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

姜永泉忙招呼道:
    “同志们!你们可饿坏了吧!咱们带有‘大馒头’,快吃吧!”
    德强笑着说:
    “不怎的,肚子长出铁来——癟不下去啦!”
    大家打开麻袋一看——呀!净是青头白腚大萝卜。一人拿起一个,向膝盖上一磕,喳的一声分为两截,格吱格吱吃起来。真是有滋有味,比什么都强!
    “教导员,你倒真会想法子。这玩艺吃了真管用,饿不着渴不了,走路走多了,还能清火哩!”万克苦一面大嚼一面说。
    姜永泉微笑答道:
    “不是我有法子,是老百姓慰劳的呀!你还忘了一样,吃了它更有力,打起仗来才有劲头啊!”
    大家说说笑笑,谈论着打胜仗的经过,心里很痛快。
    姜永泉把自己的意见同德强等人谈了谈,大家都赞成。决定马上回本区山里找刘区长、德松和玉秋他们。
    可是到原来约定的地点一打听,人们说刘区长他们从未来过。大家刚要转移,仁义领着一个队员找来了。
    那仁义从老母猪河逃出来后,又回到那树林里找到他的枪,翻山起岭日行夜走来找队伍。他走在半路上,碰到刘区长和德松那一伙中的一个队员。那队员又把刘区长、玉秋和德松等人的不幸遭遇告诉给大家。
    自从游击队分散活动以后,刘区长一伙人活动一气,看看形势太危险,没法再坚持下去,就把武器坚壁起来同群众一块跑。后来藏在一个能容纳七八十个人的大山洞里,不幸被汉奸告密,叫敌人围住了。当然谁也不肯出洞当俘虏,敌人就下毒手,施放了毒瓦斯。那队员和德松几个人在靠气眼处,中毒轻些,醒来时已被敌人俘虏了。其他六十多个群众和游击队员全部牺牲。这个队员是后来从敌人手中逃出来的。
    大家听罢,都垂下头,流出眼泪。德强的脸阴沉得象乌云一样,他猛一下坐到石头上,掏出“三把匣子枪”,用力向枪膛里压子弹,弹膛已装满,他似乎还不满足,还在向里塞,一直到手都攥出汗来!
    姜永泉的心里异常悲痛。他觉得头很重,眼睛在润湿,胃痛病又发作了;但一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他的时候,他马上用力吞回从心里涌上来的酸水,振作起来,大声说道:“同志们!我们不能流泪,把泪水吞到肚子里去!死去的同志留下的不是叫我们哭,是叫我们接受血的教训,完成他们没有完成的任务!枪是我们的命根子,革命的本钱!毛主席早告诉我们,劳动人民要用枪杆子改造咱中国,枪杆子打天下。我们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让枪离身。对,就是死了也不能丢开枪!我们都记得,柱子就是这样的硬骨头!”
    姜永泉那消瘦的脸颊,泛起红晕,带血丝的眼睛里射出炯炯的光芒。他见战士们都瞪大复仇的眼睛,紧握手中的武器,他心里更充满信心和力量。他把手枪在空中一挥,高喊道:“走啊,同志们!我们要更勇敢的战斗下去!”
    姜永泉领着队伍刚离开山村,就发现大路上敌人押着好多抓来的人和抢来的物资,浩浩荡荡地向村里走去。“教导员,打!”德强手攥枪柄,怒视着敌人,愤恨地说。
    “打,打!”队员们随着叫起来。有的人已在拉枪栓、上子弹。
    “好,截下被抓去的人!”姜永泉考虑着说;一见大家摩拳擦掌的杀敌情绪,他又补充道:“只为救人,袭击敌人一下,可不要贪打仗。咱们人少,不然会遭到损失。”
    部队迅速迂回到村西面两三里路的地方,埋伏在路一旁的山上。
    约莫三四个钟头的时间,敌人的队伍走出村,步步向伏击圈接近了。
    敌人为防备地雷,把抓来的人放在前面走,后面才是伪军、鬼子。
    当被抓去的人走到跟前时,大家一看,分队长德松和几个队员也在里面。每人心里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救出他们来。
    被俘的人的行列刚走过,姜永泉的枪响了!地雷的拉线一抽动,全在敌人群里开了花!
