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想宋人使者之二：洪皓
　　
　　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诉谁？ 空恁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
　　这是南宋出使金国的使者洪皓也就是洪迈的父亲的词作《江梅引•忆江梅》。
　　《江梅引》共有四首，这是第一首。
　　有关这首词的写作背景和过程，作者原有小序叙述得很详细：“顷留金国，四经除馆。十有四年，复馆于燕。岁在壬戌，甫临长至，张总侍御邀饮。众宾皆退，独留少款。侍婢歌《江梅引》，有‘念此情、家万里’之句，仆曰：‘此词殆为我作也。’又闻本朝使命将至，感慨久之。既归，不寝，追和四章，多用古人诗赋，各有一‘笑’字，聊以自宽。如暗香、疏影、相思等语，虽甚奇，经前从用者众，嫌其一律，故辄略之。卒押‘吹’字，非风即笛，不可易也。此方无梅花，士人罕有知梅事者，故皆注所出。”
　　由此可见，这组咏梅词是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中产生的。
　　五十五岁的词人被扣留在金国已达十四年之久，历尽苦难，却始终坚贞不屈，故国家园、亲人君王，日思梦萦，感情蓄积已久，忽然受到张总侍御家侍婢歌唱《江梅引》的触发，感情的闸门一旦被打开，感情的潮水便汹涌澎湃，一发而不可收，便借梅寄意，托梅传情，一口气写了四首脍炙人口的《江梅引》，北人争相传抄，并称之为《四笑江梅引》。
　　
　　
　　
　　洪皓，字光弼，江西鄱阳人。政和五年登进士第，建炎三年使金，逼降不屈，流放冷山，被扣留在金国前后共十五年，常以敌情辗转上达，希宋兴师恢复失地。后又触犯秦桧，南谪岭表九年。留有《鄱阳词》一卷，《疆村丛书》录其词十七首，几乎全部是咏梅和留金怀归之作。
　　洪皓词保留到现在的，仅二十一首，其中七首是咏梅词，占三分之一。
　　洪皓如此酷爱梅花，决然不是像宋初隐逸诗人林和靖那样独具“梅妻鹤子”的雅兴。
　　他在《临江仙•怀归》词中写道：“冷落天涯今一纪，谁怜万里无家？”他被扣留在金国已经十余年，多么渴望回到万里外的家乡故国去啊！“何时还使节，踏雪看梅花！”
　　梅花是家乡的风物，故国的象征，怎能不对她怀着深挚的感情呢？
　　梅花，作为独特的感情纽带，把洪皓和故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洪皓身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使馆中忆念江南的梅花，不知她如今开放了几枝，这系于对故园故国深挚的忆念之情。
　　善于写情的唐代大诗人王维曾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忆念故乡的《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维以询问朋友的口气，关怀故乡的梅事，从亲切而细腻的探询中，表达了他对故乡浓烈的思念之情。
　　洪皓却无法问友，无奈只能凭自己内心的猜度和想象。
　　想象江南故国的梅事，寄寓自己怀恋祖国的心情。
　　在这“无花只有寒”的北方异国，只要一想起江南故国灿烂的梅花，顿时仿佛从身上暖到心头，寒意减去了许多。
　　接着设想，祖国的使臣从南方北来的时候，一定会把杭州城春天的信息带到北方来。
　　“余杭、春信”表面上仍然指的是杭州城的梅事，自注用典白居易的《忆杭州梅花》诗中“三年闲闷在余杭，曾为梅花醉几场”。
　　又进一步设想，使臣一定会带几枝故国的梅花来聊以慰劳远在异国他乡的人，可是又担心隔山隔水，路途如此遥远，梅花一定会在路途中枯萎凋落，又向谁去倾诉这种难堪的情怀呢？
