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美丽与忧伤 激动社区,陪你一起慢慢变老! - 激动社区 - Powered by Discuz!NT
2  /  6  页   123456 跳转 查看:8560

宋朝的美丽与忧伤

回复:

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
  
  ——写在前面的话
  崇拜苏东坡不宜于张扬,崇敬苏东坡也难以藏在心底。喜欢会以出汗的形式展露在别人面前,如果再言必称苏轼,笔欲仿苏文,高山仰止,溢于言表,喜欢苏东坡的人就会像苏东坡本人一样晶莹剔透而清澈见底。
  千秋苏东坡,万代苏子瞻。
  浅薄如我者自不会多,渊博如林语堂者,敬慕之情,毫不隐晦:“像苏东坡这样富于创造力,这样守止不阿,这样放任不羁,这样令人万分倾倒而又望尘莫及的高士,有他的作品摆在书架上,就令人觉得有了丰富的精神食粮。”这样说好似乎还没有表情达意,又进一步阐述:“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人总是不容易理解的。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对这种人的人品个性作解释,一般而论,总是徒劳无功的。在一个多才多艺,生活上多彩多姿的人身上,挑选出他若干使人敬爱的特点,倒是轻而易举。我们未尝不可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酝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珈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我若说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也许这话最能概括苏东坡的一切了。苏东坡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稣所说具有蟒蛇的智慧,兼有鸽子的温柔敦厚,在苏东坡这些方面,其他诗人是不能望其项背的。这些品质之荟萃于一身,是天地间的凤毛麟角,不可数见的。而苏东坡正是此等人。”
  这恰如其分的高谈阔论,好似唤引着苏东坡峨冠缚带、笑容可掬地重回到我们身边。
  与苏东坡同代并相交甚厚的李龙眠为他画过一幅肖像。苏东坡坐在岩石上,一条藤杖斜横在膝上。黄庭坚说这张画像正好把握住他微醉之时的神情。苏东坡轻松地坐着,似乎正在思索宇宙万物的盛衰之理,或者正享受着目之所及的大自然的森罗万象。仿佛他马上就会站起来,提笔蘸墨,直抒胸中所感,用清韵美妙的诗词,用气韵生动的图画,或者用流韵酣畅的书法。
  这也是苏东坡。
  以虔诚的心和真挚的情,与无所畏惧、清风一生的苏东坡面对面,定胜于一切灵魂的砥砺、精神的升华和凡身的沐浴。
  就这种喜欢,或许有接近的相似。林语堂说:“归根结底,我们只能知道自己真正了解的人,我们只能完全了解我们真正喜欢的人。我认为我完全知道苏东坡,因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为我喜爱他。喜爱哪个诗人,完全是由于哪一种癖好。我想李白更为崇高,而杜甫更为伟大——在他伟大的诗之清新、自然、工巧、悲天悯人的情感方面更为伟大。但是不必表示什么歉意,恕我直言,我偏爱的诗人是苏东坡。”
  喜爱苏东坡也可以同时喜爱其他人,喜爱其他人也未必非得喜爱苏东坡。
  
  ——众星捧月
  有如星的双子就是天大的造化,这种幸运降到谁头上都是莫大的福份。
  四川眉州城的眉山小镇因苏东坡而名垂青史,远扬世界。父亲苏洵、长子苏轼、次子苏辙在“唐宋八大家”中占位三席。
  苏东坡生于一0三六年十二月十九日,依生辰降生在天蝎宫下。他自己也以为这是他一生饱经忧患的原因所在,谣言总是无中生有、有中生无,将他射成一座惨不忍睹的箭垛。向好的谣传,令他当之有愧;极坏的谣言,使他无端受辱。这种境况,几乎就是唐朝韩愈的翻板。
  苏洵有子,苏洵的父母同时也就有了孙子。苏东坡曾在祖父的寿诞之日向来客诉说老汉的趣事。目不识丁、人品不凡的老人广有田地,却以米换谷,在谷仓中存了三四万石之多。荒年歉收时,老人开仓散粮,先给同族近支,再给老伴的娘家人,后给佃农和同村的贫民。稻米不易存放,稻谷可藏数年。衣食无忧的祖父习惯于携酒找友,在青草地上席地而坐,杯尽兴高,打发时光,令规矩拘谨的农人大为吃惊。
  令人更为吃惊的是正在喝酒取乐的老汉得到消息,他的二儿子也就是苏东坡的叔父赶考高中。喜报来了,官衣官帽和上朝用的笏板也来了,奉给老汉的一张太师椅和一把精美的茶壶也来了。老汉人醉心未醉,行李袋露出的官帽上的红扣子,让人心知肚明。借助酒意,老人拿起喜报,高声宣读,后将牛肉和喜报装在一起,骑上毛驴,高高兴兴地往城里奔。苏东坡的外祖母程家也有一子高中,深以为苏老汉之举令人难堪。苏东坡自己则说只有高雅不俗之士才会欣赏老人朴素自然之美。这位老人还有些惊人之举,大醉之后将庙里的神像摔得粉碎,只因自己对神像怀有恶感,全村也有所惧怕,如果庙中人再贪恋钱财,勒索信徒,老人自然忍不住手痒。
  苏东坡对祖父的隔代遗传肯定涉及酒,更多的应该是酒趣。这位并不识字的老汉的心智、慧根和胸怀以一种非常的形式深藏不露或绽露头角,但却在苏东坡身上灿然绽开,光彩夺目。身心精力过人,胸襟气度开阔,存心纯厚正直,苏东坡与祖父一脉相承,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东坡一生为文,文佳名著,似乎难从祖父身上寻源。但祖父名“序”,作为文显名贵的苏东坡自然要写很多序,又要避讳祖父的名字,只好将“序”改为“引”。
  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天性沉默,秉赋颖异,气质谨严,思想独立,性格古怪,难于处人。他引人注目,也为苏家引以为豪的是他直到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终成功名,文声大噪,不为才华横溢的大苏小苏所掩,也真不简单。苏家有田有地,程家有财有势,如若苏洵别无良优,程家也万难将女儿许嫁于他。因此,二十七岁前的苏洵虽未苦读,但是会有相当的过人之处。当他看到自己的兄弟、内兄和两个姐夫都已科考成功,触动是无以言表的。知子莫如父,苏东坡的祖父以“我不发愁”而平静地对待自己的儿子游手好闲、不肯正用。儿子,还有孙子们真没让老人发愁,等他们踏上时常落难的征程时,老人已到了另一个世界。
  兄弟两人与兄弟姐妹辛苦读经研史,习文练字,自然也少不了童真的玩趣。虽然父亲赶考名落孙山,但可以倚床而听儿子们抑扬顿挫、清脆悦耳的诵读声。超常的智力和非凡的创造,对科举考试并不见得是好事。科考是中规中矩的,学习也不敢稍有差池,通过深研诗书,熟知为政之法,细察兴衰之道,既利于跳龙门,又能够升高官。
  东坡兄弟最为直接地受到父亲影响的是,苏洵一向坚持文章要具备淳朴风格,力戒空美靡糜,卖弄词藻。适值主考官欧阳修筹谋古文改革运动,苏家两兄弟在父亲的指点和导引下,轻松地撞入了欧阳修的怀抱。
  苏东坡与苏子由一起读书长大,一生相依相靠。少时见秉性,长大人已老。苏东坡与生俱来的倔强任性,才气焕发,引人注目且遭人嫉妒。苏子由的天生气质是恬静冷淡,稳健实际,进退知道让人,宦海浮多沉少。在家读书时,兄弟两人一师所出,同时哥哥又是弟弟的良师。苏东坡曾写道“我少知子由,天资和且清。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子由也在兄长的墓志铭上写:“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兄弟谊、手足情真纯感人,溢于言表。
  万里迢迢、长途跋涉赴京城赶考的两兄弟,初识了京城的繁华和官威的豪奢,通过了礼部的初试,参加威严的殿试。考了历史政论,再考经典古籍,又在皇帝的亲自督导下考诗赋,最后考策论。学识的较量、灵魂的拷打、身心的拚搏,都在这真正的皇家考场上展开。兄弟二人都以优等高中。主考官欧阳修将苏东坡论为政的宽与简的文章传与众官,激赏数日。他认定这篇内容与风格新美异常的文章必定出于朋友曾巩之手,为避其嫌,忍痛将数一的文章列为第二。二十岁的苏东坡成为进士,在参加殿试的三百八十八人之中脱颖而出。
  大多数星星要比月亮大而明,其光辉难以直接比较。在凡人眼里,星星闪烁着的点点明光比月亮的清辉明朗要逊色许多,看似微小的星星演化成月亮必定要经过耐心的等待,似乎月亮就是由星星长大变成的。
  双星同座,明光微闪。
    
