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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五一献礼 苦菜花(txt格式下载)冯德英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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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书院---苦菜花
    第十章“妈,燕儿,燕儿!”嫚子兴奋地叫道。她的小手指着院子里晒衣服的铁丝条,那上面真的并排站着一对美丽的燕儿,唧唧啾啾唱一气,又用红嘴擦一气肚皮底下的雪白柔毛,然后弹几下墨黑的羽翅。
    母亲理了一把灰蓬蓬的鬓发,看着笑一笑,说:“春天来了。燕儿又回老家来啦!”母亲刚要去喂猪,门吱一声开了。
    “你找谁呀,同志?”母亲微笑着向走进来的一个人问道。
    留心端详着他。
    那人穿一套旧军装,满身油垢,身体消瘦,个子挺高,一对和蔼的眼睛很有光泽,前额上有几条深细的皱纹。
    “你是冯大娘吗?有个叫赵星梅的住在这儿吗?他温和地问道,站着不动。
    星梅正在屋里炕上拿什么东西,一听有人叫她的名字,扒着窗户一看,忽地跳下炕,拖拉着鞋跑出来。还没等母亲回答,她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飞快地跑到那军人面前,两只手紧握着对方的手,急促地说:“啊,是你!是你来了!多想不到呀!啥时来的?怎么来的……”她象刚爬过高山峻岭似的,很快地气喘着。
    那军人也很激动,脸上闪着兴奋的红光,微笑着说:“刚来不久。我们的工厂移防到这里来了。一安下,我就打听着找到这里啦!”
    星梅转回身,面对着对这情景发楞的母亲,幸福地笑着说:“大娘,这就是纪铁功呐!”又对他:“这是冯大娘!”
    纪铁功亲切地来拉母亲的手。母亲兴奋热情地招呼道:“看,还站在院子里,快进屋坐吧!”
    他踌躇了一下,对星梅看了几眼,说:“大娘,你先忙着吧。我找她谈谈,就要回去。等有空再来坐吧!”
    星梅会意他的意思,笑嘻嘻地说:“好吧,大娘!我们出去一会,就回来!”
    “大姐,你上哪去?我也去。”嫚子瞪着双小黑眼睛,不看她的燕儿了,跑过来扯住星梅的衣襟。
    星梅笑着把她抱起来,在小红脸蛋上亲吻一下,说:“好小妹,今儿出去我可不领你啦。等大姐回来捎枝花给你,好吗?”
    “好,我要枝透红透红的。”嫚子比划着,挺认真地说,“你早点回来,晚了俺就睡了。”
    星梅和纪铁功都笑了。
    母亲把孩子接过来,目送他们走出门,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大声地嘱咐道:“梅子!别忘了一块回来吃饭哪!”
    傍晚。他们俩肩并肩,顺着堤坝,慢步走着。
    堤上长着一行行杨柳,堤下潺潺地流着澄清湛蓝的河水。杨柳披散地垂下纤细柔软的枝条,宛如刚洗过头没梳辫子的姑娘的长发。枝茎上凸出黄绿色毛油油的嫩芽,柳枝的影子映在水面上,随着那泛着涟漪的水面轻轻荡漾。远处有一片果树园,都还没长叶,那红白相间的盛开着的杏花和桃花,被夕阳的余辉一照,活象一块偌大的颜色绮丽缤纷的花布。
    几个剜野菜的孩子,用那清脆银铃般的嗓子,唱着歌儿:柳树叶儿嫩又青桃树花儿鲜又红一个俊姑娘得了病样样医生都请过各种药儿也吃净就是治不好她的病嗳哟哟她得的是相思病………………“你听,那些孩子的嘴多巧!”星梅嘴里咬着根青草芽,笑着说。
    “是啊,真会唱!哈哈,害这种病的人可真不少,就是在艰苦的战斗里也不是没有啊!”纪铁功瞅着她说。
    星梅被他说红了脸,心里崩崩直跳,怕他再说下去,就打断他的话,催促道:“快接下说正经的吧。工厂现在怎样了呢?”
    “比过去可好多啦!这和那些牺牲的同志是分不开的!”他显然是忆起往事,激动而又感慨地接着说,“你是知道的,咱们没有专门工具,就用老乡碾米的石碾子碾火药。有一次一个同志去碾,因为天气太干燥,一下子着起火来。他为抢救屋内的药,冲进去三次。他的衣服烧着,头发眉毛都着了火。可是他忍着痛又冲进去!最后昏倒在里面……赶大家把他救出来,已不行了。他牺牲啦!可几篓药却保住了。类似这样的同志,不知有多少哩!”他喘口气,看看被感动了的星梅,接下去说:“现在咱们是进步了,可是还很不够,离战争的需要还差得很远。咱们把国民党军队丢下的破手榴弹扒开,掏出里面的药,重新作成好的。把打过的子弹壳拣回来,换上火帽重新用。咱们的战士每次作战一般每人只能用三发子弹,再就是手榴弹、刺刀、枪把子!战士们往往为夺敌人一挺机枪,就要化好大的代价,就是因为咱们自己不能造啊!赫!咱们也发明了一些新武器。比如说‘石雷’吧,就是土造出来的。
    瞧,把容易爆炸成碎块的石头,中间打上一个洞,装上药,一点火,嗨!劲可大啦……”他越说越有劲,仿佛走在他身旁的不是他盼望已久的爱人,倒象是听他讲课的工人。不是星梅眼见天已昏黑,打断他的话,不知道他还要向下讲多少时候呢。
    星梅看着他满身油污的外貌,那埋藏在心底很久的深情又涌上来:“他总是这样,他多么需要人照顾啊!”她那长圆形的脸上泛起一层桃花似的赧晕,轻声说:“铁功,我有个事,你能同意我吗?”
    “什么事?”
    星梅转过身,脸朝着他,仰脸看了他一刹,忽地两只臂膀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脸颊靠在他耳朵旁,生怕她的话被他打断,柔情而急促地说:“铁功,听我说呀。看看,咱俩都不小啦,你二十六,我二十三了。咱们一分手就是几年,往后不知哪年才能见面!铁功,我们现在就——你说好吧?好,一定好!冯大娘会帮咱安排,上级也会批准的。铁功,你说呀,好!你说好呀!”
    纪铁功紧紧地搂抱着她那窕窈而健壮的腰肢。他感到她的脸腮热得烤人。她那丰满的富有弹性的胸脯,紧挤在他的坚实的胸脯上。他觉得出她的心在猛烈的跳荡。他领会到她体贴爱护他的一脉深情。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深深感到他们正在用血汗争取的幸福,他自己得到的比别人要多得多。
    沉默……
    “你说呀!怎么不说呢?”星梅象孩子似的,偎伏在他怀里。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柔情地、祈求地紧看着他的和蔼可亲的脸孔。
    沉默使纪铁功冷静起来,他找到克抑炽烈的情感的力量。他慢慢松开手,又抚摸着她那柔软黑黄的头发,温存地说:“星梅,我懂得你的心。结婚当然好,可是你怎么办呢?结婚就要有孩子,你看,这样艰难的战争环境,敌人随时会进攻,我们时刻要战斗,这怎么能行呀?不错,冯大娘这样的好妈妈可以把结婚的事给咱们安排好,可是生了孩子人家也能给养活吗?不,不能啊!你要工作。”
    星梅的双臂渐渐在松开。她那饱含爱情幸福的眼里,涌出满包泪水。
    纪铁功却又紧紧地抱住她,更温爱地说:“星梅,咱们是应该结婚了,可是不能那样做。咱们都是共产党员,这就是特殊的原因!我不能把你推到一个普通妇女的地位,我们都要在斗争的最前线战斗碍…”“不,你别再说啦!”星梅浑身抽动着,又把脸贴在他的脸腮上,泪水顺着鼻子两边的纹沟淌下来,流进他的嘴里。他觉得有股涩咸味。
    “星梅,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我全明白了。是我一时糊涂。过去我还同大娘说,现在不能结婚。可是我一见你,心,心就忍不住了。我,我多爱你啊!铁功,是我不对,我对革命工作想得太少。”
    “不,哪个人会没有感情呢!是你的心太好了!星梅,现在咱们加倍工作,熬过艰苦的时期,胜利是属于咱们的!星梅,到那时咱们该是多末幸福啊!”
    星梅看着他那在暮色中兴奋得闪闪发光的眼睛,激动地说:“铁功!你放心,你的话我全记下了,我一辈子爱着你!”
    纪铁功注视着她那挂着泪珠的笑脸——象一朵迎着露水刚放的牡丹花,他用力在上面亲了一下。
    “嗳呀,可回来了!真把我等急啦!”母亲笑着带责备地对星梅说,“他怎么没来?”
    “他回厂了。大娘,他事忙。”星梅笑着答道,又指着母亲正向锅里放的饺子:“大娘,你包饺子干什么?”
    母亲惋惜地说:“可他没回来。”
    “大姐,你这末快就回来了,俺还没睡呢。”嫚子兴致勃勃地跑起来。
    “我又不是去开会,怎么会回来晚了?”星梅笑着搂着她,坐下来就烧火。
    “花呢?”嫚子叫道。
    “哦,在这里。”星梅拿出一小枝桃花,送给嫚子。
    嫚子接过来,不满意地说:“大姐,这花不红呀!”
    “咳,还不红?这是桃花,多好看!”星梅笑着。
    “哪里好看?还没有大姐的脸红呢。”
    “你这小家伙,倒会捉弄人了。”星梅笑得更厉害,加上锅灶里的火光一曦,脸更红了。
    母亲笑着说:
    “看嫚子的嘴倒巧,长大了可是个厉害闺女,从小就花呀叶呀的爱俊呢。”
    “大娘,我看哪,她可有出息啦!”星梅又对嫚子说:“嫚妹,长大你要干什么呀?”
    “俺先跟二哥当儿童团,再跟二姐当团长,再跟大姐当会长,再跟大哥当、当八路军,再跟大大姐你,跟你当……”嫚子小嘴越说越快,气越来越不够用的,小脸憋得通红。
    这可把全家笑坏了。星梅擦着泪水道:“再长下去可没有什么当了。嫚妹,赶你长我这末大呀,鬼子早被打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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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办呢?”孩子认真地看着她。
    “小家伙,鬼子给你打跑了还不高兴?到那时呀,你就上大学,念很多很多书。你不爱俊爱唱歌吗?就当演员去吧!我和你妈都在台底下看你演戏,好吗?”
    “那好,那好!”嫚子拍着小手,真哼哼起歌来了。“好啦,快吃饭吧。”母亲捞着饺子说,“吃完饭再唱。你大姐还要有事去。……”半夜里星梅开会回来,见母亲在做针线,就走过去,坐在母亲身旁。她一点睡意没有。
    母亲瞅着她那满面春光的脸蛋,关切地问:“梅子,你和他商量好没有?什么时候成亲呢?”
    “大娘,我们还年青。再等几年也不晚。”
    “照我说,凑碰到一块办办吧。要不又分成山南海北啦!”
    “不,大娘,秀娟也还没有呢。我们就等着一块吧!”
    母亲静静地凝视着她,微微点点头。似乎她把星梅那最后一句话,深深地铭印在肺腑里了。
    妇救会正在开会,讨论为适应夏季生产的男女变工组的事。
    根据地早就实行互助合作来进行生产。三五家、六七家组成一组,大家按等价交换的原则来互相帮助,解决劳力不足牲畜缺的困难。鳏寡孤独户,可以互相换工。女的帮男的家干家务活,缝缝洗洗;男的则帮女的家干山里地里的重活。这种一举两得的办法,自然各自欢喜。也有些寡妇和鳏夫,通过这生产的互助,发展成各方面的合作,最后干脆不分你我,变成夫妇了。
    妇救会把女人们都组织起来,按邻居编成小组。有的看孩子,有的轧棉花,有的纺线,有的织布,倒象个小纺织厂似的。说声给军队做被服,大家按组一分,说几天完成任务,到时很整齐地就交来了。女人们都很乐意这样做。冬天在谁家的大热炕上,春天在朝阳的街头巷尾,夏天在大树荫下,秋天在谁家大院子里的阶台上,她们凑在一起,拉着家常说着笑话,一边哄孩子玩,一边做针线,不知不觉,快快乐乐,手里的营生就做完了。这比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好多了!
    母亲和许多妇女坐在地上正听星梅解说夏天到了要怎么变动男女变工才合适。
    轰!骤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把屋子都震动了,墙上的土沙沙往下掉。接着,街上传来嘈杂的叫嚷声。
    妇女们都被惊住,没心思再开会,拥挤着向外跑。
    街上的人们乱嚷嚷的,惊慌地朝村北头的兵工厂跑去。开会的妇女们也没有工夫去打听是怎么回事,跟着那忽忽拉拉的人群也跑起来。
    赶母亲抱着孩子走到,已经看不见一大群人围的是什么了,只听到有些人在抽抽噎噎地啜泣。她非常焦急,想挤到前面去,可是怎么挤得动呢?她见一个姑娘的臂膀在搐动,认出定兰子,就拉了她一把。兰子对着母亲,那挂满泪珠的脸腮抽搐得更快了。母亲一惊:“怎么啦?!”
    兰子没回答,只是把母亲让到前面去。母亲一看,啊呀,天哪!她明白了,她的心碎了!她看到星梅扑在盖着白被单的门板上,门板边和被单上,洒满血迹。她已哭成泪人了,泪珠还在簌簌地往被单上掉。
    一个年青的军人在低沉而清晰地叙述道:“……这些手雷是缴获敌人的,咱们要把它的药倒出来,加工后另有用途。试验几回,一拉弦它即刻就响,没法把它拆开,怎么把药拿出来呢,大家都犯了愁。正在为难,纪主任——我们的老工人技师,自己要亲自动手。他,不错,真有本事,好多次遇到的难问题他都解决了,他还发明了一种新的枪药制造法……可是这次我们大家都不放心,因为太危险了!
    可他说,前方战士等着要弹药,我们不能让困难吓倒!
    “我们几个人要帮他动手拆,他不让。他是怕出了危险伤着我们啊!他一个人拿着手雷到屋子后面拆卸。正搞着,突然手雷冒起烟!我们大叫起来!他马上把它扔出去。手雷飞到墙那头,可是他又慌忙扑过去。眼看手雷就要炸,他不顾死活,倒下身,紧紧压住了手雷,接着就是爆炸声……”“他扑上去干什么呀?”
    “你们不知道,那是仓库啊!要是不压上去,手雷炸了,房子里的弹药就全完了。”青年军人悲痛地回答,一面擦着潮湿的眼睛。
    是那沉重的突然打击把她压住,还是那悲痛郁结在心里涌不出来?星梅竟一直没哭出声。她坐在那里,听着听着,渐渐止住了眼泪。她两眼痴呆呆地凝视着那盖着被单的尸首和殷在被单上的斑斑血樱老厂长走过来搀起星梅,象对待亲女儿那样把她扶进屋里。他又吩咐人把纪铁功的遗体也抬进了屋里。
    开过追悼大会,同志们抬着战友的尸体,把他掩埋在屹立的山岗上,让他和青山一起作伴,一起永存!
    星梅提着厂长交给她的死难者遗下的包袱,缓缓地走回家来。
    母亲把饭拾掇到炕上,叫孩子们吃。她自己坐在炕沿上,背着从窗纸透进来的黄昏的淡光,用衣襟擦着她那永远流不尽的苦涩眼泪。
    往常虽贫苦却很和恰熙暖的家庭,现在全陷在悲伤的暗泣里。
    秀子,这个爱快乐嬉闹的小姑娘,这时哭得吃不下饭,泪珠叭嗒叭嗒掉进端在胸前的碗里。德刚咬了口饭,差一点吐出来,他是吃糠咽菜长成八九岁的,但现在他感到这上好的饭却和泥一样,用力也吞不下去。就连最小的嫚子,也一遍遍叫着妈妈,问她大姐为什么哭?
    怎么不回来吃饭呢?
    母亲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忙擦擦眼睛迎出来。
    星梅一见母亲,如同孩子见到失散几年、受尽苦难而又侥幸重逢的妈妈,她再没有力量支持,再也忍受不住,扑倒母亲怀里,悲嚎起来!
    母亲的心,简直是有利刀在宰割,星梅的眼泪,象一滴滴的铁流打在她心上。她坐在炕上,搂抱着星梅那由于激烈的恸哭而疯狂抽搐着的身子,眼泪滴在她的散发上。
    没一会,星梅就哭得发不出声音来,嘴唇在神经质地颤动。母亲怕她哭坏了,用力压制住自己的悲伤,给她擦泪水理头发,流着不断头的眼泪劝她:“梅子,好孩子!别、别哭了。听大娘的话别哭坏身子……”“大娘——妈妈!我、我……”星梅恸哭着,更紧些地靠住母亲,“我怎能不哭啊,妈妈!他太好了!他是最好的人!
    大娘——好妈妈!我怎么能不难过哇!
    星梅止住哭声,睁开那睫毛已湿漉漉的眼睛,紧望着母亲的脸。
    母亲找块手巾用水湿了湿,给她仔细地揩着泪迹。星梅紧握住母亲的手,颤着声音说:“大娘,好妈妈!你说的对。我不哭,我不哭啦!”
    晚上,星梅坐在孤灯下,想着她不久前同爱人的接触,说的一切话……过了一会,她叹口气,打开他留下的一个白色小包袱,翻弄着他的笔记本,忽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就仔细地看下去:星梅同志:你好吗?咱俩分别可不短啦,我很想看到你。你也想见我吧?等着吧,咱们一定会见面的。
    我们的工作生活都很好,大家都在百倍努力,想一切办法,要多造一粒子弹,多打一把刺刀,早一天把鬼子打出中国去。我的身体还强壮,就是小时把肚子饿坏了,常吐酸水害肚子痛。但精神很饱满,请你不要挂念。
    再告诉你一件很感动人的事情。有一次,我们被敌人包围了,我和一位工人抬着机器跟队伍向外突围,他被敌人打倒了。我要背着他走,他怎么也不肯,一定要我把机器扛走。敌人追近了,他拉住我的手说:“纪主任,如果你能到我村子去,就告诉我老婆,叫她不要哭,要拿起枪,跟鬼子拚!”后来我正巧碰到她。她真没哭,从此参加了八路军。
    你听了一定很感动吧。咱们都要向这些好同志学习。
    我要去工作了,再谈吧!
    革命敬礼
    铁功上
    下面还有一小行:
    信写好了,等什么时候知道你的地址,再寄给你吧。
    星梅的眼睛,很久地停留在最后一行字上!
    五月里。麦子黄了,被风一吹,荡起滚滚的麦浪,送来阵阵清香,使人禁不住要张大嘴巴深深吸气。
    各据点的敌人都增了兵,要对抗日根据地实行残酷的大扫荡。
    敌人的进攻已经开始了。
    咱们的主力军,采取了“敌进我退”,“敌疲我打”,“诱敌深入,各个击破”的战术,都撤到外线打击敌人去了。
    区上的干部分散到各村,领导群众坚持反扫荡。姜永泉领着一部分区中队员来到王官庄,帮助兵工厂坚壁机器。
    母亲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这时,见他更消瘦,颧骨更高出来,脸色也很黄,带血丝的眼睛又凹了些,很是心疼。
    “永泉,多日没见着,看瘦的!”
    姜永泉爽朗地笑了:
    “嗳哟,大娘!我可挺好,你可老多啦。”
    “娟子她……”
    “她到万家沟去了。她很好。”
    “哎,不是说这;我管她上哪去呢。”母亲已从别人口知道女儿的情况了,他指着他脚上的已经破了的鞋子,“我是说,她把鞋给你做好了没有?”
