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诗词
前几年,报上发表了两篇论点针锋相对的文章,一篇说《红楼梦》的诗词不好,一篇说《红楼梦》的诗词非常好。虽然没有引起轩然,但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波澜。在艺苑中偶然或有记起的,但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者早已忘怀了。今天我旧事重提,想说书先生一样,作个话头,以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兴趣。
看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红楼梦》中有不少诗、词、曲,大观园的姑娘们,都是诗人,起过诗社,什么“海棠诗”、“菊花诗”、“柳絮词”等等,真是说不尽的话头、文采风流。今天在《红楼梦》风靡了二百多年的时代,在“红学”成为显学的时代,有人写文章说《红楼梦》的诗词不好,这肯定是不得人心,要遭到“卫红”之士的反对的。但从另一方面想,有人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声《红楼梦》的诗词不好,给极热的头脑浇一点冷水,使之清醒一下,也未尝不是好事,起码使有些人冷静一些,想想《红楼梦》的诗词,到底好在哪里?如说不好,那又为什么?
起诗,中国倒还有点家底。“三百篇”年代久远,就不用说了;就从李白、杜甫说起吧,那也一千来年了。一直到《红楼梦》时代,那些能戴上诗人桂冠,为历史所承认的,也不知有多少,究竟谁好呢?不管评论谁,说好,总要有个好的标准,究竟好在哪里?说不好,也要有个尺度,不好的原因是什么。
对我来说,两篇针锋相对的文章,一说“不好”、一说“好”,二者我都同意,又都不同意。这不是和稀泥,也不是耍滑头,我有我的道理。这里先要问一声:曹雪芹是什么“家”?我的答案是:曹雪芹是文学家中的小说家,而不是文学家中的诗人。清代在诗、词上的成就也是很大的。清代张之洞编过一部很重要的书,书名《书目答问》,书后门附了一张清代学者名单,如经学家、理学家、史学家、小学家等等。最后还有一项“诗家”。列的人名并不多,但开始注解说,本朝诗家众多,可登录者,数及千家,不能全登,只登国初吴梅村、王渔洋等大家。所说清代诗家,可以数到千家,可见诗人之众多。可惜他没有把这千名诗家一一排列出来。不过照我想象,清代诗人纵然排上千家,曹雪芹也是挨不上号的——自然,如果让红学家排,那另当别论。但是如果排小说家的名次,那曹雪芹无疑是必然的第一名。
因此,谈到《红楼梦》的诗词,必然和《红楼梦》结合起来谈。如果没有《红楼梦》,只有那些诗、词,用纯诗词的标准来看,看些海棠诗、菊花诗等等,也不过是一般的诗词而已,清代的那些家刻本的诗集中,类似这些诗,可以说是车载斗量,又谈得到什么“好诗”呢?但是作为《红楼梦》的诗词,作为《红楼梦》故事中的组成部分、有机体,是林妹妹、宝姐姐的诗,那就是惟妙惟肖的绝妙好辞了。因此说《红楼梦》的诗词好,好在哪里呢?好就好在它是《红楼梦》中的诗词。这是问题的核心,这是评价的焦点。偏离了这个核心,坐标位不在焦点上,孤立地议论《红楼梦》的诗词,说好、说不好,都是不得要领的争论。
说到中国诗词好坏,真正评价一首诗,甚至一两句诗,都是恨不得容易的。不要说今天,就是在古代,也是如此。香菱向黛玉学诗,黛玉问香菱喜欢读什么诗,香菱说喜欢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黛玉忙说道:
“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现在的读者,恐怕看到这种地方,是很难真正理解的。现在人们说李白诗好、杜甫诗好,是因为李、杜出了名了,又有集子,自然是“好”,并不真正理解李、杜,如果找李、杜诗集中常见的句子、诗篇,混在其他人诗中,找一些讲诗词的人评价一番,恐怕他也很难品味得出来。古代评诗的高手是有的,有名的女词人李清照写了《醉花阴》后,他丈夫赵明诚极为叹赏,又有点不服气,一心想超过她,废寝忘食三曰夜,写了五十阙,和李清照的词混在一起,给他的朋友陆德夫看,德夫“玩之再三”,对明诚说:“只三句绝佳。”明诚问是哪三句,徳夫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是李清照的作品。这才叫真正懂得诗词。但能够评价的人,纵然真懂,而且十分高明,谈到他自己的创作,却并不见得高明。有时甚至还不如他看不起的作品呢。曹雪芹同过林黛玉的口,说陆放翁的诗浅近,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他自己创作的诗呢?除去《红楼梦》中代书中人物所拟的不算外,他身世飘零,没有诗集传世。只在《四松堂集》的《鹪鹩庵笔塵》中留下一则记录:
