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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晋献公灭掉虞国,虞国大夫百里奚成为俘虏,秦穆公用五块羊皮把这老家伙买来。穆公觉得自己的干部队伍还不够老化(当时百里奚已七十多岁),又接纳了百里奚推荐的另一位老头儿蹇叔。
  
  如今百里奚已经死了,蹇叔更是老得不堪,地处西陲的秦穆公却实在没别的人才,武将也不过就是百里奚的儿子孟明。
  
  重耳死后第二年,因空虚而不堪忍受自己的伟大的秦穆公找来蹇叔商量军机大事。
  
  “蹇叔啊,晋重耳已经死了,饿想派饿的总司令孟明,去中原争霸,取代重耳在中原的地位,实现我一生的最高理想,您老高兴吧。”
  
  “我高兴啊。”国家级珍稀老干部蹇叔随喜要蹦起来,却只把脑袋颤了两下。他稳定了一会儿脑袋,说:“但是您这么做,恐怕晋国人不会高兴吧。”
  
   “晋国整国忙着办丧事,无力经营中原,饿们去打中原诸侯,他管不了。”
  
  “可是晋国不是我们的朋友吗?因为这事,两国恐怕就要从此翻脸啦。”蹇叔说。
  “是啊,翻脸就翻脸。如果饿们一直帮晋国,饿们永远也成不了霸主。必须甩开晋国,直接去中原争霸,目标就是把中原的郑国打下来。打服了郑国,中原就是饿们的了!”
  
   “可是,三年前,您和重耳合围郑国,暴师劳久,都没有打下来,咱们一方人去,能有戏吗?”
  
  “咦,这回饿改用偷袭。像郑国那样的城墙,没有内应是打不进去的。饿们驻郑国大使馆的特务杞子,偷到郑国北门钥匙啦。趁郑文公刚死,饿们偷袭……”
  
  “主公,从我们雍城到郑国,航空距离六百公里,沿途尽是穷山恶水和羊肠小道,急行军也要十几天。劳师袭远,必定泄密,千里而袭人,未有不亡者也!”
  
  穆公说:“我老啦,等不及啦,郑国是饿们的东道主,郑国人民也等不及啦。这兵非出不可,饿已经决定了。”
  
  公元前627年,陕西的报春花开了,秦都雍城的东门外,旌旗飘扬,百里奚的儿子孟明、蹇叔的儿子西乞术和白乙丙,统率着浩荡战车,高歌阔步,要挺进中原了。
  
  但是蹇叔看见的只是一场惨剧的序幕被拉开。他拄着拐杖,蹒跚地送到城外,哭着说:“儿啊,崤山的两座山冈,一座埋过后杲氏的骸骨,一座是周文王躲避风雨其下,你们的尸骨,大约我也要到那里去收了。”
  
  一看蹇叔哭师,扰乱军心,秦穆公给气坏了:“哭什么丧,死有什么可怕?你活得还不够长吗?咱们秦国多少人才活了你一半的岁数,坟上的树都合抱粗啦。”
  
  蹇叔被从路边拉开,哀号着:“多么可爱的军士啊。可是,吾见师之出,不见师之入也!”
  
  他的嘴巴上还挂着鼻涕眼泪,但不敢哼泣了,只是脑袋犹在颤悠。
  
  (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秦军此役,“匹马只轮无还者”。可叹啊。)
  
  来不及多想了,三万秦国将士们唱起了熟悉的高昂的调子:“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牺牲,请把我埋在——那高高的山冈。”
  
  
  秦国的这次出兵,实属师出无名。秦国刚刚接受烛之武的说合,跟郑国结盟,现在无缘无故去袭击郑国,背信弃义。
  
  秦人一路东下,来到了晋人控制的地区,立刻引发了晋人动议。晋国内部就如何反应,展开了激烈辩论。
  
  晋国元帅先轸说:“我们先君重耳刚刚驾崩,秦人就蠢蠢欲动,想兵进中原,妄图撼动我们在中原的霸主地位。如此说来,秦国就是我们的潜在敌人。为了子孙后代的安康,为了百年基业的稳固,请让我们打秦国人吧。如今,秦军劳师袭远,天奉给我们一个打他的好机会,奉不可失,敌不可纵。纵敌患生,违天不祥。一日纵敌,数世之患啊。”
  
  栾枝说:“不同意。秦穆公对我们先君有恩。为什么要打恩人?”
  