    “噢,这个呀。”姜永泉的脸有点红,“她早给我啦。我看别人的鞋坏了,送给人了。
    大娘,你看,我的还能穿呢!”“你们都好,唉!”母亲愁忧忧地说,“就是星梅那孩子,可急坏啦。这几天她常把秀子叫过去,问这问那的……人都说害伤寒病是‘十伤九亡’,亏她身子硬实,前些日子真看没救了,现在才慢慢好起来。要不是赶上鬼子扫荡,安静地再养些日子,就全好了。”
    “是的,大娘!”姜永泉同感地说,“这多亏你黑天白日伺候她,我一见了她,她就向我说这些……大娘,她的身子很虚弱,病还没全好,有些事不要告诉她,免得她心急。她是没法跟着我们一块……”“这个倒不用你们操心。”母亲打断他的话,“我早寻思好了,我守着梅子走。”
    秀子忽然跑进来,对姜永泉说:“姜……”秀子下面的同志还没出口,就知道叫错了,因母亲早告诉她改称大哥了。她脸一红,忙改口道:“大哥,厂长叫你啦!”
    “哈哈,老吕!”王柬芝看完电报,眉飞色舞地在地上急溜达,“我那淑花可要来了。
    老吕,你瞧吧,看看她是怎么一个人材!我敢说,这破山村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的。”
    “嘿嘿!那当然,那当然。听这名字就够美的啦!”吕锡铅点晃着大驴头,不迭声地附和着。他这人在这种场合就是这个脾气,对方说屁不臭,他会连忙补充,他嗅着就一股香味。
    王柬芝笑了一会,又看一遍电报,接着沉下脸来:“老吕,电报的口气可很硬,这工厂是一定要搞到的。它对共军可太重要了,恐怕整个东海区也只这末一个。搞毁它也等于掐掉八路军的口粮。这比几十个政委都值钱!”“谁说不是?”吕锡铅摇晃着脑袋,“可就是那些小子精得厉害。上回去,不是我溜的快,差点被抓住了。你看看,深更半夜的,还都是党员干部在埋。山上山下都是岗,出出进进严极啦。
    他们有什么事都在冯德强这小子家里开会。哼,那老婆子也准是个共产党。唉,真没法子!”
    “真没有办法了吗?”王柬芝不满意地反问一句,他皱紧眉头。
    “柬芝,”吕锡铅又说道,“是不是想法子抓一个人……”“嗯,”王柬芝阴沉地哼了一声,“对,抓人!”
    “抓谁呢?”
    “抓谁?”王柬芝恶毒地冷笑一声,“就抓你说的那老婆子。哼!她不单是共产党,她家还是个干部窝,什么事她都知道。”
    他狠狠地握紧拳头向桌子一击:“拍电报!”
    拂晓。
    山上放哨的民兵,发现了隐隐绰绰模糊的人影,对方根本不回答他们的口令,就开了枪……村里听到枪声就乱了。
    姜永泉领着区中队和民兵,带着一部分群众冲了出去,可是回不来了……很显然,敌人是突然袭击,有计划地包围。
    天亮了,没有太阳,它被层层的乌云遮祝那乌云放肆地游来游去,压住山顶,罩住村庄。天越来越低,越来越暗了。
    来不及跑出去的人们,都被赶到南沙河滩里。大家紧紧挤在一起,垂下沉重的头。
    母亲夹在人群中间,同兰子搀着星梅。嫚子紧倚偎在母亲腿上。母亲没有闲手来抱女儿啊!
    星梅头上用假发鬈着发髻,穿着母亲那宽大带补钉的灰蓝色褂子,加上她那憔悴病态的脸,活象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乡下女人。
    人群四周,围着端枪的敌兵。一个个瞪着凶恶的眼睛,枪上的刺刀闪出冷森森的寒光,虽然这是五六月的天气,可谁都感到阴冷得可怕。
    母亲谨慎地窥视着一切动静,心里忐忑不安,她怕有人出卖星梅。
    母亲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身材高大的日军大队长庞文,腰间的指挥刀碰擦着马裤,高视阔步地走过来,两只大狼狗伸着舌头,在他前后撒欢。他身后跟着一个姓杨的翻译官。这个胖得浑身滚圆,显得拙笨而呆滞。再后面就是伪军中队长王竹,副队长王流子。
    这伙人威风凛凛地来到放在人群前面的八仙桌子旁边。
    人群一阵骚动,象互相取暖似的更加靠在一起。
    母亲瞅着歪戴帽子瞪着两只三角眼的王竹,不由得心神更加紧张,手里捏着两把汗。
    庞文眯起眼睛扫视人们一阵,摸着上嘴唇上一撮小胡髭,声音象哑嗓子公鸡一样破沙,冲着人群叫了一通。杨胖子翻译官接着朝人们喊道:“注意啦!谁是共产党快站出来!”
    不见动静。他又叫道:“皇军最爱良民,谁知道的说出来有赏!”
    人们仍然一动未动。
    庞文一示意,王竹和王流子凶恶地走上来,打量着人们的脸。当他的眼光和王柬芝的相遇时,王柬芝的嘴向前一撅,眼一睒巴,王竹就奔过来,拖着他向前走,一面大骂道:“好哇,你这个共产党,八路的干部,藏在这里呀!你他妈的不认亲,和穷小子穿一条裤子。我也不认你!你说,你们的兵工厂埋在什么地方?快说!”
    王柬芝站在人们面前,看样子很愤怒,冲着鬼子和伪军们怒骂道:“你们这些强盗,你们这些汉奸!我说?!我死也不说!死也不投降……”王竹靠上前来,刚举手要打,王柬芝趁势垂下头低声说了一句:“老婆子在人里头;面生的是区妇救会长”又大喊:“你们打死我也不投降!”
    王竹照王柬芝鼻子打去。鼻子淌了血,王柬芝用手去摸,满脸被血糊住了。他一下仰倒在沙滩上。
    “抓起来!送到家里押祝别叫他跑了!”王竹吩咐王流子。
    王流子和另两个伪军架着昏去的王柬芝走了。
    人群有些动乱。谁不佩服王柬芝这种英雄行为呢!也更使人痛恨残暴的敌人。
    王竹推开人们挤进人群,狠狠地上下打量母亲几眼,拖着她和星梅就走。兰子等人死拉住不放。王竹冷笑一声,指着兰子:“你他妈的还要强!你这女八路也跑不了。来人!一块拖出去!”
    人们齐上去阻挡。哗啦一声,敌人的枪顶上火,刺刀尖都触到人们的衣服上。手无寸铁的人们,被逼住了。
    嫚子见母亲被抓,扯着她的衣服哇哇哭叫起来。一个鬼子端起刺刀就要挑……王老太太等人慌忙把孩子拉过来,紧紧护祝接着被抓出来的还有村长老德顺。
    星梅的脸色惨白,身体软绵绵的,母亲紧扶着她。母亲知道,她落到仇人手里,是别想活了。可是她要把星梅救出来。她愤怒地对王竹说:“你抓我杀我没关系。她是我的外甥女,病很重,你抓她做什么!?”
    王竹冷笑一声,恶毒地说:“嘿嘿!外甥女,区妇救会长!”他猛地把星梅从母亲手里拖出去,一把将她头上的假发髻撕下来。
    母亲吓一大跳,接着发疯似地扑上去,但被鬼子一脚踢倒了。
    庞文来审问星梅;杨胖子翻译官说:“皇军问你,兵工厂埋在什么地方?”
    星梅倒坐在地上,用胳膊撑着一点力气也没有的身子,低着头,一动不动。
    庞文又审问;杨翻译官又说:“皇军说,你若是说出来,不但不害你,还大大的有赏!”
    星梅抬起头,狠狠瞪了敌人一眼,没有回答。
    “说呀!”杨翻译官急了。
    “不知道!”她坚决的声音,同那虚弱的病体很不相称。
    “哼,不知道?!说不说?说了没事,不说今天就叫你回老家!”王竹威吓地指着放在八仙桌子上的铡刀。
    “呸!出卖国家民族的汉奸!你看错了人!怕死?怕死我不当共产党!落在敌人手里,我就没想活!”星梅愤恨地骂着。
    激怒使她的脸也红晕起来。
    庞文没等翻译说完,气得脸色象猪肝,嗤动着小胡子,怒喝一声,那两只呲着利牙的大狼狗应声扑上来,几口撕开星梅的衣服,照她腿上咬下几块肉来。星梅不由自主地惨叫一声,昏厥过去。
    这声音象钢刀刺进母亲的心里。她想扑过去,可是全身被紧绑着,她一动也不能动。天哪!眼见那孩子刚被她苦心伺候好的身子要复元,现在又要被鬼子折磨坏了!
    母亲还没换过气,又见兰子姑娘被拖过去。母亲的心一阵收紧,不知她是担心那女孩子的生命,还是怕她受不住苦刑而动摇,她异常紧张骇然地注视着兰子。
    王竹那副干涩的脸上似乎露出笑意,对兰子软和地说:“你快说了吧。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是一个村的人,说了我保你没事。我知道你是受了八路的骗才走上邪门。不满二十岁的人,死了多可惜!”
    兰子轻蔑地瞅王竹一眼,嘲笑地说:“说了,说了,你倒是叫我说什么呀?”
 

回复

王竹一听有门,忙凑上去,更软和地说:“说兵工厂藏在哪里呀!只要你说出地方就行。”
    “真的么?”兰子几乎是在笑。
    “真的。说了还有……”兰子瞅着王竹凑过来的脸,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唾沫,大骂道:“你这狗汉奸,早晚要同你那狗爹一样挨枪崩!死?我死了是为中国,有人报仇!你死了狗都不稀罕吃!”
    王竹倒退两步,恼羞成怒,对庞文咕噜几句……,几个鬼子冲上来,扭住兰子的胳膊,推到铡刀跟前。铡刀唰地一声张开,闪出阴冷的青光,不由人心惊胆怕!
    人们停止了呼吸,两眼紧盯自己的脚尖,看也不敢看一眼。
    “怎么样?现在说还来得及!”王竹冷笑着。
    兰子,这个从没离开家门几十里路在山区长大的姑娘,她还是孩子时,就跟哥哥德松参加了共产党,开始了她的革命生涯。谁会相信,这样平凡的女孩子,会有这种惊人的胆量!
    兰子一声不响,她那稚气活泼的脸上,找不到一点痛苦和畏惧。她瞅着铡刀,轻蔑地笑笑,然后看看人群,看看周围的环山,又注视一下她亲爱的大婶——母亲。她见母亲满含泪水的眼睛在紧看着她,她回了一个孩子气的微笑。她仿佛是在向抚养了她的河山,看着她长大成人的乡亲们,做最后的诀别。之后,她闭上了美丽的眼睛。
    日军大队长以为她动摇了。他不明白,他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中国的女孩子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庞文叫士兵松开手,走到兰子面前:“说了的好,皇军大大的优……”“拍!”人们吃惊地抬起头。
    庞文挨了兰子狠狠一巴掌,羞怒地一手捂住脸腮,一手抽出指挥刀……随着一道雪亮的寒光,兰子的身子断了!她的鲜红热血,喷了鬼子们一身。
    母亲禁不住啊了一声,头无力地靠到沙滩上。
    人群中每个人都在呜咽地抽泣。哆嗦着的身体,相互碰擦着。
    年老的老德顺,刚上来是恐怖控制着他的全身。他经历很广,从满清的官吏到现在的八路军。他应酬过不少土匪司令和军阀。他过去当村长并没有使自己得到一点好处,他是为着邻亲们少受些罪孽才甘愿供王唯一指使的。八路军来了,他才做了名符其实的村长,他从自己的切身经历对是非黑白最为分明,他努力尽自己那一份抗日的力量。但他胆小,他怕事,怕得罪一切人。然而他也有仇恨,他也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一个,他也是被仇恨赶进战场的。但他缺乏共产党教导出来的青年人那种视死如归的刚强性格,还留恋他那虽不富裕却习惯了的小家庭生活……。
    这短促的时间,对他的影响超过了几十年的生活。他象父亲般地目睹孩子的死,看着鲜血染红了的沙河。这是那些外国人和汉奸在随意杀害自己的亲人。他瞅着敌人那股疯狂残暴劲,心里涌上来的愤恨,驱逐了恐怖,他全身被复仇的火焰烧炙着。
    王竹本来有意让老德顺在那看着这一切,好使他害怕而屈服。他不知道,这却给正直的人增加了牺牲的决心。
    一个鬼子端着枪,脸朝躺着的星梅那血淋淋的身躯呆望着。老德顺猛扑过去夺下他的枪,照他的脊背刺去……他拔出刺刀,又朝庞文冲去……但王竹的手枪响了。老德顺抱着胸脯,颤抖着胡须,不甘心地栽倒下去。
    人们再也忍不住悲泣了,放声大哭。哭声震荡着血红的河水,青山发出凄怆的共鸣!
    敌人更加疯狂了。
    庞文亲自去把已苏醒过来的星梅拉起来,拖到铡刀跟前,怒喝道:“八格牙路①!你说不说的有?”
    ①八格牙路——日本语,骂“混蛋”的意思。星梅的病体,加上狗的撕咬,全身软绵无力。她的黑黄柔发散乱地披到脸上,嘴里紧咬着一绺带血的长发。她奋力摆脱鬼子的手,冲到母亲跟前,蹲下身抱着母亲的肩膀,用力地说:“大娘——我的好妈妈,落在敌人手里就别想活。妈妈,别难过,你没白疼我一常胜利一定会属于咱们的!”
    母亲,她多么想抱着亲一亲她,就是摸一下也好啊!可是她被绑得一动也不能动。她说不出话,绞断肠子的悲痛哽住了她的喉咙。她用默默的点头、滴滴的眼泪回答了她。
    星梅几乎是满意地笑了。她又转向人群,过分地用力使她的头发一飘一扬,她大声说道:“乡亲们!不要难过,不要再哭!你们抬起头来,看着我,看着我们死去的人!我们一定会胜利!日本强盗一定要被赶出中国去!同胞们!给死难的亲人报仇啊!惫碜用欠杩竦叵蛐敲菲死矗ニ纳弦拢砩弦驯谎椤U〉多甑靥鹄础P敲房匆膊豢此谎郏闳坏氐巧献雷印3眉芩淖颈康墓碜踊姑慌郎侠矗浩鹜罚ψ判兀醋湃巳海醋拍盖祝∷遣园椎牧成细∠殖龀及愕暮煸危抉嫖尬返纳癫省M蝗唬盟谴ε娜崛笥执┯捎诜吲膊《逞频纳ひ簦龀林睾缆醵直臣ぐ旱母枭鹄醇⒑黄鹊呐テ鹄慈澜绲淖锶寺坏娜妊丫刑谧饕淮巫詈蟮亩氛墒澜绫淮虻寐浠魉ッ瞧鹄雌鹄础攀Т氲牡腥耍琶Φ嘏郎献雷樱テ难屎怼?
    星梅狠狠地将敌人踢下去,继续地唱着……王竹的枪响了。
    星梅身子一震,歌声哽祝他又奋力挺起胸,对着敌人的枪口,又把歌声送出喉咙……她胸膛的鲜红的热血,和歌声一起向外迸发!
    终于,她被撩倒在铡刀口上了!
    撑铡刀的刽子手打着哆嗦,铡不下去。
    王竹恶狠狠地跳上来,推开他,身子用力跳起来。
    铡刀克嚓一声落下来……母亲觉着是自己的头掉下来,她噗嗵一声昏倒在地上,只感到地动山摇,空中滚动着巨雷般的国际歌声……“好,干掉它!”于团长听完侦察员的报告,握紧拳头,看着对面的柳营长,下了战斗的决心。
    柳八爷没有说话,一点头,疾转身出去集合部队去了。
    为便于在敌人腹心地带活动,一团人分开了。代替陈政委的林政委和参谋长带着一、二营,于团长领着第三营。于水伤好后胳膊不灵活,跟于团长当通讯员,警卫员还是德强。
    已经侦察清楚,敌人有一支一百五十多人的快速大队,备有五辆摩托车,车上各有一挺轻机枪其余的每人一辆自行车一支长枪一支短枪,号称“轻骑队”在平原的大路上来回流动专管护送运输,支援各地扫荡的敌人,对敌人的扫荡起很大保证作用。
    于团长完全掌握了它的活动规律。
    怕马的嘶叫暴露目标,于团长下令把马一律掩藏在山村。
    他领着部队,当夜急行六十多里路。将近拂晓,插进烟(台)威(海卫)公路中间一个小村子里。到后,马上进行严密封锁,不管任何人,准进不准出。部队埋伏在各个角落,叫老百姓都躲藏了。
    东方渐渐发白,一阵凉风,天亮了。一轮火红的太阳升起来,普照着一望无垠的原野。
    战士们的心真急得直跳!
    王东海领着一些战士,埋伏在街头的破庙里。他时常用袖子擦去脸上流下的汗珠,侧耳听听,伸头望望,还是不见敌人的影子。四外寂静得能听到人的心跳声。
    一个战士凑到他身旁,焦急地说:“排长,怕敌人不从这走了吧?”
    “不要急。咱们团长算得比诸葛亮还准哩,保证叫你有仗打。”
    “一点不错。”一个皮色黝黑的班长悠闲地衔着烟袋,接口道,“小伙子,你还是第一回呢。刚才你还说日头是从西面出来的……”“哈哈哈哈!”战士们全笑了。
    “那是俺在俺村看惯了,日头老是从东山那棵大松树后面爬上来,谁知它又跑到那边去了?”那战士不好意思地喃喃着。
    “是啊,就因为你是第一回到平原上来才转向呀。”那班长又抽口烟,接下去说,“提起咱团长的神机妙算哪,吓,那真是诸葛亮也比不了!就说上次吧,咱们被几百鬼子追着,简直快到腚上了,我们都要求打,那柳营长更是摩拳擦掌的,可是于团长就是不下命令。你猜怎么着?赶把鬼子拖得精疲力尽,于团长把部队向侧边沟里一插,就叫准备战斗。嘿,咱们从树缝里眼瞅着大队的鬼子走过去,等剩下一部分,咱们就很快地把它干掉了。等前面的鬼子弯回来,咱们又走了……”大家满怀高兴地笑了,班长也笑了,他拍着那新战士的肩膀:“你猜怎么着?这叫‘不打无把握之仗’啊!”
    这末一来,大家的心都松快了好些。一提起他们的团长,个个都放心了。
    三营营部设在街中心最高的一幢房子里。于团长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停下来瞅瞅手表,看看伏在南屋顶上的德强、于水和老号长。这时他三个不知为什么在嗤嗤地笑。看了一下,他又来回踱着,恢复了冷静的沉思。
    德强和于水在瞅着老号长笑……那老号长脱光膀子,正在抓虱子,他那黑黝黝的脊梁被太阳晒得流油。他很用心地抓着,用手指甲掐得虱子格叭格叭响。听到他俩笑他,老号长抬头问道:“笑什么,笑?笑掉门牙我可不给你们拾!”
    “哎,号长,我说个故事你听吧?”于水调皮地看着他。
    “你这小东西肚子里的故事就是多,可没好货。”老号长不理他,又在专心抓虱子。
    “你好好听着,我可要说啦!”于水就说起来:“有这末一个老头儿,整天抓虱子,身上的虱子抓呀抓呀也抓不完。这天他真生起气来,一定要把虱子抓光。心想:你吃我,我也吃你。他就抓一个放到口里格叭一声咬死,抓一个格叭一声咬死……一边抓一边还骂道:‘咬驴虫咬驴虫,你再咬我可不行’……”还没说完,他自己先笑倒了。
    德强也忍不住笑起来。老号长被他骂得哭笑不得,生气地说:“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好货,专折逗我老头子!”他又满不在乎地说:“生虱子有什么丢人?嘿,‘穷生虱子富生疥’,你知道什么!”
    “号长,这话怎么讲呢?”德强笑着问。
    “嘿,这里面可大有道理啦!”老号长把衣服穿上,兴头又来了,“穷人一年到头没有衣服换,穿得破破烂烂的,怎么会不生虱子呢!财主大爷衣服多,这件刚穿上又换那件,净穿新衣服,皮肤又嫩,一擦破了可不生疥还干什么?”老号长觉得后面的理由不够充足,又加上一句:“噢,对了!还因为这些家伙一肚子坏水,所以才长疥。”
    他俩齐说老号长讲得有理,老号长更乐了。他拿起总是揣在怀里的酒瓶子亮了一下,笑呵呵地说:“嘿!这是冯大嫂子慰劳我的一个:原先那一个被柳八爷摔碎了,我可惜了好几天。”
    说着他把酒瓶又塞进怀里。
    于水知道打仗时不准喝酒,却故意逗他说:“号长,喝口酒才过瘾哩!”
