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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顷襄王失去郢都以后,偏安于东壁江山,“东伏于陈”。秦国人觉得楚国还欠揍,就打算乘胜利之声威,继续摇撼楚国这颗枯木上的落叶,直到把楚国这跟桩子扳倒。
  
  这时候,楚国有个叫“黄歇”的人,正在秦国出差,赶紧上书秦昭王,试图凭一封书信,阻止秦人的数万大军。这个黄歇,也是战国四君子之一,后来被楚人封为“春申君”的。据说春申君黄歇是楚顷襄王的弟弟,跟其他四君子一样,都是国君的弟弟或侄子。也跟其他四君子一样,春申君后来长期专楚国之权,骄奢淫逸,对于楚国的进一步没落,“功”莫大焉。但是现在的春申君,还比较年轻,智商忽高忽低,他给秦昭王的上书,就分析入理,丝丝入扣,很值得一看。
    
  秦昭王看完一遍,居然被折服了,息止了秦国大军。我们看看他这封信是怎么写的。
  
  最一开始,黄歇说:“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致至则危,累棋是也。”一看这路子就明白了,他是想用道家“持盈保泰,月满则亏”的道理说服秦昭王,告诉他事物发展到极点,就会向反方向发展,棋子垒到了高处,就会崩溃。秦国已经很强大了,如果再继续攻楚,物极必反,反倒就要倒霉了。
  
  “大王不记得从前的吴国了吗?吴国光看见伐齐之利,就听信越国的怂恿,攻打齐国,虽然致胜于艾陵,却因力量消耗过大,旋即回国之后,被越人擒于三江之上。”这是典型的物极必反的例子,希望秦人不要走吴国覆亡的老路,不要穷追楚国猛打。
  
  接着,黄歇又列举了智伯的例子,不外乎也是物极必反,智伯自大好胜还不够,偏要并吞赵魏韩,结果自己完蛋了。所谓弦紧则断,水满则溢,物状则老,过刚则折••••••(中国这种句子可多了,算是国粹。相反的句子则是激流勇退,持盈保泰,等等,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之类。总之,这都是道家的理论。)
  
  用这种道家的话来糊弄书呆子,当然可以奏效,但对于雄心勃勃以吞天下的秦国,叫他学习“乌龟缩头蛰伏法”,不再打楚国,秦昭王当然不肯。还必须以厉害相说。于是黄歇分析了天下大势,他认为秦国攻楚属于“远攻近交”,而远攻近交是错误的战争路线。
  
  为什么错误呢?
  
  黄歇说:有大害三。一,如果秦与楚两国“兵构而不离”——意即两国之间胶着在一起,兵战不休,那么中间地带的韩、魏就会趁机自我壮大。秦远攻楚,所攻得的土地秦国无法接收,只能赞助给中原的韩魏,肥了韩、魏两国。(这就像二战期间,同盟国与轴心国两大对垒交战,第三世界国家就被两大阵营中的某大国倚重,于是趁机闹民族独立。中国当时之进联合国,也是美苏对抗,美国为了压苏的结果。)
  
  不仅如此,当年孟尝君促齐、秦鏖战,北方的赵国乘机外出拖油瓶,吞灭了中山,这是“近交远攻”的害处之二:假如秦远攻楚,秦楚两国构兵不休,东方的齐人也会乘机外出拖油瓶,夺得齐国附近的泗水流域土地。
  
  终于,总结上述两大害处是:“秦王破楚以肥韩魏而劲齐”,意思是,秦王攻楚,却不得不把攻占所得的地区都增肥赞助给了中原的韩魏,而齐人趁机略地而复强。那么,黄歇说,“天下之国将莫强于齐、魏。齐、魏复强,虽然不能称帝于天下,却足以禁止秦王之称帝天下。到时候您还怎么办呢?后悔都来不及了!”
  
  秦昭王看到这里,已经没话说了,称赞到:“善!”
  
  第三害处:秦人攻打楚国东壁江山,必须借道韩魏,那么就要拉拢韩、魏做自己的同盟才行。但这是秦人的一厢情愿。韩魏真的是甘心雌伏,听命于秦吗?难免它们不扮演越王勾践的角色,暗中乘秦国之虚弊而攻之,把秦国从高头大马上拉下来。
  
  黄歇说:“韩魏现在失败于华阳,雌伏于您的座下,欲与您一道攻楚。但他们其实是在欺骗您。您信任他们,就好比吴国之信任越国。我们知道,秦国没有累世恩德给予韩魏,韩魏却有累世积怨于秦国。韩魏的父子弟兄接踵而死于秦人之手的,已经不下十代了。韩魏的土地残于秦,社稷坏于秦,人民刳(解剖开)腹绝肠,折颈断颐(脸颊),身首分离,尸骸暴野,父子老弱束手为秦人所俘虏,相望于道路,这都是秦人的所赐。那些流离失所的韩魏人,只得当要饭花子和小保姆(仆妾),盈满海内(意思是满海内都是要饭流离的韩魏人。够惨)。韩魏对秦人的怨恨,不下于越人之与吴人。您却信任韩魏,借韩魏之道,联韩魏之兵来犯楚国。臣恐怕一旦兵出之日,韩魏临阵倒戈或者断秦人之后路,行勾践报吴之旧事,秦军还能全身而返吗?大王难道一点都没顾虑吗。”
  
  读到这里,秦昭王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中止了“借道并结合韩魏深度攻楚”的作战计划。黄歇这一封信,居然折服了秦昭王,息止了秦国大军。
  
  事实上,楚国的东壁江山确实远离秦国,长驱去打,确实是无厘头。实际上,秦国最后是在灭亡了近处的中原韩魏两国以后,才兴兵灭楚的。这是后话不提。
  
  不管怎么样,黄歇一封信为楚人争得了几十年苟延残喘的时间。黄歇作为一个纨绔膏粱子弟,却能把勾践、夫差历史兴衰教训,道家的理论,纵横家的眼光(远交近攻,还是近交远攻),总结得完整深刻,并能致至实用,一席话而退秦国数十万之兵,真可谓“折冲于樽俎之上,却敌于谈笑之间”。黄歇之有胆有识,是值得我们现代社会小青年向他学习的。(就怕这信不是他写的,是他门客代写的。)
  
  所谓“折冲”,冲就是“冲车”,攻城器械,冲撞城门用的。在谈笑之间,折断敌人的攻城冲车,岂不伟哉。不过,黄歇的智商很不稳定,后来他官越做越大,越吃越胖,被封为“春申君”以后,智商都变成脂肪了,浑浑噩噩起来,再没聪明了。
  
  
  反观设想一下,如果请儒家学者来给秦昭王写信,说服老秦休战止兵,儒家会怎么说呢?我们记得当年周武王伐纣的时候,伯夷、叔齐这两个儒家推崇的大圣人,扣马头而谏阻,说的不过是“子不可以伐父”,儿子不可以打爹,以臣弑君不仁,不可“以暴易暴”,仁义万岁万岁万万岁,和平和平再和平等等腐儒之见。说完一点儿用没有,差点被周武王举起大斧子给咔嚓了。儒家只论道义,终不能以利害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