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周晓枫散文 《鸟 群》 ──五重奏

鸟 群
──五重奏
周晓枫
  
   A 部
  
   只要有土地,就会有千姿百态的生命,土地是最伟大的魔术师。让人不能忽略的是,正是鸟类带来植物的种粒,展开最初的繁荣。鸟是灵异之物,有别于其他,鸟持有某种神秘的身份:它创造,它飞翔,它用歌唱的方式说话,它是唯一能摹仿人类语言的生灵,如果愿意,它的旅迹可以横贯地球的两极──鸟是神的拟态。人们想象中的天使,就是根据人与鸟的结合形象设计而出。
  鸟是天堂撒下的花籽。流浪的鸟,会让任何一棵树享有新娘的光荣。微风过处,它们隐身在很低的草间;瞬间穿越乱密的枝条,确定通畅的航道,并且不影响飞行的速度;树叶茂盛,在这绿色的宫殿中,精灵们在错杂的阶梯间弹跳,孩子一样的天真;夏日的正午,鸟儿疾速飞过,投射下来一小片清凉的暗影,这些细碎的斑点在大地上跳动──我听得见那好听的声音。
  
  动物的行动大约有爬、走、游、飞几种方式。爬有失身份,上帝曾以此作为对蛇的长期刑罚。平凡的走,反映出世间的庸常倾向和从众心理。游太多受到外界环境的制约,看着鱼单调的生活不觉得有什么长久的乐趣,进而看出鱼鳃的鼓合似也在模仿扇翅的动作。只有飞最自由。
  据说,两亿年前,昆虫是地球上唯一会飞的动物。这非凡的本领后来被鸟所超越。鸟类的技术显然更娴熟,方式也更为崇高,相比之下,除了蜻蜓和蝴蝶等有限的几种,其他虫类所谓的飞,更像是奇异的跳高或跳远方式。因为飞,鸟的视角比别的动物都要高远。并且,鸟中最普通的野鸭都既会飞,又会走,还可以游──它们才称得上见过大世面。
  我小时幻想的超凡技能唯有飞,甚至有一段时间,每个夜晚我都在黑暗中偷偷练习,幼稚而徒劳地挥动双臂,以为经过不懈的努力,小小的胳膊也可以终有一日飞动起来。我还不明白有些愿望终生无效,有些幻想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映照出现实生活的窘态。直至成年以后的睡眠中,我依然会梦到自己悬浮于空中,算是对早年寂寞理想的呼应。
  鸟在头顶,注定要我仰视。
  
  我对鸟抱有永久的惊奇,它们令我感慨于造物的精巧安排:啄木鸟每天在坚硬的树干上敲呀敲的,却不会得脑震荡;仙鹤穿着细黑的高筒靴子,不怕站在寒冷的雪地上;鹈鹕松驰的下嘴唇,松鸦严谨的八字胡;黑鹭的蝙蝠侠斗篷,企鹅的黑白晚礼服……
  它们的声音怎样打动我的心肠,花腔的情歌,押韵的诗诵,战斗时的号角,将死前的叹息……在我看来,甚至靓女故作港台腔“哇”的惊叹之声,也不若乌鸦来得爽直。
  除了风格迥异的鸣啭方式,它们还有各自独特的飞翔节奏,或高或低,或收或展:海鸥的圆舞,佛法僧的弧步,雨燕的华尔兹,大雁的集体舞……鸟优美地起伏身体,天空中充满生动的舞蹈。
  
  鸟有留鸟和候鸟之分。我们的身边,有些是此地的永久居民,有些只是匆匆过客。
  候鸟整整歌唱了春夏两个季节,现在它们就要赶上秋天的末班车走了。这些阳光与花朵的忠实信徒,这些充满无限诗情的浪漫主义者,这些不畏艰险的伟大旅行家,一年一度,就要踏上遥遥的征程。作家这样羡慕着鸟的迁徙习性:“野鹅比起我们更加国际化,它们在加拿大用早饭,在俄亥俄州吃中饭,夜间到南方的河湾上去修饰自己的羽毛。”候鸟的一生中充满对未知远方的好奇,和不断更改生活的勇气。
  候鸟有着准确的潮汐规律,偏心的神把时序的秘密偷偷泄露给它们。冬天里的人们,不要丧失对温暖的信仰,抬头凝望寂旷的天空吧:候鸟终将飞来,这些忠诚的纤夫,将再一次把巨大的春天拉回。
  
