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莉母亲早趴在炕上呜咽起来,一点没发现有人进来。
“家里搞成什么样子?看盆也打啦!”王柬芝皱着眉头不满意地说。
“婶子,你怎么啦?”娟子吃惊地赶到她身边。
杏莉母亲满面泪水地转过身,朦胧中看出是娟子,又发现王柬芝也在场,嘴唇动了两动,才说出来:“娟子,坐、坐吧……”“你怎么啦?!”王柬芝倒是真的又惊又疑,“哦!又是肚子痛啦!唉,娟子,她身子重了,常害肚子痛。你痛得厉害就上炕躺着吧!”
娟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疑惑。她从来没有进过这所大院里,而这第一次进来所遇到的种种事情,每个人的说话和动作,都象是一个哑谜,使人感到不明白。
“校长,你忙吧。我在这看看婶子。”娟子对王柬芝说。
“噢,那好。你可别见怪埃嘿嘿……”王柬芝说着走了出去。
“婶子,痛得厉害吗?”娟子体贴地问道。
杏莉母亲见王柬芝走了,心象平静些,把娟子打量好一会,猛地抓着她的手,又哭开了。她含糊地说:“娟子!你……我没脸见人哪!大婶活、活不下去……”“婶子,有话慢慢说呀!”娟子猜想她一定是指的她和王长锁的事了。
可是她只是哭哭啼啼地说不出什么来。但当一听娟子说到在路上遇见有人暗害王长锁未成时,她噢一声叫起来,象是惊喜,又象愤怒,怔怔地瞅了娟子半天,刚要开口,一听脚步声,又吞回去了。
王柬芝笑着走进来。他关心地问:“秀娟,听说姜教导员的身体不大好,我这有些好吃的东西,看看你什么时候回区里给带去。嘿,我本来想去看看的,唉!你知道,学校离不开呀!”
娟子正被杏莉母亲的神情吸住,想听听她的心里话,但被他这一冲,知道今天没有机会了,就向王柬芝说:“谢谢校长的好意,他没有什么。”又向杏莉母亲告辞道:“婶子,隔日我再来看你。你好好保重身子。我走了。”
娟子一出大门,王柬芝随即把门关上。他那只因长时握着手枪柄出了汗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把枪崩一声放在杏莉母亲眼前的桌子上,一手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扳仰向上,凶狠地喝道:“你他妈的要说出去?哼!我要你的命!”
他又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嚓一声插进桌面,瞅着她那细弱的一呼一喘的喉咙,更凶狠地说:“只要你说出一个字,我就先宰了你!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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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书院---苦菜花
第十三章中学迁移到万家沟村,离王官庄只有五里路。德强和杏莉请假回来看家。
傍晚,天空泛起淡淡的红晕,和这两个青年人的笑脸相媲美。鸟儿呼叫着飞进窝窝,唱出这一对年青人的愉快心情。
两个人沿着山麓下的曲折小道,肩并肩,膀挨膀,漫步地走着。
北方秋天的晚上,是很有些凉意的,老年人都要穿上棉衣才行。可是他们穿着单衣还感到热火。这一不是走久了,二不是走得急。那是为了什么呢?原来两个人的心中,都有东西在燃烧,烘炙着全身。
要说的话有很多很多,但却经常怔住,而一沉默下来,那就更觉窘得慌。
“你忘记没有?小方和他妈,真是好人!救出咱俩……”杏莉为摆脱这种窘境,也真忆起搭救他们的恩人,所以忽然讲起这话来。可是又顿住了。她心里一阵烘热,涌上当时老妈妈的一对“儿子”和“媳妇”……脸立时红遍了。
德强起始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停住不说下去,但一看她的神气,再想一想,也明白过来。不觉脸直发烧,埋下头,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德强,从粗野的孩子长成一个健壮的青年。他胆大得从不知什么是害怕。有仇,他勇敢地去报仇!有恨,用血来雪恨!但就有一样使他没有了勇气,那就是接触到姑娘的时候,他比谁都胆怯腼腆。他爱杏莉,酷爱她身上的一切。从孩子时幼稚单纯的好恶相投,以至发展成青年男女的爱情。他有这种想法,觉得杏莉一定是他的爱人了。他也知道,她心里爱他,但他老是不敢明着说出来。他怕碰到意外的钉子,虽说他怎么也设想不出会有什么钉子。真怪,男孩、女孩长大了,心就不自然起来,有什么话也不能痛痛快快地都说出来,动不动就脸红,不说呢,又觉着憋得慌。唉!老象小时候那样多好呀!
