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煜题史可法祠墓》
尚张睢阳为友,奉左忠毅为师,大节炳千秋,列传足光明史牒;
梦文信国而生,慕武乡侯而死,复仇经九世,神州终见汉衣冠。
张睢阳:唐名将张巡;左忠毅:明忠臣左光斗;
文信国:宋名臣文天祥;武乡侯:蜀汉名相诸葛亮。
经九世:纪侯谮齐哀公,哀公被杀,襄公复仇,灭纪,其间历九世
史可法,字宪之,明神宗万历二十年壬寅(公元1602年),十一月初四日寅时,生于河南
省祥符县(今开封市)。
崇祯元年举进士,授西安府推官,稍迁户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后来副使总理侍郎卢
象升,分巡安庆、池州,监江北诸军;至后为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
凤阳、淮安、扬州,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
崇祯十七年(公元16 44年)四月,闯王李自成攻入北京,明思宗缢死煤山,马士英等拥
立福王,改年号为弘光,史称南明弘光朝廷。屡加史可法至太子太傅,兵部尚书、武英殿
大学士,史可法自请为督师,出镇淮、扬。
弘光元年(公元16 45年)四月二十五日,扬州为清豫王多铎率部攻破,史可法自杀被部
下所阻未遂,被俘,然不屈怒骂,于扬州新城南门城楼上慨然就义,时年四十四岁。其部
将、义子史德威于五月一日出觅史可法遗骸,因暑天炎热,尸体堆积致使蒸变难识,德威
不敢妄认,因而未获其遗体。后于扬州城外梅花岭建衣冠冢。
史可法死节之后,中国上下莫不推为民族英雄,尊称史阁部,其声名尚在炮毙清太祖努尔
哈赤的袁督师袁崇焕之上。时有言其未死奉其名号兴兵抗清者。
清乾隆帝弘历南巡扬州时,因当年扬州十日屠城过于惨烈,为顺抚民心,致史可法墓前吊
唁,为其加“忠正”的谥号,并亲书“褒慰忠魂”四字,史公祠内四字拓片至今尚在。此
举固有息众怒怀柔之意,但毕竟对史可法之死节还是敬重的。
梅花岭建祠奉史公之习自此始。
我自上学起,听了老师讲课的说话,对史可法也一向作如是观,对他十分的敬重,敬他的
是民族英雄,重他的是忠臣死节。
及长,粗读明、清史,却起了些许的疑惑,等阅至《史可法复多尔衮书》,却看出了一身
冷汗,最后不免四处去找些当时平头百姓和官人的笔记、书信来印证心中疑惑,待看完后
竟是忍不住的要股栗了。
在南明弘光朝廷始立之初,史书中均写得似乎事情全坏在马士英、阮大铖等等那一干佞臣
的手上,乃至于覆亡,所谓的奸臣亡国 。
实际上在我看来,弘光小朝廷当政的那一班满朝文武,马士英、阮大铖包括史可法在内,
统统都是一批鼠目寸光的政治以及军事上的侏儒和奴才,其姿态丑陋已极。在南明弘光朝
廷的覆灭中,史可法亦如马士英、阮大铖等辈一样,是断难辞其咎的。思宗殉国前以指蘸
水书案前“文臣统统可杀”良有以也。
此事可以先从山海关事变后的局势说起。
甲申16 44年山海关事变,满清入关,李自成大顺军经井陉退入山西,潼关之战战败,乙
酉16 45年正月十三日,经陕西蓝田、商洛入河南。16 45年正月下旬到三月下旬,李自成
率大顺军的北方主力十三万众集结于在河南省西南地区;大将白旺统率守卫“襄京”的南
方主力的七万重兵,驻襄阳、承天、德安、荆州一带;西线入川的张献忠部有近二十万众
;南明史可法督师的四镇兵力三十万,据守在河南李自成主力背后的江淮防线,与镇守武
昌的左良玉部二十万军首尾相连,水军以及云、贵、两广、闽等处驻军兵力尚未计算。
以此一年计,仅山、陕、川、荆、襄、河南、江淮这个大弧形战线的一、二线兵力,就有
李自成不下二十万的大顺军,张献忠的二十万人,南明部队五十万,合并九十余万人,东
南沿海一带尚有水军,实有过百万之众,绝非声张之言。
而入关征战的清军八旗主力约十三万,即使加上与吴三桂带领入关的部分宁远军合并计算
,也不过与李自成相当而已,最多再算上他们两部留守关外的兵力,亦不及由史可法督师
的四镇兵力。占领地区也仅限于京畿地区及山、陕一部,而且除京畿外完全无多余兵力建
立地方统治机构。八旗骑兵主力和宁远铁骑虽然骁勇善战,但是数量上和战略上明显都是
处于绝对劣势的。
另外,一直以来的传统意见都认为,明朝的官绅地主阶级和大顺政权始终处于势不两立的
对立地位,而满清是和明朝的官绅地主阶级是同一战线上的,所以大顺最后被剿灭,明也
沦亡,事实上这是极为错误和偏颇的。这样的提法,完全忽略了中国历史上大部分地主官