余昔为《白香山琵琶行》传奇一折,诸君题跋,不下几十家。曹雪芹诗末云:“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亦新奇可通。曹平生为诗大类如此,竟坎坷以终。余挽诗有“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之句,亦驴鸣吊之意也。
这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之外留下的唯一的诗句,虽然他的好友敦诚评赏说“新奇可通”,亦只是感怀故人,因之赞许。以诗论诗,平心而论,实在纤巧怪诞,并非好诗。不只此也,试看《红楼梦》的诗词,如什么“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说是拟《春江花月夜》格,而仔细讽诵,却只象顺口溜一样,无论境界、句法、立意、炼字,都很平庸。如在一般人的诗集中,谁会注意到呢?因而就诗论诗,曹雪芹的诗并不高明。如细细读一下曹寅的《楝亭集》,那比《红楼梦》的诗词好多了。孤立的看诗,曹雪芹是无法和他祖父相比的,这是实事求是的说法,并非故意贬低曹雪芹。说曹雪芹《红楼梦》的诗词天上少有,地上全无的人自然要反对我的说法,但那可能是“迷信”而非事实。
理论是一回事,创作又是另一回事;小说是一回事,诗又是一回事,此中各有分野,各有因缘,各有领悟。曹雪芹借黛玉之口,说陆放翁的诗浅近,这话值得思考。所说“浅近”是什么呢?这不是文字的浅近,而是意境的浮浅。“满城风雨近重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些诗句,从字面看,不是更浅近吗?然而却是好诗,有的曹雪芹还借黛玉的口加以赞赏,这为什么?因为它感情纯真,意境深远,因而是好诗。“重帘不卷留香多,古砚微凹聚墨多”之类的诗就浮牵,“应角蛮素鬼排场”之类的诗就纤弱怪诞。这也说明,能说道理、甚至作很好诗论的评论家,却不见得能写出好诗。宋代写出很好诗评《沧海诗话》的作者,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自脂砚斋而后,二百多年中,评赞《红楼梦》的文字,真可以说是汗牛充栋,但是评赞《红楼梦》的诗词的却不多。《妙复轩评石头记》卷首张新之《红楼梦读法》有一则道:
书中诗词,悉有隐意,若谜语然。口说这里,眼看那里。其优劣都各随本人,按头制帽。故不揣摩大家高唱,不比他小说,先有几首诗,然后以人硬嵌上的。
简单说《红楼梦》的诗词的好处、坏出,在于是作者精心安排,为人物服务的。虽然这则评语中前面说的“悉有隐意,若谜语然”,是有点过分,仍是索隐派的口吻,但部分诗、词韵语的“影射”是十分明显的。如《好了歌》、《红楼梦套曲》等等,都是这样。这则评语“按头制帽”一语说得非常形象,就是说《红楼梦》中每个人的诗词都写得那样符合人物性格、身份等等。不但整首诗如此,有时联句都如此。如第七十六回“中秋联句”,黛玉的名句“冷月葬诗魂”,真使人感到是神来之笔,大观园中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写这样的诗句,只能是黛玉。(此诗有些版本作“冷月葬花魂”,一字之差,境界迥异。惟不知“诗”、“花”二字,哪个是曹雪芹做写,如曹原作“花”字,被人改为“诗”字,这可以说是点铁成金手。如原作“诗”而被改成“花”,那就正好相反,点金成铁了。所谓“春风又绿江南岸”,着一“绿”字,使境界全殊。所谓“诗眼”,炼字功夫,全在于此)。就黛玉这一句诗,便可看出曹雪芹在《红楼梦》的诗词上“按头制帽”的妙处。
张新之评语的最后几句话,是对当时一些先有诗后写小说的拙劣作品的批判。如著名的《花月痕》就是这样。就是作者把抒发自己感情、牢的几首诗,借书中人的名字写出来。不是作者代书中人物设身处地、根据故事、情感拟作诗词,而是用故事中人物代他吟诗,甚至借故事中人物代他显示才华。有名的《镜花缘》也犯这个毛病,有时使读者讨厌。
而曹雪芹完全不是这样。他忠于他的创造性,忠于他故事中的人物,他代这些人拟的诗词,思想境界不同,创作风格不一,文字深浅也各不一样,真正作到了诗词之不同,各如其人,各如其情,各如其态。他创造了一位文艺性格极强,苦心孤诣地学诗的善良姑娘香菱,而且为她拟了三首成绩不同的窗课诗,真可说是妙不可言的佳作。其难能可贵处远远超过宝姐姐、林妹妹那些诗。