  当秋天的潮水退去,就像沙滩上留下了贝壳,留鸟驻守在它正在降温的祖国。天灰暗下来,就要下雪了,那些冬天的传单正在抓紧印制。
  雪是大自然进行的一项残酷的游戏,它以优美的方式藏起了鸟儿们基本的口粮,如同藏起一件随意的玩具──然而,找寻失败的鸟儿将输掉性命。辽阔的雪野标明了小动物们广泛的受灾面积,饥寒交迫中,弱小的生命能贮有多少抗争的能量?对于拒绝移民的留鸟,生活提出了艰难得近于苛刻的要求,它们在近于赤贫的土地上,寻找着极为有限的供给──我看到枯干尖硬的槐荚,滑过喜鹊焦急的喉咙。
  不仅只在春日欢宴,鸟儿才会放声歌唱,冬天的寂静中,我们也可以听到鸟鸣,好像是它们在贫苦中的宣言──我明白一个人藏在诺言里的力量是如何被坚持着。
  
  
   B 部
  
  可能我们对鸟存在很多曲解,比如猫头鹰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是警戒的手段,我们却理解为明哲保身的松驰态度。但可以肯定的是,鸟无疑在众多方面为我们提供着美德的范本。
  鸟类中有九成是一夫一妻制,而哺乳动物中能坚持这份贞洁的,只有百分之三。
  秋晴里雁群飞过,它们拥有良好的个人素质和集体自律,暴风雨也不能破坏它们整齐的阵型。加拿大雁迁徙时要长途飞越,途中基本不进食,但要经常寻找水源来清洗羽毛。显然,其中象征了高尚的自洁品德。
  动物园的科学长廊这样介绍着:一只猫头鹰一夏可吃掉田鼠1000多只,保护粮食2000多斤;在树林中过冬的害虫有95%被啄木鸟等益鸟吃掉──人类的生活被许多天使细心地保卫着。
  
  鸟儿落满枝条,就像圣诞树上挂满了礼物。《圣经》中讲到圣芳济可以以爱心召唤鸟群,教堂的彩绘玻璃上生动描画着这一美妙图景──但这是止于宗教叙述中的温情。
  虽然大多数人宣称,鸟在天性上就不信赖人,我却坚持认为,这并非由于对人的偏见,乃是出自致命的经验。
   1963年,希区柯克拍摄了《鸟》,这是电影史上第一部灾难片,它表现了鸟类令人惊恐的攻袭能力。艺术的夸张,反映的恰是生活的反面。鸟从来没有这样正义地反攻过,它们只是采取了回避这一冷调的拒绝方式──对比人类犯下的滔天罪行,它们已极大地克制了内心的蔑视和愤怒。
  鸟啊,天空的箭,短暂的降落不过是为把自己再一次搭在弦上。一般情况下,我们很少在地面上发现鸟尸,我小时把云朵想象为游动的墓床,里面收藏着亡鸟神秘的灵魂。但是,子弹的射程改变了这诗意的一切。
  
  罪恶是从谋杀天使开始的。人类有多么忘恩负义,连残暴的鳄鱼都张开嘴,放走为它清理口腔的小鸟医生。而地球上五十亿个人,五十亿张嘴,五十亿口可能的陷阱。从食道到胃囊,这是到达死亡的最近路程,我热爱的小鸟们永远不能折返。
  人在动物界有着一致的恶劣口碑,也许正因此,才被开除出动物籍。乌鸦可以吃数百种食物,数字和人对比相形见绌。人这个不加选择的杂食家伙,胃袋和脑袋一样发达,就像一只随身携带的垃圾袋。并且,人类还有一个可鄙的习惯,以吃过食物的种类和价钱,来体现他的身份。如果说原始捕猎过程存在很多危险,先民吃掉猎物还可以表现征服中的力量、勇气和智慧,那么现在,那些“见多识广”的饕餮,只剩下无知可供展览了。
  不胜枚举的暴行,损毁着人性本应有的温情。有一种名叫“圃 ”的小鸟,因其味道独特,从罗马时代起就被摆上欧洲的餐桌。食用之前,需以小米将其催肥;为了让它们日夜不停地吃小米,竟要弄瞎它们的眼睛。北京近来又开了一家特色餐馆,看家菜是孔雀肉。活孔雀喂养在店前的栅栏内,金蓝银碧的羽毛被当作废物拔除。我们的食文化中扩展出如此粗鲁的项目,反映出人们对美的极端盲视。
  
