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

“同志们!咱们盼望多少日子的武装斗争就要开始了!是每个共产党员拿出真本事的时候啦!
    “同志们!咱们决不能失败,一定要战胜敌人才行!”
    周围七八个人的心全都砰砰跳起来。人们那被晒黑的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严肃而紧张的神情。
    德松瞪大那双青春的眼睛,里面闪灼着充满信心和勇敢的光芒,看着姜永泉的每一个动作。娟子和兰子膀挨膀紧靠在一起,激动的脸直发烧,鼻尖上浮着一层细小的汗珠。七子袒露出毛楂楂的坚实胸脯,用力地抽着烟,烟袋发出吱——吱——的响声。……静默一会,德松叮咛大家道:“老姜的话大伙都要记在心里头。回去后再抽时间检查一下武器,别到时打不响。”
    “好,大家还有什么话说?”姜永泉接上问道。“……没有了?好吧,就这样干!都要记住暗号,按分配的小组去行动。要保住秘密,外人谁也不能告诉。发生意外情况我告诉大家。
    秀娟,你回去好好劝劝妈妈,不行再想法子……”“行,一定行。俺早寻思好啦!”娟子满有把握地回答。
    娟子挑着一担谷走到场上,见母亲正在那里收拾割来的庄稼,因为天要下雨了。娟子抢上去帮忙,但被母亲制止了:“快回家吃饭去,我自己行啦。什么时候了,不饥困吗?”
    娟子瞅了母亲一会,笑笑;扭回身,走了。
    秋雨前的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来,横扫着落叶,嬉弄着行人的衣服,令人感到寒栗,也有说不出的清凉。
    母亲背着一捆干草,摇晃着往家走。
    王官庄是个一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四周都是山。村上的房子顺着南山根一条沙河排下去,象一条蛇一样睡在山麓下。母亲的打谷场,在村东头,而家却在最西北角上,后面紧靠着山,再没人家了。
    街上乱哄哄的,人们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光腚的小孩子,成群结队地跑来跑去,叫闹个不停。那三五成群的燕子,飞的很低,互相呼应着,赶着风头,常常突然俯冲下来,追逐捕捉那些毛虫虫。遍地一片嘈杂声。
    母亲被草捆压弯了腰,只顾低着头,艰难地走着,搭拉下来的几缕散发挡住她的视线,她也无暇去理它。突然,一阵马蹄子响和铃铛声,惊的她忙抬起头。
    一辆搭着席篷、围着花花绿绿带穗缨的篷布、两匹大骡子拉着的大车,旋风般地冲到母亲跟前。母亲吓了一跳,慌忙向旁边一闪,连人带草倒在地上。
    大骡子受了惊,猛地停住,大车掀起,可怕地震动了一下。车上立时发出种种惊叫和怒骂。接着,跳下两个歪戴帽子提着枪的伪军,其中一个脸上有麻子的,照母亲腰上就是一枪把子,骂道:“你这老东西,眼瞎啦……”他正要再打,一见在附近做活的人都拥了上来,就骂着回到车上。
    于是,一声鞭响,车轮滚动,向南拐去。
    母亲受了这一惊吓,腰上挨了打,气恨得眼睛也看不清了。她被一个女人扶起来,直直地望着那向南驰去的大车,心想:“凶煞神!又是向王唯一家去的……”她看着车后扬起的一片尘土,尘埃里有一个女孩子,东捡捡这,西摸摸那,老跟在大车后面转。那是谁呀?
    噢,母亲终于看清楚了,她是兰子。
    “秀子,不抱你妹在家里玩,待在这干么呀?”母亲对着在院门口逗着妹妹玩的二女儿说着,一面放下草,接过两手向她扑来的两岁的小女儿。
    “妈,俺姐叫我在这看着点,不让外人进去。”秀子说着,机警地向外面巡视一眼。
    “你兄弟呢?”
