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
——写在前面的话
崇拜苏东坡不宜于张扬,崇敬苏东坡也难以藏在心底。喜欢会以出汗的形式展露在别人面前,如果再言必称苏轼,笔欲仿苏文,高山仰止,溢于言表,喜欢苏东坡的人就会像苏东坡本人一样晶莹剔透而清澈见底。
千秋苏东坡,万代苏子瞻。
浅薄如我者自不会多,渊博如林语堂者,敬慕之情,毫不隐晦:“像苏东坡这样富于创造力,这样守止不阿,这样放任不羁,这样令人万分倾倒而又望尘莫及的高士,有他的作品摆在书架上,就令人觉得有了丰富的精神食粮。”这样说好似乎还没有表情达意,又进一步阐述:“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人总是不容易理解的。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对这种人的人品个性作解释,一般而论,总是徒劳无功的。在一个多才多艺,生活上多彩多姿的人身上,挑选出他若干使人敬爱的特点,倒是轻而易举。我们未尝不可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酝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珈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我若说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也许这话最能概括苏东坡的一切了。苏东坡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稣所说具有蟒蛇的智慧,兼有鸽子的温柔敦厚,在苏东坡这些方面,其他诗人是不能望其项背的。这些品质之荟萃于一身,是天地间的凤毛麟角,不可数见的。而苏东坡正是此等人。”
这恰如其分的高谈阔论,好似唤引着苏东坡峨冠缚带、笑容可掬地重回到我们身边。
与苏东坡同代并相交甚厚的李龙眠为他画过一幅肖像。苏东坡坐在岩石上,一条藤杖斜横在膝上。黄庭坚说这张画像正好把握住他微醉之时的神情。苏东坡轻松地坐着,似乎正在思索宇宙万物的盛衰之理,或者正享受着目之所及的大自然的森罗万象。仿佛他马上就会站起来,提笔蘸墨,直抒胸中所感,用清韵美妙的诗词,用气韵生动的图画,或者用流韵酣畅的书法。
这也是苏东坡。
以虔诚的心和真挚的情,与无所畏惧、清风一生的苏东坡面对面,定胜于一切灵魂的砥砺、精神的升华和凡身的沐浴。
就这种喜欢,或许有接近的相似。林语堂说:“归根结底,我们只能知道自己真正了解的人,我们只能完全了解我们真正喜欢的人。我认为我完全知道苏东坡,因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为我喜爱他。喜爱哪个诗人,完全是由于哪一种癖好。我想李白更为崇高,而杜甫更为伟大——在他伟大的诗之清新、自然、工巧、悲天悯人的情感方面更为伟大。但是不必表示什么歉意,恕我直言,我偏爱的诗人是苏东坡。”
喜爱苏东坡也可以同时喜爱其他人,喜爱其他人也未必非得喜爱苏东坡。
——众星捧月
有如星的双子就是天大的造化,这种幸运降到谁头上都是莫大的福份。
四川眉州城的眉山小镇因苏东坡而名垂青史,远扬世界。父亲苏洵、长子苏轼、次子苏辙在“唐宋八大家”中占位三席。
苏东坡生于一0三六年十二月十九日,依生辰降生在天蝎宫下。他自己也以为这是他一生饱经忧患的原因所在,谣言总是无中生有、有中生无,将他射成一座惨不忍睹的箭垛。向好的谣传,令他当之有愧;极坏的谣言,使他无端受辱。这种境况,几乎就是唐朝韩愈的翻板。
