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高鹗
说起《红楼梦》作者,人们一提就是曹雪芹,研究《红楼梦》的作者,专家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曹雪芹身上,有人称之为“曹学”。这些都是学术界的倾向,其实也并非自今曰始,自清代以来,基本上都是这样的。而对于“程甲本”流传以来的通行本《红楼梦》,它的三分之一篇幅的另一位作者高鹗,却提到的较少,不免有冷落之感。
这种情况,在学术界也是正常的。原因不必多讲。至于对一般读者来说,则应该注意到《红楼梦》的这另一位重要作者,起码应该注意到两个重要的方面。
一是要分清曹著部分和高著部分,不宜糊里糊涂把《红楼梦》现在通行的一百二十回都当成是曹雪芹的著作。因而应该了解一点高鹗的生平,联系他的《红楼梦》后四十回,在认识上不要忽略他,把他放在应有的位置上。
二是在第一项的认识基础上,阅读后四十回。这样就会注意到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的种种不同,会很自然地发现许多问题。这样就会自然地发现后四十回哪些地方是有意模仿前八十回的笔墨,哪些地方是高鹗的创造。哪些地方写得好,哪些地方写得差。这样就可以在一部《红楼梦》的阅读中,收到不少研究比较文学的益处,而且也不能辜负高鹗的苦心。
一般读者看书不大注意仔细看“序言”、“引言”之类的东西,其实这是很大的损失。比较好的读法,不但不应该忽略“序言”,而且应该多看几遍,起码看两遍,即看正文之前先看一遍,正文看完之后再看一遍,前后印证,可以更好地了解书的内容。
在“程甲本”的程伟元“序”中说:经他“竭力搜罗”,才买到八十回后的几十卷。他“欣然翻阅,见七前后起伏,尚属接笋。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家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剔”,又有“截补”,这就有很大的弹性,补两句也是补、补两回、几十回也是补,虽然含混其辞,但未欺骗读者。
接下来是高鹗的“序”,说友人程子泉以所购全书见示,并且说:“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高鹗呢?“欣然拜诺”,“遂襄其役”;“工既峻,并识端未”。一位说“盍分任之”,一位是“襄其役”、“工既峻”。“任”什么?“襄“什么役?峻的是什么“工”?这都是文人卖关子,实际就是补写书。在二人共同署名的“引言”中关于后四十回的来源那条说的更明白。试看:
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加修辑,使其有接应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再得善本,更为厘定,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
这则“引言”,重在后四十回“更无他本可考”及“至其原文”——注意,这里不说“前八十回”——则可以有希望“再得善本”厘正。
因此,自“程甲本”、“程乙本”一经公之于世,那后四十回是高鹗所著,早在“序言”、“引言”就卖好关子,成了公开的秘密了。
最早明确记载此事的是张问陶的诗句,诗题为《赠高兰墅鹗同年——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诗中主要一联云:
侠气君能空紫塞,人自说《红楼梦》。
这里上句指高鹗的籍贯,他习惯上署“铁岭”,是关外人。下联即指补《红楼梦》。
张问陶,字仲治,号船山,四川人,是著名诗人,号称“清代蜀中诗人之冠”。乾隆乙卯(六十年)进士,和高鹗同年。他的四妹妹张筠嫁给高鹗。乾隆五十二年,张问陶有〈冬曰将谋乞假出齐化门哭四妹筠墓〉,诗中有句云:
