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采取报复行动,战争危险迫在眉睫不论中国决策层对珍宝岛之战的后果如何考虑,珍宝岛一仗确实是像毛泽东所说的那样,是出乎莫斯科意料之外的,打得苏联人一时目瞪口呆。从俄国近年公布的档案中可以看出,他们的反应与中国方面当时的反应很不相同。
战斗最初打响时,苏联决策层似乎满腹狐疑,有些摸不清头脑。他们一面向东欧国家发出了情况通报,对中国边防部队有预谋的近距离袭击苏联士兵的作法进行了强烈的谴责[23],一面暗中部署有限的报复行动,但其领导人却仍旧继续出访,似乎没有考虑到冲突扩大的严重可能。
根据国防部的部署,苏军负责前线指挥的边防总队指挥官列昂诺夫上校15日凌晨3时左右派遣部队悄悄登岛潜伏,也想打中国巡逻队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上午战斗打响后,就发现中方潜伏的比他还早,准备得比他还充分,自己的兵力和火力都不占太多优势。鉴于这种情况,他急忙电告上峰请求援兵,结果层层上报,报到莫斯科,国防部长格列奇科去了印度,总书记勃列日涅夫刚刚登上去匈牙利的火车,竟没人能够拍板调兵。直拖到中午时分,国防部值班人员才好不容易与勃列日涅夫取得了联系,得到了可以增援的指令。[24]而等援兵出动,当天的战斗早已结束,列昂诺夫也被打死了。
珍宝岛之战在莫斯科引起了极大的震动。苏共政治局紧张磋商,一些人忧心忡忡,弄不清中国方面是否有发动大规模进攻的意图,另一些人则火冒三丈,尤其是政治局里的军人情绪特别激昂。这边苏联外交部力主电示其驻华大使馆迅速开始组织从中国撤侨,首先尽快撤退妇女和儿童,以防战争突起。那边格列奇科大声疾呼应当“一劳永逸地消除中国的威胁”,扬言至少应该首先无限制地使用西方称为“巨型炸弹”的几百万吨级炸弹,必要时甚至应当考虑对中国的核基地先发制人地实施核打击。[25]
3月21日,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柯西金通过高频通讯装置直接打电话给中国外交部,要求接通毛泽东或周恩来,不想被正因“苏修”公然武装侵略我珍宝岛怒火中烧的接线员臭骂了一顿。[26]柯西金放下电话又急忙给苏联驻华使馆的临时代办打电话,要他代为联络。但随后中国外交部给苏方的正式通知,仍旧拒绝了柯西金关于通过电话直接交谈的建议,要求对方通过外交途径正式向中国政府提出交涉。[27]29日,苏联政府发表公开声明,一面扬言要用武力对付中国的挑衅,一面又暗示事情仍有协商解决的可能。[28]然而,无论是对于苏联军方在珍宝岛的炮击行动,还是对苏联政府接连发出的声明和照会,中国方面很长时间都没有给予答复。不仅如此,中国的舆论还大力宣传“要准备打仗”。这种情况进一步刺激了苏方强硬派的神经。苏联军方的《红星报》公开发表文章,声称要给“现代冒险家”以摧毁性的核打击。苏军决策层一方面紧急向中苏东段边界大批调运军队,一方面暗中部署,寻找机会,要对中国方面实施更大规模的报复行动。
关于对中国采取何种报复行动的规模问题,在苏联最高决策层始终存在着尖锐的争论。5月24日,中国政府发表了一项措辞强硬,指责苏联挑起珍宝岛事件,讨好美帝,蓄意反华,但主张边界停火、恢复谈判的公开声明。[29]苏共政治局领导人对此看法不一,格列奇科等坚持报复,不惜与中国开战,而柯西金强调高层接触,缓和关系,避免把中国逼上梁山。[30]基于一种妥协,苏方于7月26日通过外交渠道秘密提议两国总理直接会晤[31],但苏联军方对此断言:“中国人只有实际上感到最可怕的威胁——苏联对中国发动先发制人的打击之后,才会坐到谈判桌前来”。[32]
