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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半个同盟者的事业
  
  
  变法是王安石终生的追求,一生的事业。他因此而名扬天下,名垂青史,备受唾骂。
  变法只有半个同盟者,虽然他是皇帝。
  变法的前奏偃旗息鼓。
  王安石接任三司度支判官不久,他就以万言之篇上书仁宗,以检验自己的政治基础。
  在万言书中,他陈明了自己改革财政的基本原则:“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大宋自开国以来,财力不足问题久拖未绝,其因在于没有良好的财政政策。无策是因无才,朝廷虚位以待,朝野无此人才。直至现在,也无法知晓谁可以担此重任。
  这篇结构严谨、文字老辣的政论文章,承古圣先哲之道,解当朝天子之惑,论及政府职能,无所不用其极。
  仁宗皇帝读完他的万言书后就将其束之高阁,置之不理,王安石不能不心灰意冷。
  在变法的大幕正式拉开前,神宗问政于王安石,并有了一次不为人知的密谈。
  年方二十的宋神宗雄心万丈,力图富国强兵。王安石登上舞台,更是顺理成章。
  皇帝问到朝政的当务之急,王安石以为是决定政策为首要。皇帝又问对唐太宗的看法,王安石回说皇帝应效法尧舜,而不仅仅是唐太宗,行尧舜之道容易,后世的儒臣们并不能真正了解先王之道,都以为尧舜之政,以后不可复见。
  这样的话,昏君听了会忘乎所以,明君听了自然也会称心如意。
  那次密谈才真正坚定了神宗变法的决心。
  神宗问为什么象唐太宗、刘玄德那样的明君也一定要获得贤臣为相来辅佐朝政。王安石说诸葛亮在高人心目之中无须多论,他的政治才干不过是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以达到一个明确的目标。
  王安石接着说,陛下御临一个地大民多的国家,现已升平百年之久,全国才智之士众多,竟然没有贤德智臣辅佐陛下,这恐怕是皇帝无明确政策和用人不专的原因。现在虽然有非常之才,就像当年辅佐尧舜的贤臣,如果受到小人的阻挠,也应该让他弃职而去。
  
  变法的条件明显具备。
  宋朝承五代残唐纷争的五十年后,一直没有强盛起来。西夏、契丹与金不断侵扰,战争无论胜败,宋朝割地赔款。宋朝的地位和天子的皇位是靠金银绸缎换来的。国库之财大量外流,国家经费捉襟见肘,国内行政软弱涣散。
  国不富则兵不强,兵不强则国危弱。在西北用武将恢复国威,这就需要充裕的资财。这正是宋神宗铤而走险的动机。
  不必怀疑动机,不必怀疑过程,更不必怀疑后果。
   有争强好胜的皇帝,有刚愎自用的宰相,激进的改革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变法的启动十分艰难。
  变法中最为时人所知和最为后人所议的是青苗法。这是一个无名小吏提出的。其理想设计是投资五十万两白银,每年可赚二十五万缗,一年夏秋两收,则百分之二十或三十的利息可以一年收两次。
  颇费踌躇后,王安石决定实行借款给农民的做法。在他做太守时,曾经在春耕时贷款给农民,收获时本利收回,并认为这个办法确实对老百姓有帮助。
  这一下就惊扰了每一个村庄、农户和农人,后又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这种贷款不可能是自愿的,必然会变成强迫贷款。开弓没有回头箭,王安石力排众议,独求成功,以换取神宗的赞赏和支持。
  
  变法的过程非常曲折。
  任何变法都不会一帆风顺,何况是王安石主推的变法。
  官居河北安抚使的韩琦,亲眼目睹了青苗法的恶果,向皇帝奏明情况。皇帝对王安石说,韩琦是国之忠臣,为官在外,对朝廷念念不忘。青苗法危害乡里,为何又在都市中推开。王安石对答,如果需要,有何不可。
  奏批往返数次,这位退位的宰相明确指出汉朝所一度实行的国家资本制度的影响,如此榨取民脂民膏而供皇帝穷兵黜武,绝不是富国之道。
  这真正动摇了王安石的地位,皇帝有意中止青苗法。王安石请了病假,士子沸腾,黎民骚动。曾公亮要王安石赶快销假,回到朝上,规劝皇帝。
  皇帝派两个太监视察后听报,太平盛世,万事大吉。老臣文彦博说,韩琦三朝为相,太监之言可信而韩琦不可信吗?结果是新政得到了强推。
  