    老号长可有话搪塞:
    “嘿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喝酒,风一吹出去,敌人闻到味,那不就跑了!”
    “酒的味道还不是一样?鬼子怎么知道是咱们呢?”于水打着趣。
    “咳,那可不一样。八路军的酒和别人的两样。哈,德强家的酒就和王柬芝家的不一样。”
    “那是咱们的地瓜酒不好;人家财主是用高粱、麦子烧的酒呀!”德强半正经半玩笑地说。
    “嘿,对啦!分别就在这里。我以后再也不喝财主……”于水搡老号长一把,说:“听,嗡嗡声!”
    敌人来了。
    五辆三个轱轳的摩托车,上面架着歪把子轻机枪,在前面开路。后面紧跟着长长一大群骑着崭新自行车、身穿便服、头戴礼帽、长枪短器皆备的敌人。
    王排长一声命令,战士们迅速揭开手榴弹的盖。
    前面的敌人快要出村头了,但碰到几块大石头挡住路。于是,他们都叫骂着下车来搬石头。后面的就一辆咬一辆地挤在一起。
    那鬼子队长见这突然的石头,忽然有所警觉,马上命令准备战斗。
    他的话音未落,王东海的第一枪就打响了。紧接着手榴弹下冰雹子似地在敌群里爆炸,战士们从各个角落里冲出来,拚开了白刃战。喊杀声大震。
    鬼子被这突然的短兵相接打乱了。都被压缩在光平的街道上,拚命地反抗。
    王东海领着战士,没等敌人的机枪开火,就抢将上去。他打倒鬼子,端起机枪,勇猛地向敌人扫射。枪身急狂地在他怀里跳动,愤怒地吐出青烟。
    鬼子一排排倒下去……一股敌人想抢占地势,冲到营部大门口。德强、于水、老号长一齐开枪,打退了敌人。
    忽地一颗手雷飞来落在他们身旁,刺刺冒着白烟。那老号长疾忙抓起来,摔出墙外。轰地一声,手雷在敌人头上开了花。
    只十几分钟,战斗就胜利结束了。全歼了敌人。不过这股敌人也十分顽强,宁战死也不投降,有的家伙被打倒还躺在地上开枪还击……所以抓的俘虏很少。
    于团长命令把车辆集中一起烧毁;撤回为防备敌人增援的柳营长带领的那一连队伍;部队马上转移了。
    按事先计划,部队转移到离战斗地点十二里路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寨村。那小寨村靠着一个不大的土岗,土岗东脚有一片坟墓和树林。因为白天在平原上敌人的心脏里不好行动,所以于团长决定把部队撤到这里,暂时驻扎,晚上再移防。
    大家都很疲倦,一进村子,躺到地上,抱着枪就呼呼睡去了。
    于团长和柳营长几个人又察看一下地形,为防备万一,便派王东海那一排人到土岗下面的树林里去驻扎。并派两个班在村四周巡逻。但过了一会,柳营长觉得不会有事,见战士们都很累,就叫回来了,只留下村头上的岗哨。
    于团长在屋里审讯俘虏。
    “团长,你睡会吧!”德强端着一碗开水走进来。
    于团长接过水,对他说:“你快睡去吧!过一会我们还要到村外去。”说完又去做他的工作。
    德强站了一会,见首长顾不得理他,又插不上嘴,就退到院子里来。他是知道团长的脾气的,如果他再去要求一遍,团长就会发火了。于团长就是这样的人,眼熬红,脸熬黄,但他总是精力充沛,在工作时从不打个哈欠。看起来他那不胖不瘦的身体,象是钢打的,铁铸的。这种精力的来源,如果说是他的肉体,毋宁说是他的毅力。
    一夜的急行军,一上午的激战,德强也真有些瞌睡了。加上暖洋洋的阳光的抚摸,他靠在墙上,两手掩住枪套,眼睛越来越迷糊,渐渐地上下睫毛碰在一起……突然他站起来:村外传来急骤的枪声!
    原来刚才作过战的那个村里有汉奸,他们向敌人告了密。附近据点的敌人,从四面八方,以几百兵力包上来,同王东海那个排发生了接触。
    战士们提起枪,投入激战。
    敌人将村子和村外的树林截开,分批进行包围,向村里冲了几次,都被打回去了。村里村外,血流遍地,敌我伤亡都很重。
    于团长看着这孤独的小村子,没有地形可以利用,战士们净挨打,群众也受到损失,心里很悲痛。一开始他就指挥部队突围,可是敌人围得甚紧,村外又是一马平川,敌人展开重火力,我们几次冲锋都被敌人压回来了。
    他正考虑如何想办法能突出重围,柳营长匆匆走来,后面跟着一个战士。那战士满身血渍,脸上沾满泥土。“团长,”柳营长指着那战士说,“这是王东海派来的人,那里已经很难坚持。我看马上把他们撤回来吧!”
    “你们那里情况怎么样?”于团长问那战士。
    “团长,那里伤亡很重,树都叫敌人炮弹打断了。敌人死的也不少,已经被我们打下去五次冲锋。”
    于团长听完,考虑一会,对柳营长说:“命令部队,马上冲到土岗那里去!”
    “那里还赶不上村里有些障碍。”柳八爷为难地说。
    那战士也叫道:
    “那里很难守啊,团长!”
    “难守也要守!”于团长下决心了。“老柳,我们是拿什么当障碍?拿群众和房子吗?
    不行,不能再让群众受损失!全营到土岗上去坚守,找机会突围!”他对那战士说:“你马上回去告诉你们排长,听到这边枪响,集中火力把部队接过去!”
    “是!”
    部队全冲到土岗这边来了,大家赶挖掩体,投入战斗。敌人的火力疯狂地打来。那青旺的杨树和柏松一棵棵被截断,淡绿的浓汁冒出来,嫩枝绿叶铺满遍地。一颗颗炮弹打到坟上,多少年的古墓被炸开,石碑粉碎。
    于团长又领着部队突围几次,都被迫折回来了。而敌人的兵力还在不断增加,层层包围。于团长又派人去送信给政委和参谋长来解围,但送信的战士还没冲出去就牺牲了。他正要再次派人给政委和参谋长送信,枪声又密集起来了。
    这次敌人在长官的督战刀口下,冲进了树林。每棵树边,每个坟堆和土丘旁,都展开了激烈的肉搏!
    老号长同德强、于水迎上一股敌人。他们一齐猛打,前面的敌人倒下,后面的又涌上来了。
    老号长怒气大发。他从腰里拔出酒瓶子,掀开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将它揣进怀里,一摸胡须,端着刺刀,杀进敌人群里。
 

回复

三个鬼子举枪向他刺来。老号长往后闪一步,忽地朝一个鬼子猛力冲去,刺刀向右上方一拨,把鬼子的刺刀挑到一边,调手狠狠地将刺刀插进敌人的肚子里。
    另一个鬼子刚要向他脊后刺来,老号长敏捷地向旁边一闪,那鬼子用力过猛,刺刀插进树身,人也趴倒在上面。老号长又结果了第二个敌人。
    第三个鬼子惊呆了,转回身就跑。老号长赶将上去,照他后面就是一刺刀。鬼子被戳倒了,刺刀却没插进去。老号长知道刺刀已被热血烫弯,即忙调过枪把子,狠狠地打去,打得鬼子的脑浆四方迸溅。
    老号长已经杀红了眼。他又把酒一气喝光,摔掉酒瓶子,抓起敌人的枪,又冲向前去。
    正遇上敌人的骑兵,他举起刺刀猛刺,刺中敌人的马头。就在同时,鬼子的马刀砍断他的喉管。他的身子,沉重地倒在血泊里!
    德强和于水已被另一群鬼子围住,眼看支持不住了,忽然敌人纷纷倒下,如同摔谷个子一般。
    原来于团长右手受伤,他隐蔽在树身后,用左手射击,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地毙杀敌人,救出德强和于水。德强、于水又冲上去了。
    于团长一转身,迎面扑来四五个气势汹汹的敌人。于团长又沉着地一枪一个打了个准。
    正打得起劲,咚一声,一个掷弹筒打来,他摔倒了。两个鬼子正要来到,身后忽地闪出柳八爷。只见他满身上下全是血,瞪着鸡蛋大的火红眼睛,手里抡起发红光的大片砍刀,唰唰两下,削地瓜般地把两个鬼子的头斩下来,抱起于团长,冲到土岗上的掩体里。他交给一个战士守着,就又冲进混战堆里。
    王东海本来在同几个战士用枪扫射敌人,这时已分不出战线,机枪失去作用,他们也冲进敌人群里。
    敌人见他个头大,就两个来对付他。王东海照一个鬼子猛地刺去,那小鬼子很机伶,身子一闪,王排长扑了空,刺刀插进土里,克嚓一声——断了!王东海急转回身,鬼子的刺刀已经来到他的胸前;他飞快地一手抓住刺刀,往旁边一推,小鬼子煞不住脚步,身子向前踉跄,王东海又抓住他的枪带,飞起右脚,照鬼子的小肚子狠狠踢去。噗嗵一声,小鬼子仰面朝天摔下去,再一刺,死了。
    另一个鬼子枪里还有子弹,忙向扑来的王东海开了枪。王排长觉得胸口一热,身子一晃,却没有倒下去。还没等敌人推上第二颗子弹,王东海的刺刀已捅透他的肝脏。
    战士们用枪,用手榴弹,用刺刀,用枪把子,用双手,用牙齿,用为祖国牺牲的决心,用青年的热血,用青春的生命,用母亲给他们的一切,又打退了敌人的进攻!
    生命的火花,只有迸发在为正义而战的战场上,才是最灿烂最高贵的!
    这个小寨村和它周围的坟墓与树林,成了血海,成了尸山。在革命的道路上,它受过血的洗礼,作为祖国解放的见证人,永远写在历史上。
    于团长被炮弹皮打昏,已苏醒过来,遍地指挥大家抓紧时间抢作掩体。战士们躺在血泊里,准备继续战斗!
    听说又要给政委和参谋长送信,大家都抢着要去。于团长锐利的眼光落在德强和于水脸上。他两人立刻紧张激动起来。这信赖的眼光,包含着多末重大的意义啊!两人忙把驳壳枪往皮带上插紧,揣好手榴弹,又紧紧裹腿和鞋带。“你们俩去!”于团长沉重地说,“记住,一定要把信送到!你们都是共产党员,这是党最需要你们的时候!要知道,全营同志的生命都在你们身上了!路上要沉着勇敢,完成任务我再见你们!”于团长打量他们几眼;他们脸上的表示使他满意。
    “现在是十二点半,”于团长看看手表和正南的太阳,“德强,你把教导员的表戴上。……你们突出去后,到村里找个牲口,六十几里路三个钟头要赶到。就这样吧,一切行动都写在这上面了。”他递给德强一个折起来的白纸条。
    德强把教导员递给他的手表戴好,和于水向团长敬过礼,转身向外跑去。
    于团长命令四挺机枪和大枪一齐开火,掩护他们。
    一切出路都被敌人封锁了。
    德强、于水出了树林,顺着一条小河堤向外猛冲。敌人的机枪迎面压来,子弹掀起股股尘土,迷糊了他们的眼睛。他俩不管子弹打得多末稠,只是不顾一切地跑着。
    他们冲到了开阔地,敌人的枪弹如同夏天的暴雨一般地密密盖来,而我们的掩护火力又射不到了。硬冲是不行的。
    德强愤怒地盯着吐着青烟的敌人机枪口,他忽然把帽子摘下,放在高土块上;于水也照样做了。敌人的火力果然集中在这两顶帽子上。他俩闪到一旁,趁这个机会,穿过开阔地。
    等敌人的火力掉过来,他们已冲到可以隐蔽的土丘边上了。
    敌人派骑兵迎头截过来。看看来得且近,没让鬼子举起马刀,德强、于水双枪齐发,鬼子摔下马来。德强窜上去,一个翻身上了马。那马跃起前腿,激怒地嘶叫,疯狂地旋转,似乎要把新骑手摔下来。德强一手用力勒住马缰绳,一手把正在向上跳的于水的手抓祝于水一脚蹬着马镫,纵身也上了马,坐在德强的身后。
    于是,这马就随着新主人驱策的方向,飞也似地驰骋起来。
    敌人的骑兵跟踪紧追。于水扭转身向后射击,敌人一个个连人带马摔倒下去。
    跑着跑着德强觉着于水抓他皮带的那只手渐渐在松开,枪也不打了。他回头一看,呀!
    于水的身子向后仰着,血已浸透他胸口上的衣服。德强忙抓住他。于水还活着,急促地叫道:“放开我!快,敌人追上啦!马驮两个人跑得慢。快,叫我下去!”
    “不,于水!活我们一起,死我们一起!我决不撩下你!”
    德强死拉住不放。
    “不行。你完成任务。我掩护你。快放开!”于水用力挣脱下来,倒在草地上。
    德强一面向敌人还击,一面勒着疯狂的马围着于水急转圈。
    “这决不行!于水,我死也不丢下你……”德强要朝下跳,于水怒喝道:“你是怎么啦?!快!送信要紧!全营的命啊!快,快走!”
    德强的头垂下来,他看一眼亲哥哥般的战友,流下眼泪,哭着打马飞奔而去。
    于水冲他的背后大声喊道:“德强!告诉我爹,说我是他的儿子!庇谒槐叽蚯梗槐咭ё叛烙昧ε赖礁咭坏愕牡胤饺ィ愕阆恃卧谒拦那嗖萆稀?
    于水打一阵枪,回头望望,见德强越跑越远了,一种快乐的微笑,浮现在他那黑瘦的带孩子气的脸上。看到敌人蜂拥着渐渐逼近,他紧握着最后一颗手榴弹,拿起枪柄被他磨得发亮的驳壳枪,膛里已经没有子弹了。他爱惜地瞅了一遍,用干燥的嘴唇吻了吻温热的、发着火药味的枪眼,然后向石头上狠狠地摔去!
    他又见胸脯滔滔涌出的鲜血,就撕下衣袖来揩它,但马上又住了手,微微笑一下:“什么时候,还来管伤口!”他胳膊上那块伤疤在闪着红光,也象在流血。他忽然想道:“冯大娘,好亲妈!我的伤是你伺候着治好的啊!我对得起你。好妈妈,听到我的死你可别哭呀!好妈妈,你在哪里呢?我多想见见你再闭上眼啊!”他两眼含满了泪水。
    巨大的疼痛越来越加剧地袭来,于水脸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他真有些昏迷了。他鼓起所有力量抬起身向德强去的方向再看一眼,看见那远处只有马带起的尘土在慢慢消散。他松了口气,顿时感到全身在迅速地瘫软下去,他只来得及向涌上来的敌人摔出手榴弹,没等到听见爆炸声,身子就急速地倒下去,头靠在翠绿的青草上了!
    林政委和参谋长吃惊地看着从马上滚下来的德强。他满身是血,鞋子也被血灌满了,脸色煞白。他睁开眼睛,忙从口袋里掏出被血浸红的纸条,气喘着说:“政委,快!信……”他用力瞅了一眼手表,脸上显出微笑,失去了知觉。他心里留下一句话:“啊!好,两点半,两点半,两点半……”立时,紧急集合号声,激昂地响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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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闪电没能撕碎浓重的乌云,巨雷在低低的云层中滚过之后,滂沱大雨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雨,夏天的骤雨,哗哗地下着,象老天也在为人类的不幸而哭泣。夜,漆黑阴沉的夜,好象只有它才是世界的统治者。
    母亲昏昏沉沉,被雨点冲击洋铁屋顶的铿锵声惊醒。啊!她的头不是被铡下来了吗?!
    怎么还活着呢?!这在什么地方?家里炕上?不是,身下面冰凉冰凉的;家里地下?不是,这地是洋灰的,自家的是土的;她用力睁开眼睛,怎么没有灯光?孩子们都睡了?不是……啊!这是王唯一家的房子,她怎么来的呢?想了想,她明白了:不是自己的头掉下来,而是星梅的!从此,活着的人中再没有这个好姑娘了!
    母亲哭了,疼痛悲怆地哭了。
    “老家伙,哭什么!妈的,再哭老子揍死你!”门外传来恶毒的骂声。
    啊!她是被人家押起来了。她这才感到浑身一阵剧痛,一点动弹不得。身上还被绑着呀!
    不一会,门开了。两个伪军把母亲架出去。雨点打在脸上,她才感到口干得如火烧,就用力张开嘴,想接点雨水喝。
    她被带进大厅后,嘴唇还舐着脸上流下的雨水。“哩,渴啦?来杯茶。”王竹假惺惺地招呼,“快把绳子解开。请坐吧!”
    母亲身上的绳子虽被解脱,可是由于捆得太久和勒得骨肉已麻木,并没感到轻松。她被拉到椅子上坐下。刚进屋被强烈的灯光刺得眼睛睁不开,头有些昏眩。过了一会,她才看清屋里的情景。
    这原是王唯一的正客厅,现在做了伪军的中队部。屋内全是雪白的洋灰墙壁,陈设着朱漆的桌椅板凳,在煜明惨白的汽灯光下,显得格外空旷而阴森。
    母亲环视完屋里的一切,才看到王竹端着一杯茶捧到她跟前。她渴得嗓子要冒烟,多末想痛饮下去啊!但她一见王竹那个神气,想到沙河那一幕,愤恨立刻压下生理的需要。她两眼怒视着王竹的脸。王竹不由得后退半步,强作镇静地说:“喝呀。”
    母亲忽地站起来,抡起胳臂照王竹脸上狠狠一巴掌。
    王竹被打得闪个踉跄,茶杯砰一声落地粉碎了。他狰狞地扭歪嘴脸,用力吞下一口气,压制着火气喝道:“妈的,不识好歹。一句话,机器埋在什么地方?快说出来!”
    母亲大口啐他一脸唾沫,狠骂道:“机器?你别作梦!杀人灭种的狗崽子,你等着吧,我骨头烂了也难告诉你一个字!”
    王竹羞恼交加,再也按不住心火,大喊道:“来呀!他妈的,给她点厉害尝尝!”
    立时冲进五六个伪军,手拿老虎凳、绳子、杠子、砖头、皮鞭、钢针、熊熊的炭火盆、烙铁等刑具。转眼间,这堂堂的大客厅,就变成一个齐备的刑事房。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母亲立刻被按在老虎凳上,全身被绳子缚住,王竹在她腿下垫上一块砖,就喝问一句,得到的是怒骂;他又加一块,得到的仍是怒骂;他再加一块砖……母亲的腿下一连垫进七块砖头。她的骨节喀吱喀吱地响,粗大的汗珠从脸上滚下来。她的怒骂声渐渐小下去,最后死过去了。
    “说不说?”王竹见她醒过来,喝问道。
    “不知道!”坚硬的声音。
    “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你他妈的家里是共产党的老窝!”
    王竹发狂地嘶叫。
    “知道,我知道!就不告诉你!”母亲非常骄傲。
    “来!再换一换!”王竹气恼极了。
    母亲的上衣被剥掉,被反绑着吊在梁头上。
    王竹抡起皮鞭,狠狠地抽打母亲。他手脖子累软了,又换另一个人来打……血,顺着母亲的脚跟往下流,地上一会就堆了两大滩!
    母亲刚上来还骂着,后来又昏过去了。
    敌人用香火的烟把她熏醒过来。
    “怎么样,你还硬吗?”王竹冷笑着。
    母亲垂着头,发髻已松开,蓬乱的苍灰色的长发,搭拉在胸前。过了一会,她抬起头,说:“我说……”“早说早没事了。放下来……”“我说,我说你们这些狗强盗的末日快到啦!你们鬼子爹快完蛋啦!你们这些杀人精,我有一口气也饶不了你们……”“他妈的!再给她换换!”