曹雪芹不只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也是一位十分高明的诗词教师。第四十八回写林黛玉教香菱学诗,其教学方法实在好,真可以说是循循善诱。而这自然是曹雪芹的主张,是他设计编写出来的。因此与其说是“黛玉教诗“,倒不如说曹雪芹教人作诗。这个我国传统教学方法的好的方面,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红楼梦》的读者,如果有爱好诗词的,希望对于黛玉教诗、香菱学诗这两回书,多看看、多想想,会有所感悟,有所收获的。至于那些“海棠诗”、“菊花诗”、“螃蟹诗”等等,那还都只是一般的,是锦绣文章的点缀品而已。现在一般读者对于诗、词所知甚少,而在过去弄熟诗词的人,虽然写出有性灵的好诗较难,而一般写几首海棠诗、菊花诗是很容易的。在清人诗集中,就多处发现过类似“菊谱”这种组诗,那时文人间诗社很多,白战之乐,这类诗是极普通的。我们读《红楼梦》时,不要把这些当作什么特别精彩的东西。
有人说:《红楼梦》的诗、词、曲,曲最好,词次之,诗最差。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但这只是就诗词论诗词,有局限性。读《红楼梦》的诗词,不能孤立的看待,必须结合书中人物故事来评赏,这样才能真正理解它的好处。如香菱学诗第一、二首习作,好不好呢?如孤立地看,自然不好;但如结合香菱学诗的故事看,结合香菱的性格看,就感到写得太好了,太妙了。这是在读《红楼梦》的诗词时,要特别注意的。
《红楼梦》十二支套曲,是曹雪芹暗示金陵十二钗身世结局的力作,是领袖全书的作品。“甲戌本”在《终身误》一段有“脂评”眉批云:“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所谓“北曲”,是区别于“南曲”而言。北曲起于金,盛于元,马致远名作《岳阳楼》为北曲正宗,字多而调促。所谓“自创”,是“自度曲”,即未按前人音律,自己编的。曹雪芹这《红楼梦》套曲,是暗示各人身世的。但一因这不是明显的履历,不能按此所写,套在每个人的身上;二因《红楼梦》是残书,高鹗补写,并不能百分只百地猜准前面的种中暗示阴语。因此现在读者读这十二支曲子,虽然大体知道哪一支曲子指向何人,但也无法按照语句把事迹一一对照清楚,这就更产生了它的神秘性、趣味性。早在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中就产生了疑问:
《红楼梦十二曲•终身误》一阙,林、薛总做,故曲中云:“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连点薛、林,而《枉凝眉》则专作林,有轻重详略之别。至《恨无常》、《分骨肉》二阕,与上两纸一例合看,因死别而忆生离,不可分为两橛。杭友人以《分骨肉》一支曲专指探春,此误于俗说也。夫放风筝何止探春一人,画册明云两人矣,一人又指谁乎?即云探春曾打风筝谜,亦未尝放也。况增探春而删鸳鸯,与坊刻图尤二姐而不图鸳鸯同属无识。因秦可卿死时有瑞珠殉主,所以鸳鸯死可卿来,何得硬派秦可卿亦悬梁自尽也。《晚韶华》一阕:“再休题绣账鸳鸯”,借点鸳字。其后“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及《好事终》起句云“画梁春尽”,鸳鸯已在其中矣,所以不必另填一调。参差变化之妙,何尝一调专指一人也。
这位与高鹗同时代的周春,就不能明确解释《红楼梦十二曲》,反对一调专指一人的主张,而且把鸳鸯也拉进《红楼梦十二曲》中,在我们看来,就感到勉强,说不通。
二百年后的俞平伯先生所论却完全相反,连《红楼梦曲》最后一支《飞鸟各投林》的每一句,也认为是专指一人,而非泛指。他在《八十回后的红楼梦》中引一九二一年五月十三曰写给顾颉刚先生的信谈到:
十二钗曲末支是总结,但宜注意的,是每句分结一人,不是泛指,不可不知。除掉“好一似”以下两读是总结本折之词,以外恰恰十二句分配十二钗。我姑且列一表给你看看。你颇以为不谬否?(表之排列,依原文次序。)
一、为官的家业凋零——湘云
二、富贵的金银散尽——宝钗
三、有恩的死里逃生——巧姐
四、无情的分明报应——妙玉
五、欠命的命已还——迎春
六、欠泪的泪已尽——黛玉
七、冤冤相报实非轻——可卿
八、分离聚合皆前定——探春
九、欲知命短问前生——元春
十、老来富贵也真侥幸——李纨
十一、 看破的遁入空门——惜春
十二、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凤姐
这个分配似乎也还确当。不过我很失望,因为我们很想知道宝钗和湘云的结局,但这里却给了她们不关痛痒的两句话,这算了事。但句句分指,文字却如此流利,真是不容易。我们平常读的时候总当他是一气呵成,那知道这是“百衲天衣”啊!
