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动心灵的诗意变奏——怀念作曲家刘庄

李妍冰

2011年7月1日一早，突然接到李路姐（刘庄女儿）打来的电话，心中一惊，当得知敬爱的刘庄老师平静地走完了她人生旅途的最后一刻，于6月30日下午6点55分在北京空军总医院逝世时，泪水簌簌夺眶而出，电话挂断后，我陷入巨大的悲恸之中。尽管知道刘老师近半年身体欠佳，但这噩耗仍让我感到非常突然和意外。6月初，在医院看望刘老师时，还曾说期望她能尽快康复、早日回家，下学期我在首师大进修，离车道沟很近，可以经常去看她。之后忙于期末工作和各项杂务，就在一切接近尾声准备再次看望她时，却不想再见刘老师已是无法实现的奢望，上次的探望竟是最后的诀别。7月2日上午9点，带着深深的遗憾，在空军总医院告别厅作曲家刘庄简单的遗体告别会上，为慈爱、渊博、让我受益无边的爱师送上最后一程。回到家后，心情悲痛，思绪久久不能平静，刘老师昔日的音容笑貌、谆谆教导，尽现于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一、勾忆往事

    初识刘庄是20年前在中国音乐学院附中读书时，听同班好友弹奏那首著名的刘庄钢琴《变奏曲》，清新优美的曲风，娴熟的写作技巧，将熟悉的山东民歌“沂蒙小调”在钢琴上作了完美演绎，主题所蕴含的种种特质通过变奏得以精彩展现。作品深深吸引了我，当得知此曲竟出自一个女作曲家学生时代的习作时，更是对作者充满了景仰。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2000年），一直在为留学而努力的好友小雪惊喜的告诉我，她已被美国锡拉丘斯大学音乐学校钢琴演奏专业录取为硕士，给她打电话联系的人是在该校任教的中国作曲家刘庄。这个消息让我欣喜，再度听到作曲家的名字也让我感到亲切。而后在工作中，我从钢琴教研室转回理论教研室，并担任《曲式与作品分析》课程的教学，在讲授变奏曲章节时，刘庄钢琴《变奏曲》作为中国风格自由变奏的经典范例，需要带着学生仔细研读。备课时，我在网上查阅作曲家的相关资料，当一连串熟悉的优秀作品映入眼帘后，我不禁惊呆了，为作曲家的创作才华和艺术品质所震撼。2004年7月，我从刚获得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硕士学位的师妹周叙那里得知，刘庄刚刚回国定居，受到作曲家的极力推荐，她以全额奖学金获得赴美留学机会。这个喜讯让我兴奋不已，此时的我于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已有五年之久，非常渴望在专业上得到进一步的学习和提高，在师妹的引荐下，我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刘庄。

    初次见面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位72岁的女作曲家充满活力、精神利落、思维敏捷、和蔼可亲，她的爱人作曲家李延生，也非常热情、随和。客厅里摆放着作曲家心爱的三角钢琴，墙壁上装饰着大幅女婿的画作，其乐融融的合影照片，是全家幸福生活的写照，家里处处洋溢着温馨、和谐的艺术气氛。在听了我讲述的学习经历、看了我创作的部分作品后，刘老师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拜师的请求。就这样，我非常幸运地成为她的学生，刘庄成为我今生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师。在教学中，作曲家强调扎实的写作功底，她从斯克里亚宾的《钢琴前奏曲》入手，让我感知素材发展的逻辑关系和音乐结构对于创作的重要意义；通过为已有节奏填写音高旋律的训练，让我感受作为音乐核心的节奏它那丰富而有序的感性特征；逐步给我讲授八声音阶、人工音阶、音级集合等近现代作曲技法，总是让我先分析再写作，并希望我能将民族因素融入其中。每次上课我都激动不已，作曲家钢琴弹得非常好，识谱神速，经由她的双手乐谱瞬间在钢琴上转变成演奏级的音响，这真是一种享受！作品中每个问题的指出和修改，都给我无限启示，作曲家活跃的音乐思维使我从中不断获得新的灵感和感悟。最初几年在通州上课，刘老师知道我路上要花很多时间，所以把整个上午都用于给我上课，之后留我在家里吃饭。几年来，刘老师除了指导我写作、对我在专业、教学中遇到的一切问题给予解答外，作为长辈在生活上同样给了我很多关爱，甚至教我做菜和育儿。刘老师一直鼓励和支持我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2006年我受到湖南文艺出版社约稿，用了四年多的时间先后编著《成年人简易钢琴教程》和《弹儿歌学钢琴》，而这两本书的整个编写都得到了作曲家的悉心指导。刘老师的精神境界和人格魅力始终感染着我，她治学严谨、慈爱博学，虽已从心之年，仍每天坚持练琴，阅读各种音乐杂志和最新出版的音乐理论著作，出席音乐创作研讨会，积极投身于一生所挚爱的音乐事业。去年秋天，刘老师因脑梗住院，我清楚记得第一次去看望她的情景。她想着我工作忙、孩子小、医院又远，不让我去，在我一再要求下才把地址告诉我。第二天比我预计到达时间提前半个小时，刘老师便让阿姨推着她到离博爱医院西区几百米外的路口过街天桥下等我，当我看到萧瑟秋风中身着披肩的作曲家熟悉身影时，心中一阵酸楚……