  还有另一幕令我记忆的场景。1996年除夕,普降大雪。元旦早上的刺骨寒风又将冰雪冻结在路面上,这是北京少见的零下十度的酷寒天气。我去了百鸟园,我是这个上午公园里唯一的游客。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罩住了整个公园,鸟儿不再挤身于狭小笼内,可以相对自由地进行一些短距离飞行。建立这样的园林,可能仍然有悖于“鸟道”,然而放养的方式已经尽量地体现了某种人道主义色彩。善心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但这善意又是如此杯水车薪──
  所有的温血动物中,鸟的体温最高,平均在43.5摄氏度。严冷环境中,谁能去照料它们火热的心肠?百鸟园是露天公园,缺乏相应的暖气配备条件。只有鸸鹋享受着特别待遇,在黑暗的桥洞深处躲避肆虐的冬夜。仅仅一夜彻寒,几只黄鹂被冻死了,自古以来,它们不畏帝王讳而勇敢地穿着鲜艳的黄袍,而现在,这些可爱的小鸟没能跳过新年的门槛。
  春日茂盛的草坡上,如今正覆盖着深深的雪层。工作人员为了让鸟儿不致有更多的冻伤,驱赶着它们走动起来。雪坡之上,几十只孔雀用冻僵的趾爪困难地行走着,酷寒当中它们无所依傍,绚艳的羽毛映照在皑皑雪光之中。
  
  97元旦过后,中国古动物博物馆举办了一次小型的古鸟化石展览。尽管主办单位事先在新闻媒介上刊出了消息,会场上仍是一片可以预见的冷清。我情愿把原因归罪于当日的恶劣天气。巧合的是,我同样是这个上午唯一的中国观众──除此之外的,还有一个刚到北京的日本旅游团和几个日本散客。
  1861年,德国挖掘出7块始祖鸟化石,这几乎成为人们研究鸟类起源和飞行起源的全部材料。大部分鸟类学家根据牙齿和尾骨等方面认为,始祖鸟是由一种小型恐龙演化而成。我迷惑于这奇妙的考古结论,原来鸟是从陆地动物中脱颖而出,就像神从人中间走出来,坐上了圣坛。
  从1994年开始,辽宁北票市,这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因为这里发掘出一批相当有价值的古鸟化石。尤其是孔子鸟化石的发现,打破了侏罗纪仅有德国始祖鸟的记录,引起国外学术界和舆论界的震惊。隔着玻璃,我凝视着无比珍贵的孔子鸟化石,它是如此造型精湛,让人撼动于巨大时间的积淀之下,那种不容修改的永恒之美。
  震动世界的古鸟化石发现,在国内却知之者甚少,除了那些因谋利而走私的商人和因无知而贩卖的农民。事实上北票市一半以上的出土化石已流入异邦,尤其是日本境内。无力保护那些美伦美奂的化石,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体会到其中的屈辱。我看着展厅内不停走动并不时惊叹的日本游客──这是个注重美与文化的民族,联想起国人的普遍欣赏品味,不禁让我产生微妙的妒意。他们由衷的赞美是无罪的,但我也知道,所有占有欲的源头,几乎都是无辜的热爱。
  北京电视台著名节目“东芝动物乐园”受到广泛欢迎,我本人也是忠实观众之一。但我因为这个标题,而产生敏感而挑剔的小小不快──商业都可以垄断到动物身上,我们还能够保护什么,又还剩下什么财产可供最后的瓜分?
  
  
  