但这毕竟是隐语暗示,残书无法确指,俞平伯先生虽然一一指了出来,但自己也感到怀疑。此文收在《红楼梦研究》一书中时,后面加了注释说:“这曲文分配十二钗虽然很巧,却未必很对,特别开首两句,一指湘云,一指宝钗,未免牵强。所以说‘我很失望’。脂甲戌本评把‘为官的’、‘富贵的’二句先总宁荣,把其他十句将通部女子一总,不穿凿而又能包括,比我这说妥当兵。“从以上引文中可见这《红楼梦曲》之众说纷纭了。“世间都爱西昆好,独恨无人做郑笺。”看来《红楼梦曲》之谜,也象李商隐的无题诗了。
《红楼梦》中的词不多,最著名的是柳絮词。湘云的《如梦令》:“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同她的性格很一致。探春的《南柯子》:“一任南北东西各分离”,以及宝玉续的“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似乎都暗示了她的远嫁、骨肉分离等等。黛玉《唐多令》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等,完全是自写身世。宝钗《临江仙》“几曾随流水,岂必委芳尘”,似乎不信命运,作翻案文章,以显示其性格,对其未来或有暗示。但这是曹雪芹的设计构思,高鹗并未理解,自然后四十回中“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也无着落。而宝琴一词《西江月》“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等句,则似乎概括总结了《红楼梦》全部故事。如联系到曹家的历史,那似乎是说江南、江北的家全部完了。要这样猜想起来,似乎句句都有着落。
说到此处,有点特殊的地方,必须指明。就是中国诗词,是形象思维的艺术品,耐人玩味的优美词句,常常使人感到有情外情、味外味,联系各人具体经历、感情和憧憬等等,就更会想入非非。因而过去迷信场所,庙中求签,沙盘扶 ,多用诗词韵语等答复善男信女,词句美丽,有神秘性,又使人有想头,匪夷所思,无穷无尽。这都是好事文人编的神秘韵语,遍的好的,有很大的吸引力,如旧时西湖月老祠堂的签,都是绝妙的风月诗,十分有名。《红楼梦》的诗词也具有这种神秘性,有的固然曹雪 芹写时已有深意,作为隐语,暗示人物未来。有的则是一般的,后来被人乱猜,那就变成神秘而不可知的了。这个责任,在于读者。所以一切“红迷”,最好要注意到这点,不要把《红楼梦》的诗词都当作《推背图》来读。
说到《红楼梦》的词,不要忘了第八十就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词”的词,要认清这是高鹗的作品,不是曹雪芹的。高鹗也是词人,有《兰墅砚香词》传世。现存其中《簏存草》一种,词四十四阕。这首代宝玉拟的祭晴雯的《望江南》的确不差。尤其后半片:“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崔云裘,脉脉使人愁”几句,很有宋人韵味。是脱胎于名词“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清新之作。在后四十回中,高鹗未多加诗词,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但只此一阕,亦可以及得上前面的《柳絮词》了。
《红楼梦》中的诗最多,五、七言律诗,应制诗,五、七言古诗,联句均有,要细谈可说的太多了。但前面已约略说过,这里不再多说了。我有个感觉,觉得前八十回中穿插的各种旧诗似乎多了一些。这些曹雪芹似乎仍未脱中国文人的传统巢臼。过去人评价陶渊明,说是“白璧微暇,唯在《闲情》一赋。”我感到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诗多了一些,也是“白璧微暇”吧。高鹗是个聪明人,在后四十回中,意识到这一点,似乎有意地减少了。但又不能少到没有,这样便与前面不相称了,因此代宝玉拟了一首有感而发,缠绵悱恻的词,虽不能说以少少胜多多许,但亦可以大致与前面旗鼓相当了。
