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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以后,当范雎站在行刑队长指挥的一排斧钺手的前面,准备领死的时候,寒风漫不经心地卷过哀伤的农贸市场。范雎临死整理着自己跌宕仰伏的一生,一定依然记得初次见到秦昭王的情境。当时他正在甘泉宫里迷了路,秦昭王从他的背后走来,侍者大喊道:
  
  “秦王到——”
  
  范雎嗤笑一声,脱口而出:“秦国安得有王?秦国独有宣太后、魏冉耳。”
  
  秦昭王脸腾地红了,这一年是公元前270年,秦昭王已当政三十七年,实际只是“伴食”了三十七年,而不是“独食”,权力都在老妈宣太后手中了。秦昭王是个孝顺的人,他不敢正视自己心中的那股躁动。但是范雎带给他了更大的不平静。
  
  秦昭王把范雎带到一个私密的屋子里交谈,俩人跪坐着,范雎说:“臣居山东之时(函谷关以东,意思是在魏国时),闻秦国有宣太后,有相国魏冉,不闻其有秦王。如今的秦国,太后用事,魏冉用事,华阳君(宣太后的弟弟)用事,您也用事。但我们知道,百人舆瓢而趋,不如一人持而走疾——一百个人抬着一个瓢奔跑,其实还不如一个人端着瓢走得快(三个和尚抬水没水吃的道理)。如果把秦国比作盛水的瓢,那么这么多人分权管理,国家必然四分五裂。”
  
  秦昭王听了范雎这些话,霍然悚动,长跪而起(好像官小的人见了官大的领导就要把屁股从脚后跟上抬起来。从前“齐人三杰”见到晏子,就是因为没有把屁股抬起来,被晏子“二桃杀三士”给干掉了)。
  
  范雎接着说:“在秦国,从一斗俸禄的小官吏,一直到军尉、内史和大王的左右近臣,有哪个不是魏冉的亲信呢?”确实!据史书记载,即便二人密谈的时候,“左右多窃听者”,秦昭王的身边都是太后的谍报人员。俩人的谈话就像雨隐蔽在夜色里,雨水的事实不久就将影响整个清晨。
  
  俩人继续在宫中下雨,范雎说:“现在,太后的使臣分散诸侯各地,虎符流布天下(直接下达军事命令)。秦国征发强壮的兵士,诛伐四方的诸侯,旨意多出自太后党。每至战胜攻取,财货全归到魏冉的封地,战败则国家任其穷。秦国四境以内的财物,搜刮净尽都送往太后的私室,或者从各地运往华阳君的封地。他们的私家富重胜于大王。这可真是令人惊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人的手指可以比胳膊粗,而胳膊可以比大腿粗的。如果是这样,这个人一定是病得不轻了。”(肯定是得了小儿麻痹)
  
  秦昭王听到这里,忍不住偷看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还好,表面上尺寸还恰当。后来,韩非子也说过:“腓大于股,不能趣行”——小腿一旦比大腿还粗,人就没法走路了。这个寓意就是说,贵族的臣权怎么可以高于王权呢。然而秦国确实处于四贵包围一王的地位。
  
  范雎接下来列举了国际上一些知名的苦主:“齐庄公、齐湣王,乃至赵武灵王,这些都是著名的苦主。从前齐国的崔杼专权,用箭射击齐庄公的屁股,杀死了齐庄公。李兑专赵国之权,囚赵武灵王于沙丘,百日而饿死。淖齿这家伙抽了齐湣王的筋,是最近的事情。他把齐湣王用筋吊在莒城的庙梁上,宿夕而死,真掺啊。这些著名的窗边族国君的死法,您还不警惕吗。”范雎的意思是,如果您不采取措施防范臣子,您会死得很难看。
  
  秦昭王闻之而大惧,冷汗涔涔,屁股也因为长时间抬起而吃力发抖,实在擎不住了,又颓然地瘫坐在后脚跟上。
  
  范雎又猛烈抨击了魏冉在军政外交上的失误:“臣听说,秦国奋击百万、战车千乘,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攻打诸侯,犹如韩卢而搏击瘸脚的野兔子(韩卢是韩国品种的著名猎狗,跟狼差不多)。可事实上呢,秦国却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就,秦国十五年来闭关不出,不敢窥兵于山东诸侯,这都是魏冉的失计导致的。”
  
  秦昭王小声恭敬地问:“寡人愿闻其失计。”
  
  “魏冉为了扩充自己在东方的封邑陶地,就越过韩、魏两国而伐齐之刚、寿,过涉千里,劳而无功,是典型的远攻近交!千里迢迢越过他人之国而攻打更远的国家,是战略上的下下策啊。当年,齐湣王的相国田文(孟尝君)干的就是这样的傻事啊!他不远千里,攻打楚国,破楚军杀楚将,但所辟的千里之地,一尺一寸齐国也没有得到。
    
  因为齐国不与楚国接壤,无法接收土地,只好都赠送给了韩魏,白白壮大了自己的恶邻。更倒霉的是,齐军长期运动,疲乏不堪,国内困顿,不堪一击,终于诸侯见齐之疲敝,兴兵而伐齐,大破之(乐毅五国合纵攻齐一事)。至今齐国一蹶不振。望大王一定要吸取齐湣王的教训。战略上要实行远交近攻,改以东邻的三晋为主要目标,蚕食东进,步步为营,得一寸一尺都是大王的土地。Little by little,就像蚕食桑叶一样,大王称霸天下之日,屈指可待了。”
  
  秦昭王称善,阴晦的心情也一扫而空,而此时抬头,窗外正是雨后的早春天气,一时间大雁飞翔的身影,穿梭在澄明政治的上界。布衣之士范雎凭三寸不烂之舌,献远交近攻之策,离析秦王与太后之党,有见识,被秦昭王当即擢为客卿,参谋兵事。
  
  然而秦昭王一直没有对贵族党下手。他似乎孝顺得可以(或者说是宣太后一党羽翼甚盛,触犯不得),一直拖到了范雎入秦后的第五年,公元前266年,老妈宣太后自然死亡了,秦昭王才正式宣布对太后党开战。
  
  失去了太后这个主心骨,太后贵族党在秦昭王、范雎一派的凌厉攻势下土崩瓦解:魏冉被剥夺相位,限期离开咸阳;其它三贵也被举家逐出函谷关。当然,秦昭王和范雎为了迎来这胜利的一天,也是经历了五年苦心孤诣的策划和势力积蓄。两人经常把黑夜熬干,直到阳光敲破他们的额头,在私谋密划中建立起了生死友谊,在兵事政事中领略了范雎的韬略才华,从此秦昭王对范雎言听计从,最终在范雎入秦五年后,累功把范雎擢为秦国最高行政官——相国,接替魏冉从前的位子。
  
  以布衣出身的范雎,取代魏冉这类的贵族,秦国从此又回到了一贯的任用布衣的路子。
  
  
  然而遗憾的是,在范雎担任秦国相国十二年以后,由于范雎与秦昭王之间的对法家国策的理解和坚持程度上的分歧,兼以范雎犯下了致命错误,范雎最终还是被老秦昭王砍了脑袋,也就是本节开头在农贸市场里的那一幕,从而完结了一个布衣寒士荣辱沉浮、慨慷凄婉、花开花落的异样人生。
  
  在范雎倒下的地方,咸阳“市”的旧迹,如今大约又长起了异乡的小花。
  
  曾经处心积虑的君权与相权,君王与贵族之间的微妙关系,种种辛苦万状,只今却觉得淡如落叶与花,烟云过眼,散去都不值得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