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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地图上看,陕西、山西、河北的版图从西到东依次排列,依次往北错出一块,很象美国别克车的车标志——三枚荧光闪闪的狗牙。陕西、山西两块的牙缝就是秦晋大峡谷,南北走向,把整个黄土高原左右划开,陕西在左,山西在右。峡谷的底端,滚滚奔流着的就是抚养我们华夏文明的母亲河——黄河。
  
  秦国,在秦晋大峡谷以西,被黄河阻断,文化相对落后,人材资源匮乏。秦穆公的第一号智囊,是一个从中原挖来的叫百里奚的老头子。
  
  百里奚打小长在一个穷家,三十出头跑外去国际上漂。一方面是想找个当官拿工资的地方,找不到的时候就假装求学念念书——古人管这种生活方式叫做“宦游”。结果“宦游”到齐国时就沦落为乞丐了。百里奚打算用勤劳的双手喂饱自己,当时给政府盖房子修路都不挣钱,属于劳役,只管顿饭。开饭馆也不行,没生意的,那时都是一族人合聚吃饭,除了旅行的人,谁也不下饭馆。但旅行的人在驿站吃饭,驿站是官办的,私营的少。私营里边虽然有时雇厨子,但百里奚不会烹饪,他只会喂牛:拌点牛食,刷刷牛脖子,是他的拿手戏。
  
  正好周天子(惠王)的叔叔“王子颓”,喜欢养牛。那时候的牛仍然不会种地,只会拉车和杀了吃肉。牛肉可以烤着吃,炖着吃,晒成干再泡在罐子里做醢吃,但是拿牛当宠物养着玩儿,王子颓是头一个。王子颓宫里的牛宠物,吃的住的,跟卫懿公老爷子的鹤一般无二。百里奚打算给王子颓养牛去,但他新认识的朋友蹇叔却不同意(“蹇”念减)。蹇叔觉得王子颓太“颓”了,一定早衰。果然王子颓不久造反,失败被杀。百里奚因此特服蹇叔的神算。(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后来百里奚经人介绍回到老家虞国当中大夫,职业预言师蹇叔反对他去,说不会有好结果,但他这次不相信。
  
  据百里奚自己在《史记》里承认,他到了虞国以后没有好好工作,主要是为了有口饭吃才在那里混的,他把责任归结于虞公不肯用他。后来虞公贪爱晋献公的宝马,中“假虞灭虢”之计,百里奚看在眼里,但根本不管。同僚宫之奇跑去进谏,他还阻拦,说:“给糊涂的人出主意,好比把珍珠扔在路上。”
  
  等虞公中计被抓到笼子里去,虞国的大树倒了,百里奚下岗了。晋献公妥善安排了虞国的下岗人员,把百里奚拴了起来,派作了的不再是“人”的奴隶。百里奚这才彻底服气预言师蹇叔。
  
  (注:虽然当时不是奴隶社会,但社会上也是有奴隶的。当时“俘虏”基本上就等于“奴隶”。就像你出门捡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了,你出去抓了俘虏,他就属于你的了,属于你的物品了。当了俘虏,就不再是人了,而是别人的物品了,奴隶了。向周天子献俘,就是把这些俘虏,像奴隶一样、像物品一样献给周天子去留着用。有时候还要故意伤害他们的身体,以免反抗和逃跑。甲骨文的“臧”字,就是一个竖立的眼睛被人用戈刺割,表示把战俘刺瞎,使他失去反抗能力,改当奴隶,听主人家旨意,没有人身自由。所以“臧获”就是奴仆,“臧”字又是顺从、良善的意思,现在已经成了个姓。不过,春秋时代的战争频度和规模都不大,所以奴隶其实并不多。)
  
