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导读》选读
邓云乡
小说、国史、家史
《红楼梦》第一回中，有几句似乎是自骗自的谎话道：
“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
这几句话是很重要的。开宗明义第一章，特别表明“无朝代年纪可考”、不干预朝政、意思就是尽量避免历史的真实政治感。目的为了什么，这里先不去分析它。但首先读者要明白这点：《红楼梦》是一部没有写明历史朝代，或有意回避写历史朝代的书。曹雪芹既不写明是他所处的那个朝代，也反对假托别的朝代。他明确的说：
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声，莫如我这石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倒也新鲜别致……
曹雪芹在创作的目的，是要务去陈言，不落前人巢臼，写出自己“新鲜别致”的作品。他在这点上是比较成功的做到了。
但人毕竟是一个历史时代的人，故事也毕竟是一个历史时代的故事，何况《红楼梦》是一部以贵妃贵戚、王公豪富家庭盛会为背景的写实小说，不同于纯粹的神话小说。因此，曹雪芹虽尽量想避免“朝代”的痕迹，而事实上却难以百分之一百的做到，必然要或多或少地露出蛛丝马迹。在大的方面上，如第十二回：
“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曰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再如第十六回写道：
“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赵嬷嬷道：“唉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
以上两处文字，既反映了家史，又反映了国史，把清代开国至《红楼梦》时代的时间，曹雪芹祖辈虽清王朝煊赫一时的年代，清代康熙南巡几次，及曹家几次接驾的故事，都隐隐约约，在第十二回秦可卿、第十六回赵嬷嬷、凤姐等人的话中反映出来了。
这些还是从大的方面所反映的历史时代，至于其他小的方面，那就更多了。因此，在阅读《红楼梦》时，如果有些历史常识，知道一点清代前期历史的轮廓，知道一点曹雪芹家世的情况，那无疑在阅读时，趣味会更浓厚写，理解会更深刻些，问题也会更少些。
先说说这“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内容。
清代自一四年农历五月朔，多尔衮攻入北京，十月朔，福临祭告天地、继皇帝位算起。福临称清世祖，年号“顺治”。在位凡十八年。接着是玄烨作皇帝，称圣祖，年号“康熙”，在位凡六十一年，再下来就是胤槇作皇帝，称世宗，年号“雍正”，在位凡十三年。其后弘历作皇帝，称高宗，年号“乾隆”，在位凡六十年。
如果把清代的历史再往前算，从建立国号为“清”时算起，那就要把没有进关之前的政权年代计算在内。清顺治帝福临的祖父爱新觉罗•努尔哈赤称帝，在位十一年；父皇太极在位十七年。按照满语原义，“爱新”是“金”的意思，“觉罗”是“族”的意思。所以努尔哈赤最早建立政权，即皇帝位，因其族本是十二、三世纪金国的后裔，即以国号为“金”，又称“后金”。其年号是“天命”。皇太极继努尔哈赤即帝位，年号是“天聪”。天聪九年之后，改国号为“清”，改年号为“崇德”。所以清代的确切年代，应从崇德元年，即公元一六三六年算起。这样算到雍正十三年、公元一七三五年为止，正好是一百年。
不过一般不是这么算。邓之诚《中华二千年史》卷五首记“清世系”云：
自太祖称帝——明神宗万历四十四年，公元一六一六——至宣统帝逊位——一九一一年——凡十二主。共二百九十六年。其自世祖入主中国至逊位，计十主，二百六十八年。
总之，不管怎么算，由清初算到雍正终了、乾隆初年，总可以套上“已将百载”这句话。
