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张爱玲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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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4月,张爱玲发表了一篇题为《爱》的散文,这篇短文章空灵飘忽,不着斧痕,描述了张爱玲理想中的爱情观。据说这个故事还是从胡兰成那里听来的,故事中的女孩即胡兰成发妻的庶母!

胡兰成当时在南京任职,张爱玲就常常给他写信。张爱玲本不是个缠绵悱恻的人,但这次也生出离情别绪来,她对胡兰成恋恋不舍地说:“你说没有离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伤了!”她还在一封信中说:“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

张爱玲不想他们的关系将来会怎样,不问自己的名份,也不在意胡兰成已有妻室,挟妓狎玩,“欲仙欲死”地享受这爱的甘霖,──她得到了那种“于千万人之中遇见唯一爱人” 的欢乐,得到了千万年之中守得真爱一刻的永恒。所以她很满足。

爱情的力量使胡兰成由从前的郁郁寡欢变得爱说爱笑,有时还爱唱两嗓子。胡兰成每次回上海,先去看张爱玲,踏进房门就喊:“我回来了。”仿佛这里就是他的家,他的归宿。每次回来,胡兰成都要在上海住上八九天,晨出夜归只看张爱玲,两人伴在房里,总有说不完的话。

这时,事情起了变化:胡兰成用情不专,放纵情欲,他的妻子英娣提出与他离婚。胡兰成十分痛苦,在张爱玲面前流泪说:“张爱玲,我是不是太坏了,连做一个丈夫都不配?连太太都离我而去……。”
   
张爱玲安慰他说:“在这个乱世,做一个女人难,人来人去是不定的,什么都靠不住,何必为把握不住的事情难过呢?”

几天后。回到南京的胡兰成给张爱玲写了一封求婚信:

爱玲:
自从一年前我在南京看到你登在《天地》上的两篇文章,我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你就是我在茫茫人海中所要寻觅的人!及至见了第一面,我更感到我俩的缘份是前世定了的。爱玲,这世上懂得你的只有我,懂得我的也只有你。在我们相知相伴的日子里,我一直把这份对你的情义放在心底,不敢稍稍放纵感情的姜绳,生怕伤害了你。因为英娣还在呀!我是早就把你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的,英娣已经使我失去了一个家,你不会再使我失去最后一个家吧?!你说见了我,你变得很低很低,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我本自视聪明,恃才傲物惯了的,在你面前,我只是感到自己寒伧,象一头又大又笨的俗物,一堆贾宝玉所说的污泥。在这世上,一般的女子我只会跟她们厮混,跟她们逢场作戏,而让我顶礼膜拜的却只有你。张爱玲,接纳我吧……

张爱玲给胡兰成回信,却是一张空白信笺,胡兰成匆匆赶回上海,眼睛里满是问号。张爱玲说:“我给你寄张白纸,好让你在上面写满你想写的字。”


他们结婚了。胡兰成担心时局不稳会连累张爱玲,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没有办理任何法律手续,只写下一纸婚书: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前两句是张爱玲写的,后两句是胡兰成所撰,证婚人是张爱玲的好友炎樱。这年,胡兰成38岁,张爱玲23岁。


新婚蜜月,“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两人整日守在房里,燕语昵哝,男欢女爱,有时两人并枕躺在床上说体己话,有时面面相偎含情而视,有时说古论今谈天说地,张爱玲常有妙语连珠令胡兰成刮目而视。

张爱玲古典文学功底深厚,读小说心细如发,那些躲在套语滥调里的传神字句,她常常脱口而出。一次,张爱玲和胡兰成躲在深闺里谈论小说的语言,张爱玲说:“《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这‘淹然’二字就用得好!”胡兰成要张爱玲说“什么是‘淹然’”,张爱玲答:“有人虽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却象丝棉蘸了胭脂,即刻渗开的一塌糊涂,这便是‘淹然’呀。” 谈张爱玲的朋友苏青,张爱玲品评说:“苏青的美是一个俊字,有人说她世俗,其实是俊俏。她的脸好像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馒头,上面点有胭脂。”

张爱玲悟性颇高,常有与人不同的感觉。胡兰成为张爱玲读诗。读《诗经》中大雅章,有“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的诗句,张爱玲说:“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 读到《古诗十九首》中“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衣裳,当户理清曲”时,张爱玲说:“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 再读《子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张爱玲叹息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读到《乐府》中一首诗:“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石见何磊磊,远行不如归。”张爱玲笑:“这‘眄’字用得好。”胡兰成不明白是一种什么样子,张爱玲解释说:“就是上海话‘眼睛瞄发瞄发’,不是极有风情么。”还说:“这样困苦还能在夫婿面前撒娇,他们亦是真爱的!”      胡兰成不禁叹道:“自己平常看的东西以为懂了,其实竟未觉得。” 一日两人并坐看《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张爱玲就 说:“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 张爱玲又说:“西洋人有一种阻隔,象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带着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 让人隔得难受。”