  晋献公的女儿穆姬(申生的姐姐),要嫁给西边的秦穆公当夫人,百里奚就被派作穆姬的私人奴隶(媵人),跟在出嫁队伍里边,伺候着新娘往西边走。注:“媵”念硬。
  
  又老又丑的百里奚可能因为脚力比较快,上边还抹了油,所以成功地溜号,辗转向东逃到了河南南阳,却被邻境的楚国政府把他当作三无人员抓住了。(南阳市现在有“百里奚路”)。百里奚被抓到楚国,经过讯问,百里奚交待,我是从秦国逃跑的奴隶。既然是这样,楚国人就继续当他当奴隶,干的还是老本行,喂牛。由于喂牛的时候肯往里边加激素,牛长得跟大象一样,百里奚就成为了楚国养牛比赛奴隶组的冠军,得到了楚成王的接见。楚成王问他养牛之道,百里奚终于有了显示自己治世才华的机会,答道:“养牛和使用人材一样,应该善待它,••••••”楚成王高兴地打断说:“对兮!这道理也可以用于马兮。你去养马吧!” 哈哈!(还以为要派他当大官,让他把这道理“通用于人”呢!)
  
  于是百里奚又做了养马奴隶,这个人类中的千里马和动物真马天天跑在一起。
  
  秦国小伙秦穆公,偏在西陲远地,实在找不着能人(能人都往东部沿海跑),他听说楚国有个“弼马瘟”百里奚特能耐,有两把刷子,懂管理,就想花钱把他挖过来,于是派出“猎头”公孙枝。
  公孙枝想了想,如果出高价,楚成王必然觉醒,把百里奚自己留用了。还是出低价吧。于是公孙枝使用“鱼目混珠”之计,来到楚国,拿出五张羊皮,去买百里奚。
  
  “百里奚是从饿们秦国逃跑的奴隶,请你们把他还给饿。”
  
  “还给可以,但是我们这些年替你们保管着他,总得有点保管费吧。”
  
  “这是饿们陕西的黑羊皮,你看看,五张,够换百里奚不?”
  
  古代皮子多的是,现代人还把羊皮大衣当成挺金贵的,花钱兴许还买个假货,但是两千五百年前的楚国,云梦泽物产丰饶,皮子多的是,犀牛皮、鳄鱼皮都不算新鲜,山羊皮根本就是积压品。秦国人觉得陕西老客够可笑,为这么个鼻涕邋遢的百里奚奴隶,应该退你三张皮子才等价。于是百里奚被装进奴隶的囚车里(样子可能有点像每天夜里向北京运生猪的笼子车),给秦国人拉走了。大贤人坐着囚车运进秦国国境以后,才敢让他出笼子(怕楚国人看出破绽,又追索回去)。百里奚换乘了轩车。
  
  秦穆公虔诚地从车中请出“五羊皮大夫”,必恭必敬地请教:“饿们秦国地处边陲,中原都不理饿们,卿有何妙法,能使饿们秦国强大起来?”
  
  百里奚这时已是七十多岁了,他捋着白胡子答道:“秦国四塞都是群山,犬牙交错,崎岖密集,群山围绕,四面险关,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所以秦国号称关中之地,是个好地方啊。从前周文王就是从这里兴国的,多好的风水啊。您安抚关中,集聚粮食,向西征战,以武力降服西边的戎人,然后扼住向东的山川之险,就可以独霸西陲,割据一方。从此,抚天下之背,雄视中原,一旦中原无主,您伺机长驱东进,以临中国,恩威兼用,则帝王之业可成矣!”(说的好呀!我们甚至怀疑,诸葛亮的隆中对,也是受《左传》上百里奚这段话的启发。)
  
  哎呀!秦穆公听完这段闻所未闻的隆中对,惊叹无以复加,慌忙起身拉住百里奚大爷的手,说:“饿今有井伯,犹齐之得管仲也!”
  
  井伯是百里奚原本的名字,秦穆公把他封在百里邑,从此改叫百里奚。
  
  百里奚又把他的老朋友——蹇叔也推荐来了,说蹇叔是个职业预言师。秦穆公赶紧躬请,封官。从此他可算忙活开了,每天伺候着这两个老大爷,请教治国方略。
  
  蹇叔的儿子“白乙丙”和“西乞术”,也一同进宫,鸡犬升天,都当了大夫(你看这俩人名字起的,笔划都那么少,可见他爸文化水平就不高。是从幼儿课本启蒙读物那里找出的字吧。)
  
  “白乙丙”和“西乞术”,后来跟百里奚的儿子“孟明视”,当了秦三军统帅,给伟大的秦穆公奉献出了好几场巨大的败仗。
  
  该提携的都提携了,但是,百里奚的老伴儿和儿子还一直下落不明,十分苦恼。
  
  当初,百里奚混到三十岁的时候才娶到这媳妇(在当时算晚婚了,好多人那时才活到三十多)。百里奚要出去“宦游”,当媳妇的就支持他,把门闩摘下来,劈作柴禾,煮了家里唯一一只正在抱窝的老母鸡,吃饱了送老公上路。(家里没了门闩,老婆独守,外出打江山的百里奚还真放心!)
  