    “去街上了。”
    “快下雨啦,叫德刚回来吧。”母亲说着抱起孩子往里走。她被刚才的惊吓后的忿恨控制住,腰上还留着被枪托子捣后的疼痛,心里象有把草那样乱。她没注意到秀子开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秀子愣住了。让不让母亲进去呢?姐姐吩咐不让外人进,有人来就咳嗽两声通知她,可是母亲是外人吗?虽然,不是的。再看到母亲面带愁容显得很生气,她更不敢阻挡,也忘记了用暗号通知姐姐。母亲走进去后,秀子就为难起来了。母亲叫她去找弟弟回家,不去吧,是母亲的吩咐,不好不听;去吧,万一有外人来呢?她真难住了。秀子瞪着对大眼睛,皱起短粗的鼻子,虽然她才十一岁,但是看她现在这副神气,就象个大人在考虑重大问题似的。
    想了一会,她忽然笑了,忙把门悄悄关上,上了锁——让别人以为家里没有人,然后,向街上撒开了腿。
    娟子是那样集中心思摆弄着那支陈旧的已被她擦去红锈的猎枪,母亲走到身后她也没察觉,直到她拿起那鼓肚的象海蚌壳一样的药葫芦,向枪里装药的时候,妹妹嫚子叫起来:“姐姐,姐姐!我要……”她才吃惊地抬起头,看到母亲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呼吸异常用力,全身在抽搐。娟子急忙迎上来:“妈!你?是你呀!”
    母亲全身象没有了筋骨,瘫痪地坐在锅灶台上,泪水顺着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流进嘴里,一股苦涩咸味冲进心间。她一切都明白了,把猜疑弄清楚了。噢!女儿一切背人的行动,就是为的这支枪!
    母亲隔着浑浊的泪水,朦胧地看着女儿的脸,悲恸着无力地说:“孩子,你要做什么?!你知道你……你爹……”“妈,你别太伤心。我记得,全记得!”
    天空更加阴沉。铁块般的乌云,同山尖连在一起,象铁笼一般把人们囿囚祝一缕缕灰白色的轻雾,缓缓地从茅草屋顶上浮过。一阵阴凉的秋风,把已枯萎的楸树叶吹下来。残叶不高兴跟着风走。于是,风就旋转起来,从山上冲进村中,从街上卷到院子里来。树叶发出萧萧飒飒的响声,象是在悲哀的哭泣。
    两年前的事,象凉风一样,冲进母女俩的心间,隐隐绰绰的影子,仿佛就在眼前。
    冯仁善、冯仁义是同胞弟兄两个,都是气死牛的好庄稼手,加上屋里的女人过日子细,一家人披星戴月,不分白天黑夜的苦干活,省吃俭用,吞糠咽菜,日子虽苦,可和和气气过的倒还安静。仁义的儿子德强还念着书。几辈没个识字的人,弟兄俩下决心供一个学生。仁善的老婆,生下第一个孩子不久就去世了。丢下一个儿子德贤,也是娟子的母亲——仁义媳妇照养大的。德贤十八岁聚了亲。这媳妇又俊俏又勤快、村里人没有不夸奖她的。
    然而这样的日子,“老天爷”也不让过下去,大祸毕竟临头了。
    四月间,一个晴朗的日子。闺女媳妇们,你伴我,我叫她,成群结队地奔上山岗,到处寻采各种只有她们才知道叫什么古怪名称的野菜。她们是多末快乐啊!这是家里万不得已、为了度过青黄不接的春荒,男人们又都在地里忙,才叫她们出来采野菜,否则,女人是不能上山的。
    她们每个人都象飞出笼的鸟儿,嘻嘻哈哈地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唱着自己编的山歌儿——一呀一更里来月芽刚出山姐姐绣房心中打算盘想起婆家好心酸姑爷长的不及坑沿可恨的媒人把奴骗妈妈呀!女儿多可怜二呀二更里来…………“嫂、嫂嫂!快看呀、这花多鲜哪!”娟子折了一支“山里红”,高兴地叫着,跑来送给嫂子。
    “嫂嫂,我给你戴上。……不,你一定要戴。……哎哟!
    多好看啊!”
    嫂嫂忸怩着,羞红了脸,可也不把插在发髻上的两朵露水盈盈、同她的脸色相媲美的红花拿掉。闺女媳妇们都聚拢来打趣一阵,然后又分散开,埋头剜着野菜。
    就在这时,王唯一的儿子王竹,他的远房侄子王流子,扛着猎枪,领着狮毛大黄狗走来了。
    女人们象见到毒蛇,都远避着他们。娟子拉着正在低头拔菜的嫂子,低声急促地说:“嫂,咱们走!”
