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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如其人(之一)
  
  一个从未因自身利益停止战斗的人,他的文章必然能堪称战国之文。
  苏东坡的论事之文,上承贾谊、陆贽,论证古今,滔滔不绝,范围十分广泛,几乎无所不及,无所不论。
  首推策论之文,在两次大的朝政改革时,针贬时弊,言辞犀利,特色鲜明。在《御试制科策》中直面朝廷用人问题,这是唐宋两代朝政改革的主要问题。“陛下念祖宗之重,思百姓之可畏,欲进一人,当同天下之所欲进;欲退一人,当同天下之所欲退。今者每进一人,则人相与诽曰:是进于某也,是某之所欲也。每退一人,则又相与诽曰:是出于某也,是某之所恶也。”
  在苏东坡应制之时,还撰写了《策略》、《策别》和《策断》等,虽然是为应考而备,但却都是有为之言。他主张行赏要自下而上,用罚要自上而下,特别是要先罚贵戚大臣,而后再逐级下罚。这些直接叫板儒家传统的观点,是十分大胆的。
  他揭露买官卖官者说:“贿赂先至者,朝请而夕得;徒手而来者,终年而不获。至于故常之事,人之所当得而无疑者,莫不务为留滞以待请属,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没有钱办不成事,没有大钱更是买不到大官。
  苏东坡评论时势的名文当推《教战守》,此文的论点、论据与论证层次分明、结构严谨,充分体现了他的论事之文的特点。特别是战争不可避免之论,更是十分精彩,并且为后来的事实所证明是非常准确的。“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须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出于西,则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
  论兵法与战事不是苏东坡的强项,但他看到上至最高统治者,下到某些士大夫,苟且偷安,不讲武备,危势日甚。天下危亡,系于赤心;有识之士,多好言兵。当时,尹师鲁、欧阳修、范仲淹、苏舜钦、梅尧臣和苏洵等,都重视军事并多有论述。
  熙宁四年,苏东坡官至太常博士,摄开封府推官。针对新法,著文论事,给宋神宗写了行文姿肆、言辞激切的《上皇帝书》。开篇直言此书欲说三事,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
  人心向背,系乎存亡,古今一理。在苏东坡看来,熙宁变法,最终不免刚愎自用,因为先期没有深结人心。“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本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如农夫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木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农夫无田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人心则亡。”
  这样的话语对皇帝应该有所震动。
  “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深浅,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近岁朴拙之人愈少,巧进之士益多。唯陛下哀之救之。”“厚风俗”虽是老生常谈,但苏东坡之论切中新法之弊,在众多的论政之文中算作旧论新谈。直言神宗皇帝不要急于求成,这也不是任何一个人敢说的。
  变法日甚一日,朝纲杂乱无章,谏官形同虚设。苏东坡定然要问:“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立万一之防,朝廷纪纲,孰大于此?”
  “东坡之文似战国。”唐朝得贾谊之论而盛,宋朝有苏轼之论却衰,个中缘由,在势在主。这不单是苏东坡的悲哀,更是宋朝的无可弥补的惨痛。
  