自从那次他们被救后,杏莉心中老是忘不掉那救命的恩人。她很激动地把这件事告诉给同学们。大家都称赞这英雄的母亲。出乎杏莉意料之外,同学们把她和德强的化妆也跟着传开了,成为取笑他俩的资料。更有趣的是,老师与同学把这故事编成话剧,要杏莉和德强作真实人物的重现。杏莉本来就是学校里的名演员,没费事就答应了。那德强却是从来没登过台的,他爱面子,不肯和杏莉相配。结果在教导主任和同学们的督促鼓励下,还是演了。并演得很成功。这下子把故事更传远了。
“那老妈妈多象德强的妈啊!咳,大妈真是个好人哪!我真能做她的儿媳妇,该有多好呀!德强,也真使人爱……”杏莉想到这里,不觉血都涌到脸上,象是德强已听到她心里的话。她偷偷看他一眼,见他还在埋头走路,又想道:“他中意我吗?……他一定喜欢我,他对我最好。可是,可是他不会嫌我家庭成份不好吗?”她心里有些凉,想起小时初接近他遭遇到的轻蔑卑视的眼光,不搭理她的阴沉脸色,姑娘脸上有一丝阴影浮上来。她又看一眼走在她身旁、比她高半个头、身躯笔直、迈着轻快步伐的德强,心里立时又豁亮了:“不对,不会的。他早知道我,知道我的心。我俩是一块长大的。再说,我爹不也很进步吗?我妈还救了大妈呢!可是他为什么老不向我开口呀?他……”“哎,过河啦。”德强打断了她的思绪。
暮色游游荡荡地降下来,河水上升起轻飘飘的茫茫白雾,风从山上吹下来,送来了夜前的冷意。
两人走到河岸。德强躬下腰,很快脱掉鞋,把裤子挽到膝盖。杏莉也脱好了,一抬头,眼光碰到他的腿上。她赶忙抢上来把正要下水的德强一把拉祝他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杏莉着急地说:“嗳呀!你看,你……”“什么呀?”
“你看你的伤疤,这怎么能下凉水……”“哦,我当什么呢。没关系,已经好长时间了。”
“还强嘴。当老兵了还不知道这个理?若是被水浸坏得上腿骨病,那可成瘸子啦!快,我背你过去!”
德强心里热火火的,又感激又不好意思地说:“那怎么行?你背不动我呀!”
杏莉猜透他的心理,微笑着说:“你真和个大闺女似的,还爱面子呢!你忘记突围时你扶着我跑啦?兴你帮助我,就不兴我帮助你吗?快来吧,现在也没有人看见呀!”
德强心里又慌乱又激动,结果拗不过,到底听从了她的强迫和爱抚。
杏莉觉得出,他的心在她脊背上剧烈地跳动着……过河给德强增加不少的勇气。他们在树林边穿鞋的时候,他对她说:“杏莉,我有个事想跟你谈谈。”
“什么呀?”她心跳得厉害。
德强靠在柳树干上,看着她,却不开口。
杏莉的心简直要冲出口了,催他道:“什么事?快说呀!天黑下来啦。”
正在这时,牛倌赶着一群牛从树林的另一端走过来,他扬鞭打出一声脆利的响声,接着便高声唱道:一抡鞭儿响四方柳林是谈情的好地方小情哥,俏姑娘见我牛倌莫躲藏我送牛奶给新郎当喜酒我送野果给新娘作嫁妆哈哈哈,一对好鸳鸯………………德强杏莉大吃一惊,等牛倌走远了,才松了口气。两人感到空气更加紧张了。
住了半天,德强口吃地说:“杏莉,我,”他吞一口唾沫,“我想问问你。你……”杏莉听他说话结结巴巴象喘不上气来似的,几乎笑起来,心可跳得更加厉害。她又希望又害怕听到他的心里话。她低着头,双手抚弄着衣襟,细声地说:“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掉你。咱俩待在一块这些年了,怕什么?说呀,说呀!”