    王竹他们已赶上来,挡住她们的去路。王竹嘻皮笑脸地说:“呀!真不虚传。耳闻不如目见,这末风流的小媳妇,还戴花呢?不戴也把人迷住了。
    嘿!德贤这小子真有福气。哈哈……”说着向王流子挤挤他那三角眼。王流子咧着大嘴跟着嘿嘿地笑。
    嫂子是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怎么能受得住这种侮辱!
    她又害臊又气恨,紧挽着娟子的胳膊,气急地骂道:“不要脸的东西!青天白日瞎了眼。走,妹!”“嘿,好厉害呀!”王竹啐了一口唾沫,向王流子一歪头,接着放下枪,向娟子的嫂扑去。
    娟子早气破肚子了。但她知道王竹是什么人,本想赶快躲开,不要惹火烧身。现在见他们真来了,就大叫道:“你们要干什么?坏蛋!”说着向王竹扑去;但被王流子挡住了。
    一场激烈的撕斗展开了。王竹死命抱住德贤媳妇往沟里拖,媳妇拚命地呼救、挣扎;王流子紧挡住又咬又打又骂象疯了似的娟子。那只大黄狗帮助着撕娟子的衣服……当闻信后拿着鞭子的仁善赶到时,媳妇的衣服已被撕烂,躺在地上了。王流子眼快,见势不好,喊了一声就跑。谁也想不到,这个老实忠厚、走路怕踩死蚂蚁、受了一辈子苦的仁善,这时竟变得象只猛虎一样,不待王竹明白王流子为什么叫,那沉重的打牛用的鞭杆,已经一阵打鼓似的落到王竹的头上、身上……人越来越多。王竹象条死狗一样,搭拉着脑袋,昏倒在地上。
    人们多末开心啊!这畜生得到了应得的惩罚。然而他们马上觉醒到,这是打的谁啊?是乡长的儿子呀!人们不约而同地,把惊恐担心的眼光,集聚在余愤未消的仁善身上,替他捏着两把汗。
    这件搅乱人们生活平静的事,象农人的汗珠流进干燥的泥土里渐渐被吸干消失那样,担忧和惶恐慢慢从人们心里抹去,都以为雨过天晴,各人又忙着自己苦难的营生。
    啊!淳朴忠厚而又迟钝的人们哪!怎么能算完呢?
    德贤媳妇回家就病倒了,身上两个月的孩子也流产了,整天说胡话。一家人都在痛苦中。
    一个漆黑阴沉的夜里,是娟子又多了个妹妹的第三天夜晚。一阵狂乱的狗吠声,夹杂着各种劈劈拍拍的怪叫声,把母亲惊醒。接着,她凄厉地惊叫道:“他爹,快起来!啊!哥住的西屋起火啦……”仁义披上衣服向仁善的住屋扑去。“砰!”一枪,使他慌忙趴在地上。
    村里沸腾了。大人叫喊,孩子哭嚎,声声连成一片,震撼了环山。
    人们把火扑灭后,房子已着得差不多了,连房后那棵弯曲的老杏树靠墙的部分也被烧焦;炭火在黑暗里闪烁着、象是在控诉害它的凶手。在还有火星的灰烬里,找出一摊黑糊糊的东西。啊!可怜,老实如绵羊的仁善,只为他要保卫自己的孩子,被人吊在梁头上,浇上煤油,烧成灰了。第二天早上,在北山沟里又找到德贤和他的媳妇,他们满身被血浆糊住,媳妇已断了气;德贤奄奄一息,睁开一只被血糊住打得青肿的眼睛,用他年青顽强的生命力的最后一瞬,抓着仁义的手,嘶哑地叫道:“叔叔!报仇碍…是南头子害的!报仇啊!叔叔……”仁义心如刀铰,眼瞪的那样可怕。南头子,不就是几乎占去村子的一半,那一片青森森的大瓦房吗!它象一座山,压在人们的头上。仁义抓起那支父亲遗留下来的打猎的土枪,装上火药就走!
