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娈童赵道生在审讯中的招供,又给这事雪上加霜。他招认:是太子让他带人去杀的明崇俨。
所有情节,全部对上了榫!可怜李贤枉读了好多诗书,搞到这地步,已是逃无可逃了。
明崇俨究竟是不是被太子唆使赵道生所杀?史无明载。这也许是事实,也许是薛元超等人按武后意图用了酷刑,逼迫赵道生做了“自诬服”。这个疑点,永远也搞不清了。
但这个罪,对太子来说并不太严重,不过就是唆使杀人罪。
比较严重的是——几百领甲胄缘何而来?
如果藏盔甲是事实,那武则天就不是小题大做。按照唐律,严禁个人与单位私藏武器,甲胄也在禁止之列。包括府兵,平时都不能存有武器,武器全部存于兵器库,出征打仗时再发给。冷兵器时代,谁要是藏个大刀长矛什么的,犹如现在民间私藏飞机大炮,那是相当危险的。《擅兴律》规定,百姓私藏盔甲一领,判徒刑一年半;若私藏三领,就处死——再爱民的皇朝,也怕草民造反啊。
这次在东宫一下搜出几百领盔甲,李贤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的。
历朝历代,确实可能有对政敌栽赃罗织谋逆罪的,但大不了是唆使法司人员在被查抄者家中偷偷塞入龙袍、印玺、文告这类小玩意儿。而现在的这几百领盔甲,用一队兵卒搬也得搬一阵子,现场栽赃如何能掩人耳目?
当然,藏盔甲不等于就是谋逆,但说你谋逆,你是无法辩解的。以此废你为庶人,也属天经地义。
高宗平素很喜欢李贤,现在看看事闹大了,心又软了,想宽恕李贤。但武后坚决不同意,她说:“为人子而怀谋逆,天地所不容。大义灭亲,何可赦也!”
于是李贤被定罪,于八月二十日被废为庶人,并派遣兵将把他押送回京师,幽禁在一处“别院”。
李贤的那些狐群狗党,一个也没跑得了,全部伏诛。盔甲在东都洛水的天津桥南公开焚毁,以示士民。
这个风流公子哥儿,就此在政治舞台上谢幕,旋起旋落,颇令人叹息。
武则天对李贤的这个处理,被后世有些史家激烈抨击,说是“居心狠忍”。从人伦之常来看,当然可以这样说,但此事涉及的是古代的“政治正确”,武则天这样做,不仅在那个时代有她的法理依据,而且与今日很时髦的“程序正义”也很吻合。况且,接班人不合格就搞掉,这种事情还罕见吗?当代人似不应大惊小怪。抓住这个做文章,来苛责武则天的,我看是有点儿故作天真了。
这大概是人之常情吧:一般人在仕途上因无背景而受阻,就要大骂裙带关系误国,可是真正遇见大义灭亲的,又要大骂人家蛇蝎心肠。评价标准上的这个矛盾,有时是不易察觉的。
东宫的相关官员们也受到不等的处分。刘讷言的《俳谐集》在这次查抄中被搜出,高宗翻阅过后,大怒,说:“以《六经》教人,犹恐不能教化,以此鄙说呈进,岂是辅佐之义?”这个不尽责的刘老师,因此被打发到振州(今海南三亚)反省去了。
高政,也就是给李贤痛说长孙家史的那个,他不光是长孙无忌的外甥,还是高士廉的孙子。高宗念及这双重的亲戚关系,就饶了他,把他交给他父亲高真行去教育。这高真行担任负责保卫宫禁的左卫将军,很受信任。现在家中出了这么个逆子,真是又恨又怕,竟然和几个亲族一起,动用家法把高政给杀死了!
负责注释《后汉书》的左庶子张大安,以阿附太子罪被贬为普州(今四川安岳县)刺史。
对李贤一案之所以处理得这么重的原因,在后世也有一个说法,是说张大安等在注《后汉书》时,有抨击母后临朝、外戚专权的议论,引起武则天的猜忌。李贤属官中,唯有张大安被处理得较重,从这一点看,也可能有这方面原因。
其他的东宫属官,可能是由于罪责不大,皆免罪,各复本职。薛元超等长出一口气,唯有李义琰心情不好,因自责而泫然泣下。他深悔未能引导太子走正道,又没能瞒得住武后,以致李贤垮台,武后专权的局面仍将继续下去。以后他每见高宗,便伤心哽咽、不发一言,但高宗对他的暗示一点儿也没领会,只是奇怪这人怎么患了抑郁症?
李贤被废的次日,三弟英王李哲(即李显)被册立为新太子,第三个瓜又结出来了。为庆贺大唐有了新的接班人,高宗宣布改元“永隆”,大赦天下。
这件事的处理,本不为过,但是在武后专权的背景下,有的大臣就不免要嘀嘀咕咕。高层的事确实令人担忧:高宗看样子撑不了多久,太子的黄瓜又一再被摘,武后的权势越来越大,这该如何收场?如何是个了结?大家说什么的都有。
武后知道了有这舆论,但也毫无办法——防人之口,就像堵黄河,没有哪个统治者能办到。她只有采取缓和措施,上表请求免去庶子李上金、李素节原来的罪,分别给了刺史做。又请给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老公授官,以此来冲淡紧张气氛。
后来在永淳二年(683年),也就是高宗去世的那年,李贤又被迁徙至遥远的巴州(今四川巴中)幽禁。那一带,我年轻时曾经去过,是在万山丛中,有强烈的与世隔绝感。
走的时候,太子妃和三个儿子也随行,一家人行装简陋,衣衫破旧,仆人们的装束就更狼狈了。以至于新太子李哲心里也不忍,上表请求,每年春秋由官府发一点儿衣服给他们一家,以示照顾。
昨日鲜衣怒马,望之若仙;今日鹑衣百结,不及匹夫。政治,真是不大好玩啊!
