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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 部
  
  善良与无知的结合往往意味着悲剧的开始,它已为恶的孵化准备好适宜的温床。一对伯劳忙碌着,沉浸在即将做父母的喜悦中。它们不知道,一个不动声色的阴谋业已酝酿成形,现在它们正以自己的体温使之日益壮大。
  杜鹃的寄育性广为人知,它不会筑巢,于是便把卵产在别人的巢中。这个笨拙且自私的母亲,就像抛弃私生子一样,生产之后迅速弃婴,然后在旁边隐匿起来。杜鹃具有魔术般的本领,它可以根据寄主的不同,来改变蛋卵的大小和颜色,直至以假乱真──我们难以理解这种诡异的改变,罪行会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找到渠道。于是这枚赝品的蛋潜伏下来,寄主误以为这也是亲生骨肉──不要以为恶具有魔鬼般易于辨别的胚胎,恶在初期未暴露任何端倪,它是平凡的,甚至看起来如此孱弱。
  十二天以后,杜鹃雏鸟破壳而出,一种犯罪的遗传本能开始作崇。它把同巢的卵或雏鸟慢慢拱到自己背上,然后猛然直立身体,把它们一个一个摔出巢外,直到独霸全巢。其实,恶比善更关注别人,因为必须建立在对他人的侵害上,才能成就恶的业绩。杜鹃的孽子茁壮成长,而伯劳所有的亲生骨肉都被残害了──一个恶的诞生要葬掉数倍于它的善,来作肥沃的底肥。杜鹃的养父母并未察觉眼皮底下的谋杀,依然不辞劳苦地哺育着仇人,甚至这个怪异的孩子已比自己大了许多倍,它们也丝毫没有引起怀疑。我不知道是否善所持的美好愿望和慈爱本性,使它携带着如此巨大的盲区,我只知道,如果没有善无知或被迫的配合,许多恶只停留于恶念和恶意,而不会变成实质性、破坏性的恶行。
  半个多月以后,杜鹃雏鸟已膘肥体壮,它抖抖羽毛不辞而别,全然忘乎了养母的恩情。伯劳、画眉、柳莺……众多的善鸟年复一年充当着养父母的角色,捐献自己的孩子供杜鹃杀害──而这后面,并没有跟从一个觉悟之后的复仇故事。这竟然是大自然的法律,犯罪不需要偿付任何代价。
  我认为杜鹃是品性最残忍的鸟。隼是食肉性的鸟,但是它不在自己的屋檐下捕食。因此,一些从俄罗斯来到北极育雏的红胸黑雁,大胆地将巢建在与天敌隼比邻而居的地方,这是为了让狐狸慑于隼的威力,而不敢接近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危险的技巧。但即使雏雁从隼的巢边经过,隼也恪守着原则绝不去碰它们──其中显然有种别样的磊落。杜鹃不然,它破坏了最基本的道德,其卑鄙和冷酷无可辩驳。
  然而,与此有着鲜明对比的,是杜鹃赢得的好名誉。声声啼血的传说,指认杜鹃为蜀帝的冤魂所化。还有的说它是忧心报国的志士、肠结乡愁的游子或哀情哽咽的佳人。春末夏初,杜鹃的四声鸣啭,好像是在催人赶上农时“快快布谷”,所以杜鹃又叫布谷鸟,据说谷穗和福祉会随它恳切的劝告一同到来。没人追究以往的血案,农人们满怀欢迎地聆听它的啼啭。并不是杜鹃带来了阳光和雨水,但它选择了适当的时候,选择了适当的声音,所有的功劳便尽归于它。不是创造,而是利用──从中我们看到奸雄得势的捷径和狡计。
  96年春天,一对杜鹃停落到北京安贞桥附近。后来,雌鸟被人下网捉走,雄鸟便在上空悲切啼叫,数日不止,直至声音嘶哑,仍不肯飞走。这让我在一概的气愤中停顿下来。没有一个坏人会是千疮百孔绝对意义的坏,所有的形象都是立体的,不能被框入一个狭小的人为概念──因此,我必须辩证地看待每一个人,甚至是一只鸟。
  
  
  孔雀是个绝对的唯美主义者,在鸟类中拥有登峰造极无与伦比的美貌,谁也不能像它那样天生穿着华丽的晚礼服。它体现出强烈的宫庭色彩,让人想起巴洛克建筑,或维多利亚时代的舞会──孔雀耐心地把美安排到最微小的细部。窥见孔雀,你会因此相信神话的真实存在。
  孔雀展开无比灿烂的尾屏,这是它独特而著名的求偶方式。不像我们在电影中经常性的“男追女跑”,这样大动干戈的体育动作很是矫情,两人累得呼哧带喘,毫无美感和情调可言。孔雀也不像兽类那样进行决斗,双方撞得头破血流而后快。孔雀不诋毁也不攻击情敌,不追逐也不强迫爱人,它只是依靠自身的魅力来吸引对方。这么漂亮的孔雀绅士,它所采取的求爱方式又是多么含蓄、文明且自尊啊!