   C 部
  
   四月里来了插秧的神,他种下明亮的雨水。飞快的燕子一掠而过──又是谁在挥动这把收割的黑亮镰刀?
  穿黑衣的燕子是害虫的捕快,它们保持着良好的战斗成绩。在农家,谁的檐下筑有燕巢,被看作一件吉祥的事,这意味着他们的慈善取得了燕子的好感和信任。当然这仅是针对家燕的宽容政策,因其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金丝燕可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它们吞下苔藓、海藻,和着唾液制成的燕窝,据说具有祛痰止咳、养颜生津的疗效。极高的经济价值给燕子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每到繁殖季节,采摘燕窝的人们纷纷攀附在岩壁上,掠走燕子的家园。大部分繁殖的燕子还会重建它们的巢,大部分贪婪的手还会再次伸来。周而复始,精疲力尽的燕子已没有足够的唾液,最后它咳出鲜血来建造最后的巢,这就是价格昂贵的血燕窝。(由此可见,我们的作家多么聪明,他们的写作策略与燕子的筑巢方式正好相反,开始他们是用心血来写的,写啊写啊,越写越淡,到最后用的倒真是口水了。)采摘者当然不会放弃这血凝的建筑,无人顾及那些摔死在岩底的无辜小燕和悲愤、劳累而至死的老燕。调补身体的人从来不去想,一个燕窝意味着发生在燕子全家的惨案。
  躲过重重的干扰和考验,幸存的燕子终于成为飞禽中的佼佼者。有一种刺尾雨燕,飞行时最高时速可达300公里。还有的雨燕,能在空中飞行长达三年之久,无论觅食、休息与交配,都在空中进行。这是出自对于飞行几近疯狂的热爱。再胆怯的鸟儿也不至不敢在荒凉之地歇脚一刻,只有强烈的热爱才能解释它数年的不息。就像溜冰运动员,燕子快速的飞行曲线充满了几何意义的美感。米什莱曾称燕子为“空中王后”,他强调为了成为最优秀的飞行专家,燕子做出了重大牺牲。雨燕的双翅特别发达,但它的足部几乎完全萎缩,失去了奔跑和蹦跳的能力,只能在地面上勉强地爬上几步。几乎残疾身体的燕子,创造了一幕伟大悲剧。我看到通往完美的路径从来不是闪光的,而是充满曲折、危险与黑暗──我看到了途中必然的苦痛与牺牲。许多科学家穿越真理的巅峰,却丧失基本的生活技能;艺术家掌握了高超的手法,却不能胜任最简单的生计──其实,这中间包含着人生最严肃的内容。为了绝对化的理想,他们付出非凡到辛酸的努力。这是生命的豪赌啊,这是对真理的全部捐献。我知道一位热爱芭蕾的小姑娘,为了实现梦想,她付出了超常的努力,几乎在残酷中压迫自己,以至于这种追求已失去了任何快乐的表貌。她曾为芭蕾多次受伤,但她现在再也不会受伤了,因为最后一次,她造成了致命的骨质损坏,再也无法在舞台上打开花瓣一样的衣裙。生命的残酷在于,往往不能按正比把辉煌交给努力。在那条道路上,有人达到,有人负伤,有人死去,但所有的人都在说明:牺牲是前提,是先决与必备条件──正如燕子所付出的巨大身体代价,但正是在苦难里、在残酷中所展现的执着里,燕子体验着至深的生命狂喜。
  燕子身上凝聚的力量令人肃然起敬。人类抄袭燕子的服装式样,制成名为燕尾服的西式晚礼服。这在燕子只是件平常的生活装、工作服,而在人类那里,只是在某些正式、隆重的场合才去穿着,仿佛隐蔽委婉地表示着对燕子的敬意。
  
  
  鸡仿佛是个混进来的分子,从习惯上讲,鸡似乎已不属于鸟类。鸡是家禽行列的主力。“家禽”,两个字暴露了鸡角色的尴尬、身世的辛酸。一旦被命名为“家禽”,几乎等于被开除了鸟籍,如同那成为奴隶的,难以再享有做人的权利。
  非机械时代,我们一直任用公鸡为早晨的报幕员。这个肉质的大闹钟,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上好身体里的发条。一位拉丁美洲诗人曰:“让早晨从一根细纱开始,在雄鸡的合唱中编成形状。”大约是承担着如此的要职,公鸡常走着自鸣得意、不可一世的步态。
  公鸡的尽职尽责并未换来足够的尊重。人存在普遍的贱性,谄媚那些轻慢于他的,羞侮那些顺从于他的。狗就提供了一个例证。普里什文指出“狗背叛了狼的事业”。虽然在一些文章中屡次提到“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但同样的句式曾献给过很多不同的主语。更多的词语是这样表达的:“狗仗人势”、“狗屁不通”、“狗急跳墙”、“狗东西”、“狗腿子”;狠、狎、狡、猾、狞……汉字中的贬义词中有200多个带有“犭”旁。作为家庭的男主人,公鸡为人类服役的决定,使它和它的妻子们在窄小的庭院里终生监禁,永无获救的可能。公鸡的毛很漂亮,反射着金属的漆光,它们被绑在掸子上与灰尘为伍,或者竖在毽子上供人踢来踢去──公鸡在死后也得不到安宁和自由。公鸡的老婆们被关在鸡场里下蛋,它们挤靠在一起,毫无隐私权,可不允许像她们的祖宗原鸡那样计划生育,一年仅下十几个蛋,它们每只每年要完成二百多个的指标。问题是养鸡场的母鸡们只是公鸡名誉上的妻子,它们一生中几乎从未与男性有过任何情感与肉体的接触,这些老处女们必须像勤奋的孕妇一样生啊生啊,虚度自己没有经历过爱情的青春。
   关于鸡唯一的美誉是鸡尾酒,热烈的嘴唇碰触着冰冷的酒液,但这丝毫不与“热脸去碰别人的冷屁股”的俗语有任何瓜葛。
  去年我到亲戚家做客,他家院子的铁笼下关着一只鸡。由于铁笼狭小,这只鸡的活动空间只有几步,地上积满很厚的鸡屎。主人告诉我,一年前买来这只鸡,刚要杀它,它就机灵地下了一个蛋。于是主人就把它养了起来。从此这只鸡几乎天天下蛋,能干得不得了。这个功臣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中生活了一年多,令我有些不忍心,就建议给它放放风。主人碍于我的情面,打开了牢房的门。母鸡犹疑地走出来,四下看看,又走了几步,然后,它就在笼子边卧下,闭上眼睛晒起太阳。我过去轰它,希望它可以利用这宝贵的机会四处走走。它不快地起身,我稍一停顿,它又蹲下了。当我第二次轰它的时候,它生气地嘀咕起来,并且反感地瞥着我。我明白了,这只母鸡已完全忘记了运动的快乐,丧失了自由的需要。
  只有斗鸡还保持着战斗精神,可惜只用于同类之间的相互攻击,我们不用担心它们中会站出斯巴达克斯。鸡的悲剧在于它的服从,更在于服从中的麻木。
  也许野外环境太险恶了,才使一部分原鸡走上家仆的岗位。但它们忽视了,如果在野外有百分之五十的劫难,在人类这里就是百分之百的。就像竖立墓碑一般,在每只家鸡的命运下游,案板上都竖着一把刀。
  