似闻垂死尚吞声,二十年人了一生。拜墓无儿天厄汝,辞家久客鬼怜兄。
诗题下注明“妹适汉军高氏,丁未卒于京师”。这“高氏”就是高鹗,这是他和高鹗都未中进士前的事。《哭妹诗》七律四手,写得十分沉痛,“垂死尚吞声”,似乎是受气而死。
张问陶不但诗名大,而且祖上的官职和名气都很大,他曾祖张鹏,康熙进士,是清代有名的治河学家。雍正初年,入内阁,拜武英殿大学士,死后缢号“文端公”。张问陶由检讨作到莱州知府,后即侨寓苏州,以诗画自娱。诗自成家,画近徐青藤。他和高鹗是亲戚,又是同年,对于高鹗续后四十回《红楼梦》的事,自然了解的比较确实且详细。这组《哭妹诗》收在《船山诗草》卷十六“辛癸集”中,即嘉庆六年辛酉(一八○一)到嘉庆八年癸亥(一八○三)的诗,这时距“程甲本”(一七九一)、“程乙本”(一七九二)《红楼梦》的出版,不过十年光景。
清人著作中,记到高鹗的不少。他是乾隆乙卯(一七九五)赐同进士出身第三甲九十名,汉军镶黄旗内务府人。有内阁侍读考江南道御史、刑科给事中。他别好“红楼外史”。他所补写的《红楼梦》后四十回,从本质上说,自然无法同曹雪芹前八十回相比。这在当时就有人指出。嘉庆时陈镛在他的《散轩从谈》(嘉庆九年刊本)中写道:
《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第原书仅止八十回,余所目击。后四十回乃刊刻时好事者补续,远逊本来,一无足观。
“远逊本来,一无所观”,是在高鹗在世时,部分读者的看法,自然这些人的观赏水平是高的。不过这些读者似乎没有仔细研究过,只是凭直观判断而已。
但是也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已故著名史学家顾颉刚先生一九二一年五月十七曰写给俞平伯先生的信中说:
我觉得高鹗做《红楼梦》,他对于本文曾经细细地用过一番工夫,要他的原作恰如雪芹原意。所以凡是末四十回的事情,至前八十回都能找到他的线索……。我觉得他实在没有自出主意,说一句题外话,只是为雪芹补续完工罢了。(引自俞平伯《红楼梦研究》)
这是另一种看法,十分重视高鹗的功劳。认为他给曹雪芹补续完工。即曹雪芹是未完成的残本,高鹗给完成了。基于这种观点,因而有人说高鹗是《红楼梦》的大功臣,如果没有高鹗把八十回本《红楼梦》补写成为一百二十回完本,那八十回本也许流传不下来;即使各种抄本保存到现在,那也很难普及,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家喻户晓的《红楼梦》。因而应该充分肯定高鹗的成绩。
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很奇怪,两种截然相反的确意见,各有各的道理,而且似乎应该说都对。这不只是因为都能言之成理,而更重要的是都是事实,客观的存在。高鹗所续《红楼梦》后四十回,就是这样的。因而我是折中派、调和派,对于以上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我都同意,觉得都对。
《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比较,曹雪芹与高鹗比较,纵然是一般读者,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不难发现二者的差异、优劣,虽然“一无足观”的批评重了些,但“远逊本来”那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从情节上,虽然后四十回据前八十回的线索演义了不少,都能得到读者的承认,但在文学艺术的表现上,那所差就不是一点点。至于思想境界上,高鹗究竟与曹雪芹有多大差距,虽然无法比较——因曹的八十回后的文字已迷失无考,而其差距、优劣本身也是客观存在的。