    他大喊道:
    “一连攻左,二连向右,三连跟我来!冲啊!”
    接着枪声齐鸣,喊声大作。
    敌人被地雷一炸,一听喊声,以为遇上八路军的埋伏,队伍全乱了。前面的伪军顾不得还击,向后直跑。鬼子们趴在地上,猛烈射击。但被散乱的伪军挡住,火力伸展不开,倒打死不少自己的人。
    队员们冲到被俘的人群里去解捆绑的绳子。人群已乱了,忘记是一串串被绳子连起来的,都在乱跑,结果一跑带倒一大堆……绳子终于被割断了,人们自由了!都向山上拚命跑去……那庞文大队长的眼睛被地雷崩伤一只,他疼痛地用手捂着,一时看不清情况,没法指挥。几个鬼子边打边向后退,差一点把庞文从马上撞下来。庞文更加恼火,抽出督战刀,噗喳一声,把一个鬼子砍翻。接着又削下一个向后逃跑的伪军的头,大叫着向前冲。
    敌人听到枪声不密,一看不是大部队,就凶猛地反扑回来。
    德强领着一伙人,凭着有利的地势,迎头痛击敌人。德松也赶上来,捡起敌人尸体上的枪,拚命地射击着。
    姜永泉见救人的任务已完成,敌人展开了全面进攻,就赶过来对德强命令道:“快!带领队伍和群众转移,我来掩护!”
    “不要急,再打一会!你看,正是发挥火力的时候……”德强看着一排排倒下去的敌人,头也不回,兴奋地说。
    “对,杀死这些杂种!”仁义边打边附和儿子的意见。
    队员们只顾射击,全忘了撤退。
    “不行!敌人快包上来了,再不撤就要遭到重大损失。赶快撤!”姜永泉又一次命令着。
    “教导员!再打一会吧,我非报报仇不可!”德松的眼睛也红了,几乎是央求着。
    “德强!”姜永泉抓着德强的胳膊、厉声说道,“你还有纪律没有?凭一股子劲你要把全队的人毁掉!快,服从命令!马上领队伍和群众转移!”
    德强这才看清楚形势,敌人已从左侧的山梁上向这里包抄,再不撤退就要处在敌人的包围中。他正要说自己留下打掩护,可姜永泉已领着两个队员抢上一个制高点,迎击敌人去了。德强只得和德松带领部队和群众,迅速向群山里撤退。
    姜永泉见人们都消失了,就和队员边打边向山上退。
    敌人在后面死追不放。机枪、小钢炮猛烈地打来。
    一个队员突然倒下去。姜永泉背起他就走。那队员气喘地挣扎着说:“不,教导员!别管我……我不行啦!我掩护你……”山太陡,雪又滑,两个人向上爬实在困难。姜永泉看着敌人快追上来,就向在一旁射击的万克苦吩咐道:“克苦!快,背他转移!我来掩护。”
    万克苦只顾射击敌人,头也不回地回答道:“不,教导员!你要紧!你们快撤走,我堵住鬼子……”“什么我要紧!?”姜永泉生气了,向敌人摔去一个手榴弹,严厉地说:“快!你尽管背着他,顺这个山洼向东插过去,过了山顶就有个石洞,钻进去藏起来,决不许你再向敌人打枪!好,快走吧!”
    姜永泉顶住敌人,看到万克苦背着伤员已走进山洼里,他就边向敌人射击边向西退,把敌人的火力都吸到自己这个方向来。
    敌人的枪弹越来越密,越打越近了。炮弹掀起的泥雪,把眼睛眯得睁不开,浓重的药烟,呛得人透不过气来。
    姜永泉正跑着,只听呜的一声怪叫,他忙趴下来,一颗炮弹在身边爆炸了。他来不及看伤着没有,衣服被打着火也没觉察,跳起来就向前冲。可是随着他向前跑带起的风,身上冒烟了,火苗越来越大。他疾忙在雪上打了一个滚,但是没能把火熄灭,火已烧着肉了。姜永泉满脸滚下汗珠,把枪用牙衔着,急速地将棉衣脱掉,又挥动着带血的赤臂,愤怒地向敌人扫出一梭子弹!
