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才女贺双卿

岁月一笑/文


常言道:红颜自古多薄命,但薄命至贺双卿者,应为不多。李清照中年经历国破家亡,晚年在凄苦寂寞中离开人世,但她早年衣食无忧,生活幸福美满,与夫婿赵明诚志同道合,恩爱异常,无异于神仙眷属。朱淑真遇人不淑,嫁个庸俗商人,郁郁而终,但起码这位商人丈夫颇有家财,她从未为经济所忧,闲暇时刻还可饮酒赏花,以遣寂寞忧郁情怀。而贺双卿,她生前处于赤贫阶层,不要说喝酒赏花,只怕连酒味都闻不到。她所嫁的丈夫目不识丁,不要说有什么精神交流,什么共同语言,能够好声好气对她,她就觉得处于天堂了。而偏偏这位大字不识一筐的农夫不是怜香惜玉的董永,娶位贺双卿这位世间罕有的文学才女,却对她百般凌辱,让她在贫病交加中离开人世。
    
  贺双卿出生于常州丹阳的一个农户之家,在中国古代,女子无才就是德,一些官宦人家的千金,方有机会去读书,而农家出身的女子,能有机会读书的,寥寥可数。贺双卿能有此例外,也有一定原因的。她所在的故乡常州,是中国几个文风最盛的地方之一,那里的文化名人辈出(据我所知,在中国几百个城市中,常州的名人名列第四,仅次于北京、上海与苏州),对明清时代的中国文学产生重大影响,比如明清时代的张惠言,黄景仁,近代的刘海粟,瞿秋白,均是顶尖级文化名人。我相信在这种环境下,就是古代民间底层,也会流传不少优秀的作品。而贺双卿的舅父又是乡间的私塾先生(一说是私熟中的杂役),双卿常去舅父处,每当塾师授课时,双卿就倚于窗下,悉心聆听,铭记在心。就这样,这位极具有文学才能的女子,在半自学的状态中,便会吟诗作赋,较于那些寒窗苦读十年的古代学子,就不知优秀多少倍了,由此可知贺双卿的文学天赋,异于常人。
    
  贺双卿惊人的文学才能,在乡间是不受重视的,若她是男儿,家人见她有此才华,自然会将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而她是女儿身,家人不能指望她能依靠文学去博取功名,所以就听之任之了。就这样,贺双卿就像田野一朵无人欣赏的百合花,静静地散发出馨香。不过我想,这段日子对于贺双卿而言,应该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她可以自由自在做家务,自由自在吟诗。就算穷一点,对于贺双卿这位重视内心丰盈的人而言,也根本算不了什么了。
    
  贺双卿十八岁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的农民父母,自然也就给她张罗婚事。在当时那种社会,贺双卿是不可能去接触什么文化界人士的,也没有这个机会,而她的母亲,虽然疼爱女儿,由于出身的局限,相信也不会很了解双卿细腻优美的心理,于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下,她嫁到邻村周大旺家。
    
  周大旺家境贫寒,目不识丁,性格粗暴,庸俗不堪,而双卿的婆婆,更是个厉害角色,周母青年守寡,将独子抚养成人,视儿子为己有,此时多了一个媳妇,让这位不识字也不明理的乡村老妇人,对新娶的媳妇产生的怨恨之心。周母本来就不喜这位新媳妇,加上她与贺双卿没有半点共同语言,在她眼中,贺双卿也许是位一无是处的女人。在古代农村当媳妇,长得壮实,会做家务,能生儿育女才是最重要的,而贺双卿,身体孱弱,又一肚子不能当饭吃的才华,在不识字的周母眼中,贺双卿的所有优点都成为缺点,所以周母对贺双卿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并将各种各样的农活压在她身上,天天催她整天做这做那,一刻也不得闲。
    
  在古代农村,生活压力是相当重的,农活比现在要繁重得多,煮饭、喂鸡、养猪、舂谷、纺线、做鞋、清扫庭院之类的杂活都落到双卿的头上。双卿自幼身体弱,父母怜惜她,在娘家少做粗活,嫁入夫家,不管她做得好不好,恶婆婆都是“好便骂,不好便打”,想尽办法折磨双卿。像周母这种年轻守寡的女人,若天性不是很善良,后天又无修养,往往心理变态,对待儿媳妇双卿就加倍的凶恶狠毒。像张爱玲写的《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也是对儿媳妇有一种天生的敌意而百般摧残。而双卿的老公是个所谓的“孝子”,秉承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说教,不但不同情双卿,反而站在那个恶婆娘一边来帮着叱责妻子,双卿喜爱写诗,她那凶老公和恶婆婆却一看到她拿书磨墨,便要恶骂。有人形容朱淑真的老公是“其夫村恶,蘧篨戚施,种种可厌”,我觉得未免有点冤枉,但此词来形容这个周大旺,却觉得还骂得不痛快,双卿这样的好女子被这样一个家伙摧残折磨,比之鲜花插牛粪更令人痛心和惋惜。在这种恶劣环境之下,双卿满心是泪,只有在诗句中倾诉
    