    母亲刚生过孩子三天的身子,虚弱得风能吹倒,抱着还没见世界的婴儿,急忙上前,扑到他身上,哭着说:“不能啊,他爹!看看这群孩子!你是去送死啊!恍邪。∥业奶炷模⊥蛲虿恍邪。 
    妻子的哀嚎,孩子的哭叫,使刚强的仁义流下了眼泪。他痛苦而又不甘心地说:“咱们……就这样算了不成?!”
    “他大爷和两个孩子,死的多末惨碍…”母亲哭不成声了。
    在这家人惨痛悲泣的日子里,王唯一嗤着被鸦片烟熏黄了的大门牙,躺在炕上,对儿子王竹说:“嘿,这小子要拚命造反,留着也是个祸根。哼!就给他个斩草除根,叫他知道知道厉害……”正从窗前路过的长工老起,听到这里愣住了。他急忙瞅个空子,溜进仁义家里。
    ……仁义听老起一说,气的内脏都快要崩裂了。他又抓起那支土枪,怒吼道:“他妈的!太欺负人啦!活不下去,拚了这条命!”
    母亲、老起,费了好大力气,才算把他阻拦祝怎么办呢?只有逃走一条路了。这是许多前辈人所走过的路。
    夜晚。
    母亲咬着牙挣扎起月子里虚弱的身子,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把所有的一点积蓄拿出来,给丈夫做盘缠。仁义用呆滞失神的眼光望着她,在他们的身边围着最大的孩子娟子才十六岁,德强十三岁,秀子九岁,德刚四岁,还有出世几天的婴儿。就要分别了,一家人悲泣在一起。
    风,忽忽地刮着,刮的窗纸嗖嗖响。风从门缝里吹进屋来,豆油灯一忽一闪,它那淡黄微弱的光线,隐隐现现地照着每个人那苍白黄瘦的脸面。
    母亲极力使自己的眼泪向心里淌,叫孩子们不要哭。仁义抱着德刚,尽量使自己安静些,对妻子说:“不要太伤心啦,身子要紧。我还会回来的……”他的声音沙哑了,“好好照养孩子,德强不要念书了,帮你干些活。娟子不要急着嫁人,也好和你下地。啊,天不早啦,我动身吧?”
    母亲忍不住一把一把擦去不听话的眼泪,抽泣着说:“你放心去吧。家里不用你管,孩子由我拉扯。出门要保重些啊!灰思遥∮谢峋蜕邮樾呕乩础┠辏汀⒕突乩础曜樱赂眨「邓祷把剑 
    娟子,这十六岁的山村姑娘,生得粗腿大胳膊的,不是有一根大辫子搭在背后,乍一看起来,就同男孩子一样。她听着母亲的吩咐,瞪着一双由于泪水的潮湿更加水灵灵的黑而大的眼睛,撅着丰腴好看的厚嘴唇,缓缓地走向父亲。
    “爹,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她紧看着父亲。
    仁义凄楚地苦笑一下,用粗糙满茧的大手,抚摸着女儿的黑亮头发,说:“住不多久,我就回家来。好孩子,听妈妈的话。别使性,帮妈干活。”
    娟子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父亲的脸,象是要把每一个看惯了的记号铭刻在心上,她用力点点头,嗯了一声。
    德强坐在炕角落里。他并没有哭,只是那稚气的脸上,涌现出同他年龄不相称的、象个经历极广的成人那样的可怕痉挛。母亲的吩咐,打断了他的沉思,他也走到父亲身旁……突然,街上传来急狂的狗叫!母亲一口气吹灭灯。仁义推开后窗,跳了出去,大踏步上了后山,黑暗随即吞没了他。
    娟子、德强、秀子、德刚,一齐紧紧抱住母亲,仿佛谁要把他们的妈妈劫去似的。
    是由于这些悲惨的回忆,还是为丈夫离家后两年来的痛苦生活,母女俩都痛哭流涕了。
    啊!这两年日子可真不是人能想象的啊!母亲,她是一家人唯一的支撑者。大孩子少衣服叫妈妈,小孩子饿了哭妈妈,她是他们的一切。母亲没叫德强停学,她整天怀里抱着手里扯着孩子,在山上、地里爬来滚去。吃的什么饭,穿的什么衣,那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呀!
    娟子抑制住自己,擦干眼泪,从母亲怀里接过妹妹来,劝说道:“妈,不要哭了,别伤心啦。过去的事,不会再来了!”