　　柳宗元诗句“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早梅》），只是借梅花的销落来抒写对远方友人的浓郁思念之情，而洪皓则在柳诗的启发下进一步借梅花的销落来倾泻他对于故国的深挚怀恋之情，内涵更深，程度更浓。
　　事实上，宋使南来折梅慰远不过是一种主观空想，实际上是宋使不知何时北来，即使北来也不会真的折枝慰远。
　　于是，顺理成章地引出了“断魂肠，思故里”这样感情浓烈的短句，这隐括着高适“遥怜故人思故乡，梅花满枝空断肠”这两个名句的意思在内，这是多么巧妙的用典啊！
　　思故乡之梅花而不见，终于使洪皓肝肠寸断，只好漫弹绿绮琴，奏出《梅花三弄》曲，聊以抒怀。
　　洪皓的心神，已随着优美的琴曲声，飞越关山，度过千山万水，返回故园去了。
　　忽然，哀怨的胡笳声把他惊醒了，蓦地回到现实之中，想起自己使金被扣已达十四年之久，而返回祖国依然遥遥无期，终于悲从中来，滚滚的泪水沾湿了衣襟。
　　
　　
　　
　　
　　
　　然而，洪皓并没有绝望，他早已听到“本朝使命将至”的消息，深信返回故国的希望总有一天将成为现实。尽管“安得健步移远梅，乱插繁花向晴昊”（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的愿望的实现须等待“异日”，但毕竟这是一种强烈的诱惑，美好的希望。
　　可到最后，感情骤降，波澜起伏。洪皓通过孤吟来表达对故国梅花的忆念之情，可又担心一夜东风，把梅花吹成空枝！
　　怨词至此，戛然而止，洪皓将埋藏在心底的对国事和自己前途的担忧，放在长词之外，留出茫然的空白，这恰恰应了洪皓的后半生。
　　洪皓写这首词时，离南奔归宋整有一年。
　　已经十四载了，斗转星移，度日如年，长夜漫漫。
　　多次拒降，天路非遥，生还无望，他已经做好了老死山泉、葬身异邦的准备。
　　面对凄凉的冷山和巍峨的燕山，他淡依山水，消磨岁月，偶有所感，便赋诗填词，抒发愁思。
　　心死神哀的洪皓在年年如常的山林中漫步，几次劝降未果的金朝张总侍御突然派人敦请，说有喜事相告。
　　洪皓心下犹疑，国家山河破碎，自己长期为囚，何来喜事？等张总侍御细说出是因金国皇上得了太子，大赦天下，所有被囚南使均已释放，洪皓也在释放之列。
　　喜从天降，恶梦乍醒。洪皓不能自持，接过张总侍御所赠的马匹，飞身跃上，南驰疾奔。
　　
　　
　　
　　
　　
　　归心似箭啊！
　　甚至来不及流下委屈的泪水，来不及回转草庐收拾珍藏着梅花的词稿，来不及看看这个曾经陌生现在却终生难忘的栖身之所。
　　飞奔啊，身在回归路，心已到江南！
　　像笼中的鸟儿展开翅膀，日夜兼程。
　　漠漠的戈壁挡不住，滔滔的黄河挡不住，急急的风雨挡不住，阵阵的饥饿挡不住。
　　心在飞奔，思绪却紧紧地连着刚刚过去的这段岁月，曾经反刍过千万遍啊，现在重又身临其境，一幕幕地回荡在翻腾的脑海，一阵阵地撞击着躁动的灵魂……
　　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掳，康王赵构南渡长江，偏安杭州，建立南宋，与金朝对峙。
　　南宋小朝廷外仗韩世忠、岳飞诸将的抗御，死力抗敌；内靠赵鼎、张浚的筹谋，竭心维持。
　　可南宋的朝臣不明二帝的下落，接连向金朝派出的百余名使臣均扣留而杳无音信。
　　高宗受国耻家辱而偏安一隅，标榜“中兴”，虽美其名曰皇父、皇兄“北狩”，但臣民不解心头之气，就要假惺惺地派使议和，迎回二帝。
　　张浚力荐我洪皓出使金朝，作为“通向使”，了解二帝北上所归。
　　张浚的荐由十分充分，极言我洪皓少有奇节，慷慨有经略四方之志，众大臣争相招婿却极力推辞。还有在秀州赈灾，也值得一提？全城父老乡亲忍受饥饿，非皇粮不可以救命，我为赈官，焉能见死不救？我非“佛子”，积善之事是本分，百姓知足，众口叫出“洪佛子”。至于抢掠至门前的叛军过而不入，我躲过劫难，那也只能说是坏人惧民畏众罢了。
　　身单影只入虎口，踏上的就是不归路。
