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璇从后山一级一级拾阶而下,绕过蔡家后院,踩过浅溪回来,正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一群群小孩脏头灰脸的奔窜,珍惜着落日的余晖舍不得回家洗澡,巷子里放学的学生叮叮当当的煞车,爸爸们一下交通车便左拉右扯拖了二个小孩回家,乖小孩洗好澡便坐在路旁看别人玩,要等爸爸回来说她干净。巷子口小璇一闪眼,正见着爸爸和启启雄雄一起走来,启启抽长得快,短蓝裤绷得又紧又短,比得他更是虚长成好大的个子,都快赶过爸爸了。爸爸身体颟顸,卡其制服显出一个凸凸的大肚皮,直垂着,害他走路有些八字形,一摇一晃,昔年的壮气是没了,只还有他爽烈性情跟他儿子吆喝:「吓,你敢骗你老头,当心我回家揍你屁股拉出屎喀!呵呵!」他得意时便说得急快而大声。
后头周伯伯应着:「老林哪,好福气,谁见你家四壮丁硬朗朗的都是满心眼的羡慕咧!」
嘿嘿嘿,老林笑得直拍启启脑杓:「傻小子喏,傻小子喏!」拍得启启的帽子歪到了脸上,启启竟忸怩地歪晃着身子害臊起来。
小璇迎了上去,笑说:「回来啦?」又忙探头招呼周伯伯,老林随着点个头,也没说别的话;只有周伯伯问了些什么,她答了些什么;几步路便到家了。
林妈妈这时正和阿乖纠缠不已,那阿乖光着身在浴室前跳脚:「我不洗,我不洗,昨天才洗,今天又洗,人家今天又没上体育!」
林妈妈抓起他的小手,凑在他面前冷笑:「来!你看,这是什么?脏成这样子,你洗不洗?」那阿乖一眼见着爸爸回来了,又有启启和雄雄,怕爸爸,更怕启启和雄雄乘时落井下石,一纵身便壮烈地往水盆里跳,一边不情愿地哭叫:「洗澡,洗澡,洗干净了还不是又脏!也不累!」他恨得弄得水花四溅,看着倒像在玩水咧,但又看不出破绽来,只好锁了门由他去罢。
林妈妈返身由电视机上拿了一封信,「妳不知到哪里野去了,人也找不到!老二来信了。」林妈妈不识字,只识得老二学校的信封;小璇念了点儿头,又被她叫住,兴头头地跑到楼梯口大嚷:「老林,儿子来信哪!」老林在楼上瞎嗯了一声,她等不出动静,仍不败兴地又再叫一遍,老林在房间恶声大叫:「知道啦!烦不烦!」林妈妈好象没听见,仍然喜着脸回来,望着信:「念呀,念呀!」
内容无非近况尚好,缺钱用云云,小璇念完了,抬头空望着妈妈,她还歪着头倾听,一时没换回来,倒显得有些迷惘,像问着什么,「就没啦!」林妈妈垂头丧着气回到厨房,扭开了水龙头,哗啦啦洗着菜,过了一阵,水声息了,听见她说道:「这死祖望,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屁也不放一个!」说完才又是哗啦哗啦的水声。
饭桌上,林妈妈又不甘心的唠叼了几声,被老林嘟嚷几句话噤止了,小孩瞧着也不敢说话,弄得一顿饭吃得不精不采,有些难过。启启和阿乖一面扒着饭,眼睛贼溜溜地打转来打转去,夹起菜来也小心得像很不好意思;阿乖斜着眼来夹猪肉,不小心夹了两块,赶紧丢下来,又夹了个空,急起来乱夹了一大块回来,被旁边几人狠狠瞪了几眼。他们知道爸爸的脾气,家里守着规矩,平日就不许敲碟敲碗的怕赶走了饭神,上桌第一夹也不许找荤的夹,像饿死鬼,饭桌上不许多话,家里又不是阔的如是裕闲,……因而林家的餐饭吃得是庄严、静肃的;今日里便格外沉闷。林妈妈沈着脸一口一口吃,吃到一半,砰然站起,啐道:「儿子不是你生的!」便恨恨坐到小院里乘凉。
老林吃得正饱足,忽见太太如是无理,恼起脸来又要发作,却没了对象,只好干瞪着这群小孩,他们更吓得低头仓促扒饭,也没闲夹菜了,老林瞪着瞪着,突然歪头向外头说话:「家里四个小孩都弄不好,你还管什么老二干嘛!大大个儿了,会说话会走路,看到车子来会躲路,哪那么容易死的!瞎操心!娘们!」
屋外嘤嘤哭了起来,小璇跑了过去,见着妈妈蹲坐在小椅上埋头整理花草,却一下趴在膝头上蒙着头。小璇少见得着妈妈如此伤心落泪,也不知该怎么好,只好抱搂着她:「妈,不要哭嘛,妈,别哭嘛!」小璇怯怯地说着,但心里头反觉得清楚,自己努力地压着情绪,她只觉得这样亲热的样子是西洋电影里的镜头,自己是怎样子不自然,连忙丢开母亲,自己半靠在墙边张望;天上一群群的晚鸽,在黯然的夜里像寻不着家,低回盘转,夜色更深了,四五三两地落回了鸽子笼,听得翅膀啪嗒啪嗒的声音。老林在窗内闪了一下,见着林妈妈那样无理取闹地蹲坐在院子里喂蚊子,只说:「养蚊子吶!」随着上楼到房里生闷气,觉得自己无端惹了一身臭,无趣得很。
小璇隔天听到了雄雄和启启细碎说些什么,仔细听,听得雄雄说了什么「更年期」,心里骇然一惊,一下子林妈妈就被说得老下去了;小璇想起母亲弯着身来洗衣服,不时需要捶腰捶肩,站起身来要昏眩半天,那印象是来自电视风湿药广告的,却又道地显明逼真。那么,妈妈是老了!是老了!她讶异着,又极其迷惘;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这个世界开始给了她这么多东西来面对,清晰明白,而又是这么琐碎累人的。她忽然便要单独面对母亲的憔悴,要单独面对她藏起来的大弟记过通知单,要单独来调理这家和她父亲的性情;还有,她的三个毛毛头弟弟,她不能再任着性子来打骂,反而是要多细心地守着他们,守着启启或阿乖跑回来,然后领着他们挨家去道歉!她想着自己才十九岁吶,这世界却交代她要成个精干俐落的女人!如果人生真是一场游戏或戏剧,任着她的性子,她真会冷笑一声,撒手不管,或者推翻了重来,可是日子是要过下去的,爸妈要老的,弟弟要长大的,这幢老屋子撑了这些年,该她了,她要这样守下去,看世界还能再怎么对待她!