    伪军从炽烈的火盆里,抽出红红的还爆着火星的烙铁。母亲紧紧闭上眼睛,只觉得五官内脏全在破裂,一股肉焦的油烟冲上来,一会浑身麻木,世界上没有她的存在了。她心里是多末希望这样永远地死去啊!
    但她又被冷水浇活了。母亲已经没有力量来骂敌人,只是咬着已经咬破的嘴唇,抽动着唇边的深细皱纹,一声不响。
    王竹的审问,又得到一口带血的浓痰吐在脸上。他象失性的疯狗,施用了最毒辣的手段——把两根四寸长的大钢针,狠毒地从母亲的奶头插进乳房里。
    母亲不由地惨叫一声……看她又活转来,敌人又把钢针从她指甲底下刺进去,十个指头都插满了。
    啊!真不是人能忍受的刑罚啊!
    俗话说,乳房是女人的生命根,十个指头根根连着心。谁不会为手指上插进个小刺而痛苦呢?!
    巨大的惨痛啊!
    刽子手们不择任何手段,一直折腾母亲到半夜,使她死去五六次。但他们所得到的却是怒骂、唾沫和“不知道”!
    最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身强力壮的王竹也疲倦了,他丧气地说:“真不知这老婆子得了共产党的什么宝贝,这样顽固!把她押回去!”
    就在母亲受刑的同时,隔着几道墙,王柬芝同他的刚从城里来的情妇淑花,正躺在炕上抽大烟。
    王柬芝白天从沙河里回来洗去脸上的鼻血,立刻会见了这位美人儿。两个人真是见血的苍蝇,粘在一块,嬉闹了一天。
    那淑花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本来她那小方脸上的鼻子眼睛长得还端庄,可是恐怕是吃得太好了些的原故,她的身体过早地和年龄不相称地发胖起来,使狭窄的脸面和丰满的身体显得很不相称,变得丑陋难看了。
    淑花躺在红花鹅绒炕毯上,高高的胸脯戴着一个水红色的乳罩,一件紫色小裤衩,紧紧绷在她那肥腴的纸一样白的屁股上。她象一只白色的大鹅一样,躬着腿躺着,起劲地抽着鸦片。
    王柬芝紧靠在她身旁,身上仅穿着短裤,一只毛茸茸的长腿搭在她的大腿上。
    淑花用在烟台跟着妓女日本军官太太所学来的技能,吸足一口烟,噘噘鸡腚眼似的小圆嘴,向空中一吹,就出现一个团团转的烟圈圈。王柬芝对准烟圈吹一口气,一条烟丝从圈里钻出去。淑花吃吃地笑着丢掉烟,爬到王柬芝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嘴上咂地亲了一下,娇滴滴地叫道:“嘻嘻嘻!我的小天,你真行!”
    王柬芝乐得呵呵大笑。
    突然,隔院传来一声令人寒心的惨叫。淑花吓得从王柬芝身上滚下来,打着哆嗦,惊怖地说:“我的天哪!吓死人啦!”
    王柬芝却笑嘿嘿地把她搂在怀里,说:“什么,听着这声音,你应该高兴才对呀!”
    “哎哟!你们抓个老太婆折腾什么呀?有本事去找八路军哪。”
    “八路军,哼!”王柬芝凶狠地抽搐着脸上的肌肉,“她比十个八路军还值钱!老太婆,哼!共产党!”
    “你看你,一提起共产党、八路军就变得象要吃人似的,你好凶啊!”
    王柬芝冷冷一笑,阴狠地说:“我恨共产党!我恨这些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走的穷棒子,没有他们捣乱,日军一来,我们早跟着汪总裁在外面享天福了。”
    隔院又传来审问和用刑声……他们听了一会,王柬芝推开淑花,边穿衣服边气恨地说:“这老家伙!白天没吓坏她,这会还这末硬!看样子打死她也不会说;明天逼她带人去找!”他跳下炕,钻进黑暗里。
    雨小些,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经过长时间的昏迷,母亲渐渐苏醒过来。她勉强睁开发肿的眼睛,一看,还是这间阴暗的屋子。
    象是那些伤痛也同时醒来,一齐向她夹攻,她浑身痛得打着哆嗦!
    母亲的每个手指甲底下还在往外淌血;乳房肿得紧梆梆的;胸脯被烙焦的皮肉,如同剥去一层皮;血把衣服都粘在身上,全身没有一块好肉了。
    母亲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下,只好侧着身子靠在墙根上。她在敌人面前没掉过眼泪,没叫过痛,那时她心里只有痛恨的烈火在燃烧;可是现在,不但巨大的痛苦在撕裂她,而且感到莫大的伤心。母亲哭泣起来,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血水啊!母亲在想:秀子、德刚两个孩子,跟着德松的父亲跑出去,现在在哪里呢?当时她坚决不走,抱着嫚子留下守着星梅。想不到冤家路窄,碰上王竹、王流子。在沙河时,她见嫚子是被玉子的奶奶王老太太带着的,孩子一定哭着找妈啦!她又想到娟子和德强,想到姜永泉;他们还不知她怎么样的呀!落在仇人手里,死不死活不活的,罪真难受啊!死了连孩子的面也见不到!啊,妈死了孩子怎么办呢?!
 

回复

啊!共产党八路军,抗战革命!对她这个多子女的母亲有什么好处呢?她得到了什么呢?她得到的是儿女离开她,使她做母亲的替他们担惊受怕,使她山上爬地里滚,吃不尽的苦,受不尽的痛,以至落到这个地步。这,这都怨谁呢?
    母亲想到这里,突然害怕起来:“我是怎么啦?我在埋怨谁?在埋怨共产党八路军吗?!”她恐惧得忘记疼痛,身子急速地抖动着,“共产党八路军有什么不好?他们作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哥哥一家人的血海深仇,不是共产党给报的吗?没有共产党八路军,我拿什么把孩子拉扯大?没有共产党八路军,穷人怎能翻身,不再受财主的欺压?这不是作梦也想不到的好处吗?……”雨还在滴嗒滴嗒地下着,屋里屋外一片漆黑,看不见一点亮光。唉!夏天的夜不长,为什么老不见天亮啊!
    母亲又想到丈夫:“他出去这末多年,是死是活,恐怕永远见不着他了!”母亲又想到孩子:“他们现在都在哪儿?永泉、于团长,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打回来?革命什么时候才能胜利?苦日子过到多会是个头?唉!你们好好奔吧,别想着我这老婆子了!”
    母亲挣扎着爬起来,站在铁一般硬的墙边,带血迹的头沉重的搭拉着。
    南山上传来大雨后的洪水下山的巨声。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
    母亲蓦地抬起头,星梅、兰子,老德顺一个个在她昏黑的眼前滑过。她闭紧嘴,嘴唇两旁的皱纹,更加深的显现出来。她立时觉得自己很懦弱,很胆怯,她心里生气地怨恨自己。
    “革命就是要打仗、要流血、要死人!”她的理智在说,“若是没有共产党八路军,中国早亡了。他们不都是从老百姓里来的吗!若是谁都怕死,都不出来干,哪还有什么共产党八路军呢?就是你不革命也有人来杀你;能等死吗?不,不能。永泉说,苏联革命成功了,穷人过上好日子;人家也是拚死拚活得来的呀!我一个老婆子死了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后代有好日子过,孩子们能不吃苦,我反正活不长,拚上这把老骨头,还怕什么!儿子、闺女,他们跟着共产党,跟着永泉。共产党会教养他们,永泉会照顾几个小的。好,痛就痛,死就死,杀就杀吧!铁功为了护工厂搭上一条命,我再为它豁上一颗头!兵工厂,这是我们杀鬼子的本钱啊!”
    母亲觉得疼痛减轻了好些,心里也豁亮了许多,她大口吸着从窗棂中挤进来的湿润的晨风。她想道:“天快亮了!永泉、娟子、于团长、德强……就要回来了!”
    “谁?站住!”站岗的伪军,发现有人,大声喊道。
    一个瘦弱的女人,手里提着篮子,慌忙走上来,乞求道:“好老总,你可怜可怜那个老人吧!她一天没沾口米水了。
    放我进去,送给她点吃的……”那伪军嘴里的酒气大蒜味直往她脸上扑。起初他不肯,但一见白花花的大洋,就答应了。
    母亲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推她,睁开红肿的眼睛一看,认出是杏莉母亲。她早满面泪下,小心地给母亲擦着伤,抽泣着说:“嗳呀,大嫂啊!他们好狠心哪!看打成这样……大嫂,你,你怎么受得篆…”母亲见她伤心得厉害,倒不觉得自己可怜,反安慰她说:“没什么,好妹子!我还受得祝”又关心地问:“杏莉她爹怎么样了?”
    她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支岔开说:“他,他没关系。大嫂,你快吃点东西啊!”
    母亲吃不下那油饼和炒鸡蛋,只喝了几口稀米汤。杏莉母亲忙着喂母亲吃,心里稍宽慰些,眼泪还在噗簌簌地往下掉。
    第二天。天放晴了。
    原野上散发出清新、潮湿的泥土气息。山上山下绿油油的。草叶和树枝上,挂满颗颗的水珠儿,被阳光一照,宛如串串的银珠,闪闪发光。一朵朵野花被沐浴得更加艳丽,娇嫩得象刚发育成熟的少女的脸蛋。麦子好收割了,青苗也正是需要锄耘的时候,可是田里一个庄稼人也没有,到处放满了日本人的马匹。那些畜牲的性情同它们的主人相仿佛,跑一阵吃一阵,这里咬几口,那里啃几块,尽兴地撒着欢。麦子、青苗被它们踩成了泥浆。
    母亲被王竹、王流子领的一群敌人,押解着向北山上走去。她走不动,被两个敌人搀架着。母亲看到人们的一年血汗被糟蹋光了,真比自己身上的伤口还感痛苦。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走到山脊上,母亲停下来。她那微驼的腰躯直起来,头稍稍昂着,微风轻轻飘起她的几缕灰苍的乱发。她了视着一望无垠、美丽富饶的河山,这时候一草一木都使她感到格外亲切。花儿象女孩子似地朝她微笑;万物都在向她招手、点头。啊!人活着,活着多末好哇!
    多好的故土啊!母亲心里充满了热爱生命渴求生存的激情!可身后——死亡在跟着她!
    母亲看着看着,视线被泪水挡住,她赶忙低下头用力把泪水忍回去,咬着牙,紧闭着嘴,向前紧走。她知道山上埋有地雷,想赶快碰上它,同敌人一块被炸死……王竹叫停下来,喝问道:“你他妈的老是走不行!快说,埋在哪里?”
    母亲似乎没有听到,只是满怀激动地望着山上的景致。王流子抢上就是一耳刮子,骂道:“老东西,叫你看风景来啦!快说埋在哪?”
    母亲眯缝着青肿的眼睛,呆痴而轻蔑地瞅着王流子。这目光是那样逼人,致使王流子恐怖地向后退去。不料,后面是个坑,王流子噗嗵一声,摔了个仰脸朝天。鬼子们哄笑起来。
    母亲抱着踏地雷的决心,大步向前走去。走到山沟旁,她心里猛一动……突然,天崩地裂,一声巨大的轰响,震撼了山谷。
    母亲回头一看,几个在沟边乱刨的敌人,被地雷炸倒了。
    一个炸断腿的鬼子,叽哩咕噜地往山下滚去。
    一丝骄傲的微笑,出现在母亲的嘴角上。她大喊道:“好!炸得好!炸得好!你们挖吧,满山都是地雷!炸死你们这些强盗!”她挣脱敌人的手,奋力向山沟里跳去!
    天地急转,眼睛一黑,她、她什么也不知道了……王柬芝怒冲冲地走回家来。淑花从炕上爬起,笑哈哈地迎着他。
    “我的天,到底回来啦!你要小心点,村里人多眼杂呀!
    ……啊,怎么啦?生谁的气?”
    王柬芝摆脱她的胳膊,没好气地说:“别闹啦!正经事都烦死人,你还来打扰!”
    “怎么,庞文给你气受了?”
    “唉!”王柬芝长吁一声,“他发了一会火;都是为那老家伙!她死也不说。到山上不但没找到机器,相反挨上地雷,又被炸死好几个人,她也差点跳沟死了……他妈的,真想不到她会这末死心塌地!”
    “呀,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淑花白着小眼睛,翻了翻几乎看不到睫毛的薄眼皮。
    “我准备叫王竹把她活埋掉算啦!”
    “费那末大的事,就落个这呀!”那女人用耗子似的细牙齿咬着下嘴唇思忖一阵,讨好地说:“哎!我倒有个办法,保险叫她说。”
    “别闹着玩啦;你有个屁办法!”
    “哼!”胖女人鸡腚眼似的小圆嘴咧得和个瓢似的,“你们这点就比不上共产党,你别瞧不起我们女人呀!我真有办法,你怎么说?”
    “小奶奶,有办法你就拿出来,开什么玩笑!”
    “要主意有的是,可这笔奖金得归我。”
    “给你,全给你。你倒是说呀!”
    “她有孩子没有?”淑花沉下脸来问。
    “好几个,问这有什么用?”
    “孩子都跑了吗?”她紧追一句。
    “大的都跑了,小的……可能有。”
    “哈!这就好了……”她把嘴靠在他耳朵上,嘴唇翻动得飞快,说完,拍着他的秃脑门,得意地问:“怎么样?上策吧?”
    “嗳呀!小宝贝,你可真行……”王柬芝喜笑颜开,把她搂在怀里,到处亲摸着。
    母亲被敌人架回门口。嫚子一见母亲进来,立时把杨胖子翻译官给她的两个糖果摔掉,一面叫着妈妈,一面伸展两臂,猛扑过来!
    母亲那褪了色的带补钉的蓝褂黑裤子,已破碎不堪,沾满一片片的血迹。发髻早脱散,长发象堆乱草似的蓬散着。脸,那慈祥的母亲的脸,盖着一条条的血渍;一见女儿,她大吃一惊!但她来不及去考虑其他,只有母女的爱情在她心里燃烧。她忘记身上的剧痛,上去很费力地抱起女儿,习惯地扯起孩子胸襟上系的那块布,给她擦鼻涕,甚至连嫚子的头发上插着的一朵因时间久快枯萎了的金色苦菜花快掉下来,母亲也注意到了,给孩子重往用红头绳扎着的小角上插结实。她摸摸孩子的小嫩脸腮,用力地亲着。
    嫚子见母亲这个模样,惊恐地瞪大那对幼小聪颖的眼睛,哇哇哭叫几声,就立刻倚偎在母亲的怀抱里。
    母女俩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心在一起跳荡,是相依为命的啊!
    那庞文大队长、杨胖子翻译官和其他随从,非常惊异地看着这一幕,互相交换着迷惘的眼神。但这绝不是那普通的贫困的中国农妇会见她的孩子时那种沉湛朴质的感情打动了他们,更没唤起他们丝毫的怜悯心,而是象那些最残暴冷酷的野兽一样,他们的迷惘是由于他们只知互相吞噬,而对人性的一切,都完全愚昧无知。
    在迷惘之余,他们心里又特别狂喜。请看,这不是那个知道女人心的高明女人,献出的最好妙计吗?
    时机已到。杨翻译官得到示意,笨拙地躬下腰,拾起被五岁的小女孩抛在地上的糖果,向母亲走来。
    “小朋友,吃糖啊!”
    母亲还没来得及向孩子说几句爱抚的话,她的心就立刻冷起来!敌人把孩子抓来做什么?……她越想越不对头,越用力抱紧孩子。似乎用她那做母亲的受过千苦万痛的躯体,就能护住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嫚子象也懂得了母亲的心事,更紧地抱着妈的脖颈,头趴在母亲的肩膀上。
    瞅那杨翻译官走过来,母亲觉得就是条恶毒的大虫扑上来,要把她母女吞噬下去,她不由地后退一步,紧张恐怖地盯着他!
    “哈,别害怕。”杨翻译官把嫚子拉起来,硬把糖塞进孩子手里。“快吃呀,小朋友。
    大皇军从来都是爱护孩子的;特别喜欢我们中国的孩子。”
    “对的有。大和民族的世界上最亲善的,最亲善的!”庞文摸着小撮黑胡,半通不通地说着中国话。
    母亲的愤怒又炽烧起来,大声地说:“孩子,别要!咱不吃狗的东西。摔到他脸上去!”
    “妈妈,我不要。汉奸,给你!”嫚子听着母亲的话,小脸一绷,叫着把糖摔向敌人堆里。正好打在庞文的眼上。
    庞文见软的不行,心里非常气恼。他一面搓眼睛,一面嘟嘟啦啦叫喊一通。
    杨翻译官板起面孔,对母亲说:“你这老太婆应该识相些。皇军大队长听说王竹中队长对你太狠了点,从死里把你救出来,并让你和孩子会会面。好哇,现在明告诉你:如果你疼自己亲生的孩子——”他把最后这句话说得特别重,故意顿了一下,瞥视母亲一眼。他见她浑身一震,就又说下去:“好,不要太伤心。如果你把兵工厂的机器埋藏的地方说出来,那末你的孩子我们一动也不动;你的伤也负责治好;还有赏金。如果不说,哼!你也知道,皇军火了可什么都能做出来!”
    母亲虽早已料到这一层,但当听到后,还是抑制不住那巨大的内心恐怖,她开始哆嗦起来,身子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她知道,她虽有一颗做母亲的为孩子可以掏出来的心,可是她已经被折磨得稀烂的衰弱不堪的身体,怎么能保卫住孩子呢?啊!不能丢弃孩子啊!孩子是她的命根子,她的一切!哪个做母亲的能眼睁睁见孩子被杀死而不救呢?!不,决不能!
    母亲更紧地抱着孩子,目不转睛地瞅着孩子的脸。嫚子似乎也明白——不,是孩子感觉到了,她两眼瞪得溜圆,直直地看着妈妈,更加用力抱着妈妈的脖颈,喃喃地叫道:“妈,妈妈……”“孩子,妈,妈抱着你!”母亲本能地回答。
    老天哪,不行啊!母亲开始流下眼泪,她情不自禁地呜咽起来……孩子见妈哭了,也跟着哭起来!母亲忙又收住哭声:“孩子,别、别哭……”母亲猜得出敌人将要怎样对付孩子,她不能眼看着孩子遭毒手,她要尽一切法子把她的孩子保卫祝她偶然有这个想法:或许她用做母亲对孩子的疼爱心说出最挚诚的言语,能打动这些也是人的东西发发慈悲吧?
    “你们把一个五岁的孩子弄来干什么?”她很镇静地说,“工厂的机器我知道埋在哪儿,孩子不知道。共产党八路军是我招来的,我接干部到家里的,孩子她不懂。孩子小,她还什么也不知道。要杀你们杀我,你们不能害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你们决不能害我的孩子!你们快杀死我吧……”“妈!你要死?”嫚子惊骇地高声叫着。
    “不!妈活着。”母亲不自主地安慰她。
    “好个厉害的嘴!”杨翻译官冷笑着,“少废话,现在你干脆回答:你要孩子还是要工厂?嗯?!”
    “孩子工厂我都要!要死我有一条命!”母亲断然地回答。
    “好个英雄!”杨翻译官发火了。
    庞文已等得不耐烦,暴躁地叫起来。
    门外立时冲进王竹、王流子等人,上去从母亲怀里夺走嫚子。
    嫚子翻滚着身子,尖利地哭叫着——她有哭的权利啊!
    母亲发疯般地向孩子扑去,那长长的灰发在她身后飘撒!
    可是被两个敌人扭住了。
    皮鞭在孩子赤裸的幼嫩身子上抽打,一鞭带起一道血花!
    孩子已哭哑声了。
    母亲哪,救救孩子啊!
    孩子的小手指一个个被折断了!
    “说不说?”
    母亲昏厥过去……
    孩子被倒挂在梁上,一碗辣椒水向她嘴里灌进去,又从鼻孔里流出来——是心肺里的血啊!
    母亲醒过来,呼喊着,扑过去!被敌人架着拖过来。
    孩子死过去,活过来,又死过去……毒辣无比的凶手,在绞杀一棵幼嫩的花芽!
