脸跟先生赶来时的表情,我很想再说一次感谢的话,可是说不出来。

    “放下了东西,如果不留下来吃晚饭就快走,我受不了你。”甘蒂说着就眼
湿,眼湿了就骂人。

    我笑着又亲了一下她,跑到她厨房里拿了一个面包,捞了一条香肠,上车就
走。回到家里,四周望了一望,除了家具之外光是书籍,就占了整整九个大大小
小的书架,西班牙文的只有十分之二,其它全是中文的。当年,这些书怎么来的
都不能去想,那是爸爸和两个弟弟加上朋友们数十趟邮局的辛苦,才飘洋过海来
的。除了书籍,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珍品,我舍得下吗?它们太大了,带着回台
湾才叫想不开,

    “妈的,当做死了。”我啃一口面包夹香肠,对着这个艺术之家骂了一句粗
话,打开冰箱,对着瓶子喝它一大口葡萄酒,然后坐在沙发上发呆。

    夜深了,电话又响,我去接,那边是木匠拉蒙。

    “有没有事情要帮忙?”他说。

    “有,明天晚上来一次,运木材的那辆车子开来,把我的摩托车拿走,免得
别人先来讨去了。”

    “你要卖给我?”“什么人卖给你?送啦!”“那我不要。”“不要算了。
要不要?快讲!”“好啦!”

    车是荷西的,当时爸爸妈妈去加纳利群岛——摩托车是我一向不肯买的东西
,怕他骑了去玩命。结果荷西跟爸爸告状,爸爸宠他,就得了一辆车,岳父和半
子一有了车,两个人就去飞驰,顽皮得妈妈和我好担心。车子骑了不到一个月,
荷西永远走了。后来我一个人住,也去存心玩命,骑了好多次都没出事。这一回
,是拉蒙接下了手。

    第二天深夜,拉蒙来了,在车房里,我帮他推摩托车,将车横摆在他的小货
车里。这时,突然看见了车房内放杂物的大长柜子,我打开来一扇橱门,一看里
面的东西,快速把门砰一声关上,人去靠在门上。

    “拉蒙——”我喊木匠,在车房黯淡的灯光下,我用手敲敲身后的门。“这
个柜子里的东西,我不能看,你过来——”

    说着我让开了,站得远远的。

    门开了,拉蒙手上握着的,是一把阴森森的射鱼枪——

    荷西死时最后一刻握着的东西。

    “我到客厅去,你,把里面一切的东西都清掉,我说‘一切的潜水用器’,
你不必跟我来讲再见,理清楚了,把门带上,我们再打电话。今天晚上,不必叫
我来看你拿走了什么”

    “这批潜水器材好贵的,你要送给我?”

    “你神经是不是?木头木脑不晓得我的心是不是?不跟你讲话——”说着我
奔过大院子跑到客厅去。我坐在黑暗里,听见拉蒙来敲玻璃门,我不能理他。

    “陈姐姐,来——亲——一——个——。”

    街那边的南施用中文狂喊着向我跑,我伸出了手臂也向她拚命的跑,两个人
都喊着中文,在街上,拥抱着,像西班牙人一样的亲着脸颊,拉着手又叫又跳。


    南施是我亲爱的中国妹妹,她跟着父母多年前就来到了岛上,经营着一家港
口名气好大的中国餐馆。南施新婚不到一个月,嫁给了小强;那个写得一手好字
、画得一手好画,又酷爱历史的中国同胞,可惜我没能赶上他们的婚礼。“那你
现在是什么太太了?”我大喊。

    “钟太太呀!可是大家还是叫我南施。”

    我们拉着手跑到南施父母的餐馆里去,张妈妈见了我也是紧紧的拥抱着。在
这个小岛上,中国同胞大半经营餐旅业,大家情感很亲密,不是一盘散沙。

    “南燕呢?”问起南施的妹妹,才知南燕正去了台湾,参加救国团的夏令营
去了。“三年没有消息,想死你了,都不来信。”张妈妈笑得那么慈爱,像极了
我的母亲。我缠在她身上不肯坐下来。

    “房子卖了。”我亲一下张妈妈。才说。

    “那你回台湾去就不回来了。”南施一面给我倒茶水一面说。“不回来对你
最好,‘所有的书’——中文的,都给你。”知道南施是个书痴,笑着睇了她一
眼。

    南施当然知道我的藏书。以前,她太有分寸,要借也不敢借的,这一回我说
中文书是她的了,她掐住小强的手臂像要把小强掐断手一样欣喜若狂。

    “那么多书——全是我的了?”南施做梦似的恍惚一笑。我为着她的快乐,
自己也乐得眼眶发热。

    张伯伯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太贵重了,太贵重了——”我看着这可
亲可敬的一家人,想到他们身在海外那么多年,尚且如此看重中国的书籍,那种
渴慕之心,使我恨不能再有更多的书留下来送给他们。