  遵循鸟类的分配原则,孔雀中也是雄性更具丰采,雌性羽色暗淡。我曾在几年前的一篇散文中歌颂过雄鸟的美德,说它集外貌、力量、勇气和智慧于一身,既不乏与情敌决斗的骑士气概,又在营造小家时成为建筑能手;它懂得女性的心,为其大唱情歌、殷勤送礼,还会温情为女伴梳妆;在孵育与哺养孩子方面,这位细心的爸爸也历尽辛劳。我借此榜样力量,劝慰周遭男人的牢骚。而现在,我要补充颂扬雌鸟的母性光辉。
  灰暗的平庸羽色有着很强的伪装作用,雌性藉此在险恶生存环境中隐蔽自己,以此逃避天敌的追踪,来保全孕育中的孩子。世间的牺牲有两种,一种是剧烈的,体现为显而易见的行动;另一种是平静的,它如此不动声色,以至他人不曾发现牺牲的存在。但后者同前者一样,都要损伤本来平稳的命运,有时甚至损伤得更为彻底。我们身边的“绝代佳人”,为维持身材终生不孕。不具红颜的雌孔雀没有这样的心机,但它们的蒙昧里却有更多的无私与责任感。正是出于对这种美德的尊重,雄孔雀以卓越的美貌和努力来表达对雌性的爱慕。
  什么都有特例,我想起了发生在红瓣足鹬身上的角色转换:雌红瓣足鹬不仅比雄红瓣足鹬靓丽,而且也是由它来主动追求雄性的。从中可以概括出一条规律:总是光彩的追求平淡的,华丽的追求简单的──似乎朴素才是大自然最高的美学原则。
  前些年,一位留法归来的艺术硕士在南京创办了孔雀园。美质与艺术具有天生的亲和力,她几乎放弃了一切,所有的时间只用来和孔雀朝夕相伴,其间的切身体验难以言传。后来我看到一则报道,说几条恶狗从孔雀园的围栏隙处闯入,咬死数十只孔雀──数量之大,远远超过食量的必需。这是具强烈视觉冲击力的画面,美引起恶本能的占有欲、破坏欲,或曰仇恨。
  这个世界,美位于靶心的位置,其余的都在外环。
  
  
   我想告诉你们发生在1996年底的一件事情。
  12月初的一个早晨,我被一种奇异的鸣叫声唤醒。这声音和蟋蟀的振翅声有些相仿。经过仔细辨别,我发现窗前的杨树上落着一些奇异的鸟儿。它们的形体要比麻雀大一些,喙短小,喉部和眼睛上方为黑色,尤为特别的是,它们的头顶有威风凛凛的羽冠。从远处观望,很容易把它们看作平凡的鸟儿,但当它们整理羽毛的时候,无意间展示了翅膀的内部,可以清楚地看到翼上的彩色横纹和斑点,以及一个鲜艳而别致的红色烛斑。暗色的尾部末端有一圈明亮的黄边,微微打开时,就像一把优美的折扇。它们把美丽藏得多么好。
  它们大约有十几只,是为了体育馆旁的两株灌木而来。冬天光裸的枝条上,星星点点的果实奇迹般地点缀着。这些鸟轮流从高处飞降,几乎没有扇翅的动作,像是下坠的自由落体,只是到了果实跟前,才强烈地拍动几下翅翼,仿佛在为果实的美妙而鼓掌喝彩。落到树上的所有的鸟儿都保持了同样的姿式──面对太阳,长时间一动不动。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虔诚的仪式,它们表达着对太阳的感恩,就像基督徒饭前的祈祷。不断有人来到体育馆旁聊天、锻炼、谈恋爱──他们不知道自己喋喋不休的对话是多么缺乏礼貌,他们粗鲁地打断了小鸟的宴会。但是小鸟们很耐心,它们在高高的树梢上安静地等待着。