但另一方面,如果没有高鹗的续书,社会上只存在八十回本残缺的《红楼梦》,纵然是曹雪芹原著,纵然写得再好,但书未结束,不了了之,这对广大一般读者来说,如何能接受呢?所以高鹗续书,使《红楼梦》成了一部完整的作品,这首先就是极重要的贡献。
顾颉刚先生说高鹗对前八十回下过一番工夫,所以后四十回的情节,大都在前八十回中能找到线索。据俞平伯先生《高鹗续书底依据》一文归纳,后四十回有以下这些大事都是依据前八十回的伏笔暗示写的:
一、宝玉出家
二、宝玉中举
三、贾氏抄家
四、贾氏复兴
五、黛玉早死
六、宝玉、宝钗结婚
七、宝钗因宝玉出家被弃守寡
八、黛死钗嫁在同时
九、元春早卒
十、探春远嫁
十一、 迎春被糟蹋死
十二、 惜春为尼
十三、 湘云守寡
十四、 妙玉被污
十五、 凤姐之死
十六、 巧姐被刘姥姥收养
十七、 李纨因贾兰而贵
一八、秦可卿缢死显灵(第一百十一回)与鸳鸯殉主
一九、袭人嫁蒋玉函
以上种种重要情节,高鹗都是仔细研究了前八十回,根据前八十回的许多暗示、线索而写的。因此前后不但没有什么大的矛盾,而且似乎都是很自然发展的结果。这样使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一般看来,是浑然一体。虽然水平高的明眼人能看出“远逊本来”,而一般读者,大体是不注意的。这样高鹗的后四十回,在情节发展上,就先得到读者的承认,这不是偶然的。更重要的是,高鹗早《红楼梦》主要的思想和艺术主旨上,没有违背曹雪芹的原意,即悲剧的结局,不落传统才子佳人的俗套。这是续书比较成功的第二个原因。因而在文学艺术的价值上,也是要给予一定的承认的。
自然,从根本上讲,高鹗和曹雪芹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不单纯是因为才华和生活经历的巨大差别,即使在续书本身上,高鹗也有不少欠缺的地方,其最大毛病,就是过分拘谨,小心翼翼,正统思想作怪;还有就是装腔作势,扭捏地硬学前八十回的片段和写法,使人一见就知是模仿,东施效颦,而又学不象,笨手笨脚,使人看了觉得可笑。
但高鹗也有不少好文章。清同治、光绪之际,有一个不著名的江顺怡,写了一篇《读红楼梦杂记》,其中一则道:
“多多少少穿靴戴帽的强盗来了,翻箱倒笼拿东西。”强盗竟穿靴戴帽,奇文。虽穿靴戴帽而拿东西,实凶于强盗,文外微旨。
所引是一百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的文字,正是高鹗的“奇文“。在这种地方,正显示了高鹗续书的功力。所以说来说去,虽说高鹗续书不好,或者不够好,但还是承认他是《红楼梦》的比较成功的续书者。这是客观事实,是任何人无法否定的。我们不妨把曹雪芹和高鹗作个简单的比较,看哪些地方相同,哪些地方不同:
曹雪芹、高鹗同异之处:
一、雍正、乾隆人 乾隆、嘉庆人时代衔接
二、汉军旗 汉军旗 同
三、正白旗包衣 镶黄旗内务府 旗籍近似
四、织造后人 内务府后人近似
五、能诗画、多才艺 有诗集传世相传近似
六、罪人之后 先世未闻有罪不同
七、似无科名 进士 不同(同治刊梁恭辰《北东园笔录》记曹雪芹为“老贡生“、光绪刊毛庆《一亭考古杂记》记曹雪芹为“汉军举人”,均不可靠。)
八、经历秦淮繁华 未经历不同
九、穷困潦倒半世相传 内阁侍读、选江南道御史、刑科给事中不同
十、有女名仪凤、字秀 无后人辈出芝,女诗人 不同
根据上面简表对比高鹗与曹雪芹相同、近似与不同之出,除去才华不能作机械的比较而外,从其他条件来看,高鹗是有条件为《红楼梦》写续书的。但即使如此,他也是勉为其难,在他以后,不可能再有第二人,事实上也没有。其他任何人想学高鹗给《红楼梦》续书,我不愿用“可笑不自量”这一类话去讽刺,实际上是不可能,肯定要失败的。
因为续小说同续史书不同,一是主观创作,感情奔流;一是客观事实,判断叙述。因为曹大家续《汉书》,能成为千古名作;高鹗续《红楼梦》,就不能代替曹雪芹的构思与感情。至于高鹗以后的人,就不要再犯傻劲了。高鹗代替不了曹雪芹,你怎么行呢?你还是用自己的思想、经历、情感和才华写自己的梦吧!
