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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 溪 梅尧臣
行到东溪看水时, 坐临孤屿发船迟。
野凫眠岸有闲意, 老树着花无丑枝。
短短蒲茸齐似剪, 平平沙石净于筛。
情虽不厌住不得, 薄暮归来车马疲。
论:梅尧臣十六岁乡试未中之后,因家贫无力再供他读书,就找到了自家叔父梅询开后门,安排他从门荫进入仕途,他原名圣俞,后改尧臣,由此可见年轻的他是有一番相当大的抱负,可惜直到皇佑三年才赐同进士出身,古代的知识分子考公务员,因为运气不好排在二甲尚在情之中,但排到二甲之外就是实力问题了。所以据说我乡先贤曾国藩先生有次在和朋友们的聚会时,有人出一联为“如夫人”,结果在座的李元度脱口而出说了下联“同进士”,当场把曾先生气得身上的蛇皮藓扩大了8%,聚会也不欢而散。因为曾先生就是同进士出身,要知道这个同进士的“同”字,其意思就是“不同”,和如夫人的“如”字一样,是“不如夫人”的意思。
梅尧臣在仕途并没实现他年轻时的抱负,所以终其一生郁郁寡欢,三十多年来一直辗转于各地当些小官,直到他晚年被招到京城参加编写《唐书》才得了尚书都官员外郎这一官职,结果他有次下班回家后对老婆说:“老子这编书的活儿就象猢狲入布袋,没有一点自由,上次想去看看传说中的后宫三千佳丽也不让。”她老婆刁氏听见了,没好气的说:“那我看你这做官就倒象是鲇鱼上竹竿,想往上爬,那是难而又难!”(归田录)偏生梅尧臣家里有个老婢女非常会作生鱼片,在京城中远近闻名,欧阳修、刘敞等人常常跑到菜市场买几十尾鱼带到梅家去蹭饭,有次大家都在欧阳修家喝酒,刘敞就说:“老梅呀,我看你这辈子当官就当到都官为止了。”欧阳修就问原因,刘敞说:“唐不有个郑谷郑都官嘛,宋就应该有个老梅梅都官咯。”结果刘先生这个笑话因为太冷而完全冷场了,梅尧臣受了这个刺激,不久就离开了人间(六一诗话),后来有人去凭吊梅尧臣的墓,此人非常不厚道写诗曰:“赢得儿童叫夫子,可怜名位只都官”(宋人轶事汇编引娱书堂诗话)。但梅先生的名气却非常的大,苏轼曾得到一件西南夷布的弓衣,上面的织文就是梅尧臣的春雪诗(宋史 卷443)
宋诗开始自立,梅尧臣在文坛的崛起是标志之一,清人叶燮说:“开宋诗一代之面目者,始于梅尧臣、苏舜钦二人。”(原诗 外篇)宋初白体、晚唐体和西昆体相继流行,尤其是西昆体更是风靡一时,但到了仁宗朝的前期,就已然形成了汴京、洛阳、东州三个要求宋诗自立的文人团体,在京城是穆修和苏舜钦、苏舜元兄弟为首,他们开始搞五言长篇来对抗近体诗的西昆体,在东州是以石延年、范讽、刘潜为首,在西京洛阳,钱惟演当时为西京留守,在他的幕府中聚集了二十多个文学青年,当时的梅尧臣就在其中,欧阳修在当时就一直在梅尧臣身边学诗。(王水照 北宋洛阳文人集团的构成)刘克庄赞梅尧臣为宋诗的“开山祖师”,似不为过誉,这首东溪既是他的名篇,又对宋诗的发展起了非常大的启示作用。梅尧臣在五十岁被仁宗皇帝赐为同进士出身,不料朝廷竟要他以太常博士的身份去监守永济仓,梅先生非常的不满,当时就写了一首《依韵和达观禅师赠别》大发牢骚,一年后,自己的嫡母束氏年九十而亡。可惜梅先生很不会做官,穷到了竟然没钱雇船护柩回家乡,幸好永济仓的朋友帮满调了一只运粮的官船给他,才能护送母亲遗体回家乡守丧。此诗大约就作于守丧将要结束的至和二年春天。(朱东润 梅尧臣传)此诗第一句明白如话,写自家来到东溪看水,暗含闲意,第二句写自家看到的景色和不舍之情,钱钟书说梅尧臣诗“主张平淡,在当时有极高的声望,起极大的影响。”从这一联即可看出梅诗平淡之意。