一日午后,两人上街,张爱玲穿了件桃红色的单旗袍,胡兰成说“好看”,张爱玲道:“桃红色的颜色闻得见香气。” 张爱玲偷看书房里的胡兰成,这样写到:“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间里有金沙金粉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胡兰成促狭地要张爱玲描述他们夫妻亲热,张爱玲正色说:“你象一只小鹿在溪里吃水。” 谈到姓氏,张爱玲亦有妙论:“姓崔好,姓黄亦好,《红楼梦》里有个黄金莺,真是非常好的文章,而且是写的她与藕官在河边柳萌下编花蓝儿,就更见其好。”又说,“羌好。羯很恶,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气味。鲜卑黄胡子。羌字象只小山羊走路,头上两只角。”还说,‘牛叫是好听,马叫也好听,马叫象风……” 胡兰成最后只得将手一合,又喜又恼无可奈何地说:“这书里的句子象是街上的行人只与你打招呼,我倒真象是乡下人来上海,端得只有看的份了!”


1945年初夏的一天傍晚,张爱玲和胡兰成站在阳台上,眺望晚烟里雾霭沉沉的大上海,心底升出一种郁郁苍苍的悲凉之感。上海市区的高楼大厦在夜幕中微微起伏,虽没有山峦却也象层峦叠嶂。张爱玲联想起这个时代许多人的命运,也联想起自己的命运,不由嗟喟道:“这真是一个乱世呵!”


随着时局的变化,日本侵略者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汪政权也如枯木朽枝,岌岌可危。胡兰成深感时局动荡,说不定哪日汪伪政权就要垮台,此时西天的一抹晚霞更增添了这种凄凉的情调,遥想未来不免有些感伤迷惘,便对张爱玲说:“时局可能要翻,来日大难,在劫难逃,汉乐府中有一首诗,‘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想不到古人这几句平常又平常的诗句,竟是我们此时处境的真切写照了!爱玲,恐怕我们夫妻真的要‘大难来时各自飞’了。”

张爱玲望着这个嬴弱的男人,心中掠过一丝苍凉,苦笑着说:“能过一时是一时,不要想那么多吧,兰成。” 胡兰成又说:“如果那一天来临,我必能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名换姓,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也必定找得见。”张爱玲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5

1945年抗战胜利后,胡兰成开始了逃亡之路。先到上海,与张爱玲相处一夜,第二天去了杭州,又往绍兴,到了诸暨斯家。斯家是他中学同窗斯颂德的家。胡兰成年轻时在他家住了一年,却对同学的妹妹有非分之想(他当时已结婚),被斯家礼貌地请出。不多久,他又来斯家做客,这家人仍把他当客。现在,他逃亡的落脚点还是斯家。斯家人带他东躲西藏,仍不安生,又由斯家人带他去了温州。投奔斯君的丈人家即小娘范秀美的母家。胡兰成确实改了名字,冒称是张佩伦的后裔,不过不叫“张牵”,也不叫“张招”,而叫张嘉仪。
  
范秀美大胡兰成两岁,与斯家老爷生有一女。老父亡故后,她在一家蚕桑场工作。她送胡兰成去温州,她又与范秀美结成了夫妻。他给自己找的说法是:“我在忧愁惊险中,与秀美结为夫妇,不是没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见我不老实。”他忘记了张爱玲,周训德没有?而此时,周训德正因与他的关系入狱受苦,而张爱玲呢?一路寻过来了。逃亡中遇到一个在桑蚕学校读书的女子,名叫范秀美,后来又受其掩护,隐居在她家里,便与之同居。


1946年2月,张爱玲探得胡兰成潜藏的地址,冒着初春料峭的寒风,过诸暨,走丽水,远去温州寻夫。及至见了胡兰成,张爱玲幽幽地说:“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住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含有宝珠在放光。”

夫妻一场患难相从,千里迢迢特意来看夫婿,按说胡兰成应感动不已,但这个铁石心肠的人,竟粗声粗气地吼:“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对此他后来的解释是,夫妻难中相别,妻子寻踪探夫,本是令人感动的人情之常,但爱玲是超凡脱俗的,就不宜了。真实的原因是并没有告诉他与秀美的事,“不是为要瞒她,因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惭愧困惑。”男人向来是只顾原谅自己,不愿委屈自己的。
  