思想高度和学问
如果从文化角度出发,把《红楼梦》说成是中国传统文化积累,发展了两千多年后,在文学领域中形成的结晶,我想这么说,是不过分的。
有人说:《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这种说法又对又不对。对的一方面是说明它内容丰富,包罗万象,似乎积文化之大成;不归的一面,即它毕竟是一部小说,是一部文学艺术作品,而不是一部类书,不是一部辞典,不能等同于百科全书。
《红楼梦》不同于《三国演义》、《水浒》、《儒林外史》、《金瓶梅》等等。《三国演义》是历史故事,没有形象地反映社会生活、文化生活;《水浒》刻划了许多江湖英雄形象,也写了社会生活,但文化气氛反映很少。它是一部文学名著,但并未在书中反映出那时的文化,这自和它的故事内容有关。《儒林外史》写的是当时的读书人,写的是科举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部分文化面貌,但深度、广度都无法与《红楼梦》相比。而且《儒林外史》是一部讽刺小说,它写的是知识分子大多是讽刺的对象,因为它的文化气氛被冲淡了。至于《金瓶梅》,它是另一类型的社会小说,就整个历史时代说,它所反映的只是一个县、一个乡绅阶层的生活面,无法与《红楼梦》所写的皇家体制、贵戚风范这样的阶层人物相比,因而其文化气氛的深度、广度是大不相同的。鲁迅先生曾赞赏过用“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太”写富贵豪门气氛的传神,如果能够理解这点道理,就可以理解《红楼梦》在历史文化方面所反映的深度和广度了。
曹雪芹以渊博的学问和超群的才华,写出了《红楼梦》,在《红楼梦》中处处显现了学问,处处显现了才华,而读者又感觉不到他是在卖弄学问、才华,这才是真学问、真才华,这才是文化的结晶。如果一显露痕迹,那就如佛教说的,落了下乘,甚至不值一看了。清代嘉庆年见有人写过一部小说《花月痕》,也有点小名气,书中也讲学问、也讲诗词,似乎作者也很有学问,但是使人读了全身不舒服,老感到作者似乎用着九牛二虎之力,在显示他的满腹才学,而正见其无能和肤浅。在《红楼梦》中,读者是不会有这些感觉的。令人真有“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感。
这样说似乎有点玄妙,不妨举些例子说说。人类文化表现,是一个累积的数字。其光芒表现,首先在于思想见识上。书中些到特殊见识的地方很多,如第二回借贾雨村之后,大论“天地生人”,所谓“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癖,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等等,最后归结到“成则公侯败则贼”一句上。
“成则公侯败则贼”也常常说成“成则王侯败则贼”,原是一句民间俗语,说破了封建时代统战阶级的本质,原是藐视封建制度森严等级观念的一句反抗话、牢话。而至于曹雪芹却将其理论化,例举古人,作了明确的论证。这对当时的封建体制来说,是一个大胆的揭发,是十分尖锐的。但又出自“贾雨村言”、“冷子兴“等人之口,此又是小说家言了。
第五回借警幻仙子之口阐述了“情”与“淫”之关系时道:
“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这种特殊的观点见识,是把孟子所说的“食、色性也”推进一步,由动物本性推进到人类的文明思想。所谓意淫,既是爱情的“升华”,所以他驳斥了儒家“国风好色而不淫”的说法,提出了“好色既淫,知情更淫”的说法。按“淫”训为男女不依礼而交,见于《左传》成二年记载“贪色为淫”一语。“国风好色而不淫”之“淫”,应如《书•大禹谟》“罔淫而乐”句的“淫”,意思是“过度”。
再如第十七回宝玉题对额,曹雪芹的传统艺术观点、美学观点,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其中不少独抒新见,冲破樊篱的见解,十分珍贵。如论“稻香村”之“天然”道:
“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这精辟的见解,直刺封建皇家制度的虚伪。因为修大观园,是为了元妃省亲,是皇家的“离宫别苑”,不同于一般的私人花园,必须按照皇家体制修。而我国自古以来皇家苑囿,必须体现狩猎、亲农的意义。即不是单纯为了皇帝游玩,而是体现皇帝关心渔猎稼穑诸农事。所以田家村庄是皇家园林的必然点缀。清代圆明园中有大面积稻田,有“多稼如云”等景区。西太后那拉氏修颐和园,也修了桑园、蚕室等等,表示关心农桑。自然这都带有一定程度的虚伪性。这点被曹雪芹用贾宝玉的言论,尖锐得戳穿了。此等言论,贾政自然要“气的大喝了”。
另外如第五十回贾母批评说书道:
“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
这可以说也是曹雪芹的“文艺评论”,“一套子”三个字多么尖锐中肯!直到今天,不是还有不少“家”们,在重复着模式化、概念化的玩艺吗?二百多年前有,今天有,未来恐怕还有。在艺术上,模式化的东西多么容易;而创新的,独一无二的东西又多么难呢?
