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盈手杯酒释兵权
所有国家任何时候的政治都值得把玩。政治是需要精心打理的第一事务,这就诞生了一批又一批的政治人。所有的政治人都会对自己的团体有着明确的高下、尊卑、优劣的划分,大体可以归于政治家、政客、政治流氓与政治败类。成功的被尊称为政治家,这自然无可厚非;吃政治饭并混得人五人六、左右逢源的被公认为政客,他们可以肠肥脑满,怡然自乐;有奶便是娘、翻脸不认人、为主子当奴才的被誉为政治流氓,这些人招惹不得;曾经成功地登顶却又被人一脚踹下跌入深渊永世不得翻身的被授予政治败类的名号,没有人企图为这些人翻案。
所以玩政治就是玩火,玩火容易自焚。但玩火者不一定必然自焚,这主要看对风向的把握。
成功的玩火者只烧他人,不烧自己。
赵匡胤已经把自己推向玩火的地步,他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玩火者。
我们看他如何玩火。
我们先看这位新皇烧的第一把火。
即便没有无可比拟的超人之处,聪明如赵匡胤者也会将第一把火烧向他所起家的军队。因为枪杆子决定印把子,枪杆子决定脑门子,枪杆子决定嘴巴子,枪杆子决定心窝子。一句话,枪杆子决定命根子。
赵匡胤煞费苦心导演的“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使他在五天之内就由手握重权的军政大臣升格为面南而坐、君临天下的皇帝。皇帝更是苦差事,所有的一切都要从苦中来,并不是建了国号为宋,让历史称其为宋朝,让后人称其为赵氏王朝就万事大吉了。
他轻松地趟过了挡在登上皇帝宝座路途上的河,尽管这条河没有前朝与后代所面临的重重困难与汹涌波涛。他收获了梦想中的猎物,自然可以大快朵颐,独享美妙。他给赵氏家族备足了能够使千秋万代的子子孙孙填饱肚皮的各种精美的食粮,当然有理由喜不自禁。
过河了桥还有何用,鸟已尽弓当闲置,兔死了狗就多余,磨已卸留驴干啥?同样的问题无数次地摆在过无数人的面前,皇帝也不例外。无数的人走了相同的路,他们用相同的经验创造了过河拆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卸磨杀驴等经典传说。汉高祖刘邦就赤裸裸地对立国功臣大开杀戒,自以为刘家天下可以千秋万代。后来的明太祖朱元璋更是将恶事做绝,一把火烧了庆功楼。
赵匡胤也有心理压力和障碍,他深知得江山社稷易如翻掌,失江山社稷也会在悠忽之间,他不能不对此做出必要的应对和有效的措施。军人出身的他更有理由挥舞手中的刀乱砍一通,将明患和隐患一起消除。圆活灵通、精于计谋的他在分析形势并寻找对策和借口。
有人看明了这一点,并且比他想得更深更远。这就是赵普。
赵普在后周时期就是赵匡胤的幕僚,他深谋远虑,达权智变,周密持重,忠智两全,深得主子信任。赵匡胤视赵普为手足,但凡大事一应托付给他就放心无虞。陈桥兵变的主谋是赵匡胤,但积极策划并付诸实施的却是赵普。擅长审时度势的赵普是北宋的开国元勋,更是封建社会的守成良辅,也是地地道道、高瞻远瞩的谋略家。
我们在拜访宋朝文臣时会首先与他见面并领略他的风采。
赵匡胤单独对赵普说出了心中的疑惑:“自唐末以来,数十年间的帝王换了八个姓氏,有十二个皇帝争得皇位,以致连年征战,兵戈不息,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今,我想使天下长治久安,永消兵患,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精于治道的赵普对此早有思考和结论,略作沉吟便回答:“陛下能考虑到这些问题,实在是黎民苍生的福气。天下之所以皇位频移、战乱不断,主要是因为藩镇权力太重,国君弱而臣子强。治理的办法也无须奇技巧术,只要稍夺其权,限制他们的钱粮,天下自然就会安定。在此之前,臣已有过上奏。”
响鼓何须重锤敲!天赋异秉的赵匡胤心领神会,更加坚定了自己反复思考、成熟在胸的削夺藩镇节度使兵权的决心。
南宋初年,范浚在《五代论》中说:“兵权所在,则随以兴;兵权所去,则随以亡。”这是为太祖找到的理论依据。军队是至要,军强则国兴,军弱则国衰。兵权是首要,有权则可一呼百应,失权就会一命乌呼。要隘是兵家必争之地,兵权是皇家延续之柄。当其时也,如果一个节度使心生异念,酿起兵患,就会搅得天下不安,就能扰得朝廷不宁。唐末五代以来,政权随着兵权的变更而更迭,无论是否是合格的军事家,只要有着充裕的兵力,就可以问鼎中原,荣登宝座。赵匡胤正是从下级军官到殿前都点检再到皇帝宝座的,没有人像他心知肚明军事力量的重要作用。他深知自己所以能够黄袍加身,掌握禁军兵权不可或缺,否则,他将永远是听命皇权的走卒。
聪明人善于从自己的成功中总结经验,更擅长从别人的失败中汲取教训。赵匡胤的成功经验就是后周的惨痛教训,而深知后周软肋的他自然不会对禁军及其兵权听之任之。
赵匡胤初当皇帝时,掌握禁军权力的是石守信、王审琦等人。这些都是他的心腹兄弟,是陈桥兵变的有功人员,是他走上皇帝宝座的铺路基石。赵匡胤不能难为他们,论功行赏在情理之中;赵匡胤无法难为他们,他们曾经亲如手足,当初的盟誓与后来的合作仍历历在目,不能忘怀。善待兄弟的赵匡胤让拜把子兄弟石守信担任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
宰相赵普多次劝谏不能让石守信等长期掌握禁军,赵匡胤置之不理并深感费解:“这些人绝对不会背叛我,你怎么如此放心不下?”赵普应对:“我并不担心他们自己会背叛陛下,但是我已经观察很久了,这些人并没有驾驭部下的才干。他们的部下如果有贪图富贵的人,再有作孽之人唆使他们去干蠢事,他们能自主做出决断么?”