　　向当朝皇帝尽忠，话只一句：“天道好还，做恶事的总有恶报，金人安能永远欺凌中原。”
　　父亲刚刚去世，如今坟上的丛草早已十几载青黄相替。长子洪适、次子洪遵、小子洪迈现在最小的也有二十多岁了。子有父而父难尽责，苦涩的泪水因为满腔的冤屈、羞辱和愧疚而迎风飘落。
　　作为待亡之国的使臣，金帅粘罕拘使为囚，意欲强迫到金伪政权刘豫处任职。龚副使已经屈就。粘罕的监斩场景仍历历在目。
　　本来就没想到会好活，万不会乞敌求免一死。
　　十几年了，说过的这句话仍然记忆犹新：“我万里迢迢受命使金，不得奉两宫南归，有辱使命，恨不能将逆贼刘豫碎尸万断，怎能昧着良心反而到他那里去做官！留下也是死，不做刘豫的官也是死，反正只有一死。”
　　视死如归却求死不得，粘罕因了我这南宋有名的“洪佛子”，杀忠臣会失去人心，我洪皓赴死无路，却备受煎熬。
　　冷山，四月生草、八月飞雪的冷山，成了我栖息身体和灵魂的地方。
　　仅容两人对坐的土穴，一块羊皮，几堆马粪，一日两餐烂土豆，捉鸟兽充饥，捧雪块止渴。
　　一个求死之人和必死之人反而在风雪中站稳了脚跟。
　　
　　
　　
　　冷山有灵，将永远铭记着我这原本不属于它的人。
　　才能超群却不自量力的陈王，痴心妄想我洪皓为其出谋划策夺取蜀地。
　　只送给他一句话也就够了：“我从江南来到漠北，不避风霜凌侵，忍受十多年孤寂，当使节和议两国之事。我怎么可能献计帮你去攻打我的国家呢？你们非但拒绝了宋国遣使的诚意，反而将我流放到这边地，这哪里是接待国使的规矩。兵者，火也。长时间用兵者必将自焚。你们金国固然强悍，用兵近四十年，好战成性，亘古未见。即使你们力可干海，亦必自取灭亡。”
　　有理有力有节，反遭金国的封官污辱，离开冷山到燕山了，这点厚待也无非是为了劝降。敌人识破了自己意欲南逃的暗招，强加官职不成，又施监督进士考试诡计，也一并告破。
　　梅花年年早开，几度衰荣。
　　梅香暗渡，沁人心脾。
　　哪是雪花，哪是梅花，迷惘的双眼已辨别不清。
　　谁又知晓啊，雪花拥在身边，梅花绽放梦中。
　　多少次幽梦回故园，泪长流，手未牵，梦却断。
　　时间多得难以打发，可以自哀、挣扎、愤怒，也有足够的时间打理肩负之命。
　　将大宋王脉有承的消息秘密传于二帝，使“坐井观天”的徽宗钦宗心稍有慰。
　　向高宗密书金国军情地情，力主兴兵北伐。
　　求得高宗生母韦太后的亲笔手书密呈高宗，传报佳讯。
　　一封封书信随着南归的大雁飞过淮河，带去了屈辱地活着的洪皓的一片心。
　　一卷卷的《松漠记闻》、《金国文具录》堆在茅屋中，收复河山将大有可用。
　　…… ……
　　飞奔，飞奔，马不停蹄，归心似箭。
　　回家的路也满是荆棘和风险。
　　金帝想到洪皓久居北地，熟悉情况，释放回去，于己不利，派铁骑追杀。
　　日夜兼程的洪皓已渡过黄河，回到了故园的怀抱。
　　人已老，心未衰；鬓已白，发仍在。
　　匍伏在富丽堂皇、威严无比的金殿上，当朝皇帝为什么只是面带微笑、沉稳如常？游荡在济济一堂、文武兼备的朝臣中，当朝独相秦桧为什么面如死灰、不阴不阳？岳飞父子为什么魂断风波亭？抗金名相张浚为什么赋闲不重用？勇冠三军的韩世忠为什么十几年口不言兵？…………
　　游子回故地，物是人已非。
　　哭吧！只有痛哭才能解心头之郁。
　　高宗一句话了结十五年。“爱聊忠贯日月，志不忘君，苏武不能过……”
　　泪水不为此流，十五年也不是为了这句话！
　　哭吧！哭就泪雨滂沱。
　　江南多云多雨多水，可只有泪水才能湿透胸襟。高天为之浓云密布，电闪雷鸣；江河为之波涛翻腾，浊浪排空；青山为之长风怒号，风起云涌。
　　一生的泪水都已洒在了北漠，和着融雪结成了苦涩的厚冰。
　　这满襟盈怀的泪水定是那穿肠充胃的雪团化成，定是那流遍全身的血液灌注，定是那满腔的期待结晶、十五年的日月凝聚。
　　为千年的文明而哭泣，为一朝的死静而号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