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啦。真变啦!”
母亲觉看有几颗粗大的泪珠,沉重地打在脸腮上。仁义全身抖索着,在渐渐软下去……母亲拉住他,赶忙让他坐到炕上。点上灯后,她又是眼泪又是笑容,对还睡着的孩子叫道:“秀子,德刚!快起来,你爹回来啦!”
秀子立刻爬起来,揉着眼睛,一见到父亲,两手紧抱住他的大手,狂喜地叫道:“爹,爹!你可回来了!俺想你……”说着扭回身擦着眼睛。
仁义摸着女儿的头发,嘴唇动了动,用力地笑着说:“秀子,爹回来了。别哭。看冻着……”说着拿过棉袄披在女儿身上。
母亲闭着嘴,瞅着父女俩的悲喜感情,心里有说不出的千头万绪。
德刚还在睡着。仁义两手撑在他的枕头两端,俯着头端详儿子的脸好一会。母亲走上来刚叫一声:“德刚……”仁义立刻制止住她。他想多看看儿子的面容啊!
德刚已睁开大眼睛,看到在看他的人,他很惊讶,擦擦眼睛爬起来,向母亲叫道:“妈,这是谁呀?”
仁义一把抱起儿子,激动地说:“德刚!不认得我了?不认得爹啦?!”
德刚抱着父亲的脖子,看了好一会,才高兴地说:“是你?爹,是你!你不象早先了,我想着你没有胡子呀!
妈也从来没说爹有胡子。”
“你记性真不差,我走你才四岁呀!唉,爹老了……”母亲苦楚地微笑一笑,对秀子说:秀子,烧火吧,做饭你爹吃。”
…………
灯光下,母亲坐在一旁,端详着大口大口吃着饭的丈夫。他老了,真是老了。他的嘴唇上下蓄着杂乱的胡须,突出的前额和眼角上刻满深密的皱纹,里面象是藏着无数的苦难和惊险。那双本来发着倔强光芒的眼睛,添上许多倦困和呆滞成份。他的背有点驼,看起来还健壮。他穿得很褴褛,那饱经风霜粗糙的脸上,到处有着痛苦的痕迹,但却没有颓丧的表示。
从他的动作上,发现不了一点迟钝、衰弱的表示,依然是刚健有力的。
母亲端详着丈夫,想着他刚才说的这几年在关外流浪、当伐木工、泥瓦匠的困苦生活,想着他一听说王唯一被斗后那种激动、兴奋的表情,心想:“才四十几岁的人哪!外貌变了,可他的心倒还是那末硬实……”她想笑,眼里却涌出泪水。她想哭,脸上却显出笑容。
她太高兴了,她是悲恸着高兴啊!
母亲刚从河里洗完衣服回来,冰底下的水把她的两手浸得透红。她把衣服都晾在铁条上后,在前襟上把手擦了擦,又靠在嘴上哈了哈,看看偏西的太阳,就走进屋去。
冬天的严寒虽然统治着大地,但也有它达不到的角落。午后的太阳,暖和和地照着,这个不大的四合院落,没有一点风,充满了阳光。屋檐底下挂着几串金黄的包米穗,在闪闪发光。屋顶上的积雪在慢慢溶化,雪水顺着茅草一滴滴掉下来,打击着扣在墙根下的铁水桶的底子,发出均匀的嘡嘡声。
母亲盘腿坐在院子里的稻草蒲团上,在缝一双用兔子皮当棉花的黑棉鞋。鞋已做好一只,另一只也只剩下几针没缝了。
丈夫的回来,使母亲变得年青而愉快。在她脸上,时常泛起红润的光泽。那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时常现出虽然干枯可是幸福的微笑。干涩的眼里也增加了水份。这不是纯粹的因为她不再是没有丈夫的妻子,生活的重担他挑去了一部分,她可以少去上山下地的缘故,不,不是的。更重要的是她做妻子的多年为丈夫的命运担忧的心被解放了。是她的丈夫已回到她的身边,并且按照她的心愿,他很快明白了只有跟着共产党、八路军走才有活路,毫不迟疑地参加到斗争里去,和她和子女们走上一条道路。
真的,被人逼走的仁义,回来后几乎一点没有犹豫,就参加到抗日斗争的行列里。在外数年受到的压榨,使他更觉得没有穷人活下去的路,非拿起武器拚不可。他本想偷偷回来用祖传的那支土枪先把王唯一干掉,逼到没路走,上山当“红胡子”也好。谁知他还没到家,就听说家乡大变了,到家后,从老婆孩子的口中,详细了解了家乡变化的经过,是共产党、八路军给他报了仇雪了恨,救了他全家,这是他自己永远没有力量来办到的。他象一条在沙滩上干得要死的鱼儿,一旦卷进大浪里,立时就感到它和水永远不能分离。他下定决心,从此跟着共产党,和妻子、儿女还有许许多多同命运的人,一块生活,一块战斗,他认准了这条活命的道路,革命的道路……在幸福的浪头上,很容易回溯起痛苦的过去,联想到这幸福的来源。是谁离散他们,又是谁使他们得到团圆?在这个苦难的历程中,又有了些什么变化呢?
