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利玛窦时期相比,这时的来华传教士大都报着西方优等文化的心态,在他们的眼里,中国早已从《马可波罗游记》里的强盛之邦变成了一个穷国和弱国,不再有昔日的辉煌了。正如基普林在《白种人的世界责任》一书中所说的,当时的传教活动并不是对中国的同情,而是传教事业和西方文化渗透的需要。欧美列强对中国的资源和市场很感兴趣,而传教士的雄心更大,他们志在改变中国,并企图用基督教义来取代中国的传统文化。(27)
但是,西方传教士的目标是很难达到的。首先,基督教的教义很难吸引中国人。《圣经》里称耶稣无父有母,其母玛利亚又是未婚而孕,国人对这种神话除了觉得荒谬外,基本很难接受。而且,正如唐德刚在《晚清七十年》里所说,中国从历史上来说就是一个无宗教的民族,群众百姓随拜随信,神佛道杂然相处,多个耶稣上帝也不为多,但若要全听全信,则断无可能。毕竟,中国人受上千年的儒家文化熏陶影响,很难抛弃中国的传统。
如果仅仅是信仰的问题,倒也还不至于构成激烈冲突。在士大夫眼中,基督教不过是些异端邪说罢了,大可不管不问。但问题是,基督教是一个入世的宗教,它特别强调社会组织和交流。对于教民来说,宗教就是生活,他们从生到死,出生、教育、婚姻等社会活动都被纳入到教会的圈子中进行,这种格格不入的生活方式在当时的环境下就很容易引起冲突了。
在中国人的传统生活中,社会交往活动都是在家族和村落的组织下进行的,如今教会进来后,打乱了原有的社会秩序,一部分教民便开始脱离了传统的社会圈子,他们不再参加清明祭祖,不再为迎神赛会集资,不再参加龙王庙的求雨仪式,甚至不再参加村里的公共活动。这些教民在教会的组织下,定期的聚集在一起做礼拜,这在其他人的眼中,教民们行为古怪,不敬祖先,离经叛道,完全成为群体外的“异端”。特别在教民人数少的村庄里,教民更是受到歧视,他们甚至不准使用村里公用的井水。
但是,教民有一个优势便是他们的组织性,这是传统乡村中的村民所不具备的。正因为这种组织性,即使教民们在村庄里处于人数上的劣势,但他们在与村民的对抗中也并不一定处于劣势。在当时的民、教冲突(特别是在诉讼)中,由于有传教士的介入和帮助,教民的胜算反而更大。当时的军机大臣赵舒翘曾说:“入教之民,良莠不齐。其奉教安分者,固属不少,而倚教士为护符,欺压乡里者,亦复所在皆是。往往以钱财细故,动辄涉讼;甚且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地方官亦明知审断未平,不得不含糊了事;小民受其鱼肉,积不能平。此等情形,各国主教焉能得知。无非听教民一面之词,动谓民曲教直。于是,小民之冤无处申诉,酿而为义和拳会矣”。(28)
在十九世纪末,教案的问题越来越激烈,譬如泰安府的一份禀报中便提到:“去岁(1899年)拳民抢教,牵连数府,到处响应,其事虽出于拳民之太过,其根实由于教民之太横,以平素本不安分之人,一入教中,便思寻仇报复,父兄亦可控告,邻里视同寇仇,欠债不还,转思反控,差徭不应,派累平民,每遇词讼,诚如宪谕,地方官畏之如虎,明知教民不是,反责押平民,甚至教士为教民包揽词讼,该教民并不递诉状,但凭教士函片,即签票传人,差役之需索扰,片纸下乡,中业倾产,曲直未判,真伪未分,而良民已受无穷之累。且有因调处教案而讹索多端,复令平民作乐放炮,叩求设席,以求了结。”(29)
事实上,因民、教冲突引发的教案并不仅见于十九世纪的最后几年,这其实是一个由来已久的历史问题。譬如1870年的天津教案,当年4、5月间,天津发生多起儿童失踪绑架的事件,而恰在这时,因为天气炎热、疫病流行,教会育婴堂中收养的多名孤儿患病而死。于是乎,谣言遍天津,什么洋人“迷拐童男童女,剖心挖眼,以为配药点银之用”,(30)“将人以毒药养成千里眼,及照像机器,扒心熬油,铸蜡烛点灯,以照金矿”等等。(31)这些谣言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你不信。本来嘛,那些洋人长得鹰鼻深目,行为举止古里古怪,看起来就不像好人,成为谣言的受害者也就很自然了。
后来,有个偷拐儿童的匪徒武兰珍被一名被当地人扭送到官府,他在口供中捏造教民王三及教堂是合作伙伴,这下是弄得民情激愤、士绅哄然、书院停课,给官府和教堂产生了很大压力。在这种情况下,天津知县将人犯武兰珍带到望海楼天主堂对质,却发现该堂并无王三其人,教堂内也无人认识这个武兰珍。但是,不明真相的群众得知后赶来,数千人将教堂围了各水泄不通,诸多人等不肯散去,以至于引起了极大混乱。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得知后,在要求总督崇厚派兵解救教堂没有得到满意答复后便亲自前往教堂,不料其在与知县刘杰理论的时候竟然怒而开枪,结果将知县的随从打死。群情激愤之下,丰大业及其秘书被乱拳打死,连带天主教堂里的10名修女、2名神父,还有另外2名法国领事馆人员、2名法国侨民、3名俄国侨民和30多名中国信徒都死于非命,法国领事馆、望海楼天主堂、仁慈堂以及当地英美传教士开办的4座基督教堂全部焚毁。由于这些参与者中尚有不少蓄有异志的秘密社团,这就使得这个事件更加的扑朔迷离。
