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苏秦之死(288B.C.—279B.C.)
一
当我们回到乱云飞渡、兵火连绵的公元前三世纪,中华历史上最惨烈的一个世纪,我们会看见在中原地区的伊阙,秦国新兴名将白起,以一半之兵力,与韩、魏两国大兵血战,斩首二十四万。这次血腥大战(伊阙大战)之后的第五年,通向山东齐国临淄的大道上,有一个人坐着马车,风尘仆仆地赶路,时间正是公元前288年。
这人所遵循的,是诸侯之间的国道,国道两旁放眼望去,中原大地景色凄清。飞鸿满野,麋鹿游行。这个人望着十分养眼的大野景色,微微露出笑纹。这人就是,战国时代的纵横大家,苏秦!
苏秦早年住在洛阳城,小区的名字叫“乘轩里”。“乘轩里”大约常有乘轩的贵官经过,因而得名。(轩是带遮阳圆伞的车,当官才能做的。现在的车敞蓬为美,当时的车有伞高贵。)
当时的洛阳城,不像秦国那样搞农业,也不想楚国宛城那样大炼钢铁制造业,而是纯商业大都会,是当时中国的大上海,这跟它地处中原四通八达的地理位置有关。就像苏秦的嫂子说的那样:“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以追逐十分之二的商贸利润为目的。
商业发达的地方,咨询业也就出来了。苏秦的大哥、二哥,都是知本家。他俩奔波列国,靠给人瞎出主意过生活。苏秦是老三。苏小三很羡慕俩哥哥的事业。
俩哥哥有什么事迹呢?举个例子来说吧。有一次,赵国(河北省南端)打算向北进攻燕国(河北省北端)。苏秦的大哥苏代就跑去出点子,对赵王说:“我在来贵国的路上,看见一只鹬(就是鹤之类的东西)跟一只蚌搏斗。鹬啄住了蚌的肉,蚌夹住了鹬的嘴。鹬说,几天不下雨,我就渴死你个小样的。蚌说,几天不松手,我就夹着你的鸟嘴饿死你!正闹着呢,渔人过来了,把战斗的哥俩都给抓进笼子里了。如果贵国向北攻打燕国,我恐怕强秦就要从西边扮演渔夫的角色,得志于你们赵国领土了。”于是赵国终止了攻燕计划。苏代也就从燕王那里拿到了奖赏——咨询费。
还可以再举个例子。当时大周天子,虽然已经十分没落,但仍然没有忘记窝里斗。他的两个王子为了争夺玉玺,分裂成西周、东周俩小国(地点都在洛阳地区)。
这两个周之间还互相掐架,于是给了知本家挣钱的机会。当时东周要种稻子,西周就堵塞水源,不让贵如油的东西流到下游去。把东周气死了。苏秦的大哥或者二哥(具体是谁没说清出)跑去出主意,教西周人放出了水。东周人大喜,纷纷跳到大田里插秧种水稻。水稻们长到了半熟未熟、青春期正浓郁的时候,苏家老大(或老二)又教西周人突然把水闸一关。没水了,下游的东周水稻全部变成干尸,颗粒无收。气得东周人跳脚骂娘。知本家却挣到了咨询费。
这个事情是够缺德的,好在一般来讲,知本家们并不这么缺德。
苏秦到了三十来岁年纪,在咨询业混得并不行,除了娶了一个媳妇以外,尚无别的成就。他准备像大哥学习,把自己包装一下。
现在作咨询的人都知道,见客户必须得有一套行头:假冒名牌西服一套,几根劣质领带,外加笔记本电脑。苏秦也给自己弄了一件黑色的貂裘(深颜色的衣服比较像智者)。他还需要一辆马车,但没有私家马车可坐,于是就让马车坐他——他弄了一辆桑木车轮的小车,自己拉着出发了。
车上当然不能装商人的俗气的金玩玉器,当然也不能装农民的大粪。按《战国策》记载,苏秦车上装了一箱子书。他没有珍贵的漆器木箱,就用草编了一个草箱子。此外还有一个口袋,里边是必要的细软。当时的口袋跟现在不一样,叫做“橐”,也就是把一个布筒,两头都扎上了口,就是橐了。我想,这也是穷人因陋就简的做法吧。
于是,苏秦离开了生他养他的“乘轩里”,到最南边的楚国和最西边的秦国这俩知识稀薄的地方去骗客户。一般做咨询的人都明白,要到缺知识的地方去兜售知识才能拿到项目——比如北京的咨询师都是往河北、山东这些周边的地方跑,上山下乡去作项目。在知识密集的北京,反倒是吃不开的。