爱玲一路上却是心事重重。她对胡兰成说:“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着你就在着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君本多变,侬仍痴情,女人对感情向来比男人持久认真。张爱玲住在公园旁的一家小旅馆里,胡兰成白天去陪她--爱玲,晚上去陪她--秀美。这次的相见,亲近中已有了生分。有时四目相视,半晌没有一句话,忽听得牛叫,两人面面相觑,诧异发呆。一日爱玲告诉胡兰成:“今晨你尚未来,我一人在房里,来了只乌鸦停在窗口,我心里念诵,你只管停着,我是不迷信的,但后来见它飞走了,我又很开心。”因爱可以爱屋及乌,因爱亦可以感时恨别,见鸟心惊。但爱玲心中的黑乌鸦是永远赶不走了。

在来温州之前,张爱玲已听说胡兰成与范秀美同居的事,她宽容地想:一个身处险境的男人,远在外地寻找些安慰是难免的,何况秀美曾掩过兰成,乱世际遇在一起,也只是权宜之计。并未因此责备他,相反,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对胡兰成和秀美的婚事,张爱玲对范秀美还有一种同命相怜之情。初见范秀美,张爱玲甚至说:“范先生真是生得美的,她的脸好像中亚西亚人的脸,是汉民族西来的本色的美。” 胡兰成对她到来的迁怒,张爱玲觉得也许是因为局势动荡,前程未卜,但又觉得不对,这次相见,胡兰成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生分之感。


其实,当时的胡兰成正心事重重地挂念着一个叫小周的女子。1944年11月,胡兰成一次到武汉时出差,住在同僚借住的汉阳医院时认识的。医院里有个周训德小姐,年方十七,长得端庄美丽,生性多情的风流才子胡兰成自然就起了绮念,很快使年幼无知的小周堕入情网。他要小周送他照片,又要她题字,小周似嗔似真地题了一首《乐府》中诗:“春江水沈沈,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小周是见习护士,学的是产科,在冬天穿着蓝布夹旗袍,做事干练,很有青春朝气。她的父亲是银行职员,已经去世了。她是父亲与小老婆生的,因此,对胡兰成要求结婚的反应是,不能娘是妾,女儿也是妾。于是胡兰成又举行了一次结婚仪式,虽然他早已与张爱玲有婚姻之约,而且他告诉过小周他与张爱玲的关系。


胡兰成仰慕张爱玲的“横绝四海”,但也喜欢小周的本色天真,早在上海时就曾两次对张爱玲谈到他和小周的事,当时张爱玲虽不悦,只觉得是萍水姻缘,一夜风流,倒也未予理睬,后来势态竟发展至谈婚论嫁,而非胡兰成自己辩白的“逢场作戏”,当时身在武汉的周训德,因受胡兰成牵连,已被以涉嫌汉奸罪逮捕。消息传到胡兰成耳朵,痛苦难以自抑,他想去投案自首,以救出狱中的小周。此时张爱玲突然出现,自然是胡兰成没有料到的。

张爱玲住在温州城中公园旁的一家旅馆里,胡兰成白天去陪张爱玲,晚上去陪范秀美。在温州,这一个男人和两个女子,有时一起上街,有时一起在旅馆里抱头痛哭。用胡兰成的话说,“因为都是好人的世界”,相处倒也融洽。

一日,张爱玲又说起范秀美长得好,要给秀美画像。范秀美端坐着,张爱玲走笔如飞,胡兰成在旁边看,三个人兴味十足。眨眼就勾出了脸庞儿,画出眉眼和鼻子,正待画眼角,却突然停住了,一脸的凄然和委屈,只推身体不舒服,再也不肯画下去。范秀美走了之后,胡兰成很纳闷地问:“这样的神来之笔,为什么不画了。” 张爱玲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看上去竟似有夫妻相,难道这就是前世姻缘。心里不由一阵惊动,就再也画不下去。”

那天晚上,胡兰成依旧做着他那数美并陈的梦,他仍旧想保持目前的格局,即名份上有张爱玲,意念中有周训德,现实中有范秀美,只不过要将这种局势让张爱玲知道。他将他记述他和小周交往的一篇《武汉记》拿出来让张爱玲看,张爱玲只翻了几页,就丢在桌上,说:“看不下去!”

