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想起这题,七分戏谑三分认真,开了头,也不知道是不是依此继续。要说的人,我一生注定栽于其手,没有硝烟,亦不可休止……
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用来惦记着我的妈,记忆里常常是些灰黑色片段层出不穷,试图用柔光处理成温暖的基调,然而总是失败,自记事起总是知晓,我是被极憎恶和不屑的女儿,天命中一个不可更改回避的该死的事实。
四岁,感冒在家,小病号要吃饭,琢磨着找人撒个娇,妈从天而降,喜出望外,依稀觉得那怀抱有想要的温暖,于是矫作隔壁小哥厌食状乞她来央,不想被一眼识穿:少作怪!加了不少添头的细面条蒸腾着浓郁的香,嘴嘟起来漫不经心地挑那面,不记得是不是故意,总之是把那精心准备的病号饭全数倾倒,奶奶急从房中奔来:没烫着吧?正得意并委屈着:病老火哦~~~手软很。一个耳光蓦地袭来,响亮且清脆……十分钟后,病号泪痕犹在抽噎不止很乖地吃着酱油素面捎带怀念先前的添头,妈正在厨房里和奶奶说:妈您不晓得她一贯就是讨打的。我晕——一贯?声音又传来:您看现在她几多乖。喉咙几乎被鱼贯而入的面条梗住,一下子发现这个女人十分了解我,这个了解让我极其不自在,我仿佛看到路漫漫其修远兮~~~~~
五岁,我长大了,开始学着如何却讨好我的敌人,懂得在每天早上她给我梳头之前先行把头发梳顺,这样不至于让她每天早上在对付那一头乱发的时候因为梳而不顺脾气上来借着我那可怜的脑袋就是一敲……(我爸说了,所以我今天愚笨如此,一多半要算作是那些年在我脑袋上牺牲的形色梳子的功劳,晕~~~)不喜欢吃的东西要被逼着吃,就学着如何藏起来,丢过两次垃圾桶均被发现并挨揍后保证痛改前非,我学了乖,我要把吃不完的早餐,那干干的油炸豆沙窝藏好而且绝对不能让她找到……果然没有找到,以为得计中,偷乐。过月余,从学前班放学回家,看老妈忙于厨房,那香味正是期盼许久的鲫鱼汤,心下有点不安,寂然食毕,正想要不要自告奋勇做个小帮手去收收碗以示满意。敌人先发制人:今天在学校可乖?大脑即刻进入战备状态,选择性丧失记忆拉女同学马尾巴给睡着的同桌男生化花脸从课桌上往下跳被老师教训一通……若干,坦然应对:很乖。并立刻呈上可爱笑脸,并补充,老师今天教我们小朋友唱娃哈哈妈我表演给你看哈……语未了,却听暴喝:你还装!看来不打是不行了,她爸,把我的尺子拿来。啪!耳光?未及蒙脸,预备嚎啕却似乎不痛,却是吃剩的月牙状豆沙窝摔在面前——糟糕,东窗事发!又听指斥:丢垃圾桶已经不对,你不但撒谎还把吃不完的放到衣柜里去,还拿好好的干净衣服包好#¥*$%^#^%#$^*+_$
那一天第一次吃了笋子炒肉,肉是够嫩的,笋子老了点……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那成长中关于呼喝打骂的可怕记忆,无一不来自我的妈,而爸的温和却如同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之观世音往往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中,以致今日每到危难惊慌处,那表示惊呼的口头禅绝对不是众口一词的妈呀而是爸爸呀或者奶奶呀。
那时常常在想我是如何犯了那些让我的妈看起来不可饶恕的因此非得让我的童年暗无天日的错误,但是终归是无从解释,直至初中学了物理恍然大悟:此乃异性相吸同性相斥,天性也。遂安然,虽则偶见别家母女亲密无间也十分羡慕,但于我,却觉得有些努力始终是无用的。碰巧看池莉《你是一条河》,原来别人家也还有母女关系激烈这般,更幸我的妈不曾因生活压力如此,总算好的了。
我的妈对外一向以心灵手巧勤俭持家著称,具体表现在她推向人前的我的言行衣着上,我总穿着同龄女孩儿们羡慕不来的工巧精致的毛衣和裙衫,干净整洁说话文雅得体,待人礼貌大方,每带我去她工作的酒厂上班,我就可以被允许花枝招展地和别人家穿着补丁裤子的脏着小脸还满手泥巴的孩子玩游戏,而大人们有了对比,就呵斥自己的孩子以我为榜样把手洗白白,并得出我的妈必然是个良母的结论。敌人利用了我成全自己的人生,我浑然不知还乐得享受许多赞誉,这一回合继续失败。
读高中的时候电视里播《风雨丽人》,里面有个妈把亲生女儿送到乡下插队却把朋友的女儿留到身边照顾,好容易看那可怜的孩子在广阔天地里终于收获了自己的爱情命运似乎有了转机,那个妈却在明明知道一切的情况下连那爱情也给了留在身边的那朋友女儿。有解释但苍白无力:你姐姐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你要坚强。