绅们对改朝换代以及异族入主这两个事件所持的不一样态度。普通官吏、地主对满清、南
明、大顺的态度,并不是这样的简单,实际上情况对南明和大顺都很有利,倒是对满清是
最不利的。
鼎鼎有名的大明遗老顾炎武云:“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
,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
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他这一观点,可以说在当时是
极具代表意义的。
李自成于崇祯十六年(公元16 43年)十月歼灭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明军主力后,明的官
绅地主们的态度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绝大多数人认为会明亡顺兴,并已经把此作为常
见的改朝换代的大势看待,为确保自身利益,开始纷纷归附大顺。
因此大顺军在短短三个月里,除在宁武和保定两地稍遇抵抗发生小规模战役外,几乎可以
说是在和平解放的状态下一路南下,一举占领整个黄河流域。大顺军攻陷北京后,明朝廷
在京的近三千官员“殉节”自尽的只有二十人,其中还包括陪崇祯殉国的,其他全部归降
大顺。国子监生陈方策塘报中直言:“我之文武诸僚及士庶人……谓贼为王者之师,且旦
晚一统也”,史可法则说:“在北诸臣死节者寥寥,在南诸臣讨贼者寥寥”。
大明官员不仅仅只是归降,而且还更纷纷争先去大顺政府处求用,惟恐落人后,其场面蔚
为可观。给事中时敏声称:“天下将一统矣!”他赶到吏府报名时大门已闭,当下情急敲
门呼曰:“吾兵科时敏也!”方侥幸以入;丞相牛金星说考功司郎中刘廷谏道:“公老矣
,须白了。”刘竟然至于说出:“太师用我则须自然变黑,某未老也”此等肉麻话。(1
)
在大明的军事力量方面,原来奉诏入关勤王的辽东军统领平西伯吴三桂、辽东巡抚黎玉田
,于三月十三日主力进关,驻扎于昌黎、滦州、乐亭、开平附近。在大顺军占领北京、明
廷覆亡后,与山海关总兵高第一起受招归附大顺。黎玉田被任为大顺四川节度使,并马上
与明总兵马科一起领军西行,收取四川。至此,秦岭、淮河以北的明朝军队全部收编,而
疆界除辽东、南明所在外,也全为大顺接管。
由此可见,事实并非如一向的史家所言,明官绅地主阶层是始终与大顺对立的。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在大顺败退,清兵占领北京后,大多汉族官绅却出于民族隔阂和文化
思想上固有的优越,不愿出仕清朝,纷纷南下。
明翰林院官杨士聪的书信中言,在满清占领北京后,很多官绅浮海南归,“泛海诸臣,漂
没者七十余艘。乐哉诸臣,幸得免于一留再留”,一次就沉没载有南归官吏的船只七十多
艘,可见南归的官员之多。这样的情况不断出现,以至于到甲申(公元16 44年)七月,
满清吏部左侍郎沈惟炳颇为忧虑地上疏道:“大清入来……京官南去不返,似怀避地之心
;高人决志林藏,似多避世之举。见在列署落落晨星,何以集事而襄泰运哉……急行征聘
,先收人望……此兴朝第一急务也”。
满清入主北京后原来大明官员们“见在列署落落晨星”的状况,与当初大顺入主北京时争
先求用的局面形成的鲜明对照,充分说明了人心向背。
另外,在政治上因为明自建国后一直就有南、北两套政府班子,因此北京虽破,但在南京
的六部却纹丝未动,所以直接就接管了北京六部的职权,且不要说还有弘光皇帝在彼。而
在地域上,满清也只有在北京及附近很小的一块区域内有绝对的军事优势。再看物资上,
甲申五月满清兵部右侍郎金之俊上疏说:“西北粒食全给于东南,自闯乱后,南粟不达京
师,以致北地之米价日腾”,其实不单是粮食,其他如布匹等等的生产中心也一样在江南
,所以只要南方一掐漕运,北方的衣食问题马上就会面临巨大的困难。
而在文化和思想上诚如顾炎武所言:“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
,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以明遗臣、百姓在思想文化上的优势和对满清的排斥,与
在政治、军事上一样的明显。在这些方面,满清不要说和南明比,即使和大顺比,也是明
显地处在劣势地位的。