“我,我想问问你,高兴不高兴……象救咱那老大娘叫咱、咱俩扮的那样……”杏莉不自觉地把手向前一伸,碰在德强手上。两人象触了电似的,忙把手躲开。
“说下去呀。”杏莉的声音更柔细了。
“咱俩真、真的那样,你说好不好?”德强说了又觉得自己嘴笨,可心里象块石头落下地,瞪着两只大眼睛,紧看着她。
杏莉抬起头,那对在柳叶似的淡淡眉毛下的细眯眼睛,更显得妩媚动人。这里面包含着少女心房中炽烈的爱情,包含着幸福的惶惑。
“德强哥……”她激动得说不出话站不住脚倒向他的怀抱。
德强用力握住她那烘热微胖的小手。杏莉把头轻轻靠在他那健壮的臂膀上。
两颗年青火热的心,象有根线连着,激动地跳荡在一起!
……奇怪,根据地里好几年没发生抢案了,偏偏王长锁遇上劫道的,是敌人派进来的汉奸吗?不对,他们为什么要害他呢?碰巧的吗?不象,倒象是事先有计划的埋伏。他说,赶集晚了是校长吩咐他来买东西的。难道说,王柬芝为他和自己的女人勾搭要害死他?就为这事他敢下这种毒手?杏莉母亲一定是和王长锁有关系,你瞧,她一听说他差点遭到不幸,脸色变得好厉害啊!看样子她象事先就知道他要遭到毒手似的,难道说她也同意丈夫把王长锁害死吗?她为什么要说什么一见王柬芝进来又收住嘴不往下说了?王柬芝为什么老不放心似的不肯走开,又正赶上这关节插进来了呢?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胖女人见了生人那样慌张,急急忙忙地躲开,真是王柬芝的亲戚会这样吗?她从哪里来?看样子不象乡下人,而城镇都是敌占区,她怎么来的呢……娟子边走边想,一抬头见已走到家门口。她忽然站住,心里说:“这事不简单。恐怕不单为私通的事,也许王柬芝有什么坏事被他们知道了,所以才……对,开干部会讨论讨论才是!”娟子拿定主意,转回身没走多远,正碰见德强。
“德强,是你!”娟子惊喜地迎上去。
“姐,你好!你也来家了!”德强一把拉住娟子的手。
姐弟俩欢悦地笑过后,德强见她夹着小包袱要出门的样子,就说:“姐,你有事就先忙去吧!”
“那也好。我去开个干部会,回来咱们再好好说说话。你快进去吧!这下可把妈妈乐坏啦!”
德强目送姐姐走后,没马上迈过门槛,倒打量了一会这低狭熟悉的草门楼。小时他觉得它是那样高不可攀,这时却觉得它太低狭了,他向里走还要当心上面是否会碰着头呢。
德强走进屋,见母亲在做饭。他先笑了,情不自禁地叫道:“妈,我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也不用我请你呀。”母亲没回头,漫不经心地说。
德强一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紧叫一声:“妈!我才走到家的。你……”母亲猛地抬起头,惊喜地看着儿子,赶忙迎过来:“啊!是德强,你呀!我的儿,快到炕上坐,快呀!”把儿子安顿坐好,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顾上下端详着他身上的每个部分。好一会,才笑着说:“唉,刚才叫我的,我还以为是德刚啦!他呀,时常学着你的声音戏弄我,好几回我真以为你来了呢!啧啧,你吃点什么好?”
“妈,你还做原先的饭吧,别单为我预备。”
“这哪行?好,烙张鸡蛋饼你吃,加上点葱花去。我知道你最喜欢吃这个。好吗?”
“好,妈!我来烧火。”
“快歇着吧,住会你弟妹就放学回来啦!”
“妈,我烧着火离你近,能看着你呀!”
“那好。好,咱娘俩就对着看看吧!”