  
  相传楚汉战争时,鸽子被利用来传送印信和兵符,可见鸽子做民间邮递员的历史由来已久。可它的薪金菲薄,几颗豆粒就可以告慰鸽子的跋涉之苦,显然,这不讲道理的交易里存在一些剥削色彩,但鸽子似乎毫无怨言。小时候受到漫画的长期误导,我一直以为鸽子是把信件衔在嘴里完成限时专送的,长大以后才知道那纯粹是美术的改编──美术常常演变为美化的术。实际情况是人们把窄窄的便条绑缚在鸽子腿上,鸽子顺路捎回──这就对了,我看鸽子也不会把替人类办点儿私事看得那么神圣和重要。鸽子也因此落下了职业病,至今它们还喜欢落在窗台上或阳台上听听墙根,看看有什么需要它们传播的,瞧它们聚在一起,发出“嘀嘀咕咕”的声音,颇似流短蜚长的家庭妇女。
  在鸟类中,鸽子最易于亲近,它们与人类保持着长期良好的外交关系。具有典型意义的喂饲鸽群场景,传达着两者之间相互的爱惜与信任,既说明了文明程度,又表白了鸟与人之间可能达到的合谐。同样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京城的夏日,赤膊小伙站在平房瓦顶,摇动着系着红布的细竿,对鸽子进行着某种训练。依靠着鸽子顺从的形象,在这充满宏观与微观战争的世界上,我们虚拟出一些可视的美好。由于鸽子格外友善的合作态度,人类愿意加封其为鸟界派驻人间的大使。把鸽子嘴里的信封取下,换上橄榄枝,鸽子的实用性被遮蔽起来,具有了形而上的美学象征意义,代表众生向往的和平理想。大量影片就这样千篇一律地表现着──鸽群带着哨音在天上展翅。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太喜欢鸽子,鸽哨并不悦耳,当它们集群呼啸掠过,迅速占领纯蓝的天空,更像是小型轰炸机在编队飞行。人们把“和平使者”的称号授予鸽子,也许仅仅因为它愿意充当我们的宠臣。
  鸽子既可以自由飞行,又可以随时回到主人的笼内,享用唾手可得的口粮,这其中涉及到鸽子的生存策略。鸽子意识到必须牺牲局部的自由,来谋求现实的生活保障,于是它过着空中与笼内的两栖生活。这的确为它带来了实惠,它不必像其它鸟那样风来雨往日日奔波,只低低地飞上两圈,便安逸地走动起来,或懒懒地晒晒太阳。它不会被冬天的饥馑逼到绝境。我们可以发现鸽子的秘密,就在于它找到了一个巧妙的支点,得到双份的好处。从广泛的经验中,我们日益提炼出世俗生活的秘方:降低精神生活的高度,可以弥补物质生活的匮乏;减少灵魂的成色,可以丰富肉体的娱乐──这就是生存可悲的等式。一边是现实的,一边是空灵的;一边是短视的,一边是高远的。两者之间的取舍决定了命运的路数,虽然选择后者可能会由此沉入个人悲剧之中,但我多么震撼于那种对理想忘我的捍卫。最名利双收的是在天平两边找平衡的人,比如鸽子具有投机色彩的双重身份。鸽子飞行的表演有在主人面前展示与取悦的意味,它归巢的守诺是对主人服从与依靠的表白──鸽子的妥协与投降有悖于鸟的气节。
  鸽子起飞时拍翅声很大,它甚至还经常为此掉下羽毛,可以想见其身体的笨重,飞行已成为一种业已生疏、需要复习的技巧。鸽子正在向鸡的角色靠拢,成为一种准家禽。自作聪明的鸽子应吸取鸡的前车之鉴,看看前途中的危险,菜馆里的红烧乳鸽日益成为常备菜品。
  