    追忆往事我禁不住一次次泪流满面，抑制不住心中那份沉沉的思念，而记忆中的一切都恍如昨日。7月3日，看到作曲家陈钢发布的微博：“勿忘她！她走了！她是《黄河钢琴协奏曲》的作者之一，她是早在学生时代就以《沂蒙山小调主题变奏曲》和《钢琴小协奏曲》崭露头角的女作曲家刘庄。她与同样出于上海音乐学院的师姐瞿希贤相继离开了人间，但留下了永不消逝的乐声和永远的美丽。斯人已逝，那么，后来者呢？天堂里等待着你们的回声……”。作曲家走得如此突然，让尊敬她的人们来不及叹息，便不得不啜泣着向她挥手告别。悲痛的我决定为刘老师写点东西以寄托哀思，当着手准备材料时，感到的是深深的自责和无限的遗憾。网上查到的相关资料都是十几年前的，作品介绍仅限作曲家出国之前的，作品分析都是学生时代创作的，作品评论仅找到两篇，即同时发表于《人民音乐》1989年08期的梁茂春《追求永无穷期——刘庄音乐创作简论》和谢嘉幸《塔什库尔干印象——刘庄室内乐作品音乐会随想》。我为未能在作曲家在世时给予她过多的关注，更多去了解她的创作思想而自责，为自己浅薄的学识无法深刻解读作曲家丰富、独特的艺术内涵而遗憾。而接下来的文字，将尽力对作曲家刘庄的创作生涯和艺术贡献作初步梳理和概括，希望能为刘庄音乐创作的进一步研究作铺垫。

二、创作生涯

    刘庄1932年10月24日生于上海，长于杭州。自幼就读于西方传教士开办的教会学校，八岁开始跟随父亲学习钢琴。在杭州教会学校弘道女中读书时，跟随该校外籍音乐教师麦克洛克学习钢琴。1950年考入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师从丁善德、桑桐、邓尔敬等教授学习和声、复调、自由作曲，1957年以优秀成绩毕业。同年，作为研究生被派往中央音乐学院随苏联专家古洛夫学习作曲。1958年9月任教于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两年后调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任教。1969年起任中央乐团驻团作曲家，国家一级作曲。1989—1991年作为美国富布赖特（Fulbright）亚洲客席教授在美国纽约州锡拉丘斯（Syracuse）大学音乐学校任教。1992—2003年继续在该校执教，除作曲和中国音乐外，还曾教授音乐基础理论、配器、二十世纪音乐分析、世界音乐等课程。2004年回国，任杭州师范大学音乐艺术学院客座教授。2011年6月30日因病逝世，享年79岁。刘庄是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音乐协会会员，个人小传曾载入《中国音乐家名人录》《中外文学艺术名人肖像》《中国妇女名人录》《美国亚洲名人录》等辞书。