  先轸说:“先君尸骨未寒,新君还在服丧,秦国就跑来跟我们抢肉,有什么恩德可报?崤山地区,西起桃林,东至闻地,都是绝壁峻岭,山涧深夹一道,马不能并行,车不能疾转。我们就要在这里伏击秦军。”
  
  于是,按照先轸推算的时间,晋军在崤山地区,完成作战部署,以逸待劳,只等秦军回归老窝的时候来钻布口袋。晋襄公给他爹重耳穿着孝,也随军出发。
  
  公元前627年春天,我们那只可怜而又荒唐的秦国三万人队伍,越过山西黄土高原的南线,翻越愚公挖过的王屋山,滑入华北平地。他们根本不知道,晋人已经去他们西归的后路上布置了,他们还在继续向东摸黑前进呢。这些孤独的士兵,全套盔甲加上随身携带的必需品,负重好几十斤,还要背着自己的口粮,拎着沉重的兵器,千里奔袭,真让人吃不消。
  
  一旦奔跑起来,身上坚硬的牛皮甲弄不好会磨伤皮肤。所以里边必须垫一层夹衣,穿得又厚了一层。好在初春的天气还不热,不至于长痱子,但长虱子却是一定的。每天晚上,他们就依附于路边的传舍休息,像驴子抖动身子那样,使劲摇晃身上的虱子。
  
  这个传舍,是路边供军队休息的,三十里有一个。长官们睡的是传舍的房子,级别低的长官睡帷幕(帐篷),兵士就露宿数星星,或者是极为简单的帐篷。
  
  遇上下雨的时候就难受了,好在他们所尊沿的道路,都是诸侯间的国道。夯土砸实的国道表面,刮风不起土,下雨不起泥。
  
  路上的辛苦可以克服,不能克服的是给养问题。当时的给养运输能力是不能支持远距离运动作战的,这是“千里而袭人,未有不亡者也”的根本原因。现在正是清冷的春天,田野里啥也没有呐。
  
  这帮秦军,饥一顿饱一顿地,终于进入了周王朝的洛阳地区。人们猜测着这些外地人将在花花世界的中原干点什么。
  
  就像衣冠不整者不能进宾馆一样,携带凶器的异国部队,也不能穿行周天子的洛阳,否则就是谋反的罪。如果非要经过天子辖区,需要打扮成平民的样子,把皮甲卷起来,头盔放到书包里去。可是这帮陕西来的快活年轻人,只是乱糟糟地跳下战车,脱去皮的或青铜的头盔,乱点了一下脑袋,然后炫耀弹跳力似地跳跃上车,前后三百辆兵车,多是如此。(战车的车厢开门在后,上下车应该打后面爬,后门旁有绳,应该拉着这个绳子爬上去,这是礼仪,可这些快乐的军汉,就像附在拖拉机上的一车赶集农民,怎么上车下车的都有。)
  
  王孙满这时候还年幼,从门缝里看了秦军的表现,就对爷爷周襄王发表了一番“观秦师”后的感想。他说:“爷爷,秦师轻而无礼,必败。”(看来春秋小孩都早熟,楚国子玉也是被一个楚国小孩预见了他的败亡)。早熟少年王孙满说:“轻佻的人都没脑子,无礼的人疏于防备。一旦遭遇险情而又疏于防备,还没脑子来谋划,能不败吗?”这个有脑子的小孩,太聪明了,也够骇人的。
  
  周襄王目送着远去的秦国兵马,这些套在甲胄里的魁梧陕西军汉,盔顶上插座里挑着一簇两根的鸟雀羽毛,在夕阳下煞是好看,使得这些兵们,活像一只只不会说话的,奇怪的,有触角类的甲壳虫。周襄王还不能理解,头戴安全帽的这些可爱脑袋,不久就将被大石头们全部砸瘪。
  
  (注:秦始皇兵马俑的士兵没有头盔,有人以此断定秦兵是光着脑袋的,这其实不对。秦兵为了显示勇敢才偶尔去掉头盔打仗,但多数情况下该戴还是要戴的。)
  
  过了洛阳,再往东100公里就是此次偷袭的终点——郑都(秦穆公的作战地图上,已经把这里画了个红叉)。郑国都城里的秦国大使杞子,已经开始准备武装接应了。为了尽量减少与行经地区的接触,秦军一路偃旗息鼓,不露声色。不料,离开洛阳向东 60公里,在滑国的山路上,一队商人的骡子迎面拦住了他们。
  
  就像政治家会对钱感兴趣一样,有钱的商人也会对政治感兴趣。郑国商人“弦高”就是这么一位对政治感兴趣的爆发户。他正去洛阳拿政府定单,骡子前队突然遭遇了秦军。秦国入侵军,不知怎的,在这个惟利是图的商人头中,激发出了浓郁的爱国主义热情。弦高用四张熟牛皮做给秦军将领的见面礼,又拿十二条牛犒劳秦军,并假用郑穆公的名义宣布:“寡君(鄙国国君)作为东道主,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洗澡的热水,还派出卫戍部队,保障你们的安全呐。Welcome!”
  