坚强就是承受的理由?为什么不说你的抉择体现和成全的不过是你个人的伟大无私?看上去很美而已,我对着电视骂骂咧咧。
妈在旁边织着我的第N件新毛衣,淡淡的说:当妈的不说而已,其实比谁都心疼。心悸,看到妈从来多冷的眼神里有别样柔弱,说不明道不清……敌人其时已过盛年,英雄迟暮了罢?我勉强地说服自己别去触碰那让我疼痛的柔弱。但那疼痛竟荡漾开来,如熟透果实落水叮咚不绝——
还是四岁,夏日炎炎。妈拿着鸡毛掸子逼我学加法,我掰着手指头数,终于算对的时候我的妈长吁着抹掉满头的汗,一巴掌拍向我的脑袋说乖,然后冲杯麦乳精以示奖励。她微笑的样子很甜美。
还是五岁,我的妈几乎每天到学前班门口候我放学,通常带时鲜洗净水果或一块什么糕点,并向老师细询当日情况,如若哪天老师说我还不太会,必自己拿了那无聊课本研究然后补习于我,直至我懂得举一反三。……常常省下微薄的工资买各种漂亮花布、灯心绒,参考了借来的服装书在缝纫机上做各种漂亮衣服给我。有一次,为了我要求旋转起来裙子的下摆要像个圆盘子一样平,对缝纫不过一知半解的妈拆了做,做了拆,后来缝纫机出现严重错误,硬是用手工一针一线的在六一节前把裙子赶做出来给我穿,我现在还记得那裙子上的荷叶边每个褶都如此精心耗费了她无数时间精力,更不用说我的精致的手绣枕套和无数的帽子、围巾、手套、毛衣,而冬天她的手却因缺乏保养皲裂,她那些年唯一使用的化妆品便是那一支可用一两年的上海甘油……
我的妈终是不擅言辞,而一向风风火火利落爽利的急脾气,怎么忍得住受得了一个顽劣惫懒如是的女儿悠然眼前屡教不改?那年代关于教育的金玉良言她实是牢记的:棍棒底下出好人。所以轻易就出手无数次“轻轻地碰了我一下”。那些曾经看似的粗暴无理的举动导致我一度向天祈祷别让我成为妈这样的女人,而那些耳濡目染终使我发现遗传是不可回避的事实,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实就是,我们的脾性不过是——对自己可能造成误会的任何事情不去解释,也不愿听解释。
我因此碰了不少壁吃了不少亏学了不少乖隐藏却依然保留了这脾性,也因此懂得了我的妈,比之于我她更不是一个能变通的人,因此难免继续与我为敌,习惯使然。
我也知,生病时衣不解带日以继夜地汤水照料直到我痊愈的有且仅有我的妈,那一段病的日子看她睡着憔悴,剧增雀斑、眼角深纹和着暗红唇色紧蹙眉头逼我直面她操心女儿的着急上火。熬精心的粥预琐碎的小菜,迫我吞下,然后收拾一应家务,那些天我要做的只是乖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心中愧疚不已知道欠下这番恩情来实在还不够的。
而今她若有身体不适必定首先电话呼我,那一次胆结石急痛起来,我听到电话里声音衰弱如此,眼泪夺眶而出,深悔无力代她痛楚,疾入院,无助模样烙印脑海,我发现敌人老了,而这一生她却注定要赢我,当由得她赢去,反哺不足,心下只煎熬万分……如何能让她健康愉快?
手术进行中……
我在手术室外的小厅乱转一刻不停,直到被爸喝止说我把他头都饶晕了,医生在手术中途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向爸和我展示他的所得,说那鲜血淋漓的婴儿拳大一团正是妈的胆囊,结石在里面,并不知道这个手术必然有这结果,瞬间不能想象一个人可以没了胆……那一刻手足冰凉,如若这是我的得胜,情知愿用我余下的全部生命换回继续落败……医生看我怆然表情,知我不学无术,解释说,手术很顺利,以后要好好照顾妈妈了。方回神,大喜无言。窗外阳光灿烂。
此后养病的日子,她安然于爸爸和我的照顾一如当初我生病时候的安然于她,只是,妈更累。那些成长中不胜其繁足够不胜其烦的操心,消耗掉女人的青春美丽的颜色,却又看似轻巧平淡得不值一提,像谁说过:哪个当妈的不是一样?这“一样”,简简单单抹杀掉所有母亲的玲珑心意,而多数时候,这玲珑掩起来并不欲人知,任由儿女百样逆反千般厌烦,只拿了那慈悲的心,悉数放进日常点滴,一但子女有需,仍尽力撑开羽翼……
这是我的妈,我的“夙敌”,她没有很渊博的学识和许多做人的技巧,但她那么真实而自然地存在于我的人生,用她从不言说的爱丰富着我的生命,虽我每每交锋不敌,却输得心服口服。并打算一直就这样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