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如果是以这个《黄台瓜》作为武后毒死李弘的证据,那基本可以断定是一条假料了。
李弘死后,备极哀荣。高宗在《孝敬皇帝睿德记》里称他具有“九德”:至德、至孝、至仁、至明、至俭、至正、至博、至直、至睦、至通。当然这是溢美之词,但都还沾点儿边。
既然追谥了皇帝名号,这位没登过基的皇帝,就要有相应的陵墓,命名为恭陵。原本打算葬在长安昭陵附近,但武则天考虑节约民力,就安葬在了洛阳,成了唐代在洛阳少有的帝王陵之一。选址就在洛州的缑氏县(今河南偃师)的景山,至今仍有遗址。
恭陵“制度尽用天子礼”,陪葬甚厚,这大概是寄托了高宗和武后的哀伤。民间传说道,由于陪葬的珠宝既多又好,唯恐被盗,所以,派兵卒从洛河取沙,堆成了一座山,表面再用泥封固,若有盗墓者必被流沙活埋。
陵工由武则天亲自主持,先调蒲州刺史李仲寂监工,限期四个月完工。一座皇陵,历朝修几十年的都有,四个月期限,等于要民工的命。其间民工不堪劳役,发生过骚乱,投乱石击伤监督官员,烧营而逃。后来起用司农卿韦弘机来监工,才如期完成。
太子妃后来被追号“哀皇后”,死后也葬在恭陵附近,因此现在当地人把这里称为“太子坟”和“娘娘坟”。陵前神道十分开阔,翁仲、天马、望柱两两相对,气势不凡。神道一侧,有高宗亲撰的《孝敬皇帝睿德记》石碑,高约六米。
历经千年,恭陵至今完好无损。而娘娘坟却在当代遭了厄运。1998年1月末,太子妃墓被一伙盗墓贼用炸药炸开,盗走国宝级珍贵瓷器等六十余件。此事惊动了国务院,所幸案件很快破获,国宝追回,十一名盗墓贼也在恭陵前被就地正法。
李弘死后无子,那么就“兄终及弟”,由他二弟李贤继为太子。李贤此时已封雍王,任幽州(今北京一带)都督,时年二十二岁。
这个李贤,是个很有性格的皇子,后人把《黄台瓜》歌词编派到他身上,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他小时天资聪颖,阅读典籍和诗赋能过目成诵,成年后“容止端雅”,似乎是个素质极高的公子型人物。
他的幽州都督只是遥领,自小没离开过京都,从十八岁起,高宗就有意让他也学习处理政务。现在顶哥哥的班做太子,也还不算突兀。
高宗在李弘病逝的前后,病况加重,感觉撑不下去了,一度想让天后摄政,可是这个想法,遭到宰相郝处俊的激烈反对,因而作罢。现在,高宗当然对李贤寄予了厚望,马上就让他监国。
新太子的属官,也配备得非常强,先后有郝处俊、高智周、薛元超、张大安、李义琰、戴至德等,都是位居宰辅、德高望重之人。
李贤在好学方面,酷似哥哥,但要比哥哥更聪明。此外他天性活泼、不拘礼法,又不似他哥哥那样胆小谨慎。这种性格,在男孩子来讲是求之不得的,可是李贤上升到太子这个敏感位置,性格还是不变,结果就种下了他日后悲剧的种子。
刚开始时,苗头还不错。李贤本人表现很好,众大臣也很捧场,都说他处事审明、礼敬大臣。高宗、武后都很满意,次年,高宗还对他优诏褒扬,说李贤自监国以来,留心政务,工作做得到位,听政之余还能诵习经典,思考问题。
“家国所寄,深副所怀!”这就是高宗对新太子的评语。
李贤在这一时期还有一个引人瞩目的成就,就是召集太子左庶子张大安、洗马刘讷言、洛州司户格希元及一班学士,注了《后汉书》。著作完成后,呈给天皇天后御览,二老很高兴,对学者们“赐物品三万段”以示嘉奖。这里顺便提一句,这个注释本子,到今天仍为史家所重视。