母亲想起这一切,更感到如果没有共产党、八路军,丈夫是回不来的。家,不知早流散到哪里去,哪还会有家呢!
想起过去的苦,就越觉得现在甜。
暖和和的阳光浴洗着母亲的全身,她感到很舒适,和春天的天气差不多。心里愈来愈高兴,随着屋檐上滴下来的水珠有节奏地击打着铁桶的声音,不知不觉地用轻细的鼻音,哼起她当闺女时常唱的四季歌来。这在她出嫁以来,真还是第一次呢!
春季里来暖洋洋
闺女绣房针线忙
绣一朵红花绿叶配呀
一只蜜蜂飞进房
夏季里来活儿忙
闺女河里洗衣裳
清清的流水波连波呀
鱼儿戏水对成双
秋季里来谷上场
闺女场上簸谷糠
谷米谷壳儿难分开呀
但愿嫁个知心郎
冬季里来雪茫茫
闺女给郎缝衣裳
不量身裁衣难合体呀
没见郎面泪汪汪
在母亲唱着的同时,那秀子和德刚领着哥哥走近门口。秀子一听歌声,忙向他俩摆摆手,叫他们放轻脚步。她探头向门里一望,忙回头笑笑,向哥哥悄声说:“真新鲜,妈还会唱歌呢。你听多好听!”
德强也笑了,刚要迈过门槛,被秀子一把挡祝她踮起脚神秘地向哥哥的耳朵边咕噜几句,德强瞅着她只是微笑,摇摇头。秀子又弯腰向德刚嘀咕几句,德刚连忙点头。
等母亲一唱完,秀子大声喊道:“好不好?”
“好!”德刚用力叫着。
“妙不妙?”
“妙!”
“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
这可使母亲吃了一惊。一抬头,见是孩子们笑着跑进来,母亲顿时脸红了。刚要责备秀子,可一发现德强走进来,忙起身迎上去,惊喜地说:“嗳呀,我的孩子!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跟前来了?妈想也想不到啊!”
“妈!叫你想不到才更高兴呢!妈,你还会唱歌呀,我真没听到过。”德强高兴地拉着母亲的手,见母亲从来未有的神采焕发的面容,更有说不出的喜悦。
“妈,你唱得真好听!再唱一个吧。”德刚抱着母亲的大腿,撒娇地说。
“哎,这下可叫你们羞着妈了。其实呀,我倒真会唱些歌呢。等以后有工夫再唱吧。”
母亲红着脸,笑嘻嘻地说。又看着秀子拿的背包卷,向德强问道:“怎么,你要来家多住几天吗?”
“不是,妈!”秀子接着回答,“俺哥中学毕业了,在县上青救会工作,还是全县的儿童团长哩!”
“哦,这末快!”母亲紧看着德强。
“是,妈。我成绩好点,一连跳了好几级。”德强倒有些腼腆起来,接着又说:“我这是到区上去,顺路来家看看。听妹妹说我爹回来了,他在哪呢?”
“他呀,吃过饭到区上开会去啦!”母亲答道。
“哥,咱爹回来就当上干部啦,是副农救会长哩!”德刚高兴地告诉哥哥。
“唉,光说话去啦,快进屋坐吧!我也忘了,快做饭你吃吧!”
“我不饿,妈,别做了。就在这坐坐吧,这很暖和。”德强说着坐在石台上。
“那也好,到晚上做点好的,一块多吃点。”母亲说着,忽见德刚把德强的手枪抽出枪套,急阻止道:“德刚,快放下!别动响了!”