  月亮是借助太阳的光辉的,无数的星星比月亮更明亮。但在凡人的眼中,最明亮的星星终究会变成月亮,这是不容置疑的。
  父亲苏老泉科考失利后一直苦读不懈,深研为人之道,明晰战争与和平之理,很有真知卓见,令人刮目相看。名公巨卿的推介,可以通开走向功成名就的坦途。苏洵将著作献给成都的张方平,对其留用意犹未足。古道热肠的张方平和另一位雷先生分别给欧阳修和梅尧臣推荐。梦想是高远而又具体的,时年四十七岁的苏老泉带着双子穿剑阁,越秦岭,历时两月有余赶赴京城。
  一举成功的两兄弟,由巴蜀闪烁的小星星一跃而成为且近且亲的明月。
  主考官欧阳修也免不了像所有的钦定考官一样手中握着求取功名之人的生杀大权,时人曾说学者不知刑罚之可畏,不知晋升之可喜,生不足欢,死不足惧,就怕欧阳修。欣逢欧阳修当主考官,也正是饱学之士的天大福气。虽然一字之褒可以使一人至荣,一字之贬可以使一人全败,但德高望重、求才育才的欧阳修是公正至极的。苏东坡修函以恩谢师,文坛宗主欧阳修胸襟齐天:“读苏东坡来信,不知为何,我竟喜极汗下。老夫当退让此人,使之出人头地。”此话风传全城,“出人头地”一词也因之诞生。欧阳修又高兴地对儿子说:“记着我的话。三十年后,无人再谈论老夫。”此话大体应验。人死十年谁人说,阴间老鬼慕东坡。
  更有意思的是,胆大的苏东坡竟敢在殿试文章中杜撰帝尧之史,来证实明主贤君的用人之道。判官梅圣俞以不知者属孤陋寡闻为虞而让苏东坡蒙混过关。事后苏东坡承认是信笔随心所欲,惊得这位前辈鸿儒大跌眼镜,也算领教了才华横溢、年少气盛的苏东坡。
  父子三人回川复京,恭候朝廷任命。兄弟二人又考京都部务和“制策”,必须批评朝政。仁宗求贤若渴,激励公众舆论。两兄弟经欧阳修推荐而顺利通过,朝廷赐予苏东坡的等级,在全宋只有两人有此殊荣。皇后传出话来,说仁宗曾讲:“今天我已经给我的后代选了两个宰相。”因为有这句话,后来还救过苏东坡的命。
  父亲恃才而不愿通过考试,几经周折后被授官为本朝皇帝作传。是忠实、写实,还是非实,使耿直而拘谨的他颇费思量,争议不少。
  众星捧月,冉冉东升;高空流明,气贯长虹。巴蜀奇才耀京华,中原名士惊西北。
  苏东坡是其中的当之无愧之月。正如林语堂所言:“苏氏父子的文名日盛。他们与当代名家相交往,诗文为人所爱慕,一家皆以文坛奇才而知名于时。兄弟刚二十有余。年少有时也会成为天才的障碍。苏东坡这时轻松愉快,壮志凌云,才气纵横而不可抑制,一时骅骝长嘶,奋蹄蹴地,有随风飞驰,征服四野八荒之势。但是弟弟则沉默寡言,父亲则深沉莫测,对事对人,一概不通融假借,因此处世则落落寡和,将身旁这两匹千里之驹,随时勒抑,不得奋鬣奔驰。”
  如此说来,其好与坏,实难统而言之。
  月亮自然存在,如果没有烘云托月,如果没有太阳的光辉,寂寞的月亮会更冷清,桂树凋零,玉兔寡欢;孤独的月亮将更孤单,嫦娥不奔,银河难渡。
  盛名之下的苏东坡是不愁当官的,自然有人垂青和关注。做官满三年,朝廷要考察,苏东坡回到京城。新主英宗慕苏东坡的名气,要破格拔擢,任翰林之职,为皇帝草拟诏书。宰相韩琦反对,建议皇上让苏东坡多经磨砺功练,不宜于飞升高位。英宗又想授宫中公务记载之职,又遭反对。韩琦推荐苏东坡到史馆任职,坚持让其必经考试。经常光临宫中的图书馆,苏东坡有了饱读尽览珍本书籍、名人手稿、名家绘画的良机,使精文善诗的苏东坡涉猎更广、兴趣更繁、收获更多。
 

回复:

苏东坡——秉性难移(之一)
  
  
   巴蜀大川以母亲般的胸怀哺育了苏东坡。
  有机警善变、自恃自治传统的四川人,文化底蕴丰厚。印刷术的发明,促进了好学之风的兴起,为学之人和入朝为官者众多。钟灵神秀的潜质使他们在科举考试中的古体诗写作方面独有天赋,是黄河流域的考生所不能比拟的。文化中心成都以精美的信笺、彩云般的织锦、幽深浑厚的寺院以及名声远播的艺妓才女闻名于世,产生出不可忽视的影响。相比而言,川蜀之文少了些令人厌烦的浮华虚饰,多了些朴质遒健的汉传遗风。
  雄辩与论争是川人的长处,并且乐此不疲。著文必引经据典,畅谈要妙趣横生。“三苏”在争辩中从未甘拜下风,政论文章掷地有声,恐怕与此多有渊源。苏东坡似战国诡辩游说之士,有孟轲文章的雄辩之风,巧于引喻取譬,精于预事料人,不愧为四川人的后代。
  文明的及早浸润,使川人知法而守法,护己而要求官吏不可违法。这难治之州竟令许多人头疼,本来是好事,却叫庸者无所适从。苏东坡对此也有精辟的论述和独到的见解。
  作为川人的苏东坡自然不会有受川风的影响。难移的秉性造就了苏东坡,我们也只喜欢这一个苏东坡。如果按自己的心思改造苏东坡,哪里会有这一个令人仰慕的苏东坡!
  不足十岁的苏东坡由母亲教习后汉书。后汉时期朝政不修,奸人乱党横行,为正义而献身者前仆后继。其中有一个无所畏惧、舍生取义的青年范滂,是个正直言吏,三十三岁时遭到惨杀。少不更事的苏东坡天真地问母亲:“我长大以后若做范滂这样的人,您愿不愿意?”母亲答道:“你若能做范滂,难道我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
  后汉的范滂成为幼小的苏东坡的偶像。“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在早期的《沁园春》中高歌其怀:“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至君尧舜,此事何难。”这才有了直比范滂的苏东坡。
  这时相对稳固的朝政和升平的盛世,使欧阳修、范仲淹得以传入苏东坡的耳中,参天大树陪伴着纯洁的心灵成长,长成独一无二的苏东坡。如果能深悟欧阳修、范仲淹的高风亮节与内心世界,就更能明晰苏东坡的遗世独立是多么地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这些分析都是后来者的自作聪明,如果能够先知先觉,苏东坡一定比现在还要神气十分。
  家传的影响肯定比不上家教的威力,言教也断难比得上身教的直接。在苏东坡品格初成、秉性定型的十六岁时,父亲以非常手段处理非常之事,对苏东坡自然也有非常的影响。苏东坡的姐姐许嫁给外婆家后逃回不久就离开人世,苏洵怒发冲冠,忍无可忍,先写诗怒骂并自责,又召集族人怒斥大舅哥,言辞之烈如同檄文。程苏两家四十多年断无来往,受伤害的首先是苏东坡的姐姐,最难受的也只有苏东坡的母亲,最解气的是父亲苏洵,最受震动的是苏东坡。晚年时的苏东坡,不像祖父那样张扬自至,更像父亲一般疾恶如仇,宁死不折。
  父子三人,两个儿媳,一个刚能盈怀的小子沿长江顺流而下,举家东进。这与上次离别蜀地已是天壤之别,心情是无限地放松。仙都的白鹿传说,激发了少年苏东坡久蕴心底的诗兴。险象环生的三峡之程,磨砺着少年英才。在高空飘逸翱翔的苍鹰,让已然思索人生劳苦的苏东坡寻求解脱。神女奇峰、巫山云雨,使苏东坡时隐时现的理性猛然苏醒。奇山异水、钟灵毓秀的秭归,在更高的层次和更深的内涵上再度开启他的心智。“新滩”的由安及危,黄牛山的柔情留客,崎岖变坦途,恰似人生事。在襄阳追忆刘表,怅思孟滔因属将不才失去家园沃土,史事入心能思,政事入脑可议。
 

回复:

苏东坡——秉性难移(之二)
  