鉴于一般读者对旧诗词的理解水平的局限性,又想起前两年报纸上对《红楼梦》诗词好坏的争论,所以写了这篇《红楼诗词》谈了一些自己的看法,供读者参考。
旧红学、新红学、当代红学
研究《红楼梦》,人们称之为“红学”。近几十年海内外研究的人很多,社会上对此也感兴趣,研究工作取得很大进展,因而称之为“显学”。
说起《红楼梦》的研究工作,也可以说,从《红楼梦》创作之初就开始了。从“甲戌本”(一七五四年)之前就开始了的那么些“脂砚斋评语”,不就是研究成果吗?其评语已涉及了作者生平、故事背景、文学评论等等,可以认为这就是最早的“红学”。
“红学”一词,最早流行于北京,有些半开玩笑的意思。清末孙雄《道、咸、同、光四朝诗史注》中记道:
都人喜谈《石头记》,谓之“红学”。新政风行,谈红学者改谈经济;康、梁事败,谈经济者又改谈“红学”,戊戌报童述之,以为笑噱。
近人均耀《瓷竹居零墨》记道:
华亭朱子美先生昌鼎,喜读小说。自言生平所见说部有八百余中,因尤以《红楼梦》为最笃嗜。精理名言,所谭极有心得。时风尚好讲经学,为欺饰世俗计。或问:“先生现治何经?”先生曰:“吾之经学,系少三曲者。”或不解所谓。先生曰:“无他,吾所专攻者,益‘红学’也。”
第一则说是以为“笑噱”,第二则自认“红学”,则说是“经学”少“三曲”,也是牢话。这是因为旧时认为小说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闲书,《红楼梦》甚至被认为是诲淫之作,多次被禁止。学术上有“经学”、“史学”、“小学”(指“音韵”、“文字”等),以及细分科,什么“公羊学”、“谷梁学”、“选学”、“金石学”……清代后来,还有什么“西北地理学”等等,都是有师承、有家法、学有专门的学问,在这些门类纷繁的学问中,“红学”是挨不上号的。如说某某人是“红学家”,那是不是尊重、赞美他,而是嘲笑讽刺他。当时“红学家”是作梦也想不到现在的红学家们的十足风头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还是先有了谈《红楼梦》、研讨《红楼梦》的风气出现之后,才有了“红学”的名词的,尽管这一称谓,在开始时有点开玩笑的意思,大学者们决不愿意人称他一声“红学家”。但实际上,由于《红楼梦》本身强大的艺术魅力,使得他们不由得会谈论起《红楼梦》来,其间不少知名的大学者。如诗家袁枚、经学家郝懿行、封疆胡林翼、大名家李慈铭、大学者俞樾、大金石家陈康祺……这些各方面的大家,都曾津津有味地谈论过《红楼梦》,至于后来的蔡元培、王国维二先生,那就更为《红楼梦》写下专著了。
现在谈到“红学”,大约可分为三个时期,一是“旧红学”时期,二是“新红学”时期,三是“当代红学”时期。
在脂砚斋评批《红楼梦》之后,程伟元、高鹗二人,应该说首先是《红楼梦》的研究者、红学家,其次才是《红楼梦》的整理者、续书者、出版者,这先后顺序是明显的。
在此之后,最早评阅《红楼梦》并且写了专著的是浙江人周春(字松蔼),其书名《阅红楼梦笔记》。近人黄睿记道:
浙人吴伯迁,淹雅富收藏,所居署万华。其家传有《阅红楼梦笔记》一巨册,为其乡前辈周松蔼手书,原本。笔述井井,总题为《阅红楼梦笔记》,内分《红楼梦》评例、约评若干种……按周先生评中,亦有头巾气、亦有望文生义处,然以去雪芹才数十年之久,有此手稿,故为极强有力之资料也。
按《笔记》开头即云:“乾隆庚戌秋,杨畹耕余云:雁隅以重价购钞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微有异同……壬子冬,知吴门坊间已开雕矣。”此则结尾署“甲寅中元曰泰谷居士记。”