  变法的派争异乎激烈。
  变法从一始就阵营分明,但并不势均力敌。最初王安石只是个参知政事的副宰相,因皇帝的支持,可以越权行事,与吕惠卿、曾布可以私下决定一切。因此,争议就不可避免,主要是青苗贷款法和御史的言论自由问题。
  变法派的首领是神宗皇帝,主将只有王安石,支持者是一帮和一批默默无闻的小人,总体表现为野心冲天,精力十足,阴险狡诈。反对派的首领是元老重臣,主将走马换灯,从者遍及朝野。
  神宗熙宁六年,苏东坡兄弟回到京师。在随后的两年之中,老臣纷纷离朝,御史台遭到排斥清肃,朝廷乌烟瘴气,派争异常激烈。这都与王安石有关系,他是相当于副宰相的参知政事,谏官已都换成他的人,异己已经清除,台上人少鬼多。
  德高望众的大臣公开反对王安石,年轻的皇帝不明就里。王安石想方设法使皇帝感觉到这场混乱纷争,是胆敢反对变法的大臣与皇帝之间的殊死之战。王安石应陛下之问说,陛下师法先王之道,为了事功,不得不清除这些反对的旧臣。在旧臣与陛下之间的夺权斗争是不可避免的。倘若他们获胜,朝廷大权将落在他们手中;若陛下获胜,则朝廷的大权仍将在陛下手中。自私的大臣存心阻挡陛下行先王之道,才闹出了乱子。
  论争的裁判是皇帝,论争的双方势均力敌。
  司马光与王安石是论争双方的主辩手。
  春季的祭天大典到了,因为国库真的空虚无银,皇帝想免去赐予臣下的银两绸缎,以便节省这笔钱。
  王安石借题发挥,说这是朝臣不懂理财之道的结果。
  对方主辩手司马光反驳说,你所谓的理财,只是在百姓身上多征捐税而已。王安石对答,善于理财者能使国库充裕而不增加捐税。司马光反诘,一国有其固定的财富,不在百姓手中,就在国家手中,不论实行什么名堂的政策,你只是把百姓手中的钱多拿一部分罢了。
  皇帝认为司马光说得有理,随后就把新政暂行搁置。
  政治风暴卷地而起,朋党之争笼罩朝野。
  有人从中渔利,有人受害一生。苏东坡几乎就是一个在朋党之争漩涡中一生挣扎的人。
  王安石最喜用“流俗”与“通变”之说。凡是与他持有异议或者他不喜欢的,都归之于“流俗派”,将自己的同党称为“通变派”。
  反对派的攻击一言中的。“视民间清论为流俗,视异己者为腐败。”“彼以此为流俗,此以彼为乱常。”王安石“钳天下人之口”的想法与做法成为让人愤怒和抨击的把柄。
  司马光、范镇与苏东坡并肩作战。深得皇帝信任的司马光原本对王安石很器重,他对皇帝谈过对王安石的看法,说百姓批评王安石虚伪,是言过其实,但他却是不切实际,刚愎自用。他在与吕惠卿一起给皇帝讲历史时,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辩,皇帝只得拉架。王安石因司马光反对他的政策而开始厌恶他。
  王安石请病假后,神宗打算任司马光为副枢密使。司马光谢绝不就,说个人的官位毫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是否要废止新法。司马光九次上奏折,皇帝问,让你当枢密使主管军事,你多次拒不受命,却不断谈论与军事无关的事。司马光回说,我至今没有接此军职,只要在门下省一日,就应该提醒陛下留意此等事。
  王安石销假后地位又固,他把司马光降为制诰。范镇拒发新命,皇帝只得亲手交给了司马光。范镇请辞,皇帝允准。
  王安石又复相位,韩琦辞河北安抚使,只留任大名府知府,皇帝仍然照准。
  很多人怒不可遏,有话要说,非说不可。
  时年只有三十二岁,任职史馆,官卑职小的苏东坡挺身而出,引人注目。
  苏东坡给皇帝上了两次奏折,也有上皇帝的万言书。
  在第一折中,开言直击青苗法,说全国人都已在反对皇上,千万不可凭藉权力压制人民。多少官吏已然降职或革职,甚至有恢复肉刑之说。
  此时,忠厚之人都已去职,情势危如累卵。苏东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御史中丞吕晦对王安石首发弹劾,连司马光也深感意外。一场争斗,化暗为明。吕晦被革职后,御史台群情振奋,联名上书请求罢王安石的相位。王安石欲速则不达将数人入监,范纯仁起而应战,同遭流放。苏子由接着身受其祸。老臣富弼辞职归隐,临去时说,在任何政治斗争中,正人君子为道义而争则必败,小人为权力而争必占上风,最终结果是双方必然各得其所,好人去位,坏人得权。
  期待之后是怀疑,怀疑之后是迷惑,迷惑之后是恐惧。
  范镇的外貌胖而松软,个性之强则不让坚钢。在去职之时,他在辞呈上说:“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有进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皇帝将奏折交给王安石,他的脸色立时煞白,人不自持,双手乱抖。
  司马光做到了态度诚恳又严肃认真地与王安石讨论新法,最后才完全决裂。皇帝仍希望他在朝为官,他一直认为只要司马光在身边,就不会犯什么大错。皇帝三番五次地召他回朝,司马光再三再四地坚辞不从。
  从朝中退归林下,司马光同样怒不可遏,也同样写给了皇帝:“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臣之才识,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议论,固安石之所非。今日之所言,陛下之所谓谗慝也。若臣罪与范镇同,则乞依范镇例致仕。或罪重于镇,则或窜或诛,所不敢逃。”
  自此后十六年,国家以乱而得一部历史巨著。
  后来,神宗重召司马光回朝主政,他的唯一回答仍然是一个问题,那就是皇帝要立即废除新法么?
  苏东坡所上之书如石沉大海,又上了第三书。皇帝临时严禁强销青苗贷款,并无全废之意。苏东坡以孟子的话讥其如一个偷鸡贼想改过向善,变作每月只偷一只鸡。
  真正激怒王安石的是苏东坡所出的一道考试题。与强硬的对手相比处于明显劣势的苏东坡,只会单枪匹马地强打硬拚,最后以一道乡试题而败下阵来。这道《论独断》的全题是:“晋武平吴,以独断而亡;齐小白专任管仲而罢;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重锤击向王安石的软肋,死人也会被激怒。
  苏东坡走进了强权人物的视线,小人也有了可以捏造的藉口,他终于从混乱的外围投身于漩涡的中心。
  皇帝曾对司马光说,似乎苏东坡人品欠佳,你对他评价过高了吧。司马光说,陛下是指有人控告他吧。我对他知之较深。谢景温是王安石的亲戚,控告也是王安石煽动而起。虽然苏东坡并非完美无瑕,他不比隐秘母丧不报的畜牲李定好得多吗。
  有政绩的苏东坡,此时应官居太守,皇帝也有此意。王安石与谢景温反对,只安排他任一个县的判官。但是,皇帝没有应从,让苏东坡到杭州作太守。
  苏东坡与王安石一生的交往从此开始。
  