这不就是以其人之道还劝其人之身么!赵匡胤就是挑起军士哗变而黄袍加身的,后唐明宗李嗣源被部下拥戴为帝,后唐末帝李从珂打着清君侧的幌子率兵进京,在一片劝进声里当了皇帝。这在五代时期多见不怪。
赵普寥寥数语的肺腑之言吹散了赵匡胤心中弥漫的沉雾,消除了他拘泥于世俗情理的迂腐认识。
思想上的死结解开了,操作上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晚朝宜于夜宴,赵匡胤特意留下石守信等人推杯问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赵匡胤对天长叹,郁郁寡欢,惊得众人惶恐不安,他这样回答众人的疑问:“我要不是你们帮助,肯定做不成皇帝。你们对我的好处,我是毕生难忘的。可是你们哪里知道啊,做皇帝也有难处,还不如做个节度使自在。说句实在话,当皇帝以来,我就没有睡过一夜安稳觉!”
石守信等人连忙惊讶地追问:“如今天下太平,虽有汉、唐等国还在负隅顽抗,拿下他们不过是早晚的事。究竟还有什么让陛下如此忧心呢?”
赵匡胤逐渐亮牌:“汉、唐是垂尽之国,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倒也不用多虑。我所担忧的其实也不难理解,你们想,皇帝这个位子有多少人日夜惦记啊!丢了皇位倒也罢了,只怕身家性命都保不住,叫我如何不忧,怎能不战战兢兢,想快乐还能快乐得起来吗?”
这一席甜中带苦、软中带硬、柔中带刚、绵里藏针的话,怎不叫人慌难择路,他们纷纷急急地说,现在天下已经安定,谁还敢对陛下三心二意。赵匡胤话中夹带着匕首又掷了回来:“对你们几位我是信得过。只怕你们的部下将士之中有人贪图富贵,把黄袍披在你们身上,你们想不干能行么?”
我就拿你们已经做过的事来挤兑你们,看你们向哪里闪转腾挪?
焦急万分的开国元勋们请求皇帝赵匡胤指引出路,这正中设局者的下怀:“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只是短暂的瞬间。忙忙碌碌为的是多积攒出金帛财物,终生享乐不尽,使子孙免遭贫困而已。这样说来,你们不如解除兵权,选一个繁华富庶的地方,多置办良田美宅,为子孙留下丰厚的产业。自己也可以多买些歌儿舞女,日夜饮酒相欢,以享天年。我跟前的几个儿女,如果你们不嫌弃,咱们可以结为儿女亲家,共保富贵。这样,君臣之间两无猜疑,相安无事,不是更好吗?”
手中的权说到底是为了换钱财和荣华富贵的,有人出钱,还搭配着皇家姻缘,又能免除功高震主的灾祸,这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
他们都履行了必要的程序和手续,要求走者得到百般挽留,算得上情真真意切切;放人走者难耐乱箭穿心,几近于悲戚戚惨兮兮。辞去禁军职务的到地方任节度使,从此废除了殿前都点检和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等官职,殿前副都点检一职也永不授人。
我可以从这些职位上走上皇帝宝座,以后谁再想照些办理,没门啦!
兵权总须有所归属,到哪里去了呢?都到皇帝手里去了!
赵匡胤将禁军一分为二,设立殿前都指挥使、步军都指挥使、马军都指挥使,三个指挥使互不统率,都直接听命于皇帝。在朝廷设枢密院,专门负责掌管调兵,也直接听命于皇帝。统兵权与调兵权截然分开,全部集中于皇帝,斩断了唐末以来的“亲党胶固”的官兵关系,从体制上杜绝了兵变的发生。
这就不是“小儿科”式的小把戏了,这是真正的“心内科”的大手术!
这个大手术的效果一直影响至今。
操手术刀的赵匡胤及其后世的赵家天子没有能够成功地弥补手术后的负作用。这或许就是宋朝有权调兵者而手中无兵、手中有兵者却无权调兵的节制之法,也是右文抑武的必然结果,兵不壮而文鼎盛,国不强而艺繁荣,从太祖开始就已埋下了这种先天不足的基因,才有了兵无常帅、帅无常师,将兵分离、内外相约的局面,军官大多数在上任路上奔波。赵匡胤在军中起家,崇武抑文,戎马生涯,颇有公望与私信,以军事政变夺权称帝,自然会深知军权过重的利害,有此一举也不为怪。同时,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这既是帝王之为,也是统治的需要。
历史上著名的“杯酒释兵权”以其和风细雨式又兼皆大欢喜、各得其所的安内方略奠定了宋太祖由军事家向政治家转变的基础。
这一高招的硕果是封建社会国家军权的中央初步形成,端坐中央军权之中央的是皇帝。
那些年代,真正的中央是朝廷,代表中央的是皇帝。皇帝到哪里,中央随之移动。中央不只是军权的中央,还有别的。其它的也很重要,赵匡胤不会坐视不管的!
我们还要继续与他谈谈相关问题,好在太祖有足够的耐心。
先行告辞,马上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