  
  苏东坡初任凤翔判官,没有什么繁重公务,有闲暇遨游名山,登太白山,游黑水谷寺院,访周文王故里。初涉官场的苏东坡已觉厌烦无味,难免寂寞无聊,只有月下独酌时,心情舒畅。年富力强的苏东坡无法安静下来,他的妻子在力务实际、明晓利害方面比他更胜一筹。丈夫易于冲动,不轻易向别人低头,谈古论今,滔滔不绝。大事聪明,小事糊涂,满眼是好人的苏东坡真让妻子担心。
  让人担心的苏东坡果然让人将担着的心托在了手上。王安石二次拜相后,苏东坡怒不可遏,满腔的话要说并且非说不可,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三十二岁的史馆小职的他,只有手中的一支笔罢了。心可撼天的他两上奏折,洋洋大观,包罗无限,滔滔雄辩,直言无隐,矛头指向青苗法,子弹直冲君权与民利。个人的政治立场、哲学观点、气质与风格、机智与无罪,都跃然纸上,展露无遗。愤怒的争论、缜密的推理、尖锐的讽刺、苛刻的批评杂然相陈,旁征博引,引经据典,饱含深情,显见隐忧。反对派均已离朝赴野,苏东坡虽自觉官微言轻,但也做好了洒然而去的心理准备。两书呈上,杳无音信;另书再奏,微效初显。与强硬的对手相比处于明显劣势的苏东坡,只会单枪匹马地强打硬拚,最后以一道乡试题而败下阵来。这道《论独断》的全题是:“晋武平吴,以独断而亡;齐小白专任管仲而罢;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重锤击向王安石的软肋,死人也会被激怒。皇帝毕竟还听了司马光对苏东坡的偏爱之词,任命他为杭州太守。刚直的苏东坡懒得自辩,置弹劾于不理,举家离京南行。
  这不是偶尔露峥嵘,这是一种不变的风格与秉性。苏东坡有句名言:“处贫贱易,处富贵难。安劳苦易,安闲散难。忍痛易,忍痒难。人能安闲散,耐富贵,忍痒,真有道之士也。”言行一致的苏东坡说到做到,绝不含糊。
  苏东坡心不设防,口无遮拦,致命的短处就是爱向客人谈论自己的心思,在诗词文章中发挥自己的见解。苏东坡监禁解除之后,弟弟子由用手捂住他的嘴,叮嘱他要三缄其口。苏东坡自己也说:“我知道我自己一向出言不慎。我一发现什么事情不对,就像在饭菜里找到个苍蝇一样,非要唾弃不可。这就是我之所短。也许我生来就太相信人,不管我是跟谁说话,我都是畅所欲言。”
  苏东坡不久就因此买到了切实的教训。神宗调他任湖州太守,在谢恩表上,对“新进”稍有不逊之词。“新进”特指突然升迁的无能之辈。新进之徒原本以为年纪不轻的苏东坡不可能再惹事生非,早已将他划归省心省事之列。谢恩表刊行后,苏东坡的文字惹人注意,“新进”成了口传的笑柄。
  苏东坡惹火烧身,被诬以蔑视朝廷而重磅弹劾。理由不找自足,加罪何患无词。从来无意杀害苏东坡的神宗,押解苏东坡要入狱过夜。好友将信送给了苏子由,子由立即派人传与苏东坡,朝廷的使者与弟弟的信使在道路上竞赛,子由的使者先到半天。
  这时的苏东坡已深爱湖州,与家人亲戚在山林中漫游,飞英寺里写诗,为画竹名家文与可的去世哭了三天,差官到时他正在晾晒名画,文与可所赠的绝妙的竹子让他再次流下泪来。
  官差耀武扬威,凶相毕现。苏东坡不知就里,吓得不敢见面。后来穿官衣官靴执笏板立在中庭,接到的只是一份免职公文。苏东坡向家人辞行,全家正在大哭。皇上有旨,吉凶难卜,临头必然是大祸,性命定然难自保。
  这时的苏东坡还能笑着给家人讲故事,讲的是本朝前代旧事。真宗时代,皇帝要在林泉之间访求真正大儒。有人推荐杨朴出来,杨朴实在不愿意,但也只得在护卫之下赴京晋见皇帝。杨朴掩藏自己的才学回答皇帝说自己不会做诗,皇帝又问朋友送你时赠诗没有,杨朴又答说没有,只有拙荆作了一首。杨朴就把临行时太太作的诗念了出来:“更休落魄贪酒杯,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苏太太破涕为笑。
  朝野之势危在旦夕,前途莫测的苏东坡弱身担危,一人撑难。官差士兵蛮横无理,官衙之人躲躲藏藏,湖州百姓泪下如雨。令人稍感欣慰的是,离开太守官衙时,尚有薄酒饯别。即便如此,在此后苏东坡向哲宗皇帝上书时,奏明官差逮捕太守如同捕盗,心中十分不满。
  途经太湖时,苏东坡曾想跳水自杀。因为不知道要判什么罪,又怕牵连众多朋友,并且必会给弟弟和家人带来无尽的麻烦。活着还能一人承担,死去只能全家受难,这就是苏东坡的真实想法。
  在皇家监狱里呆了四十多天,狱卒对他关照备至,十分恭敬,让他这个四川人每晚都能洗上热水澡。苏东坡与儿子约好,每餐只送蔬菜与肉食,如若情况有变,就送鱼为号。苏迈离京借钱救父,忘了向朋友交待暗号,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送上了熏鱼。坐自家的监狱,苏东坡定难视死如归。于是,给弟弟写了两首诀别诗,托付全家十口,诚愿世世为手足,又不忘蒙受浩荡皇恩,事已至此全是咎由自取。子由接到诗作,感动万分,伏案痛泣,让狱卒将诗带回。聪明的子由将诗作奉还,就一定会转到狱官的手里,也会呈到皇帝的手中。事情果如所料,神宗看了以后,同样感动。此案虽有御史的强大压力,但张方平与范镇营救得法,在坦诚的批评与恶意的中伤之间力求其别。
  苏东坡在诗中精用的典故太过巧妙,留给小人的缺口太多也太大。把当政者比作鸣蛙,比作鸣蝉,比作夜枭,比作吃腐鼠的乌鸦,比作禽场中的鸡鸭,骂他们是不是人而装人的“沐猴而冠”,也只有苏东坡能提着脑袋、拿着性命才说得出、做得来。曲高和寡,不和者众时难求曲高。心中有就要说出,并请圣人出面,让高手出击。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样的事苏东坡做不出来。故事众所周知,苏东坡偏要再讲一下:楚王以高位请庄子,庄子谢绝,并给楚王的使者说故事。有一个专吃腐肉的乌鸦,找到了一只腐烂的老鼠,大享其美。一只仙鹤从旁边飞过,乌鸦以为美味将被抢,就发出尖叫的声音吓唬仙鹤。仙鹤早已高飞入云了。苏东坡可以对小人的争权夺利不屑一顾,但重提这样的故事,得势的小人们肯定会无限失意,灾难就会不期而至。
  神宗爱读书,更喜欢苏东坡的文章。他下令凡与苏东坡交换过诗文的人,都要呈上备审备查。如果别无他意,这种搜求之法也是亘古未见。
  还是皇后说给神宗的话最管用。“我记得苏东坡兄弟二人中进士时,先帝很高兴,曾对家人说,他那天为子孙物色到两个宰相之才。现在我听说苏东坡因为写诗正在受审。这都是小人跟他作对。他们没法子在他的政绩上找毛病,现在想以他的诗告他有罪。这样控告他不也太无所谓了吗?我是不中用了,你可别冤枉好人,老天爷是不容的。”
  在狱中的等待度日如年。一天晚上,暮鼓敲过后,苏东坡正想睡觉,忽然一个人走了进来,一句话也不说,在地上扔了一个小箱子,躺下就睡。苏东坡以为是犯案之人,自己也睡了。大概四更时分,苏东坡听到有人在摇他的头,对他说:“恭喜!恭喜!”睡梦中的苏东坡问喜从何来。那人说:“安心睡,别发愁。”这是皇帝被劝须杀苏东坡,暗中派宫中的太监到狱中去观察。苏东坡安然入睡,鼻息似雷。他回奏皇帝说苏东坡睡得很沉很安静。皇帝对侍臣说,我知道苏东坡于心无愧。
  皇权至高无上,紧握天子手中,最后苏东坡才得以轻松过关,宽恕贬谪。要按任何一个小人的奏请,不但苏东坡性命不保,就连司马光、范镇、张方平和另外的朋友们也将赔上性命。
  刚获自由,积习难改的他当天又写了两首诗。“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贾昌曾因斗鸡而获得唐天子的喜爱,这首诗直指宫廷中的弄臣和优伶,不是诽谤,而是批评。
  写完这首诗,苏东坡掷笔大笑说:“我真是不可救药!”
  就是这个自我调侃不可救药的苏东坡,在朝廷将他从黄州调往别处时,照例上谢表,皇帝看后环顾群臣说:“苏轼真是天才!”他的政敌也照例从他的谢表中找毛病,皇帝泰然对道:“我很了解他,他心里是好意。”只有皇帝之口才可以为苏东坡堵住小人之口。
    
   苏东坡总是谣言的中心。这些谣言是因为受人关注、奇文共赏和行为怪绝而生。
  在黄州,苏东坡像农人一样经常喝醉。酒后夜游,谣言日生,口口相传,直到宫廷。在江上乘舟饮酒,夜空极美,一时兴起,唱词一首:“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第二天,就有谣传说苏东坡来到江边,写了告别词,顺流而逃。太守大惊,朝廷要求苏东坡不得出本辖区,急忙到他的住处察看,苏东坡坦然酣睡,鼾声如雷。
  苏东坡辗转流徙时曾住在张方平家,他认出了张方平的儿子的名叫胜之妾。她原是黄州太守的妾,深得其爱的太守去世后,她改嫁另从。苏东坡见胜之在张家宴席上轻松愉快,旁若无人,又想起老朋友来,两眼泪痕,喉咙哽咽,胜之因此而笑。苏东坡因此感慨并且心中十分难过,告诉朋友说千万不要纳妾,胜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做得高官可得物质上的享受和精神上的愉悦。苏东坡的朋友蒲宗孟就爱奢侈享乐,儿媳妇只管丫环们昼夜做补充正餐的面点“酥花”,以保证客人吃不到重样的。蒲宗孟自己则有洗浴的癖好,洗脸、洗脚、洗身一日三番五次,规矩奇异,用品稀奇。他写信告诉苏东坡说,这种洗法大有益处。苏东坡回信说:“闻所得甚高,固以为慰,然复有二,尚欲奉劝,一曰俭,二曰慈。”
  苏东坡的身子不会娇贵到如此精心之洗。他回朝后的政论文里,时常论及“慎思”与“公正”为贤臣之所必备,但这却为党人所憎恶。在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苏东坡欣然扪腹而动,他问家中女人便便腹中何所之有。对苏东坡来讲,常理下就该是“一肚子学问”,在苏东坡身边时间长了,必然会不同反响。一个女人说是“一肚子墨水”,一个女人说是“一肚子漂亮诗文”,苏东坡却摇头不止。聪明的侍妾朝云说:“你是一肚子不合时宜。”苏东坡大笑称是。
  就是这个朝云,使苏东坡在惠州度过了一段终生难忘的岁月。是时,苏东坡已五十七岁,朝云才三十一岁,秦观赠她的诗夸她美如春园,目似晨曦。朝云因爱慕和向往苏东坡的精神境界,成为苏东坡的知己之爱。苏东坡为她写了两首词,情爱之中揉进了宗教情感。他在这里为她建了房子,原来叫“白鹤居”,现在叫“朝云堂”。只是在未竣工之时,朝云染疾而去,洁身向佛去西天。
  玉骨哪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控花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常嫌粉污,洗妆不退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这首词像写花,更像写给心爱的女人,因为月下梅花一向被认为是白衣仙女,隐约朦胧,自绝凡尘,自远世俗。词中朝云的影子显而易见。
 

回复:

——东坡西湖
  城市的发展总会有不可多得的机遇和幸运,而著名人物的影响往往是最直接、最有效的。一个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直面一个城市,将操行与思索如新鲜的血液注入城市的肌体,人与城市两相知、长相忆,显得弥足珍贵。
  名胜古迹与历史故事代代相传,写在大地与典籍中,说在语言与心灵里。这样相得益彰的城与人不枚胜举,杭州与苏东坡的神交可算是最佳组合。拥西湖之秀、有天堂之誉的杭州与从政从文令人高山仰止的苏东坡联系在一起,真是上天对杭州的格外青睐。
  春雪与春雨结伴而来,竟也如此慷慨。马年除夕与羊年春节,两天的瑞雪飞舞与细雨缠绵都化作琼浆滋润着西湖,妆扮着杭州。大年初二的好天气为游客凭添了几分愉悦的心情。阳光暖,风儿轻,空气新,小草已绿,蓓蕾初绽,春水微波。苏堤上游人如织,川流不息,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与满脸的惬意。
  作为匆匆过客,在这样的时令亲近西湖却是头一回。极目远眺,孤山静穆,断桥依然,雷峰塔俏立在如黛的近山远景中,湖心岛像满盈着绿色的船儿荡漾在水中。凝眉敛神,不经意间就把思索的触角伸到历史的长河画卷中。杭州是南宋王朝的都城,自可以一掠而过;白娘子与许仙的传说虽然凄婉动人,毕竟又多了些虚幻缥缈;白堤虽曾存在,但作为太平盛世的杰作,又似少了些迂回曲折。走在苏堤上,当忆苏东坡。苏堤另一头的苏东坡纪念馆吸引着我,脚步一下子就轻松起来。
  西湖自然首先属于杭州城。杭州在唐朝时发展成为一个城市,一位大臣凿引西湖供城市用水。在大诗人白居易任上,湖水可以灌溉大部分的稻田,水落一寸可浇田二十五亩,一天可供八百亩地用水,足见西湖之水的金贵。西湖因位于杭州市之西而得名,旧称武林水、钱塘湖、西子湖,三面环山,一面临城。这个古代的浅海湾曾与钱塘江相通,后因泥沙淤塞而游离于大海之外,在河嘴口内侧的海水形成泻湖。经历代人工疏浚治理,演变成名声渐显渐远的西湖。湖上有孤山、小瀛洲、湖山亭、阮公墩四岛,白堤、苏堤将湖面划分成外湖、里湖、岳湖、西里湖、小南湖五部分。环湖山峦迭翠,花木繁茂。峰岩洞壑之间,点缀着泉池溪涧;青碧黛绿丛中,镶嵌着楼榭塔窟。湖光沁人心脾,山色美不胜收。
  全长一公里的白堤似碧玉带搭在西湖的北面,两侧植有垂柳碧桃。每逢初春,柳丝泛绿,桃花似火,远望如湖中锦带。诗人白居易对此钟爱有加,“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的诗句就是明显的例证。全长二点八公里的苏堤位于西湖的西侧。堤上植有垂柳、三角枫、七叶树、樱花、玉兰、紫薇、桂花、芙蓉等,六座石拱桥小巧玲珑,使苏堤展现出雅致的曲线美。四时佳兴,风光各异。特别在春日之晨,六桥烟柳笼纱,莺啼婉转,报道春之消息,美其名曰“苏堤春晓”而位列“西湖十景”之首。
  出乎意料,苏东坡纪念馆的规模竟如此之小。柴扉门、篱笆院,院内堆着高不过常人的假山,两层半的小楼似是木制结构,楼后无院,大门口的配房更是别致得可以,盖房用的松木好似要流下油脂来。或是因为西湖景区寸土寸金,即使盛名如苏东坡者也难以占到足够的地盘。只是院内圆石天然,浑厚纯朴,院墙边上修竹亭亭,碧草新绿,生机勃勃。一楼的旧图片诉说着千年的历史,虽然朦胧,却是鲜活的。墙上书画,愠嬉闹骂,皆成佳构,描绘着苏东坡的多重人格。楼上的字画有一小部分展示了苏东坡的画技书艺,更多的是后来的文人墨客的重褒之词,虽多溢美,实不为过。历史既可以感悟,又能够触摸。足味的诗词,静谧的字画,寂寞的小院,等人推开的木窗,待人观望的湖面,我仿佛看见戴着高高的“子瞻帽”的东坡先生忽而居庙堂之高,忽又处江湖之远,胸襟如海,眉宇齐天,上事天子可经世,下达苦众能济民。苏东坡是北宋西湖改选工程的首倡者、坚持者。太守造福于民,实不为过,但时处政治漩涡中心的苏东坡,要想干成一件事,却难于登天。
  苏东坡的雄才大略、满腹经纶集中表现在了对西湖的治理上。中国造福后人的千年工程屈指可数,都江郾、大运河的生命力是旺盛的,福荫百代。西湖的治理之法以及苏堤的建造,为后人遗爱良多。西湖是人工点缀后的自然,是真正意义上的锦上添花,历经千年而令人夸口,足见东坡先生的智慧、操行与美德。1090年,苏东坡第二次到杭州并任太守。眼见西湖日渐缩小,蔓草丛生,十八年前野草仅遮掩湖面十之二三,现已过半。悯心萌动,诗情勃涌,苏东坡上书执政的皇太后疏浚西湖的计划,列了五条刻不容缓的理由,要求朝廷拨给一半的经费。第一条理由竟然是从佛理说起,怕西湖淤塞,鱼儿遭殃。因太后是水做的女人,深信佛理,以慈悲为怀,视生杀为忌。第二条理由是西湖为造酒的水源,水若枯竭,酒难酿造,酒税就无从得来,财政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还有城市供水、农田灌溉和运河水流等。太后马上就同意了,并给了一万七千贯钱。苏东坡卖了一百道僧人“度牒”,又得到了相同数目的钱。
  数千人四个月的辛苦,清理出堆积如山的水草和淤泥。苏东坡化腐朽为神奇的大手笔解除了杭州人的心头之虑,苏堤应运而生,似一桥飞架,如彩虹永驻,为世人留下了千年的堤路和寓爱融情的艺术之作。如若不然,“苏堤春晓”“三潭印月”“花港观鱼”“柳浪闻莺”这些只有天堂才有的仙境何以能落在西湖,杭州人何以当得神仙。
  西湖是杭州的明眸,苏堤是西湖的彩带。苏东坡之于杭州,如鱼得水;西湖之于苏东坡,似遇知音。苏东坡一生多才多艺、多灾多难,两次久居杭州,成为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杭州的丽日灵光赋予苏东坡以无尽的灵感,浸润着他的心田。杭州人的虚怀若谷、温情至深与苏东坡的潇洒神韵、空阔胸襟一起勾勒出人间动人心弦的故事,是灵魂和灵魂深处的洁净使他们互相赢取了彼此的心。在初到杭州任有职无权的通判时,苏东坡有心建树却无力施展,但杭州人仅仅因为喜爱这位闻名全国的诗人而别无苛求,在他入狱之后,沿街设案焚香,祷告上苍。西湖的诗情画意,只有苏东坡的诗思词艺才能穷尽其美妙;苏东坡的才华横溢,也只有在西湖胜景中才能挥洒得淋漓尽致。何处雨亦奇,哪里的湖泊似美人?天下湖滨楼似星,只从西湖望水天。苏轼一生船过三峡,出入京师,西出凤翔,命寄密州,放歌徐州,倾情湖州,谪居黄州,神往登州,复京入相,贬居惠州,再贬天涯,魂归常州,为政倾心,穿行于惊涛骇浪,以经世济民为己任,虽九死犹未悔;为文专心,游走在艺海文苑,开时代之先河,鲜有望其项背者。一生屐痕处处,只把杭州作第二故乡,只把西湖作梦里水乡,在此为政为文,均有登峰造极之势。如果游人说及苏东坡不是杭州人,大多数杭州人都会跟你急:“苏东坡从杭州到京师,哪里去过别处。”只怕即使是四川眉山真正的老乡,也无法辩解清楚了。
  时光不能倒流,历史不容重复。设若苏东坡无缘于杭州,杭州将因之而缺色。如果苏东坡放弃治理西湖,恐怕也会有后来者挺身而出,写下异曲同工的篇章。但作为谪居杭州的尚书,苏东坡之作为实在影响至极,人因景而流连忘返,景因人而名声远扬,这却是无人能替代的。苏东坡在杭州人的心目中如高山般峻伟,肯定超乎平常人的想象。西湖的水千年来清新如许,至善至柔,这笔好帐记不到别人头上,舍君其谁?苏东坡在外地时,朝中的政敌挖空心思,在他的诗词中捕风捉影,极尽牵强附会之能势,生拉硬扯地找其泄愤报怨和有碍朝廷的只言片语,但对西湖治理工程,连那些奸佞小人也知趣地绕开了,不敢说半个不字。杭州城运甚!苏东坡幸甚!
  我本一观客,意在山水间,倒成了历史的追寻者。这样的城市与湖水,这样奇巧瑰丽的传说,叫人怎么不忆起如山般伟岸、如水般温馨的苏东坡。苏东坡是宽容的,把杭州和西湖像家一样捧在手上、融在心中。风花雪月、山水草木是有情的,水一般的记忆不间断地流淌。置身于这小小的纪念馆庭院中,虽小犹幽,聊以回味,或许是朴素情感的自然流露吧。有这一小馆守望着苏堤,已经足够了,我心下释然。想那苏堤建成之初,堤上建有九个亭子,杭州人念其德政,选一亭在其中供有苏东坡的画像,作为他的生祠。他的政敌、不忠不孝的吕惠卿得势之后,想方设法弄到一纸朝廷命令,将纪念亭毁掉。拆毁的亭子肯定不大,却无法拆去人们心中的纪念亭。花开花落,涛走云飞;宠辱不惊,闲看得失。高山会铭刻,流水会荡涤,人心会记取,传说与回味都是公正的。
 

回复:

——悲天悯人(之一)
  满眼好人的苏东坡心不设防,无所畏惧,度漫漫岁月似清风微拂,怀赤子之心而辉昭日月。
  他曾对弟弟子由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苏东坡可居庙堂之高,仁宗信而不疑,神宗是踏实的读者,皇后一直护着他,就连昏君徽宗也惧怕他的在世之名;在公卿中诗词酬和,美文来往,同班列朝,互有牵念。苏东坡也可处江湖之远,知名的隐士、技高的药师、微醉的酒馆主人、粗俗的农妇,还有能文的僧人、无名的道士和比他更贫穷的人。当他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无人能认出他时,他会偷着乐。
  陕西大旱,农民求雨,身为父母官的苏东坡以文才著奇表呈递神明,祈求普降甘霖。在太白山上展读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祈雨文后,几天后下了小雨。苏东坡惊诧不已,有人告诉他宋朝的一个皇帝将太白山之神封为侯爵之后,求雨已不灵验。苏东坡查籍翻典,知道太白山神在唐朝已是公爵,官位低了,神自然不高兴。这下苏东坡有事做了,代县官向皇上草一折奏本以恢复山神的爵位;与太守斋戒沐浴,派使敬告神灵已求新的封号;率众出城迎“龙水”,几千人的场面热闹而隆重;天阴如墨涂,雨却下不来,与太守到寺里去祷告;用手抓几把在地面飘浮的乌云,装在蓝子里。感天动地,暴雨降落。两天之后,又下大雨,接连三月。
  欢声遍野,政声显赫,苏东坡却独有其乐。把自己小小的后花园的亭子改名为“喜雨亭”,写了《喜雨亭记》刻在亭子上。他祷告乌云的诗文让人感激涕零:“府主舍人,存心为国,俯念舆民,燃香霭以祷祈,对龙湫而恳望,优厚明灵敷感。”
  苏东坡善于祷告,如果是神,自然是要比人明理的。他像一把给人温暖的火燃烧着自己,将痛苦留给自己。他深信义正神灵才能信服,词严鬼怪方可顺服。经过白华山时,一个侍从中邪,苏东坡与山神理论之后继续前行,飞沙走石又来,狂风大作不止。有人劝他向山神求饶,他回答说:“吾命由天地掌握,山神一定要发怒,只好由他。我要照旧往前走,山神能奈我何?”
  精于祷告的苏东坡却是个不信邪、不怕鬼的人,如果鬼曾经存在的话,他坚信自己的智慧斗得过愚蠢的鬼机灵。他的二儿媳也就是欧阳修的孙女产后中邪,苏东坡连打加吓、连哄带骗,送鬼回家,还煞有介事地给佛爷写了一篇祈祷文。他的小孙子的奶妈身上也附鬼,先要求苏东坡请仙婆,后要求他写篇祷告文,又要求吃点肉喝点酒,再要求能烧点纸钱,条件越来越低,口气越来越温和,苏东坡越发坚强,一概拒绝。最后,鬼只要求喝碗水,苏东坡应允。鬼也怕不怕鬼的人,这个鬼真是个地道的倒霉鬼。只是奶妈恢复知觉,却从此断奶,该是鬼惩罚人的最后一招吧。
  苏东坡在凤翔期间认识了富有才华、豪爽大方的章子厚。在芦关旅行途中快到黑水谷时,他们进入深山,来到一个深涧边,两侧巨石陡峭,上面架一块窄木板,下面深百余尺,激流翻滚倾泻。极有勇气的章子厚以超常的定力从木板上走过深涧,然后将长袍塞在腰间,抓住一根悬挂的绳索,坠下悬崖,到对面小溪的岸上,在岩石上题了“苏章到此一游”六个大字。随后轻松自如、若无其事地从独木桥上走回来,神清气定,面不改色。苏东坡自然不敢,用手拍了拍章子厚的肩膀说:“终有一天你会杀人的。”章子厚问为什么。苏东坡回答说:“敢于玩弄自己性命的人自然敢取别人的性命。”这话果然应验。
  宋人大多以为自己有前生。苏东坡半疑半信他的前生曾住在杭州,寿星院里的大多景物他虽未先看却都先知。张方平的前生是住持,未抄完的经书还敞开着,提笔续抄,字体相同。黄庭坚的前身是一个女子,入他梦中要求料理她的墓棺。由此,苏东坡对杭州情有独钟,爱这个城市,通过爱这个城市的人来体现;爱自己的国家,通过爱这个城市和城市里的人来展示。
  对违反王安石新法和私盐贩者,苏东坡心下不忍处罚;老百姓在保甲制度下受鞭笞而哭叫,壮丁的妻子儿女入狱受刑。凡是这些难以入书入文入折的,他都写入诗中,又都成了他图谋破坏新法的罪证。
  身在是非地,心向大自然。杭州、西湖之幽之美自不必说,其四周不远处的灵隐寺、葛岭、虎跑泉、天竺顶,近四百个的寺院,众多可以闲话碎语的僧人,写给青山绿水、野鹤闲云的诗句,让有心之士和无聊之人传开去,而作者却怡然自得。苏东坡不是神,却可以让神敬畏;他也不是仙,却可以仙身服人。寿星院的老和尚曾看到赤身睡在躺椅上的苏东坡背上有七颗黑痣,如北斗七星一样排列。老和尚深以为苏东坡是天上星象下界,聊作人间过客。星象也好,凡人也罢,悲天悯人的苏东坡是凡身神仙、肉胎金刚、菩萨心肠。
  
  苏东坡到杭州后有一年半时间没有打开过书本,太后的恩宠一直激励着他。他实施了全城的公共卫生方案,清洁供水,建设医院,疏浚盐道,修建西湖,稳定物价,只身救济饥馑。举重若轻的他在谈笑风生之间就把许多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身常在湖山中,影入得百姓眼。
  一个商人因雨多而扇子难卖形成债务受审,苏东坡慈心萌动,慧心激发,将二十把扇子或书或画,化普通为神奇。一个穷老书生为防途中受盘剥,冒苏氏兄弟之名,携带两百匹绸子作盘缠进京赶考。苏东坡将假字换成真字,对书生说:“老前辈,这次你放心吧。即使差人把你抓到皇上跟前,担保你平安无事。”这位老书生榜上有名,苏东坡也奇遇共赏,请他在家中住了几天。
  苏东坡未雨绸缪、储粮赈灾、改造西湖、救济灾民的行为竟然也成了反对派攻击他的理由和借口。外放到颖州时,他看到成群的难民从东南逃向淮河边,用榆树皮、马齿苋和麦皮煮成的粥成了他们维持生命的食粮,他冒着政治和生命的危险给灾民发放米和柴。在扬州,麦浪滚滚,麦田青青,不见农人,农家荒废,这时的丰收却是农家人的灾难的开始。这就是新政的恶果,农民遇歉年忍饥挨饿,遇丰年又要因还不上贷款而锒铛入狱。在苏东坡再三再四的奏请下,朝廷终于下令全部宽免所谓的公债。
 

回复:

——悲天悯人(之二)
  以心敬天、以爱达人的苏东坡很能借助酒的力量,在微醺的天地中任意自我,天性纵横。
  苏东坡一直相信自己会遇到神仙,相信自己也会成仙。
  中了进士,尚未做官,再出巴蜀,船经三峡时,苏东坡到过神女祠。附近有一种长势特别的竹子,竹枝柔软低垂,直触地面,俨然向神俯首膜拜。有风吹拂,竹枝轻摇细摆,使神坛洁净无比,犹如神女的仆人一般。心到神知的苏东坡想:“人也许可以成仙,困难就在于难忘人欲。”
  曾经举荐过苏洵的元老张方平是酒中豪侠,酒量可达百杯。欧阳修也是海量,张方平技高一筹,他从不说喝多少杯,只会说喝多少天。苏东坡虽酒不如人,但他不会因酒量小而戒酒,说:“对你们海量的人我并不羡慕,我喝完一杯就醉,不是和你们一样得其所哉吗?”一杯酒浇晕头的人成了酒中之仙,恐怕只有苏东坡一人可以当此盛名吧!
  苏东坡在惠州时,十分推崇不亚于仙露的桂酒。他给陆维谦写信说桂酒一端足可以抵他迢迢千里跋涉之劳,陆维谦果然不辞两千里之遥飘然而至。这是有酒作媒,实是为情所牵。
  惠州的酒由各家自酝,没有官方专卖。苏东坡以为在新的地方遇到了故知,给朋友写信赞美桂酒的异香,略带甜味,益气补神,容颜焕发,开怀畅饮就会轻灵飘逸,飞行空中而不沉,步行水面而不溺。
  苏东坡写了五六篇酒赋,还写过一篇《酒颂》。“酒勿嫌浊,人当取醇。失忧心于昨梦,信妙理之凝神……湛若秋露,穆如春风。疑宿云之解驳,漏朝日之暾红。初体粟之失去,旋眼花之扫空……座中客满,惟忧百盍之空。身后名轻,但觉一杯之重……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乐;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
  苏东坡在鉴赏酒的同时,还试验造酒。在黄州做过蜜酒,在定州曾试做橘子酒和松酒,还写了《松醪赋》;在惠州品尝了中国南方的特产“酒子”,类似稍带酸味的啤酒;给朋友详述了“真一酒”的做法。想象苏东坡边滤酒边喝个不停,直到醉得不省人事,就不只是一个快乐的人,就是酒中的神仙。儿子们经常被问到父亲做酒的方法,尤其是桂酒的制作,他们只是笑答每一种酒只是试验一两次罢了。尝过黄州蜜酒的人,少有不腹泻的。
    
