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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看我安贫乐道
政治特权自然能带来经济上的好处。这些士族大多拥有庞大的产业。魏晋时代,贸易相对落后,很少有商人能够累积大量财富的。司马迁在《货殖列传》里记载了许多古代富商巨贾,但在魏晋,这样依靠贸易或者工业积累巨额财产的,相当稀少。当时财富的象征是土地、庄园和奴客。士族依仗特权世代积累,控制了社会的财富命脉。
这些士族的土地,都不按亩来论,一说都是多少多少顷,更过分的还有按里来论的。家里有多少多少里地。比如江南豪族孔家在永兴修建了一个庄园,周回三十里,田地二百六十五顷。庄园内居然有二座山!还有果园九处。
谢灵运也曾撰写过一篇《山居赋》,描写自己的大田庄。他说自己的庄园披山带水,里面简直无所不有。庄园里有各种草药竹树,植物非常齐全。他列举了里面的十六种水草,其中没有一种我认识的。动物也不少。他罗列了庄园出产的十六种鱼类,其中大半我也不认识。而且奇的是里面还有各种山禽野兽。按照他的说法,他的庄园里甚至还出产“熊罴豺虎”。但他的庄园并不是一个野生动植物乐园。里面更多的是农田果园。他在华丽的文章里没有用农田的顷数来烦扰读者,但据他说,仅仅是果园,庄园里就有5个之多,“北山二园,南山三苑”。这样的庄园关起门,除了盐,估计什么都不缺。因为我没有在文章里发现有盐井的记载。拥有这样一个庞大的庄园,谢灵运却谦虚地表示,自己自奉甚薄,安贫乐道,所以守着这个小产业,也能知足度日。他用自己的生活来训诫读者说:“生何待于多资,理取足于满腹。”只要少私寡欲,就是象自己这样的俭朴的生活,也能过得很快乐。何必贪慕富贵呢?我不知道别人是否被谢灵运这等有天良的话所感动,幡然醒悟,以艰苦朴素为生命之本。反正我看了是更羡慕有钱人了。
从上面我们能发现,这些士族豪强的庄园往往囊括山湖。东晋但凡有点效益的山川湖泊,几乎尽数被士族豪强霸占。这些地方本来是无主之物,大家都可以去砍柴捕鱼,可是忽然就变成这些士族的私产了。大家以后再去砍柴打渔,都得交税给这些士族了。看上去似乎实在没什么道理,但让那些士族自己说,他们也许会说出一套理论来,解释说大锅饭要不得,产权改革迫不容缓,把山川湖泊变成私产是为了更好的资源整合。可惜晋朝还没有职业经济学家,否则说的还可以更动听些。
光有土地还是不够的,还得有人干活。晋朝士族庄园里都有成百上千的依附者。这些人名号繁杂,有“奴”“客”“荫户”“部曲”等等。但不管叫什么,他们都是豪强的依附者。他们不用向政府缴税,也不用服徭役、服兵役,但是得向主人交租子服劳役。这些人交的租子往往非常重,有的甚至能占的全部收获的七成以上。这些奴客不仅种地,有的还要替主人盖房子,养花种树,有的甚至还要跑码头做生意。这些人被免除了对政府的义务,却多了对某个主人的义务。关于这些奴客的生活纪录很少,我们已经很难推测出这些奴客的生活水平比自由农民来,到底是高些还是低些。我们也不知道,这些奴客有多少是自愿投靠豪强的,又有多少是由于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的。
我们知道的是:这些人从政府的税收网络中消失了。这些依附者的数量极为巨大。有人认为:魏晋时代依附民数量和政府控制的编户数量大致相当。还有人更加悲观,认为政府最多能控制人口的1/3,剩下的都是豪强的依附者。按照道理来说,豪强是控制不了这么多依附者的。各个级别的士族能有多少数量的免税依附者,朝廷有明文规定。但问题是这个规定根本执行不下去。这些士族硬是占了这么多不用缴税的依附者。
政府里头都是这些士族豪强。他们当然不着急核查。但是有人着急,比如皇帝。对于皇帝来说,这些士族豪强好比是一群土匪,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楞是占为己有。皇帝当然可以下诏令,说大家从今以后,不许这么干了。但是怎么把这个诏令推行下去,是个很大的问题。两晋历史上,确实颁布过不少这样的诏令,有的时候也做过巨大的努力,但是却没能够真正奏效。高级政治职务都被士族把持,皇帝要通过士族推行反士族的政策,其中的困难显而易见。所以自始至终,政府都至多是半个帝国的政府。那迷失的另外半个帝国,就是那些豪门的庄园。
这是士族大姓的全面胜利,但这个胜利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弱点。如果我们那西方中世纪的贵族体制和晋朝士族统治做比较,就会发现这个弱点所在。西方的贵族把他们的力量建立在地方的基础之上。他们的城堡、庄园是他们力量的源泉。是否在国王的宫廷上任职,对他们并不重要。他们对宫廷政治的依赖性相当弱。但是晋代的士族,则在朝廷垄断高级职位,以此为他们世代冠冕的保障。西方的贵族背朝着国王,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土地。而东方的士族则背对着自己的土地,眼睛注视着皇帝的宫廷。
西方的封建贵族成了盘踞在自己的土地上,杀不死的九头鸟。而东方的士族没有办法把命运寄托在地方性权力之上。他们象皇帝的宫廷蜂拥而去。他们之所以能拥有广阔的庄园,能控制帝国的山川湖泊,是因为他们在朝廷中的政治特权。这样他们虽然能够控制整个帝国,但却是泥足的巨人。随着时局的变化,皇帝可以慢慢控制围拢在他身边的士族,但西方的中世纪帝王却无法控制分散在帝国的各个角落,拥有独立权力的的贵族。
士族在胜利中酝酿着自己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