  其一:
          命如蝉翼愧轻绡,旧与邻娥一样娇;
          阿母见儿还识否?苦黄生面喜红绡。
     其二:
          冷厨烟湿障低房,爨尽梧桐谢凤凰;
          野菜自挑寒里洗,菊花虽艳奈何霜。
     其三:
          雪意阴晴向晚猜,床前无地可徘徊;
          纵教化作孤飞凤,不到秦家弄玉台。
    
  贺双卿婚后不久,就患了严重的痢疾,她的这种病本来是可以治好的,但她的蠢老公与恶婆婆怎会替她治病呢?只怕还视她为累赘呢?事实上也真的如此,她的老公丝毫不体贴她,她的恶婆婆更是从未给她好脸色看,重活脏活全要她承担。因为疟疾忽冷忽热经常发作,双面卿被折磨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周大旺越来越讨厌双卿了,就算是初婚时有点感情,也荡然无存了,而在这种情况下,贺双卿的处境是可想而知的。
    
  在古代,多年媳妇熬成婆,婆婆的地位比小媳妇要高得多,若命好遇到一位明理的婆婆,自可安乐度日,若遇到一位凶婆婆,只能自叹命苦了。古代多少小媳妇不堪婆婆的虐待而自尽身亡,而这对于贺双卿而言,只怕是更深刻的痛苦与压迫了。因为贺双卿本就是一名绝代才女,比一般女子的心思更加敏感更加忧郁,由此可知,贺双卿在婆婆的淫威下,在丈夫的虐待中,内心承受的痛苦有多么深!
    
  贺双卿嫁入周家才两年,就与世长辞了,年仅二十岁。二十岁,本是如花年龄,但对于饱尝人间酸楚的双卿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吧?生无所欢,死又何惧!就这样,双卿这位中国文学史上最具有天赋的女词人,在贫病交加、无依无靠、凄苦绝望中离开人世,给世间带来无尽的悲伤。
    
  二、史震林其人
    
  贺双卿以如此低微的地位,如此悲惨的身世,其卓越的才华居然不像大部分古代才女的作品那样湮没无闻,反而迸发出万丈光芒,这不能不归功于清代文人史震林。
    
  史震林,字岵冈,一作梧冈,号匏冈居士,江苏金坛人。乾隆二年(一七三七)进士),官淮安教谕,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告归,仍往来淮扬间。工书,精八分,喜摹曹全碑,后更参以己意。善画树石兰竹,一以生秀为宗,不落前人窠臼。性孤介,喜禅悦,富著述,有华阳诗稿、西清散记。寿至八十七。《墨香居画识》、《墨林今话》、《清朝书画家笔录》、《增校清朝进士题名碑录》 。
    
  史震林在封建社会中,亦算是一名目光较高远的不凡之士,他曾向朋友表达自己的“人生大愿”:“载异书,携美人,登名山,遍采歌咏以为一代风雅。”
    
  1733年,史震林建议敞开绡山耦耕书院大门,广收博纳本地与外县的各路学者文人,也就在这一年,他们结识了同村周家刚娶的媳妇——一位貌美才高、德贞的女子贺双卿。
    
  史震林初遇贺双卿,颇具传奇色彩。
    
  据写实笔记《西青散记》记载,1733年四月的一天,在绡山耦耕书院读书的史震林和段玉函等几个才子,偶见一婀娜女子手执畚箕出外倒脏物,便非常惊奇:穷乡僻壤,何来如此美貌女子。再看垃圾中有不少树叶,上面居然用白粉写有工整端丽的字迹,捡出来一看,更是惊异。经打听,方知双卿身世,不由十分同情。后又读到双卿的诗词,更是敬佩至极,于是写诗作词以示问候。双卿钦慕才子,与史震林等人也诗词唱和。
    
  史震林与他的朋友,虽然对双卿极为同情,却不敢为贺双卿逃苦海的,这些书生们谈论时说过这样一段话:“汤卿谋曰:‘……人生须有两副痛泪: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赵)凤岐……曰:‘……吾则以一副痛泪哭失节之佳人。’段玉函曰:‘佳人失节,思之亦必自哭,不自哭者,安得闲泪哭之?”由此可知这些人的思想也是局囿于当代的,都是封建卫道士,他们死抱着封建礼教观念不放,他们认为,佳人不论怎样沦落不偶,不论所嫁的是怎样不堪的丈夫,都必须为丈夫守节,这才是天经地义;失节的佳人比沦落不偶的更可痛哭,她自己先该痛哭而死,否则旁人又哪有闲泪去哭她?岂不知世间大英雄、真名士、奇女子均视世间凡俗说教如儿戏。惜乎双卿未遇此等人物,叹叹!
    
