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北狄人带着饱掠而归的粮食、奢侈品和一批怀孕的妇女,撤回河北老窝了,算是被齐桓公“攘”跑了(其实他也没怎么攘人家)。接下来,老齐要做的,就是“攘”东夷和南蛮了。
东夷人几百年走背运,一直被打压着退出山东地区,他们像北美印第安人那样输光了世代居住的土地,又像蚜虫一样被先进的农药喷杀,不断输掉自己的文化习俗。经过长期兴兵,东夷人被压缩到了淮河下游,称为“淮夷”。如果再继续打压下去,他们就要顺着淮河水,被冲进黄海里去了。
齐桓公“攘”东夷,却是认真的,在整个春秋时代,齐国陆续灭掉周边三十余国,其中多是东夷小国。等到春秋末年,齐国灭掉东夷大国——莱国(今山东烟台、黄县一带),齐国土地因而扩张一倍以上。这也意味着,中华历史上曾经与华夏族分庭抗礼的东夷族,蚩尤、后羿、大舜的后代们,至此已基本融合于华夏了。他们早先所生息繁衍的国度,如纪、成、阳、介、牟、薛、郭等等,这些个国家的字眼,从历史版图上抹去,却变成了姓氏而存在,依然活在我们的文化里。
而南蛮,就是长江流域的楚国了。当时的南蛮,现在已是“Central China(华中地区)”了。其实,即便在当时,他们也并不蛮,是中原人用带色眼镜看人,说他们蛮。楚国的文明是非常璀璨的,就像东夷人其实并不夷,楚国人也并不蛮。
作为雄心勃勃的部族,楚国不断拓疆,把疆域从江汉平原的本土向北平行推进两百多公里,进入河南省,前锋距离周天子的洛阳才两百公里,成为南方的超级大国和中原的心腹大患。楚国的头儿甚至自立为王,和周天子平起平坐。但中原诸侯营养不良,不敢跟楚人叫板。这个“南蛮”的命运跟“东夷”可不一样,他们不但没有融合于华夏,反倒几度要把华夏融合。
好在齐桓公势大,中原诸侯都跑来跟东边的齐国结盟,孤立南边的楚国。楚国说,你们不跟我玩,我就追着找你们玩。于是拿巴尔干地区中部的郑国开刀,进攻郑国,时间是公元前659年。齐桓公遂召集鲁、宋、郑、曹、邾这些铁杆盟国,在柽地盟会,谋划救郑,打击侵郑楚军。楚军闻讯后退。齐桓公亦未追赶。
东方霸主齐桓公,号称东方不败,所以轻易不直接碰南蛮楚国,生怕一旦碰输了,栽掉自己的面子。
是齐桓公的三姨太“蔡姬”,把齐国拖进了对楚战争:
那是公元前658年的春天,看到二十年来自己霸业初定,齐桓公觉得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也该歇歇啦。就放假疗养,跟自己的三姨太蔡姬,登上小船,到湖水里采莲花。
大约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这个天性好动的小蔡姬受齐桓公宠爱,就登鼻子上脸,把小船儿左荡右荡,使劲晃起来,像游乐园的“海盗船”那样疯狂。齐桓公有轻微恐水症,吓得老脸发白,腰子一拧一拧,挣扎出许多与身份不谐的姿态来。大喊姨太太停下停下,她也不停。齐桓公大怒。
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更哪里晃得,小蔡姬被退回娘家蔡国反省。小蔡姬坐着牛车颠了一千多里路,回到河南南部的蔡国,人都给晒黑了。齐桓公的意思是,让小蔡姬反省几天就可以回齐国来。不料小蔡姬又羞又恨,从“近之则不逊”,变成“远之则怨”了。小蔡姬的哥哥——蔡穆侯,更是个牛脾气,心说我这妹妹就晒黑了也抢着有人要,遂把蔡姬改嫁给南边汉水上的楚成王了。楚成王说:“有妞自远方来兮,不亦乐乎?”