    哭声象最锋利的钢针,扎在母亲心上!她已经没有力量去冲扑,她一次次昏厥。
    她要救孩子,她要保工厂。
    她要屈服——赶快饶了孩子吧!不,不能!
    她要发疯!她紧咬着牙关发颤;她攥得手指发痛!
    听不见孩子的哭叫声了,母亲似乎平静了些,坐在地上痴呆呆地发怔,从眼里射出凶狠的光芒!她脸色是那样惨白,阵阵的痉挛使全身抽搐着。赶她再看清她已认不出的那滩血团是她两手捧大的孩子时,她噢地一声又昏厥过去……“怎么样?现在还来得及!”杨翻译官见她又睁开眼睛。
    “你、你们这些没人性的东西,就死了那条心吧!”母亲从牙缝中吐出这几个字。说毕,她又昏厥了。
    庞文拍着指挥刀,狂怒地吼道:“八格!中国人的,大大地死了的有!”
    入夜了。
    在那高大围墙的背荫处,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紧贴在那里。她那双机伶的眼睛,在黑暗里闪光。她紧瞅着在大门口汽灯下站岗的伪军,苦费心机地想着怎么能通过去。
    门响了。她赶忙向后一缩,但马上又伸出头来。她看见走出来的不是敌人,而是一个女人,手里提着小篮子。趁那女人转脸被灯光一映的瞬息,她认出是杏莉的母亲。
    女孩子心里亮了一下,忙转身朝沙河跑去。她那苗条灵活的身躯,宛如一条梭鱼游进沧海里。女孩子跑到河旁的树林边,就放慢脚步,悄悄地走进去。里面影影地有一个人迎出来。
 

回复

“玉子,怎么样?”那人焦急地问。
    “秋哥,刚见杏莉她妈从里面出来,象是给大妈送饭的样子,咱到那里去问问她吧!”
    玉子很快地回答。
    “好,走吧!”
    民兵队长玉秋是今天傍晚溜进村的。他穿着伪军服装,背着大枪。他是奉姜永泉的指示回村来侦察敌人情况的。回来后就掩在王老太太家里。当他听到沙河惨案经过时,真是悲痛万分。一听说母亲娘俩还被关押着,马上就要去救。于是,他和王老太太的孙女玉子摸出来,先了解一下情况……“怎么样?那孩子……”杏莉母亲一进门,王长锁就焦灼万分地抢上来问,但他一见她哭红的两只眼睛,心里就明白几分,后半句话吞回去了。
    杏莉母亲丢掉篮子,扑在炕上,大声哭起来。
    “天哪,不行啦!”她绝望地悲叫着,“大嫂身上没块好肉,可怜那孩子也被打坏了!
    孩子怕、怕不行了!听站岗的说,明天就要杀死,还要人都去看。这些狠心的狼啊!”
    王长锁两手捶胸,瞪大眼睛,忿忿地说:“不能看着她们遭毒手,我们要去救!”
    “你、你疯啦!咱们有什么法子?”她惊恐而又绝望。
    听到打门声,两人吓了一跳。她走出去,问:“谁呀?”
    “大婶,是我呀!玉子。”外面焦急地回答。
    一开门,杏莉母亲惊住了:她见还有一个伪军!玉秋上前悄声说:“婶子,是我呀。”
    “噢,可把人吓一跳。快进来!”
    他们进来后,王长锁已经不在屋了。杏莉母亲明白他为怕人知道他和她的关系而躲藏了。
    玉秋和玉子忙问母亲娘俩的情况。
    杏莉母亲长叹一声,眼泪又簌簌掉下来。顿时,玉子也哭开了。玉秋忍着泪,要杏莉母亲把母亲的情况说说。“……玉子,嫚子怎么叫他们找到的?”杏莉母亲说完,又问道。
    “大婶,谁知道王竹这坏种怎么知道的?”玉子哭着说,“今早晨,王竹领着三个人到我们家去抓。我奶我妈死拉住不放,又哀求他,可被打了一顿。奶奶当时吐了血,现在还躺在炕上哩!”
    “这可怎么好啊!明天鬼子就下毒手……”杏莉母亲又啜泣起来。
    “明天?!”玉子惊呼。
    “一定想法救出来!”玉秋把大枪向地上一顿。
    杏莉母亲似乎这时才记起玉秋是民兵队长,脸立时变得惨白,但她没让人们注意她,就立刻跑出去,向王柬芝住的那院瞅瞅,接着把二道门轻轻插紧。她身子靠着门板喘息一会,才擦擦额前的冷汗,舒口气走回来。
    她象回答玉子的惊呼,又象回答他们对她刚才突然的行动的惊诧眼色,默默地点点头。
    “不,不能!”玉子痛苦地说,“秋哥,想法赶快救出大妈!”
    玉秋苦心想着营救的办法,自言自语地说:“硬来是不行,要想个法子……”玉子苦恼地说:“得先把门岗挡祝”这话启发了杏莉母亲的智慧。她想起用白大洋买通门岗让她进去送饭,伪军嘴里喷出来的浓烈酒气和大蒜味的情景。她打量一下穿着伪军服的玉秋,看看俊秀的玉子……一霎工夫,她有了主意。她对玉子试探地说:“玉子,我有个法子,可就是要你多出些力。还有些不好……你敢不敢?”
    “大婶,我什么也不怕!为救大妈和嫚妹,我死了都行!
    你快说吧。”
    杏莉母亲小声说出她的主意,玉子兴奋得简直快笑了。玉秋点点头:“行倒行,可是人手不够;我去找个来。”
    杏莉母亲眉头微微一耸,说:“出去找怕走漏风声,我家伙计长锁为人老实,叫上他就行啦!”
    残云遮不住繁星,天河象银色的洪流,割裂开无边的夜空。徐徐的山风吹着,无数的小虫唧唧叫着,在这幽静的夏夜里,人们都到打麦场上乘凉。男人们躺在麦秸编起的草帘上,悠闲地聊天;闺女们远避他们去找一个僻静处,或者偷偷跑到老远老远的河水上流,跳进碧清凉爽的河水里洗个痛快澡。
    做母亲的把饭后的锅碗瓢盆洗涤好后,提着稻草辫起的蒲团,怀里抱着孩子走到门口,盘腿坐好,让孩子安静地躺在怀里,指着天河两岸的银星,给他(她)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孩子被那优美的故事迷住了,眨着小眼睛,看着母亲指给他们看的牛郎织女星,问什么时候“天河配”?问牛郎的两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的妈妈?孩子怎么能不恨用头簪划成天河、隔开母子夫妻团圆的“天神母”呢!
    可是“天神母”究竟还有点慈悲心,允许牛郎织女一家在每年的七月七日团圆一次;然而人世中,却有着比这更残忍暴虐的孽障!
    月牙儿,象把梳子似地挂在半空。人们都说月亮是位最善良、最好伤心和最易受感动的姑娘。谁有什么不幸和哀愁,她总是怜悯地注视着你,有时还会流下泪来!想必她这时是不忍心去看那不幸的人们吧?所以才掩住半个脸儿;但她那朦胧的淡光,还是同情地从窗户棂间射进来。黑暗的屋子,也变得灰白起来。
    母亲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她盘着腿,腿上躺着她的女儿——嫚子。多末安静呀!这母子,好象以往讲“天河配”的故事讲累了,女儿在母亲怀里渐渐睡去。
    一缕月光浴沐着嫚子的全身。这孩子紧闭着两只眼睛,黑黑的睫毛聚拢在一起。小嘴角上,有一道绛红的血条,顺着下颚流到脖颈上。她遍体鳞伤,妈妈用灵巧的手给孩子织缝的红蓝小格布褂儿,紫色的裤儿,已和血肉粘在一起。她的小右手,紧靠在母亲胸口上,这是她从小就习惯这样放着的。孩子的中指、食指已经断了,只能看出是个黑红的小拳头。那朵快枯萎了的苦菜花,还牢牢插在嫚子头发上那右面一只小角的红头绳上,不过金黄色的花和黑头发,那和红头绳一样颜色——被她的血染成红的了!
    母亲陷在痴呆呆的境地里,眼前的一切一片模糊。她不知杏莉母亲来送饭时,她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杏莉母亲什么时候走的,她真的以为是在抱着孩子睡去。你看,孩子抽搐着小脸腮,颤动几下小嘴唇,象是在梦呓。对,嫚子就爱唱歌,大概在梦里唱吧!这小脸多恬静啊!她忘记孩子的血正和她的血交流在一起。她没感觉到孩子身上象火炭一样地发高热,在炙烫着她做母亲的心!
    敌人白天就把这昏死过去的母女关进牢房。母亲早苏醒过来,只是神志不清。孩子可是一直在昏迷中,甚至没睁开一下她的小眼睛,或发出一声细微的泣声。
    随着月光,随着时间,母亲全清醒了。她开始抚弄着女儿。难忍的悲怆又压住了她!
    “嫚,孩子!听,妈叫你,你听到吗?”
    住了一会,嫚子象真地听到她所熟悉的声音,睁开小眼睛,紧盯着母亲下颚右方的黑痣,就象她从生下来就看着这颗痣找妈妈那样。
    “孩子,你叫声妈。叫妈!”母亲忙抱她起来。
    “妈……”声音太细弱了,几乎是嗓子沙响了一下。但母亲听得很真切、清楚。
    “好孩子,我的好闺女!”母亲不停地亲着孩子,流着泪水喃喃地说道。
    “嫚子没有哭叫。不是这幼小的生命知道忍受,而是她没有力量作任何喊声。她只是紧盯着妈妈的脸!
    母亲忽然觉得她怀里抱的不是个五岁的孩子,而是个大人——娟子、德强和秀子,她心里有很多话要对她说,要把什么都告诉她。
    “嫚,好孩子,你怎么不哭?对,别哭。你已经哭得不少了,你知道妈心疼你。好孩子,你生下来就没安稳过一天。妈在月子里,抱着你埋了你大爷和哥嫂,送你爹逃命去。孩子,你知道吗?就是王唯一那些坏东西害得咱家破人亡啊!你跟妈上山下地,你在野草上爬,在泥土里滚,你妈没工夫照料你。孩子,你是吃糠咽菜长这末大的,吃的妈的奶也是苦的。好孩子,苦菜根苦开花是香的,你先吃了这末多苦,往后就该享福了!”母亲几乎是快活起来,带着满怀幸福的激情说下去:“嫚,你知道吗?你姐,你哥,常抱你的姜大哥,星梅大姐,还有教你唱歌逗你玩的八路军哥哥,他们是做什么的吗?你知道,俺嫚知道,是打鬼子的。对,孩子,他们要打鬼子,要革命,要把咱中国受苦人的穷根子挖掉。好孩子,你妈老了,怕赶不上那好时候了;你到那时可长大了,长成大闺女了!孩子,你不是爱花爱俊吗?对,俺嫚还爱唱歌,到那时啊,就象你星梅大姐说的,你要当演员啦,妈要看俺闺女演戏呢!孩子,前辈的老人,都是为你们后辈着想的呀!孩子,好孩子!你还没见到你爹,他回来一定不认识你了!我的好闺女,你听到妈的话吗?”
    嫚子象真听懂了妈妈的话,眼睛瞪得更大,一睒不睒地看着母亲。然而,她脸上的嫩肉不抽动了!嘴角的血道僵住了!断了指头的小手掉落下来了!身上不热了!细弱的呼吸停止了!她一动不动,她、她死了!
    母亲骤然间变得冷酷起来!真的,跟了她十几年的孩子,也从没见过母亲变得这样可怕。她眼睛瞪得彪彪圆,仇恨的光利剑般地射出来!牙咬得格吱格吱响!
    她要爬起来,冲出去!把王竹、庞文、杨翻译官……一切敌人撕成碎块,生吃掉!她愤怒!她喊叫!用头撞墙,用脚蹬地!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把她亲生孩子杀死的人更可恨,更凶恶!她不知道还有比母亲瞅着孩子被人绞杀时的心情更疼痛,更不能忍受!
    母亲渐渐平静下来,紧紧抱住小尸体,用手轻轻地抚摸孩子还在睁着的那对小眼睛,恍恍惚惚地说:“孩子,嫚,闭上眼睛。听妈的话,闭上眼睛,去吧!孩子,别怨你妈狠心,眼见着让人把你杀死。孩子,你妈愿死一百次,也比看着你被人害死好受些。记住,是鬼子、汉奸把你杀死的。他们一会又要把你妈害死。孩子,你还没成人,他们就把你害了!你妈没护住你。孩子,闭上眼去吧,妈就陪你一块走。有你姐,你哥,有共产党,八路军,替咱娘俩报仇!”
    这对倔强的小眼睛,在母亲的抚爱下,慢慢合拢到一起。从眼眸中挤出两滴晶莹的泪珠,紧紧粘在那聚集在一起的毛茸茸的睫毛下,在惨淡的月光辉映下,闪烁着水晶石般的宝光!嫚子头上那朵枯萎了的苦菜花,由于她的血液的浸泡,似乎又复活了生命力,花瓣儿又都伸展开了!
    深夜,发了一天兽性的敌人,昏昏睡去。
    站岗的伪军,横挂着大枪,搭拉着眼皮,干哑着酒醉的嗓子,打着睡意浓沉的哈欠,象失去脚后跟似的,又乎难以站住脚,摇摇荡荡地在门口徘徊。
    从深宅子里面时而传来的嘻闹声,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尖哨子似的卖乖弄娇的女人声,象是有意在对站岗的伪军嘲讽。他狠狠地向里面瞅一眼;一回头,发现两个人影向门口走来。
    伪军还未来得及问话,人影已走到跟前。一阵浓重的香粉气息,扑进他的鼻孔。他不由地重重吸了一口气。“老总,”杏莉母亲上前柔声说,“王竹侄叫我送些酒菜来。
    放俺们进去吧!”
    伪军的眼睛象铁碰到吸铁石似的,立刻痴呆呆地紧盯着跟在她身后的那位少女,禁不住又贪婪地吸口浓香。
    玉子穿着杏莉母亲出嫁时的盛装,她的头发梳得流油,脸上搽着浓粉,身上洒满香水。
    这样打扮,在她还是第一次。
    玉子心里有些慌,表面上却装作害臊的样子,低着头,不言语。这使那伪军更为着迷,竟忘记答话。杏莉母亲暗恨这家伙坏,嘴上却露出微笑,话里带蜜地说:“老总,这是我外甥女,今年才十七岁。这些日子病啦,刚好。老总,让俺俩进去吧。”
    伪军扬扬眉毛,两眼瞪得象铜铃,词句含糊地说:“不行。上面有指示,不准生人进去。你去倒行,她……我可不敢担保。”他一面说着,一面紧瞅玉子那闪动水波的眼睛。
    杏莉母亲给玉子使个眼色,玉子忙说:“姨姨,你进去吧。我在这等你好啦。”
    “唉,就这样吧。好孩子,别走远了。天黑你一个人不好走,等我回来一块回家。”她又和善地对伪军说:“老总,这里有酒有菜,给你些吃吧。桂花,拿些给老总……”说着递了一些吃的东西给玉子,就进去了。
    那伪军万分喜欢,真是老鼠睡猫窝,送来一口肉,心里早已飘飘然。他瞅着玉子,嬉皮笑脸地说:“哈,你这姨真是好人,给酒又赏菜。嘿,你病才好……看,脸蛋还是黄的。哦,也还红哩。别害怕,有我。”说着拿起酒就喝。
    玉子胆大起来,心里恨着,嘴却笑着说:“老总,到旁边屋去喝吧;你看,在这菜都叫风刮脏啦。”
    伪军心里麻酥酥的,瞥一眼走廊旁边的侧屋,紧盯着玉子说:“你陪我吃盅!”
    玉子假意睨视他一眼,说:“坏人来了怎么办?我给你看着人吧。”
    伪军心里更不是滋味,上来就拉玉子的手;玉子忙把手甩开,挑逗地说:“别乱动,叫人看见了。到屋去吧。”
    瞅见伪军和玉子走进屋,黑影里闪出两个人。一个穿伪军服的把帽檐往下一拉,灯光的阴影罩住他的脸面,他象伪军一样来回走着站起岗来。
    王长锁见玉秋已站好,就向院里摸去……一会,王长锁背着母亲走出来。身后是杏莉母亲抱着死去的嫚子。
    他们去救母亲时,还见她紧紧抱着孩子的尸体!
    屋子里,玉子用花言巧语诱劝伪军喝酒,来回躲闪他的袭击。伪军被她撩拨引诱得喝个没完,一会就吃得酩酊大醉,口里直往外吐白沫子。他解开怀,袒露着紫胸脯,瞪着红眼珠子,向玉子扑来,口里嘟囔着:“小美人,光叫我喝酒怎么行!你把我的心都馋碎了……你倒是来呀……”玉子象鸟一样和他兜圈子。听到脚步声,她忙转到门跟前,拉开门闩。随着门开,玉秋闯进来,那锋利的斧头一闪,崩嗤一声,伪军的脑壳裂为两瓣,血浆流出来……玉秋吩咐玉子一声;玉子一溜烟跑了。
    玉秋见他们已走出好一会,打量几眼里外的动静,进屋把一张纸条放在伪军尸体上,关好门,这才溜进暗处,急步回到杏莉母亲家里。
    杏莉母亲要把母亲藏在自己家的地下室里。起初玉秋、玉子不同意,说这里离敌人太近,后来一则怕再转移被敌人发觉,又考虑杏莉家的地下室实在隐蔽,也就同意了。
    而杏莉母亲则有另一种打算,她知道敌人决不会来搜查王柬芝的家……玉秋当夜突出村,上山去找队伍。出乎他的意料,走在半路碰上了头破血流的王柬芝……鸡叫头遍,查岗的伪军班长一面悠闲地唱着“昨夜晚,吃酒醉,好不……”一面哼着胡琴调子,来到岗位上,他一看没有人,就叫骂着到处找。一推开侧屋的门,可把魂吓掉了。
    他拿起尸首上的白纸条一看,上面写着:鬼子汉奸周知:为救我抗日军人家属,特将守卫伪军一名,处以死刑!杀害我干部等事,来日再报血海深仇!
    第六区抗日民主政府宣看后他打着哆嗦,跑到牢房一看,一个人也没有了。
    刻,象刀子扎进他肉里,狂叫起来…… ------------------白鹿书院 youth整理校对感谢重庆雪儿提供转载请保留,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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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书院---苦菜花
    第十二章王官庄的敌人,遭到地方武装配合着八路军的突然猛烈的袭击,狼狈逃窜了。
    经过几次血战,解放区军民的英勇奋斗,敌人的扫荡又被粉碎了。这个最使敌人头痛的山区,又回到人民手中。八路军回来了。生活、战斗,又走上了轨道。
    母亲没有死。她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她浑身的伤,一天天好起来。她那饱经苦难风霜的身体,又复元了。也只有受过苦中之苦,痛中之痛的身体,才能有这样的韧性,这样无穷的抵抗力。她身上各处又长出红嫩的肌肉,结下闪着红光的伤疤。然而,却也留下致命的病根!
    一天,“交通”老张来了。他笑咧着没有门牙的大嘴,从口袋拿出一封信,向母亲说:“大嫂子,你可要请我的客啦!”
