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红楼梦资料汇编-说梦篇

文学手法、语言文字
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总是通过语言文字使读者接受的。所以我们读《红楼梦》,首先接触的,是它的文字。在这篇文章中,我想专门就《红楼梦》的文字,包括表现手法、精彩片段、传神语句等方面,谈谈自己的感受和看法。讲述《红楼梦》有三种问题。一是实的,如具体一个官名“知县”,只要按照历史说清楚即可,不致引起争论,因为只有简单与详细、正确与错误的不同,这类问题,不可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分歧。二是半实半虚、半真半假的。如“大观园”在什么地方?你说是作者创造的,世上根本不可能有真的“大观园”(不包括现在造的);而他说大观园在这里,在那里,说得有来有去,如果有兴趣争论,那可以永远争下去。三是完全虚的,对小说中人物的评价,关于文字语言的赏析,这就是每一个读者都有自己的体会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每个人都有自己会心的地方,赞赏的地方,纵然大体相同,也可能深浅各异,也会引起七嘴八舌的陈述;如有大相径庭之处,那就会引起更大的争论。在这一节中所谈的,都是属于第三种类型——虚的,因而我只能说个人的感受和看法,供读者参考。
《红楼梦》作为文学艺术,其故事之所以能特别吸引人,首先是因为它写出了活生生的生活,深刻地反映了生活矛盾,反映了社会的场景,而不是个别人的故事。这种表现方法,是其他小说如《三过》、《水浒》、《儒林外史》、《金瓶梅》等都无法与之比拟的。
其他说部,都是以某个人作为主角展开故事的。不论是一两个人——爱情说部的男女主角,或是几个人一串主角,都是以这个或这些人为中心来写,其他都是配角,是为主角服务的,如《西厢记》,张生、莺莺是主角,连红娘也是配角,老夫人、长老、惠明等就更不用说了。不管主角在不在场,配角的活动都是为主角服务的,脱离主角的他们本身的生活没有一点展现。《水浒》写了不少人,谁是主角呢?是分段写的。林冲写一大段、宋江一大段、武松一大段等等,在这一大段中,他就是主角,别人的活动都是围绕着他写的。等到后面,全体上梁山,写打仗场面,那有如写历史小说了。前面以人为中心,没有什么社会生活画面,偶然有一点也不多,是陪衬。后面写打仗,就更无生活气氛了。《金瓶梅》写了一些社会生活,但是是以西门庆为中心,其他人和事都围着西门庆转。偶尔有写到潘金莲、李瓶儿等人的,并不多。这些说部,在叙述故事上,总是以主角为中心,故事围着他展开。《红楼梦》在这方面有了重大的突破,使故事生活化了,主体化了。读者感觉到社会的真实存在,而不是孤立的几个人。是一个时代、一个家庭、一个社会在生息着、运动着。
一说《红楼梦》,人们一下子就想起宝、黛、钗、凤,似乎他们就是《红楼梦》的主角。是不是呢?既是又不是。说是,因为宝、黛爱情悲剧、金陵十二钗故事,荣、宁二腐衰落,都是围绕这几位主要人物展开的。说不是,是因为如果说主角限定是极少数人,那许多人就不能说全是主角,这就连宝、黛、钗、凤也不能算是《红楼梦》的主角了。因为文字不只是围着他们描绘,故事不完全是以他们为中心而发展,其他人物,有时是很小的人物的活动,并不完全是为他们服务的。在故事展开中,宝、黛有时是描绘的中心——主角,有时纵使宝、黛也会变成为配角。这种情况,在整个“红楼”故事中,随处可见。读者在阅读中不难发现,如果同《西厢记》、《牡丹亭》、《水浒传》、《西游记》等一比较,就有更明显的感觉。
小说中不以主角为中心来描绘,那便常常以事件为中心来描绘,自然在事件中,也要写人,但是这种写人是以事件为轴心,人是在事件的发生、发展、变化中显示的。“事件”就是生活,把人物放在事件中来描绘,人就是生活中的人,就掀得更形象,更亲切。如秦可卿丧事中写凤姐,并不是以人为主,而是以事为主,但表现人物的效果,远远地超过单纯写人。因为读者的思维,为故事情节所吸引,好象自己也在事件中,事件中的人物种种,有如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因为更感到亲切。《红楼梦》中自然也有不少单独写人的篇章,但是更多的是把人物放在事件的发展中来描绘。