    刘庄自考入上海音乐学院不久，就开始了专业音乐创作生涯。早期作品以20世纪五十年代（学生时代）创作的大提琴《浪漫曲》（1954年）、钢琴《变奏曲》（1956年）、《运动会组曲》（1957年）和钢琴小协奏曲《献给青少年》（1957年）最为著名。六十年代初期曽为木偶动画片《鸽子》（1960年）、电影《昆仑山上一棵草》（1962年）、《小兵张嘎》（1963年）等影片配乐；1962年创作四乐章《小提琴协奏曲》；1965年创作管弦乐组曲《一九四九》；1969年与殷承宗、储望华、盛礼洪等合作，根据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改编了脍炙人口的钢琴协奏曲《黄河》；1973年与殷承宗等合作，根据琵琶古曲《十面埋伏》改编同名钢琴曲；1974年与刘诗昆、郭志鸿合作，根据王昌元同名筝曲创作了钢琴协奏曲《战台风》。

    1976年“文革”结束后至20世纪八十年代，伴随改革的春风，迎来了刘庄音乐创作的“黄金时期”，在创作上取得了里程碑式的进展，作品数量繁多，体裁多样。1978年根据古曲改编的木管五重奏《春江花月夜》获“文化部艺术创作优秀奖”。1979年创作的交响音画《梅花三弄》获“第七届中国交响音乐创作奖”。1981年创作的小提琴独奏曲《台湾民歌主题五首》——《雨夜花》《思想起》《天黑贰兜荷贰抖小罚陕浪记濉⑻辣︽返榷辔恢√崆傺葑嗉已菀锊⒙贾瞥且衾只岷徒萄У某Ｓ们俊1982年为长笛、大提琴、竖琴创作的《苗歌》《夜曲》《送别》《夜行》《春归去》《柳》《舞》《独白》等十六首三重奏小品，1983年由广州太平洋影音公司出品录音出版，以“民初情”为题在台湾发行，1985年获太平洋影音公司“云雀”奖。其中七首作品（书名《三重奏七首》）由人民音乐出版社于1987年出版。1983年受中国唱片社委约创作的双筝与交响乐队协奏曲《广陵叙事》，1984年由古筝演奏家张燕抚琴，与中央乐团合作录制成磁带、唱片、CD三种样式，在香港出版发行。1987年创作室内乐合奏《塔什库尔干印象》，同年，中央乐团在北京举办刘庄室内乐作品专场音乐会。此外，曾为《苗苗》（1980年）、《张灯结彩》（1982年）、《边城》（1984年）、《瓜棚女杰》（1985年）、《月牙儿》（1986年）等电影配乐；为北京人艺话剧《巴黎人》（1987年）作曲配乐；与作曲家李延生合作，创作了《月之故乡》《母亲》《故乡的小山村》《我的根在这里》《振兴吧中华》《我没有带回我的心》等经典艺术歌曲。其中电影音乐《边城》获“第五届金鸡奖最佳音乐提名”；话剧音乐《巴黎人》获“戏剧配乐奖”；电影《苗苗》插曲童声合唱《小鸟，小鸟》获“全国儿童歌曲一等奖”；歌曲《月之故乡》获“全国歌曲创作优秀奖”。

    八十年代末至新世纪初，刘庄作为客席教授在美国纽约州锡拉丘斯大学任教，教学之余潜心对西方现代作曲技法进行全面的学习和研究，从西方现代音乐形态中广泛吸取养料，通过非凡的才气和超常的感悟完成音乐语言的脱变，进入创作新阶段。1991年，受香港中乐团委约创作并演出了第一交响曲《望》；根据同名民间丝竹乐曲改编钢琴独奏曲《三六》；与莫凡合作完成由凌子风导演的电影《狂》的配乐。1997年受美国“新音乐协会”委约创作室内乐六重奏《流》，该作品曾在纽约、波士顿、希拉丘斯等地演出，希拉丘斯当地日报及电台还进行了专题采访报道。1999年受纽约州“音乐教师协会”委托为预置钢琴、长笛和大提琴创作室内乐三重奏《风入松》，该作品2000年获“纽约州个人艺术奖”，2005年由美国“新音乐协会”录制出版CD，多次在国外上演，2008年在北京召开的“世界女音乐家代表大会”上演出时，作曲家还亲自担任预置钢琴的演奏。《流》和《风入松》被收录于中国现代室内乐作品系列，由上海音乐出版社于2007年出版。在美国期间受锡拉丘斯儿童合唱团委约，创作改编《兰花花》《打麦号子》《阳关三叠》《推炒面》《绣荷包》等多首中国风格无伴奏合唱，由锡拉丘斯儿童合唱团在“NPP”第一届艺术节首演，之后作为该团的主打作品在欧洲巡演，这些作品已成为经典中国风格无伴奏合唱在海外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其中前三首作品收录于美国合唱音乐体验系列——书名《中国歌曲三首》（Three Chinese Songs）由布西与霍克斯公司于1997年在纽约出版。此外，还受美籍台湾华人委托为百首教会圣歌编配钢琴伴奏。