  即使在手握重权、操笔书旨的时候,苏东坡的情怀也没有因权位的高升而有丝毫的改变。
  苏东坡极受贤德的皇后的赏识和恩宠,是仁宗皇后在他受审时救了他的命,英宗皇后让他得到一生中最大的官职,神宗皇后使他免于客死蛮荒。
  四十九岁的苏东坡再回京都后的八个月内,朝廷将他连升三级,为皇帝草拟诏书。
  三品官翰林学士知制诰的职位永远是由名气最高的学者担任的,这是升任二品首相的前一步,而一品官却从来没有人荣得。苏东坡这时候可以直接接触儿童皇帝和太后,单日夜值宫院,拟文成旨,双日发布圣旨。宫中的夜,或热或冷,或短或长,苏东坡和这时候的宋朝的心脏一起跳动。
  苏东坡对政客的嫉妒已经万分厌恶,提出请辞该职。皇后让他拟写任命吕大防为宰相的圣旨后,突然问他几年前官居何职,现在身居何职,为何升迁如此之快,苏东坡一一作答。皇后告诉他升迁之快不是太后与皇上的恩典,也不是老臣的推荐。呆立着的苏东坡沉思片刻说:“臣虽不肖,但从不运用关系求取官职。”太后最后说:“这是我老早就想对你说的。这是神宗皇帝的遗诏。先王在世之时,每当用膳时举箸不下,臣仆便知道他是在看你写的文字。他常说起你的天才,常想用你,但不幸未及如愿便遽尔崩逝。”
  苏东坡拟了约有八百道圣旨,都收在他的全集中。这些精品佳构,无不铿锵有力,妥贴工巧,简洁明快。圣旨惯于引经据史,富有例证譬喻,苏东坡对此举重若轻,挥洒自如。在他去世后,有一个洪姓人接替他的职位。这个人对自己的文才颇为自许,问当年侍候过苏东坡的老仆人,他与苏东坡相比当是怎样。老仆人恭敬地回答说,苏东坡写得并不见得比大人写得美,不过他永远不用查书。
  这肯定是在称赞他的才华和学识,其实支撑起这座大厦的基石还是他那颗牵挂朝野的赤诚之心。
  
  苏东坡不会因为朝政时局混乱和个人境况的悲惨而改变自己的政见和作为。
  北宋王朝因朋党之争而衰微,国力耗竭,小人当政。苏东坡青年时期,朝廷上贤相良臣当政。到哲宗、徽宗之际,贤臣少了,或贬或去。神宗启用王安石变法,极力排贬二十多位忠贞之士。党争再度祸起,又失中流砥柱。任何一项超现实而不能终其善局的新法,只有独断专行的狭路一条,危害之烈可想而知。富哲思之辩的苏东坡,与新法主将王安石对抗,源于苏东坡洞察世事的慧眼,一生处世轻松、议事诙谐的苏东坡全身心投入到这场朝议纷争之中,并非不能自拔,而是不愿抽身弃世。与王安石狭路相逢,影响苏东坡一生的宦海浮游,也暗含了北宋王朝的命运。
  孤高洁明、坚持己见的苏东坡身经风雨却明晓谦退之术,但从没有醉心政治的他,却始终被政治所追。王安石得势之时,他从政坎坷,仕途灰暗;所谓的同党执政之时,他依然如故,身陷漩涡。他绝无进取宰相之位之心,否则,他也就不会是苏东坡,也不会是世代敬仰的苏东坡。
  司马光去世后,苏东坡身居高位,卓然临世,自然惹人嫉妒。风暴不期而至,他是最危险的中心。以理学家为首的朔党、洛党与貌似以苏东坡为魁的蜀党,无缘而争,无由而斗。弹劾苏东坡的奏章接踵而来,太后敕令停止,也有人抗旨再奏。苏东坡放弃外放之求,昂首挺胸承箭,给皇后上了两千字的表章,终得留任原职。在两年之中,苏东坡以其鲜明的志士本色和无畏直爽的言论,得罪了许多应该得罪的人,成了小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在聚蚊成雷、积羽沉舟、寡不敌众的情况下,他出任杭州太守。
  在他启程时,已经八十三岁高龄但仍然活跃如常的文彦博为他送行并劝他不要再写诗。已经上马的苏东坡大笑着说:“我若写诗,我知道会有好多人准备做注疏呢。”
  苏东坡的悲剧是性格的悲剧,更是信仰的悲剧。他是胸怀坦荡、耿介独立的性情中人,又是温和的革新派,他坚决反对王安石的激进不弯和任用非人的变革主张,也与悉数废除新法的保守派格格不入。
  他是一个真正识时务的人。
 

回复:

——文如其人(之一)
  
  一个从未因自身利益停止战斗的人,他的文章必然能堪称战国之文。
  苏东坡的论事之文,上承贾谊、陆贽,论证古今,滔滔不绝,范围十分广泛,几乎无所不及,无所不论。
  首推策论之文,在两次大的朝政改革时,针贬时弊,言辞犀利,特色鲜明。在《御试制科策》中直面朝廷用人问题,这是唐宋两代朝政改革的主要问题。“陛下念祖宗之重,思百姓之可畏,欲进一人,当同天下之所欲进;欲退一人,当同天下之所欲退。今者每进一人,则人相与诽曰:是进于某也,是某之所欲也。每退一人,则又相与诽曰:是出于某也,是某之所恶也。”
  在苏东坡应制之时,还撰写了《策略》、《策别》和《策断》等,虽然是为应考而备,但却都是有为之言。他主张行赏要自下而上,用罚要自上而下,特别是要先罚贵戚大臣,而后再逐级下罚。这些直接叫板儒家传统的观点,是十分大胆的。
  他揭露买官卖官者说:“贿赂先至者,朝请而夕得;徒手而来者,终年而不获。至于故常之事,人之所当得而无疑者,莫不务为留滞以待请属,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没有钱办不成事,没有大钱更是买不到大官。
  苏东坡评论时势的名文当推《教战守》,此文的论点、论据与论证层次分明、结构严谨,充分体现了他的论事之文的特点。特别是战争不可避免之论,更是十分精彩,并且为后来的事实所证明是非常准确的。“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须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出于西,则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
  论兵法与战事不是苏东坡的强项,但他看到上至最高统治者,下到某些士大夫,苟且偷安,不讲武备,危势日甚。天下危亡,系于赤心;有识之士,多好言兵。当时,尹师鲁、欧阳修、范仲淹、苏舜钦、梅尧臣和苏洵等,都重视军事并多有论述。
  熙宁四年,苏东坡官至太常博士,摄开封府推官。针对新法,著文论事,给宋神宗写了行文姿肆、言辞激切的《上皇帝书》。开篇直言此书欲说三事,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
  人心向背,系乎存亡,古今一理。在苏东坡看来,熙宁变法,最终不免刚愎自用,因为先期没有深结人心。“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本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如农夫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木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农夫无田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人心则亡。”
  这样的话语对皇帝应该有所震动。
  “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深浅,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近岁朴拙之人愈少,巧进之士益多。唯陛下哀之救之。”“厚风俗”虽是老生常谈,但苏东坡之论切中新法之弊,在众多的论政之文中算作旧论新谈。直言神宗皇帝不要急于求成,这也不是任何一个人敢说的。
  变法日甚一日,朝纲杂乱无章,谏官形同虚设。苏东坡定然要问:“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立万一之防,朝廷纪纲,孰大于此?”
  “东坡之文似战国。”唐朝得贾谊之论而盛,宋朝有苏轼之论却衰,个中缘由,在势在主。这不单是苏东坡的悲哀,更是宋朝的无可弥补的惨痛。
  
  苏东坡用胸中的情、心中的爱和手中的笔诠释了行云流水的最高境界。
  苏东坡的杂文较之其它诗文词赋,更是漫随自由。宝石不怕试验,真金不怕火炼。大至以山填海、汪洋姿肆,小到和风细雨、碎景微物,苏东坡都信手拈来,纵横捭阖,挥洒自如。他称颂谢民师的诗赋杂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谢民师是否当此褒奖姑且不论,倒是道出了他自己所追求的诗文境界。行云流水与文无定法异曲同工,殊途同归。用妙构佳思真实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深感厚想,迷人之处便会应运而生,独特之美便会自然显露,心有精妙才能得心应手,思存高远才会心无旁逸。
  世间多有读书但不写文章的人,肯定没有不曾读书或不再读书而写文章的人。将新书读旧、旧书读新的苏东坡,一生在读,终生为文,却对读书与为文别有洞见。不赞成“作文”、不欣赏“写匠”的苏东坡,读书为文、为文读书让人感觉“似不读书”,这正是他的精到之处、功夫所在。文无定法而自有其法,刻意模仿难以推陈出新。欧阳修仿李白技法作了一首《太白戏圣俞》,虽然也不乏奇想佳句,但隐隐约约的李白的翻板总让人不舒服,好在这位文坛宗主也仅仅是以此聊作凑趣。师从欧阳修的苏东坡由此说过老师“诗赋似李白”。
  苏东坡的杂文在其全部作品中并不占多数,最著名的要算给文同的偃竹作记的那篇。
  文同文与可是宋代的名画家,兼长诗文,与苏东坡有亲友关系。
  起笔自由的苏东坡在这篇画记中却是先介绍文同的画论,这就是著名的“成竹在胸”。寥寥数笔,写出了文同的最精彩的艺术见解和最突出的艺术成就。“先得成竹于胸”,“振笔直遂”,“画竹数尺”,“如兔起鹘落”,“有万尺之势”。
  这是文同的画论,特意写在篇首,说明苏东坡是艺术家和鉴赏家,是认可文同的艺术理论与实践的。平常之日,时诵于心;临文之际,笔到章成。
  认同并不见得不能发挥。苏东坡的发挥是深有体会的:“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之,岂独竹乎?”这就由画竹推及到画竹之外的事了。在苏东坡看来,文同的理论是具有普遍意义的。
  文同曾送给苏东坡一幅画竹,并说:“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苏东坡应文同之请作《洋州三十咏》,中有一诗:“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文同收到这首诗的时候,正与妻子在山谷中游玩,将竹笋烧后作晚餐,展读诗作,竟然失笑喷饭。苏东坡幽默并料事如神,文与可淡泊能醉心竹林。
  结篇的两行用笔简略,情深意切。只言文与可半年前逝于陈州,半年后苏东坡在湖州翻捡书画,见画竹而失声痛哭。
  文与可读苏东坡的诗曾“失笑喷饮满案”,苏东坡见文与可画又“废卷而哭失声”,一喜一悲,交谊乃现。
  作悼念文章而不流习俗,为名画作记又情满其中。似随意写来,无拘无束,又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如果再细读慢品《记承天寺夜游》,就更能略晓杂文的独辟蹊径之法。
    