《红楼梦》在艺术上的表现手法之一,是极善于用生花妙笔写群体,不论是人物众多的群体,还是三五个人的群体。在这种场面中,哟许多人在活动,溶为一体,但又各有姿态,各有性格。同时分不出主次,不能说谁是主要人物,谁是陪衬人物。如刘姥姥逛大观园,鸳鸯女三宣牙牌令这些场面,我们很难说,在这段故事的发展中,刘姥姥、鸳鸯就是绝对的主角,别人就是无足轻重的配角。读者看到的是一群人,一个欢乐的场面,而不只是一个人、两个人。人多是这样表现,人少也是这样表现。如宝玉到梨香院看龄官、宝官、玉官以及其他女还子,这一小段情节,表面看重点是写龄官,而暗中的重点却又是写宝玉,所谓“情悟梨香院”,这“情悟”是宝玉情悟。宝玉让龄官唱《袅晴丝》,遭到拒绝,宝官在边上答腔等等,这几个人,可以说没有一个是可有可无的人物,在这一事件中,他们每个人都起到了作用,显示了性格,三个主要人物在这一小段活动中,说来是难以严格分主宾的。少掉谁,这个画面表现都不生动。这就是让人在生活中显示自己,而不是作者把他当作主角来描绘。
《红楼梦》中另一常用的手法,是使主、次人物的活动穿插起来展开。怡红院中的活动、潇湘馆中的活动,大观园内、大观园外,老太太房中,凤姐房中……所有各处的生活都在同时展开着,爱作者的脑海中,浮现着的,永远是整个社会的活动,整个茄府的生活,整个大观园中的众生相;包括主子和奴才,有姓名的和没姓名的,都有活泼泼的生活。写的是动的场景,是一个面,是穿梭地获得者着的人;而不是一个主角,一条线,不是一两个由跑龙套簇拥着的演员。随便举个例子,如“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宝玉在秋余中,晚间去看黛玉的病。在潇湘馆敲门时,已闻声绘影,充满了生活气息。而看完黛玉出来,接着蘅芜院又派婆子送来了燕窝。这就把宝钗在蘅芜院的活动也写出来了。宝钗如何拿燕窝,如何拿雪花糖,如何安排婆子送,均可以想象见之。这就是脂砚斋评语中常说的“不写之写”。接着写黛玉赏婆子钱,又说到婆子赌钱的事,婆子的笑着应承……这又连大观园中婆子们的工作和生活也写出来了。这主子的事、奴才的事,言谈笑貌,生活的各方面,有的明写,有的暗写,有的于闲谈中谈笑道之,极为活泼丰富,读者不由地也进入到大观园的生活中去了。
在我国传统戏剧小说中,大多都是以主要人物,甚至可以说就是以主角为中心描写叙述的,显示的往往只是孤立的人为,而不是活泼泼的生活面。《红楼梦》则不同于此,不但有了极大的突破,而且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这是读《红楼梦》这,首先应该注意到的。
另外,如果有人为我,《红楼梦》在文学艺术上,最传神、最精彩的是什么?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是对话,是人物活生生的语言。这是旧小说中,其他任何说部都不能比拟的。《金瓶梅》的对话也很传神,但是它只表现了一个阶层人物的对话,范围小,人物少,比起《红楼梦》的人物众多,身份、年龄差异极大,语言之多种多样,活泼生动,富于变化,那几乎是不可同曰而语的。
《红楼梦》是小说,小说是以表现人物的性格和感情为主,并以此来感染读者的。如果人物的对话是一两句生动活泼,足以传神,这样人物便是活的,远远胜过作者的大段描绘。反之,对话不生动,纵使描绘得再细致,也往往是木雕泥塑,不足以感人。小说的对话虽然都是作者写的,但却有两种不同的表现手法和水平。一个作者替书中人物说话,没有性格,没有变化,没有神态,不管谁说的话,都等于作者一个人说话。不同的内容,一样的语气,这种语气又如何能感动读者呢?二是真能表现书中不同人物内心的语言,能表现出人物不同的身份、性格、感情和他们所处的不同场合,是感情随时在跳动的活人的话。书中人物的性格、感情,通过他们的语言,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神,如感其情,这就是《红楼梦》中人物的语言。