  变法的结果万分凄惨。
  朝廷的本意和实际操作大相径庭,注定失败的后果不言而喻。
  免役法是王安石变法中最优的一项。后来苏东坡的蜀党掌权时,众人想把变法全部推翻,苏东坡一反常态坚持新法不可尽废,涉及的就是免役法。
  皇帝对变法也并不是一推六二五,他也想知道新政推行后的事实真相。派下去的太监和调查的官吏,都刁钻诡诈无比,知道皇帝支持新政,睁着有眼无珠的眼睛,张着有口无牙的嘴巴,光捡假的讲,只把虚的说。皇帝被蒙蔽了,王安石一时侥幸过关。
  是皇宫的门吏郑侠两幅难民图,才使皇帝痛下决定。
  郑侠看到成群的从东北逃往京都的难民充塞在街道上。良心促使他舍命呈皇。因为图画比文字更有力量,他画了几幅难民图。一幅画的是灾民一半身体裸露,忍饥挨饿,在急风暴雨中挣扎跋涉。另一幅是半裸着的男女正在吃草皮树根,其中有人带着铁链,扛着砖瓦薪柴卖后缴税。
  两年四季久旱不雨,皇帝对王安石的善政心下不安。郑侠在呈图时所附的文字中说:“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皇帝的眼泪滴在了画上。
  苍天有眼,彗星惊现;大地有情,嵩山怒陷。
  天怨地怒,才使皇帝废止了多项新政之策。
  皇家的许多人看到了画卷。神宗的祖母发了话。第二天,王安石被罢相,中止推行八种新法。
  老天爷肯定知道了,天开始下雨。
  郑侠却难逃死罪,如果不是皇帝阻止,说郑侠谋国而不谋身,忠诚勇气,颇可嘉许,不可重罚。
  朋党之争自此陪伴了宋朝的一生。变法可以或行或止,派性的斗争和裂痕却会是越来越烈,日甚一日。
  变法的失败以变法者退出政坛为标志。
  吕惠卿以卑鄙的手段公布了王安石写给他的私信,将王安石自制的炮弹直接打向皇帝,王安石便真的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