  苏东坡写散文,笔毫力透纸背,题材至为广阔。古文风格庄严纯正,大家风范;小品短章轻松曼妙,扣人心弦。
  人生失意须尽乐,莫使明月空对杯。天纵之才的苏东坡,于世界无所取,予世界为至多。不管身在何处,心境如何,他总是把稍纵即逝的诗情画意,创造性地运用不朽的文学形式,使其长留人间。
  精品巨制、佳作纷呈的苏东坡,给当代和后世写下了最精的四篇:《赤壁赋》、《后赤壁赋》、《赤壁怀古》、《记承天寺夜游》。
  只有宁静欣悦之心,才能写出如此宁静欣悦之作。我们甚至没有胆量和底气去评说这些峰巅之作,自己去读去体会吧,收获会因人而异、因情而别、因境而差。
  
  苏东坡最精的书画作品,是在他酒酣至醉或是兴致昂扬之时,洒脱明快之意跃然纸上。苏东坡任主考官时,枯燥得难以打发时间。平时难应求书之人的他,只要案头有纸则不论精细,不写完不罢休。烂醉之时酣睡又醒,提笔如疾风,落笔似泼雨。
  苏东坡在自评自己的书画时说:“吾书虽不甚佳,然出自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
  苏氏兄弟出版了九本精摹字帖后,就连他的朋友们都热心地搜集他的书法。一个朋友在旧箱子里找到他被贬黄州期间醉中所写的《黄泥坂词》,已然污损却依稀可读。张耒另抄一份交给苏东坡,自己珍存那份真迹。刚过几天,苏东坡收到驸马王诜的信中说:“吾日夕购子书不厌,近又以三缣博得两纸字。有近画当稍以遗我,勿多费我绢也。”甚至连苏东坡写给朋友的亲密信,也被刻在碑上,拓片来卖,成为著名的“西楼帖”。当年为感谢朋友送给妻子一把梳子,通知朋友将送一锅咸猪肉,写一封感谢信或开一番小玩笑,这亲笔书法不知又养活了多少人。
  苏东坡曾说起,他的友人文与可练习书法时间很长却不见长进,十分苦恼。有一天,他独自走在山中的小路上,见两蛇相斗,他从争斗中的蛇身的律动上获得灵感,将斗蛇的矫健纳入笔划之中。还有的书法家从狭路相逢的樵夫与村姑的紧张不安、惊慌失措和躲躲闪闪中悟出了书法节奏与艺术的秘诀。这样的书法必然惊人!
    
  苏东坡独创墨竹,开创中国的文人画。他和米芾一起共同创造了至今在我国最富有特质与风格的中国画。
  自幼就痴迷吴道子的苏东坡,在黄州时全身心地致力于绘画。到京城后,朋友们都文名齐天、画艺惊世,聚在一起,举杯相庆,泼墨手谈,纸上天地,乐趣无尽。多数时候,是苏东坡画石头,李公麟画柏树,苏子由和黄庭坚题字。
 

回复:

——文如其人(之二)
  
  
  字如其人,无甚道理;画如其人,大概如此;文如其人,大致无妨。
  苏东坡在凤翔时,陈太守接替了宋太守。这位宋太守武人出身,严厉刻板,面黑体壮,双目有神。作为同乡的他,却武断地把少年得意的苏东坡看作暴发户。陈太守身载美誉,曾在长沙捕获一个与当权要人相交甚密的恶僧交法严办,令人惊叹;强遣七十多名男巫返乡务农,拆除几座无德之庙;他的兵卒奉命站定,胸承敌人飞箭却毫不动摇。
  两个不妥协、难通融的汉子正可以硬碰硬,少不了恶语相加,唇枪舌剑。作为天生的文人,苏东坡最反感的是陈太守改他拟妥的上奏文稿,又有造访时久候不见的气恼。武人的耿直与文人的执拗不可调和,京师也没有瞒住。陈太守在公馆内修了一座“凌虚台”,要苏东坡著文纪念。多才年轻、多心单纯的苏东坡断不至于直接攻击太守,但放支写满玩笑的柔箭,似乎无伤于人,无害于己。新台刚起,志文中却在隐隐地沉思将来坍塌毁坏之状;太守不知城外有山,几近讽刺山上人不知山下有城。陈太守胆大心大肚量大,一字不改,照本刻碑。苏东坡却感到怅然若失。
  苏东坡也以为陈太守为人不坏,分手之后,才有了主动修好的想法。几年之后,他为陈太守写了一篇墓志铭。苏东坡是名冠朝野的大文人,曾声称并坚持做到不写言不由衷、陈词滥调的谄媚死者的吹捧文章。他一生中只写了七篇,都有特别的理由。就篇幅来讲,为司马光写的数第一,为陈太守写的排第二。
  因文成友,因友而文。苏东坡与陈太守的儿子结成终生之交。陈子嗜好饮酒骑马,擅长击剑打猎,喜欢一掷千金,不可明言的特别之处吸引着苏东坡。陈太守因在别处为官时纳贿被判处死刑。苏东坡遭贬之时,仇敌知道他当年与陈太守不睦,就把他贬到陈子隐居的黄州。如果陈子为父报仇,正好可以借刀杀人。苏东坡与陈太守之死毫无关系,陈子成了苏东坡谪居黄州期间最好的朋友。
  欧阳修去世以后,文坛盟主之名历史性地降到苏东坡的头上,文人儒生都以“夫子”之称尊呼。“苏门四学士”中已有两人相熟,一是淮扬的张耒,一是杭州的晁补之。后来又有秦观和黄庭坚。秦观见苏东坡时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他把苏东坡比作“天上麒麟”,又说“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以南能几人?”
  成为江西诗派鼻祖的黄庭坚,写了两首诗,万分谦逊地向苏东坡毛遂自荐,将苏子比作高崖上的青松,将自己比为深谷里的小草。苏东坡回信:“今者辱书,执礼甚恭,如见所畏者,何哉?轼方以此求教于足下,而惧其不可得。”师徒以苏黄并称,苏子去世后,黄山谷跃为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但黄庭坚终生以苏门弟子自居。
  
  苏东坡的革新意识与开创精神在诗词的王国中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熠熠生辉。在他之前,词以柔为美以媚为宗,天地狭窄多咏男女之情,风格单一柔婉一统天下,正是他以纵横捭阖的健笔开疆拓土,以豪放刚劲的雄风与花娇柳媚的雌风一争高下,为豪放词的伟业奠基。在他高扬的旗帜下,后世的李纲、岳飞、陆游、辛弃疾、张孝祥、刘过、陈亮等人如怒风呼啸,似骏马驰骋,共同堆起巍峨的山峰,与婉约词凌空对峙。
  苏东坡在翰林院时,曾问一位幕士他的词与柳永的有什么不同,这位幕士回答说柳词只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手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而学士之词则必须由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这在当时就文有豪柔、词分泾渭了。
  才华横溢的苏东坡足以涉猎文学创作的所有领域,以展示其无所不为的才能和无所不及的智慧。他创作的许多回文诗词,灿若星辉,光彩夺目。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手红冰腕藕,藕腕冰红手。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这是苏东坡在黄州的艰难时日中偷得闲情逸致所作的十首回文词之一,真是词人高手,在局天蹙地里闪转腾挪,展现纵横自如的盖世功夫。
  “世间好句世人共,明月自满千家墀。”集诗句为词章的苏东坡有三首《南乡子》都是佳篇妙构:
  寒玉细凝肤。清歌一曲倒金壶。冶条倡叶偏相识。净如。豆蔻花梢二月初。  年少即须臾。芳时偷得醉工夫。罗帐细垂银烛背。欢娱。豁得平生俊气无。
  怅望送春怀。渐老逢春能几回。花满楚城成远别。伤怀。何况青丝急管催。  吟断望乡台。万里归心独上来。景物登临闲始见。徘徊。一寸相思一寸灰。
  何处倚阑干。弦管高楼月正圆。胡蝶梦中家万里。依然。老去愁来强自宽。  明镜借红颜。须著人间比梦间。蜡烛半笼金翡翠。更阑。绣被焚香独自眠。
  一颗慧心能使他与隔代高手对话交流,一双巧手能使他从史海宝库中得心应手般地探囊取物。
  宋代是唐代的延续,宋词是唐诗的升华。苏东坡肯定对前贤敬佩有加并倾慕不已,他自创的“隐括”词体竟然可以将陶渊明的名文与韩愈的名诗改为词作。
  苏东坡自有其道理:“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僮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
  改成的《哨遍》更适合歌之传之: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相交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希,征夫指余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
  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
  改韩愈的文章也是水到渠成:“欧阳文忠公尝问余:‘琴诗何者最善?’答以退之听颖师弹琴诗最善。公曰:‘此诗最奇丽,然非听琴,乃听琵琶也。’余深然之。建安章质夫家善琵琶者,乞为歌词。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以遗之云。”
  这次改的就是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先生的《听颖师弹琴》,词寄《水调歌头》: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唐朝诗人杜牧任黄州太守时作《九日齐安登高》:“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叹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泪沾衣。”身在黄州的苏东坡近水楼台、揽星摘月,改诗为词《定风波•重阳括杜牧之诗》:“与客携壶上翠微,江涵秋影雁初飞。尘世难逢开口笑。年少。菊花须插满头归。  酩酊但酬佳节了。云峤。登临不用怨斜晖。古往今来谁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泪沾衣。”
  自苏东坡开始,秦观、周邦彦、黄山谷、赵令畴、辛弃疾、朱熹等人也都纷至沓来,一显身手。
 

回复:

——文如其人(之三)
  