结果,中国方面始终没有做出反应。[33]因此,苏联军方经过长时间策划的报复行动得到了批准。苏方此次的报复行动避开了其运力较弱的东段边界,而是在对东段边界的增援已经大致到位的情况下,精心选择了自己补给线较短,而中国方面交通不便、鞭长莫及的中苏西段边界作为实施其报复行动的地区。
8月13日,经过一连串试探性的挑衅之后,苏联军队300余人在直升飞机2架和数十辆装甲车辆的掩护下,预先埋伏在新疆裕民县铁列克提地区边界线苏方一侧,待当日进行正常巡逻的只有30余人的中国边防巡逻队进入其伏击围时,突然越过边界发动突袭。经过4个小时的战斗,一举歼灭了这支中国巡逻队。[34]
采取如此严重的报复行动,苏方是做了大战的准备的。因为,在众多苏联领导人看来,长期坚持“枪杆子里出政权”、“战争解决问题”的毛泽东,完全可能采取极端行动。苏联报刊为此一直在宣传中国有发动战争的企图。因此,在军事思想上早就信奉先发制人的观点的苏联最高决策层,自报复行动之后,不仅加紧战争准备,而且已经考虑到采取先发制人的作法。8月18日,苏联驻华盛顿领事馆的代表显然是受命探询美国政府的态度的。他几乎是毫不隐讳地问美国政府的有关人士:如果苏联打击中国的核设施,美国将会采取何种态度?随后,苏联秘密通知其东欧盟国,宣称它有可能先发制人地打击中国的核设施。[35]与此同时,苏联《真理报》也发表编辑部文章,制造舆论。它告诫全世界务必认识到中国的危险,并扬言:“在当前拥有最现代化的技术、有效的致命武器和发射这些武器的现代化手段的条件下,如果爆发战争,哪一个大陆也不能幸免”。[36]
尽管中苏两国事实上可能都没有向对方开战的意图,但事情走到这种地步,战争的危险却真的迫在眉睫了。任何一种微小的错误,都可能引燃这个已经处于高热中的火药桶。
形势估计严重,中央急谋应对之策事态发展到如此严重的程度,看来也未必在毛泽东的预料之中。珍宝岛事件后,在中国最高决策层内部其实也有不同的看法。一种是以林彪为首的,以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等人为主要成员的军委办事组的意见,他们深信苏联会借机报复,对苏联发动大规模入侵的可能性估计较高;另一种是以陈毅、叶剑英、徐向前、聂荣臻为代表的一些老帅们的意见。还在2月19日,鉴于美英报纸有消息说苏联要出兵中国,苏联也在远东秘密进行军事演习,使深信苏联的战略重心在欧洲的毛泽东感到难于理解,于是提议四位老帅“研究一下国际问题”。珍宝岛事件刚一爆发,毛虽然估计上比较乐观,相信打不起来,还是一度提醒四位老帅可以研究研究这方面的问题,提出他们的看法。但事件过去一个月后,毛已不大在意这一点了。[37]直到6月间,即新疆铁列克提事件发生前,周恩来才又具体部署了这件事,安排陈毅、叶剑英、聂荣臻和徐向前四位老帅研究国际形势和美苏的动向,判断苏联有无发动对华战争的可能。[38]而四位老帅7月11日得出的第一份研究报告的基本倾向是认为大战一时打不起来。[39]这个看法显然比较符合毛泽东的估计。因此,苏联突然选择在补给困难的遥远的新疆地区采取如此严重的报复行动,同时又如此明显地急于想要实施核打击,不能不让毛泽东深感意外。
事情很清楚,不管毛泽东怎样强调“要准备打仗”,主张准备大打、早打、打核战争,事实上中国并未真正做好战争准备。除了接连召开过一系列战备会议,如5月上旬的战略工作座谈会,6月下旬至7月上旬召开的“三北”地区作战会议,以及军委办事组座谈会等,林彪等人极力强调国防开支要成倍增加以外,具体的大战准备实际上尚未开始。[40]毛泽东、周恩来都不止一次地讲,让苏联人打进来比较有利,可以使它陷在人民的包围中间;就是核战争也没什么可怕,中国地广人多,苏联丢几颗原子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我们也有原子弹。但是,在东北可以打人民战争,在新疆怎么打人民战争?真要丢原子弹,先得把人口疏散开来才能发挥地广人多的长处,现在人口和大工业都还大量集中在大城市里,真的打核战争,岂能不吃亏?毛泽东这时也感到了原子弹的威胁,明确讲:中央领导同志都集中在北京不好,一颗原子弹就会死很多人,应该分散些。[41]