胡兰成又将他想去武汉自首,以此营救狱中的小周的想法告诉了张爱玲,张爱玲感到委屈。张爱玲说:“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你与我结婚时,婚贴下写下‘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你何曾给我安稳?在我和小周之间,还是要你做出选择。你说我无理也罢。” 胡兰成辩解:“我和你是仙境中的爱,而与小周、秀美是尘境中的爱。”并说:“我待你,天上地下,没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生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话。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与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如天命一般不可移易。”还说待张爱玲如己,待小周如客,克己而待客,宁可委屈张爱玲,不愿委屈小周。最后张爱玲伤感地说:“我要你选择,你到底不肯。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虽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尘境中的爱情击碎了仙境中的爱情,剩下的只有悲伤和痛苦,张爱玲的心灵再也承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张爱玲遇到了胡兰成,由相知到相爱,由情人到伴侣,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见胡兰成不愿舍弃小周,又越看秀美越像胡兰成,张爱玲的心碎了,张爱玲绝望了,她本能地意识到:在胡兰成心目中,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位置。于是,她决心回上海。一个女人心里只装着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心中却有着几个女人,她如何能不感伤?
  
第二天,本拟与丈夫同甘共苦的张爱玲,带着满腔哀怨踏上归途。胡兰成去送张爱玲。那天,天上飘着些微雨,地上吹着些微风,张爱玲想起一年前和胡兰成初次相逢的那个黄昏,不由黯然神伤。

胡兰成伫立岸上,看张爱玲一个人孤零零地登船远去。天公应知离情,更着阵阵春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如歌如梦。雨水和泪水把昔日烈焰浇泼殆尽,把欲仙欲死的爱境荡涤一空,把一代才女的爱之繁花打落得残红遍地。

这是张爱玲惟一的爱,她不会有第二次。她爱得如火如荼,如生如死,全身心投入而忘了一切。她曾经得到千万人之中遇见惟一的人的欢悦,她曾经得到千万年之中守住恋爱一刻的永恒,但欢悦无永恒,永恒无欢悦,因为似乎到底不是那惟一的人……
  
她爱得伤心、伤情、伤了灵性。这里的创伤,不仅影响了她的生活,而且影响了她的创作。她勤奋的笔耕得慢了,生花的笔开得淡了。全身心品味的感觉钝化了,对意态情致的体悟淡泊了。张爱玲风格弱化了。
  
她曾对胡兰成说:“我自将萎谢了。”萎谢的不仅是青春,亦是文采,一代才女的才情。

这来自心灵的创伤和巨痛不禁影响了她的生活,而且影响了她的创作,──在很长一个时期,她没有再写东西,而且从此她再也没有写出象先前那样富有灵气和才情的作品,令人惋息不已。


过了几日,张爱玲寄了些钱来,亦有信来:“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涛涛黄浪,伫立涕泣久之……。你没有钱用,我怎么都要节省,帮你度过难关的。今既知道你在那边的生活程度,我也有个打算了,不要为我忧念。”痴心若此,令天下男女为之动容,为之掩面。


6

这份令人刻骨铭心的爱,虽然苦涩不堪,纵有千般委屈,毕竟一时难以割舍。回到上海之后,张爱玲仍没有间断和胡兰成的联系,经常寄来稿费,补贴胡兰成的生活之需。

张爱玲回上海后,抓汉奸的风气渐渐过去,胡兰成又做起“东山再起”的美梦。当时的文化名梁漱溟在四川北碚办了一家勉仁书院,经常在一份《观察》杂志上经常发表文章,在学人中间颇有影响。胡兰成便写信与梁漱溟论学,因胡兰成用的是化名,梁漱溟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但对胡兰成的观点大为赏识,当即回信说:“几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针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从此,胡兰成在当地名气渐大,而且经当地名流介绍,在温州中学谋到了一份教书的差事。胡兰成洋洋得意,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志得意满地给张爱玲写信述及自己的心境,最后还忘不了提一句“时有村妇来灯下坐语”。

张爱玲看到处境渐已好转后的胡兰成又故态复萌,一副浮浪文人相,感到越来越陌生,不愿意再答理他。也许是山水相阻使两人越来越难以沟通,隔阂越来越深,也许张爱玲有意躲避这份绝望的爱情,总之,张爱玲觉得“渐渐地不认识你了”,与胡兰成的书信也日渐稀疏。1947年11月,胡兰成悄悄来到上海,他在张爱玲处住了一夜,又走了。他不忏悔和谴责自己的滥情,反倒指责张爱玲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细节处理“不当”。他又问张爱玲对自己写的那篇含有与小周交往内容的《武汉记》印象如何,又谈起与范秀美的事,张爱玲十分冷淡。当夜,二人分室而居。第二天清晨,胡兰成去张爱玲的床前,俯身吻她,她伸出双手紧抱着他,泪涕涟涟,哽咽中一句“兰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几个月后,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诀别信,时间是6月10日: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小吉”,小劫,劫难之隐语。),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随信还附加了30万元钱,那是爱玲新写的电视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的稿费。
  