    那天中午,当然在张伯伯的餐馆午饭,张伯伯说这一顿不算数,下一次要拿
大海碗的鱼翅给我当面条来吃个够。

    城内的朋友不止中国同胞,我的女友法蒂玛,接受了全部的西班牙文的书籍
和一些小瓶小碗加上许许多多荷西自己做框的图画。“你不难过吗?书上还有荷
西的字迹?”法蒂玛摸摸书,用着她那含悲的大眼睛凝望着我。

    我不能回答,拿了一支烟出来,却点不着火柴,法蒂玛拍一下用她的打火机
点好一支烟递上来。我们对笑了一笑,然后不说话,就坐在向海的咖啡座上,看
落日往海里跌进去。

    “想你们,怎么老不在家?回来时无论多晚都来按我的门铃,等着。ECH
O。”把这张字条塞进十九号邻居的门缝里,怕海风吹掉,又用胶带横贴了一道
。我住二十一号。我的紧邻,岛上最大的“邮政银行”的总经理夫妇是极有爱心
的一对朋友,他们爱音乐,更爱书籍。家,是在布置上跟我最相近的,我们不止
感情好,古文化上最最谈得来的也是他们。假日他们绝对不应酬的,常常三个人
深谈到天亮,才依依不舍的各自去睡。这一趟回来总也找不着人,才留了条子。
那个留了字条的黄昏,玛利路斯把我的门铃按得好像救火车,我奔出去,她也不
叫我锁门,拉了我往她的家里跑,喊着:“快来!克里斯多巴在开香槟等你。”

    一步跨进去,那个男主人克里斯多巴的香槟酒塞好像配音似的,波一下给弹
到天花板上去。

    我们两家都是两层楼的房子,亲近的朋友来了总是坐楼下起居室,这回当然
不例外。

    “对不起,我们不喜欢写——信。”举杯时三个人一起叫着,笑出满腔的幸
福。他们没有孩子,结婚快二十年了,一样开开心心的。谈到深夜四点多,谈到
我的走。谈到这个很对的选择,他们真心替我欢喜着。“记不记得那一年我新寡
?晚上九点多停电了,才一停,你们就来拍门,一定拉我出去吃馆子,不肯我一
个人在家守着黑?”我问。“那是应该的,还提这些做什么?”玛利路斯立刻把
话拨开去。“我欠你们很多,真的;如果不是你们,还有甘蒂一家,那第一年我
会疯掉。”“好啦!你自己讨人喜欢就不讲了?天下孀妇那么多,我们又不是专
门安慰人的机构——。”玛利路斯笑起来,抽了一张化妆纸递过来,我也笑了,
笑着笑着又去擤鼻涕。

    “我走了,先别关门,马上就回来——”我看了看钟,一下子抽身跑了。再
跑到他们家去的时候,身上斜背了好长一个奈及利亚的大木琴,两手夹了三个半
人高的达荷美的羊皮鼓,走不到门口就喊:“快来接呀——抬不动了,克里斯多
巴——”

    他们夫妇跑出来接,克里斯多上是个乐器狂,他们家里有钢琴、电子琴,吉
他、小提琴,大提琴、笛子、喇叭,还有一支黑管加萨克斯风。“这些乐器都给
你们。”我喊着。

    “我们保管?”“不是,是给你们,永远给的。”

    “买好不好?”“不好。”“送的?”“对!”

    “我们就是没有鼓。”克里斯多巴眼睛发出了喜悦的闪光,将一个鼓往双脚
里一夹,有板有眼的拍打起来。

    “谢了!”玛利路斯上来亲我一下,我去亲克里斯多巴一下,他把脸凑过来
给我亲,手里还是砰砰的敲。

    “晚安!”我喊着。“晚安!明天再来讲话。”他们喊着。我跑了几步,回
到家中去,那边的鼓声好似传递着消息似的在叫我:“明天见!明天见!”

    没有睡多久,清早的门铃响了三下,我披了晨衣在夏日微凉的早晨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我以前帮忙打扫的妇人露西亚。“呀——”我轻叫了起来,把脸颊
凑上去给她亲吻。露西亚并不老,可是因为生了十一个孩子,牙齿都掉了。

    当初并没有请人打扫的念头,因我太爱清洁,别人无论如何做都比不上我自
己,可是因为同情这位上门来苦求的露西亚,才分了一天给她,每星期来一次。
她乱扫的,成绩不好。每来一次,我就得分一千字的稿费付给她。

    “太太,听说你房子卖了,有没有不要的东西送给我?”