    秀子抢上夺过来,拆开信封,高声朗读道:亲爱的妈妈:听说你的伤好了,我高兴得跳起来啦!妈,请接受你儿子的祝贺,望你好好保养身体,吃得胖胖的。妈,我已不在军队了。自从小寨战斗(就是老号长和于水牺牲那次战斗啊!),我腿上受伤,现在好了,腿还不大灵便,上级决定叫我到中学来念书。
    妈,在早先我最爱念书,现在可不愿离开军队啦。那里有老首长和战友,有心爱的马和枪,我还想多杀鬼子,为死去的人们报仇,收复咱全中国的失地。可我知道,上级为培养我才这样做的,妈,我一定服从命令,把书念好。
    妈,现在我和杏莉在一起。她本来比我高一级,因她和大家的帮助,我俩已在一个班上了。妈,她要我问候你。我们俩都很好,请妈放心。
    妈妈,我们要开饭了,不写了。问姐姐妹妹弟弟和村里的人好。
    你的儿子德强上
    八月十日
    学校里开中午饭了。
    大家集合在广场上。值日生在打饭分菜,其他人排好队,在唱歌。
    杏莉站在队前指挥。
    德强是不大爱唱歌的,思想“开了小差”。他在想:“写的信妈妈大约收到了吧?哈,她才高兴哩!一定叫妹妹念着,或许她还哭了……”想到家就想到母亲,想到母亲就想到她是杏莉母亲等人救出来的,想到杏莉母亲就想起他和杏莉……心里忽然热乎乎的,脸有点红了,就赶忙瞅着指挥,随着拍子唱起来。但一看到杏莉的动作,又想起小时在儿童团她指挥唱歌的样儿。
    那时她的两只细长的小胳膊,胖胖的小手,伶巧熟练地打着拍节的动作,同现在一模一样。但现在她长大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了。她的身材窈窕而丰满,那对好看的眼睛,仍旧微笑似的眯眯着,但减少了天真幼稚的神气,而饱含着默默的温情,放着令人神往的柔光。那鸭蛋形脸上的红晕,微胖的两腮,两个时隐时现的酒窝,也更加好看而诱人了。
    她象杨柳一样清秀,鲜花一样娇媚,泉水一样澄清,羊羔一样温顺。
    德强的回忆被突然的枪声打乱了。枪声愈来愈紧,人们哪还顾得吃饭?都背起背包,向村南山上冲去。
    中学设在昆仑山的东麓根据地的边沿区,是在游击环境中上学的。其实除了不打仗也和部队差不多,经常同敌人兜圈子,抽空隙上课。树林山坡是教室,膝盖背包是桌凳。他们时常遭到敌人的袭击,遇到这种情况,就突围出去,如果被冲散了,就按事先约好的地点去集合。这次敌人来得太突然一些,新来的学生经验不足,一跑就乱了。
    德强凭他的战斗经验,帮助其他同学向山上跑。有两个女同学,张大嘴巴,跑得换不过气来,德强就拉着她们向前跑。但她们很知道,这是徒劳,并要连累他,就叫他快走。德强无奈,只得扒开一堆柴草垛,叫她们爬进去,给她们盖好。
    仔细看看盖严了,这才向山上爬去。
    德强不顾子弹在耳边嗖嗖的划过,拚命地向前猛跑……他一开始就注意寻找杏莉,却一直没看到,心里很替她担心。
    忽然,听到有人叫喊。德强顺声赶过去,啊,正是她!
    杏莉的一只腿滑进泥水沟里,拔不出来了,急得她不迭声地乱叫。
    德强抢上去,抱着她的腋下,拔葱似地用力把她拖上来。她的一只鞋被粘在泥里,也来不及找,他拉着她的手就跑。
    枪声打鼓般地响着,敌人疯狂地追来。
    德强瞅见前面有一大片棉葛蔓子,它那繁盛的蔓叶掩盖住地面,有两尺多深。他忙拉着杏莉钻进去,两人爬着向前走。
    突然,呼隆一声,一只狼从他们身旁窜过去。两人吃了一惊。杏莉情不自禁地嗳哟一声,紧抱住德强的胳膊。德强马上高兴地说:“看,这有个石洞。快躲进去!”
    石洞又黑又校德强叫杏莉先进去,杏莉不敢;德强爬进去后,她才紧贴着他的肩臂偎靠着趴下来。德强感到她的胸脯在剧烈地跳动,她喘出的大口热气,喷到他脸上。
    两人听着敌人叽哩呱啦地从头上走过,枪声渐渐远了,才舒了口气。
    德强一转脸,嘴唇正触在杏莉的眉毛上。杏莉这才发觉,她的脸几乎是贴在德强的脸腮上,而身子是全倒伏在他怀里了。
    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杏莉一抬头,咚一声碰在石头上。德强忙把她的头捺祝两人都笑了。
    爬出石洞,杏莉才呻吟着叫起痛来。她那只没了鞋的脚,被乱石草楂碰擦得血糊糊的。
    德强把她安放在平一点的地方坐好,摘下肥厚硕大的棉葛叶给她擦伤,一面逗趣地说:“哈,这真是最好的包扎所,‘药棉’随手就能拿到。”
    “嗳哟!痛,痛!”杏莉叫唤着,吸着冷气。
    “别叫。愈叫愈痛。你用力咬着牙就好了。你试试,照这样……”德强紧闭着嘴,用力咬住牙关,“试试,用力咬。”
    杏莉照样学着,真的不叫痛了。德强一边擦伤,一边笑着说:“对啦。伤口这玩艺就是欺负怕痛的人。你愈叫痛,就愈觉着痛得厉害。若是不理它,它就没法子了。”
    杏莉看着德强的喜笑样子,象受到传染似的,她也微笑了。她专神地瞧着他每一个敏捷的动作……忽然收住笑容,惊叫起来:“呀,看!你胳膊上有血,血!”
    德强转头一看,真的血把衣袖浸透一块。他卷上袖子,是胳膊被子弹擦去一块肉。他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擦去点皮。”说完用嘴在伤口上使力吸了几口,呸呸吐出一口血水,轻快地说:“好啦。”他又要动手撕衣服给她包伤口。
    杏莉表面上安静地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从容不迫的动作。可是她内心里,已经充满了激荡的温情。德强毫无痛苦的表情,使她深受感动。这是一个精力多末充沛而又快活的人啊!杏莉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强烈地感受到她的朋友的英勇而可爱。如果她以前不认识他,仅仅通过这次的偶然的相遇,经过这暂短的相处,也会在她少女的心房中,唤起深深的感动和激情。
    杏莉激动得眼圈都红了,见德强要撕衣服,忙制止道:“别撕你的啦。你只这一件。我里面有白衬衫,脱下来好啦!”
    象他们在小时那样,德强背过身去,等她换好衣服再转过来。两人把伤处包好后,德强说:“咱们走吧。找学校去。”
    于是,他又搀着她,一摇一晃地向前走去。
    他们刚翻过一道山岭,迎头又响起密集的枪声。敌人又折回来了。德强急忙拉着杏莉,顺着松林往另一个山洼跑。
    这山洼里满是逃难的老百姓,大人喊,孩子叫,乱成一团。德强一见忙说:“不好,咱们来了会连累群众!”
    “那快往别处跑呀!”
    “不行。”德强摇摇头,“鬼子已追上来了!”
    “那怎么办啊?”
    杏莉失神地瞪大两眼瞅着德强。这眼睛里是全部的期望啊!德强并不慌张,只是扬着黑眉毛,紧张地寻找冲出去的道路……枪声更密更近,噗打噗打地走路声也传来了。
    德强正要拉杏莉冒险从敌人空隙中突出去,忽听有人叫道:“同志,同志!赶快过来,快呀!”
    两人不觉一怔。这声音是多末急促亲切啊!
    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妈妈,边叫着边奔过来,把他们拖进人堆里。就同对自己的孩子说话那样,她带着母爱的口吻,不容反驳地说:“都快把衣服脱下来,快!”
    德强迷惘地看看自己一身褪了色的军装;杏莉慌乱地打量全身的蓝制服;都手足无措。
    老妈妈急急忙忙打开包袱,拿出两套衣服,吩咐道:“快换上,这是我儿子的,这是媳妇的。鬼子来搜,你们就说是我儿子和媳妇!”
    德强和杏莉,不约而同地对看一眼,霎时各自的脸都红了。老妈妈不由分说给他们把衣服换上,几个女人帮忙用假发给杏莉卷上个小发髻。老妈妈又从地上抓起一小撮细土,两手搓了搓,吩咐杏莉闭上眼睛,就往她脸上搽了几把。杏莉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老妈妈说:“孩子,你脸蛋太嫩啦。鬼子老找留短头发的妇救会,看你嫩少少的不象个庄稼人,那头上的假就遮不过去啦!”老妈妈又吩咐身边的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小方,谁来问你,就说这是你哥哥、嫂嫂,记住了吗?”
    “知道了,妈妈。”孩子眨眨小眼睛,机伶地答道。
    敌人把人们围住,开始搜查了。
    他们把每个人的口袋都翻过来,仔细地检查,甚至发现一张纸条,或者孩子闹着玩用的青铜钱,就认为有嫌疑,把人抓起来。敌人还借检查为由,调戏年青的女人。
    “这是什么人?”一个敌人指着德强和杏莉。
    “是俺儿子和媳妇。”老妈妈坦然地回答。
    那家伙上去就要解杏莉的衣扣,一面说:“快解开搜搜,里面藏的什么东西!”
    杏莉着了慌;老妈妈护住她,哀求道:“老总,孩子病刚好。她身上什么也没有。求老总,别叫她受着凉。”
    那家伙阴沉地冷笑一声,瞅了一下杏莉那灰脏的脸,没再动手。他又指着德强,忽然吓唬道:“哈,八路,八路!”
    “你说什么,八姑?”老妈妈装作不懂,“噢,你问孩子几个姑姑呀。唉,告诉老总,一共两个。去年死去一个,可怜死人啦,撂下一大堆孩子。唉,是得伤寒死的呀!我去送殡……”“妈的,谁叫你叨叨这些!”敌人不耐烦地扇老妈妈一耳刮子;骂着拖过小方,指着德强问道:“他是什么人?”
    “俺哥哥。”孩子从容地回答。
    “哎,你说他是八路,我给你糖吃。”敌人说着把手伸进口袋里,佯作掏糖的样子。
    “不,他是俺哥!”小方肯定地说。
    “你妈的屄,小兔崽子!撒谎!”敌人扯着孩子的耳朵,撕扭着拖到身前来。
    德强气恨得真要冲出去,砸死这些野兽;杏莉又吓又怕,又气又恨,全身在颤栗;老妈妈紧紧把他俩护祝一切都指望在孩子身上了!
    敌人抓住孩子的大拇指,折着问:“快说!他是不是八路军?这里面谁是?”
    “不是。他是俺哥哥呀!俺谁也不知道啊!”小方跥着脚,疼痛地叫喊着。
    格叭一声,孩子幼嫩的大拇指被折断。他哭得哑了气,倒在地上。
    敌人疯狂一阵,撤走了。
    德强满面泪下,紧紧抱起小方,激动地说:“好兄弟!你救了我们。好兄弟,我永远不忘你!”
    小方紧紧搂住德强的脖子,挂着泪珠的脸欢笑了:“八路军哥哥,咱中国人死也不当汉奸!我是儿童团员哩!”
    德强把他抱得更紧。
    杏莉哭着拉住老妈妈的手,感动地说:“大娘啊!你救出咱们的命。幸亏你啊!叫我怎么来报答你好啊!”
    老妈妈给她擦干泪水,感慨地说:“好孩子,咱们是一家人呀!我的儿子也是八路军;媳妇是在上次扫荡被害死的。你们多杀几个鬼子,早一天把日本鬼子打出去,这比什么都好!我为你们死了都甘心!”
    在这黑暗重重的雨夜,你就是走出自己的村庄,恐怕也会迷失方向。在闷雷的催促下,大雨倾盆地下着,好象是水井倒过来了一样。
    闪电下,出现一条急浪滚滚水质浑浊的河流。它汇集了莱阳城附近平原上的雨水,夹着黄黑的泥土,咆哮着冲进南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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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没有四周的狗吠声,谁也难知道哪里有村庄。远处传来断续的枪声。全被雷雨声埋没了一切响动的二三十个人,正在这雨天黑夜里往前挪动。
    他们,有被背着的,有扶在别人身上的,有相互倚偎着的,有拄着拐棍的……摇摇晃晃,颠颠踬踬,正走着,突然都怔住了!河流挡住他们的去路。人们立时惊愕不安地骚动起来。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一个黑影,一发现前面停止了脚步,就把身上背着的一个身体高大粗壮的人,轻轻放下来,扶他坐在草地上,她自己急忙赶上前,冲着一个正在发楞的人,问道:“于兰,怎么啦?”
    “白队长,你看……”没等于兰说完,问者就明白了。
    白芸瞅着这急浪滔滔的河水,听着兽嚎般的水声,也发起楞来。后面的枪声,似乎被人们忘记了。
    白芸不自觉地摘下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军帽,擦了把脸上的水和汗。她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衣服湿得紧绷在身上,束得简直难以呼吸和迈开脚步,身上全被泥浆糊遍,象刚从稀泥潭里爬出来的。
    这几十个人里面,有一半是伤员。部队在烟(台)青(岛)公路间游击敌人,有了伤员,就要转移到海阳一带的根据地里去。几年来,白芸已做过数次这样的工作。每次,都在群众的帮助下,胜利完成了任务。这次却遇到不幸的情况。
    今天黄昏时分,他们被投降派赵保原的部队包围了。担架队的老乡被打散,只剩下卫生员和来护送的战士。他们一面抵抗一面带着伤员突出敌人的包围。
    白芸他们冲出后,敌人拚命追赶。幸而遇上大雨和漆黑的夜,给敌人增加了困难。但也使自己失去方向,以致遇上拦路的河流。
    怎么办呢?
    白芸虽是个久经战火锻炼的人,但这时也失去了固有的平静,紧皱起她那很少这样皱过的眉头,两眼凝视着汹涌奔腾的水面。临走前于团长庄重信赖的话,还响在她的耳旁,他那只有力的大手,似乎还没有离开她的肩膀。
    电光闪闪,白芸回过头,发现于兰那对明媚的少女眼睛,和其他在黑暗中更显得明亮的目光,都在瞅着她。这都是信赖和期望啊!
    白芸忽然紧张起来,一刹那,感到身上的责任重大了数十倍。她心中升起一种少有的感情。看啊!这些在战场勇如猛虎的战士,现在倒象是最可亲可爱的天真孩子,用期望母亲似的目光看着她!
    白芸感到异常惶惑。怎么办呢?她能背着高大粗壮的王排长走十几里路,但现在她能把所有的人都背起来跨过汹涌的河流吗?
    这一切想法都在一瞬间疾过,在其他人眼中,她几乎没有犹豫一下。她把军帽用力往流着水的头发上一扣,对大家说:“同志们!路我们走得不对。这条河水急浪高,不能过去。
    咱们马上转移到别处去。现在……”“白队长!过来一下。”后面传来粗壮的叫声。
    王东海身受几处伤,不是腿上有块弹皮,他怎么也不会听于团长的话,向后方转移。这硬汉子忍受痛苦的力量,真是使人吃惊。每次受了伤,他当时都似乎发觉不了,可是当战斗全部结束,别人给他包扎伤口时,他才感到是有点痛,但从不皱一下眉,吸一口冷气。仿佛那受伤的部分和他的身体是分开长的,他根本感觉不到似的……。这时他坐在地上,听到前面的情况,心焦得象火烧,急想上前看看;可是爬了几次,却又倒下了。
    “你别动。王排长,你的意见呢?”白芸应声赶过来,扶起他。
    “白队长!”王东海有些激动地说,“敌人快上来了。如果天亮前过不去河,我们就要全部牺牲!把枪给我,你们……”“不,不!”白芸已领会他的意思。
    王东海在突围时就坚决要留下掩护大家;结果大家苦劝又带强制地才把他背出来。白芸刚入伍时就和王东海在一起待过,她深知这个青年排长的一切,于团长也经常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她对他充满敬重和热爱。进一步说,作为一个姑娘,她的心上也印上了他的影子……白芸怕他一提出这事,就会引起其他伤员的响应,这样又会发生一场不容易做的说服工作。
    所以没等他说完,她就抢着说:“王东海同志!你不该那样想。我们一定要把全体伤员送到根据地!”她转回头朝大家说:“同志们!提起信心来,把伤员送到,完成咱们的任务!
    大家有勇气没有啊?”
    “有!”五六个女卫生员和七八个战士,一齐响亮地应道。“同志们,”白芸更加充满信心地说,“以我看这条河不太大,一定有能过去的地方。天太黑路又不好走,敌人是不容易找到我们的。我们先转移到树林里去,隐藏起来;再到村里找个向导,带我们过河。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
    “走!”
    以狗叫声为目标,白芸带着两个战士摸到一个村庄。
    白芸在前,两个战士在后,慢慢地顺着墙根往里走。遇到一个门口,他们停下来。白芸瞪大眼睛,想看清这房子是个什么模样。
    这是一幢三间茅草屋,它矮得白芸那不高的个子已快触到屋檐。看得出,由于太陈旧,它象个驼背的衰弱老人,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门板已烂掉几块。泥墙上的两个小窗户,堵满破席乱草。现在,它紧紧地严实地闭着。
    白芸心里寻思,这一定是家穷苦人,就是不能说服他们去当向导,也可以打听一下情况,至少不致于坏事。于是,她悄声对战士们吩咐几句,他们分别闪到墙的两端去了。白芸轻轻敲了一下门,马上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又略重些敲了几下,轻声叫道:“老乡,开开门呐。”
    里面有了动静。
    “老乡,快开开门呀!”她又叫道。
    “谁?”里面传出一声问话,是个女人。
    “老大娘,开开门你就知道啦。快点呀。我被雨淋坏啦!”
    白芸非常温和恳切地要求道。
    里面又骚动一阵,并有小声说话的声音。接着,门无声地开了。
    街上的狗又狂吠起来。
    白芸左右环顾几眼,随即闪进门里,回身又把门关上。一股暖气,向她扑过来。
    “老大娘,别怕。我是个闺女呐。”白芸极力安慰看不清模样、站在她跟前不动的人影。
    “闺女?从来没听有叫谁老大娘的。你是,你是什么人?”
    对方疑惧地问道。
    白芸才发觉这“老大娘”的称呼包含着多末重大的意义。只有八路军对年老的女人才这样称呼呀!只因她在根据地叫惯了,忘记敌占区的人们是听不懂的。她更温和地说:“老大娘,我们那地方都这末叫。我真是个闺女呐。大娘,你家还有谁?”
    “噢!一个老伴,两个孩子。你是来借宿的吧?唉,黑天大雨的,可怎么往外面跑?我点上灯吧。”她象明白了,舒口气,亲切地说。
    “别点灯。有鬼子!”白芸忙阻止。
    “不要紧。咱这破窗户都堵死啦,亮透不出去。”老大娘边说边找火镰火石打火点灯。
    屋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白芸听到角落里有搓擦声,象是有人在动。灯亮了,她才看清楚,原来那里是一条炕。炕里边躺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中间是一个十岁左右很枯瘦的男孩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披衣坐在炕上,瞪着一双深沉的眼睛,紧瞪着白芸。白芸觉得这双眼睛和她那黄瘦的脸面很不相称。
    那老大娘猛地惊呆在那里。她原以为是夜里遇雨来借宿的闺女,万万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女兵!她愕然地张着嘴唇,苍白的头发在抖嗦,一对被皱纹包围着的善良眼睛,惶恐地看着穿着湿漉漉的草绿色军装的白芸。
    白芸刚要向她解释,忽然那女孩子发出惊喜若狂的激动喊叫:“啊!八路!”
    白芸看着被小姑娘指着的她左臂上印着蓝色“八路”两字的证章——它被雨淋湿后,更显得清鲜醒目。白芸笑了,亲切温和地向这家人微笑了。
    炕上的老头和孩子都吃惊地看着她。老大娘抢上一步,两手紧抓着白芸的两只胳膊,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的脸。慢慢地她又去摘下她的军帽,和对自己的女儿一样,理着她的湿淋淋的头发,抚摸她的前额、脸腮……白芸也非常激动,见老大娘眼里闪着泪花,嘴唇在抽搐,忙把她扶住,叫道:“大娘!”
    “八路!你是八路军?共产党?”老大娘半天才激动地说道。
    “是的,大娘!是八路军。共产党的队伍。”
    “你们都来啦?!”老大娘几乎是在喊。
    “不是,大娘。我们来有事。”白芸觉得这话对她太失望,又加上说:“大娘,我们很快就会来的!”