在李弘暴卒和李贤被废的前后,舆论之所以汹汹,是有直接诱因的。李弘病危之前,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武则天曾经把“三瓜”周王李哲(后改封英王)的妃子赵氏幽禁致死。这是两《唐书》和《资治通鉴》都予以确定的事,没有疑义。
赵氏之死是无辜的,她本人并没犯什么大错儿,主要是受她母亲牵连。赵氏姑娘的来头很大,祖父赵绰是唐开国功臣,父亲赵瑰是左千牛将军、皇帝的贴身侍卫,母亲就更厉害了,是高祖李渊的第七女——常乐长公主,论辈分,这位老公主是高宗的姑姑,而赵氏姑娘则是高宗的表妹。
周王李哲娶了赵氏,是与表姑母结婚,差了一辈。但这在当时,不成其为障碍。
据说,两人是很有一段姻缘的。赵氏姑娘小时常随母亲来宫中走动,与李哲是青梅竹马之交。成年后,二人又常在一起参加庆典、筵宴与游乐,有时还在一起读书,渐渐地就互生爱慕。太子李弘看在眼里,有心撮合,就在父亲面前为他们做了“大媒”。
高宗对这姑娘当然了解,非常满意,当即向武后提起,做主敲定了李哲的这门婚事。
但是,武后的感觉又不同了。因为常乐长公主素为高宗所敬重,两人关系很密切,武则天对此十分忌惮。只是此番亲事高宗本人看好,武后不便反对。
她不能容忍高宗和自己儿子身边有如此亲密的异己力量,马上就采取了反制措施。
武则天处理这事的手段非常狠毒。在周王婚后三天,周王妃按例去向婆婆请安。当时武后还没起床,周王妃并不知道,就直接进了内寝。武后借故怒斥周王妃“失仪”。周王妃吓蒙了,下意识地辩解了两句,武后便大怒,以忤逆为名将她软禁在内侍省,不准出屋,每天只给点儿米粮充饥。
几天后,卫士发现周王妃住的地方烟囱不冒烟了,就开门进去看,原来人已死了多日,连尸体都腐烂了。之后,武后下令把周王妃匆匆埋了,埋到了什么地方也不见记载。
周王妃的父亲赵瑰受女儿之累,被贬为寿州(今安徽寿县)刺史,常乐长公主也被勒令随行。这股危险的势力,就这样被武则天果断地击垮。
周王妃被人发现死亡,是在四月七日。十八天后,太子李弘死于合璧宫。两件事隔得实在太近,无怪乎要引起诸多关于太子被害的流言。
武则天的这种狠,一方面是缘于她的性格,“驯师子骢”的那股劲儿始终还在;另一方面,也是她在皇权下出于自我保护的反映。你不狠,人家就要狠,史上的教训已经有成千上万。虽然她在这方面理应受到指责,但也应把这个问题放到背景下去看待。
疑神疑鬼,凡是柄政者都在所不免!
而在政治高压之下,有的臣僚为了避祸,也有过度反应。前面提到的那个李贤党羽高政,高宗并不想处理他,只是把他交给家长教育,但高政的长辈们却慌了神儿。高政一回到家,他父亲高真行就用佩刀刺中他的喉管,高政的大伯、户部侍郎高审行又把佩刀刺入他的腹部。高政痛得哀号不止,堂兄高璇便用佩刀砍下他的头,然后把尸首拋到路上。高宗闻之,大为不悦,认为做得太过,于是贬高真行为睦州(今浙江淳安县)刺史,贬高审行为渝州(今重庆市)刺史。
亲生骨肉,如何下得了手去?只能说,极端的足以泯灭人性!
一场惨烈的风波过去,“第三瓜”的命运又将会如何?实在令人悬心。
这个新太子李哲,也是一位性情中人,比二哥李贤还要喜好玩乐。他和李贤原本都没受过当太子的教育,养成放逸享乐的性格是必然的。而且,据说他在做亲王的时候,性格中还有十分“勇烈”的一面。
如何把这个公子哥儿扶起来,高宗、武后也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他们之所以没有因李贤案惩罚原来的宰相兼东宫班子,而是让他们继续留任,就是想用一班老成之臣来辅佐新太子。高宗夫妇到东都去,留李哲监国,就专门指令薛元超辅佐。高宗还殷切叮嘱道:“吾子未娴庶务,关西之事悉以委卿。所寄既深,不得不讲!”(《旧唐书·薛收传》)
所幸,李哲因为有了哥哥的教训,也有前妻(周王妃)被废的教训,对母后还比较恭顺,在当太子期间,与武则天的关系也还算融洽。关于他未来的命运,要在后面再来交代了。
一年后,当年激烈反对天后摄政的中书令兼左庶子郝处俊被罢相,中书侍郎兼右庶子李义琰也因故受到高宗谴责,托病致仕。当初郝处俊对高宗说:高祖太宗之天下,只该“传之子孙,诚不可持国与人,有私于后!”中书侍郎兼右庶子李义琰也曾大力附和(《旧唐书·高宗纪》),一时形成强大舆论,致使武后摄政之议流产。
那么,出来混,现在就该来还了。
武则天仍然不断在做排除异己的工作,但客观地讲,她这时还不能说就有了“篡位”野心。她现在所做的,仍然是想让自己的一个儿子能够立得住,并且和她一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