    我沉吟了一下,想到她那么多成长中的女儿,笑着让她进来,拿出好多个大
型的垃圾筒塑胶袋,就打开了衣柜。

    “尽量拿,什么都可以拿,我去换衣服。不要担心包包太多,我开车送你回
去。”说完了我去浴室换掉睡衣,走出来时,看见露西亚手中正拿了一件荷西跟
我结婚当天穿的那件衬衫。我想了几秒钟,想到露西亚还有好几个男孩子,就没
有再犹豫,反而帮她打起包裹来。

    “床单呢?窗帘呢?桌布呢?”她问。

    “那不行,讲好是留给新买主的,露西亚你也够了吧?”我看着九大包衣物
,差不多到人腰部那么高的九大包,就不再理她了。“那鞋子呢?”她又问。

    “鞋子给甘蒂的女儿奥尔加,不是你的。”

    她还在屋内东张西望,我一不忍心将熨斗、烫衣架和一堆旧锅给了她,外加
一套水桶和几把扫帚。

    “好啦!没有啦!走吧,我送你和这批东西回去。”

    我们开去了西班牙政府免费分配给贫户的公寓。那个水准,很气人,比得上
台北那些高价的名门大厦。露西亚还是有情的人,告别时我向她说不必见面了,
她坚持在我走前要带了先生和孩子再去看我一次,说时她眼睛一眨一眨的,浮出
了泪水。她的先生,在失业。

    送完了露西亚,我回家,拿了铜船灯、罗盘、船的模型、一大块沙漠玫瑰石
和一块荷西潜水训练班的铜浮雕去了镇上的中央银行。那儿,我们沙漠时的好朋
友卡美洛在做副经理。他的亲哥哥,在另一个离岛“兰沙略得”做中央银行分行
的总经理。这两兄弟,跟荷西亲如手足,更胜手足,荷西的东西,留给了他们。
“好。嫂嫂,我们收下了。”

    当卡美洛喊我嫂嫂时,我把他的衬衫用力一拉,也不管是在银行里。一霎间
,热闹的银行突然静如死寂。

    “快回去,我叫哥哥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向他要了一点钱,他也不向我讨支票,跑到钱柜里去拿了一束出
来,说要离开时再去算帐,这种事也只有对我,也只有这种小镇银行,才做得出
来。没有人讲一句话。“那你坐飞机过来几天嘛!孩子都在想你,你忘了你是孩
子的教母了?”卡美洛的哥哥在一个分机讲,他的太太在另一个分机讲,小孩子
抢电话一直叫我的名字。

    “我不来——。”想到荷西的葬礼,想到事发时那一对从不同的岛上赶了去
的兄弟,想到那第一把土拍一下撒落在荷西棺木上去时那两个兄弟哭倒在彼此身
上的回忆,我终于第一次泪如雨下,在电话中不能成声。“不能相见,不能。再
见了,以后我不会常常写信。”

    “ECHO,照片,荷西的放大照片,还有你的,寄来。”

    我挂下了电话,洗了一把脸,躺在床上大喘了一口气。那时候电话铃又响了
。“ECHO,你只来了一次就不见了,过来吃个午饭吧,我煮了意大利面条,
来呀——。”

    是我的瑞士邻居,坐轮椅的尼各拉斯打来的。他是我亲爱的瑞士弟弟达足埃
的爸爸,婚娶四次,这一回,他又离了婚,一个人住在岛上。去的时候,我将家
中所有的彩陶瓶子都包好了才去,一共十九个。“这些瓶子,你下个月回瑞士时
带去给达尼埃和歌妮,他们说,一九八七年结婚。这里还有一条全新的沙漠挂毡
,算做结婚礼物。尼各拉斯,你不能赖,一定替我带去喔。”

    “他们明年结婚,我们干什么不一起明年结婚呢?ECHO,我爱了你好多
年,你一直装糊涂?”

    “你醉了。”我卷了一叉子面条往口里送。

    “没有醉,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吗?”尼各拉斯把轮椅往我这边推,作势上来
要抱我。

    “好啦你!给不给人安心吃饭!”我凶了他一句,他就哭倒在桌子边。那一
天,好像是个哭丧日。大家哭来哭去的,真是人生如戏啊!“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呢?”我问班琪。

    “忙的是你呀!等你来吃个饭,总是不来,朋友呀,比我们土生土长的还要
多——。”她在电话里笑着说。

    “我不是讲吃饭的事情,我在讲过入你名下的东西,要去办了,免得夹在房
子过户时一起忙,我们先去弄清楚比较好。”

