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归去来兮

第28节 功夫要上等学习,规矩要不可变更

留美幼童成为赛艇舵手,可不是大清朝廷的初衷。正如容闳在回忆录中所形容的,幼童们离开故乡来到美国,“终日饱吸自由空气,他们平时性灵上受到的沉重压力,一旦排空飞去,言论思想便都和旧教育的规范不合”。当孩子脱去锦缎小袍,穿上美国学生的运动装;当他们剪去辫子,梳起美国孩子的小分头;当他们划船、溜冰、跳舞、唱歌、野营,日甚一日地爱上异国的文化习俗……他们已经身不由己踩到了危险的禁区边界。

      东方人棒球队。
      后排左起:蔡绍基,钟俊成,吴仲贤,詹天佑,黄开甲。
      前排左起:陈巨溶,李桂攀,梁敦彦,邝咏钟。
      后人难以想象,这是一群十九世纪的中国男孩。
      当同龄人还被禁锢在令人窒息的老屋中时,他们的身体和心灵却挣脱了锈锁。
      这就是生命,和万物一样渴望自由生长的生命……

早在1875年(第四批幼童刚刚抵达美国的当年),著名的《哈泼斯》(《Harper’s》)周刊就曾刊出一幅描绘留学事务局的木刻画:一个中国教师正在训斥几个中国学生。令后人惊愕的是,教师手中的一张大概是收缴物的纸上,如果横读,竟能看到“自由”二字。

在设立留学事务局之初,丁日昌推荐翰林陈兰彬为正监督,让真正了解外国情形的容闳当副监督,原本就有深意。他曾对容闳说,你的主张,显然和中国旧说对立。现在政府那么守旧,以你个人身当其冲,恐怕难以抵抗,弄不好功败垂成。所以要利用陈兰彬的旧翰林的资格,让这位旧学派人物来共事,阻力可能会小些。

陈兰彬是中国诗书的饱学之士,但并不是顽固的守旧派,在制器、造船等方面,他都站在洋务派一边。曾国藩评价他“生长粤东,留心兵事”,“不避险艰,……素有远志”,每当议论派遣幼童留学事,他都“雄心激发,乐与有成”。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洋务派圈子里的人,到了美国,还是不能容忍孩子们变化。和容闳共事之初,两人时有龃龉。学生在校和假期的费用、参加寄宿家庭的晚祈祷和礼拜、以及平时的游戏、运动、改装,在这些事上,容闳宽容,陈兰彬严苛,因此常起冲突。但是陈兰彬真正在哈特福德管理留学事务局的时间不到两年。1874年后,他奉命赴古巴调查华工问题,然后回国。整个1874年和几乎整个1875年,容闳一人在局负责。1875年,新任监督区谔良带第四批幼童赴美,但朝廷是委令他“会同原派委员容闳常年驻美国经历幼童肄业各事”,容闳仍握有大权。

幼童们正是在这一时期迅速融入了美国社会。而容闳自己则在1875年2月24日与康州名媛克洛小姐(MARY LOUISA KELLOGG)结婚。对幼童们来说,婚礼的深远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李鸿章很早就听说了留学事务局的情况,他多次提醒容闳、区谔良和第三任监督容增祥,要注意幼童们西学长进而“中学荒疏”的问题,提醒他们不要让幼童涉猎过宽,要集中学习国家急需的技能。1876年,中国决定在美国设立公使馆,清廷任命陈兰彬为公使、容闳为副使,陈兰彬在1878年赴美就职,容闳在1878年后常驻华盛顿。在哈特福德,留学事务局的内部矛盾日趋复杂。

在陈兰彬带到美国的随员中,有一个叫吴子登的人。1879年底,经陈兰彬推荐,他被任命为留学事务局第四任监督。吴子登是翰林,知名数学家,是翰林中最早能看懂英文的人,曾首创用汉字注音学习英文的方法。他是洋务运动初期广州同文馆的中文教习,在驻外公使馆也已工作两年。或许因为这些原因,最初,美国的报纸评论他是“非常支持教育计划的,属于中国那些少数的,但正在增长的共和派”。可是这位“共和派”一到哈特福德,就时时批评留学事务局过去的规定,摆开了整肃的架势。

