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上帝”(或者“历史”)是个有耐性的木偶戏耍家,又过了十七年,赵盾传下的赵氏家族,还是被满门抄斩了。国君还是胜了。从而最终给这场人间的无常之剧,画上了并不完美的引人深思的问号。
过程是这样的:
公元前600年,晋成公六年,老赵盾去世,他的亲儿子赵朔成为接班人。赵朔继续经营赵家封地,并在军队里任职,为人本分,不爱喝酒,光荣地娶到了晋成公的女儿。(晋成公,就是那个黑臀。看来小时候屁股上有胎记,不会影响生育。)
事情就坏在这位金枝玉叶的媳妇身上了——我们称她为赵庄姬。
金枝玉叶的赵庄姬嫁到赵朔家以后,不久,赵朔就死了。当然,也有人认为他没有死,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随后出现了一个大色狼。赵朔的叔叔赵婴齐,一点儿叔叔样没有,专门勾引侄儿赵朔的媳妇。当时的《防狼不完全手册》比现在还不完全,于是赵庄姬遂中招。赵婴齐与她大搞婚外恋、多夜情,集中体现了一个大家族长久以后的败坏。
赵婴齐的两个哥哥,赵同、赵括,作为赵家头面人物,一合计,决定把奸夫赵婴齐驱逐算了——赵家还算有家法,没有大观园那么烂(“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焦大语)。
但是赵婴齐说:“有我在,栾氏不敢加害咱们赵家。我能通过赵庄姬保护咱赵家。放逐我,两位兄长怕要罹祸了!上帝啊,饶了我吧,都是一个爸生的。”赵同、赵括不听,还是把弟弟赵婴齐放逐了。
赵婴齐一边走,还一边唱:“那谁啊,不要再说想我,不要再说爱我,从此我们之间,只能当当朋友。”从此去了齐国。
由于情夫被驱逐,金枝玉叶的赵庄姬呆在赵家倍感生活无聊,她的爱情鸟也已经飞走了,她的更年期却提前来到。神经错乱的她开始憎恨赵家上下,尤其憎恨两个叔叔。这时候屁股很黑的晋成公死了,儿子晋景公继位。晋景公虽然屁股不黑,但是手很黑。赵庄姬向晋景公诬告说“赵氏就要作乱了!”,晋景公可算是逮着机会了,恨不得这些尾大不掉的白眼狼大夫们都死掉。
俗话说“末大必折,尾大不掉”,老赵家势力,盘根错节,炙手可热,尾大不掉,功高震主(这类词在中国文化里真多啊),让人不安,晋景公的权力空间被挤压了。正好姐姐赵庄姬前来检举,晋景公正中下怀,于是把大拇指竖了起来(这是古罗马皇帝的杀人手势,拇指往下一按,人头落地)。
真是伴君如伴虎,晋景公真敢干啊。他立刻要对赵家下手。但是,慢着!赵家人多势众,闹不好反把晋景公咬了。十七年前,晋灵公灭赵盾,反把自己弄死了,就是个例子。晋景公读史有智慧,吸取上一代的教训,知道得先组织一批别的大家族来帮忙,光靠自己国君一族的兵力是不够的。
当时,栾氏(栾书家族)、士氏(士会家族),韩氏(韩厥家族),还有郤氏,都是晋国大牌大族。他们作为受封的卿,都拥有各自的封邑和封邑上的军队。晋景公给他们暗中下达了召集令,其中栾氏、郤氏愿意出兵,甘愿为君先驱,去灭赵家。他们实质上是借刀杀人,以此达到排挤赵氏的目的。而韩厥因为亲赵,则顶着压力,没有出兵。
终于,屠夫们凑齐了,晋景公和几家联兵,采取突然袭击,冲进赵同、赵括家里,把赵同、赵括在内几百个脑袋纷纷切掉。
所谓族大逼君,连主子都忌恨赵家了,没办法,赵同、赵括这两家就都被干掉了。公元前583年的晋国都城,用于排泄城市垃圾的河流上,流淌出赵家几百人的血和头颅。
可以稍微告慰一下赵同、赵括的就是,他们俩的死,也是咎由自取。
老赵家啊,最早一辈的赵衰,为人温良恭俭让,是冬日暖阳,被晋国人尊敬怀念;到赵盾时候已经比较炎热可畏了;到了赵盾的异母三弟兄,赵同、赵括、赵婴齐这仨小子,就发展到了得意忘形、肆无忌惮的地步了。总喜欢占大头,欺负人,吹牛皮,吓唬群众,人缘很差(这也是幸福家庭后代的必然规律,先人鞠躬谨慎,后人倨傲忘本,使劲折腾——要不怎么叫“烧包”呢。)
赵氏三“烧包”之中,赵婴齐生活作风出了问题,被逐,较早脱离晋国政治圈,可以不谈。余下的赵同、赵括哥俩,那是目空一切、恣意横行,议论军政,专好拣大话吹,一贯站在错误的一边。晋楚必阝之战,他们跟先轸的孙子一起叫嚣,逞能,闹着要出击,结果大惨败(详见本书最后一章)。
接着,栾书领军出征巴尔干,遭遇楚军,这俩又是盲目讨战,牛皮吹得山响,脖子一梗一梗(高干子弟,长期庇护于父兄羽翼之下,都这样),气得栾书就想上去砍脖子。
俗话说,“肉腐出虫,鱼枯生蠹””,就是说,再高级的东西放久了也会变质,龙虾放久了也长蛆。再高贵的大家族,世袭维持下去,也必然衍生出妄自尊大的变态,以及脑子进水的白痴。折腾久了,老百姓在下面受罪,他们自己也延祸上身。
所以大家族都要有家法,遇上不肖的子弟,都要乱棒打死,以免祸害全族。比如对于赵同赵括这俩,应该及早掐死。但是,即使防微杜渐,一个家族延伸久了,也难免败家子辈出,“蛆”多得打不光,成为家族溃烂的起点疮。同时树大招风,在与其它家族的斗争中,它也变成其它家族们眼中的钉子。内有败家子,外有恶邻推,没有哪个家族能熬得太长久。最后,只能像红楼梦的贾府一样,成为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怨府”这个词,就是一个家族大了,招惹的恩仇最后埋葬了它。
所谓富贵不过三代,良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