    “什么东西?”“汽车呀!”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知道班琪家只有
一辆汽车,他们夫妇都做事,东奔西跑的就差另一辆车子,而他们买不起,因为
所有的积蓄都花在盖房子上去了。

    “ECHO,那我谢了。你的车跑了还不到四万公里,新新的,还可以卖个
好价钱。”

    “新是因为我不在的时候你保管得好,当然给你了。”

    “我——”“你不用讲什么了,只讲明天早上十点钟有没有空?”“有。”
“那就好了嘛!先过给你,让我开到我走的那一天,好不好?保险费我上星期又
替车子去付了一年。”

    “ECHO,我不会讲话,可是我保证你,一旦你老了,还是一个人的时候
,你来跟我们一起住,让孩子们来照顾你。”

    “什么老了,这次别离,就算死一场,不必再讲老不老这种话了。”“我还
是要讲,你老了,我们养你——。”

    我拍一下把电话挂掉了。

    处理完了最大的东西,看看这个家,还是满的,我为着买房子的璜和米可感
到欣慰,毕竟还是留下了好多家具给他们,而且是一批极有品味的家具。

    那个下午,送电报的彼得洛的大儿子来,推走了我的脚踏车。二十三号的瑞
典邻居,接受了我全部古典录音带。至于对门的英国老太太,在晚风里,我将手
织的一条黑色大披风,围上了她瘦弱的肩。在那个深夜里,我开始整理每一个抽
屉,将文件、照片、信件和水电费收据单整理清楚。要带回台湾的只有照片、少
数文件,以及小件的两三样物品。虽说如此,还是弄到天方亮了才现出一个头绪
来。

    我将不可能带走的大批信件抱到车房去,那儿,另有十六个纸盒的信件等着
人去处理。将它们全部推上车,开到海滩边最大的垃圾箱里去丢掉,垃圾箱很深
,丢到最后,风吹起了几张信纸,我追了上去,想拾回它们,免得弄脏了如洗的
海滩。而风吹得那么不疾不徐,我奔跑在清晨的沙地上,看那些不知写着什么事
情的信纸,如同海鸥一样的越飞越远,终于在晨曦里失去了踪迹。我迎着朝阳站
在大海的面前,对自己说:如果时光不能倒流,就让这一切,随风而去吧。
 

回复

E·T回家

    那个马德里来的长途电话缠住我不放。

    “听见没有,如果他们不先付给你钱,那么过户手续就不可以去签字。先向
他们要支票,不要私人支票,必须银行本票。记住了吧?”“好啦!又不是傻瓜
,听到啦!”我叫喊过去。

    “我不放心呀!你给我重复讲一次。”

    我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这又被千叮万嘱的才给放了。卡洛斯最喜欢把天下
的人都当成他的小孩子,父性很重的一个好朋友。那时候距离回台只有十天了,
我的房子方才要去过户,因为买了房子的璜和米可刚刚由葡萄牙度假归来。

    “你们要先给我钱,我才去签字。”跑去跟在邮局做事的璜说。“咦,如果
你收了钱,又不肯签字了,那怎么办?”璜笑着说。“咦,如果我签了字,你们
不给我钱,那又怎么办?”我说。“我们——”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出这个字来
,指着对方大笑。我们想说的是:“我们彼此都不——信——任——对——方。
”“好,一手交钱,一手签字。”我说。

    “可是办过户的公证人是约了城里的一个,镇上的那一个度假未回,你别忘
了。”璜说。

    “进城去签字,也可以把本票先弄好再去呀!”我说。

    “好朋友,我们约的是明天清晨八点半 ,你看看现在是几点,银行关门了
。”“你的意思是说,明天我先签字过户房子给你们,然后才一同回镇上银行来
拿支票,对不对?”我说。

    “对!”璜说。“没关系,我可以信任你,如果你赖了,也算我——”还没
说完呢,璜把我的手轻轻一握,说:“ECHO,别怕,学着信任人一次,试试
看我们,可不可以?”

    我笑着向他点点头,讲好第二日清晨一同坐璜和米可的车进城去。如果过户
了以后,他们赖我钱,我还可以放一把火把那已经属于他们的家烧掉。一想到原
来还有可能烧房子,那种快乐不知比拿支票还要过瘾多少倍。