“没关系,里面没有子弹。”德强说着接过德刚送过来的枪,“你想打枪吗?来,我教给你……”母亲静静地看着他弟兄俩边说边比划的神气,自己也不自觉地听着德强的解说,看着他拉枪栓、上子弹,然后勾扳机的动作,不由地说道:“看不出这末点玩艺,会有那末大的劲儿。”
“哥,给我放一枪,好不好?”德刚要求道。
“这可不行。子弹要打在敌人身上,哪能随便打呢?”
“妈,你敢不敢放枪?”秀子俏皮地戏弄母亲。
母亲微微笑笑,半真半假地说:“你别看不起你妈,象你哥说的,枪要打在敌人身上,若是到了节骨眼上,你妈真说不定要打枪呐!”说话之间,母亲注意到德强的鞋子已破了,就把刚缝好的棉鞋拿过来,对他说:“穿穿试试,行不行?这是给你姜大哥做的。早不知你在哪儿,也没法做双捎给你。”
“我不穿,留给大哥穿好了。我的还行。”
“快穿上吧,我再抽空做一双。”
“妈,再做来不及了,这双我就捎给大哥吧。我明天一早就要走!”
“这末急?怎么来不及啦?”母亲惊异地问。
“妈!”德强的脸有些收紧,“我这次到区上是分配下来坚持反扫荡的。我爹去开会,怕也是为这事……”“扫荡?!”母女子三人几乎同时惊问。
“是的,妈!敌人这次扫荡不比以前那几次。鬼子越来越感到我们厉害,想一下搞垮咱们的根据地。这次不单是扫荡咱们这一个地方,而是全胶东都在内……”“……大扫荡!同志们,这是一场空前残酷的大扫荡!敌人集中了好几万兵力,他们的总头子冈村宁次亲自部署,实行从北海边到南海边,一直推到东海边,在威海卫集合的‘拉大网’战术,妄想把咱们胶东的军民一网打尽,把根据地摧毁。哼!他们想得真比做梦还好呢!”区委书记姜永泉,正在向开会的村干部们传达上级的指示。他那瘦瘦的脸绷得挺严肃,眼光锐利地看着静心听讲的人们。他继续说道:“这是敌人临死前的挣扎,是狗急了跳墙。在苏德战场上,苏联红军把德国法西斯打得落花流水,德国越来越招架不祝那英国、美国这些动摇不定的国家,也为自己的利益受到破坏,在全世界人民的压力下,对法西斯开了火。敌人是一天天吃不住劲了。
“虽然国民党不抗战,使日本鬼子还有力量调出兵力对咱们根据地进行大扫荡,但这是一股子猛劲,它是不抗拖的。我们只要坚持下去,找空子打击敌人,也和每次扫荡一样,胜利终归是属于我们的。敌人一定会被粉碎的!
“同志们!咱们的组织已在战争中成长巩固起来,人民有了几年的斗争经验,对付敌人的办法更多了。咱们的大部队,都调到敌人的背后消灭敌人,拔据点去了,留下地方武装和干部,领导群众坚持斗争。这是一场残酷的斗争,也是考验我们每个人的斗争。现在大家就把工作讨论一下,立刻回村发动群众,实行反扫荡……”干部们怀着紧张又充满信心的心情,回到村里。立刻,紧张的反扫荡运动掀起来了。各级党政组织人民团体一齐动员,实行清舍空野,不给敌人一粒粮食,一件东西;把水井填死,不给敌人水喝……人人动员,个个奋战,对敌人进行英勇顽强的反扫荡!