1880年4月1日,吴子登向全体留学生发布了《谕示》。《谕示》要求学生在学习外国功夫的同时不要忘了本国规矩,要努力温习“四书”。《谕示》有中英文文本,中文用浅显的文言写成,全文如下:
        
谕告诸生等知悉:

我国家作育人才,不惜巨帑,送尔等肄业。尔父母亦不耽溺爱,令尔等离家前来。无非期望尔等学业有成,上可报国临民,下可光宗耀祖,为尔等终身之计。试思中国人家子弟,若万千,若千万,岂易得此美遇?既可学新奇学问,又不用毫末钱财,又早已顶带荣身,又将来回中国后,功名超进,种种好处,不可言宣。

但要思出洋本意,是令尔等学外国功夫,不是令尔等忘本国规矩。是以功夫要上等学习,规矩要不可变更。若尔等不上等学习,将来考试,岂能争先胜人?若任意将规矩变更,将来到家,如何处群和众?尔等既在外国学馆,功夫有洋师指授,不虑开悟无方。惟到局时候甚少,规矩日久生疏,深恐渐濡莫抛。是以谕示尔等,要将前后思量,立定主义。究竟在外国日少,居中国日长。莫待彼时改变不来,后悔莫及也。

至洋文汉文,更要融会贯通,方为有用。否则不但洋人会汉文到中国者不少,即中国人在外国通洋话者亦多。何以国家又令尔等出洋肄业?反复思维,其理易晓矣。现已一面将汉洋文字会通之法,纂习一书,以便印出后,发为尔等程序。尔等当先于学中完毕功课之时,少歇息后,抽出闲谈及作无益诸事工夫,即将四书温习,或相互讲论。日计不足,月计有余。

总之洋文汉文,事同一理。最是虚字难明,如有未解之字,或此句有,别句亦有,当即摘出记录,以便到局请问,或随时写信求益不可,自能旁引曲征,令尔等明白晓悟也。

诸生其熟思紧记,以期学业日长,义理日明,为中国有用人材,不胜厚望焉。特谕。……
        
吴子登《谕示》的英文本曾在美国报纸发表,发表时的题目是《中国留学事务委员致中国学生的公开信》,文辞较中文柔和。在发布《谕示》的同时,吴子登发布了留学事务局的新的守则。守则规定:

“每值暑假,中国各生当全心全力研习中文”,“每月均须将所作中文课业呈送本局查考。凡按时呈送且成绩优良者,必发奖励,凡迟送者,当处罚金。另外,各生每月有30页的中文功课,必须呈送本局,不得有误”;

“凡一切仅适合美国学生而不适合中国学生之学科(如美国地理、钢琴演奏、英诗写作等),本局切盼中国各生之美籍教师们立刻予以停止教授”;

“每值学校短期假期,各生不得离开原住处,不得提用假期生活费,作为旅行开支,和往他地接受美国家庭之食宿招待”;

“凡住康州哈特福德城各生,每值周六及周日,必须到局听宣讲《圣谕广训》”;

“凡不专心学业各生,本局当勒令其退学,并遣送回华”。……
        
哈特福德城里那座宏丽的中国留学事务局大楼,是在容闳主持下于1877年建成的。幼童容尚谦后来回忆,自从吴子登到了哈特福德,幼童们便把此楼称为“地狱之屋”(The Hell House),因为这里给他们留下了管教、处罚的黑暗记忆。

清末著名外交家和诗人黄遵宪,曾写下一首题为《罢美国留学生感赋》的诗,诗中记录了他当时听说的吴子登严厉管束学生的情景:

新来吴监督,其僚喜官威。谓此泛驾马,衔勒乃能骑。征集诸生来,不拜即鞭笞。弱者呼暴痛,强者反唇讥。汝辈狼野心,不知鼠有皮。谁甘畜生骂,公然老拳挥……

“留学事务局的大敌来了”,容闳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吴子登本是留学事务的反对派,历来把学生留洋看成离经叛道之举;过去又与曾国藩、丁日昌不和,对曾、丁二公所创的事业,存心破坏,不遗余力。”

留美幼童们的厄运终于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