苏洵有子,苏洵的父母同时也就有了孙子。苏东坡曾在祖父的寿诞之日向来客诉说老汉的趣事。目不识丁、人品不凡的老人广有田地,却以米换谷,在谷仓中存了三四万石之多。荒年歉收时,老人开仓散粮,先给同族近支,再给老伴的娘家人,后给佃农和同村的贫民。稻米不易存放,稻谷可藏数年。衣食无忧的祖父习惯于携酒找友,在青草地上席地而坐,杯尽兴高,打发时光,令规矩拘谨的农人大为吃惊。
令人更为吃惊的是正在喝酒取乐的老汉得到消息,他的二儿子也就是苏东坡的叔父赶考高中。喜报来了,官衣官帽和上朝用的笏板也来了,奉给老汉的一张太师椅和一把精美的茶壶也来了。老汉人醉心未醉,行李袋露出的官帽上的红扣子,让人心知肚明。借助酒意,老人拿起喜报,高声宣读,后将牛肉和喜报装在一起,骑上毛驴,高高兴兴地往城里奔。苏东坡的外祖母程家也有一子高中,深以为苏老汉之举令人难堪。苏东坡自己则说只有高雅不俗之士才会欣赏老人朴素自然之美。这位老人还有些惊人之举,大醉之后将庙里的神像摔得粉碎,只因自己对神像怀有恶感,全村也有所惧怕,如果庙中人再贪恋钱财,勒索信徒,老人自然忍不住手痒。
苏东坡对祖父的隔代遗传肯定涉及酒,更多的应该是酒趣。这位并不识字的老汉的心智、慧根和胸怀以一种非常的形式深藏不露或绽露头角,但却在苏东坡身上灿然绽开,光彩夺目。身心精力过人,胸襟气度开阔,存心纯厚正直,苏东坡与祖父一脉相承,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东坡一生为文,文佳名著,似乎难从祖父身上寻源。但祖父名“序”,作为文显名贵的苏东坡自然要写很多序,又要避讳祖父的名字,只好将“序”改为“引”。
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天性沉默,秉赋颖异,气质谨严,思想独立,性格古怪,难于处人。他引人注目,也为苏家引以为豪的是他直到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终成功名,文声大噪,不为才华横溢的大苏小苏所掩,也真不简单。苏家有田有地,程家有财有势,如若苏洵别无良优,程家也万难将女儿许嫁于他。因此,二十七岁前的苏洵虽未苦读,但是会有相当的过人之处。当他看到自己的兄弟、内兄和两个姐夫都已科考成功,触动是无以言表的。知子莫如父,苏东坡的祖父以“我不发愁”而平静地对待自己的儿子游手好闲、不肯正用。儿子,还有孙子们真没让老人发愁,等他们踏上时常落难的征程时,老人已到了另一个世界。
兄弟两人与兄弟姐妹辛苦读经研史,习文练字,自然也少不了童真的玩趣。虽然父亲赶考名落孙山,但可以倚床而听儿子们抑扬顿挫、清脆悦耳的诵读声。超常的智力和非凡的创造,对科举考试并不见得是好事。科考是中规中矩的,学习也不敢稍有差池,通过深研诗书,熟知为政之法,细察兴衰之道,既利于跳龙门,又能够升高官。
东坡兄弟最为直接地受到父亲影响的是,苏洵一向坚持文章要具备淳朴风格,力戒空美靡糜,卖弄词藻。适值主考官欧阳修筹谋古文改革运动,苏家两兄弟在父亲的指点和导引下,轻松地撞入了欧阳修的怀抱。
苏东坡与苏子由一起读书长大,一生相依相靠。少时见秉性,长大人已老。苏东坡与生俱来的倔强任性,才气焕发,引人注目且遭人嫉妒。苏子由的天生气质是恬静冷淡,稳健实际,进退知道让人,宦海浮多沉少。在家读书时,兄弟两人一师所出,同时哥哥又是弟弟的良师。苏东坡曾写道“我少知子由,天资和且清。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子由也在兄长的墓志铭上写:“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兄弟谊、手足情真纯感人,溢于言表。
万里迢迢、长途跋涉赴京城赶考的两兄弟,初识了京城的繁华和官威的豪奢,通过了礼部的初试,参加威严的殿试。考了历史政论,再考经典古籍,又在皇帝的亲自督导下考诗赋,最后考策论。学识的较量、灵魂的拷打、身心的拚搏,都在这真正的皇家考场上展开。兄弟二人都以优等高中。主考官欧阳修将苏东坡论为政的宽与简的文章传与众官,激赏数日。他认定这篇内容与风格新美异常的文章必定出于朋友曾巩之手,为避其嫌,忍痛将数一的文章列为第二。二十岁的苏东坡成为进士,在参加殿试的三百八十八人之中脱颖而出。