现存《红楼梦》最早的抄本是“甲戌本”，“甲戌”即清乾隆十九年、公元一七五四年。这时曹雪芹还活着；不但活着，还在继续写他的书。这年他应该多大岁数，因为对他的生卒年月的说法不一致，所以年龄也说不准。他的卒年，因为“甲戌本”的脂砚斋评语中有“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数语，一般认为他死在“壬戌年”，即乾隆二十七年，公元一七六二年。另外有人又因为曹雪芹好友敦敏、敦诚的诗句认为他死在“癸未年除夕”，前后相差一年。这里不作专门的考证，只约略说明。那他活了多大岁数呢？有人因为他好友钝诚的挽诗中“四十年华付渺冥”、“四十萧然太瘦生”二句，说他活了四十岁。又有人因为他另一好友张宜泉《伤芹溪居士》诗的小注说：“年未五旬而卒”，认为他活了四十八、九岁。如果按照他活了四十岁推算，往前推他应生于雍正初，即公元一七二三、二四年间。若按后一种说法推算，则生于康熙五十四、五年，公元一七一五、一六年间。这是曹雪芹大略的生卒年月。因为迄今为止，没有发现更确切的材料，所以曹雪芹确切的生卒年仍无法确定，不过知道一个大体的时代而已。大体知道了他的生卒年代，又知道有“甲戌本”，这样就可以知道“甲戌本”传抄的年代，离曹雪芹去世还有六七年。不过这个传抄本只有十六回，即一至八、十三至十六、二十五至二十八回。这时曹雪芹是只写了这十六回呢？或是二十八回呢？还是更多呢？现在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在他去世前六七年，《红楼梦》已经写成不少了。如以时间说，起码已写了二三年或者更长一些。这样自开始写，到他去世，大约有十年时间。但是我们一般都知道，曹雪芹写的《红楼梦》是残书，现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前八十回是他的笔墨，后四十回是高鹗续书。这样就产生了一个疑问。第一回有这样几句：
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
这是谁的话呢？是成书之后的话呢？还是写书前的话呢？都是疑问。
《红楼梦》所反映的时代，广义地说，由清代初年到乾隆初年，包括着康熙、雍正两朝在内。对于曹雪芹来说，雍正年间和乾隆初年的事，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对于康熙年间的故事，则是得之于传闻和文献了。借凤姐的口是“若早生二三十年”等等，也正是曹雪芹的写照。
曹雪芹的家族、祖先，和清代的最高统战者——皇帝有过特殊的关系。还不同于一般的皇族、功臣，以及由科举考试出身的大官吏，他家是有特殊恩典的“赫赫扬扬”的世家。
他的祖上原本汉族，但很早就搬到山海关外辽东一带过活。很早就“归旗”。他家是“正白旗包衣”。正白旗是八旗中上三旗之一，而“包衣”却是“战俘分赐给功臣为奴、且编入旗籍”的一些人的统称。而且“包衣”是世袭的。
说曹雪芹的家世，先得从他高祖（即祖父的祖父）说起：他的高祖名曹振彦，据《清太宗实录》记载，早在清兵未进山海关之前，皇太极天聪八年，也就是明代崇祯七年，公元一六三四年，就在多尔衮属下作“旗鼓牛录章京”，相当于三百人队伍的首领。而且因有功，加了半个“前程”（近似现在所说的加半级）。进关后仕至浙江盐法道。
他曾祖（祖父的父亲）曹玺，也因军功，由一般侍卫升到内廷二等侍卫，又升内务府工部郎中（内务府主要管皇宫生活内务，内工部不同于国家六部中的工部）。康熙二年，出任江宁织造，直到二十三年卒于任所。曹玺的妻子孙氏，是康熙皇帝幼年的奶妈。这是一层特殊亲密的关系，封建皇族中，特别重视这层关系。孙氏是康熙的奶妈，曹玺便是康熙的奶爹，曹玺的儿子便是康熙的奶兄弟。康熙是顺治皇帝的三皇子，封建皇室中，各个皇子从小都被奶妈哺育，与其生母皇后或皇妃的母子之情，常常不如和哺育他的奶妈来得深厚；尤其是幼年时期，与奶妈、奶爹、奶兄弟之间的天真无邪的感情，多少年也不会忘记。孙氏哺育的这个小皇子，九岁就做了皇帝，一直作了六十一年，便是有名的康熙。曹家也极为风光地度过了六十多年，是一个与皇帝有特殊关系的特殊的“赫赫扬扬”家族。曹玺也很能干，能认真地忠于康熙。他出任江宁织造，不但能力任繁剧，而且“积弊一清，干略为上所重。”（见唐开陶等修纂《上元县志》中《曹玺传》，康熙六十年刊。此书现藏曰本内阁文库，据冯其庸教授《梦边集》所引转引。）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名声最大。他不但继其父曹玺之职，长期任江宁织造，而且兼巡视两淮盐政，奉命纂辑《全唐诗》、《佩文韵府》。著作有《楝亭诗文集》。曹寅不但官大，任期长，而且学问好，热心文化艺术事业，在学术、艺术上对当时和后来影响都很大。