按乾隆庚戌、壬子、甲寅,分别为五十五年(一七九0)、五十七年(一七九二)、五十九年(一七九四),和“程甲、乙本”,高鹗、程伟元之作序、、写《红楼梦引言》是同时代的作品。而且“庚戌”即可买到一百二十回抄本《红楼梦》,尚早于“程甲本”一年,似乎高鹗补写完成的百二回本,在活字排印之前,已有抄本流传于坊间了。“八十回本”与“百二十回本”比较,明明多了四十回书,却说“微有异同”,或者是单指前面部分,总之这些地方均使人产生疑问。
“旧红学”人称“索隐派”,周春所记,即以“索隐”开始,开头就写道:
兹苕估以新刻本来,方阅其全。相传此书为纳兰太傅而作。余细观之,乃知非纳兰太傅,而序金陵张侯家事也。……案靖逆襄壮侯勇长子恪定侯云翼、幼子宁过知府云翰,此宁国、荣国之名所由起也。襄壮祖籍辽左……恪定开阃云间,复移金陵,遂占籍焉。其曰代善者,即恪定之子宗仁也。有孝廉官中翰,袭侯十年,结客好施,废家资百万而卒。其曰史太君这,即宗仁之妻高氏也。……其曰林如海者,即曹雪芹之父(按为祖父)楝亭也。楝亭名寅,字子清,好荔轩,满洲人,官江宁织造,四任巡盐。曹则何以廋词曰“林”,盖曹字本“ ”字,与“林”并为双木。作者于张字曰挂弓,显而易见;于林字曰双木,隐而难知也。嗟乎,贾假甄真,镜花水月,本不必求人以实之,但此书以双玉为关键,若不溯二姓之源流,又焉知作者之命意乎?故特详书之,庶使将来月《红楼梦》者有所考信云。
贾雨村者,张鸣钧也。浙江乌程人康熙乙末甲科,官至顺天府尹而罢。首回明云雨村湖州人,且鸣钧先曾 职,亦复正合,此书以雨村开场,后来又被包勇痛骂,乃《红楼梦》中最着眼人,当附记之。
以上有姓、有名,说得有来有去,而且离曹雪芹时代只有二三十年,似乎象是真事。实际却又象闭者眼说梦话,因为他认为曹雪芹是曹寅儿子,其对曹家的了解,还不如现在的人,又如何能相信他那些没有任何根据的话呢。而当时虽然距离曹雪芹时代很近,不少大名家对曹雪芹、曹寅的关系,都弄不大清楚。如袁枚《随园诗话》也说:“雪芹者,曹楝亭织造之嗣君也。”其后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叶德辉《书林清话》都承袭了这一说法。而邓之诚先生《骨董琐记》引西清《桦叶述闻》又说:“雪芹名霑,汉军也,其曾祖父寅字子清,好楝亭,康熙间名士,累官通政。”前者把“祖父”说成“父”,后者又把“祖父”说成“曾祖父”,都没有真正了解曹雪芹的身世。但对《红楼梦》却作了种种臆断,好象猜谜语一样,把小说中的故事,硬拉到真人真事上去。不必详引前人文献,只举几个例子:
一、乾隆五十五、六年间,见有抄本《红楼梦》一书,或云直明珠家,或云指傅恒家。书中内有皇后、外有王妃,则指明忠勇公家为是。(舒敦《批本随园诗话》)
二、《红楼梦》一书……相传为演说故相明珠家事,以宝玉隐明珠之名,以甄(真)宝玉、贾(假)宝玉乱其绪。(梁恭辰《北东园笔录》)
三、嗣闻先师徐柳泉先生云:“小说《红楼梦》一书,机故相明珠家事,金钗十二,皆纳兰侍御所奉上客者也。高钗影高 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为少女,姜亦妇人之美称,如玉如英,义可通假。妙玉以看经入园,犹先似借观藏书,就馆相府。以妙玉之孤洁而横罹贼窟,并被丧身失节之名,以先生之贞廉而瘐死圜扉,并加以嗜利者受贿之谤,作者盖深痛之也。”(陈康祺《燕下乡脞录》)
四、此小说特为刺大学士明珠贪货无厌而作,其荣国、宁国二府指明珠之祖叶赫贝勒,一清家努,一杨家努,兄弟,后隶本朝者。(英浩《长白艺文志》)
以上都是“索隐派”指《红楼梦》写明珠家事的记载,硬要把妙玉扯到清初大学者姜西凕的身上,可见其多么想入非非了。