随后的三、四句是写溪水岸边的景物,这一联是梅诗的名句,方回赞为“当世名句,众所脍炙”,纪晓岚大才子赞为“名下无双”,陈衍赞为“的是名句”,第三句是从老杜《漫兴》中“沙上凫雏傍母眠”这一句化出,梅尧臣写水边春景,抓住了有特征的物体来描写,野鸭正在岸边打着盹,悠闲自在,野鸭打盹人人能见,但能从中看出“有闲意”的却只有梅尧臣,老树春天开发,也是常景,但梅尧臣用“老”“丑”二字便翻出了新意,“无丑枝”说得很是俏皮,同时是在用老树来借代自己,欧阳修称梅诗:“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指老女有风韵。梅尧臣大概很是喜欢丑枝生妍之意,在一些诗中曾反复用到了这个意象,如“姜女嫁寒婿,丑枝生极妍”等等,这两句整合在一起来品位,写景清丽平淡,写景之中暗含的则是梅尧臣自己老当益壮和娴静自得的心态。而且这两句每句前四字是写景,后三字写意,非常工巧,写意之中有议论,写景之中含情趣,所以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后集》说“圣俞诗工于平淡,自成一家”,再引这两句诗说:“似此等句,须细味之,方见其用意也。”后来萧德藻《咏梅》的名句:“百千年藓着枯树,一两点花或作三两点春。供老枝”就是学梅尧臣此句。五句和六句就把目光放远,写到了溪水中的小洲,洲上的蒲草很是整齐的长出一截,如被人剪裁过一般,六句写水净见沙石,虽是天然的景物但偏偏看上去很刻意,如人工雕琢过一样。这两句便有一个转折,两句分别用了“剪”和“筛”字,梅尧臣暗中所要表达的含意就是虽然向往闲适自在,但却没有这种可能,自己仍是一介凡夫俗子,不能超脱。最后一句平白质木,宋人的“以文为诗”,此联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但其中又有一个大的转折,梅尧臣此联要表达的是虽然自己再怎么对此情此景恋恋不舍,却仍然是“住不得”,为何“住不得”?下句给答案,“车马”虚写,“疲”才是真实的意图。就如我平常很爱看林志玲姐姐,但决不会为了爱看她而去飞台湾,因为很多有很多种因素牵绊着我。梅尧臣便是这个意思,因为他已完全把自己融进那个社会集体中,个人的喜好理所当然退避三舍。
唐人同样的意境但写出来的味道就明显不同,象王维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老杜是“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李白是“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王先生是既然已经无路可走了,我便不妨坐着看看云,而杜先生是看水缓流,观云飞掠,但是心不奔,意不驰。李先生则更为厉害,竟然对这敬亭山产生了一种天地之间唯我独存的幻觉。我平常呆望着一个物体超过五分钟后,也会经常产生幻觉,但产生的大多是很俗的幻觉,比如把杨贵妃幻想成自己的初恋女友,把饭岛爱幻想成爱人诸如此类。由此可见唐人的闲适是无拘无束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是一种天人合一的,而宋人就明显不同,所以梅尧臣从一开始就不敢让自己太贴近所看见的景物,而是时时刻刻和它们保持着距离,他始终不能脱离那层“樊笼”,而他似乎也从没想过要如何才能逃离这层“樊笼”,即使偶尔心里会闪出这种念头,但很快就会湮灭,因为宋代的士人他的整体社会意识是把国家视为己任的,是居庙堂则忧民,处江湖则忧君的,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这一张大网是宋代士人自己给自己布下的,如果揭开了,宋代士人也就不是宋代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