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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而忘忧(之二)
  
  苦不能代替乐,乐可以忘却苦。乐中无苦,是人生极致;苦中作乐,是人生的无奈。身居高官显位,享尽无上荣耀的苏东坡,在一篇短文中论乐与苦。“乐事可慕,苦事可畏,皆是未至时心尔。及苦乐既至,以身履之,求畏慕者初不可得,况既过之后复有何物?比之寻声捕影系风迩梦尔。”
  苏东坡决意在惠州安居晚年,他既不愿意劳于奔波,又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他写了两行诗,描写在春风中酣美地午睡,房后寺院的钟声隐约入耳。章子厚看到了诗,方知苏东坡过得挺舒服,于是再贬他到海南岛。
  身寄域外,数百个受苦受难的大臣,只有苏东坡独享其“荣”。
  与同样遭贬的弟弟子由在一个穷县相遇,两人在一个小饭馆里吃午饭。粗糙的麦面饼使子由难以入口,苏东坡几口吃光,笑着对弟弟说:“这种美味,你还要细嚼烂咽吗?”
  此时的烦忧却无法忘却,没有哪一种快乐可以冲淡忧愁。生死离别,黯然销魂,兄弟愁坐,经夜复明。苏东坡重笔书怅怀:“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在“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的海南岛,精神不屈不挠、人生达观明豁的苏东坡庆幸此地无瘴,心忧如昨,乐又复至。
  当地的居民,尤其是穷苦读书人的子弟,帮他盖了一座他此生最简陋的房子,起名叫“桄榔庵”。他在这里接待农民朋友,走出去让农人给他讲鬼故事,早晨打开门接受猎人相赠的鹿肉,还能够在月下的热风中走走,也可以看丽日风光。挨饿却是常有的事,他在杂记中写到食阳光止饥饿的办法,这恐怕难于易知易行。
  苏东坡在头上顶着一个大西瓜,在田中边走边唱。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对他说:“翰林学士,你过去在朝中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像一场春梦?”这可让苏东坡茅塞顿开,非常高兴。从此以后,苏东坡就称她为“春梦婆”。
  苏东坡最后一次遇赦后启程北上,心情之好,盛况空前,山水悦目,风光无限。在广州的宴席上,一个朋友向他开玩笑说:“我当时真以为你死了。”苏东坡说:“不错,我死了,并且还到了阴曹地府。在阴间路上遇上了章子厚,决心又还了阳。”
  章子厚在一年前也被贬到雷州半岛了。这个先友后敌的章氏,令苏东坡的后半生疲于奔波,疲于保命,如今也走上了穷途末路。
  对手像一座朽山轰然而倒,苏东坡也老病复发。上天已经给予他太多的磨难,世间已经得到他太多的奉献。
  身心俱累的他决计要走了。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说:“我平生未尝为恶,自信不会进地狱。”安排的后事就是子由将给他写墓志铭,要与妻子合葬在青青的山麓。
  一生与忧乐同行,多忧少乐,忧中求乐的苏东坡把欢乐留给人间,到天上的无忧国去了。
  真的有天堂,真的有无忧国么?
    
  臭名昭著的元佑党人碑的建立,是宋朝朋党之争结出的恶果。苏东坡刚刚去世一年,长江以北广大地区的拱手相送换来了暂时的安宁,有了足闲的时间整治蜀党。碑上以苏东坡为首的三百零九人,汇集成长长的黑名单。圣旨钦定刻名之人子孙永世不得为官,禁止皇家子女与其世代通婚,订婚的也要奉旨取消婚约。全国州县高碑林立,死气沉沉。执政党对在野党一网打尽、斩草除根的卑劣手法空前绝后,跳梁小丑想让失败的对手千年受辱、万代蒙羞。事实情况却大相径庭,仅仅是百年之后,碑上有名诸臣的子孙后代均以祖先赫然入围而沾沾自喜、夸赞炫耀。聪明者愚蠢,卑贱者高贵,剔除污水烂泥,重回金光扑面。更有趣的是,当时有权的小人将私敌也塞进名单,名单中掺杂的有气无节者先是沮丧无比,后来却风光无限。足见这一天大的冤案是多么草率,草菅人命又是多么地随心所欲。
  充盈着灾难的彗星又一次出现,文德殿东墙上的党人碑遭电击而一破为二。胆颤心惊的徽宗私下里派人将端门的党人碑毁掉。这使苏东坡身后的名气如日中天。在他去世后的前十年间,苏东坡的官衔尽数剥夺,著作严禁印行,奉命销毁了全部刻有苏东坡诗文或书法的石碑。五年后,一个道士向徽宗奏称,曾见苏东坡的灵魂在玉皇大帝驾前为文曲星,掌管诗文。一向信奉道教的赵佶十分害怕,恢复了苏东坡在世时的最高官衔,后来又另外封高位。苏东坡的手稿和撰文书写的石碑有了天价,大多成了皇宫御览之宝和富家收藏珍品。就连金邦攻下京城后,也有人专门搜取苏东坡的书画作为战利品,足见生前的苏东坡早已名扬异域。
  疲于奔逃与议和的南宋高宗赵构也爱读书研史,虽然知行不一,到底没把书忘掉。坐在新都临安的赵构开始阅读苏东坡的遗著,尤其是涉及国事的文章,不免赞赏其谋国之忠,敬佩其至刚大勇。高宗追念苏东坡,更有实际行动。一方面,将苏东坡的孙子苏符赐封高官。另一方面,命令朝臣研苏东坡之著、慕苏东坡之名、行苏东坡之为,使言必称苏东坡成为朝野时尚。
  孝宗更是登峰造极。他赐苏东坡谥号文忠公,又赐太师官阶。各种版本的苏东坡全集的卷首上,都印有皇帝的圣旨和钦定的序言。皇帝亲笔的赞词,是对苏东坡天才的赞誉。
  养其气以刚大,尊所闻而高明;博观载籍之传,几海涵而地负;远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声;知言自况于孟轲,论事肯卑于陆贽。方嘉佑全盛,尝膺特起之招;至熙宁纷更,乃陈长治之策。叹异人之间出,惊谗口之中伤。放浪岭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斡造化。不可夺者尧然之节,莫之致者自然之名。经纶不究于生前,议论常公于身后。人传元佑之学,家有眉山之书。朕三复遗编,久钦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时。君子之道暗而彰,是以论世。
  坚定不移的品德,卓绝至美的艺术,使苏东坡的名声和影响如山屹立,无可撼动。
    
  生前就能听到和品评自己身后之名,这也是苏东坡的一大快乐。处在漩涡中心,身受谣言之害的苏东坡,因风湿和眼疾而数月闭门不出。那时,散文大家曾巩在另一省去世。世间本无事,谣言如风来。说苏东坡也在同一天去世,二人一同玉楼赴诏,同返天庭。皇帝也听说了,向一位是苏东坡亲戚的大臣询问,知道确有此信,但难知是否可靠,正在吃午饭的皇帝口中乏味,在离桌而去前叹气说:“难得再有此等人才。”消息传到范镇那里,他伤心痛哭,先想派人去送丧礼,后想应派人打听清楚。苏东坡在给范镇的回信中说:“平生所得毁誉,皆此类也。”
    
  将苏东坡的《定风波》录在篇末,以感其心,以慰其情,以悟其兴。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