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其人(之二)
字如其人,无甚道理;画如其人,大概如此;文如其人,大致无妨。
苏东坡在凤翔时,陈太守接替了宋太守。这位宋太守武人出身,严厉刻板,面黑体壮,双目有神。作为同乡的他,却武断地把少年得意的苏东坡看作暴发户。陈太守身载美誉,曾在长沙捕获一个与当权要人相交甚密的恶僧交法严办,令人惊叹;强遣七十多名男巫返乡务农,拆除几座无德之庙;他的兵卒奉命站定,胸承敌人飞箭却毫不动摇。
两个不妥协、难通融的汉子正可以硬碰硬,少不了恶语相加,唇枪舌剑。作为天生的文人,苏东坡最反感的是陈太守改他拟妥的上奏文稿,又有造访时久候不见的气恼。武人的耿直与文人的执拗不可调和,京师也没有瞒住。陈太守在公馆内修了一座“凌虚台”,要苏东坡著文纪念。多才年轻、多心单纯的苏东坡断不至于直接攻击太守,但放支写满玩笑的柔箭,似乎无伤于人,无害于己。新台刚起,志文中却在隐隐地沉思将来坍塌毁坏之状;太守不知城外有山,几近讽刺山上人不知山下有城。陈太守胆大心大肚量大,一字不改,照本刻碑。苏东坡却感到怅然若失。
苏东坡也以为陈太守为人不坏,分手之后,才有了主动修好的想法。几年之后,他为陈太守写了一篇墓志铭。苏东坡是名冠朝野的大文人,曾声称并坚持做到不写言不由衷、陈词滥调的谄媚死者的吹捧文章。他一生中只写了七篇,都有特别的理由。就篇幅来讲,为司马光写的数第一,为陈太守写的排第二。
因文成友,因友而文。苏东坡与陈太守的儿子结成终生之交。陈子嗜好饮酒骑马,擅长击剑打猎,喜欢一掷千金,不可明言的特别之处吸引着苏东坡。陈太守因在别处为官时纳贿被判处死刑。苏东坡遭贬之时,仇敌知道他当年与陈太守不睦,就把他贬到陈子隐居的黄州。如果陈子为父报仇,正好可以借刀杀人。苏东坡与陈太守之死毫无关系,陈子成了苏东坡谪居黄州期间最好的朋友。
欧阳修去世以后,文坛盟主之名历史性地降到苏东坡的头上,文人儒生都以“夫子”之称尊呼。“苏门四学士”中已有两人相熟,一是淮扬的张耒,一是杭州的晁补之。后来又有秦观和黄庭坚。秦观见苏东坡时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他把苏东坡比作“天上麒麟”,又说“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以南能几人?”
成为江西诗派鼻祖的黄庭坚,写了两首诗,万分谦逊地向苏东坡毛遂自荐,将苏子比作高崖上的青松,将自己比为深谷里的小草。苏东坡回信:“今者辱书,执礼甚恭,如见所畏者,何哉?轼方以此求教于足下,而惧其不可得。”师徒以苏黄并称,苏子去世后,黄山谷跃为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但黄庭坚终生以苏门弟子自居。
苏东坡的革新意识与开创精神在诗词的王国中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熠熠生辉。在他之前,词以柔为美以媚为宗,天地狭窄多咏男女之情,风格单一柔婉一统天下,正是他以纵横捭阖的健笔开疆拓土,以豪放刚劲的雄风与花娇柳媚的雌风一争高下,为豪放词的伟业奠基。在他高扬的旗帜下,后世的李纲、岳飞、陆游、辛弃疾、张孝祥、刘过、陈亮等人如怒风呼啸,似骏马驰骋,共同堆起巍峨的山峰,与婉约词凌空对峙。
苏东坡在翰林院时,曾问一位幕士他的词与柳永的有什么不同,这位幕士回答说柳词只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手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而学士之词则必须由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这在当时就文有豪柔、词分泾渭了。
才华横溢的苏东坡足以涉猎文学创作的所有领域,以展示其无所不为的才能和无所不及的智慧。他创作的许多回文诗词,灿若星辉,光彩夺目。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手红冰腕藕,藕腕冰红手。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这是苏东坡在黄州的艰难时日中偷得闲情逸致所作的十首回文词之一,真是词人高手,在局天蹙地里闪转腾挪,展现纵横自如的盖世功夫。
“世间好句世人共,明月自满千家墀。”集诗句为词章的苏东坡有三首《南乡子》都是佳篇妙构:
寒玉细凝肤。清歌一曲倒金壶。冶条倡叶偏相识。净如。豆蔻花梢二月初。 年少即须臾。芳时偷得醉工夫。罗帐细垂银烛背。欢娱。豁得平生俊气无。
怅望送春怀。渐老逢春能几回。花满楚城成远别。伤怀。何况青丝急管催。 吟断望乡台。万里归心独上来。景物登临闲始见。徘徊。一寸相思一寸灰。
何处倚阑干。弦管高楼月正圆。胡蝶梦中家万里。依然。老去愁来强自宽。 明镜借红颜。须著人间比梦间。蜡烛半笼金翡翠。更阑。绣被焚香独自眠。
一颗慧心能使他与隔代高手对话交流,一双巧手能使他从史海宝库中得心应手般地探囊取物。
宋代是唐代的延续,宋词是唐诗的升华。苏东坡肯定对前贤敬佩有加并倾慕不已,他自创的“隐括”词体竟然可以将陶渊明的名文与韩愈的名诗改为词作。
苏东坡自有其道理:“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僮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
改成的《哨遍》更适合歌之传之: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相交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希,征夫指余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
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
改韩愈的文章也是水到渠成:“欧阳文忠公尝问余:‘琴诗何者最善?’答以退之听颖师弹琴诗最善。公曰:‘此诗最奇丽,然非听琴,乃听琵琶也。’余深然之。建安章质夫家善琵琶者,乞为歌词。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以遗之云。”
这次改的就是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先生的《听颖师弹琴》,词寄《水调歌头》: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唐朝诗人杜牧任黄州太守时作《九日齐安登高》:“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叹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泪沾衣。”身在黄州的苏东坡近水楼台、揽星摘月,改诗为词《定风波•重阳括杜牧之诗》:“与客携壶上翠微,江涵秋影雁初飞。尘世难逢开口笑。年少。菊花须插满头归。 酩酊但酬佳节了。云峤。登临不用怨斜晖。古往今来谁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泪沾衣。”
自苏东坡开始,秦观、周邦彦、黄山谷、赵令畴、辛弃疾、朱熹等人也都纷至沓来,一显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