于是苏秦长途跋涉来到楚怀王那里拉项目。楚怀王很不好见,苏秦说:“您的谒者难得见如鬼,王难得见如天帝。”——传达室的干部比鬼还不容易露面,见大王更好比去见God。
苏秦做了好几个项目建议书,送进去,内容大约总脱不开人云亦云的“任用贤人”之类,跟现在咨询顾问常说的“以人为本”这样的废话差不多。楚怀王觉得它的言论都是隔靴搔痒,没有聘请他立项的意思。
苏秦就抱怨说:“楚国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粮食贵得像玉石,烧火的柴薪贵得跟桂树一个价,妈的,我不伺候了。”于是,离开了楚国,往知识稀薄的西秦碰运气(虽然没谈来项目,但苏秦毕竟为我们创造了“食玉炊桂”这个成语)。
苏秦于是来到秦国,秦国这里也不是人待的。他在旅馆里累计写了十篇presentation(项目建议书),献给秦王,要求作项目,但都无回声,直拖到盘缠花光,无可奈何,才被旅店主人客客气气地赶出了客房。
此时的苏秦,双轮车已经不见了,马夫也没了,黄金全部用光了,貂裘也因为花不起钱请人干洗而敝旧了。他只得自己挑起书袋子,往回家路上走。
当时穿联各大诸侯国的是国道,上有公共汽车,叫传车,但是给官人用的。苏秦是个布衣,没资格坐,他又穷,没有私家车,只好步行。战国策上说苏秦日行百里,当时100里合现在41.5公里,他倒真能走的。这么多走是为了少住店。史书上说他形容枯槁,面目黎黑,脚上都磨出了老茧。为了走得好,他还打着绑腿。
正当他走得懊丧的时候,嗷嗷叫的肚子向他展开了另一个难题。他想找点塞肚皮的,逆旅客店小菜下锅的声响,诱惑着他。他把肩膀的行李换了换肩膀,虽然眼睛早就准备着,不往挂着猪肉牛肉干儿的那边看。但熟肉散出的浓味,还是诱出他的舌尖,把嘴唇舔了两舔。苏秦发誓,等将来腾达了,一定要把牛肉干吃胀了自己才算。
当时道上的旅馆分两种。一是官办的,官人们可以免费住,但这不适合苏秦。适合苏秦的是私营旅馆,叫“逆旅”。由于虱子多,每天早上苏秦从逆旅起来,都要浑身散抖,好像跳hip hop。
对未来功成名就的高度关注,使苏秦拥有无穷的耐力,可以忍受诸种际遇,并且把辛酸苦难一笑了之。这大约就是胸怀大志吧。有时候苏秦赶路累了,就倒在路边睡下(这更节省了旅馆钱)。苏秦裹着忧愁,幕天席地,睡得大有野趣,直到次日黎明一头过路的毛驴或者野狗突然在他脑袋边大声喊叫,叫醒他起来继续走路。
行道靡靡,中心摇摇。苏秦小腿酸疼,好像战场上退下来的败兵。
洛阳快到了,近乡的人心情更胆怯了。
回到乘轩里的苏秦,里门上的“乘轩”两个字,再次把他刺激,使他顿感羞愧难当。自己不但没有乘轩,反倒连出门时的双轮车都没了。困顿狼狈的苏秦,展现在兄长妻子面前,已经跟鬼差不多了。他家里惟一的不动产——就是他娶来的媳妇,根本不搭理他,兀自在缝纫机上操作,低着头。他的嫂子根本不给他点火做饭,而是埋怨说:“我们洛阳人自来都是做生意的,追求20%的商贸利润,是我们的本业。而您释根本而事口舌,放着好好的产品不卖,偏去卖知识,如今大困,不亦宜乎!”
苏秦喟然长叹:“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我完蛋了!”
既然妻子不以他为夫,想必睡觉时也不许他上床。看见媳妇用被子死死地裹着自己,苏秦只好到客厅里去睡。夜半无聊,他就在堂上翻出些旧书来看。
苏秦决定不再怨天尤人,他反躬内省,决定穷且益坚,知耻而愤发。他按着战国七雄的地图和书籍,反复揣摩,苦心深研。他一边研读,一边“引锥自刺其股,流血至足”,为我们兢兢业业地创造“悬梁刺股”的成语。他的苦心深研,把他头发上的虱子都感动了。
这匹虱子是从逆旅带回来的。由于苏秦把头发悬在屋梁上吊着看书,结果很多头发都被弄掉了。随着学问与日俱增,脑顶上也越来越秃。那匹虱子在苏秦的头顶散步时,带着自己生下的小孩,感慨地说:“孩子们啊,光阴似箭啊,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这里才是一条小路呢,现在都变成了广场了!”