  
  麻雀是鸟类里的平民,也是人类最常接触的鸟儿。这些在我们身边生活的邻居,它们的体形和肤色与我们存在很大差异,但我不是种族歧视者,我多么喜欢它们落叶色的玲珑身体。走在喧闹的商贸街道,抬头看见荒疏的冬枝上静静栖着几只麻雀,心和整个世界一起,瞬间一片安宁。
  许多人在童年都有过救助麻雀的经历,而我直到去年才得到这样的幸运机会。这是一只刚刚掌握简单飞行技术的雏鸟,还未退清嘴上的黄色,暴风雨使它的翅膀上沾满沉重的泥浆难以起飞。民间说麻雀“气性大”,果然,它很快由最初的惊惧,转而变成对窘迫处境的恼火。它以绝食来惩罚自己的失败行为。为了让它尽快恢复体力,我不得不采取强行喂食的办法,这下我看清了它孩子气的脸颊。我粗鲁的作风似乎严重伤害了它的自尊心。由于它的不合作态度,食物沾到了它的腮和下颏上。谁说鸟缺少表情的变化?它稚气的脸上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愤怒。
  北京的广济寺,中午的时候游人稀少,僧人和居士们每天都在圆通殿的西窗台上为麻雀备好午饭。窗台面积窄小,麻雀们便利用了紧挨窗边的一棵松树。每只麻雀衔走一粒粮食,都马上返回树枝上。数百只麻雀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在树枝与窗台之间穿梭着,形成一场褐色的疾雨。因为吃食的麻雀如果占据着窗台,就会有许多同伴因没有站脚的位置而挨饿。每只麻雀都遵守着某种纪律,或曰是友爱的原则,让我看到它们在朴素生活中保持的品质。
  麻雀们愿意选择寺庙安家,似乎不仅因其清静,而是感应了素食者的善心。受到广济寺的启发,我开始每天在自己的窗台上放好清水和食物,邀请麻雀赴宴。很长时间,麻雀并不信任我,对我的赠品碰也不碰。也许它们没有忘记数十年前那场可怕的回忆。那场名为消灭害虫的运动中,把麻雀也列在通辑令上,罪名是偷吃粮食。上帝的财产有着公正的分配方案,每种生物都拥有应得的一份。但是我们强占了土地和森林,还不想给原有的主人留下最后一口活命的粮食。在那场有着法西斯色彩的运动中,我们惊吓并杀害大量麻雀,给它们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今天我需要足够的耐心,来为父辈的错误请求原谅。
  积年累月的努力,窄窄的窗台终于成为了小鸟的餐桌,它们小巧的喙啄食着,我愿意倾听那轻细密集的嗑击之声。长久的交往使我和其中的一个麻雀部落建立了比较熟悉的关系,我因结识它们而深感荣耀,不觉得这和认识一个有名望的家族有何区别。我想让这些爱说话的小家伙知道,它们永远是受欢迎的小客人,我微薄的招待不成敬意。我希望给它们的食谱增加一些花色,小米、瓜子、饼干、水果……我甚至想到去早市买一些面包虫,让这些同样无辜的小虫子为麻雀们开荤──我现在能够理解男人如何为心爱的女人犯罪。
  我把瓜子和松籽一类的坚果嗑开,然后把仁儿作为礼物。通过食物的间接传递,我的嘴唇亲吻了它们小小的喙。经常咬嗑瓜子,我的门齿留下一个不易看出的缺口,这是我最光荣、最甜蜜的一次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