    母亲渐渐止住哭,把女儿拉到自己身旁,慈爱地抚摸着女儿圆厚健壮的臂膀,用温柔微弱的目光,端详着没离开自己一寸一步长大的女儿。似乎生活的劳碌,使她从没仔细看过孩子。象娟子离开她长大后又突然回到她眼前那样,她感到女儿身上的每一特征都是新奇的,甚至女儿身上那件已褪色补了几个补绽的蓝粗布褂子,也是才穿到身上,她第一次见到似的。
    娟子十八岁了,长的同母亲差不多高。在她那被太阳晒成黑红色的方圆开朗的脸庞上,总是无变化似的平静得几乎没有表情,但并不是过于幼稚和天真,因为在前额上,有几道细细的纵横纹线,象老是在思索着什么,显示出她单纯而又有主见,天真而又有成人的某些老练。她平常不爱多说话和嬉闹,大概就是表明她的这个特点的一个方面吧。
    这姑娘从小就喜欢上山,知道干活,不让她去,她就哭,六、七岁时就能赶牲口运庄稼了。正由于劳动,使她发育得强壮有力。如果说前二年她象个男孩子那样结实,那末现在她和同年岁的小伴子相比,是一点也不亚于的。为她高高丰满的胸脯和厚实的脚板,母亲忍受过许多风言风语的责难。那时代,女人是不许这样放纵的。七、八岁就要开始裹小脚,当时娶媳妇看新娘子俊不俊,先瞅瞅脚小不校长大一点,还要带上令人难以呼吸的奶箍,把胸脯束得平平的。母亲以自己的身历痛苦,又为着劳动,宽宥了不听约束的女儿。在这些苦难的年月里,娟子象乱石中的野草,倔强茁壮地成长起来了。
    母亲的目光,又落到这支两年前曾使愤怒的丈夫抓起过、又不得不摔掉、而现在女儿又拿起来的土枪上,不由得浑身颤悸着,恐惧地说:“孩子,你怎么又拿出它来啦?可不能再惹祸啊!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叫妈可怎么活啊?唉……”她又哭了。
    “妈,妈妈!快别哭了,你听我说呀!”娟子给母亲理头发,擦眼泪,“妈,我不象俺爹一个人,拿着鸡蛋碰石头,我们有很多人。妈,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替全家人报仇!”
    “报仇?!”母亲吃惊地抬起头,颤动着嘴唇,非常惊讶地看着女儿。
    “妈,你知道吗?”娟子看母亲不哭了,有些兴奋地继续说,“我们有了组织,就是穷人集在一起,力量就大了。我们有共产党——就是些最好的人,来给咱们带头,打鬼子,杀王唯一这样的大坏蛋!妈,我把事都告诉你吧,王唯一的死,就在今夜啦!”
    “啊!真的?!”母亲大吃一惊。
    “真的。”娟子平静地回答,“妈,你不要害怕,咱们一定能打过他们的。妈,咱家南屋今晚我们要用用,因咱家靠山,不会被坏人知道。再说,妈,我们都信着你呢,到别家不放心呀!妈,你能答应我吗?”
    母亲愣怔住了。她来不及领会女儿话里的全部意思,一阵恐怖向她袭来,而为女儿担心的紧张心情,更有力地攫取了她。她一想起街上那一幕,忙说:“娟子,刚才街上又来了一大车当兵的,朝南头子去了。
    你们可……”
    “好,妈,我马上出去看看。”娟子说着把妹妹递给母亲,刚迈出一步,又急忙回头问:“妈,你让不让我领人来南屋呢?”
    “嗯,嗯,好,好,你快去吧!”母亲急匆匆地应着。孩子消失以后,她又颤栗起来。
    母亲的心被复杂的感情交织着,缠绕着。她不知道是甜是苦,是酸是辣,反正样样都有。她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更明显了,象是在咬牙忍痛,又象是在苦楚的微笑。
    娟子一出胡同,迎面碰上兰子。兰子刚要张口,娟子却先开腔小声问道:“你看到了吗?”