  苏东坡用胸中的情、心中的爱和手中的笔诠释了行云流水的最高境界。
  苏东坡的杂文较之其它诗文词赋,更是漫随自由。宝石不怕试验,真金不怕火炼。大至以山填海、汪洋姿肆,小到和风细雨、碎景微物,苏东坡都信手拈来,纵横捭阖,挥洒自如。他称颂谢民师的诗赋杂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谢民师是否当此褒奖姑且不论,倒是道出了他自己所追求的诗文境界。行云流水与文无定法异曲同工,殊途同归。用妙构佳思真实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深感厚想,迷人之处便会应运而生,独特之美便会自然显露,心有精妙才能得心应手,思存高远才会心无旁逸。
  世间多有读书但不写文章的人,肯定没有不曾读书或不再读书而写文章的人。将新书读旧、旧书读新的苏东坡,一生在读,终生为文,却对读书与为文别有洞见。不赞成“作文”、不欣赏“写匠”的苏东坡,读书为文、为文读书让人感觉“似不读书”,这正是他的精到之处、功夫所在。文无定法而自有其法,刻意模仿难以推陈出新。欧阳修仿李白技法作了一首《太白戏圣俞》,虽然也不乏奇想佳句,但隐隐约约的李白的翻板总让人不舒服,好在这位文坛宗主也仅仅是以此聊作凑趣。师从欧阳修的苏东坡由此说过老师“诗赋似李白”。
  苏东坡的杂文在其全部作品中并不占多数,最著名的要算给文同的偃竹作记的那篇。
  文同文与可是宋代的名画家,兼长诗文,与苏东坡有亲友关系。
  起笔自由的苏东坡在这篇画记中却是先介绍文同的画论,这就是著名的“成竹在胸”。寥寥数笔,写出了文同的最精彩的艺术见解和最突出的艺术成就。“先得成竹于胸”,“振笔直遂”,“画竹数尺”,“如兔起鹘落”,“有万尺之势”。
  这是文同的画论,特意写在篇首,说明苏东坡是艺术家和鉴赏家,是认可文同的艺术理论与实践的。平常之日,时诵于心;临文之际,笔到章成。
  认同并不见得不能发挥。苏东坡的发挥是深有体会的:“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之,岂独竹乎?”这就由画竹推及到画竹之外的事了。在苏东坡看来,文同的理论是具有普遍意义的。
  文同曾送给苏东坡一幅画竹,并说:“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苏东坡应文同之请作《洋州三十咏》,中有一诗:“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文同收到这首诗的时候,正与妻子在山谷中游玩,将竹笋烧后作晚餐,展读诗作,竟然失笑喷饭。苏东坡幽默并料事如神,文与可淡泊能醉心竹林。
  结篇的两行用笔简略,情深意切。只言文与可半年前逝于陈州,半年后苏东坡在湖州翻捡书画,见画竹而失声痛哭。
  文与可读苏东坡的诗曾“失笑喷饮满案”,苏东坡见文与可画又“废卷而哭失声”,一喜一悲,交谊乃现。
  作悼念文章而不流习俗,为名画作记又情满其中。似随意写来,无拘无束,又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如果再细读慢品《记承天寺夜游》,就更能略晓杂文的独辟蹊径之法。
    
  苏东坡写散文,笔毫力透纸背,题材至为广阔。古文风格庄严纯正,大家风范;小品短章轻松曼妙,扣人心弦。
  人生失意须尽乐,莫使明月空对杯。天纵之才的苏东坡,于世界无所取,予世界为至多。不管身在何处,心境如何,他总是把稍纵即逝的诗情画意,创造性地运用不朽的文学形式,使其长留人间。
  精品巨制、佳作纷呈的苏东坡,给当代和后世写下了最精的四篇:《赤壁赋》、《后赤壁赋》、《赤壁怀古》、《记承天寺夜游》。
  只有宁静欣悦之心,才能写出如此宁静欣悦之作。我们甚至没有胆量和底气去评说这些峰巅之作,自己去读去体会吧,收获会因人而异、因情而别、因境而差。
  
  苏东坡最精的书画作品,是在他酒酣至醉或是兴致昂扬之时,洒脱明快之意跃然纸上。苏东坡任主考官时,枯燥得难以打发时间。平时难应求书之人的他,只要案头有纸则不论精细,不写完不罢休。烂醉之时酣睡又醒,提笔如疾风,落笔似泼雨。
  苏东坡在自评自己的书画时说:“吾书虽不甚佳,然出自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
  苏氏兄弟出版了九本精摹字帖后,就连他的朋友们都热心地搜集他的书法。一个朋友在旧箱子里找到他被贬黄州期间醉中所写的《黄泥坂词》,已然污损却依稀可读。张耒另抄一份交给苏东坡,自己珍存那份真迹。刚过几天,苏东坡收到驸马王诜的信中说:“吾日夕购子书不厌,近又以三缣博得两纸字。有近画当稍以遗我,勿多费我绢也。”甚至连苏东坡写给朋友的亲密信,也被刻在碑上,拓片来卖,成为著名的“西楼帖”。当年为感谢朋友送给妻子一把梳子,通知朋友将送一锅咸猪肉,写一封感谢信或开一番小玩笑,这亲笔书法不知又养活了多少人。
  苏东坡曾说起,他的友人文与可练习书法时间很长却不见长进,十分苦恼。有一天,他独自走在山中的小路上,见两蛇相斗,他从争斗中的蛇身的律动上获得灵感,将斗蛇的矫健纳入笔划之中。还有的书法家从狭路相逢的樵夫与村姑的紧张不安、惊慌失措和躲躲闪闪中悟出了书法节奏与艺术的秘诀。这样的书法必然惊人!
    
  苏东坡独创墨竹,开创中国的文人画。他和米芾一起共同创造了至今在我国最富有特质与风格的中国画。
  自幼就痴迷吴道子的苏东坡,在黄州时全身心地致力于绘画。到京城后,朋友们都文名齐天、画艺惊世,聚在一起,举杯相庆,泼墨手谈,纸上天地,乐趣无尽。多数时候,是苏东坡画石头,李公麟画柏树,苏子由和黄庭坚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