  不单史震林与他的朋友如此,贺双卿本人,也是位相当传统的人,她与史震林等人诗词唱和,但她“发乎情而止乎礼义”,始终不越雷池一步。文人们画了她的像,请她题诗,她题了后又后悔了,要回来剜了去。对自己的诗词流传在外也是惴惴不安,生怕人们认为自己是像青楼女子那样招摇自售。史震林等人在极端同情之际,也曾想帮助双卿摆脱困境,但双卿深受封建礼教束缚,说“田舍郎虽俗,乃能宛转相怜,何忍厌之,此生不愿识书生面矣!”
    
  可怜的贺双卿,以我们现代人的眼光,她的这种行为未免有点痴傻,既然周大旺母子视她如牛马般驱遣,就连她生病都恶语相向,对这种家庭又有何留恋之处?逃出来吧,就算逃到青楼当一名才妓,也比在这穷乡僻壤中被人虐待强。可这种事情想起来容易,要做又何其艰难。我想贺双聊遇到史震林与他的朋友之后,或许会有一些精神上的慰藉,甚至可能会有些比较出格的想法,但一想到未来,只怕也只能暗自垂泪而已。是啊,就算她逃了又能逃到哪儿?逃到史震林家?史震林一则思想无法超越当时的年代,就算他非常同情贺双卿,如果双卿真的不顾一切地去投奔他,只怕他也不敢接受吧?也许心里还会暗自为“佳人失节”而心痛呢?何况史震林大双卿二十岁,家中早有妻儿,妻儿对贺双卿会不会歧视,也是未知数。而双卿由一名农妇变成文人的侧室,只怕也会被人抽脊梁骨了。最不济就去青楼吧,可这种被人糟蹋的生活,又岂是思想传统的贺双卿所能够承受的?在妇女被重重压迫的封建时代,女人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不要说在封建社会,就是“五四”运动以后,鲁迅不也写过《娜拉走后》这篇文章吗?他说中国式的娜拉离开丈夫之后有两种结局,第一种是回到丈夫身边,继续当他的“小鸽子”,第二种就是去当妓女。在五四之后的中国社会尚且如此,何况贺双卿所处的时代?当然,从这方面也可以看出,贺双卿不如李清照勇敢,李清照早年与赵明诚感情甚好,后来家破人亡,赵明诚逝去多年之后,李清照在孤苦无依之际,敢蔑视礼教,改嫁他人,而结婚后发现后夫与自己志趣不投,粗俗不堪,又能勇敢的站起来“休夫”,这种行为在封建社会,无疑是相当的惊世骇俗的。贺双卿就没有这种勇气了。她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在婆婆与丈夫的虐待之下,在内心饱受摧残之下,无望地过着非人的生活。
    
  既然无路可逃,又没有反抗的力量,就只能默默承受,愈加的恭顺了,也许这样日子会好过些。据《西青散记》所载,贺双卿逝世前的日子里,“事舅姑愈谨,邻里称其孝。夫性益暴,善承其喜怒,弗敢稍忤。”(卷四第46页)就这样,大约于乾隆末年或雍正初年,一代才貌双全的农家女词人,最终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花颜凋落,含恨离开人世,留下一段千古遗憾,让后人叹惋不已!
    
  当然,贺双卿不是普通的农妇,她也有自己的情感世界,这种爱情在封建社会的重重压迫之下,在明知道不可能的情况下,依然未曾泯灭。我相信贺双卿对史震林是有些微妙感情的。史震林博取功名之际,贺双卿独自在家,忍受着丈夫与婆婆的虐待,内心的痛苦无法喧泄。在她逝世前不久,就曾留下一词给史震林:
    
  “终日思君泪空流,长安日远,一夜梦魂几度游。堪笑辛苦词客,也学村男村女,晨昏焚香三叩首。求上苍保佑,天边人功名就,早谐鸾俦。应忘却天涯憔悴,他生未卜,此生已休!”
    
  从此词中就可看出贺双卿对史震林已是情根暗种,却在那种窒息的环境中不敢有丝毫表白,内心之悲苦实是难以用笔墨形容。“他生未卜,此生已休!”,内中的幽怨与痛苦又有谁知?几百年后的我,夜深人静之际读此词,亦不由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