不难看出,毛泽东几个月前讲“要准备打仗”,很大程度上还是出于国内动员的需要,相信让他打进来,就使我们动员起来了,相信有备才能无患。事态一下子发展到如此严重,得知苏联确有先发制人的可能之后,毛泽东和中央都相当紧张,意识到先发制人是苏联传统的战略观念,苏军武装入侵捷克本身就是一个例证,表明它随时也都可能发动对中国的陆空袭击,甚至是实施核打击,对此必须急谋应对之策。
8月27日,在得知苏联正向东欧国家试探对中国实施核打击的反应的消息之后,中央、中央军委紧急发布文件,宣布成立由周恩来任组长的人民防空领导小组,迅速组织疏散城市人口,迁移工厂,号召厂矿企业职工和城市居民自力更生,立即开始深挖洞,广积粮,以备核大战之需。[42]
8月28日,中央又紧急发出毛泽东批示“照办”的《中国中央委员会令》,特别要求新疆党政军民随时准备对付苏联的大举进攻,防止突然袭击。[43]与此同时,中央军委也命令东北、华北和西北的部队立即进入紧急战备状态。
形势如此紧张,以致9月3日中国党仅有的几个执政党朋友、越南党领导人胡志明逝世,周恩来也只能急匆匆于4日赶去吊唁,当天又急匆匆赶回北京,连追悼会都无暇参加。
中苏总理机场缓和,毛泽东怀疑苏联阴谋正在这战云密布之时,突然从河内传来了一个苏方有意缓和的讯息。
6日,苏理柯西金率苏联代表团去河内参加胡志明的葬礼。在河内停留期间,苏联代表团的成员受命请越南外交部亚洲司代为征询中国党政代表团团长李先念,柯西金希望能够在11日返加途中经过北京,与中国领导人举行会谈。[44]
李先念得到消息后,当即要中国驻越南大使馆报告了北京。尽管这个时候又有消息说,苏联驻联合国代表团的一位工作人员同美国同行谈话时又再度发出战争威胁,扬言中苏冲突不可避免[45],毛泽东虽然颇多怀疑,反复考虑,还是在10日表示了赞同的意见,只是强调地点只能在北京机场,形式只能是非正式的路过停留性质。由于答复的时间迟误,中国驻越南使馆10日8时收到电报时,柯西金的飞机早已起飞。不得已,这边越南方面通知苏联大使传递消息;那边周恩来当天晚上指示外交部召见苏联临时代办叶利扎维金,告知中国方面赞同安排两国总理会晤的提议,周恩来愿意在北京机场会见柯西金。[46]
终于,刚刚飞抵塔什干的柯西金得到了消息,迅速改变了航线,经伊库茨克飞往北京,从而使两国总理得以于11日在北京机场进行了为时三个半小时的会晤。
在这次会晤中,周恩来开门见山地要求柯西金明确解释有关苏联要先发制人地对中国的核基地进行核打击的传言。他坦率地说:你们说我们想打核大战,我们的核武器的水平,你们最清楚。你们说,你们要用先发制人的手段摧毁我们的核基地,如果你们这样做,我们就宣布,这是战争,这是侵略,我们就要坚决抵抗,抵抗到底。对于边界问题,周表示:中国方面提出历史上的不平等条约问题,并不是想要废除历史上的那些边界条约。我们所主张的,不过是在承认历史条约的前提下来考虑并解决有争议地区的问题。至于中国的战争威胁问题,周更明确解释说,你们总说我们要打仗,我们现在国内的事还搞不过来,为什么要打仗?[47]
会谈的气氛比较坦诚。双方在互派大使、扩大贸易和两国间通车通航等问题上达成了一致意见。最后,周恩来提议以两国政府换文的形式把会谈成果肯定下来,柯西金表示同意。但柯西金刚刚飞离北京,中国外交部就给苏联大使馆打电话说,明天,9月12日,中国报刊刊登两国总理会晤的消息时,将要删去已经协商好的文稿中的一句话,即“会谈是有益的,是在坦率的气氛中进行的”。[48]而柯西金回国后,也通知中方说,他们已经对边防部队下达了避免冲突的指示,没有必要再与中国政府就此换文了。