    第二天,我们去了公证人那儿,一张一张文件签啊,也不仔细看。成交了!
签好了,璜、米可还有我,三个人奔下楼梯,站在街上彼此拥抱又握手,开心得
不得了。

    “我们快去庆祝吧!先不忙拿钱,去喝一杯再说!”我喊着喊着就拉了米可
往对街的酒吧跑去。

    “请给我们三杯威士忌加冰块,双料!”一拍吧台桌,喊着。三个神经兮兮
的人,大清早在喝烈酒。

    “呀——现在可以讲啦!那幢房子漏雨、水管不通、瓦斯炉是坏的、水龙头
并不紧、抽水马桶冲不下、窗子绞链是断的、地板快要垮下去罗——。”我笑着
讲着,恶作剧的看看他们如何反应。米可一点也不信,上来亲我,爱娇的说:“
ECHO,你这个可爱的骗子!”“说实在,你们买了一幢好房子,嗳——”

    “钱要赖掉了!”璜笑着说。

    “随便你,酒钱你付好了。”我又要了一杯。

    有节有制的少少喝了两杯,真是小意思,这才三个人回到镇上去。璜叫米可
和我坐在邮局里谈话,璜去街上打个转又回来了,一张薄薄的本票被轻轻放进我
手里。我数了好多个零字,看来看去就是正确的数目,把它往皮包塞,跑掉了。


    人性试验室,又成功一次,太快乐了。

    下一步,去了银行。这回不是去中央银行,去了正对面的西班牙国际银行,
那儿的总经理也是很好的朋友。

    我大步向经理的办公室走会,一路跟柜台的人打招呼,进了经理室,才对米
盖说:“关上门谈一次话,你也暂时别接电话可不可以?”米盖好客气的站起来
,绕过桌子,把我身后的门一关,这才亲了一下我的脸颊。“米盖,还记不记得
三年前你对我说的话,在那棵相思树下的晚上?”我微笑着问他。

    米盖慢慢点头,脸上浮出一丝我所不忍看的柔情来。

    “好,现有我来求你了,可以吗?”我微微笑着。

    “可以。”他静静的将那双修长的手在下巴下面一交叉,隔着桌子看我。等
着。“有一笔钱,对你们银行来说并不多,可是带不出境。是我卖房子得来的。
”我缓缓的说。

    “嗯——不合法。”他慢慢的答。

    “我要你使它合法的跟我回台湾去。”

    我们对看了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你,能够使这笔钱变成美金吗?”米盖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能。”
我说。“方法不必告诉我。”米盖说。

    “不会,你没听见任何不合法的话。”

    “变了美金再来找我。”他说。

    我们隔着桌子重重的握了一下手。他忍不住讲了一声:“换的时候当心。”
我笑着接下口说:“你什么都没讲,我没听见。”那个下午,我往城里跑去,那
儿,自然有着我的管道。不,稳得住的事,不怕。只要出境时身上没有什么给查
出来的支票就好。“ECHO,钱拿到没有?”电话那边是邻居尼各拉斯的端士
德文。“拿了。”我说。“要不要我替你带去瑞士?”

    “找死吗?检查出来谁去坐牢?”我问。

    “他们不查坐轮椅的人。”

    “谢谢你,我不带走,放在这边银行。”

    “那——什么时候再来拿?”

    “随它了。总之谢谢你的好意。”

    “你没有在换钱吧?”他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再见了!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真的,不懂你在讲什
么。”挂下电话,叹了一口气,看看饭桌上打好包的一些纪念品,将它们轻轻摸
一下,对自己说:“还有九天,就结束了。”

    坐在桌前列了一个单子,总共二十八家人要去告别。这里面,有许多家根本
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访,去了是去通知自己的来,也同时就讲再见了。

    那个黄昏,在窗口看着太阳落下远方紫色的群山,竟有些把持不住的感伤。
既然如此,不必闲着,就开始大扫除吧!

    “喂,你,当心摔下来呀!”一个邻居走过我的墙外,我正吊在二楼的窗子
外面擦玻璃。

    “本来是不会跌下去的,给你这一叫,差一点吓得滑了脚,快别叫了。”我
凶了那个不认识的男人一句。

    “拿梯子来站呀!哪有反钩在窗框子上的人呢?”

    “一下就好罗!”我说。

    “你的房子不是卖了吗?还打扫做什么?”

    我笑睇了那不识的人一眼,说:“我高兴。”

    那个黄昏,只要有邻居散步走过我的房子,都可以看见我吊在不同方向的窗
子外面,在用力清洗等并不算脏的玻璃。

    好,做了事情,没得闲愁了,干脆一直做到天亮也罢。

    厨房中的每一个抽屉都给打开了,把那些刀叉和汤匙排成军队被阅兵时那么
整齐,当然,先用干绒布将它们擦得雪亮的。一切的中国药品,一件一件被放到
信封中去,封套上写明了治什么病,如何用法,也给放在柜子里站好。米可会喜
欢这些中国药。那些各式各样的酒杯,再被冲洗一次,拿块毛巾照着灯光将它们
擦到透明得一如水晶,再给轻轻放下,不留一个指纹在上面。所有的食谱和西班
牙文的食物做方,都给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靠在厨房书架上面。