与这样的局面相对应的结果是,在满清入关、大顺败出北京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满清决策
集团因此一直没有下定占领全中国的决心。甚至说过分一点,他们是抱着捞一把就走的思
想,根本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劣势。
多尔衮刚入北京时曾推行剃发,据当时正在北京的张怡在笔记中记载:“剃发令下,有言
其不便者曰:‘南人剃发,不得归。远近闻风惊畏,非一统之策也。’九王(即多尔衮)
曰:‘何言一统?但得寸则寸,得尺则尺耳。’” 更有满族将领放言:“宜乘此兵威,
大肆屠戮,留置诸王以镇燕都,而大兵则或还守沈阳,或退保山海,可无后患”(2)。
虽然此议被多尔衮以奴尔哈赤有如果占领北京就迁都北京之遗命为由否决,但多尔衮随后
在甲申六月发布的告文中却说:“不忘明室,辅立贤藩,戮力同心,共保江左者,理亦宜
然。但当通和讲好,不负本朝”,就很显然地承认了被“辅立”的“贤藩”南明福王,是
崇祯的继承者,而且希望可以与满清两不相犯。同时又说“河北、河南、江淮诸勋旧大臣
、节钺将吏及布衣豪杰之怀忠慕义者,或世受国恩,或新膺主眷,或自矢从王,皆怀故国
之悲,孰无雪耻之愿?予皆不吝封爵,特予旌扬”等等,这也表示了他当时是把河北、河
南、江淮排除在满清的管辖之外的,把那里看成是明的管辖地。
所以,这一切都充分证明满清的高层,包括多尔衮在内决策集团,当时并没有做出南下的
决策,只是打算先守北京。对于要不要继续南下和西进,或者说能否一举攻占和统治全中
国,就算退一步不说他们没有这个想法,至少他们对此没有把握、心中无底,是确实无疑
的。出自满清实质上的首脑、军政一号人物多尔衮这句“何言一统?但得寸则寸,得尺则
尺耳”,就是此等思想最好的例证。
由此可见,当时大明的山河虽破,但尚可以收拾。换个角度甚至可以说是山河还根本未破
。因为这个时候,无论在政治、军事、物资以及民心、地理等方面,满清都是如履薄冰,
危危可岌,所以多尔衮等人只想守住北京的战略思想,摆在当时是非常客观和务实的。
而当此大好局面,南明弘光朝廷的那些君臣们又在做些什么呢?
自大顺军出京西走后,河南、河北、山东大部地区的统治,一度同时成为真空,满清无心
也无兵力去建立统治机构,当地的明官吏和百姓于是纷纷起来组织武装力量自卫,并急切
盼望史可法等举军北上收复明地。
甲申(公元16 44年)五月初,河南原明归德府知府桑开第和明参将丁启光举旗,光复归
德府、商丘、管河、宁陵、柘城、夏邑、考城、鹿邑,六月使者抵达南京弘光朝廷,原明
河南援剿总兵许定国占据战略重镇睢州。
四月二十七日,山东德州官绅赵继鼎、程先贞、谢陛等推明宗室香河知县朱帅 为盟主,
称济王,并发檄文号召光复明朝。一时间山东及北直隶到处响应,在一个月内,山东省府
济南府、临清州、青州府、东昌府、武定州、滨州、高唐州、德州、临邑、蒲台、海丰、
沾化、利津、陵县、乐陵、济阳、齐东、乐安、商河、朝城、德平、恩县、平原、禹城、
莱芜、阳信、宁津、武城;北直隶的河间府(包括河间、阜城、肃宁、兴济、任丘等八个
州县)、大名府、沧州、冀州、景州、故城、交河、吴桥、武邑、武强、衡水、献县、曲
周、东光、清河、饶阳等,山东、河北两省合计四十三个州县光复,举起明朝旗号。
但遗憾的是,南明弘光朝廷和他的一号军事长官史可法,却都没有一丝去光复的念头。在
其后一直到史可法殉国的将近一年时间中,弘光朝廷仅仅只是委任了无数的巡抚、总督等
大小官吏做个样子,却不发一兵一卒。但就算是这样,也竟然没有一人实际到任,好一点
的是派个使者去发一通告示,次的干脆没任何举动。而驻守江淮与山东接壤的史可法本人
既不出兵,也没有派部下去山东、河南等地屯守并建立统治机构,更不要说到靠近北京的
河北去了。
前文所提及的张怡,于满清入主北京后开始南归,又继续记其一路所闻道:“过德州界,
一路乡勇团结,以灭贼扶明为帜,所在皆然。至济南,回兵数千自相纠合,队伍整肃,器
械精好。浚河置榷,凡舟必盘诘乃得过。即以所浚之土堆集两岸,仅容步,不可骑。而沿
河民家塞向墐户,留一窦以通出入,防守颇严。引领南师,如望时雨。既闻弘光登极,史
公督师,无不踊跃思郊。每遇南来客旅,辄讯督师阁部所至。”(3)
这些部置何等严整,直如惯战之精兵,而这些百姓和下级官吏们 “引领南师,如望时雨
” 的希望,“每遇南来客旅,辄讯督师阁部所至”的举动,又可见他们对南明和史阁部
等人的延颈之心是何等的热切,那么面对这些热血军民,他们所盼的弘光朝廷和史“督师
”及他的“阁部”又做了些什么呢?