据点里的汉奸狗党们,可又乐又忙乎坏了,又到他们出头的时候了。每人都在抢老百姓的大车和牲口,准备下乡抢东西,大发洋财。
王唯一的女儿玉珍住在原来是个商店的小洋房里。自郭麻子死后,她就打着“野鸡”;后来觉着不太体面,才跟了王竹手下的一个分队长。此人就是王官庄被秀子挂过孝帽子灯的那老太婆的儿子——孔江子。
这孔江子原来在牟平贩卖毛皮,鬼子来后,他的买卖被抢一空,又被抓了兵。他自己本来不情愿,可是遇上了王竹,就干上了。王竹见他有两下子,先留他在自己手下当班长,后来又提升为分队长。
这人虽只有二十七八岁年纪,可经历的社会场面真不少。要说他胆子小,有时他却真敢干,要说他胆子大,有时又害怕得可怜。这就要看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事了。有大利可图,他敢去跑一趟有性命危险的买卖;可是我们围攻据点的时候,他甚至害怕得不敢把头伸出炮楼来。他很会见机行事,阿谀奉承更是老手在行。他和玉珍勾搭上,并不是真心和玉珍相好,也是为了发财,凭他做买卖的本事,同王竹、王流子经常合伙哄骗个人,讹诈些钱财东西。上几次扫荡,他很刁,怕死,推病托故都没下乡,倒托人捎些东西回家。德松说他母亲得过他的东西,一点也不冤枉。
晚上,明晃晃的汽灯光下,玉珍大腿压二腿地坐在红漆椅子上。她那蜡黄的脸皮也没因擦上浓粉和胭脂好看一些,相反倒和耍傀儡戏的石灰人差不多,更显得丑陋而阴沉。她搭拉着单眼皮,叨着烟卷,开着日本洋戏,轻声娇气地跟着哼道:小妞小妞快快长长大了跟官长穿皮靴子格格响在家里花衣裳要出门披大氅要睡觉三道岗绸缎被窝两人躺放个屁也崩崩响…………崩地一声,门开了。孔江子猛地闯进来,骂道:“什么躺啊响的,你他妈的又咕噜些什么?”
“哟,是你呀!把老娘吓一跳。”玉珍扔掉烟奔上来,两臂抱着他的脖子打坠坠。
孔江子没好气地一把将她推到床上,说:“别闹了,烦死人啦!他妈的屄,欺我小啊!”
玉珍咧着嘴,哇的一声,两手捂着脸——装哭了。
“你不亲我,我走了。呜呜……跟谁不比跟你强。你斗不过鸭斗鸡。你吃了两斤枪药。
你……”她从手指缝里看看他还坐着不动,就躺到床上打起滚来,哭叫声更大了。
孔江子象没听到一样,一动不动,象在想着什么心事。
……过了一会,他才走上前,扳着她的肩膀说:“唉,整天闹,成夜叫,还象什么话。为屁大的小事就撒欢,又不是孩子……”“放你娘的屁!别来碰老娘!”玉珍见他软了,就硬起来。
“别说啦,快睡吧。明天我就出发了。”他哀求着,去拉她。
玉珍把他的手一甩,自己起来,脱了衣裳,卷着被躺到床上,一点不理他。
孔江子瞥她一眼,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在她眼前一亮,嬉笑着说:“你瞧瞧,这是什么?”
玉珍那眼睛可尖,一下就认出是大烟土,心里早动了,脸上却不露色,又闭着眼不理他。
“嗳呀,小娘娘,两口子还生那末大气干么!这烟土可不少,上等的,你倒是要不要?”
好一会,玉珍才把脸转过来,慢声说:“拿来吧。”
孔江子赶忙送上去,说:“这下该消气了吧。”
玉珍噗嗤一声笑了,用手指点了他额头一下:“死鬼!”
闹了一会,玉珍问他下乡的准备怎么样了。这又勾起孔江子的火,骂道:“都是王流子这小子坏!我先占上的大车,可叫他抢走啦!我和他到王竹那讲理,你这哥还骂我一顿。肏他姥姥,没大本事,就以官大欺人。下乡叫这小子踏地雷!”
“嗳哟,为那点小事还值得生这末大的气?明儿我向哥哥要辆来,不好?”
孔江子拍打着她的屁股,高兴地说:“嗳呀,亲妈妈!到底是你能行。你呀,放屁的味都是香的。”
玉珍格格地笑一阵,又说:“我不光是为你,这次我也要回去。”
“你?那怎么行,你不怕死?”他吃惊地说。
“死?哼!我要回家去给爹和叔报仇!”玉珍狠毒地阴沉下脸,使孔江子都有些骇然。
“噢,这事交给我们办吧。你是不大方便的呀?”他含糊地说。
“谁也不行!我要亲手把小娟子一家零刀割了!”她把牙咬得格吱格吱响,象吃着人肉一样。又不高兴地问:“怎么,你不高兴我去?”