    那个炉子,本身就是干干净净的,还是拿了一支牙刷,沾上去污粉,在出火
口的地方给它用力去擦。除烟机的网罩并没有什么油渍,仍然拆下来再洗一次。


    冰箱的背后可能藏着蜘蛛网,费了好大的气力给拖出来,把那个死角好好查
了一下——果然有些灰尘。那么炉子下面呢?好了,这一回拖炉子了。炉子边上
有那么一片老油渍,沾了汽油洗得手开始发红,而太阳又从客厅窗外的大海上跳
了出来,这间厨房还不算数。

    把厨房的窗帘给取下来,洗衣机水力不够,不能用,就用手洗吧。这么一弄
,第二天也就来了。

    我轻叹了口气,对自己说:“还有八天。”

    我阖着眼睛躺在床上,院子里的麻雀已经叽叽喳喳的来吃面包渣子了。那几
天,白天默默的一间一间打扫,黄昏一家一家的去看朋友。有吃的时候,吃些东
西,没吃的时候,喝些水。总之那个全新的厨房已经不再算是我的,舍不得去做
一顿饭吃,免得污染了那连干燥花都插好了的美丽厨房。

    进客厅的地方给放上了两三双拖鞋,有朋友来,我就喊一声:“脱鞋!当心
我雪亮的地!”

    那个地,原先亮成半个门框的倒影贴在地上,现在给擦成整个房间家具的倒
影都在里面,踏上去有若镜花水月,一片茵梦湖似的,看了令人爱之不舍。而我
,一天一天的计算,还有五天了,还有四天了,还有三天了。

    在走之前,坚持璜和米可不能够来这幢房子,不要他们来,直到我上了飞机
。“ECHO,我不爱穿拖鞋,光脚可不可以进来?”

    邻居甘蒂的女儿奥尔加可怜兮兮的站在客厅外面喊着我。我笑着跑过去把她
抱起来,不给她踏到地面,把她抱到长沙发上去放着。她,双手缠着我的脖子格
格的笑个不停。

    我们两个人靠着肩坐着,还是半抱到她。

    “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睡在我床上?”我亲亲她金色的头发,奥尔加用
力点头。

    “那时候,你才五岁,你哥哥七岁,爸爸妈妈要去跳舞,你们就来跟我过夜
。记不记得早上我不许你起床,直到我自己睡够了?”我又问。奥尔加格格的又
笑,拚命点头。

    “你现在几岁?”我推了她一下。

    “十一岁。”“那都七年了?”我说。

    “对嘛!”她说。说着说着,奥尔加拿出一个信封来,抽出两张照片,说,
“这个你带回去给陈爸爸和陈妈妈,叫他们早点回来看我。”我沉默了一下,问
她:“你真的还记得他们?”

    奥尔加慢慢的点头。“那你还记得另外一个人罗?也是我们家的。”我说。


    她又点点头。“他哪里去了?”“天上。”我把下巴顶在奥尔加的头发上,
轻轻的把她抱在怀里摇晃。“ECHO要走了,你知道吧!”

    小人没有动,斜过去看她,她含着好满的一眶眼泪。

    “来!”我紧紧抱住她,把她靠在我肩上。

    “来——让ECHO再给你讲一个故事——有关另外一个星球的故事,跟E
·T·那种很像的——”

    “听不听?”我微笑着把奥尔加推开一点,看住她的大眼睛,又对她鼓励的
笑一笑,这才再把她抱着,一如小时候哄她睡时一样。“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得快到月亮那么远的地方,有一个民族,叫中国。那儿的人,在古老古老的
时代,就懂得天空里所有的星星,也知道用蚕叶的丝,织出美丽的布料来做衣服
,在那个国家里,好多好多的人跟我们这边一样,在穿衣、吃饭、唱歌、跳舞、
有时候他们会哭,因为悲伤。有时候他们笑,并不一定为了快乐——”

    “你就是中国过来的。”奥尔加轻轻的说。

    “真聪明的孩子——有一年,中国和日本打了好久好久的仗,就在两边不再
打的时候,一个小婴儿生了下来,她的父亲母亲就叫她平,就是和平的意思——
那是谁呢?”