不管双方最高层在审定这次会谈的内容时采取了怎样一种态度,高度紧张的战争形势照理说是出现了明显的转机。18日,周恩来秘密致函柯西金,建议双方承担互不使用武力、包括不使用核力量进攻对方的义务。[49]26日 柯西金复函周恩来,建议“实行严格的监督以遵守苏中两国间的空中界线”,并建议签订一个互不侵犯、互不使用武力的国家间的专项协定。[50]战争的乌云正在渐渐散开。
但是,对于这一突如其来的转折,中国方面的反应却十分复杂。联系到苏联方面一系列军事和外交行为,林彪等人深信其中必有阴谋,毛泽东也深表怀疑。就在9月13日周恩来上报了与柯西金会谈的全部材料之后,中央于9月16日专门召开政治局会议进行了讨论。结果,估计苏联有意施放烟幕弹的意见占了明显上风。在第二天公布的庆祝国庆20周年的口号中,毛泽东亲笔加上了从现在起就要准备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特别是要反对打核战争的口号。[51]
紧接着,18日、22日,中央又接连举行政治局会议,继续讨论战争的可能性问题。不少领导人明确认为,柯西金的北京之行是为其大举侵略施放烟幕,如同珍珠港事变前日本派特使来栖去美国迷惑罗斯福一样。他们的根据是,柯西金在谈话中并未保证不向中国发动核战争;其返回莫斯科时,只有二三流人物到机场迎接,说明柯西金的缓和承诺不代表苏共政治局;苏联外交官仍在宣称中苏冲突无法避免,苏联国防部官员的说法和其他渠道的消息都显示,苏联战略火箭部队确已做好出其不意地打击中国的部署。[52]毛泽东明显地支持了这样的判断。会议为此决定了一系列紧急战备措施。据此,周恩来一面通知外交部等各部委要迅速拟定疏散隐蔽重要机密档案的方案,一面开始进行战备动员。他在22日紧急召集的全军战备工作会议上讲话称:“国际形势紧张,我们要准备打仗。准备打仗,这是一个新的战略部署。要真正做到有备无患”。[53]
9月30日,为预防苏军乘中国国庆节像武装入侵捷克斯洛伐克那样发动突然袭击,林彪指示全军进入一等战备,并下令疏散北京附近几个机场的飞机,在跑道上设置障碍物,给留在机场的值班人员配发武器,防备敌机空降。他同时还主张马上放掉密云水库的存水,以免苏方轰炸大坝冲淹北京,后仅为周恩来反对而作罢。[54]
鉴于苏联边界谈判代表团即将来京参加预定10月20日开始的中苏边界谈判,中央根据苏联当时的战略动向和一些情报资料,再度怀疑苏联很可能会把谈判作为向我发动突然袭击的一种烟幕。[55]因此,根据毛泽东的指示和政治局的决定,在京的中央党政军主要领导人在谈判开始前几天已全部疏散完毕。毛泽东去武汉,林彪去苏州,周恩来率留守北京的负责人以及总参谋部转移到西山可以防御原子弹的战备指挥中心办公。[56]17日,刚刚撤到苏州的林彪又擅自指示在京的黄永胜命令全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随即,不仅全军或进入前沿工事,或紧急疏散,而且许多大中城市也紧急进行了防空演习和大规模疏散行动。仅军队疏散就达94万余人,4000多架飞机和600余艘舰艇。[57]联系到当时大批干部被下放到“五七”干校,所有高等学校下放地方或迁往外地,重要档案纷纷秘密运往西南存放,各大中城市大挖人防工事,成千上万的城市居民相继被卷入到这一紧急战备行动之中,整个气氛之紧张可想而知。
然而,战争并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