索隐派的旧红学者,到蔡元培先生的《石头记索隐》一书出版,发展到高峰。他把《红楼梦》纳入政治范畴,民族主义领域,一上来就说“《石头记》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损清之失,而尤以汉族名士清者寓痛惜之意……”这是辛亥前后,以种族革命思想看待《红楼梦》。
旧红学索隐派的著作很多,在此不再多作征引了。他们的观点,鲁迅先生《中过小说史略》中归纳为三种:一、纳兰成德家世说;二、清世祖与董鄂妃故事说;三、康熙朝政治状态说。这三种之外,如再加上周春的“金陵张侯家事说”,索隐派大概有四种不同的意见。
一九二一年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发表后,《红楼梦》研究工作有所发展,进入一个新的领域,这就是所说的“新红学”,一般有时称之为“自传说”。其声明是:“要推倒‘附会的红学’,我们必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等等的材料。”(见胡适《答蔡孑民先生的商榷》一文)
由于这样的态度,经过各方面搜求,“甲戌本”发现了,曹家上代,江宁织造的历任者,在《江南通志》中一一查名了。康熙六次南巡,曹家五次接驾的情况也查清了。《八旗人诗抄》、《四松堂集》等书所载宗室敦诚、敦敏关于曹雪芹的诗也发现了。曹氏宗谱,自远祖曹锡远以下的世代表也排出了。曹雪芹是曹寅的孙子,既非儿子、也非曾孙,这点也明确了。这些都是证据明确的事实。这样,批判了旧红学、索隐派的新红学派,就下了一个似乎十分科学的结论:
以上是关于著者曹雪芹的个人和他的家世的材料。我们看了这些材料,大概可以明白《红楼梦》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述传了。
“新红学”研究者,自然掌握了一些曹雪芹的第一手资料,较之“旧红学”空口说白话,或所引文献似是而非,不能直接证明所要明确的问题,大大推进了一步,是可喜的。但下了“《红楼梦》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述传”的结论,却未免太不科学了。如果说“《红楼梦》是曹雪芹以自己的旧时家庭情况,自己经历为背景写成的一部小说”,这样就比较科学。因为“文学创作”和“历史(不管是国家的或是个人的)传记”是有原则区别的。《三国演义》不是《三国志》,巴金的《家》也不是“李芾甘的家史”。那么写贾宝玉故事的《红楼梦》怎么就能直接说成是“曹雪芹的自述传”呢?
“新红学”较之“旧红学”,无疑是一个飞跃:以科学的态度,找到了重要的材料,又据之以精密的分析来研究,虽然结论未免主观武断,但其实质,弄清了《红楼梦》最根本的一些问题,一二百年来有关《红楼梦》的种种疑云的到了第一次的大澄清。这又是“新红学”研究成果的客观存在,也不是因了“《红楼梦》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述传”这句话可以抹杀的。当然,世界上自传体的文学作品是有的,有名的也不少。但《红楼梦》不是,曹雪芹自己未表明是“自传”,而且一再声明,就怕别人误会。后代研究者自然应该首先把它当小说看待。哪怕他写了不少家族旧事,也不能改变这一本质。
新红学发展到一九四九年后,由于政治的原因,这一学派的大部分人物留在大陆上,少部分到了台湾或者外国,隔绝了许多年。而留在大陆的一些红学家,由于学术研究观点上的一些分歧,展开争论,却被极左路线用作政治手段,使学术研究走了一段不算短的弯路。直到三中全会之后,拨乱反正,《红楼梦》研究工作才取得更新更大的发展,“红学”成为显学,研究正在扩大和深入,这又不同于本世纪前、中期的新红学,因而我称之为“当代红学”。
当代红学在研究的深度上、广度上,及研究人员之多,远远超过旧红学时代和新红学时代,当代红学的研究工作正方兴未艾,我们期待着新的、更大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