高度的文化修养所闪耀的光芒,第二表现在渊博的知识上。这一点,不要说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很难有一布文学作品能与《红楼梦》相比,即在世界文学史上,恐怕也是少有的。
《红楼梦》时代的知识学位,从当时的社会眼光看,首先是科举功名之学,也就是从小学《四书》、五经,学做试贴诗、八股文,考秀才、举人、进士、然后去作官。这是每一个读书人第一必须讲求的学问,也是每一个读书人的必经之路。尽管可以不去考秀才、举人等,或是考不取,但读书的过程都是一样的。如今天有人问:曹雪芹小时候读什么书?学习写什么文章?那就可以毫无疑问的回答:先读《四书》、五经,再读时文、试贴诗,学写八股文、试贴诗,同《红楼梦》中贾宝玉学的、写的一样,这是当时唯一的教学内容。如果说,曹雪芹小时候是学写八股文出身的,也许会吓人一跳,但这是历史的真实,谁也没有办法改变。这正如《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说的:就是孔夫子生活在那个时代,也要学作八股文。因为明、清两代近五百年五十年中,国家以此试士,教师以此课徒,家长以此教子,题目都出在《四书》中,所以第九回贾政教训宝玉时说:“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四书》背不熟、讲不明,就无法学会作八股文;而作不来、作不好八股文,就无法参加科举考试,没有考取的希望。所以当时无论多大的学者、诗人,在小时候(包括童年和少年)读书时,都是读《四书》、五经,学作八股文、试贴诗出身的。其他诸子百家、古文、唐诗、宋词等等,都谓之“杂学”,在考名之前,不能专学这些,尤其小时在书房读书时,更不能学这些,惟恐耽误了“正课”。
曹雪芹自不例外。但据现有材料了解,他也并无任何“功名”,他是否参加过最起码的八股文考试,即县里考童生,或府里考秀才,不知道。他是否纳过监,想高鹗在后四十回中写贾宝玉一样,以“监生”的资格参加举人考试,也不知道。但从《红楼梦》那么高的艺术水平、写作水平来说,曹雪芹幼年必然受过较长时间严格的基础教育。老师教的绝不会是“小说作法”,自然也还是《四书》、五经、八股文了。
曹雪芹本人是反对这些的,书中的贾宝玉也反对这些,而又不得不学这些,这是那个时代不少“才子”面临的共同矛盾。但在被动的,以《四书》、五经、八股文为唯一教学内容的严格基础教育训练下,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成为历史名人、著名学者。象曹雪芹,却又能写出这样的《红楼梦》来,岂不奇怪?
才与学是不可分的,曹雪芹如果小时候不读书,又如何写《红楼梦》呢?但这样的教育之“因”和《红楼梦》这样的“果”又如何解释呢?
我想由于三点意外的收获:一是认识八千左右中国汉字,同时掌握了音、形、义、四声等以及种种通假关系,并能熟练地运用这些文字。二是读熟了中国文化最原始最基本的典籍,这是中国文化的根,后来的都是从这个根萌发生长出来的。以此为基础,进一步研究中国任何学问,有游刃有余,无往而不利。反之,不管花多大力气,用什么方法,终究隔了一曾。三是受到了严格而又特殊的记忆训练、运用文字的思维训练。受过这种训练的人,一般都具备了十分强的记忆力,并记忆了大量的经典资料,具备了精微、准确的思维能力,而且十分敏锐。有此二者,去作中国传统文化范围内的任何学问,都是十分方便的。
“八股文”这个腐朽的“怪物”,是会帮助中等以上聪明才智的人,而专门作弄愚人的。所以有人说;聪明人学会八股文,便更聪明;而笨人学会八股文,便更笨。曹雪芹自然是属于前者,与他同时的那众多的乾、嘉学派的有成就的大学者,也都是属于前者。不如此理解,便不能解释这个“怪物”和这个历史矛盾。
当然,我并不是说曹雪芹就因此写出了《红楼梦》,我只是强调他小时所受教育及文化基础,而他那其它方面渊博的知识,是在此基础上获得的。