“不。我怕、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可怎么活呀!”孔江子为掩盖不安,用力去搂她。
“哼,那就一块去吧!”她冷笑一声,挣脱他的怀,翻到一边,呼呼地睡了。
这笑声象冰一样落到孔江子心上。他心里说:“这家伙好毒,可怕呀!”心越跳越厉害。
孔江子的社会经历使他很滑头而聪明。这二年的形势变化使他越来越对日本人失去信心。别看现在日本人还满高兴,可是象草梢上的露水——长不了。前些日子他媳妇被妇救会动员通后,领着孩子来找他,哭哭啼啼地一定要他回去,并说政府讲,只要他回心转意,一定宽大他。孔江子已有些动摇,但敌人监视得严,更何况有玉珍在跟前!媳妇走后,被王竹叫去吓唬一顿,所以他到现在还不敢动。
孔江子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大罪,也没下乡祸害过人,就是在据点里一些不关人命的行为,八路军也不会知道,何况他们还讲宽大政策呢?他时常想,自己有家有业,有老婆、孩子、母亲,为何不回去过日子,待在这里鬼混。有一天日本完了怎么办呢?他知道自己和王竹他们不同,是站在两条线上。而且要看他们的眼色谈话,闹不好还常受些气,这有啥干头呢?
每次下乡回来都有不少伪军逃跑。那时候,孔江子也想溜,可是决心不大。一来他还怕将来日本真把中国灭了,逃回去不如呆在这里好;二来没有机会把东西都带回去,闹不好遇着战斗倒被打死了,那才不上算了。特别是他媳妇来了一趟,把根据地的情况向他谈了些,更加促成了他反正的决心。他想来想去,最后打定主意,趁这次扫荡,把几年来搞到的东西一并带回家,遇着机会就偷着溜掉,等扫荡完了再回家。还有几个和他相好的伪军,也要跟他一块反正。
现在,想不到这个妖精——他瞅一眼旁边的玉珍——也要回去,这可怎么办呢?被人家知道了他和她的关系,不就把自己连累坏了吗?有她在跟前,那怎么好脱身呢?天哪,被她看出马脚,那命就休了。她多狠毒啊!看刚才那股劲,真的要把娟子一家吃下去似的。
孔江子左盘右算,前怕狼后怕虎,凉的不行热的又怕烫着,进退两难。最后还是实行他的人生最聪明的法子——看风驶舵吧。
游击队隐蔽在公路一旁的山根上。片片葱郁的松林,橙红色的桲萝丛,黄灰色的高草,遮盖着每个队员的身体。这是人们为了反扫荡,便于打击敌人,所以靠大路的柴草都没砍伐。队员们趴在雪地上,注视着大路上的动静……这支游击队是区中队加上区干部和一些村的主要干部组成的。刘区长是队长,姜永泉任教导员。德强、德松和玉秋都是分队长。德强部下的队员,有一名就是他父亲。
仁义变年青了。这倒不是他把胡子剃掉的关系,而是他一直压在心底的青春活力复活了。他回来不久就被补选为村上的副农救会长,他拿出全部力气来干工作。他变得朝气勃勃,有说有笑,有一天他忽然对妻子说:“老伙计,我要争取参加共产党!”
母亲被他叫得有些羞涩,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高兴。她带打趣地说:“能那样敢仔好。我还怕你老了呢。”
“我老?咳,我不老!你看看我的力气。”他一下子把妻子抱起来,哈哈笑着。
母亲被他抱得骨头都痛起来,不好意思地挣扎着说:“行啦,我知道你的力气了。快放手,叫孩子看见多难为情……”本来游击队是不让他参加的,要他照顾村中和家里,但他哪里肯听。做为他的上级、女婿的姜永泉,也实在说服不了他。
敌人来了。
敌人被地雷炸丧了胆,非常缓慢地蠕动着。
走在最前面的是工兵,用扫雷器搜索前进,一发现哪里有嫌疑,就插上一面小红旗。离工兵约有半里路,才是大队的敌伪军。他们走得很慢,危险的红旗可太多了。
工兵搜索到游击队面前,发现有地雷的嫌疑地方更多,红旗快插满地面了。
看到这种情况,人们都很焦心。姜永泉正跟刘区长商量对策,德强悄悄爬过来。谈了一会,德强又爬回去。他领着几个人,飞快地接近公路。德强从树缝中向外观察,一见后面的敌人和前面的工兵被一道山麓隔住,立刻奔上公路,迅速地把小红旗移了位置。这末一来,小红旗的作用正相反了。
敌人走近了。大家看得很清楚,前面是开路的伪军,后面是整齐傲然的鬼子行列。高大的洋马上威武地坐着指挥官,太阳旗在凛风中发着怪啸。一步两步……轰轰轰……地雷爆炸了。接着,一阵喊声,人们一齐冲下来。手榴弹在敌人群里爆炸、开花……敌人被打乱了阵,到处乱跑。所有的地雷都大显了身手。
没等烟消,游击队就飞快地进入山中了……在晚上,他们又在公路上挖个大地窖子,用树枝草叶盖好,上面再撒上雪,伪装得一点痕迹没有。
敌人的运输汽车疯狂地奔来,崩腾一声跌进去。后面的两辆来不及煞车,猛撞在一起。
游击队员们冲出来,消灭了未撞死的敌人,把汽油浇到车上,放火焚烧……根据地的人们就是这样来对付敌人的扫荡,使敌人付出惨重的代价,象受伤的疯狗,缓缓地爬动着。
雪花纷飞,朔风叫啸。破棉絮般的阴云底下,逃难的人们呼呼拉拉向东跑。一家、一村、一区、一县……宛如从每个山沟流出的小溪,一条条汇成大河大海,人们在一个环山的平原上集合了。人山人海,牛马成群,闹闹嚷嚷,吵吵叫叫。
人人脸上象阴沉的苍天,布着愁云,谁也没了主意。敌人在后面一个劲地追,再向东跑,到了东海边可怎么办呢?天下哪里安全啊?!