    姜永泉转过山头,撞到逃荒的人群里,人们立刻把他围祝他见已来不及再走,也只得把枪插进草丛,做上记号。
    不多时,敌人包上来。幸亏群众已给他换上老百姓衣服,没被查出来。
    敌人临走时,把所有青年人都抓起来,姜永泉也在内。他看到一个区中队员和老起也在里面。
    中午,敌人押着抓来的人进了王官庄。一会,把押在学校里的全村的人都赶到南沙河里。大队长庞文耀武扬威地坐在前面的大师椅上,被打伤的左眼,用纱布包着,看起人来吊斜得厉害,更显得凶狠歹毒。
    先带着一队鬼子和王流子、孔江子那队伪军来到王官庄的日军中队长,迎着庞文立正敬礼,告诉他走在路上被共军袭击,死伤不少,伪军中队副王流子也死了。庞文听后,气得右眼吊斜得更加厉害,骂了中队长几句。中队长连说几个“是”,就闪到一旁,向孔江子吩咐一声,伪军分队长孔江子马上走向前朝庞文行个礼,说:“报告大队长!老百姓都抓来了。要是没有事,我就押着大车前面走了。”孔江子杀死玉珍后,就被日军小队长叫着去学校审问抓来的老百姓,一直脱身不得。这时他想赶快借故走开。
    杨胖子翻译官告诉给庞文。庞文嗤一下鼻子,侧歪着头朝孔江子叽哩咕噜说了一阵。杨翻译官又对孔江子说:“太君说,你等一会再走。皇军被打了埋伏,把抓来的土八路都夺跑了。现在把年青一点的男人都拉出来,让每家挑人。剩下的统统杀掉!”
    孔江子一听,吃了一惊,知道一时脱身不得,也不敢怠慢。
    人们被迫分站两边。男人站在一边,老人、女人和孩子们站在一边。
    杨翻译官向人们吼道:“都听着!皇军有命令,每人挑自己的亲人。”他指着孔江子说:“他是本村人,谁说错了,马上枪毙!还有,老婆认汉子,要亲个嘴才行……”鬼子们开心地狂笑了。
    人们都愤怒地盯着敌人。
    挑人开始了。
    有个新媳妇,在这末多人眼前叫她和男人亲嘴,真比打死她还难。她慌乱地走到丈夫面前,怔住了。她丈夫急了,抢上去要亲她。她却又慌又臊地扭过脸。敌人立刻把男的抓起来。她哭叫着扑上去,可已经晚了!
    妇女们看到这悲惨的下场,什么也顾不得了,亲个嘴拉着丈夫就往家走……正在这时,又押来一群人,姜永泉也在里面。同难的人们把他掩在中间,恐怕有人出卖他。
    母亲的眼睛紧看着被捕的人们,想找出是否有落难的干部。她一发现一位区中队员,就要上去认……但迈出两步,她停住了,心里突然袭来一阵紧张。她记得,那鬼子大队长和杨胖子翻译官当面打过她,虽说几年没见,可是说不定他们还会认出她,那不是自己上前送死吗?!不,怎么也要救出那队员,就是自己死了也要冒这个险!母亲一咬牙,夹在几个人中间,向那队员走去。
    “你要认什么人?”一个伪军喝问。
    “我的儿子。”母亲镇静地回答。
    “儿子?哪一个?”
    “就是他。”她指着那队员。
    “干什么的?”
    “种地的。”
    孔江子听到后走过来,对伪军说:“我认识,这老婆子有个儿子。快领回去吧!”