这里简单说一下“织造”这个官。明代重用太监，宫中有二十四衙门，管皇帝办公、起居，衣食住行等等，这些人权势极大。清初先并为“十三衙门”，后即革除，以“三旗包衣”（所谓“我朝发迹之初家臣”，实即“奴才”身份）成立内务府。明代江南江宁、苏州、杭州等地派有“织造太监”，由宫中“尚衣监”派太监担任，管理各地为皇帝织造供御、内用绸缎的事，有钦差身份。清代则改由内务府郎中、员外郎去当差。论品位不过五、六品，但系“钦差”身份，十分特殊。而且可由皇帝加恩，品位升到一品。如曹玺以内务府内工部郎中出任江宁织造，糠熙十六年丁巳、十七年戊午两次进京见皇上（即“陛见”），陈述江南吏治，十分周详切实。康熙赐他蟒服，加正一品，御书“敬慎”匾额，极为荣耀。按清代制度，内务府的长官总管大臣，不过是“正二品”。曹玺加正一品衔，超过内务府总管大臣二极，等于“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和内阁大学士的官品了。
清代《内务府现行规例》规定：织造是钦差人员，论衙门体制，不论官职大小。虽然由郎中、员外郎出任的很多，但不能因织造官品而改变钦差衙门的体制。织造和总督、巡抚相见，行宾主礼，公文用“咨文”，没有上下级关系。府、州、县见织造，与大门外下轿等等。从这些制度，可以想到织造衙门的气势。江宁织造、苏州织造、扬州盐运等衙门，在当时都是钱最多的机构。曹家及其亲戚——曹寅妻兄李煦连任苏州织造，与曹寅轮流任两淮盐政——久任此职，自然也富极一时。而且在文化艺术上也成就大，业绩多。曹寅所刻古书，印刷极为精美，在当时即受到社会上的重视，号称“康版”。现在影印的很多，如《楝亭诗抄》中有一首题为《支俸金铸酒枪一枚寄二弟生辰》，其中“三品全家增旧禄”句下注云：“近蒙恩擢正三品食俸。”曹宣事迹虽因文献稀少，所知有限，但这“正三品俸”，在当时官场中，也是相当可观的。
曹雪芹的伯父曹颙、父亲曹頫，都做过江宁织造。曹颙在曹寅去世后被康熙任命为江宁织造。三年后，曹颙去世，其弟曹頫又被任命为江宁织造，这时已是康熙末年。但不久，到了雍正五年（公元一七二七年）年底，曹頫被抄家。雍正六年，曹家回了北京。
曹家败落，被抄家后回到北京，这时曹雪芹多大岁数呢？按现在已发现在零星文献推算，其最高年龄为十二三岁，最低年龄为四五岁。这种年龄本是人生记忆力最强的时期，况且早慧如曹雪芹者，对这种变故自然留有很深的印象。
有关曹雪芹本人的文献资料流传极少，现在不能确知他的生平。只知他成年后，在当时北京西单牌楼石虎胡同的右翼宗学当过“舍夫”（据近人考证，相当于“录事”，专作抄写的工作）。多才多艺、能诗善画，能制精美菜肴、精美风筝、欢喜喝南酒、吃烧鸭。在右翼宗学时，结识了敦敏、敦诚两位好友。关于他的零星文献资料，大多是在这两位好友的诗句中反映的。如敦敏《题芹圃画石》：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
醉余奋扫如櫞笔，写出胸中魄磊时。
从诗句可以想见曹雪芹之为人。
其后曹雪芹的生活更加困顿，住在西山正白旗一带。现在在香山北面山村建立了“曹雪芹纪念馆”。据说这房子就是当年曹雪芹的故居。这里风景极好，小小的一所古老院落，只有几间简陋的北房，站在街门前，西山爽气，扑面而来。几株老槐树，树龄都有二三百年，说不定还是曹雪芹当年的故物。门前不远，一湾流水，潺潺而去……一九八四年四月末，我去参观过这地方，感到纵然没有百分之百的确切材料证明其一定是曹雪芹故居，或虽有材料尚待证实等等；只这里的景色、环境、气氛、就足以想象曹雪芹著书的情况。他好友敦敏的诗道：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
“何人肯与猪肝食，曰望西山餐暮霞。”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今天如果站在这个纪念馆的门前，望着西山，展开朝暮、昔时的想象，那诗句中所写的景物与形象，便会一一浮现在你眼前了。
“秦淮风月忆繁华”、“扬州旧梦久已觉”等等诗句，这是敦诚、敦敏诗句的话。曹雪芹幼年时期，少年开始时期或也包括在内，经历了江宁织造公子的生活；又突然遭遇到雍正五年的抄家；中年时期，又受到贫困生活的压迫，爱子早死；最后他在种种挫折与打击之下，也贫病而死，凄凉地留下了他未完成的杰作——《红楼梦》！
读《红楼梦》，万不能真把它当作曹雪芹的家史、自传，但也必了解一些他的家史和身世，这样读起来自然就更亲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