1947年6月9日,上海遭到了狂风暴雨的袭击,货棚被掀翻,到处有积水,交通亦中断达二十四小时之久。吴淞口外的渔船被吹翻了一百多艘。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下,张爱玲的心境也更悲戚吧?“如果张爱玲那封决绝信是在6月9日狂风暴雨中写的,那心情该有多凄惨?” 曾经沧海难为水。到底曾经爱过,而且是铭心刻骨的爱,哪怕虽有千般委屈,但委实难以放下,因而拖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有最后的决断。爱情的酸甜苦辣是可以忍受的,因为毕竟还是情味,而无爱的苦涩却是无可奈何的。
  
收到诀别信后不久,胡兰成曾想通过爱玲的挚友炎樱从中缓和关系,以再修好。他写信给炎樱,说:“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爱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炎樱没有理他,张爱玲也没有理他。
  
“我自将萎谢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这嗟喟中多少悲伤,多少次灵魂的搏斗,内心的纠缠,使张爱玲不得不无可奈何地选择了诀绝。这次裂变给张爱玲带来的创痛是巨大的,以致于许多年以后,在张爱玲短篇小说《五四轶事》里,依然还能找到这段感情生活留下的影子。

1955年11月,一代才女张爱玲拎着两只笨重的皮箱,走过罗湖桥头,带着心灵的创伤,告别了祖国。

1949年后,胡兰成逃亡日本,与吴四宝的遗孀佘爱珍一起过着潦倒生活。晚年胡兰成移居台湾重操旧业,在台湾中国文化学院教书。后来胡兰成知道张爱玲去了美国,便借他的自传《今生今世》出版之际,指望重修旧好。张爱玲回信说:

兰成: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作参考,所以冒失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在这里预选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


不知当年胡兰成对美丽多才的张爱玲始乱终弃出于什么难言的苦衷,但许多年以后,胡兰成晚年回忆起与张爱玲在一起的无数美好的时光,引用了李商隐的两句诗,表达了他无限懊悔和感伤的情怀: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7

1956年2月13日,张爱玲填写了申请书寄往位于新罕布什尔州彼得堡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其中写道:

亲爱的先生/夫人:

我是一个来自香港的作家,根据1953年颁发的难民法令,移民来此。我在去年10月份来到这个国家。除了写作所得之外我别无其它收入来源。目前的经济压力逼使我向文艺营申请免费栖身,俾能让我完成已经动手在写的小说。我不揣冒昧,要求从3月13日到6月30日期间允许我居住在文艺营。

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张爱玲与赖雅相遇。这时赖雅65岁,张爱玲36岁。

甫德南·赖雅1891年出生在美国费城一对德国移民夫妇家中,17岁进宾州大学攻读文学专业,20岁以前已有大量诗作发表。他曾在哈佛大学读硕士学位,在麻省理工学院当英文教员,任《波士顿邮报》的战地记者,赴欧洲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成为自由撰稿人。赖雅于1917年结婚,有一女,1926年离婚。30年代中期以后,赖雅成为一个忠信的马克思主义者,然而终其一生未能加入共产党。

赖雅觉得张爱玲既庄重大方,又和蔼可亲。到了将近3月底,他们开始互相到对方的工作室作客。4月1日,他们并肩坐在大厅中共享复活节正餐。到了5月初,他们彼此已觉得很投趣。

张爱玲始终是一个矜持的女人,人们未免感到惊讶,为什么这一次的罗曼史会发展得如此之快?其实,这是张爱玲面临多方面的生活窘迫的一次选择,赖雅是个热情又关心人的男人,对她的工作也有兴趣,在生活中挣扎的张爱玲挑中了赖雅。这种选择,恐怕只有以难民身份进入美国的人,才能完全理解。

赖雅在文艺营的期限是5月14日,告别营地时,张爱玲向赖雅倾吐了自己的感情。6月30日,张爱玲在营地的期限亦满,她搬进了纽约的一位营友家。

7月5日,赖雅收到张爱玲的一封信,说她已怀上了他的孩子。虽然赖雅离婚后30年来一直回避结婚,然而就在这一天,赖雅毅然写信向张爱玲求婚。8月14日,张爱玲和赖雅举行了婚礼。但由于多方原因,张爱玲去医院做了人工流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