  老婆留守了几年,拉扯着儿子孟明,实在缺油少穿,她看家里实在已经没什么可怕偷的了,就把门板也当燃料烧了,等把房梁也烧了以后,干脆流落去了秦国,给人洗衣服,她的广告词是:“别人洗不掉的我们洗得掉,我们洗不掉的别人也洗不掉。”
  
  洗了三十多年,突然听说老公也被卖到秦国来了,又一听,老公又跑了,再一听又回来了,又拜卿了,升天了。
  
  老婆子赶紧从水盆里捞出像鸡爪子一样骨节畸变的手,在围裙上抹了几抹,拉着孩子,混进了百里奚的家宅。老公家的崇宇芳廊,使她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远远地一看老公,比以前阔气多了,肚子也大了,锦衣玉带,一帮美女姣童给他打扇子呢。
  
  老太婆遂操琴而歌:“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门闩。今日富贵忘我为!”连唱了三遍,在唱词中她回忆了当初送别百里奚、摘掉门闩煮鸡的情景。这是古代惟一一首咏门栓的歌。百里奚一听,脑袋嗡地一下,非常愕然,迅速展开脑子里的内存,搜索记忆中的从前。搜索了好一阵却没有结果,只遇上了很多不堪回首的病毒。
  
  对方唱到第三遍的时候,百里奚才愕然觉醒,终于想起来了,这唱歌的必是我老婆啊!当即跑下堂,循着歌声把那个老妪找出来,正是自己三十多年未见的老伴儿,当初梳着乌亮辫子的女青年,如今已弯得像一只老龙虾。夫妻相见,百感交集,当场抱头大哭,堂下观着无不落泪。
  
  哭完以后,老太婆勾笼着手,又叫儿子孟明视过来,快拜见你老爹,这是你老爹,叫吧。孟明对爹没印象,有点怕,嗫嚅了半天,才没把这位大官喊成“老爷”。
  
  附记:这里需要再说一下猎头公孙枝,当初是他把百里奚挖来的,但是百里奚后来居上,压得他很不爽。《吕氏春秋》里面,公孙枝闹情绪的镜头被描得很有意思:
  
  有一次,晋国使者来到秦国,公孙枝也想见见外国人啥样。秦穆公说:“会见客人,是你份内的事吗?”
  
  公孙枝说:“不是。”
  
  穆公问:“百里奚同意你去见了吗?”
  
  “也没有。”
  
  秦穆公说:“这样看来,你就不要见了。秦国偏僻荒远,处于戎夷之地,即便事事有人专职,人人各守其责,仍然担心被诸侯耻笑,而你竟然要做你不该做的事!讨厌!下去吧!等我治你罪!”
  
  公孙枝灰头灰脑地出去了,到百里奚那里诉苦。百里奚替他向穆公求情,穆公连百里奚也一起批评了。公孙枝没办法,又跑到闹市中去陈诉(很有古希腊风),大家对他的演说报以一片嘘声,事情还被秦穆公知道了。
  
  百里奚不得不下令给公孙枝来了个党内警告处分——“里奚令吏行其罪”。
  
  看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早就在提倡了,而且自有其道理。据说,周武王在伐纣的时候,他的鞋带开了,他旁边的五个大臣,谁也不给他帮忙。周武王只好放下右手的青铜大斧子和左手的白牦牛尾巴,弯腰自己系鞋带。大约系鞋带是宦官的工作,大臣不能做的。此事传为美谈。古人很通事理,工作说明书界定得蛮清楚(Job description)。
  
  这件事情也说明,秦穆公勇于给外来人材撑腰,不惜打压本国公族公孙枝,用人以贤而不以亲,这是很难得的,而且用人用到底,宜其后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