    老大娘嘴唇搐动几下,象有什么话要说,但又忍了回去。
    接着叹口气,说:
    “啊,你是来住的吧?快把衣服脱下来,烘烘干。可是,唉,到白天就……”“大娘,我不在这里祝是来……”接着她把来意说明,紧注视着对方的反应。
    老大娘怔了一下,为难地说:“唉,这可怎么好?家里没人呐!瞧,老头子病啦。这黑天雨夜的,没个大人,可怎么办哪?”她说完也注意瞅着白芸;怕她有不信任和怨恨的表示。
    但出乎她的意料,白芸急忙关切地问:“怎么,老大爷病了?什么病?”
    白芸看过病后,解开用衣服裹着的皮包,取出几包“奎宁”,递给老大娘说:“这药治疟疾最有效。每顿饭后吃两片,用开水送,两天就好了。大娘,你看村里哪家的人肯去?我好另去找。”白芸说着就准备告别出来。她的心时刻在伤员身上啊!
    “不,等等!”一直在打量这个女兵的小姑娘突然叫道,紧接着光着脚丫咚一声跳下炕。还没等白芸弄清楚,她已站在她前面了。
    “我去。俺带你们过河!”她倔强地说。
    白芸吃惊地看着她。
    那女孩子的长圆脸瘦而黄,黑黄色的头发,扎着一根细小的辫子搭拉在脊背上,身上的衣服补钉加补钉,有的地方露着肉。但她那对不大的黑眼睛,却象有火在里面燃烧,它发出的不是一般女孩子的天真烂漫的柔光,而是倔强的深沉的犀光,以致使她那恬静憔悴的脸面,带着大胆勇敢的神彩。
    白芸爱惜又感动地拉着她的小手,亲昵地说:“好妹妹,你还校这个天,你不行……”“不,我行!路我熟。俺知道哪里能过河。走,快走啊!”她说着,把裤腿迅速地挽到膝盖以上,谁也不看一眼,就向外走去。
    白芸瞅着她的行为,知道这不是孩子的冲动。她心里很高兴,就把眼光转向老大娘。
    老大娘踌躇一霎,忙找出一条破麻袋,赶着披到女儿身上,叮嘱道:“孩子,千万小心些啊!送走就快回家。”
    “大娘,你放心。”白芸安慰老大娘说,“路上我们照管着她。过了河,就叫她回来……”老大娘望着一团黑暗,听着哗哗的雨声和突起的狗叫,心紧张而猛烈地跳起来。她一回身,忽然看到放在锅灶台上的军帽,忙抢上去,拿起来就向外跑,但她马上又停住脚:上哪去找呢?她无可奈何地走回来,坐在锅灶台上,两手把军帽捺在心口上,两眼凝视着刚才白芸站过的、现在留下的一滩水的地方。她心里一阵悸动,蓦地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不打听打听,她知道不知道那闺女的信息呢?噢,没关系,她会问的……”雨点猛烈无情地冲破白杨树叶的阻拦,顺着树身哗哗淌下来。地上的草丛中,没有一块干地方,到处是水汪汪的一片。雨,还在直刺直压地浇下来。
    受过伤的人都知道,冷水向伤口里浸泡,是怎样一个滋味啊!
    绷带被湿透,有几个年青的新战士,疼痛地呻吟着。
    于兰她们几个女卫生员实在没有法子,光是亲昵的劝慰,怎能止住那巨大的痛苦呢!
    王东海的伤势非常重。他的嘴唇已咬破,本来黑红的面孔早变为煞白,一层层冷汗珠夹在雨水中流下来。他两只粗大的手,紧攥着一把石沙,几乎把它攥碎成粉末了。但自己的伤痛不是他唯一感到的,他最心疼的是看着这些战友受痛苦,和为此而更难过的卫生员们。这些都是他的弟弟妹妹呀!
    王东海靠到那个叫痛叫得最厉害的小战士身旁,把他紧搂在怀里,温和地说:“小马,坚持一会,过了河就好啦!”
    那小战士浑身滚热,发着高烧。一道闪电,显出他孩子气的脸上象纸一样白。他哭着说:“排长,别管我!给我加一枪吧!你、你们好革命啊!”
    王东海把他抱得更紧,激动地说:“小马,快不要瞎说!能不怕死去杀敌人,这时的伤就受不住了吗?咱八路军的战士都要有种,只要有一口气,也要去和鬼子拚!小马!受不住苦不是穷人的骨头啊!”
    小马两眼紧盯着他排长那睁得圆彪彪的闪着光亮的眼睛,用力咬住嘴唇,没再叫痛!
    当白芸和两个战士领着向导回来时,大家正入迷地听王东海讲他听陈政委讲的红军长征故事——“强渡大渡河”!
    听说找来了向导,大家振奋地围上来,但一见是位清瘦娇小的女孩子,都有些失望。不过大家都相信这位白卫生队长的稳重和能干,她是不会马虎的。
    那小姑娘站在人们中间,带着惊喜的神色,看着这些陌生而又觉得亲切的人们。她没说一句题外的话,只是在有的战士对她表示怀疑时,她才不以为然地挑战地瞪着眼睛瞅他一下。
    不知怎的,王东海很快就相信了这个孩子。他对小姑娘亲切地问道:“小妹妹,你知道能过河的路吗?”
    “知道。”小姑娘觉不出那大汉的话里有什么不信任的意味,只感到关怀的温暖。
    “离这多远?”于兰已很焦急了。
    小姑娘没马上回答,却突然转过头,紧瞅着于兰。顺声音她才发现,这里有这末多女兵啊!
    “不太远。过去那个土坡就是。”她停下来,看到王东海被雨浇湿的衣服,就很快地拿下自己披的麻袋,温和地说:“你披上吧。”
    “不。你只穿一件衣服,还破了。我没有关系。”王东海爱惜地给她重新披好。
    这工夫,同志们都已准备好。于是,一溜黑影又移动了。
    在荒野里,小姑娘到处探路,有时撞到荆棘丛中,有时掉进水坑里……她的衣服更加破碎,手脚都出了血。可是没听到她叫一声。有一次,她滚进泥潭里,大家费好大劲才把她拉出来。她披的破麻袋陷进泥里,再也拖不出来了。她浑身被泥浆糊满,但还是一股劲朝前走,走!走到过河的地点。
    此处的水只及腰深。这是因为河流到这里水面变宽,分成两个支流了。
    大家顺利地过了河。人人长舒一口气,都争着向小姑娘握手感谢,以致使她不好意思起来。
    要分手时,小姑娘突然拉住白芸的手,要求道:“大姐姐,问你个事。能告诉俺吗?”
    “能,只要我们知道的。”白芸用力抱住她那瘦小的两臂。
    “你知道俺姐姐吗?”
    “她在哪?”
    “她是共产党员。”
    大家都惊讶地凑上来。
    “啊,你怎么知道?她在哪里?”于兰抢着问。
    小姑娘低下头,轻声说:“她和俺姐夫一块走的。走后,衙门里到俺家抓人,说他们是共产党……她走好几年了,一点信息也没有!”她又抬起头,“听说八路军就是共产党,你认识她不?俺想,她也是女兵。”
    白芸被这事惊喜住了。她虽然不曾听说有个同志是莱阳人,但还是关心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星梅。大名赵星梅。”
    “姐夫呢?”于兰紧问一句。
    “纪铁功。也叫铁功。”
    大家很快地交换了问话。人人都为不知道这两个人使小姑娘失望而感到不快。白芸亲切地安慰她说:“小妹妹,八路军人太多啦!我们都不认识他们。你放心,回去后一定给你打听到。我把你家的情况都告诉她。”
    小姑娘很失望,但还是非常高兴。她觉得姐姐就是这些女兵中的一个,也是这样了不起的人。她自己不知怎的,心里涌上一股热劲,舍不得离开这些身穿军装的人,不想往家走了。她出生就在那里长大的家,现在对于她是无所谓的了。跟这些人去找姐姐多好啊!可是她还是转回身去了。她想起慈爱的母亲,衰老病着的父亲,和年小的弟弟……人们目送小姑娘往回走,借着河水闪烁出的灰亮,看着她模糊的细小背影。
    白芸忽然想起,直到现在还没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忙赶上几步,但小姑娘已走过去一条支流。白芸就站在岸上大叫道:“小妹妹!快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呀?”
    黑影转过身来。唰地一道耀眼的闪电蓝光,使她那消瘦的脸庞,清晰明朗地呈现在人们眼前,深深印在战士们的脑海里。小姑娘大声回答:“星蕙!赵星蕙……”克嚓一声巨雷,盖没了她的声音……。
    娟子从区上动身,太阳已经好高了。
    自星梅牺牲后,她的责任更加重了,大都在靠敌人的边沿地区工作,象王官庄这样离据点较远的村子,她很少来过。母亲遭到不幸后,她曾回家来看过一次。本来区上决定要她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几天,但母亲固执地要她走。娟子见有花子等一些女人帮忙,也就只好走了。这阵子在外面工作紧张,她忘记了想家,也没工夫牵挂母亲。可是现在开始往家走,心里真是热乎乎的,恨不得马上飞到母亲身旁。
    娟子的个子没再长,可也不矮了,和她母亲一般高,看上去她更粗壮些,更饱满些。走起路来还是那末快,那末有力,就连上山下山,身子也不怎么前躬后仰,和走平路差不多。
    瞧,已走了七八里山路,她还一点也不气喘,只是脸庞更红润些,鬓角有点湿津津的。
    今天虽逢集,这时路上的行人却寥寥。山区里的集很少。从王官庄去赶最远的冯家集,如果推车子走大路,足有三十多里地,就是走山道,也有二十几里。人们一早就得上路,这会天已快晌午了,所以行人很少。
    娟子登上一座山岭,看到路旁的大岩石缝中流出碧清的泉水,就把小白包袱放在一边,蹲下身用手捧着喝了几口,心里顿时清爽了许多。她站起来揩着嘴唇,向深邃万丈的山下望着。立时她被一道刺眼的光芒吸祝顺光看去:有两个人藏在路旁的岩石后面,鬼鬼祟祟地在蠕动。他们手里的刀斧在阳光下反射出强烈的白光。
    娟子立刻从腰里掏出手枪,推上子弹,抓起包袱。她向四周打量几眼,就顺着一个陡斜的山谷,借着松树和桲萝丛的掩护,轻悄悄急速地插下去,想给那两个不怀好意的家伙以突然的袭击。但她马上怔住了!
    那两个家伙已开始动作……原来从山下顺路走上一个人。那人肩上背着钱搭子,低着头走得很慢,可是一步一步走近那大岩石了。
    娟子一阵紧张:她已来不及先抢上去,如果晚了一点,行人就要遭害。
    “站住!”娟子见那两个家伙正要向路人行凶,断喝一声。
    接着就猛冲过去。
    这一喊把那三个人都惊住了。但那暗藏的两个家伙很快醒悟,冲过行人身旁,向另一座山上跑去。
    娟子没马上开枪,因怕打着那个行路的人。等她抢过来开了两枪,已经打不中逃跑的人了,不单是草木太稠,就是手枪的射程也有限啊!娟子紧追一阵,茫茫的深山一点影子也没有。她知道再追也是白费力气,就折转回来,迎面碰上那行人。
    “长锁叔,是你?!”
    “啊,娟子?!”
    两人几乎是同时叫起来。娟子擦擦汗说:“真糟糕,就差一点,让他们跑了。叔叔,你是上哪去的?”
    “唉,赶集埃娟子,这是劫道的杂种吧?咱这地方这二年可少见呀!好险呐!其实咱有几个钱?”王长锁余惊未消,茫然地说道。”
    “劫道的?倒是少见……”娟子有些怀疑地重复一句,又关切地问:“叔叔,赶集怎么这末晚才来?”
    “唉,今天本来不去的,后来校长叫去买点东西。娟子,你上哪去,回家?”
    “嗯。”娟子点点头,“是到咱村有点事……”“噢!”王长锁刚从惊骇中定下心来,但又象被什么突然惊醒,打断娟子的话:“娟子,回家再说,我要快点去了。”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叔叔,晚上回来可要小心些啊!”娟子大声嘱咐着。可是瞅着瞅着王长锁的背影,她心里就涌上一阵又是不满又是惋惜的情绪。她放慢脚步走着,想着不久前的事……敌人上次血洗王官庄,曾引起人们的一度怀疑。敌人为什么能那样有计划地来找兵工厂,那样突然地袭击呢?是不是有敌特作内线呢?
    区上派刘区长和妇救会的干事玉媛来调查,结果什么也没发现。被敌人抓住的干部都被杀害了,参议员王柬芝是英勇不屈的,群众亲眼见他被王竹打昏,而后又寻法从敌人手中逃出来,并被打得头破血流。他家的房子也被敌人烧毁几间。另有个怀疑点是一家富农成份的伪军家属。这家人的表现倒是很顽固,可是谁也没见那伪军回来,家里只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几岁的孩子,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刘区长回区后,留玉媛在此继续了解情况,开展工作。村里不知是谁起的头,风言风语地传出了王柬芝的女人和长工私通的事。
    村里人听说出了这种事,一个个都气愤异常,依着几个急性子的干部的主张,马上就要开会斗争他们。玉媛觉着这事传出来的突然,又没有真凭实据;再者王柬芝是个开明士绅,杏莉母亲思想又不开窍,很少出门,万一斗错了,有个三长两短就糟了。玉媛一面劝说干部们继续深入调查,一面把情况汇报到区上。
    区里研究一番,觉得这事情很蹊跷。王长锁是王柬芝家的老长工,要真是跟杏莉母亲有私情,按理应该是早就勾搭上了,决不会是王柬芝回来以后才有的事情。那末,王柬芝回来后他们一定会更谨慎小心,为什么村里人早不知道,而现在忽然发觉了?为什么又偏偏赶上在调查敌特活动的时候,传出这种最易激愤人心的事情来?为什么这两个常被人看做最落后的人,会冒着生命危险抢救母亲?这究竟是他们真有私情还是有人别有用心地想诬害他们呢?
    一连串的问题一时无法澄清。当玉媛继续了解几天依然弄不明真象时,区里就决定派区委委员、妇救会长冯秀娟回来调查处理这件事情。
 

回复

娟子到村后找着玉媛谈了一下情况,就打算到王柬芝家里看看杏莉母亲的动静。
    杏莉母亲痴呆呆地坐在锅灶前的小板凳上,手里的烧火棍无目的地划着地。灶里的火快着出来了,她忘记向里填草,跳动的火苗,映着她的脸。脸,憔悴而枯黄,面腮塌下去。眼窝带着乌青色,眉毛紧锁着。住了很久很久,她才动了一下身子,深深叹息一声,把草填进锅灶里,又发起呆来。
    他们由于同情和热爱,又被事实所激动、感动,煞费苦心地冒着生命危险救出母亲。可是事后又怕起来。王柬芝在鬼子面前做假,不光掩住了他的罪行,村上好多人还夸他骨头硬。这条缠在他们身上的毒蛇,越来越摆不开了,要是他听说他们参加营救母亲的活动,会怎样摆布他们呢?!
    出乎他们的意料,王柬芝对这件事情好象并不看重,只是对他们说:“好哇!你们好心救了一条人命,有了功,现在可以去自首啦!把你们自己的丑事,还有知道的关于我的事情,一块都说给干部们听听吧!”王柬芝突然换了一副面孔,咬着牙说:“哼哼!别做梦!共产党不会为你们救出个老太婆饶了你们。当汉奸是一律要活埋的!
    你们就没看到我哥的下场!你们跟我是一样的人,说出去了我王柬芝要掉头,可你们也别想在人世上待!再说,我王柬芝是八路军的红人,县参议员!凭你们就可以告倒我吗?哼,不那末容易吧!而你们的奸情……”他望一眼杏莉母亲那有些显形的身子,“人家要是知道了,谁不骂不吐你们?谁还会信你们的话?”看着两人的惊吓神色,他又转换口气,说:“不用担心,我不想害你们的命。想想看,我王柬芝哪一点对不起你们?我也没想要你们干什么事,你们想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过下去。我早说过,我是外面的人,家我是不要的,这还不都是你们的吗?为人吃喝一辈子,还上哪去找比这更好的事呢?”
    王长锁和杏莉母亲,能冒生命危险去救一个他们热爱的人,可是在自己预先知道他们要以当汉奸的罪名死去时,就颤栗起来,畏缩起来!生命线又在他们心上抽紧了,他们立时骇然失措地把它死死抓住,不敢有一点松心。同时,为维护在他们的心灵上认为是最高贵的野性的爱情关系,使它不受损害,不受沾污,他们无论如何不能让外人知道,不能使他们的纯挚私情受到羞辱。他们为了保存私欲的爱情,王长锁可以出卖灵魂给汉奸当腿子,给王柬芝到外村送信进行联络,愈陷愈深地跌进泥沼里。他自己深负内疚,受着良心的责备,可是他没有别的法子,只是昧着良心,为他的女人活着,为他孩子的母亲活着。杏莉母亲就本身的痛苦来说,她比王长锁更惨重。她不单是为王长锁当了汉奸,和他一道受着良心的责备、悔恨的煎熬;更加一层,她为了他又遭受过宫少尼的奸污,把她自认为是对王长锁——她孩子的真正父亲——的圣洁爱情破坏了,把她的母性的纯良贞操彻底摧毁了,使她面对着最爱的人也感到身负重罪。可是,她这都是为着保护他、他们的爱情和他们的孩子啊!就这样把两个人完全缠在一起,为了保存共同的爱情不惜牺牲了一切。这种爱情关系已经和他们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了。
    他们刚上来希望这样偷生下去,然而良心又使他们不能安于这种在阴暗处的伤天害理的生存,那些被敌人惨害的人的血淋淋的尸体时常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的心就颤悸起来,越发觉得王柬芝象只狼一样时刻张大血嘴在等着他们,就象等待一只绵羊一样。杏莉母亲躲避着王柬芝,到母亲家去串门,她含糊地向母亲探询着什么。可是由于她胆怯恐怖得厉害,话说的含糊得使母亲听不懂,也无从知道她的心事,为此,杏莉母亲也得不到什么。可是她的心里已经在一天天增加着冲出去的勇气。
    正在这时,王柬芝的新阴谋又出现了。当杏莉母亲和王长锁的私情关系在村里风言风语地传开以后,王柬芝告诉杏莉母亲说:“唉,真丢人,到底传出去了,叫我怎么有脸见人?人家干部要开你们的斗争会,你若是还有点人性,要点脸面,你总该不会叫人捆到全村人面前,叫人家指着骂着说:‘淫妇,偷汉子的臭娘们!’哼!你好好想想吧,反正是你们的事,死活都由你!”王柬芝临走时把一包“信精”①丢在她面前。
    ①信精——一种烈性毒药。这个消息象是沉重的闷棍击在杏莉母亲脑盖上,她再也没有勇气活下去了。她怎么能在全村男女老少面前,叫人家羞骂不休?这太可怕了!而且,怎么有脸再见把自己当成好人的母亲啊!再还有什么脸上街,有什么脸见人呢!怎么能在千人的羞辱下活着呢!她一咬牙,拿起王柬芝留下的毒药,临死之前心碎地说:“我等不得见你们了,我的莉子,长锁……”一想到女儿和王长锁,她马上转了一个念头:“我这样死了,那不更证实是真的了吗?
    死了还落个不干净的名声啊!我那孩子也跟着我受羞辱,她没妈可怎么活啊!我死了长锁还能活下去吗?不,他也会死的!不,我不能死,我死也不能认下这件事!我一口咬定孩子是王柬芝的!闭飧鲇怯糇哦裙氡沧拥呐耍枚ㄖ饕夂螅偷却拍强膳碌亩氛岬睦吹健9艘惶煊忠惶欤较衷诓晃坏鹊剑謇锕赜谒堑姆缪苑缬锏菇ソヌ坏搅恕U夥炊邮顾蠲撇唤狻K纠淳秃苌僮叱瞿巧钫耐系拇竺牛由险庖焕矗盖姿膊桓胰ゼ幻妫粝戮透坏剿侨崛醯挠白恿恕?