    “什么?”兰子眯缝着眼一怔,一下明白过来:“你怎么知道的?哦,是大婶告诉你的吧?她挨了打……”“什么挨打?”娟子吃惊地问。
    “啊,她没告诉你呀?!就是大车上的二鬼子①,那个麻子班长打她一枪把子……”兰子把当时情况说了说,拉着娟子悄声道:①二鬼子——即伪军。“走,告诉老姜去。我数清了,车上四个二鬼子,一人一支大枪……”大车在一匝高大的围墙边缓慢下来。车伕吆喝一声,加了一鞭,壮骡子躬起脊背,猛力向前一冲,大车摇晃着进了围墙的半圆形的拱门,在挂着“胜水乡乡公所”的白板黑字长牌子的大门口停下来。从车上跳下四个伪军,走进朱漆森严的大门里。
    在深宅子里的正堂客厅门口,出现了一个人。他那颗肥胖的头圆圆的,光秃秃的,眉毛几乎见不到,看上去恰似一个肉蛋子。他身上的黑色丝绸夹袄闪着青光,和他脸上的油光相照映。
    伪军中那个脸上有麻子的快步抢上阶台,恭敬地笑着说:“王乡长,你身体安好!”
    “哈哈,郭班长回来啦!辛苦!辛苦!”王唯一嗤着黄门牙,说着同郭麻子班长进了屋,喝着茶水谈起了事情……这胜水乡乡长王唯一家,是几辈的老财主了。不过从来没有象王唯一承家以来这样兴旺过。王唯一还有个叔伯弟弟叫王柬芝,但从他们的父辈起就分了家。据说当年分家时为争一块好山峦曾闹过纠纷,结果王唯一的父亲有官势,所以王柬芝的父亲吃了亏,自此两家虽一墙之隔,感情已很淡薄了。也正为此,王柬芝的父亲决心要儿子长大做官,供王柬芝自小念书。王柬芝从进中学开始,就一直在外面,是不理家业的。所以除了住宅是并排着一家一个大门外,财产已比不上王唯一的多了。村里人对这同是财主的弟兄两个,一向有着不同的看法。听说王柬芝在北平念完大学就在烟台教书,他很少回家,村里的一般小孩都不认得他;不过从他几次回家的情形看,人们就认为他和王唯一不一样。王柬芝对人的态度很和蔼可亲,对受苦人也不歧视,特别是民国二十四年初冬他回来那次,看到一些人缺吃的,就叫家里拿出一些陈粮来借给人们吃。村里人都说,到底是念过书出过门的人有出息、见识广呢!
    可是他那叔伯哥哥王唯一就不同了。王唯一袭了他父亲的职,当上乡长。那些什么秦司令、丁团长、黄三爷、七二老等地方军阀,统治着这一带山区。王唯一就倚仗这些自封司令、各霸一方的土匪势力,当了土皇帝。平时父子横行乡里,什么恶事都能干出来,谁家的闺女长得俊或娶个有些姿色的媳妇,那就要象防山猫子咬小鸡一样防着他们。王唯一的财产连他本人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据说曾有个讨饭的到他家来,女儿不给,儿子说:“给她点吃吧,反正她吃了,拉屎也要拉到咱地里,给咱当粪料。”讨饭的是个老太婆,一听这话气坏了。
    她下决心挨着饿耐着屎向前走,一定不拉在他们地里。结果她整整走了一天半,还想往前走,可实在憋不住,就拉了。心想这可不是他们的地了。谁知拉完一打听,啊,还是他们的地。唉呀呀!老太婆长叹一声,逢人就讲她经历的故事:这世道太不公平了,连拉屎也非拉在人家财主地里不可。
    王家的住宅,占去村子的一小半,一律是青灰色的大瓦房。房周围有高大的围墙包着,墙头上满布着铁蒺藜。在大门口的一旁,威严地矗立着守门的炮台。家里豢养着几十个“乡狗子”①,专门对付那些不怕死活要拚命的人。
    ①乡狗子——即伪乡政府里的乡叮这山区就他们家有大车,为大车的行动方便,乡长就下令修筑一条直通道水城的大路。
    “七七”事变以后,听说日本人不论穷富,是中国人都杀都抢,王唯一非常害怕。这光景不是要完蛋了吗?后来军阀秦玉堂投了日本,捎信来,要他扩张势力,组织保安队。他高兴的不得了,比过去更威武了三分。按他自己的说法,日本人倒也很讲人情,生来命好该享福,狗到天边改不了吃屎。
    没多久,伪县长被起义军打死了,地面很不太平。王唯一又吓得要命,急忙要求日本人派兵来。但鬼子连大地方都缺兵,哪还顾得到山区来?倒还是秦玉堂派来一队伪军,加上保安队,分散住在周围几个村子里。乡公所住有一班伪军和二十几个保安队员。保安队长是他儿子王竹,他侄儿王流子是小队长。