母亲的一家,早同本村的人跑散了。她愁忧忧地望着混乱的人群,心里象一堆乱草。她看着因身子已很沉不得不跟着她一起跑的娟子,很吃力地挺着肚子,头上化了装,卷着个发髻,站在她身旁,就说:“坐下吧。站着不累吗?唉,忘记听杏莉她妈的话,躲在她洞里许好些呐。”
娟子坐到包袱上,搂着弟弟的肩膀,说:“妈,那也不一定好。洞是王柬芝挖的,谁知过去扫荡时王竹去过没有?再说藏在洞里终久不是法子,被敌人发现了,抓死的。咱们还是想法和敌人转,我看……”正说着,近处山上响起下雨般的枪声。人们大乱了,象一窝被搅动的蜜蜂,向四面八方乱跑。大人叫,孩子哭,儿呀肉的,爹呀妈呀……响成一片。牲口失去主人,撒开蹄子,嗷嗷地嘶叫。草丛、树林中的各种野兽,都被枪声驱赶出来,直向人身上撞。鸟类的凄啼,更是震动人心。到处是生灵的奔逃,满空间震响着惊怖的呼叫。
秀子背着个大包袱,跑着跑着噗嗵一声被什么绊倒了,摔了一身雪,包袱也滚出老远。
她一看,哦!是个白兔子向她胯裆里钻。她两手掐住,抱着就跑。一想起包袱,又转回身去拿。可把母亲急坏了,大叫着:“秀子!秀子!你不想活啦……”秀子也来不及了,扭头就跟母亲跑。
枪声更紧。子弹从耳旁嗖嗖飞过,噗噗落在脚前,掀起股股碎雪。跑着跑着就有人倒下去……德刚吓哭了,娟子忙背着他跑。母亲等人跑到一个草洼里,里面已经挤满人,她们忙趴在盖着雪的枯草上。
随着枪声,渐渐听到叽哩呱啦的鬼子叫喊声,马蹄子、铁钉子皮靴踏雪的格喳声。
人们浑身收紧,谁也不敢咳嗽一声。抱孩子的母亲把奶头紧塞在孩子嘴里。
从这草洼的乱草孔隙中,可望见平原上的情景。
平原上,白雪皑皑的平原上,正在进行残暴的大屠杀。
鬼子们骑在马上,挥舞着钢刀,疯狂地追逐逃跑的人们,象砍瓜般一刀一个地砍杀着。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摇摇晃晃地跑着,她那雪白的长发被风飘拂得撒在空中。一个鬼子赶上来,从她肩膀砍下去。她的身子分成两段。老人似乎还要向前挣扎,一头栽倒在地上。
德刚哇一声哭出来。母亲忙用衣襟蒙住他的头,紧紧抱着他。母子俩的心跳动在一起。
人人都在痛苦地抽搐着身子……枪声远了。人们从各个角落爬出来,哭叫着找自己的亲人。啊,亲人!亲人在哪里呢?!
一片洁净的雪野,一刹变成凄凉的荒常马蹄子的痕迹和钉底皮靴的脚印,踩乱白雪,尸横遍地,人们的血把雪都染红了!