白日里,小璇开始常帮着林妈妈洗衣服、买菜、做饭;午睡醒来,她还跟着妈妈学做编织女红,母女两坐在客厅里飞短流长,笑语频频,窗外亮着阳光,和烈烈阳光里小孩子的嬉闹声;假日里,便要多添入她家的雄雄、启启、阿乖,砰一下纱门开,砰一下纱门关,阿乖说他们是西部小牛仔,外头是红番,那么小璇便觉得她们是西部片里的女眷,只能尖叫或者在家里做女红等她们那出生入死的英雄回来。
小璇学会了打毛线,也就学会了讨好爸爸,如今她再也不是坐吃山空的闲人了,看起电视虽然聚精会神,见她两手也勤快,也就无话可说了。眷村里常有人拿来毛线或编织物来推广家庭业,家家户户霎时便忙将起来,有时小孩都得耗在房里揉毛线球;林家小璇也跟着去领了些回来和母亲合作做做,顺便也和邻居多熟络些!她们常爱聚集在随便谁家里,笑笑闹闹一个下午,小璇原来仗着自己读过商职,不大睬理的那几名国中毕业女子,现在一下子竟成个莫逆之交,天天缠腻在一起,手牵着手上街买菜,看电影,她们一忽儿那个来这家串门子,这个去那家送东西;小璇的日子又丰富了起来。
小璇和仪美的交情一向好,仪美有个哥哥俊雄也和她有三四年的书信往来;因而小璇最爱来仪美家玩,她的嘴巴那时候最甜,她的风情那时候最俏丽,她去时总是赵妈妈、赵妈妈叫得亲热,陪着她们母女说笑。但她更爱赵妈妈午睡的时候来,仪美也是个懒女人,陪她讲了几句话,就禁不住呵欠昏昏回房去睡了,剩下的,便她与俊雄守着一个下午。她们说不上几句话,但小璇想有些话是不用说的。
说起俊雄,连小璇自己时时都要来捉摸。她和俊雄认识得早,小时常捱着他们这些臭男生欺负,她那时性子烈,急了就撒手到赵妈妈家告状,赵妈妈唤出他来赔不是,俊雄意味深长的瞪着她,低声说:「对不起!」又恶意地回眸一笑,叫她惊异;然而小璇记得最深的,还要算一次俊雄横地杀来扔她鞭炮,真才教她怦然心动。但小时候谁家小孩不是这样恩恩怨怨,纠缠长大的,所以这些都不能算数。小璇闲时又常爱替自己和俊雄抓住些青梅竹马的回忆,可来确信他们真是渊远流长的一段情缘;想着想着,却又什么也没有,连自己都弄胡涂了,索性跑来找俊雄,看着他说话、走路,真实得多。
其实,俊雄大了她四、五岁,除了小时候厮闹过一阵子,再长大到了小学,小璇的生活圈里便完全扯不进俊雄这人了;真正对他有印象,还是当兵以后,他穿件部队军装帅气的眷村来来往往,小璇才领悟到有这么一个赵家的男孩。再后来是俊雄在车上和她搭讪,他们的世界才连了起来,至今小璇还记得他猛然叫道:「啊,妳不是林家小璇吗?」然后一副过分的喜孜孜模样,他们聊了些村里的事和他们之间足资攀谈的儿时回忆,然后俊雄也成为小璇的笔友,殷勤的鱼雁往还。
小璇那时候厌烦了商职里毛头小男生黏搭搭的情书大全,倒真欣赏起俊雄的老成和恳切,俊雄起初涩生生的与她海阔天空的兜圈子,终竟还是也在信里作起诗来,写些「细雨连绵,昨夜梦见妳,……」「愿我是朵云彩,永远守在妳家门前,……」一般的作品,自然比不得小璇在报章杂志上心仪的大作家,却也被她好意的想作是拙于表达,反见得忠厚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