心爱的姨太太改嫁给了别人,也罢,却偏偏是改嫁给不共戴天的蛮夷楚国,就像自己的碗被猪抢去当槽子,齐桓公要被气死了。被戴了准绿帽子的齐桓公冲冠一怒,终于坚定了对楚、对蔡的作战决心,积极发动战争准备。他与宋、江、黄三个临近楚国的诸侯在山东阳谷县(还是武松打老虎的地方)会盟,议定借用它们的军事基地作为对楚战争的前沿。之所以喊宋国来盟会,一是因为宋国位于河南东境,是齐军从山东进入河南的必经之地,二是因为宋是蔡国的主子国,联宋打蔡,有点帮着邻居教训儿子的意思。
齐桓公于公元前656年,率领齐、鲁、宋、陈、卫、郑、许、曹八国联军,开始讨伐行动。各国大军从不同方位一起开拔,向河南南部的蔡国云集,巴尔干地区一时兵气冲天。
八国主力,按事先宣称的那样,联手攻击蔡国。蔡国领导人,即是齐桓公的妻兄老蔡,抵挡了几招,即在八国联军挤压下,像个鸡蛋那样碎掉了,自己也当了齐桓公的俘虏。齐桓公部分出兵目的实现,随即联军大踏步向西一百公里,猝然攻入楚国北部边境,夺得楚边境城邑召陵。(伐蔡只是一个幌子,掩盖千里行军伐楚的真实意图的。)
这个召陵,在今河南省中部偃城附近(偃城是岳飞会战金兀术的地方,“拐子马”奔跑之所),距离楚国腹心之湖北江陵还有九百里之遥,八国联军从这里尚不足以威胁楚国腹心。然而齐国历年来,兵锋所指无不披靡,这次又是八国协同出击,党同讨逆,史无前例,给楚人造成心理上的威慑极大,楚成王自然有点哆嗦。
但是,齐国看见楚国累年来已在湖北境内构筑了纵深防御体系,无隙可乘,为保存实力,齐桓公也不敢冒然做深度进攻,只好把联军集结在楚境上休整,同时和楚国的大员谈判。楚方的谈判大员,名叫“屈完”,是个有名的南方快嘴子,属于湖北的“九头鸟”和“滚刀肉”,极不好对付,恐怕只有齐国的宁戚是他对手(就是那个扣牛角而歌浩浩乎白水的“唐僧”)。但宁老头已经死掉了,所以屈完在谈判中间出尽了风头,创造了一大堆知名成语,什么“风马牛不相及也”、什么“不虞汝之涉吾地也”。其中,风马牛不相及,“风”,是指动物交配、追逐做爱的意思,不是刮大风。
(注:影片《英雄》里,张艺谋让那些秦国士兵在战斗前一边以剑敲盾,一边高呼“大风、大风、大风”,我当时看的时候殊不理解,现在才明白,原来翻译过来就是“我靠、我靠、我靠!”。)
屈完说:“咱们楚齐两国,一个在荒南,一个在远东,好比一个是马,一个是牛。马不会找牛交配,牛也不会跟马做爱——风马牛不相及也。所以啊,您也不必找我们打仗。可是您老人家不远万里来打我们,真就奇怪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把个齐桓公给质问得哑口无言。
齐桓公回答不上来,管仲就出来找辙,管仲说:“从前,我们祖上的姜太公,得到周天子批准,可以征伐天下任何诸侯,维护周室尊严。东到大海,西到黄河,南到你们的穆陵关,都是我们祖上管的地面。我们怎么就不可以到你这里来!”
(姜子牙在《封神演义》里捏一根打神鞭,可以殴打“封神榜”上犯错误的诸神,就是暗示了征伐诸侯的特权吧。)
屈完说:“您说的道理兮很对。但是,鄙国犯了什么错误兮?请您明示。”(楚国方言,以“兮”结尾。)
齐桓公心想,这我可会回答。张口就要指责楚国区区一个子爵,居然冒称楚王,还说没犯罪!天下只有周天子是王!