《红楼梦》对话语言的第一特征是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恰如其身份,恰如其性格。随便举个例子:如刘姥姥见老太太,刘姥姥一上来说:“请老寿星安。”一直到贾母说:“什么‘福’,不过是老废物罢了。”这是一段初见面时的寒喧,接下来又笑谈家常,这是一段多么传神的对谈。一个是初见,又是地位低下的告帮者、乡间老人,却又有些经历,有些见识,如何称呼这位荣国府、大观园中众星拱之的史太君呢?一个“老寿星”脱口而出,不卑不亢,既通俗又大方,既符合身份,又口吻如画。而贾母则更会说话,开始以“老亲家”称对方,十分亲切,毫不见外,最后又以“老废物”自谦,更显得谈笑风生,人物身份性格跃然纸上。(见三十九回)
写笨人谈话,又有其传神处。邢夫人替贾赦找鸳鸯,劝鸳鸯给贾赦做妾,一上来,先拉着手笑道:“我特地给你道喜来的。”接下来罗罗唆唆说了许多,什么“你又是个要强的人”、“金子还是金子换”等等。自以为是太太,说得很周到,而在听者,在看书的人,只觉得她是笨嘴笨舌,令人讨厌。(见四十六回)我国成语中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两句,正好说的是这种形象,而正因为其言语无味,所以使人觉得面目可憎,倒不关系他本人生得漂亮与否。人们在生活中会遇到这种人,但如何把这种人形象地表现在纸上,这就是艺术大师的创造了。而表现他,就是通过传神的对话,让他自己在读者面前表演。这种例子全书皆是,不必多举。
各人说话不同,自因他们是不同的人。而在同一个人身上,喜怒哀乐不同的时候,说话时口吻也不一样。高兴时得意忘形,烦恼时唉声叹气,以及一本正经时的谈话,玩笑调侃的语言,同样一句话,在生活中听来,声音腔调各不相同,便能了解其不同感情。而写在书中,只是字没有声音,这就要阅读时注意下上文,注意人物性格和谈话环境,才能真正理解其语气情趣,不至误解,把玩笑当成真话,把讽刺当成好话……只有真正体会每句话的感情色彩,才能感到作者在对话描写上的巨大艺术成就。稍一忽略,就要错会其意了。前几年给“红楼”电视演员讲课时,说到第八回黛玉夸宝玉“绛芸轩”三个字时的对话: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云轩”。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们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
这里黛玉夸好,本是打趣的话。而年青的演黛玉的演员却当成是正面的真话了。看来读《红楼梦》,纵然是一句普通对话,真正理解其感情也不容易。
我国古代小说、戏曲,几乎没有写儿童的作品。《红楼梦》则以其生花妙笔,弥补了这一缺欠,其传神处,也是通过对话来表现的。读之几乎使人泪下,而一般读者却很少注意到这些,这里不妨特别举一二个例子。如二十六回写一个小丫头找红玉: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 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 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倒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
把一个十岁左右的儿童的神态语调,写的非常逼真。而这段情节中,红玉十六七岁,佳蕙十二三岁,未留头的小丫头约十岁,除红玉已是少女外,其他两个都是儿童,但大些的佳蕙已渐懂事,而小的则全是稚气。三人神态、口吻各异,作者都能写出其神态,足见作者写人物、表现儿童口吻的功力。
又如第四十七回,众人在贾母房中,因邢夫人来,贾母气,众人又三了,薛姨吗也回到自己房中。而贾母教训完邢夫人之后,又要找大家来说话解闷。小丫头分头去找,众人都回来了。只有薛姨妈说:“我才来了,又作什么去?你就说我睡了。”那丫头道;“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只当疼我们罢!你老人家怕走,我背了你老人家去。”