大多数星星要比月亮大而明,其光辉难以直接比较。在凡人眼里,星星闪烁着的点点明光比月亮的清辉明朗要逊色许多,看似微小的星星演化成月亮必定要经过耐心的等待,似乎月亮就是由星星长大变成的。
双星同座,明光微闪。
月亮是借助太阳的光辉的,无数的星星比月亮更明亮。但在凡人的眼中,最明亮的星星终究会变成月亮,这是不容置疑的。
父亲苏老泉科考失利后一直苦读不懈,深研为人之道,明晰战争与和平之理,很有真知卓见,令人刮目相看。名公巨卿的推介,可以通开走向功成名就的坦途。苏洵将著作献给成都的张方平,对其留用意犹未足。古道热肠的张方平和另一位雷先生分别给欧阳修和梅尧臣推荐。梦想是高远而又具体的,时年四十七岁的苏老泉带着双子穿剑阁,越秦岭,历时两月有余赶赴京城。
一举成功的两兄弟,由巴蜀闪烁的小星星一跃而成为且近且亲的明月。
主考官欧阳修也免不了像所有的钦定考官一样手中握着求取功名之人的生杀大权,时人曾说学者不知刑罚之可畏,不知晋升之可喜,生不足欢,死不足惧,就怕欧阳修。欣逢欧阳修当主考官,也正是饱学之士的天大福气。虽然一字之褒可以使一人至荣,一字之贬可以使一人全败,但德高望重、求才育才的欧阳修是公正至极的。苏东坡修函以恩谢师,文坛宗主欧阳修胸襟齐天:“读苏东坡来信,不知为何,我竟喜极汗下。老夫当退让此人,使之出人头地。”此话风传全城,“出人头地”一词也因之诞生。欧阳修又高兴地对儿子说:“记着我的话。三十年后,无人再谈论老夫。”此话大体应验。人死十年谁人说,阴间老鬼慕东坡。
更有意思的是,胆大的苏东坡竟敢在殿试文章中杜撰帝尧之史,来证实明主贤君的用人之道。判官梅圣俞以不知者属孤陋寡闻为虞而让苏东坡蒙混过关。事后苏东坡承认是信笔随心所欲,惊得这位前辈鸿儒大跌眼镜,也算领教了才华横溢、年少气盛的苏东坡。
父子三人回川复京,恭候朝廷任命。兄弟二人又考京都部务和“制策”,必须批评朝政。仁宗求贤若渴,激励公众舆论。两兄弟经欧阳修推荐而顺利通过,朝廷赐予苏东坡的等级,在全宋只有两人有此殊荣。皇后传出话来,说仁宗曾讲:“今天我已经给我的后代选了两个宰相。”因为有这句话,后来还救过苏东坡的命。
父亲恃才而不愿通过考试,几经周折后被授官为本朝皇帝作传。是忠实、写实,还是非实,使耿直而拘谨的他颇费思量,争议不少。
众星捧月,冉冉东升;高空流明,气贯长虹。巴蜀奇才耀京华,中原名士惊西北。
苏东坡是其中的当之无愧之月。正如林语堂所言:“苏氏父子的文名日盛。他们与当代名家相交往,诗文为人所爱慕,一家皆以文坛奇才而知名于时。兄弟刚二十有余。年少有时也会成为天才的障碍。苏东坡这时轻松愉快,壮志凌云,才气纵横而不可抑制,一时骅骝长嘶,奋蹄蹴地,有随风飞驰,征服四野八荒之势。但是弟弟则沉默寡言,父亲则深沉莫测,对事对人,一概不通融假借,因此处世则落落寡和,将身旁这两匹千里之驹,随时勒抑,不得奋鬣奔驰。”
如此说来,其好与坏,实难统而言之。
月亮自然存在,如果没有烘云托月,如果没有太阳的光辉,寂寞的月亮会更冷清,桂树凋零,玉兔寡欢;孤独的月亮将更孤单,嫦娥不奔,银河难渡。
盛名之下的苏东坡是不愁当官的,自然有人垂青和关注。做官满三年,朝廷要考察,苏东坡回到京城。新主英宗慕苏东坡的名气,要破格拔擢,任翰林之职,为皇帝草拟诏书。宰相韩琦反对,建议皇上让苏东坡多经磨砺功练,不宜于飞升高位。英宗又想授宫中公务记载之职,又遭反对。韩琦推荐苏东坡到史馆任职,坚持让其必经考试。经常光临宫中的图书馆,苏东坡有了饱读尽览珍本书籍、名人手稿、名家绘画的良机,使精文善诗的苏东坡涉猎更广、兴趣更繁、收获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