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天悯人(之一)
满眼好人的苏东坡心不设防,无所畏惧,度漫漫岁月似清风微拂,怀赤子之心而辉昭日月。
他曾对弟弟子由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苏东坡可居庙堂之高,仁宗信而不疑,神宗是踏实的读者,皇后一直护着他,就连昏君徽宗也惧怕他的在世之名;在公卿中诗词酬和,美文来往,同班列朝,互有牵念。苏东坡也可处江湖之远,知名的隐士、技高的药师、微醉的酒馆主人、粗俗的农妇,还有能文的僧人、无名的道士和比他更贫穷的人。当他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无人能认出他时,他会偷着乐。
陕西大旱,农民求雨,身为父母官的苏东坡以文才著奇表呈递神明,祈求普降甘霖。在太白山上展读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祈雨文后,几天后下了小雨。苏东坡惊诧不已,有人告诉他宋朝的一个皇帝将太白山之神封为侯爵之后,求雨已不灵验。苏东坡查籍翻典,知道太白山神在唐朝已是公爵,官位低了,神自然不高兴。这下苏东坡有事做了,代县官向皇上草一折奏本以恢复山神的爵位;与太守斋戒沐浴,派使敬告神灵已求新的封号;率众出城迎“龙水”,几千人的场面热闹而隆重;天阴如墨涂,雨却下不来,与太守到寺里去祷告;用手抓几把在地面飘浮的乌云,装在蓝子里。感天动地,暴雨降落。两天之后,又下大雨,接连三月。
欢声遍野,政声显赫,苏东坡却独有其乐。把自己小小的后花园的亭子改名为“喜雨亭”,写了《喜雨亭记》刻在亭子上。他祷告乌云的诗文让人感激涕零:“府主舍人,存心为国,俯念舆民,燃香霭以祷祈,对龙湫而恳望,优厚明灵敷感。”
苏东坡善于祷告,如果是神,自然是要比人明理的。他像一把给人温暖的火燃烧着自己,将痛苦留给自己。他深信义正神灵才能信服,词严鬼怪方可顺服。经过白华山时,一个侍从中邪,苏东坡与山神理论之后继续前行,飞沙走石又来,狂风大作不止。有人劝他向山神求饶,他回答说:“吾命由天地掌握,山神一定要发怒,只好由他。我要照旧往前走,山神能奈我何?”
精于祷告的苏东坡却是个不信邪、不怕鬼的人,如果鬼曾经存在的话,他坚信自己的智慧斗得过愚蠢的鬼机灵。他的二儿媳也就是欧阳修的孙女产后中邪,苏东坡连打加吓、连哄带骗,送鬼回家,还煞有介事地给佛爷写了一篇祈祷文。他的小孙子的奶妈身上也附鬼,先要求苏东坡请仙婆,后要求他写篇祷告文,又要求吃点肉喝点酒,再要求能烧点纸钱,条件越来越低,口气越来越温和,苏东坡越发坚强,一概拒绝。最后,鬼只要求喝碗水,苏东坡应允。鬼也怕不怕鬼的人,这个鬼真是个地道的倒霉鬼。只是奶妈恢复知觉,却从此断奶,该是鬼惩罚人的最后一招吧。
苏东坡在凤翔期间认识了富有才华、豪爽大方的章子厚。在芦关旅行途中快到黑水谷时,他们进入深山,来到一个深涧边,两侧巨石陡峭,上面架一块窄木板,下面深百余尺,激流翻滚倾泻。极有勇气的章子厚以超常的定力从木板上走过深涧,然后将长袍塞在腰间,抓住一根悬挂的绳索,坠下悬崖,到对面小溪的岸上,在岩石上题了“苏章到此一游”六个大字。随后轻松自如、若无其事地从独木桥上走回来,神清气定,面不改色。苏东坡自然不敢,用手拍了拍章子厚的肩膀说:“终有一天你会杀人的。”章子厚问为什么。苏东坡回答说:“敢于玩弄自己性命的人自然敢取别人的性命。”这话果然应验。
宋人大多以为自己有前生。苏东坡半疑半信他的前生曾住在杭州,寿星院里的大多景物他虽未先看却都先知。张方平的前生是住持,未抄完的经书还敞开着,提笔续抄,字体相同。黄庭坚的前身是一个女子,入他梦中要求料理她的墓棺。由此,苏东坡对杭州情有独钟,爱这个城市,通过爱这个城市的人来体现;爱自己的国家,通过爱这个城市和城市里的人来展示。
对违反王安石新法和私盐贩者,苏东坡心下不忍处罚;老百姓在保甲制度下受鞭笞而哭叫,壮丁的妻子儿女入狱受刑。凡是这些难以入书入文入折的,他都写入诗中,又都成了他图谋破坏新法的罪证。
身在是非地,心向大自然。杭州、西湖之幽之美自不必说,其四周不远处的灵隐寺、葛岭、虎跑泉、天竺顶,近四百个的寺院,众多可以闲话碎语的僧人,写给青山绿水、野鹤闲云的诗句,让有心之士和无聊之人传开去,而作者却怡然自得。苏东坡不是神,却可以让神敬畏;他也不是仙,却可以仙身服人。寿星院的老和尚曾看到赤身睡在躺椅上的苏东坡背上有七颗黑痣,如北斗七星一样排列。老和尚深以为苏东坡是天上星象下界,聊作人间过客。星象也好,凡人也罢,悲天悯人的苏东坡是凡身神仙、肉胎金刚、菩萨心肠。
苏东坡到杭州后有一年半时间没有打开过书本,太后的恩宠一直激励着他。他实施了全城的公共卫生方案,清洁供水,建设医院,疏浚盐道,修建西湖,稳定物价,只身救济饥馑。举重若轻的他在谈笑风生之间就把许多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身常在湖山中,影入得百姓眼。
一个商人因雨多而扇子难卖形成债务受审,苏东坡慈心萌动,慧心激发,将二十把扇子或书或画,化普通为神奇。一个穷老书生为防途中受盘剥,冒苏氏兄弟之名,携带两百匹绸子作盘缠进京赶考。苏东坡将假字换成真字,对书生说:“老前辈,这次你放心吧。即使差人把你抓到皇上跟前,担保你平安无事。”这位老书生榜上有名,苏东坡也奇遇共赏,请他在家中住了几天。
苏东坡未雨绸缪、储粮赈灾、改造西湖、救济灾民的行为竟然也成了反对派攻击他的理由和借口。外放到颖州时,他看到成群的难民从东南逃向淮河边,用榆树皮、马齿苋和麦皮煮成的粥成了他们维持生命的食粮,他冒着政治和生命的危险给灾民发放米和柴。在扬州,麦浪滚滚,麦田青青,不见农人,农家荒废,这时的丰收却是农家人的灾难的开始。这就是新政的恶果,农民遇歉年忍饥挨饿,遇丰年又要因还不上贷款而锒铛入狱。在苏东坡再三再四的奏请下,朝廷终于下令全部宽免所谓的公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