    母亲松口气,上去拉那队员就走……可是又惊住了!她看到王连长也在里面,恨不得马上再把他拉走,可是这怎么行呢?!母亲心里忽地一亮,扭回头向女儿使个眼色,才领着队员走了。
    娟子看到母亲的目光,心里一怔,立刻看到了王连长。她抱着刚出生还没见到父亲的孩子,看了孔江子一眼,就走上去。
    她走到王东海跟前,停住了。王东海是在半路上和逃难的群众一块被敌人抓去的,他想逃出去,却老找不到机会。他这时有些惊异地抬头看着娟子。
    一个伪军抢上来,照娟子的腰间捣一枪把子,喝道:“他是你什么人?”
    “孩子他爹。”娟子从容地答道;一手扯着王东海的衣袖,哭声叫道:“你快点呀!谁知道你叫人抓去啦?快抱着孩子……”王东海的身子微微一震,忙接过孩子。娟子就势在他的唇角上大胆地吻了一下,拉着他就往家走。
    敌人哄笑了。……
    人越来越少。人们的心越收越紧了!
    鬼子们象等着吃人的饿狼,张着大口,獠着黄牙,凶恶地瞪着剩下的每一个人。
    庞文已坐不住,站起身,瞪着右眼,抓起指挥刀的把柄。
    花子发现了人群中的老起,忙惊叫着走过去。怀里孩子的两只小手,也张开了。
    老起一见妻子走来,满怀激动地迎着她。
    一步两步……夫妻只离三步远了,花子突然愣住!一瞬息她那饱满红晕的脸庞上,失去立刻把丈夫抓到手的喜色;她那闪着激动泪花的眼睛,离开了丈夫的面孔,惊诧地盯着人群里边。她垂下眼皮,又抬眼瞥一下老起,似乎是看错了什么,微微地摇摇头。
    老起十分惊异,随着妻子的眼光看去,哦!他看到了她看见的是什么。从她那双曾告诉过他痛苦、忧愁、爱情、幸福的黑圆眼睛里,他明白了她的意思。老起心里一阵滚动,用力看妻子一眼,立刻低下头,象不认识她是谁!
    敌人踢花子一脚,喝骂道:“妈的屄,哪一个是自己的都不认得啦!”
    花子,聪明的花子!她知道孔江子不认识她的丈夫,恐怕连她也忘了。即使没忘,她也要以父亲给她招的养老女婿为理由,来认走那个站在她丈夫身边的别人的丈夫。花子一抬头,勇敢地朝姜永泉走去!虽是几步路,她觉得象座山,两脚沉重,呼吸急促;她觉得走的很快,一步步离自己的丈夫远了,她又觉得走的很慢,离自己的丈夫还是那末近。她感到象有根线拴着她,向后用力坠她;又象有一种动力向前推她,猛力地推她,把向后拉她的线挣断了……花子终于走到姜永泉跟前,声音颤抖着,但很坚定地说:“孩子他爹,你、你快跟我走啊!”
    姜永泉刚被押上来时,不知道敌人玩的什么花招,后来就明白了。他看到母亲把区中队员带走,心里真为她的行动所感动。后来看到娟子认走了王连长,他心里有一霎紧张,可是马上镇定下来。他感到她那样做真对,并为妻子没见到自己而满意。因为这样可以不使她有任何内心的痛苦,减少她拯救同志时不必要的感情冲突。他了解身为共产党员的妻子,就是见到他也会那样去救别的同志的。姜永泉对娟子和母亲的行为感到满意而愉快,他下定牺牲的决心,随时去寻找死得更值得的机会……花子的走来,使姜永泉很焦急不安。他看着老起,给花子使眼色,恨不得叫出来——“花子,你快领他去碍…”花子是那样坚定,一点不理睬姜永泉的示意,上前拉着他的胳膊,又叫道:“你怎么啦?还不回去?爹气死啦!”