甲申(公元16 44年)八月底,史可法督下四镇之一东平侯刘泽清,遣其所部刘可成等率
千人前往临清祭祖并接取家眷,途中于曹县“杀死乡官一十七家、百姓无算”,于济宁又
向张怡所说的光复明朝之回兵泄私愤开战,九月初三搬取其家眷返回防地淮安。
此次于九月初三结束的“战役”,可以算史“督师阁部”仅有的两次“北伐战役”之一。
且不要小看此“战”,此“战”时间虽短、规模虽小,但意义极其重大。因为临清与河北
交界,和济宁为山东唯一的两个直隶州。而从江苏中部的淮安北上到临清,要跨越山东全
境后直抵河北地界。南明军仅千人就可以穿越山东全境,直抵河北,并带着大队家眷、财
物“转战千里”安然回来,同时还能大肆屠戮同胞的“战绩”,足以证明当时满清任命的
山东巡抚方大猷,在他启本中说他“手无一兵”的情况的确是大实话。史可法这个防地与
山东接壤的南明第一号督师,是知道在山东、河南、河北等地方,满清只有“手无一兵”
的如方大猷之流之情况的,也知道只有仅千人的明军不但可以横行千里,还有足够的能力
和自己的军队自相残杀一场。
然而史可法在九月二十六日的上奏中却说:“各镇兵久驻江北,皆待饷不进。听胡骑南来
索钱粮户口册报,后遂为胡土,我争之非易。虚延岁月,贻误封疆,罪在于臣。适得北信
,九陵仍设提督内臣,起罪辅冯铨,选用北人殆尽。或不忘本朝,意图南下,逃匿无从,
是河北土地、人才俱失矣。乞速诏求贤,偏谕北畿、河北、山东在籍各官及科甲贡监,但
怀忠报国,及早南来,破格用之。”对于这个军事一号人物的这个奏章,弘光朝廷从善如
流。
可笑或者可以说可耻的是,他和南明朝廷尽管都知道那里只仅仅是“胡骑南来索钱粮户口
册报”而已,居然就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那里已经是“胡土”了,并且还竟然都毫不脸红的
一致同意“争之非易”,接着他又说满清在“九陵仍设提督内臣……选用北人殆尽”,其
中包括“不忘本朝,意图南下,逃匿无从”的人,所以“河北土地、人才俱失矣”。这个
“土地、人才俱失”的状况,在我看来,倒是与他这个封疆大吏不出兵收复失地脱不了干
系的。但是他依旧不图进取,反倒建议朝廷“乞速诏求贤,偏谕北畿、河北、山东在籍各
官及科甲贡监,但怀忠报国,及早南来,破格用之”。那言下之意,就是因为北畿、河北
、山东等地方,有敌方的几个没有一兵一卒的光杆官吏在,所以已经“争之非易”,既然
这样,那干脆不用管也不用争,直接就放弃掉算了,只管发发告示,把有用的人叫过来就
行。而且大量史料表明,南明的军队从来就不缺饷,有记载他们四个月就发了一年半的银
饷,同时比比皆是的还有他们如何搜刮民间的记载。至此,史阁部的心思就不免叫如我之辈作小人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