    “你——”奥尔加说,双手反过来勾在我的颈子上。

    “对啦!那就是我呀!有一天,中国神跟加纳利群岛天上的神去开会了,他
们决定要那个叫做平的中国女人到岛上来认识一个好美丽的金发女孩子——”

    “我出来啦。”奥尔加仰头问。

    “听下去呀——神呢:叫这两个人去做一——生——一世的好朋友,等到七
年以后,才可以分开。亲爱的——你,现在我们认识七年满罗。那个中国神说—
—嗳,中国的回中国去吧,走罗!走罗!还有三天了,不能再赖了。你看E·T
,不是也回他的星球去了——”

    奥尔加瞪住我,我轻轻问她:“今晚如果你留下来,可以睡在我的床上,要
不要?”

    她很严肃的摇摇头:“你不是说只有七年吗?我们得当心,不要数错了一天
才好。”“那我送你回家,先把眼泪擦干呀!来,给我检查一下。”

    我们默默的凝视了好一会儿,这才跑到门口去各自穿上鞋子,拉着手,往甘
蒂家的方向走去。

    那个孤零零的晚上,为着一个金发的小女孩,我仰望天空,把那些星月和云
,都弄湿了。

    是的,我们要当心,不要弄错了日子。

    神说——还有两天了。

    银行的那扇门——经理室的,在我又进去的时候被我顺手带上了。坐在米盖
的对面,缴在桌上的是两张平平的美金本票,而不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现金。

    “你怎么变的?”米盖笑了起来。

    也不讲,轻轻叹了口气。

    “请你把这两张支票再换成西币。”我说。

    “什么?”“想了一下,觉得,留下来也好,台湾那边不带去了。”

    “换来换去已经损失了好多,现在再换回来,凭空亏了一笔,为什么?”“
三年前,我们不是有个约定吗?你忘了亲爱的朋友。”我轻轻说。“约定,也不
过是两个人一生中的七天。”米盖苦笑了一下。“而且在十年之后。”我笑着笑
着,取了他烟盒里一支烟,说:“一九九三年,夏天,瑞士。”

    米盖把头一仰,笑着伤感:“你看我头发都白了。”

    “那时候,如果不死,我也老了。”我说。

    “没关系,ECHO,没关系,我们不是看这些的,我——”

    我把左手向他一伸,那几颗小钻镶成的一圈戒指,就戴在手上,我说:“戴
到一九九三年,夏天过后,还给你,就永别了。”“在这之前,你还回来吗?”


    我叹了口气,说:“先弄清这些支票,再拿个存摺吧!去弄。”外面的朋友
,银行的,很快替我弄清了一切,签了字,门又被他们识相的带上了。“我走了
。”我站起来,米盖走到我身边,我不等他有什么举动,把那扇门打开了。

    “我要跟他们告别,别送了。”我向他笑一笑,深深的再看了这人一眼,重
重的握了一下手,还是忍不住轻轻拥抱了一下。银行的朋友,一个一个上来,有
的握手,有的紧紧的抱住我,我始终笑着笑着。“快回来喔,我们当心管好你的
钱。”

    我点点头,不敢再逗留,甩一下头发,没有回头的大步走出去。背后还有人
在喊,是那胖子安东尼奥的声音——“ECHO,快去快回——”第二天清晨,
起了个早,开着车子,一家花店又一家花店的去找,找不到想要的大盆景,那种
吊起来快要拖到地的凤尾蕨。最后,在港口区大菜场的花摊上,找到了一根长长
头发披着,好大一盆吊形植物。西班牙文俗称“钱”的盆景。也算浪漫了,可是
比不上蕨类的美。

    我将这盆植物当心的放在车厢里怕它受闷,快快开回家去。当,那棵巨大的
盆景被吊在客厅时,一种说不出的生命力和清新的美,改变了整个空房子的枯寂


    我将沙发的每一个靠垫都拍拍松,把柜子里所有的床单、毛巾、毛 、桌布
拿出来重新摺过,每一块都摺成豆腐干一样整齐,这还不算,将那一排一排衣架
的钩子方向全都弄成一样的。摸摸那个地,没有一丝灰尘。看看那些空了的书架
,它们也在发着木质的微光。那几扇窗,在阳光下亮成透明的。

    我开始铺自己睡的双人床、干净的床单、毛毯、枕头、再给上了一个雪白钩
花的床罩。那个大卧室,又给放了一些小盆景。最后一个晚上在家中,我没有去
睡床,躺在沙发上,把这半辈子的人生,如同电影一般在脑海中放给自己看——
只看一遍,而天已亮了。飞机晚上八点四十五分离开,直飞马德里,不进城去,
就在机场过夜。清晨接着飞苏黎世,不进城,再接飞香港。在香港,不进城,立
即飞台湾。

    邻居,送来了一堆礼物,不想带,又怕他们伤心,勉强给塞进了箱子。舍不
得丢掉的一套西班牙百科全书和一些巨册的西文书籍,早由远洋渔船换班回台的
同胞,先给带去了台湾。这些琐事,岛上的中国朋友,充分发挥了无尽的同胞爱
,他们替我做了好多的事情,跟中国朋友,我们并不伤心分离,他们总是隔一阵
就来一次台湾,还有见面的机会。