管仲赶忙拦住。管仲觉得一旦提出这个责问,楚国偏死活不肯去掉王号,自己岂不是很没面子。于是管仲找了一个不疼不痒的小事由,便于对方改正的:
“你们楚国特产苞茅,要上贡给周朝廷,可是你们一连三年不上贡,周王室都喝不上好酒了。”
(苞茅是一种植物,可以编做滤器,把酒汁从酒糟里过滤出来。这是古代酒的提纯方法。后来六朝炼丹家发明了蒸馏法,酒水经过蒸馏法提纯,酒精度数一下子就升上去了。)
上贡苞茅不是件难事,割些草就行,比去掉王爵容易的多。屈完得了台阶,赶紧借坡下驴,说:“如果您就为了这点小事兮,那我们接着上贡苞茅不就完了,何苦千里迢迢跑来打架兮?”
管仲听出对方指摘自己小题大做,口气还很硬,就搬出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责问楚国。管仲说:“还有一桩事,从前周昭王南征楚国,结果死在这里了,我们特来讨个说法。”
周昭王是西周早期的一任天子,曾经出兵至长江流域,讨伐南蛮,平叛了26个小国,胜利班师回来,却被淹死在汉水上,全军覆没。
屈完说:“周昭王老辈子的那点事兮我知道,那是交通事故兮谁管得了。”
其实不是交通事故。楚国人用胶粘的船板给周昭王坐,坐到中流就解体了,周天子落地凤凰不如鸡,给淹死了。这些流向冥界的船只,一并还送走了天子六军的生命。但这官司到今天,是谁也说不清的了。
齐桓公听了半天,见两人越扯越远,恼了,吹胡子瞪眼说:“真恼人啊!寡人的大军在此,谁敢抗衡,寡人想灭谁,谁能跑得了!”
屈完说:“您老人家倘若以德服人兮,谁敢不服?您要动武兮,嘿嘿——方城山为城垒,汉水为壕沟,我们兵多将广兮,正好和您老人家兮,大干一场!”
这个柔中带刚不卑不亢的家伙把对方噎得一怔一怔的,脑袋“兮兮”直冒冷气。
齐桓公、管仲都哑巴了。
可是齐国还真不敢打个鱼死网破。从齐桓公进行过的二十几次战争来看,只有初期与鲁国的两次(乾时、长勺)战役,以及伐山戎之战,算是进行了主力交锋,其余基本上是用胡萝卜加大棒吓唬吓唬就到头了。比如他存卫救邢,都没有跟狄兵正面交锋,只是派军队掩护收容邢、卫逃出人员。更多时候齐国喜欢找几个较弱的三等小国组成联军,以联军名义出现,在政治上、军事上造成一种精神威胁,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目的。孔子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就是这意思,把正义之师摆出来,讨而不杀,服则舍之,并不动真格的去歼灭敌人。
军队不过是摆在那里的筹码,为解决政治纠纷服务的,轻易不制造流血。屈完正是看透了齐桓公军队的纸老虎属性,所以才敢于向齐桓公的大军叫板。
既然谈判占了下风,又不想实施首次打击,齐桓公没招了。他踌躇再三,终于竟不敢动武。齐桓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于是跟屈完订立盟约,史称“召陵之盟”,大家说好:“我不打你,你也不打我。你该给周天子上贡还得上贡,我认你是哥们还是哥们。”
一场来势汹汹的暴风骤雨,顷刻化为万里晴空,八国联军各自撤退回国。屈完一人而说退八国联军,这不得不说是他外交辞令的成功!屈完因此荣选为我们春秋舌辩之士之第二出场者!
其实,是楚国发育得太快了,威胁了齐的霸主地位,齐必须干涉,所以才有了这次八国联兵伐楚。这就好像德国这个新兴国家威胁了老牌的英国。从齐桓公的角度来讲,虽然没敢南下打楚国,但召陵之盟仍然是齐桓公“攘夷”的巨大战略胜利:给予了楚人极大的威慑力,遏制了楚人北上的势头,同时令中原诸侯对自己的霸主地位,再次通过军事行动上的配合,表达了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