  
  月亮在苏东坡的心中,苏东坡心中的月亮辉映在他的诗词中。月亮在苏东坡雄健豪迈的《水调歌头》中飘逸空灵。
  历尽劫难后,黄州中秋的幽思镌刻在《西江月》中:“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这时候他的心情只会是如此心境:“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穷困潦倒的苏东坡在黄州的生活境况在《寒食雨》中可窥见一斑:“小屋如渔舟,蒙蒙云水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即便如此,豪情迸发、乐观自强的苏东坡从来没有放弃理想与信念:“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耕种东坡、盖屋雪堂实属不易:“去掉东坡抱瓦砾,自种桑麻三百尺。今年割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在湖北黄冈,苏东坡追忆往事,说自己七岁时在家乡遇到一位九十岁高龄的朱姓老尼,这位老尼年轻时曾随师父出入五代蜀主孟昶的后宫,亲眼看到孟昶与花蕊夫人在摩诃池上纳凉,并能记起和背诵花蕊夫人所作的《玉楼春》。这阙词深深地镌刻进苏东坡的脑海中:“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间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庭户悄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回,不道流年暗中换。”
  四十年后,面对滚滚东去的长江,年近五十的苏东坡往事重到心头,诗兴激荡胸怀,将《玉楼春》改成一阙《洞仙歌》,将脑海深处的前两句悉数拿来。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花蕊夫人的《玉楼春》像她自己一样幽居深宫,一朝出宫时又迅速香消玉损。苏东坡将夜明之珠打磨成星星镶嵌在时空中,名传遐迩,吟诵古今。
    
  截取云彩凝笔端,浓妆淡抹总相宜。
  诗词文赋不以数多量丰为胜,只取质与美、艺与思。前朝的张若虚以一首《春江花月夜》独领唐诗王国的一派风骚,后来者无人能够企及。风流倜傥的乾隆皇帝一生吟诗万余首,写在皇籍中,刻遍全中国,也难得一句能流传。在诗词的世界里,更难于成家树派,即使绽露头角也并非易事。就是在文学的历史和现实中混个脸熟的不少人,也大多是“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苏东坡写诗,却能常写常异,永远清新。生活小节可以入诗,俚语俗句信手拈来,闺怨相思情深似海,谈禅论道鞭辟入里,人生哲理入乎其内,独到别人之未到,独工别人之未工,天广地阔,目之所及,情之所到,闪转腾挪,挥洒自如,无所不能。在黄州的送行宴会上,素昧平生的歌妓李琪求他在披肩上题诗。谈笑风生的苏东坡起笔两句平淡无味:“东坡四年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谈兴正浓、笑语不断的苏东坡在李琪的再三请求下,一挥而就:“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先平后突,音韵谐和,恰似一块圆润的宝石,洋溢着轻盈自然之美。对李琪恰到好处的恭维,使其芳名永驻,声名远播。
  从嘉州到江陵,随船移步的苏家兄弟作诗百首,印行时叫《南行集》。小官初任,东坡离家,子由雪天牵瘦马,相送在古道。第一首写给弟弟的离情别绪诗,就有了唐人寄弟诗中的“风雨对床”之思。离别的泪水还没有抹去,心已憧憬着相逢的喜悦。刚踏宦海的边缘,就梦想辞官退隐的理想生活。
  已经写了许多诗、上过三次奏折的苏东坡早已以诗文闻名天下,光是与弟弟子由的和诗,就足以塞满知者与读者的脑海和胸腔。苏东坡来到第二故乡杭州,人与城和谐相处,城与人浑然天成。最初的诗句应该是:“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西湖是杭州明亮的眼睛,无数文人墨客对美目格外青睐,纷繁杂乱的诗歌词赋不计其数。而公认最好的却是苏东坡将西湖比作美女西施的这首:“水光潋滟睛偏好,山色空明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东坡随物自适,出中成吟,友人规劝“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但苏东坡还是要写,写就写出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对于苏东坡来讲,即使是天堂般的杭州,虽有诗情画意,也不全是歌舞升平。囚犯在牢,蝗灾待灭,盐渠需浚,饥馑要查,官职在身,民命难违。提笔能写启人心思的山水诗、荡气回肠的爱情诗、戏虐调侃的讽刺诗,轻松者惹人大笑,辛酸者令人落泪。心灵的创伤,隐忧的侵扰,无尽的牵念,不能入梦的,都来入诗;不能直言的,都来入梦。
  苏东坡人无定性,诗无定规。起笔轻松自然,用典信手拈来,是否寓有深意,谁也无法预料。他的风格就是那种全任自然一发而不能自己。就一个题目可以易如反掌地接连写出数首,而且用同样的韵。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我们无法全部引出他珠玑满卷,奇文充栋的诗。有一首将当权派暗比作夜枭的诗,可以帮助我们更多地了解苏东坡。这也怨不得岭南的一个太守,是他告诉苏东坡的。这是一个很通俗的寓言。一只燕子和一只蝙蝠争吵起来。燕子认为日出是一天之始,而蝙蝠却认为日落是一天之始。两鸟相持不下,就去请教凤凰。它们在路上遇见的一只鸟说:“近来我们没有看见凤凰。有的鸟说它请假不在,有的说它正在睡大觉。现在夜枭正在代替它的职位。你们去问它吧。”苏东坡的诗太有名,众人争相阅读,这就为小人的作为和自己的磨难进行了最好的铺垫。
  苏东坡的咏物诗《塔前古松》:“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云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蜇龙知。”宰相向神宗借题发挥:“陛下飞龙在天,苏轼埋怨不被陛下知遇,所以求地下的蜇龙,这是大逆不道。”亏得皇帝说,苏爱卿写诗,于我何干?!又逃脱了一次杀头的厄运。
  苏东坡最好的诗是写给子由和与子由唱和的,而最好的中秋词也是为子由而写。把酒问天,乘风欲归,悲欢离合,阴睛圆缺,人愿长久,千里婵娟。自此之后,在任何一年的中秋节,如果默念或高诵此词,那么,眼中与心中的明月就会有更多不为他人所体味的深意。
  苏东坡的诗名之盛,竟也能拆散夫妻。崇拜苏东坡的章元弼长相普通,却娶了个美貌妻子。婚后,妻子发现丈夫整夜读苏东坡的诗,对自己不理不睬。后来,终于无法忍受,对丈夫说,你爱苏东坡胜过爱我,就把我休了吧。丈夫果然如此,并对友人说,妻子遗弃他,全然是因为苏东坡。
 

回复:

——幽默敦厚(之一)
  
  
  苏东坡的诙谐几乎无人可及,他的幽默闪烁着智慧之光,机敏而劲锐。
  很有些佛心慧根的苏东坡操办了一位道行高洁的老僧与一位才艺双佳的名妓见面的难为之事。谁要想见持法甚严的大通禅师,必先依法斋戒,女人万不能进他的禅堂。苏东坡与一群人进庙拜访,天性淘气的他灵机一动,想带进去同行者中的一个妓女,来叫板老和尚的清规戒律。对如此荒唐的苏东坡,老方丈心下十分不悦。苏东坡敢作敢为,说倘若老方丈肯把打木鱼的木槌借给此女一用,就写一首诗谢罪。一首小调信手拈来: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
  这哪里是什么诗,正是戏台上小丑的独白,就连大通禅师也大笑不已。两人出得禅堂,入了凡间,对众人夸口学得了密宗佛课。一场佛家与香客难解之堪就被这首风花雪月的小调化为青云而去,留给后人品味。
  不甘寂寞的人也有和尚。苏东坡作杭州通判时,灵隐寺的和尚了然迷上了妓女秀奴,千金散尽,衣衫褴褛,人财两空。酒醉的了然去见秀奴被拒绝,在一场毒打后杀死了秀奴。受审的了然一支胳膊上刺有一幅对联:“但愿同生极乐国,免如今世苦相思。”苏东坡将判词也写成了一首小调:
  这个秃奴,修行忒煞,云山顶空持戒。只因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
  毒手伤心,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
  有才华的人做什么都会锦上添花,流光溢彩。
  朋友的幽默也使苏东坡深得其味。四十岁的苏东坡开始精研佛学,高行深智的和尚朋友给他带来了无尽的欢乐。风流潇洒的佛印广为人知。相传佛印意不在佛,是苏东坡的举荐和皇帝的恩准,才勉为其难,出家入佛,却不苦修,乐享富有。佛印是机智捷才,对苏东坡说拳头大的佛更重要,说观音菩萨也为自己祷告,因为求人难,求人不如求己。苏东坡欲占先机:“说古代诗人常将‘僧’与‘鸟’在诗中相对,如‘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还有‘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我佩服古人以‘僧’对‘鸟’的聪明。”这一玩笑的卖点是其中骂僧的成分。佛印也不甘示弱:“这就是我为何以‘僧’的身份与汝相对而坐的理由了。”
  和尚大多是哲人兼俗人,妓女也不乏才女与奇女,有着聪慧的灵气和机敏的悟性。襟怀坦白、光明磊落的苏东坡乐于与他们交往,将灵性生活与感观生活自由地统一,将诗情与哲理自如地升华。
  在泛舟西湖时,苏东坡自扮佛门长老,妓女琴操装成参禅弟子,徒弟挖空心思地问,师父闪转腾挪地答,景是眼前景,事是心中事,佛门洞开,互斗禅机。
  琴操问:“何谓湖中景?”
  苏东坡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琴操接着问:“何谓景中人?”
  苏东坡接着答:“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
  琴操再问:“何谓心中意?”
  苏东坡再答:“随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
  琴操听出了苏东坡的弦外之音,径直又问:“长老所言,究竟意当如何?”
  苏东坡又赠一句:“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琴操恍然大悟,知道太守是委婉地规劝自己尽早脱离风尘。时下生活自是辛酸、日后晚景必然凄凉的琴操万念俱灰,当天就削发为尼。
  琴操由青楼遁入佛门,解脱的是风尘,解脱不了的是红尘。她以备受蹂躏之身,心依青灯黄卷,菩提树下无根,佛门堂里难静。真诚的怜悯和无限的忧伤,又一次漫过苏东坡无法平静的心。
 
2  /  6  页   123456 跳转

Copyright @ 2004-2021 www.52jdyy.com  激动社区 - 陪你一起慢慢变老!

皖公网安备 34182502000053号  皖ICP备1901050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