  当天下午我去了图书馆,我想确认这种神秘鸟儿的身份。通过文字上的形貌描述,似乎这种鸟儿最符合“太平鸟”的特征,但我不敢肯定。直到我翻开一本厚厚的鸟类图鉴,清晰的照片才使我确信这冬天里的奇迹。“太平鸟”,多么安祥动人的名字,这是神对我的恩泽。
  下午四点回到家,群鸟已经散去,这让我有些怅然。我忽然发现枝丫间还留下了一只太平鸟,它一动不动。我猜它之所以迟归,大概是因为人为的干扰,使它没有吃饱吧。天越来越晚了,游戏的孩子逐渐散去,可它还是没有飞走。
  暮色降临,浓重的黑夜囊裹了一切。太平鸟黑色的剪影,逐渐和大树融为一体,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树突。谁也不知道一棵树收留了什么,它巧妙地藏起一个夜晚的秘密。
  这夜很冷,伴有大风。我用温度计测量了一下,零下六度。我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被巨大的黑暗扣留了。一个曾有农村生活经验的朋友告诉我,大多数鸟都患有夜盲症。他小时候常和伙伴们一起,拿着手电去捉迟归的鸟。手电的强光晃过再突然熄灭,鸟有时甚至会从树上掉落下来。去鸟巢掏鸟也变得格外容易,不具备夜航能力的鸟惊慌地蜷在一起,束手就擒。我想着这只太平鸟是怎样孤独地面对异地的陌生与恐惧,面对黑暗的重重包围与压力。什么原因使它单独留在这里?我不安地猜测着。是否它具有离群索居的个性,主动游离了集体?是否它违背了某种戒律,在这里接受惩罚?是否群鸟已经过境,粗于算计的鸟儿遗落了它们的兄弟?──隔着玻璃窗,我怀有不能抵达的友情。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我就起床了,我想看到它重新起航。光线渐渐清晰了,麻雀行色匆匆地来往着,可这只太平鸟却一动不动。它是不是被冻死了?直到阳光照射过来,才让我认识到太阳赋予生命的复活力量。它先是慢慢地转动了几下头颅,然后梳啄着被一夜狂风吹乱的羽毛,又小幅度地活动了几下冻僵的脚趾,然后,它又恢复原先一动不动的样子了。
  从我昨天看到它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十五个小时了,它丝毫没有离开自己的位置。上午十点了,空气已转暖,为什么它还不飞走?难道因为这棵大树上保留着同伴的气息,使它久久沉浸于怀念之中不能自拔?
  看啊看啊,不知不觉,我趴在窗台上睡着了……
  就在这短暂的二十分钟睡眠中,我错过了一场辉煌而盛大的重聚庆典。等我睁开眼睛,光芒四射的阳光中,枝条上站满了数十只太平鸟,如同大树一夜之间结满了璀璨的果实。它的朋友们终于来了!现在,我明白了,那个坚强而勇敢的小鸟,是留下来的果实看守者,它严格地履行着职责,自己没有偷尝一粒美味。此时,它已不在那个位置上了,在与它外貌酷似的兄弟里,我辨不出它的身影,但我确信它在它们之中。
  看着太平鸟欢聚,我看到了存在的幸福,看到世界对忠诚的公正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