    姜永泉全身收紧。那激动的心情,真有些恨她的举动了,虽说他感动得眼泪快要掉下来。
    老起见姜永泉犹豫不决,敌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焦灼得身上象着了火。他一咬牙,冲着敌人喊道:“你们他妈的不用抓人,我就是八路军!八路在哪里我都知道。他妈的,你们这些狗杂种……”庞文摸着胡髭狞笑。一群鬼子蜂拥而上,把老起按倒在地上,捆绑起来。
    姜永泉瞅着庞文的指挥刀,正要冲上去,可是花子早紧紧将他拉住,嘴唇贴在他脸上,身子几乎失去力量,靠在他怀里。
    姜永泉只好接受她那不是妻子的,可比妻子伟大高尚的亲吻!一个老革命战士老共产党员,深切地感到,是人民,是母亲,在保护着他!
    花子看也不敢看丈夫一眼,脸色煞白,浑身失去力量,紧抱着姜永泉的胳膊,跌跌撞撞往家走。
    回到家里,花子就昏倒在地上!
    西斜的红日,在云隙中移动,它似乎不忍心嘱望这被敌人丢下的血体,又不愿即刻离去,时而出现时而掩进白灰色的积云块里。它那冬天特有的火红柔和的光泽,从云隙中射出来,倾泻在烈士的遗体上,斑斑滴滴的鲜血,放出灿烂的光辉!
    敌人撂下老起等人的尸体,不敢在这环山的村中过夜,匆忙地向西走了。
    孔江子带着六个伪军溜下来,投诚了。
    人们悲愤地流着泪收敛好烈士的尸体。
    姜永泉代表政府正式宣布,孔江子等七人免罪释放。对他们的行动给予表扬和鼓励。
    姜永泉和王东海、娟子商量一番,组织群众还要到山里去躲避,以免发生意外。
    姜永泉要去找游击队,王东海决定也跟着去。走时,他们来到四大爷家里。
    四大爷拉着他俩泣不成声。花子抱着孩子,跪在棺材旁,痛哭不止。她那洪亮的嗓子,已变沙哑,散乱的头发,已被泪水粘在脸上,结实的身子,在急狂地抽搐。
    母亲早来到这里。她的眼泪,已浸湿了前襟。
    望着这种惨景,能说些什么,语言又有什么用处!可还是要说啊!
    姜永泉用力克制住悲痛的感情,扶着四大爷,声音颤抖地说:“大爷,你女儿、女婿是好样的!救了一个革命战士……”姜永泉觉得喉咙里象有块火炭,他再也憋不住,热泪象泉水似地流下来。“我……我永远,永远忘不掉你们……大爷,别哭坏身子……”他抽噎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王东海,这个铁铸成一般的在战火里成长大的坚强战士,眼睛也被泪水朦胧起来。他拿出所有的力量也难以压制自己的悲痛。
    “老大爷!”他沉痛悲戚地说,“我们心里都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这样做的。这不是为一个人,而是为抗战,为救全中国!老大爷,你别伤心,我们每个战士都是你的孩子。大爷,我就给你当儿子吧!”
    “你们都说得对!”四大爷抽泣着说,“起子,他死得对,他该这末做!我心里难受,是寻思他一个穷汉子,才有个家,就、就死了……”他颤抖着花白的胡须,两手紧抓着王东海的胳膊,“好孩子,我有你这个儿子,也算福分啦!花子,别老哭啦,来见见你哥!”
    花子满面挂着泪,抱着孩子走过来。可是她嘴唇搐动好一会,一句话也没说出。
    孩子伸展两臂去抓王东海。他忙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解放看看他,叫道:
    “爹,俺要找爹爹。”
    王东海听着心里一阵酸痛,眼泪涌出来了。
    花子浑身一震,又要哭;母亲赶忙扶住她。花子用力吞回冲上来的哭声,仰着脸,那双饱含泪水连睫毛都湿漉漉的大眼睛,好象在说:“好同志,你说得对。自从来了八路军,我和他才能相爱相亲。为爱他,我更爱共产党的人……”可是她嘴上还没说出话来,眼睛一注意到王东海抱着孩子的胳膊,忽地上去接过孩子急忙说:“解放,快下来!别把叔叔的伤……”“啊!”母亲不由地叫出口,忙又说:“我倒昏了,王连长的胳膊上还有伤哪!快看看,怎么样啦?”