    杏莉母亲正坐在锅灶前烧着火发怔,门开了,随着一阵脂粉味,娇滴滴的声音响了:“哟,火快烧到脚啦!大嫂子在做什么呀?哦,想心中人哪。”
    杏莉母亲吃惊地抬起头,愠怒地瞅了进来的淑花一眼,又低下头,把火向灶里拨了拨。
    那淑花在上次扫荡随伪军来到王官庄后,王柬芝本打算再叫王竹把她带回去。王柬芝是在鬼子没走时假样逃出去,以蒙混人们的眼睛,不料他回来一看,淑花还留在屋里,真是大吃一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鬼子在八路军突然而有力的打击下,慌慌忙忙逃回了据点,哪还顾得上领他的情妇呢!糟糕透了,没法给淑花搞到民主政府的通行证,无法行动;同时这女人的胆子最小,也不敢走这末远的路;王柬芝也怕她路上出了事,为此不得不把她留下来。过去这一段时间,在这深宅子里住着,谁也没有发现他家多了个女人,王柬芝心里还有些高兴,可以尽情地和美人儿待在一起了。他打算等着下次扫荡再把淑花打发回城里去。……“哦,生谁的气呀!我也不吃人,那样瞅我做啥?”淑花见杏莉母亲不答话,就白了她一眼,一瘪嘴唇,迈着笨拙的胖腿,从杏莉母亲身边跨过去。她那肥腆的屁股把杏莉母亲的头发碰乱了。
    杏莉母亲顿时感到受了莫大侮辱,站起身,摔掉烧火棍,卷起袖子洗起菜来。
    淑花见对方气恨的动作,一点不搭理她,好没趣味。她挑衅地说:“我来告诉你,上回烙的饼不酥不脆不甜不香,这回要多放些糖和鸡蛋……”“要吃自己动手,我没工夫!”杏莉母亲憋不住了,气恨地抢白一句。
    “噢!”淑花可火了,“你说什么呀!哼,给脸不要,没工夫?你有工夫想那老长工,不要脸的长工姘头……”杏莉母亲的脸唰地变白了,气得牙根打颤,可是她到底吞回去怒骂的话,把洗菜的脏水用力泼到院子里,顺口说:“泼出去,你这污脏货!”
    “啊?你敢骂我!”淑花气急地扭动着胖身段,“我叫你骂,我叫你骂……你、你那野汉今天就完……”“啊!”杏莉母亲手里的盆崩一声落地粉碎了!
    淑花吃了一惊,知道自己失口,就慌慌张张地向外跑。她刚出门,迎面撞上一个人。她嗳呀一声,一跤摔倒地上。
    娟子一见把人撞倒了,忙上去拉她,一面抱歉地说:“啊,对不起你啦。我没看见……”那淑花翻眼一瞅,见是个青年女子,心慌起来,爬起就走。王柬芝从里院走出来,一见娟子在看着淑花发楞,心里一阵紧张,忙迎上来,笑着说:“噢,是秀娟!妇救会长来了。你不认识她吧?啊,是我的姨表妹,昨天傍晚才到。表妹,表妹!来见见妇救会长啊!”那淑花早慌成一团,顾头不顾腚地走进去了。王柬芝又对娟子笑笑说:“她这人少个心眼,怕见生人,也不懂个礼节。秀娟,才从区上来?”
    “嗯。”娟子回答着,看着那扭歪扭歪走去的胖女人的慌乱神态,心里很是奇怪。
    娟子的疑惑王柬芝已觉察到,脸上罩上一层阴影,又笑着说:“你来找我有事吧?到我屋坐坐去。”
    “不,没有什么事。我是来看看婶子的。”
    “好,快进去吧!”王柬芝说着领娟子进了屋。
 

回复

杏莉母亲早趴在炕上呜咽起来,一点没发现有人进来。
    “家里搞成什么样子?看盆也打啦!”王柬芝皱着眉头不满意地说。
    “婶子,你怎么啦?”娟子吃惊地赶到她身边。
    杏莉母亲满面泪水地转过身,朦胧中看出是娟子,又发现王柬芝也在场,嘴唇动了两动,才说出来:“娟子,坐、坐吧……”“你怎么啦?!”王柬芝倒是真的又惊又疑,“哦!又是肚子痛啦!唉,娟子,她身子重了,常害肚子痛。你痛得厉害就上炕躺着吧!”
    娟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疑惑。她从来没有进过这所大院里,而这第一次进来所遇到的种种事情,每个人的说话和动作,都象是一个哑谜,使人感到不明白。
    “校长,你忙吧。我在这看看婶子。”娟子对王柬芝说。
    “噢,那好。你可别见怪埃嘿嘿……”王柬芝说着走了出去。
    “婶子,痛得厉害吗?”娟子体贴地问道。
    杏莉母亲见王柬芝走了,心象平静些,把娟子打量好一会,猛地抓着她的手,又哭开了。她含糊地说:“娟子!你……我没脸见人哪!大婶活、活不下去……”“婶子,有话慢慢说呀!”娟子猜想她一定是指的她和王长锁的事了。
    可是她只是哭哭啼啼地说不出什么来。但当一听娟子说到在路上遇见有人暗害王长锁未成时,她噢一声叫起来,象是惊喜,又象愤怒,怔怔地瞅了娟子半天,刚要开口,一听脚步声,又吞回去了。
    王柬芝笑着走进来。他关心地问:“秀娟,听说姜教导员的身体不大好,我这有些好吃的东西,看看你什么时候回区里给带去。嘿,我本来想去看看的,唉!你知道,学校离不开呀!”
    娟子正被杏莉母亲的神情吸住,想听听她的心里话,但被他这一冲,知道今天没有机会了,就向王柬芝说:“谢谢校长的好意,他没有什么。”又向杏莉母亲告辞道:“婶子,隔日我再来看你。你好好保重身子。我走了。”
    娟子一出大门,王柬芝随即把门关上。他那只因长时握着手枪柄出了汗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把枪崩一声放在杏莉母亲眼前的桌子上,一手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扳仰向上,凶狠地喝道:“你他妈的要说出去?哼!我要你的命!”
    他又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嚓一声插进桌面,瞅着她那细弱的一呼一喘的喉咙,更凶狠地说:“只要你说出一个字,我就先宰了你!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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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鹿书院---苦菜花
    第十三章中学迁移到万家沟村,离王官庄只有五里路。德强和杏莉请假回来看家。
    傍晚,天空泛起淡淡的红晕,和这两个青年人的笑脸相媲美。鸟儿呼叫着飞进窝窝,唱出这一对年青人的愉快心情。
    两个人沿着山麓下的曲折小道,肩并肩,膀挨膀,漫步地走着。
    北方秋天的晚上,是很有些凉意的,老年人都要穿上棉衣才行。可是他们穿着单衣还感到热火。这一不是走久了,二不是走得急。那是为了什么呢?原来两个人的心中,都有东西在燃烧,烘炙着全身。
    要说的话有很多很多,但却经常怔住,而一沉默下来,那就更觉窘得慌。
    “你忘记没有?小方和他妈,真是好人!救出咱俩……”杏莉为摆脱这种窘境,也真忆起搭救他们的恩人,所以忽然讲起这话来。可是又顿住了。她心里一阵烘热,涌上当时老妈妈的一对“儿子”和“媳妇”……脸立时红遍了。
    德强起始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停住不说下去,但一看她的神气,再想一想,也明白过来。不觉脸直发烧,埋下头,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德强,从粗野的孩子长成一个健壮的青年。他胆大得从不知什么是害怕。有仇,他勇敢地去报仇!有恨,用血来雪恨!但就有一样使他没有了勇气,那就是接触到姑娘的时候,他比谁都胆怯腼腆。他爱杏莉,酷爱她身上的一切。从孩子时幼稚单纯的好恶相投,以至发展成青年男女的爱情。他有这种想法,觉得杏莉一定是他的爱人了。他也知道,她心里爱他,但他老是不敢明着说出来。他怕碰到意外的钉子,虽说他怎么也设想不出会有什么钉子。真怪,男孩、女孩长大了,心就不自然起来,有什么话也不能痛痛快快地都说出来,动不动就脸红,不说呢,又觉着憋得慌。唉!老象小时候那样多好呀!
    自从那次他们被救后,杏莉心中老是忘不掉那救命的恩人。她很激动地把这件事告诉给同学们。大家都称赞这英雄的母亲。出乎杏莉意料之外,同学们把她和德强的化妆也跟着传开了,成为取笑他俩的资料。更有趣的是,老师与同学把这故事编成话剧,要杏莉和德强作真实人物的重现。杏莉本来就是学校里的名演员,没费事就答应了。那德强却是从来没登过台的,他爱面子,不肯和杏莉相配。结果在教导主任和同学们的督促鼓励下,还是演了。并演得很成功。这下子把故事更传远了。
    “那老妈妈多象德强的妈啊!咳,大妈真是个好人哪!我真能做她的儿媳妇,该有多好呀!德强,也真使人爱……”杏莉想到这里,不觉血都涌到脸上,象是德强已听到她心里的话。她偷偷看他一眼,见他还在埋头走路,又想道:“他中意我吗?……他一定喜欢我,他对我最好。可是,可是他不会嫌我家庭成份不好吗?”她心里有些凉,想起小时初接近他遭遇到的轻蔑卑视的眼光,不搭理她的阴沉脸色,姑娘脸上有一丝阴影浮上来。她又看一眼走在她身旁、比她高半个头、身躯笔直、迈着轻快步伐的德强,心里立时又豁亮了:“不对,不会的。他早知道我,知道我的心。我俩是一块长大的。再说,我爹不也很进步吗?我妈还救了大妈呢!可是他为什么老不向我开口呀?他……”“哎,过河啦。”德强打断了她的思绪。
    暮色游游荡荡地降下来,河水上升起轻飘飘的茫茫白雾,风从山上吹下来,送来了夜前的冷意。
    两人走到河岸。德强躬下腰,很快脱掉鞋,把裤子挽到膝盖。杏莉也脱好了,一抬头,眼光碰到他的腿上。她赶忙抢上来把正要下水的德强一把拉祝他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杏莉着急地说:“嗳呀!你看,你……”“什么呀?”
    “你看你的伤疤,这怎么能下凉水……”“哦,我当什么呢。没关系,已经好长时间了。”
    “还强嘴。当老兵了还不知道这个理?若是被水浸坏得上腿骨病,那可成瘸子啦!快,我背你过去!”
    德强心里热火火的,又感激又不好意思地说:“那怎么行?你背不动我呀!”
    杏莉猜透他的心理,微笑着说:“你真和个大闺女似的,还爱面子呢!你忘记突围时你扶着我跑啦?兴你帮助我,就不兴我帮助你吗?快来吧,现在也没有人看见呀!”
    德强心里又慌乱又激动,结果拗不过,到底听从了她的强迫和爱抚。
    杏莉觉得出,他的心在她脊背上剧烈地跳动着……过河给德强增加不少的勇气。他们在树林边穿鞋的时候,他对她说:“杏莉,我有个事想跟你谈谈。”
    “什么呀?”她心跳得厉害。
    德强靠在柳树干上,看着她,却不开口。
    杏莉的心简直要冲出口了,催他道:“什么事?快说呀!天黑下来啦。”
    正在这时,牛倌赶着一群牛从树林的另一端走过来,他扬鞭打出一声脆利的响声,接着便高声唱道:一抡鞭儿响四方柳林是谈情的好地方小情哥,俏姑娘见我牛倌莫躲藏我送牛奶给新郎当喜酒我送野果给新娘作嫁妆哈哈哈,一对好鸳鸯………………德强杏莉大吃一惊,等牛倌走远了,才松了口气。两人感到空气更加紧张了。
    住了半天,德强口吃地说:“杏莉,我,”他吞一口唾沫,“我想问问你。你……”杏莉听他说话结结巴巴象喘不上气来似的,几乎笑起来,心可跳得更加厉害。她又希望又害怕听到他的心里话。她低着头,双手抚弄着衣襟,细声地说:“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掉你。咱俩待在一块这些年了,怕什么?说呀,说呀!”
    “我,我想问问你,高兴不高兴……象救咱那老大娘叫咱、咱俩扮的那样……”杏莉不自觉地把手向前一伸,碰在德强手上。两人象触了电似的,忙把手躲开。
    “说下去呀。”杏莉的声音更柔细了。
    “咱俩真、真的那样,你说好不好?”德强说了又觉得自己嘴笨,可心里象块石头落下地,瞪着两只大眼睛,紧看着她。
    杏莉抬起头,那对在柳叶似的淡淡眉毛下的细眯眼睛,更显得妩媚动人。这里面包含着少女心房中炽烈的爱情,包含着幸福的惶惑。
    “德强哥……”她激动得说不出话站不住脚倒向他的怀抱。
    德强用力握住她那烘热微胖的小手。杏莉把头轻轻靠在他那健壮的臂膀上。
    两颗年青火热的心,象有根线连着,激动地跳荡在一起!
    ……奇怪,根据地里好几年没发生抢案了,偏偏王长锁遇上劫道的,是敌人派进来的汉奸吗?不对,他们为什么要害他呢?碰巧的吗?不象,倒象是事先有计划的埋伏。他说,赶集晚了是校长吩咐他来买东西的。难道说,王柬芝为他和自己的女人勾搭要害死他?就为这事他敢下这种毒手?杏莉母亲一定是和王长锁有关系,你瞧,她一听说他差点遭到不幸,脸色变得好厉害啊!看样子她象事先就知道他要遭到毒手似的,难道说她也同意丈夫把王长锁害死吗?她为什么要说什么一见王柬芝进来又收住嘴不往下说了?王柬芝为什么老不放心似的不肯走开,又正赶上这关节插进来了呢?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胖女人见了生人那样慌张,急急忙忙地躲开,真是王柬芝的亲戚会这样吗?她从哪里来?看样子不象乡下人,而城镇都是敌占区,她怎么来的呢……娟子边走边想,一抬头见已走到家门口。她忽然站住,心里说:“这事不简单。恐怕不单为私通的事,也许王柬芝有什么坏事被他们知道了,所以才……对,开干部会讨论讨论才是!”娟子拿定主意,转回身没走多远,正碰见德强。
    “德强,是你!”娟子惊喜地迎上去。
    “姐,你好!你也来家了!”德强一把拉住娟子的手。
    姐弟俩欢悦地笑过后,德强见她夹着小包袱要出门的样子,就说:“姐,你有事就先忙去吧!”
    “那也好。我去开个干部会,回来咱们再好好说说话。你快进去吧!这下可把妈妈乐坏啦!”
    德强目送姐姐走后,没马上迈过门槛,倒打量了一会这低狭熟悉的草门楼。小时他觉得它是那样高不可攀,这时却觉得它太低狭了,他向里走还要当心上面是否会碰着头呢。
    德强走进屋,见母亲在做饭。他先笑了,情不自禁地叫道:“妈,我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也不用我请你呀。”母亲没回头,漫不经心地说。
    德强一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紧叫一声:“妈!我才走到家的。你……”母亲猛地抬起头,惊喜地看着儿子,赶忙迎过来:“啊!是德强,你呀!我的儿,快到炕上坐,快呀!”把儿子安顿坐好,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顾上下端详着他身上的每个部分。好一会,才笑着说:“唉,刚才叫我的,我还以为是德刚啦!他呀,时常学着你的声音戏弄我,好几回我真以为你来了呢!啧啧,你吃点什么好?”
    “妈,你还做原先的饭吧,别单为我预备。”
    “这哪行?好,烙张鸡蛋饼你吃,加上点葱花去。我知道你最喜欢吃这个。好吗?”
    “好,妈!我来烧火。”
    “快歇着吧,住会你弟妹就放学回来啦!”
    “妈,我烧着火离你近,能看着你呀!”
    “那好。好,咱娘俩就对着看看吧!”
    母子俩从心里发出幸福的欢笑……母亲见儿子又长高些,更壮实了,脸上焕发着少有的春色,被灶里的火光烤得更加红亮而美丽。她心里充满了愉快和幸福。
    德强却看到母亲比过去虚弱苍老多了。她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头发更加苍灰,并出现根根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又密又深,背也更驼了些。德强心里又难过又怜悯,也更增加对母亲的热爱和敬意。
    母亲的生活还是那样劳苦。她依然是山上家里忙着,来抚养子女。晚上,灯光下,她伴着两个读书的孩子,坐在已发黑色的织布机上织布。嫚子死去后,对她来说是少了一个负担,她不用再抱着孩子干活,但对她精神上的挫折和打击,却远远超出劳力上的减少。由于酷想孩子,痛惜孩子的死,她得了个百药无效的心痛玻敌人对她的摧残,严重到只剩下一丝生命力没有被夺去的地步。她的牙齿被打坏,硬一点的东西根本不能吃,夜里疼得不能入睡。早在五年前,她月子里受到家破人亡的惨痛打击,就得了腰痛病,加上这次被敌人更大的摧残,她浑身骨节发痛,遇到潮湿和冷天,又酸又麻,象脱了节一样。
    母亲极力忍受着全身的痛苦。不用说别人,就是整天整夜和她在一起的孩子,也听不到她的一声呻吟。所有的巨大痛苦带给她的只是紧紧锁上眉头,额上骤然出现一层冷汗珠,习惯地闭着丰厚的嘴唇,那嘴唇两旁的明显皱纹,比任何时间更深更细了!
    如果说,糟害了她的身体,是敌人得到的胜利的话,那末敌人所激起的仇恨,比母亲肉体的不幸更要多。
    仇恨会使人变得坚强勇敢。母亲易受感动的软心肠,现在变得从不轻易掉下眼泪来。她更不会在看到王唯一倒下去时,还骇然地不希望娟子的枪响了。只要她有机会拿起枪的话,她会一点不慌张地打死所要打死的敌人!
    悲愤会激起热烈的爱。母亲比过去更爱她所爱的人。这种爱早已超出爱子女爱姜永泉的范围,现在更扩大了。她家里,成为区、县人员来往的住地。大家称这里是“干部招待所”。区上从交通员到区长,和县上的部分干部,没有不知道冯大娘的。母亲总是热情地接待他们。德刚很知道,若是回家遇到母亲在家做好一点的饭,那准是又来干部了。虽说她的日子过得还是那末苦,逢年过节也不肯全吃上一顿麦面饺子,可是对革命同志,她从不吝啬自己的一切。
    做母亲的人都知道,在失去丈夫后,她对大儿子是不隐讳一切的。他就是她的靠山和希望。她把所有的不幸、委屈和灾难,都向他倾诉,从而得到办法、安慰和同情。德强的母亲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她比谁都需要儿子的帮助啊!何况他是不知几年才能跑到她跟前一回呢!但她没有这样做,她甚至没有这样想。母亲不使儿子知道她有一点痛苦。她要使孩子认为她过得很好,甚至是幸福的。实在,她早不觉得自己可怜和不幸。相反,她很自负,甚至感到骄傲!
    晚上,街坊邻居的婶婶大娘、叔叔伯伯、姐妹兄弟……都来看望德强。说说笑笑、嬉嬉闹闹,好一阵才走散。最后,杏莉也留恋不舍地告别走出门去了……德强躺在被窝里,母亲坐在他身旁,在灯下给他补衣裳。母亲静静听着儿子讲述他所经历的种种事故……。讲到难过处,她深深地叹口气;讲到痛快处,她微微地笑笑……德强突然不讲了。母亲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瞪着眼睛怔怔地望着空中。她以为孩子累了,就温爱地说:“睡吧。也累啦。明早上还要走。”
    德强象没听到母亲的话,转过头看着她一针一线的动作。
    夜很静,连风吹动窗纸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蚯蚓的尖细叫声,不时打破沉寂。躺在哥哥身旁的德刚,不知什么时候听着听着睡着了,发出轻细的鼾声。
    “妈,我给你引上。”德强见母亲把针凑到眼前,头靠上灯火,好一会也没把线穿进针鼻里去,就爬起来说。
    母亲把针线递给他,带笑地说:“你几年不回来一趟,这次赶上了给我引根线。你不在家谁给我引呢?你妹妹弟弟吃完饭,不是上学,就是去儿童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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