可惜事情并没有善始善终。后来发生了两个情况,导致李贤与母后的关系骤然紧张。
一个是,李贤兢兢业业的时间没保持多久,就开始放纵自己。经常在长安四郊飞鹰走马,整日游猎。又在东宫和倡优、奴仆们吹吹打打,当音乐发烧友。
生活作风上就更不检点了,纵欲无度,热衷于泡妞。更要命的是他还颇好男风,宠爱一名娈童赵道生,动不动就赏给金帛。
我们现在来研究这个时尚青年,其实他很有特点。李贤的年纪不过二十二三岁,有叛逆性格是难免的。他好学和好玩的这两面,是汇聚在一个矛盾体中,并不为怪。
但是他身为太子,不走正道,对政局和对他自己的影响就太大了。他一胡来,周围的大臣就比较难办。太子属官多为正人,内心都不大赞成武后专权,对李贤的太子地位十分在乎。可是太子这个鸟样子,让他们既失望,又恐惧。他们看在眼里,却不敢劝谏,因为一旦写出谏议报告来,太子的名声就完了,李家的这颗“黄瓜”恐怕又要被摘去。
只有司仪郎韦承庆不管那些,上书给太子力谏。李贤这时候玩得正疯,根本不听。
一班乐户、奴仆见主子这般潇洒,都挖空心思捧着他玩,“亲左右,承颜色”,一派乌烟瘴气。东宫的有些低级属官也投其所好,刘讷言就是其中一个,专门撰写了《俳谐集》,也就是搞笑文章来讨好太子。
这样一来,李贤成了又一个李承乾。江山还没开始坐呢,就迫不及待地玩,实在是悬啊!
韦承庆上书,是在仪凤四年(679年)五月。这个月份,是风流太子李贤的多事之秋。韦承庆的这个上书,其实并没有什么背景,是他个人的性情与责任感使然。韦承庆过去就是李贤的幕僚,为人恭谨,现在的职务太子司议郎又是专掌规谏的,他站出来说话,是理所当然的。他劝告李贤“居处服玩必循节俭,畋猎游娱不为纵逞”,这也让人无话可说。
就这样,李贤的另一面被揭出来了。然而,事情如果到此为止,问题还不大。
此时高宗和武则天都巡幸在东都,武则天大致知道了情况,就命北门学士写了《孝子传》和《少阳正范》,赐给太子阅读,还写信对李贤提出严厉批评。
李贤对母亲的干涉大为不满。他本来就觉得母亲对后辈过于严苛,这么劈头盖脸的批评,他更接受不了,于是干脆不理不睬,母子关系就此开始恶化。
这个事情,我以为武则天没做错什么。她是一个高度政治化了的女人,对待子女也不免从政治出发。平时不溺爱、不放纵,只希望在他们中出一个像太宗那样的经天纬地之才。这大概是她最大的心结。儿子们如果对此不理解,当然要生出怨恨来。
武则天和儿子之间的代沟,和今天应试教育下的代沟实在是太相似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台湾的史家雷家骥先生却要指责武则天没有妥善处理好这件事,说她不该如此刺激李贤,使其不安。这大概是雷先生过于宅心仁厚了,用了新时代的观念来评价这件事。不过,新时代在教子这方面也不见得新。
儒家教子,历来严厉,余韵至今犹在。眼下“望子成龙”的家长,家家皆有也,具有自由开明思想的家长反倒是凤毛麟角,因此我认为武则天此举不应受到责备。
就在李贤与母亲有了嫌隙时,各种不利于武则天的舆论又深深影响到李贤,令他对母亲的和冷酷越发不满。这些流言,据说一个是大臣们传说李弘死得可疑,一个是有大臣认为高宗已完全被武后控制,失去了自主权。
此外,在太子属官中,有一个典膳丞高政,是长孙无忌的外甥,他向李贤讲了不少长孙一系当年如何被整肃的事,对李贤的震动很大。
最后,还有一个最致命的流言,就是宫女中有人传说:李贤并非武后所生,而是武后的姐姐韩国夫人生的!