清代读书人,把“八股文”叫作“敲门砖”。意思是学会它拿来敲科举仕宦的大门。有的很快把门敲开了,便立即丢掉“敲门砖”,或专心作官,或在作官之余研究他喜欢的其它学问。有的人拿着“敲门砖”,总是敲不开科举仕宦的大门,自然也不会老举着这块砖,有的暂时放下,去作其他学位;有的放弃功名,干脆丢掉。在曹雪芹之前的蒲松龄是一生拿着砖未敲开科举门的人,丢开“砖”写下了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在曹雪芹之后的高鹗,是曾拿着“敲门砖”敲开了科举的大门,然后又丢开了“敲门砖”续《红楼梦》后四十回。曹雪芹具体情况如何?没有资料证明,不能肯定回答,以上只是根据历史条件所作的分析。
曹雪芹的渊博知识在书中时有表现。对老、庄哲学的谈论,对佛教禅宗哲学的谈论,这些都是当时一般读书阶层认为比较高深的了。就曹本人说,这自然是有了较高的文化基础后,浏览研讨所得,运用到了小说中。
对诗学、词学,表现的最多,当另列专题讨论。
戏剧在《红楼梦》中穿插较多,说明曹雪芹戏剧知识十分精深。不过在当时北京贵戚家的子弟中,找一些戏剧专家,也还不算稀少;也还是部分文人学者的共同爱好。
医学,也是当时读书人比较接近的一门学问,虽较诗、词、戏剧等,学习的人较少,但还是比较接近的。一是大量医书,从元老到文辞,联系不少阴阳五行、博物、历史、地理等知识,没有较高的文化基础不能阅读。而一般读熟《四书》、五经的人,容易读懂医书。二是八股文揣摩不好,敲不开科举大门,寒家子弟往外便改而学医,称作“儒医”。既可谋生,又与社会有益,也是受人尊敬的。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做写医理、脉案,都十分细则,说明他在医学上,不只是记住几味药名,有点常识,而可以看出他是精通医书、脉理和各科处方的。
书、画,曹雪芹是画家,这在现存关于他的零星资料中,已得到证明。看他在书中所讲的种种画理、色彩原理、各种造景,也无不一一如画。“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唐代大诗人王维所创的意境,于《红楼梦》中处处见之。说明曹雪芹的艺术构思,得力于画理的很多。
园林,《红楼梦》中着力写了大观园,因为文字所描绘的园林实景极为成功,再与故事人物结合起来,因而这座小说中的大观园不知迷倒了多少人,直到今天以迄未来。这自然首先由于曹雪芹精通画理,精通园林艺术。曹雪芹当年写大观园,是否以某些真实园林(如随园、织造府西园、北京恭王府园林等)为蓝本,现在虽然众说纷纭,但都拿不出明确、有力的证据,因而无法确认。当时比曹雪芹大四十来岁的名画家高凤翰《南埠山人学文存稿》中,有一篇《人境园腹稿记》,其中风景设计,与大观园神似之处颇多,我猜疑曹雪芹在绘画、园林等艺术思想上,受受过高凤翰的影响的。不过这也还有待于进一步寻求旁证,进行研讨。在《红楼梦》的研究中,注意到曹雪芹家世的较多,而注意到他在学术上,艺术上的师承及所受影响则较少,实际上这后一点我感到很重要。
以上所谈,老庄哲学、佛学、诗学、词学、戏剧、绘画、园林、医药等等,在《红楼梦》中无一不写到,无一不精湛,这已够洋洋大观,十分渊博了。这对当时读书人来说,还是“文人雅事”,能精于这些方面的学者还是很多的。乾、嘉学派的大学者门,大多能涉及面相当广,既精于治学,又精于艺事。曹雪芹的渊博知识,同那个时代也是有密切关系的。
另外还有些一般文人学士认为是俗事、鄙事,因而不屑于一顾的,如烹饪、服饰、陈设、风俗、游戏等等。实际上也反映了我过民族文化的一个侧面,无一不是长期历史文明螦结的硕果,而曹雪芹无一不精,无一不爱。这自然和他家经历过繁华盛会,见得多、识得多分不开,但更重要的也还是他兴趣广泛,观察细致,多才多艺。所以他写入书中,一个菜、一味“茄鲞”,烹饪方法,说的头头是道;一件衣服,华丽的孔雀裘,烧了一个,织补起来,“界线”穿针,说的妙入丝毫;结个网络,说花样,什么“一炷香”、“朝天凳”……说颜色,什么大红配黑、石青、松花配桃红……这些例子在《红楼梦》中是举不完的,无一不是学问,无一不是文化的结晶。
因而我们从《红楼梦》看到的,不是故事情节、人物性格,而是处处都有学问,都闪耀着历史文化的光芒,而这些又水融的融汇在故事情节、人物性格中。使人感到处处有学问,而处处又不感到作者在卖弄学问。这也是《红楼梦》之所以为《红楼梦》的伟大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