看,一段对话,恰如其人,恰如其情,把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写活了。“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脱口而出,真是神来之笔。这样的句子所表现出的艺术才华、文字功力,远远超过什么“海棠诗”、“菊花诗”、“芙蓉女儿诔”等等,那只是旧式文人的陈词俗套,饾饤文字,堆砌典故,纵然有些意思,切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而这些传神的儿童对话,却不是一般人能写得出来的。今天的读者,旧学基础无法与过去的人相比,阅读时更要真正认识到这种看似容易、其实艰辛的闪耀着才华光芒处。
口语方言运用的熟练,《红楼梦》在中国旧小说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它的对话都是以当时的“京话”为主的。京话是清代上层社会、官僚贵戚生活中通用的语言。它不同与现在的“普通话”,也不同于北京土话。凡是听过五六十年前北京大宅门小姐、少奶奶们、太太们、跟妈们说话的人,会从读《红楼梦》的某些对话中,听到银铃般的语音。如:
“你说说,好好儿的,又看上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又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上屋里听见,可又是不好。”(见第二十六回李奶奶语)
“躺下去罢!那世里早的孽,这会子现世现报,叫我哪一只眼睛瞧得上!”(见三十五回玉钏儿语)
  “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喝水强按头吗?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第四十六回鸳鸯语)
“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第四十六回凤姐语)
“就忙到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他多少问不得?哪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这又不知是来做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做探子的!鬼鬼祟祟,倒吓了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玩牌呢,还有半曰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儿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第四十七回贾母语)
以上是随便举几个例子,如用京话的声音读出来,是非常动听的。可惜一般不熟悉北京话的人,不能领略它的妙处。由清代前期,一直到时期,北京大官僚贵戚府邸里,说话常常带些江南话,这是当时的社会风尚,也是自然的。满人到江南作官的多,京官江南人多,江南人客居北京的多,康熙、乾隆几次南巡,社会上普遍爱慕江南繁华,因运河漕运南北来往频繁,曹雪芹家族久在江南等等,因而《红楼梦》对话中有不少南方话并不奇怪,正显示了《红楼梦》中人物的社会地位,荣、宁二府所属的社会阶层。现在有的文章对此表示怀疑,争《红楼梦》南北所有权,那是不了解当时情况和不熟悉北京语言的缘故。
关于《红楼梦》的对话,可说的还很多,但限于篇幅,不能再多说了。总之一句话,人物对号入座,是《红楼梦》中最好的文章,《红楼梦》的人为,全是仗对话写活的,要特别注意到。
在语言运用上,《红楼梦》的成功之处再有就是以极绚丽的笔墨,描绘了变化多端的大场面,如秦可卿之死、元妃省亲、清虚观打醮、刘姥姥逛大观园、凤姐过生曰、宁荣二府过年,宝玉过生曰,中秋宴等等。场面大,人物多,变化多端,使读者目不暇接。其文字功力,也远远超过我国其他小说。《三国演义》写沾沾自喜,《西游记》写捉妖擒怪,常常是死套字,人物情节虽有变化,章法却无变化,使读者感到明显的重复。《水浒》在对少数人的细致描绘处,是有成就的。但大的场面就是写打仗,又是说书先生的“套子话”了。《金瓶梅》、《儒林外史》等书,“三言”、“二拍”等短篇说部,更无此大型的、人物众多、绚丽多彩而又变化多端的场景。与外国名著比较,在这方面也很少有能与之相比的。