哭,到处是哭声!那几个孩子在哭什么?那血淋淋的尸首是谁?是他们的母亲!一个女孩子抱着断下的头颅在血泊里打滚,那是她的父亲!那女人疯了怎的?她不要命地撕自己的头发,两手又抓进冻硬的土里,已哭不出声来了。瞧,她身旁的孩子已身断几块了!薨】蓿】藁璨蕴欤廾惶簦?
泪啊泪!流成黄河,搅浑长江!
目睹这种景象,听着这种哭声,母亲的全身都麻木了。身上一阵抽筋似的颤栗,心里骤然袭来锥刺般的剧痛,头一晕,一股浓血从胸中冲出口。她怕被孩子看见,急忙用脚挪些雪把血盖着。她更紧地搂住怀里的儿子!
哭声渐渐平静下来,人们开始做下一步的打算。母亲这才发觉,秀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包袱背到身上,还有个兔子挂在一旁,就生气地说:“你疯啦,秀子!这时还要它干么?”
秀子撅着嘴,不以为然地说:“等打走鬼子,回家包饺子吃呀!”
她的天真,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这笑是多末苦涩凄然!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叹口气说:“唉,傻孩子!家?人都不知死活了,哪还顾到想家啊?”“一定能回家,大嫂!”娟子插嘴说,口气又坚定又亲切。“象往常一样,敌人刚上来很凶,过不久就被咱们打垮了。
无论到什么时候,咱们也不能忘掉家呀!”
那女人略怔一刹,信任地看娟子一会,又深深叹口气。
怎么办呢?向哪里去呢?
娟子理着头发,向东看看。往东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去的人又很多,她就对母亲和大伙说:“我看咱们还是向西走吧,逃出敌人的‘网’。不然老被鬼子追着,终久要遭殃。再说东面一马平坡,没有山地好藏,咱又不熟,还是到咱们本地的山上好些。”
有些人也说这样对,死也要埋在家乡土里,母亲也说是。
于是,一群人又折返回来了。……走着走着又被冲散,母亲一家人落了单。
夜来了。
天阴沉沉的,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象要塌下来的破墙似的。迎面的寒风,呼呼地吹着,掀起密集的碎雪,撕扯着行人衣服,扫打着冻紫的脸面。雪野上最显眼的是孤独的坟墓和各种高丛的枯草及蓬蒿。狂风把枯草大把大把地拔出来,夹着碎雪,无情地摔向空中。蓬蒿的苦味也跟着传布开来。古老的落叶树,树枝冻得酥脆,被风吹打得克吱克吱响,时而有枝干折落下地。而新楂上出现的绿汁,立刻又冻成了冰。
黑夜,是多末无情而寒冷!走路是多末艰难啊!
山来了。
山,冰雪的山峰,一个比一个高地矗立在夜空中。一片片的松林,虽是在黑夜,但在雪光下,还是非常醒目地显出黑森森的影子。山上的风更大,松林里发出巨大的怒吼声,宛如海洋里的惊涛在翻腾不停。上山的路本来就很陡,现在全被雪封住,更滑更难上了。
娘儿四个一步高一步低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有时还要把两手插进深雪里爬着走。她们常常迷失去向,不得不又折回来再找路走……娟子的体质再结实再健壮,可她那快要分娩的身子,怎么能架得住这种折磨呢!如果是别人处在她的情况,在这种雪山路上,别说走,就是站也站不住呀!她身上早软绵无力,血一阵阵涌到头上,外面这样冷,衣服里却被汗水浸透了。她咬着牙关,一手搭在妹妹肩上,有时还去拉弟弟一把,艰难地向山上爬。
德刚早就走不动了,两只小手,冻肿得和小馒头似的。母亲的痛苦比谁都重,但她看着孩子的样子,比自己身上的痛楚更难受。她几次要背他走,德刚却知道,大姐自己就非常吃力,二姐背着被子,还要照料大姐,母亲更是拿着所有带来的吃用东西,怎么能再背他呢?
他每次都说:
“不用,妈妈。我能爬。看哪,我马上赶到二姐头里……”说着他真赶上去了。
现在孩子可真不行了。他在上一个陡坡时,手握不住小树干,一下子摔下去了。母亲赶忙把他扶起来,心疼地握着那双冻肿的小手,眼睛潮湿了。
“孩子,妈背你走。妈能背动。到了山顶就好啦!”
“不,妈妈。我能行。就是手不听使唤了。妈,你给我暖和好手,就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