  总司令孟明和他的两个军长面面相觑,孟明吃惊而无奈地说:“郑人已经有准备了。”
  
  弦高当晚借国道上的传车,星夜奔告郑国,教郑穆公速作准备。郑穆公也在服丧(其老爹郑文公,这个死硬的家伙刚刚死掉)。神色惶恐的郑穆公赶紧派人侦察秦国大使馆。
  
  哇塞,情报一点没错,秦使馆里的人正在厉兵秣马(磨砺兵器,给马喂草),甲胄都已披在身上了,随时准备里应外合开杀了。郑穆公赶紧宣布:秦国大使杞子是不受欢迎的人,驱逐出境。杞子逃奔齐国,另外两名参赞(逢孙、杨孙)逃奔宋国。郑国的北门的锁,赶紧重新换了把新的(当时已经有青铜锁了,常常作成鱼形,因为鱼很警醒,即使睡觉也睁着眼)。
  
  秦国司令孟明,听到这个消息,望着郑国的天空,喃喃地说:“卧底的事穿帮了。我宣布,偷袭计划作废。可以考虑围攻,但我们没有后备队,一旦在郑城下围而不克,耽搁久了,晋国人来了,我们就都得报销在那里。看来,还是按蹇大叔的意思回家吧。”
  
  白乙丙说(此人在城濮之战里踢晋国足球队的后腰):“我们的给养快不够了,司令。”
  
  孟明说:“本来想因食于敌,看来只好跟滑国人抢了。”
  
  是凡战争,给养线往往跟不上进攻部队。进攻部队跑得快,轻车肥马,给养部队则是老牛重车,连跑带喘。何况秦国是偷袭,后勤工作更不好大操大办。秦军裹的粮食,刚够吃着抵达郑国,而回去的粮草,原计划在郑国被占领区筹办。现在,郑国人有准备了,倒霉的滑国(今河南偃师地区)人只好替人受过,李代桃僵,替郑国人出粮了。
  
  三帅并力,袭破滑国,尽掠滑国子女玉帛及宝器粮草。滑君奔翟。
  
  再往东80公里就是郑国了,吃不到葡萄的秦国人干咽了口吐沫,孟明望着郑国的土壤,说:“撤。”这伙忧心忡忡的秦国战士,在不祥的空气中,载了滑国粮草,向西逃遁,西遁三百里,爬上王屋山,登上他们熟悉的黄土地,才略略放松了脚步。
  
  四月初,秦军进入崤山山谷,携带着从滑国抢来的给养,行动迟缓。他们没有看见,穿着黑军装的晋国埋伏军,已经像乌鸦那样,等待在了敌人的尸体上了。
  
  崤山山脉主峰一千七百多米,群山烂漫一片,只在中间开裂出一条深沟,该沟长七十多公里,全程落在断裂的山石夹缝中,抬头只看见悬崖峭壁与一线蓝天,恍如进入古代书函之中,故名函谷,是个天然的大棺材。车马在这沟里行走,要大声吆喝,让远在十里外的对面来车听到,设法在山沟中避让,若双方不期而遇,在这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沟底小路上,只好彼此商量,让一方退回原处。在函谷设关,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后来,果真在沟的东端修了著名的函谷关,西边修了著名的潼关。两道关口,捍卫着陕西。所谓“东有崤函之固”嘛。
  
  四月十三日,这支千里奔走、长期暴露的军队,在大笨蛋孟明的带领下,全部进入了该棺材。已经联络了当地羌戎人助战,埋伏于隘道两侧的先轸,这时候手心里依然忍不住渗出汗水。悬崖绝壁下面,是可容纳一辆战车的小道,你甚至可以看见秦国人的鼻子,除了牲口的嘶叫和车轮的辚辚,你甚至可以听见秦国人的呼吸。其实那是你自己紧张的呼吸,晋国伏兵们,趴在草丛中蓄势待发。为了避免谁激动得忍不住大喊一声,埋伏者嘴里都含枚——就是横含着一个竹筷子样的东西,这导致很多人的口水流出到草上,招来很多古代的蚂蚁。
  
  最后的惨剧如期而至。先轸传令击鼓。
  
  这时候,春秋时代流行的各种青铜武器,都不如满山的石头最有攻击效力——放箭还有个命中率的问题,石头却一定会滚到谷底。
  
  关于秦国人三百辆战车和三万余骁勇的士兵(相当于现代五个师),如何在石头的轰击中化为满沟的劈柴和肉饼,我们不必再做细致的描述和猜测了。也许你去看一看平型关大捷的电影,就可以试想当时的场面,或者看一段山体滑坡或山崩的录象,也能够模拟当时的战场。或者想想“掐虱子”,把虱子放在背对背的两手拇指之间,指甲背互相一挤,虱子就爆炸了。秦军三百辆战车就像三百只弱不禁风的虱子,扑哧扑哧全部稀烂。不见天日的狭沟里,无辜的秦国子弟兵很快在石头滚起的尘雾中化做了山脉的一部分,只余下鬼哭狼嚎声袅袅在历史的记忆中。他们甚至至死都不知道敌人是谁,这挨千刀的坏事他妈是哪个混蛋干的。
  
  笑着从山腰站起来的山西人,取得了阻遏秦国东向争霸的决定性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