    可是地面上仍旧很不安稳,共产党就象数不尽的火星撒布在秋天的山草上,火苗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各地都有起义军,杀了不少伪政权的头目和汉奸卖国贼。王唯一更加感到这山区不牢靠,自己的势力单薄,故此前几天打发郭麻子班长和王竹、王流子几个人进据点去请求鬼子派兵来……“这怎么行,这怎么行?”王唯一听郭麻子说日本人还不过来,心神不定地来回踱着步,摇着肉蛋子脑袋。
    郭麻子倒不怎么在乎,呷口茶,笑笑,说:“嘿嘿,乡长不必担忧,丁县长说啦,住一时期看看这地方实在待不下去,我们就撤进大据点去……”忽然传来一阵女人的清脆笑声,象谁扯着他耳朵扭过去的一样,郭麻子的头立刻转向后窗,眼睛随即瞪大起来。他看到了王唯一的女儿玉珍。她正坐在后院的藤椅上晒太阳。
    “哦,丁县长这末说了?”王唯一停止脚步。
    “是啊,”郭麻子急忙转回头,“你家王竹和流子留在县城待几天,就是为你家安排住处的。”说着,他的眼睛又向后窗瞟去,向玉珍挤了一下眼。
    王唯一没去注意郭麻子的脸象,只顾摸着秃脑门,黄门牙渐渐露出来了。
    随着夜的降临,雨也下来了。
    开始是断续的雨星,渐渐增多转大,一会就变成倾盆大雨了。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两人相对碰着鼻尖也难看清脸面。在这滂沱的雨夜里,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平常总爱闹夜的狗子,也被这不断头的哗哗响着的雨声,搞得腻烦了,不再注意那能引起它们发狂的动静。
    已是下半夜了。
    村西北角母亲的南屋里,从外面看来黑糊糊的,实际上是用被子遮住窗户,挡住了里面的灯光。这时,里面走出十多个人。他们走的脚步非常轻,出了胡同口,就分成三股,消失在雨夜里。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德松的父亲,轻轻地开了门,也送走了十几个人。不多会的工夫,那个威风凛凛的高大围墙,就处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包围中。人们听到炮台上的说话声了:“他妈的屄!这个屌天气,真窝囊死人。唉,眼皮老打架……”“哎,回去睡会吧。队长没在,怕什么?”
    “那郭班长不是回来啦?”
    “管他个球!他自己的丢人事,不知有多少。”
    “好吧,我先回去躺会,再来换你。”
    “去吧。这个屌天气,谁还会出来?不会有事的。”
    接着是下梯子的声音。
    墙根底下的黑影移动了……德松灵巧的和猫一样,踏着高大的七子那宽厚的肩膀,爬上了门楼子。上面有个不大的窄空隙,他用力挤了进去。大黄狗立即扑来。他忙把手里一块猪肉往狗嘴里一堵,狗就衔着肉跑到窝里去了。德松掏出豆油瓶子,用鸡尾巴蘸着,往门枕上、门闩上抹了抹,接着,沉重的大门就无声地打开了。
    一大群人,立即涌了进来。
    姜永泉跟在七子身后,顺着梯子向炮台上爬。其余的人,跟着德松向里面冲去。
    炮台上,那站岗的披着雨衣、挟着枪缩在一起。一听有声音,刚转回头来,七子已抢到跟前,拦腰将伪军抱祝敌人正要喊叫,姜永泉一个箭步赶上来,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举起利刃的菜刀,向敌人的喉咙砍去……“不要动!”这是德松的宏亮嗓门。
    屋里漆黑一团,正在睡觉的伪军和保安队员们被惊醒,慌作一团。有大胆的想去拿枪,向墙上一摸,枪早没有了。一个个磕头的磕头,下跪的下跪,乱的象麻雀窝被戳了一棍。
    姜永泉和七子也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