能够写出如此繁华的大场面,而又无一点雷同,是什么原因呢?“脂评”中长说:“经过见过”。自然,这“经过见过”,是十分重要的,这是先决条件,没有这样的感性认识,只凭历史资料、再加主观想象,任凭历史研究再深入、形象思维再丰富,恐怕也写不出如此真实生动的大场面。这是“经过见过”的重要意义。但是话又说回来,只是“经过见过”够不够呢?那毫无疑问,是远远不够的。所谓“人人意中所有,他人笔下所无”,经过见过的人纵然多,但能把经过见过的东西记录下来的却不多,能生动记录的更不多,能以高度感人的文学艺术语言描绘下来的,那就更绝无仅有,只有《红楼梦》了。因此说:这些大场面写得如此成功,除去“经过见过”而外,更重要的是得力于作者极为周密的逻辑思维、极富情感的艺术思维、极为明快的文字功力、极为准确的词藻点染,简单的说:就是逻辑思维和艺术思维再加文字功力,三者高度的结合,才能写出如此绚丽的大场面。说得更简单些,它是经历、才情、学问三者的综合产物。不平常的经历、惊人的才华、渊博的学问、久经锻炼的文字功夫缺一不可。
《红楼梦》在大场面的描绘上,大体用以下一些手法取胜:
一是先声夺人,或叫制造声势。这同现在不少事情的事前宣传一样,在小说中同样有很大的作用。如元妃省亲先在第十六回就通过贾琏、凤姐、赵嬷嬷的口,制造了声势。清虚观打醮,也是先有谈论,引起读者浓厚的兴趣和希冀。刘姥姥逛大观园,那更是事前作了充分的准备和酝酿。大体都是这样写法,不再一一赘述了。
二是多人出场。这众多的人都同时出现在场面上,不是戏台上的主角围着一群跑龙套,而是一个活动着的群体,各人都有语言、动作、神态,形成一种热烈气氛,使读者也似乎进入书中,分享一些热闹。如刘姥姥逛大观园,到了沁芳亭上;又如鸳鸯三宣牙牌令等等。这都不是顺序叙述,而是用鸟瞰的镜头,垂直描绘这样的场面。这种场面在戏剧中都很难表现,在电影、电视中表现得不好,都会使人感到杂乱,而在文字中却能表现得十分生动,这自然与曹雪芹的文字功力分不开。
三书细致的叙述与渲染。场面岁大,却不能只是抽象的词语来赞赏,而是用细则的笔触来叙述、描绘、渲染,刘姥姥吃饭时说“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引起众姐妹哄堂大笑,各种笑态,就是用传神的手法,着意渲染,而吃完饭鸳鸯想刘姥姥道歉,这又是细致叙述,不能漏掉。芦雪庵联诗,为了写雪中十二钗的艳景,先把各人的衣着作了细致的描绘,这都是为了显示“艳雪”的大场面而叙述的。作者自己也感到这回写的得意,所以特地点了题,通过贾母的口,和仇十洲的《艳雪图》媲美。
四是穿插。大场面的描绘中,突然一件小事,使热闹场面的连续,好像突然断了,其实更增加了热闹的气氛,显示了豪门的气势。这种以小事穿插在大场面的描绘中的写法,是十分高超的艺术技巧。正如诗中用“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句子写富贵气氛一样,是一种以小事情、闲意境写大场面、富贵繁华气氛的特殊手法。《红楼梦》中最为巧妙的穿插是清虚观打醮时,凤姐打剪烛花的小道士的情节。一写了打醮时庙门前的热闹场面,二是写了凤姐骄横残暴的性格,三写了富贵人家老夫人贾母的表面慈祥……一个小道士的情节,在此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再如秦可卿出殡的场面,半路上凤姐忽然被请到农庄休息,宝玉、秦钟也跟了去,弄农家纺车,被一个农家姑娘喊住,不一会,他们离开农庄,去赶大殡,那农家姑娘抱了一个小孩在村口观看他们离去,这段百忙中偷闲的小穿插,真是大匠运斤,看似悠闲,实际有千钧之力。这位不知名的农村姑娘的出现,写了气氛,点染了场面,又写了宝玉与秦钟,真是照映多姿,使读者目不暇接。《红楼梦》凡是各种大场面的描绘中,都有各种小情节穿插其间,起到极重要的点染作用。读者在阅读时,可以细细赏析,我所举的,只不过是两个极为明显的例子,其他还多的很。
以上这四点是专谈《红楼梦》在大场面写法上较明显的特征。《红楼梦》中大场面的描绘是构成“红楼”故事最突出的部分,作者为此也是用大力气去写的。俞平伯先生说:“凡情谬赏芳华”,而实际说来,如果没有“富贵繁华”的大场面,又哪里有的《红楼梦》呢?