    王东海心里更是激动得不行!真是世上少有的人,自己处在这种景况,还想到别人的伤口,伤口!他忙说:“妇救会长,大娘!我不要紧。快好啦!”
    其实他的伤口已因天冷风吹而冻肿化脓了。花子忙把孩子递给母亲,跳上炕找布给他包扎……这次不管王东海怎么说,母亲和花子再也不放他走了。姜永泉也说他该留下来把伤养好,同时也可以帮助照顾一下群众。可姜永泉对他自己膀子上的伤,却没理会,别人谁也不知道。
    为此,王东海留下了。
    残酷的大扫荡,终于被粉碎。八路军和地方武装,到处在歼灭敌人,扩大解放区,一步步把敌人压缩到据点里去。
    ……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院子里,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把棉衣搭在铁条上,上身只穿一件旧军装单褂,两手抓着五六十斤重的四方形的敲衣石,用力向上举着。他嘴里不断地数着回数。
    他举到十五下,才放下来,就势坐到石块上,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汗珠。那短短的头发楂上,直往上冒热气。天气是三九,他身上却是六伏。
    王东海的伤口已好起来,他天天这样锻炼,今天成绩最大,脸上显得格外高兴,思想也就奔腾起来……留下来养伤后,开始几天母亲和花子等人把他安置在山里,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为了找药治伤,秀子常跑出好远去找中药铺。不管怎么艰难,人们都把好东西给他吃,一点也不准他动。他有时实在过意不去,就说:“大娘,你们再这样我可待不下去了。我要马上找部队去啦!”
    母亲却不急,只是问他:“你找部队干么去呀?”
    “打仗啊!”
    “怎么打法呀?”
    “用枪嘛。”
    “胳膊坏了怎么打枪呀?”
    “这……”
    “还说呢。”母亲用对自己孩子似的口气说,“人光要强也不行呀!俺们为你养身子为着什么?还不是好让你多打死些鬼子?你要是好了,叫留也不留你啊!”
    更使王东海感动的是花子。她的话变少了,也很少流泪了,要哭也是在背后哭,不让别人看见。每次她照顾他,总是默默不响地认真来做。她把鸡蛋煮熟,皮剥得光光的,蘸着搓细的咸盐面,送到他手里。而有时王东海说要走时,她也不说话,只是睁着眼看着他,一直看得使他说不出话来,感到自己再坚持下去真难为情……环境好些后搬回村,四大爷一定要王东海住在自己家里,和他睡在一起。老头子夜里常常起来,给炕洞里加柴,把炕烧得更热。
    花子脸上的哀伤慢慢退去,渐渐话也多起来。没有事她就叫他讲战斗故事给她听。王东海从来不讲自己的事,但她却把他讲的故事中的人和他联系起来,心想那就是他,他是最英勇的一个人……王东海练毕歇息的时候,心里高兴地想:“好,明天就可以回队了!那可太好啦……”他又抓起那块石头,念着回数举起来……这时,外门口出现一个女军人。她一瞅院子里的情景,马上停住脚步。她那对深褐色的美丽眼睛微笑着眯起来,白晰的圆脸上泛出喜色,心随着王东海的上下“举重”跳起来。看着看着,她也不自觉地跟着数道:“……七下,八下……”“谁?”王东海闻声将石头停在腰间,急转回头。立时他崩一声撂下石头,惊喜地迎上前:“啊!白芸!你怎么来啦?”