三、艺术贡献

    刘庄生长于中国历代文人雅士辈出的文化名城杭州，生活中耳濡目染地受到中国传统音乐和民间音乐的熏陶，自幼在教会学校接受严格的西方教育，在上海音乐学院读书时全面系统地学习了西方作曲技术理论，这样的成长阅历造就她艺术创作的表达方式是擅长运用西方器乐形式和作曲技法表达具有民族意蕴的音乐语汇。刘庄从小学习钢琴，具有高超的演奏水平和即兴才华，钢琴作为作曲家熟悉和钟爱的乐器，在创作中始终扮演着重要角色，除专门写给钢琴的独奏和协奏曲外，在大量的室内乐、器乐、声乐等体裁形式的作品中，都有钢琴的精彩表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刘庄曾在京剧样板戏组参与创作，对戏曲音乐和民族器乐的浓厚兴趣促使她对中国传统音乐进行深入研究，在创作中广泛吸取传统文化精髓，勇于尝试、不断创新，赋予音乐深刻内涵和无限意境。八十年代以来，尤其是在美国期间，刘庄对西方现代作曲技法进行了全面的学习和研究，以审慎的眼光借鉴继承，通过全新的思维方式整合了民族与现代的创作元素，为中西文化交织、碰撞、融合作了积极探索。刘庄的音乐风格内在含蓄，清新流畅，结构严谨，意境深远，在看似感性的背后有着理性的思考和周密的设计；在体现中西合璧、古今交融文化魅力的同时，流露出女性独特的审美视角和丰富的内心世界；从平凡中孕育精彩，以浓浓诗意触动听众的心灵！

    纵观作曲家刘庄的艺术人生，在近六十载的音乐创作道路上，留下了她对音乐那份虔诚、真挚的热爱和孜孜不倦、笔耕不辍的勤奋。透过这些丰硕的艺术成果，感受的是她非凡的艺术才华和探索永无止境、追求永无穷期的执着精神。作为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代作曲家，她带着弘扬中国民族文化的历史责任感，六十年如一日地刻苦钻研，一生致力于中西方音乐文化的交融，为中国音乐创作事业的繁荣发展做出贡献；作为中国优秀的女作曲家，作品中那份可贵的、女性所特有的柔美气质和迷人意韵，独具一格、耐人寻味，在浩如烟海的音乐作品中绽放绚烂光彩；作为中美音乐文化沟通交流的使者，作品中展现的融入灵魂的中国文人气质和艺术追求的至高境界，挖掘了古老中国的文化精髓，为中国音乐走向世界贡献了自己的力量；作为品德高尚、有着丰富创作经验的音乐教育专家，培养了王立平、王西麟、韩民秀、严晓藕、张坚、舒泽池、杜建纲、王云之等一批知名作曲家，在教书育人的过程中，默默耕耘、无私奉献，用无限爱心谱写了平凡而动人的美丽篇章！

    这个夏天作曲家刘庄的突然离世，令人心痛！刘老师心胸开阔、心怀若谷，能怀着平静的心情看待死亡。而我将悲痛的泪水化作无限的思念，真诚地为她祈祷：愿敬爱的刘老师在美丽、圣洁的天堂，灵魂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