《红楼梦》在情节叙述、语言表现上,除去以上三方面值得特别注意而外,在小情节的安排点缀上,也都是别具匠心的。这些情节本身有好的和丑的,在写好的方面,有一点值得特别注意,就是充分显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气氛。在这种情节的表现点缀上,不但有雅俗、高下、深浅之分,而更重要的是有自然舒展与矫揉造作之别;在丑的东西的暴露上,是传其神而略其质,还是以丑为美而津津乐道,这中间是大有差别的。以上面二项区别为分野来衡量《红楼梦》各种小情节的叙述和描绘,就可以认识曹雪芹的著作的确是与众不同的。它在这方面也是远远超过其他说部的。有人以《金瓶梅》比《红楼梦》,那真是无法相比。就以写丑事来说吧,《红楼梦》写贾琏和多姑娘一节,只轻轻一笔,便已丑态百出,入木三分,哪里用得找《金瓶梅》“大闹葡萄架”那种性变态的描绘呢?评价艺术左派,人们常衡以“真、善、美”标准,《红楼梦》是当得起这三个字的。
清代有位叫姚燮的写过一册《读红楼梦纲领》,其中有一则记道:“园中韵事之可记者,黛玉葬花、梨香院隔墙听曲、芒种曰饯花神、宝玉替麝月蓖头……紫鹃掐花儿、潇湘馆听琴,其他琐事不一,聊摘拾如右,以备画本。”这人是看过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的,读书所写其他条中,曾谈到高鹗所续后四十回的事,而这里举了几十种“韵事”,却都是前八十回的。这是什么原因呢?简言之,就是表现水平问题。这些掉情节的描绘,都是入情的,自然的,俗不伤雅、雅亦通俗,其境界、其情韵,都很自然符合人物的性格、心情,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美感。写来并不感到作者费了很大力气,而对读者的感染却是那样强烈,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高雅优美的气氛。强烈地表现了作者的艺术才华、创作情思、渊博学问、写作功力。而一到高鹗笔下,就感到无能为力了,用很大力气写的“占旺相四美钓金鱼”。不但在意境上世俗不堪,无法与曹雪芹思想境界相比,即在写作上也感到十分做作,稍有水平的读者,读之便味同嚼蜡。姚燮不把这些写入“以备画本”的“韵事”中,看来是有眼力的。
在文学手法的表现上,《红楼梦》还有一个极有特色的地方,就是大量叙事、写景的白描手法,不用任何修饰语,而流畅如水、境界如画,清静交融,使读者有耳闻目见、置身其中的感觉。
《红楼梦》也有败笔。我罪不容诛喜欢第十一回写宁国府会芳园秋景的那段文章,什么“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同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等等。这是中国旧式说部中的老套子,说书先生也常用这种表现手法。而放在《红楼梦》中,则不伦不类,因为整部《红楼梦》不是这样写的,在全书中也只此一处,再无用同样手法如此表现的地方。因此我一直怀疑这段文字不是曹雪芹写的。或者是在改动“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几回书时,没办法加上等,甚或是别人代家的。总之,我感到这段文字是有问题的,但所有传世抄本都有这段文字,我的怀疑没有证据,只能有疑而已。
但毕竟《红楼梦》中只有这一处俗套子文字。其他大量的故事叙述、场景描绘、气氛烘托,都是用白描的手法写的,没有今天某项作品中那种讨厌的重叠句子、大段的心理描绘、自己编造也只有自己懂得(或者自己也不明白)的形容词。行文如浮云舒卷,清泉映带,极为自然可亲。这种文字,也想所写人物对话一样,看似容易,实际要有极为洗炼的文字功力才能写出来。不妨随便举些例子:
试看这段文字,生活气息多么浓烈,把荣国府盛夏时家居气氛全部表现出来了,使读者有置身其中的感觉,但并没有用什么高级形容词。这就是白描的艺术效果。
《红楼梦》全书在语言文字上主要是由大量的对话和较少的叙事、写景组成的。叙事和写景起到人物故事的串联、衔接和组织作用。然后再组成许多大场面、小情节,再点缀以诗词歌赋、账单药方等等,构成整个《红楼梦》花团锦簇、哀感顽艳的故事。
作者在《红楼梦》的整体构思上,自然是十分周密的。因此在文学语言文字表现上,也必然有整体结构安排。按照现在说法,叫“创作大纲”、故事的主体、发展、脉络、前后照应等等,都是早已想好了的。因此在行文时,如何开头,如何展开掀起高潮,后面如何安排,前面如何暗示,这些都早已胸有成竹。这些在“脂砚斋评语”中都曾评到。可惜的是,《红楼梦》从曹雪芹原著来说,是一部残书,他原计划好的总体结构,并没有完全写出来。其写完的部分,也几经改动,高鹗续书,也是揣摩前八十回种种暗示来写,大体还不差。但要细致地研究,前面残缺部分和后面续书部分,脱榫的地方也不少,很难相象曹雪芹原来丝丝入扣的结构了。所以在整体结构上,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最后,我想提一点小建议:就是读者不要单把《红楼梦》当作一部小说来读,同时要把它当成一本中国传统文化史教科书读,当作一本中华民族语言文字教科书来读,这样收获就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