事件发生后,以法国为首的七国公使向总理衙门提出抗议,外舰也前来天津梭巡示威,局势很是紧张。当时声望正隆的直隶总督曾国藩受命处理这事,最终结果是处死18人,充军流放25人,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被革职充军,北洋通商大臣崇厚还亲自前往法国道歉。所幸的是,在事件交涉中,法国因在随后的普法战争中一败涂地,没有时间和精力继续纠缠此事,天津教案这才宣告平息。但曾国藩却由此落得骂名,成为其晚年的一件憾事。
从1856年到1899年的43年间,中国共发生重大教案700多件,天津教案便是其中最典型也是影响最大的,类似的小教案还有很多。究其原因,终归是中外双方的互不了解,加之外国人根据条约在中国享有一些特殊权利,譬如领事裁判权,他们不受中国法律的制裁而得到领事的保护,就连传教士的寓所和教堂,中国方面也无权管辖,即使中国犯人逃到那里,官府不能去逮捕。就连官府赔给教民的损失,也是由传教士发放。有了这一系列的特权,部分外国传教士为所欲为,任意包庇不法之徒、干涉词讼,也就是不奇怪了。
更荒唐的是,外国传教士除了种种特权以外,他们竟然还要求清廷给予相当品位,如总理衙门在 1896年3月颁布了一个地方官接待主教、教士事宜的条例,其中规定:“总主教或主教,品位与督抚相同;摄位司铎,大司铎与司道同级;司铎与府厅州县同级;教案发生时,主教司铎转请护教国公使或领事官,同总署或地方官交涉办理,也可以直接向地方官商办”。如此一来,传教士居然可以与清朝官员平起平坐了,传教士中的部分奸猾之徒得此何以不猖狂呢?(32)
至于那些入会的教民,除了极少数自明末清初便开始信仰天主教的之外,有很大一部分并非是出于信仰,而是因为生活艰难、企图获得物质援助而信教受洗,譬如后来当地人说的:“有很多穷人参加,他们并不是真信教,而是生活没出路,为穷困饥寒所逼。入教只是为吃教堂供给的馍馍,或用教堂两吊钱”;当地官员也证明说:“天主教民衣不蔽体,食无隔宿,储床灶于一掾,贫困如此。”(33)
贫困的教民入会倒也还问题不大,麻烦的是一些不法之徒为了寻求保护而加入教会。这类人有两种,一种是因为参加反清组织如白莲教等,在官方的追捕下而加入教会求得庇护,有的甚至整个家族、整个村庄的人全部投入教会,这在后面也会提到。另外一些人可能就是一些市井无赖、流氓恶棍,这些人“一旦入教,即可以无所不为耳,犯法者,入教可以逃刑,报怨者,入教可以雪恨。入教之后,不但可以抗官府,免差徭,凡鱼肉乡里之事,恣其所为”。(34)这类人往往是是挑起民教冲突的主凶,人数虽然不多,但为恶极大。一旦教会中有这样的一两个人,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名声,譬如美国长老会1886年在山东发展了新教民113人,同一年却有128人被开除教籍。(35)
较之其他地区,山东的情况更为特殊一点。天主教很早便在山东传教,当时天主教会在临、东昌等地发展教民,即使在雍正朝禁教以后,山东有些地方也还残留了一些世代信仰天主教的教民家庭,譬如阳谷县的坡里村就一直保留下来天主教的组织,“当傅约瑟神父乘着手推车吱吱嘎嘎地来到坡里村时,那里一千居民(都是农民)中还有158个基督徒(后来这里成为圣言会的据点)”。(36)
在鸦片战争后,天主教各修会及新教各差会纷至沓来,在山东展开传教活动。1888年的时候,山东共有16356人,大小圣堂120座,中西神甫20位。(37)天主教各修会除了以前来过中国的以外,又有一些新建立的修会来到山东,其中最讨厌的“麻烦制造者”是德国的圣言会,因为他们不但屡屡制造教案,而且为后来德国侵占胶州湾直接提供了借口,其对山东本就激烈的民、教冲突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
中国作为一个传统的社会,儒家思想一直占据主流,而其他的传统风俗习惯及佛、道、神巫等宗教和文化相互掺杂,由此形成了一个弱势平衡。外国教会的贸然闯入,打破了这样一种弱势平衡,其引发的后果是很严重的。正如传教士自己说的:“所有的中国人,只要他违背了他们国家的传统宗教习惯,特别是祖先崇拜,(他)即将被认为是对祖国的背叛和对祖宗的忘恩负义。”(38)
对传统文化和社会秩序的冲击,加之民教之间的私人喜好及恩怨、因天灾人祸引发的贫富差距及赤贫化等方面因素,特别是德国侵占胶州湾后引发的外国侵略及其带来的民族危机,这种冲击的后果和一系列的惩罚往往会落在教民与教会的身上,因而在十九世纪末的种种教案层出不穷,在适当的条件下,星星野火也就成了燎原之势,以至于难以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