    黄昏的时候,我扣好箱子,把家中花园和几棵大树都洒了水。穿上唯一跟回
台湾的一双球鞋,把其他多余的干净鞋子拿到甘蒂家去给奥尔加穿——我们尺寸
一样,而且全是平底鞋。“来,吃点东西再走。”甘蒂煮了一些米饭和肉汁给我
吃,又递上来一杯葡萄酒。“既然你坚持,机场我们就不去了。两个小孩吵着要
去送呢!你何必那么固执。”“我想安安静静的走,那种,没有眼泪的走。”我
把盘子里的饭乱搞一阵,胡乱吃了。

    “给爸爸、妈妈的礼物是小孩子挑的,不要忘了问候他们。”我点点头。这
时候,小孩子由海边回来了,把我当外星人那么的盯着看。“我走了。”当我一
站起来时,甘蒂丢掉在洗的碗,往楼上就跑,不说一句话。“好吧!不要告别。
”我笑着笑着,跟甘蒂的先生拥抱了一下,再弯下身,把两个孩子各亲了一次。


    孩子们,奥尔加,一秒钟也不肯放过的盯着我的脸。我拉住他们,一起走到
墙外车边上车,再从车窗里伸出头来亲了一阵。“再见!”我说。

    这时,奥尔加追起我的车子来,在大风的黄昏里尖叫着:“你不会回来了—
—你不会回来了——。”

    在灯光下,我做了一张卡片,放在客厅的方桌上,就在插好了的鲜花边,写
着:“欢迎亲爱的米可、璜,住进这一个温暖的家。祝你们好风好水,健康幸福


    ECHO”

    这时候,班琪的电话来了。

    “我们来接你。”“不必,机场见面交车。”

    “箱子抬得动吗?”“没有问题。”

    “还有谁去机场送?”“还有买房子的那对夫妇,要交钥匙给他们。就没有
人了,只你们两家。”

    “不要太赶,一会见罗!”“好!”

    我坐下来,把这个明窗净几的家再深深的印一次在心里。那时候,一个初抵
西班牙,年轻女孩子的身影跳入眼前,当时,她不会说西班牙话,天天在夜里蒙
被偷哭,想回台湾去。

    半生的光阴又一次如同电影一般在眼前缓缓流过,黑白片,没有声音的。看
着身边一个箱子、一个背包、一个手提袋就什么也不再有了的行李,这才觉得;
空空的来,空空的去。带来了许多的爱,留下了许多的爱。人生,还是公平的。


    看看手表,是时候了,我将所有的窗帘在夜色中拉上,除了向海的那面大窗
。我将所有的灯熄灭,除了客厅的一盏,那盏发着温暖黄光的立灯——迎接米可
和璜的归来。

    走吧!锁上了房子的门,提着箱子,背着背包,往车房走去。出门的最后一
霎间,捡起了一片相思树的落叶,顺手往口袋里一塞。向街的门灯,也给开了。


    我上车,慢慢把车开到海边,坐在车里,看着岸上家家户户的灯光和那永不
止歇的海浪,咬一咬牙,倒车掉头,高速往大路开去。家、人、宝贝、车、钱,
还有今生对这片大海的狂爱,全都留下了。我,算做死了一场,这场死,安静得
那么美好,算是个好收场了。在机场,把车钥匙交给班琪和她的丈夫,她收好,
又要讲那种什么我老了要养我的话,我喊了她一声,微微笑着。

    璜和米可,收去了那一大串房子钥匙。在钥匙上面,我贴好了号码,一二三
四……顺着一道一道门,排着一个一个号码。“米可,我想你送走了我,一定迫
不及待的要进房子里看看。替你留了一盏灯,吊着一样你会喜欢的东西在客厅。
”我说。米可说:“我想去打扫,急着想去打扫。”

    “打扫什么?”我不讲穿,笑得很耐人寻味,一时里,米可会不过意来。那
时,扩音机里开始播叫;伊伯利亚航空公司零七三飞马德里班机的乘客,请开始
登机——伊伯利亚航空公司零七三飞马德里——。“好。”我吸了一口气,向这
四个人靠近。

    紧紧的把他们抱在怀里,紧紧的弄痛人的那种拥抱,抱尽了这半生对于西班
牙狂热的爱。

    “走了!”我说。提起背包,跨进了检查室,玻璃外面的人群,扑在窗上向
我挥手。检查的人说:“旅行去吗?”

    我说:“不,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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