母子俩从心里发出幸福的欢笑……母亲见儿子又长高些,更壮实了,脸上焕发着少有的春色,被灶里的火光烤得更加红亮而美丽。她心里充满了愉快和幸福。
德强却看到母亲比过去虚弱苍老多了。她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头发更加苍灰,并出现根根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又密又深,背也更驼了些。德强心里又难过又怜悯,也更增加对母亲的热爱和敬意。
母亲的生活还是那样劳苦。她依然是山上家里忙着,来抚养子女。晚上,灯光下,她伴着两个读书的孩子,坐在已发黑色的织布机上织布。嫚子死去后,对她来说是少了一个负担,她不用再抱着孩子干活,但对她精神上的挫折和打击,却远远超出劳力上的减少。由于酷想孩子,痛惜孩子的死,她得了个百药无效的心痛玻敌人对她的摧残,严重到只剩下一丝生命力没有被夺去的地步。她的牙齿被打坏,硬一点的东西根本不能吃,夜里疼得不能入睡。早在五年前,她月子里受到家破人亡的惨痛打击,就得了腰痛病,加上这次被敌人更大的摧残,她浑身骨节发痛,遇到潮湿和冷天,又酸又麻,象脱了节一样。
母亲极力忍受着全身的痛苦。不用说别人,就是整天整夜和她在一起的孩子,也听不到她的一声呻吟。所有的巨大痛苦带给她的只是紧紧锁上眉头,额上骤然出现一层冷汗珠,习惯地闭着丰厚的嘴唇,那嘴唇两旁的明显皱纹,比任何时间更深更细了!
如果说,糟害了她的身体,是敌人得到的胜利的话,那末敌人所激起的仇恨,比母亲肉体的不幸更要多。
仇恨会使人变得坚强勇敢。母亲易受感动的软心肠,现在变得从不轻易掉下眼泪来。她更不会在看到王唯一倒下去时,还骇然地不希望娟子的枪响了。只要她有机会拿起枪的话,她会一点不慌张地打死所要打死的敌人!
悲愤会激起热烈的爱。母亲比过去更爱她所爱的人。这种爱早已超出爱子女爱姜永泉的范围,现在更扩大了。她家里,成为区、县人员来往的住地。大家称这里是“干部招待所”。区上从交通员到区长,和县上的部分干部,没有不知道冯大娘的。母亲总是热情地接待他们。德刚很知道,若是回家遇到母亲在家做好一点的饭,那准是又来干部了。虽说她的日子过得还是那末苦,逢年过节也不肯全吃上一顿麦面饺子,可是对革命同志,她从不吝啬自己的一切。
做母亲的人都知道,在失去丈夫后,她对大儿子是不隐讳一切的。他就是她的靠山和希望。她把所有的不幸、委屈和灾难,都向他倾诉,从而得到办法、安慰和同情。德强的母亲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她比谁都需要儿子的帮助啊!何况他是不知几年才能跑到她跟前一回呢!但她没有这样做,她甚至没有这样想。母亲不使儿子知道她有一点痛苦。她要使孩子认为她过得很好,甚至是幸福的。实在,她早不觉得自己可怜和不幸。相反,她很自负,甚至感到骄傲!
晚上,街坊邻居的婶婶大娘、叔叔伯伯、姐妹兄弟……都来看望德强。说说笑笑、嬉嬉闹闹,好一阵才走散。最后,杏莉也留恋不舍地告别走出门去了……德强躺在被窝里,母亲坐在他身旁,在灯下给他补衣裳。母亲静静听着儿子讲述他所经历的种种事故……。讲到难过处,她深深地叹口气;讲到痛快处,她微微地笑笑……德强突然不讲了。母亲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瞪着眼睛怔怔地望着空中。她以为孩子累了,就温爱地说:“睡吧。也累啦。明早上还要走。”
德强象没听到母亲的话,转过头看着她一针一线的动作。
夜很静,连风吹动窗纸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蚯蚓的尖细叫声,不时打破沉寂。躺在哥哥身旁的德刚,不知什么时候听着听着睡着了,发出轻细的鼾声。
“妈,我给你引上。”德强见母亲把针凑到眼前,头靠上灯火,好一会也没把线穿进针鼻里去,就爬起来说。
母亲把针线递给他,带笑地说:“你几年不回来一趟,这次赶上了给我引根线。你不在家谁给我引呢?你妹妹弟弟吃完饭,不是上学,就是去儿童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