这还了得!李贤听了,更感到疑惧。他联想到母亲的种种严苛手段,对此深信不疑,认定了这位非血缘的母亲将来一定会对自己下狠手。
那么李贤究竟是不是武则天所生?这,又是一个千古之谜。
我们来看,李弘生于永徽三年(652年)七月以后,李贤生于永徽五年(654年)十二月,两人出生相隔两年,这中间还有过一个早夭的公主(就是传说为武则天闷死的那个)。这三个孩子,一年生一个,在武则天当时那个年龄上,不是不可能的。
而且,那时武则天刚从感业寺回来,正受专宠,还轮不到韩国夫人钻空子。因此,李贤的身世,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台湾的历史学家雷家骥先生就是持这种观点。
另外也有持怀疑态度的一派,他们分析如下:据《旧唐书·高宗纪上》记载,永徽五年(654年)十二月十七日,武则天生李贤于去昭陵的路上,是早产。这一派认定,武则天是在永徽四年(655年)年初生的李弘,此后又生一女,再生李贤,就等于是在两年跨度里生了三个孩子,似乎太过密集。他们推测,这个数九寒天在拜谒昭陵的路上所生的早产儿,很可能并没活下来。极有可能是与高宗有私通关系的韩国夫人,把自己刚生的儿子拿来顶了缸。
他们提出的证据是,李贤降生仅一个月,高宗就给他封王,如此匆忙地要确立这个孩子的地位,似乎是有什么隐情。至于武则天,出于对巩固自己在后宫地位的考虑,也不会反对这么干——多一个儿子,就多一分权力保障。但是当李贤成年后,武则天就越来越不放心这位冒牌的儿子了,对立他为太子,曾经显得很勉强。
这后一种说法,推测多于论证,我们权且当个故事听吧。
就在这流言四布的敏感时刻,又出了一件事,使太子问题这个火药桶,在瞬间被引爆!
事情缘于一个装神弄鬼的正谏大夫明崇俨。他是皇帝侍从,专掌讽谕的,可是他不好好给皇上提意见,老爱玩相面术、预测学。古代士大夫对这种旁门左道不屑为之,一旦有人会这个,就很显眼。天皇喜欢听他胡侃,因为能解闷儿,天后也很敬重他。
不知这人是出于什么动机,借着相面,对诸皇子做了一番品评。他说:“太子福薄,不堪继体;唯英王(李显)貌类太宗,相王(李旦)貌当大贵,两子中择立一人,方可无虞。”
武后对他虽然很信赖,对太子也有些失望,但并未把这话当真。据后世史家分析,明崇俨敢于这么胡说八道,可能是打探到了武后对太子有所不满。他这么说了,也没受什么斥责,说明他的观点与武后的态度暗合。
但是,有人却把这话当了真。李贤知道后,当然把这个明崇俨恨之入骨。
调露元年(679年)五月,明崇俨从东都到京师去办事,走在半途,夜遇刺客,被杀死。皇帝的座上宾,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天皇、天后不禁大怒,下令追查凶手。逮起来不少嫌疑人,但始终没找到真凶。
当时就有人猜测,是太子李贤恼怒明崇俨多嘴,暗中派人杀了他。武后也有些怀疑是太子干的,但拿不到证据。
事情拖到第二年春,太子李贤随二圣去游少室山,一家三口看起来仿佛其乐融融。可是,一回到东都,武则天就开始摘瓜了!她派人向天皇告发了太子李贤的诸种“阴事”。
捅出来的具体是什么事,不载,无非是声色犬马之类。尤其李贤与娈童赵道生欢狎之事,使高宗大为震怒,于是案发,太子及其同党被拘。武后便命宰相薛元超、裴炎,御史大夫高智周与法司官员同审。
组成这么高级别的特别审判庭,意味着武则天要起大狱了!
果然,法司在东宫马坊里搜出了惊人的物证——“甲胄数百领”!
藏这几百套甲胄干什么?难道李贤要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