    白芸欢笑着迈进门槛,两手握住王东海的一只大手,爽朗地说:“我怎么能来?就兴你来吗?哈哈哈!好个王连长呀,把人家都急死了,你还在这练工夫哪!”白芸太激动太兴奋了,两眼闪着泪花,紧看着他的脸。
    王东海也激动得厉害,张了好几次口才说出:“快进屋坐吧!快……”“嗳呀!这真象是你的家啦!我的天,你安家了吗?哈哈哈!”白芸边走边说边笑,“屋主人呢?”“哦,都出去啦,我在看门呐。”王东海被她说笑得有些脸红。
    刚坐在炕上,白芸就一句接一句地问王东海离队后的情况。她说回去的一班战士把情况讲后,首长和同志们天天盼他们回去。并派人四处去找……王东海插了几次嘴想问她部队的情况也不成,只得把事情告诉给她……最后他沉痛地说:“白芸同志!我回去要请求上级的处分,我没把同志们都带回去……”“你快别说了!”白芸的眼圈发红了,“我看你还该受到表扬,在那种情况下就该那样做。想救出群众又不损失同志,那怎么办得到呢?对,那些牺牲的同志也是最值得的!都是英雄!”
    王东海问白芸的情况。原来白芸是和几位同志一块调到延安去学习的,昨天宿在万家沟村。她要那几个同志等一会,她跑来看看冯大娘——以后不知能见面不能啊!可巧,大娘告诉她王连长就在这里,这可把她高兴死啦!白芸又把部队在反扫荡中拔除敌人据点的战绩告诉他,把每一件小事情都谈得清清楚楚。王东海听得也有滋有味,恨不得能马上飞回去才好!但姑娘没把一件事告诉他,那就是她听说他有很大可能牺牲的消息时,背地偷偷哭了好多回……白芸又给王东海看看伤口,见真快好了,又给他重新包好。说着说着,她见阳光已上满窗纸,就收起笑容,看着他说:“王连长,我快要走了!”
    “哦,再多待一会吧!”王东海也看着她。
    “待一会也要走的。”白芸说着低下头,手抚弄着军褂角,“王连长,这次咱们一分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不过反正能见面,等抗战胜利了——不,或许更早些,就又见到啦!”
    “嗯,是埃”王东海不大明白她自问自答的话意。
    “我们在一起可真不短啦,好几年了。我还记得我刚参军时,你怎么把着手教给我打枪的……唉,分开来都觉得不好过,我自己就是这样。可是过不了多久,又好啦。你说是吗?”
    “是,是这样。”王东海有些奇怪,平常说话又干脆又流利的白芸,这时却噜嗦重复起来。
    “东海同志,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她忽然抬起头。
    “没有什么意见。你一贯工作很好,对同志很热情。你又有文化,再经过学习,那更是好上加好啦!”王东海诚恳地说。
    “快不要只拣好听的说了。”白芸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其他原因,脸顿时红了。她忽然又变严肃起来,紧望着他,有些激动地说:“东海同志!我早有件心里事要和你谈谈,但没找到机会开口。今天我就要走了,非要谈谈不可啦!我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是否可以比一般同志的关系更进一步呢?”
    王东海的头轰一下涨热了,他猛然站起来,心里急跳着。
    想了一会,他才说:
    “白芸同志,这叫我说什么好呢?说句老实话,我也了解你,你太好了,各方面都比我强!我说不同意,决不是嫌你不好。可是……”“还有什么呢?”她急促地问。
    王东海真有些紧张,吃力地说:“我想,在这样的战争环境里,还是别急着想这方面。”
    “这……”白芸听出他的口气有些不坚决,“东海,咱们也不是马上解决呀!”
    王东海一时怔住,但马上又有了勇气。他又坐下来,对她平和地说:“白芸,乐意先听我把一件事告诉你吗?”
    “什么事?”她有些吃惊。
    于是,王东海就把花子的舍夫救人,这个女子的讲述一遍……“白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白芸的眼泪早流下来。她激动地站起身,说:“不用解释了,东海同志!我全明白了,你是对的!
    一个年青女人映入她的眼帘。那女子一手抱着一颗大白菜,一手抱着孩子。幼小的孩子穿着一条白粗布做的带孝的毛边裤子,头发上用白头绳扎着两个小角。女人穿着一双白鞋,她那丰满的脸庞,虽然现出微笑,但也盖没不了痛苦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